第91章

    顾知灼几乎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重生以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失眠过,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她索性起来, 推开了窗。

    初夏的夜里,风还是有些凉爽的, 吹拂着她内心的焦虑和烦躁。

    不知不觉, 黎明的晨曦升起,外头响起了琼芳的声音,她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进来吧。”

    门推开了。

    琼芳带着四时和清味端着温水进来,伺候她洗漱用膳,早早地去了前院。

    刚到辰时,无为子就来了, 还带了两个小道童。

    无为子着一身绣有瑞兽祥云的黄色法衣,头戴莲花冠,缓步走来时候,皆白的发须随风而动, 衣袖飘飘, 有如三清真人从画中走出,让人肃然起敬。

    “师父。”

    顾知灼恭敬地迎上去,行了弟子礼。

    “乖徒儿。”

    无为子眉眼含笑, 一派慈和。

    师徒俩说了几句话后,太夫人带着其他人一同过来见礼,除了还在做月子陆氏和煦哥儿, 顾家上下全都到了。

    礼数极为周全。

    “师父, 法坛已经备好,您请。”

    无为子步履飘扬,问道:“仪式何时开始。”

    他问的是紫极的入阁仪式。顾知灼说道:“午时一刻。”

    无为子记住了, 含笑道:“你们去吧,为师会尽力的。”

    “师父。”

    顾知灼没有言谢,她把额头靠在了他的肩膀,撒娇地蹭了蹭,如上一世一般,然后就和顾以灿一块儿出了门,顾家的其他人都会留在府里。

    紫极入阁是一件格外隆重的盛事,宗室勋贵,满朝文武尽数都会进宫,随后再跟着御驾一同前往紫极阁。

    太祖皇帝登基后立了紫极阁,位于太庙以右,历代名臣于国有奇功者,可入紫极阁,享大启国运和万民供奉。

    这样的仪式,按礼制,顾知灼是姑娘,没有资格参加。

    但顾知灼随驾而来,又泰然自若地和顾以灿站在了第一排,仿佛她天生就属于这里。

    周围的目光或明或暗的投在她的身上,她没有朝服,也不着男装,哪怕襦裙在身,也丝毫掩盖不住她的锐眼锋芒。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在踏上金銮殿,傲视群臣直面君王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有资格挣脱闺阁和礼教的束缚,动于九天之上。

    谢应忱内敛温和地注视着她,带着淡淡笑意的双眸如水一般。

    首辅没有出声。

    卫国公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开口。

    这二人不动,满朝文武有一半都跟着静默了。

    沈旭饶有兴致地扫向众人惊疑不定的面庞,他摩挲着腕上的红绳,朝李得顺的方向几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李得顺恭顺地笑道:“皇上,吉时已到。”

    皇帝面无表情,迈步踏上高阶。

    自从病后,他有些日子没有上朝了,明黄色的龙袍罩在身上竟略微显得有些宽大。

    他头戴冠冕,俯瞰众人,龙纹在烈阳下隐隐发光。

    他气度威仪地沉声道:“宣旨。”

    咚!

    阁前的青铜大钟敲响了第一下。

    李得顺应诺,展开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圣旨赐镇国公顾韬韬入紫极阁。

    咚!

    第二下钟响声起。

    香烟冉冉升起。

    咚!

    礼部官员开始诵念镇国公功绩。

    这是翰林院学士撰写编修成册的,今天过后会下放到各州各府,令万民通晓。

    顾知灼默不作声地听着,浓密的羽睫微敛,难掩的酸涩在心头涌动,爹爹十二岁初上战场。在北疆,有他在,北狄二十年未能踏足中原一步。

    在西疆,他横扫疆域,凉人闻风丧胆。

    此生,他无一败绩,赫赫战功无数。

    “……镇国公顾韬韬戎马生渊二十余载,立下不朽功勋,功绩盖世。”

    功绩盖世……顾知灼默默地念着这几个字,功绩盖世的结果就是死无全尸,魂魄镇压,气运被夺。

    泪水从顾知灼酸涩的眼角不住地往下落,浸湿了脸庞。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礼部已经诵读完毕,皇帝亲手把牌位捧进了紫极阁的正殿内。

    “妹妹。”

    顾以灿唤了她一声。

    顾知灼颔首,跟着他一起并肩走进了正殿。

    其他官员还立在外头。

    诺大的正殿极为肃穆,只有寥寥十二座牌位,供奉的是大启朝的开国十二功臣,他们都是由太祖皇帝和先帝亲手捧进阁中的。

    顾知灼撩起裙裾跨过门槛,在那一瞬间,仿若有一股清风拂过她的五脏六腑,隐隐作痛了好几天的胸口一下子舒坦了许多。

    皇帝把代表了顾韬韬的牌位放置在神案上,敬了香。

    咚咚咚!

    大钟再度响了起来,沉闷的钟声有如雷呜一般,声声轰呜,响彻天地。

    一声又一声。

    站在法坛前的无为子仿佛被什么牵动了心神,他口中念念有词,猛地睁开了双眼。

    唯有无为子能够看到,天空中有一团浓郁的紫气向着镇国公府涌了过来,这团紫气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功德金光,一同涌向东北角上空的那个小小的漩涡中。

    漩涡陡然变大,周遭的气流不住沸腾,仿佛要把这团紫气彻底吞没。

    无为子用手指夹着符箓,举起手中的拂尘,银丝飘扬而起。

    镇国公府里已经贴满了符箓,这些符箓在同一时间,无风而动,飞至了半空中。这一幕让镇国公府众人满目惊诧。

    “是真神仙啊。”

    太夫人喃喃自语,她家丫头倔归倔,倒还是挺厉害的,居然能让她拜到这样一位神仙师父。

    太夫人完全听不懂他口中在念着什么,只见他衣袂翩翩,所有的符箓又同时无火自燃,一团豆大的火光骤然而起。

    “发光了?”

    太夫人揉了揉眼睛再看,对,没看错!符箓的周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银光,如云似烟。

    “起。”

    符箓缓缓落下,银光同时涌向东北角,融进了那团紫气中,一同被漩涡吸入。

    “……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注:净天地神咒)

    紫气骤然暴涨,化为了一柄巨剑,将漩涡一斩为二。

    轰。

    明明没有声音,但镇国公府众人的耳边顿觉轰呜作响,隆隆声起,连大地都为之一震。

    “二姐姐,三姐姐。你们快看,是彩霞!”

    “好漂亮的彩霞。

    顾知南惊喜出声,拉了拉两个姐姐的衣袖。

    漩涡消失了。

    未散尽的紫气有如七彩云霞笼罩在了镇国公府的上空。

    顾白白的心中又敬又畏,他受伤后,脊椎每时每刻都会痛,尤其在府里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阴湿过重,往往会痛得汗流浃背,恨不得死了。夭夭给他施过几次针,也仅仅只是让疼痛缓减,直到现在,一股暖意有若清风拂过他隐痛的脊背,舒服的就像是睡在烈阳底下。

    “收!”

    七彩云霞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微光,倾洒而下。

    成了。

    无为子面含微笑,拂尘的银丝飘然垂下。

    咚咚咚!

    青铜大钟足足敲了一百零八下,文武百官们一一敬完了香,看着紫极阁上空的霞光啧啧称奇。

    在皇帝敬过香后,这道霞光就出现了,伴随着香烟,久久不散。

    他们都曾听闻过,紫极阁立刚成的时候,霞光笼罩了整整三天,原本还以为只是市井野史呢,没想到竟是真的。

    钟声止,仪式毕。

    众人需要伴驾回宫,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才能各回各家。

    “起驾!”

    銮仪卫开道,再是禁军,所有人跟着銮驾而行。

    “下雨了?”

    有人轻声念道:“不对,好像是冰雹。”

    一颗颗冰雹足有拇指大小,噼里啪啦的掉在众人的身上。

    京城的方向阴云密布,有人忍不住回头看向紫极阁,依然霞光笼罩,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宋首辅眉心微动,惊愕地盯着天空,脸上的表情堪比白日惊雷那天,他亲眼看到闪电劈到戏香楼的屋檐上。

    他下意识地去看顾知灼,她正抬手去接冰雹,对上宋首辅的目光时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我说对了吧。

    一颗颗冰雹一开始只有手指头这么大,又越下越大,到銮驾回到宫中的时候,冰雹已经有如小儿的拳头大小,密如雨丝。

    如今已是七月暑天,却突然下起了冰雹,这绝不寻常。

    宋首辅从宫门出来后,就站到了午门的城墙上。远远看去,百姓们都纷纷避到了屋里或者站在屋檐下,整片阴云罩笼着京畿。

    “八月,青州,地动。”

    宋首辅喃喃自语。

    顾知灼说若是七天后真有冰雹,就信她。

    从那天起到现在,刚刚好,七天。

    早上出门时,阳光灿烂,宋首辅本来还有些庆幸,没想到,真下了冰雹!

    冰雹是真,那么,青州地动莫非也是真的。

    倘若说这话的是别人,宋首辅只会嗤之以鼻。

    但是是顾知灼说的。

    冰雹砸破油纸伞,掉在身上,在身后打伞长随赶忙劝道:“大人,顾大姑娘说了,您的身子还得养个三五载,别站着了。”

    宋首辅收回目光,在长随的一脸庆幸中,下了午门。

    他赶回文渊阁,立刻起草了一道折子。

    既然知道青州极有可能会地动,宋首辅就做不到不管不问,折子上了后,他又召集内阁,说道:白日惊雷,暑天冰雹皆为不祥之兆,古书记载,天有异兆,必有大灾。”

    “该如何防?!”

    墨尚书道:“首辅,天有异兆……是否应当请皇上下诏罪己?”

    有这想法的不止是墨尚书。

    古往今来,若异兆不断,是为大不祥,君王是要下罪己诏的。

    一连几日,折子就像雪花一样飞进御书房。

    有弹劾大公主荒淫,皇帝纵女行凶的。

    有弹劾皇帝奢靡,以致国库不丰的,

    也有弹劾皇帝不遵先帝遗命,不立储君的……

    更有几封折子声称,坊间有传言,是因为镇国公死有不平,一进紫极阁就找先帝申冤,先帝降下异象,是为了警告,要不然为什么镇国公刚进紫极阁就下了冰雹呢?紫极阁当时是有霞光笼罩的,连镇国公府当天也出现了七彩霞云。

    皇帝被这一股脑儿的弹劾折子弄得头昏脑涨。

    他看一道扔一道,在御书房大发雷霆,一气之下,又晕了过去。

    御书房里乱作一团。

    不过这次,皇帝没有多久就醒了,只是,当他醒来的时候,眼前灰蒙蒙的。他揉了揉眉心,虚弱地问道:“什么时辰了,怎么不点灯?”

    李得顺惊住了,好不容易终于找回了声音,连忙道:“皇上,奴婢在。”

    他克制着微颤的语调,看向外头明亮的天色。

    现在刚刚正午!

    “快去点灯!”

    李得顺怔在了原地,额头的冷汗不住地往下落,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皇帝现在压根没有天黑。他赶紧示意一个小太监去把太医叫进来,又小心翼翼道:“皇上,您看得到奴婢吗?”

    皇帝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眼前的人影慢慢清晰了起来,周围的光亮得刺眼,仿佛刚刚的眼盲只是还未从梦中清醒的错觉。

    但是,这不是错觉。

    皇帝能够感觉到,他的视力一天天的越来越差。

    三个太医进来先后摸了脉,围在一起商量,几个皇子殷勤地在一旁侍疾。

    谢璟匆匆赶到了,皇子中数他到得最晚。

    “父皇。”

    谢璟一脸泥水,一进来就跪倒在地,对上皇帝不冷不热的面庞,他连忙道:“父皇,儿臣去了太清观,儿臣听闻太清观中来了一位老神仙,特意去求了这道平安符回来。”

    谢璟双手把一个红色的福袋奉了上去。

    皇帝面上的不满消失了,无奈地说道:“你啊……”

    谢璟俯在他榻上,哽咽道:“是儿臣无用,不能为您分忧。”

    “快起来。”

    皇帝往背后的迎枕靠了靠,摩挲着这个福袋,指尖能够清晰的摸到里头有一张折叠起来符,脸色又柔了几分。

    谢璟盯着他的动作,心弦也高高挑起。

    珂儿在镇国公府多住一天,他就不放心,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顾知灼会和珂儿水火难容,若说是因为自己移情,她都已经报复回来了,何必耿耿于怀。

    但不管什么原因,谢璟都不愿意再去细究。

    他今天是去过太清观,清平真人和那位传闻中的老神仙都不在,只有观主在。这道平安符是他向观主求来的,而这装着平安符的福袋也是他特意挑的,一面是一个大大的“福”字,另一面则“天命”二字。

    谢璟没有起身,他就跪在榻前,与皇帝离得很近。他控制着胡乱跳动的心脏,说道:“父皇,不如请清平真人来,来卜算一卦。”

    皇帝若有所思地拍拍他的手背,不置可否。

    大皇子有些吃味,但也没办法,父皇打小就宠爱谢璟,他们几个兄长全都要避其锋芒。

    日后这把位子十有八九要落在他的身上,大皇子在他面前,一直秉承着自己是“亲亲长兄”的作派,可没想到,他会来求自己帮忙。

    大皇子定了定神,厉声道:“三皇弟,江山国运岂能由一个道人说了算。”

    “清平真人不是一般的道人。”谢璟回首看他,目光沉沉,“真人道法高深,是得道高人,三清降世。父皇也是知道的。”

    谢璟感激不尽,心里想着晚些送大皇兄一份厚礼。他故作愤愤,引导着他说道:“皇兄何必因为清平真人是弟弟请来的,就介怀于心。”

    大皇子连连冷哼:“三弟对清平真是信任有加啊。呵,也不知是因为他真是位得道高人,还是因为他说你那位心上人是天命福女。”

    “皇兄慎言!”说,继续说啊。三皇子压住快要扬起的嘴角,用眼神疯狂地示意。

    “三皇弟莫不是想说,大启如今灾祸不断,是因为父皇没为你聘得天命福女为皇子妃的原因?!”

    “够了。”

    皇帝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不耐地打断他们,语带严厉。

    大皇子生怕惹怒圣颜,谢璟再怎么使眼色,他都不敢再往下说了。他又不是三皇弟,从小受宠,惹得父皇不快,三皇弟过去捏捏肩就好了,自己可是要被厌弃的。

    “天命福女?”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向谢璟,“你想娶她?”

    清平真人曾提过,季南珂是天命福女,有旺夫旺国之运。无论信或是不信,既然这件事在民间已经流传了开来,就不可能让季南珂留在民间任其婚嫁的。

    “父皇。”谢璟目含期待道,“是。儿臣仰慕季姑娘已久,求父皇成全。”

    ……

    季南珂的耳边猛地一阵轰轰嗡呜,她一阵恍惚,手中的笔落到了纸上,晕开的墨水有如一块黑斑沾满了纸上画着的弓弩草图。

    不知怎么的,她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仿若一把重捶狠狠敲击在了心脏上。

    她打了一个哆嗖,一阵刺骨的颤栗让她充满了不安。

    第92章

    从前, 季南珂只要待在镇国公府,就通体舒畅。

    可是,从前几天, 她的心口就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憋闷,莫名的让她很不舒服。

    自从来了京城, 她连生病都从来没有过, 这太不寻常了。

    “姑娘。姑娘。”

    丫鬟忆心喜盈盈地跑了进来,说道:“有圣旨!”

    季南珂眉眼都没有动一下,只当作是给镇国公府的圣旨。这些天来,镇国公府接了不少圣旨,吵吵闹闹的让人心生厌烦。

    “是给您的圣旨。”忆心雀跃地笑道:“奴婢打听了,是赐婚圣旨。”

    她激动的差点喜极而泣:“姑娘, 您终于是熬过来了。”

    赐婚?

    洗三宴她挨了那巴掌后,没有再理谢璟的任何讨好,季南珂知道只要这样,谢璟定会去设法求赐婚。

    没想到这么快。

    季南珂弯起了淡淡的笑意。

    “您以后就是三皇子妃, 看这府里还有谁敢对您不敬!”

    自打夫人被贬妻为妾, 姑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处处受人白眼,连忆心都为她不值。

    大姑娘哪里比得上自家姑娘的蕙质兰心, 才华洋溢!不过因为姓顾,总是高高在上,高人一等。

    她笑着催促道:“您快去接旨吧, 奴婢怕要是大姑娘使什么坏心眼, 毁了您的亲事就不好了。”

    对。以顾知灼见不得人好的心性,确实有可能会这么做。

    季南珂立刻起身梳妆。

    圣旨是给季南珂的,顾家众人不需要一同接旨, 但也不能完全不加理会,所以,顾知灼来了,命嬷嬷们上茶。

    季南珂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用过一盏茶。

    谢璟等得心乱如麻,她一来,他下意识地就要过去,屁股都已经离开了圈椅,又生硬地坐了回去。

    有意思。顾知灼放下茶盅,谢璟每回一见到季南珂都会目露欢喜,瞳孔也会因为她的出现而点亮,唯独今天,他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为难和内疚。

    季南珂踏进正堂,见顾知灼也在,挑衅地挑起秀眉。

    顾知灼争了这么久,谢璟依然对她弃之如履,而自己不需要争抢,谢璟也会主动把最好的放到自己面前。

    传旨内侍放下了杯盅,净过手后,从玉盘中拿起圣旨,用尖细的音线就催促道:“季姑娘,接旨吧。”

    季南珂轻抚裙裾,姿态优雅地跪下。

    她听着了圣旨里的对她的一通夸赞,不知为何,心跳声越来越重,从方才起就萦绕在心尖的不安再次放大,双手因为颤栗微微颤抖。

    “……为皇三子谢璟之侍妾。”

    当“侍妾”两个字响起的时候,季南珂挺直的脊背顿时僵在了那里,她终于意识到了这种莫名的颤栗从何而来。

    是不安!

    是不祥!

    这些负面的预兆化为了实质,有如一根根细绳,死死勒住了她。

    “我不!”

    季南珂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情绪失控。

    传旨太监收敛起笑容,冷颜问道:“季姑娘,你是想抗旨?”

    “我……”季南珂紧咬下唇,“对!我不接……”

    “不是!!”

    谢璟打断了她,他庆幸自己也来了,不然真让她说出抗旨的话,父皇肯定会龙颜大怒,到时连自己都保不住她。

    他费尽心机,又欠了大皇兄的人情,好不容易说服父皇答应赐婚的。

    “刘公公,珂儿……季姑娘不是想抗旨。”谢璟连忙插嘴,又向季南珂使眼色,“珂儿,快接旨啊。”

    刘公公皮笑肉不笑道:“季姑娘,接旨吧。”

    季南珂一动不动。

    她的尊严被人踏在了脚下,狠狠地碾过,还想让她笑脸相迎?

    不!绝不!

    谢璟生怕她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索性代她接了旨,又对着刘公公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公公请回吧,季姑娘感念皇恩。”

    刘公公但笑不语,谢璟的贴身内侍小允子赶忙过去说了一通好话,又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封。刘公公终于满意了,笑着拱手道:“咱家这就回去复命。”

    谢璟一心都在季南珂的身上,拉着她的手小意讨好道:“不是妾!父皇说了,很快会给我封爵,待封了爵,你就是侧妃,是可以上玉牒的。”

    皇子没有侧妃的名额,封爵后就有了。

    “珂儿,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父皇如今已经下了圣旨,你先别闹了,好不好。”

    他焦头烂额地说道。

    他也不想的,知道父皇只愿让珂儿为妾时,冒着触怒龙颜他求了好久,头都磕破了,父皇就是不松口。还放出狠话,要是不为妾,就让珂儿出家。

    季南珂甩开了他:“我不会做妾的,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还不是妾。”扬起的衣袖打在他的脸上,有如狠狠的一巴掌。

    他已经俯小做低到这个程度了,珂儿为什么还是不高兴?谢璟满脸祈求道:“只是一时的。你先忍一忍……”

    “我不会再信你了。”

    季南珂想要一走了之,一抬首,就看到顾知灼笑得愉悦。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看着她狼狈,看着她受辱,看着她因为皇权而不得不沦为一个妾侍。

    “你满意了!”季南珂咬牙切齿。

    “你说呢?”

    顾知灼笑吟吟地反问道。

    七月初一从紫极阁回来后,师父与她说,季南珂和顾家的气运已经彻底断开,少了这份蓬勃的功德和气运的滋养,会影响到季南珂的运势。

    顾知灼没有想到的是,影响这么快就来了,季南珂从三皇子妃沦为侍妾。

    命运改变了!

    在她没有任何掺和的情况下,天命竟然自己发生了改变。

    光这么一想,她就高兴,一高兴,当然得笑啊。这是她家,凭什么要她忍?

    顾知灼单手托着下巴,哪怕有面纱,熠熠的眸光和弯弯的眉眼也无一不在显示她的好心情,实在过于刺眼。

    “落井下石,你真让人恶心!”

    “季姑娘,你欠我的债还没还呢,别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

    她的声线慢慢变沉,谢璟惊了一跳,把季南珂护在了身后。

    “我还我还。”谢璟连声道,“我说了我替她还。”

    顾知灼往后一伸手,晴眉把一本帐本放到了她的手上。

    “一共白银二十三万两,按银庄的利钱,您需要还我三十一万八千一百二十两。看在您给我下过毒的份上,我给您抹个零头,给三十二万两就够了。”

    抹零头有越抹越多的吗?!谢璟想问,然而一对上她,他的声势就莫名地弱上了几分:“我会还的。”

    “写欠条。”

    “非要现在吗?”

    “当然。”顾知灼眉梢含笑,目光在他们俩的身上来回移动,“不然,等过几日一顶小轿把她抬走,我岂不是亏大了。”

    “季姑娘,话是你自己说的,宁愿顾家没养你。”

    “我们不谈感情免得委屈了你,只谈银子。你不会赖帐,不给吧?”

    季南珂的脸色越来越糟,几乎在忍耐的边缘,谢璟知道这回是自己伤透了她的心,只能尽量的弥补。

    “我写我写。”

    顾知灼让人拿来笔墨铺在茶几上,看着他写完了欠条,又用指尖轻叩几下:“写上,什么时候还?”

    “十、十年?”

    “你怎么不等死……“顾知灼停顿了一息,露出完美假笑,“您怎么不等寿终就寝后再还?”

    别以为自己听不懂她最初想说的是什么,加几个敬语就是恭敬了吗?!谢璟咬牙切齿道:“五……三……一年总成了吧?半年!”

    顾知灼但笑不语。

    “我没开府,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好好好,最晚下个月总成了吧。””写上。”

    谢璟老老实实地写上了还款日期,又签字画押。

    顾知灼收起。谢璟松了一口气,季南珂冷着声音道:“我可以走了吗。”

    “季姑娘,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顾知灼唇边是似有若无的笑,“十三年前,你是不是从假山上摔下来过?”

    季南珂眉心紧锁,一身清冷:“我干嘛要告诉你。”

    她目中化不开的清愁让谢璟看得心里难受极了,只想要紧紧抱着她,让她把这一身尖刺全都刺到他的身上。

    顾知灼甩了甩手上的欠条,心情颇佳道:“念在这三十二万的份上,有一件事要告诉三皇子殿下,就当是对您慷慨的回馈。”

    谢璟不明所以。

    她说道:“季姑娘在十三年前从假山上摔下来,磕到了头,后来几年都有如痴儿。一直到八年前,她突然变得异常聪慧,季家的痴痴儿一朝开窍,以稚童之姿,名动芳华宴,这在江南可是一件奇事。”

    “她醒来后半年,家中突起一场大火,她的父母兄弟,无人幸免。”

    季南珂厉声打断了她:“你有完没完。”

    “季姑娘,”顾知灼伸出手,凌空在她额头的方向点了点,意味深长道,“你身魂不一。”

    季南珂声嘶力竭道:“顾知灼,你是不是疯了!整天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我看你就是精神不正常。”

    什么叫身魂不一?谢璟没有听懂。

    “季姑娘,你的亲叔父季华承已经到了京城,我让人抓来的哟~”

    顾知灼泰然自若,丝毫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

    季华承运气不好,跑到翼州做生意,让国公府的人抓到了。

    季华承知道季氏太多的秘密,他怕死,所以牙关咬得很紧。为免打草惊蛇,顾知灼索性不提季氏,反而问起了季南珂,果然说到季南珂他就放松了警惕,把她从小到大的事都说了,包括两岁半时摔傻,八岁时突然好了,又在芳华宴上一展才华,名动江南。

    顾知灼溢出了轻轻的笑声:“三皇子殿下,您的这位天命福女,真是福女吗?”

    没有警告的闷雷,胸口也没有强烈到窒息的疼痛,顾知灼直到这一刻,终于可以确定,天道对自己的束缚变小了。不再是被步步禁锢。

    师父说,季南珂如今依然是天道的最佳选择,是天命所向。

    但是,她已经不是唯一的选择了。

    所以,自己也是可以取而代之的。

    顾知灼指向她的手掌慢慢虚握成拳,想要把天命握在掌心。

    她愉快地挑拨离间:“三皇子殿下,您没发现,和她亲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吗。”

    季南珂大叫道:“你给我闭嘴。”

    她容色苍白,清冷的眉眼添上了极其强烈的厌恨,她讨厌顾知灼的奚落和落井下石,但这样情绪波动落在谢璟的眼中,又像是在恼羞成怒。他足足呆愣了好一会儿,拉着她说道:“珂儿,你别恼。”

    季南珂粉面含怒,“我受够了!你的背信弃义,你的不信任,我都受够了。”

    “我没有。我信你的。”

    “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季南珂大力甩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风吹拂着发丝飘在谢璟的脸上,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阴郁的气息。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让父皇同意赐婚,为什么珂儿一点都不念及他的努力,轻易的否决他做过一切。

    他垂头丧气地坐下,问顾知灼道:“为什么?”语调无力而又低落。

    顾知灼掀了掀眼皮,望向正堂槐树下那抹若隐若现的衣裙。季南珂果然没有走远,哪怕是妾,谢璟也是她如今最好的选择,不过是与以前一样在欲擒故纵。

    顾知灼奚落道:“皇上是不是说,天命福女只是市井传言,不知是真是假。若她真有天命福祐,日后还可扶正。若不是,总不能让一个孤女占了您正妻的位置。”她抚掌,“皇上对您真是一番良苦用心。”

    谢璟点头。父皇确实是这么说的。当时他据以力争,明明父皇的这个决定对他是最好的,他为了和珂儿的约定还是争了,甚至差点惹怒了圣颜。

    她为什么就不愿意为了自己委屈一下。

    就算他不能娶她为正妃,他也一定会娶一个脾性温良的大家闺秀,不让她受委屈。

    只要日后他能登顶为帝,再把珂儿立为皇后也就是了,就和他的母后一样。可是,珂儿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顾大姑娘,若是你我不曾退亲,你也是能容得下珂儿的吧……”

    “滚。”

    顾知灼丢给了他一个字,端茶送客。

    谢璟垂头丧气地从里头出来,蓦地看到了槐树下的季南珂。

    迟疑,哀伤,纠结,无助,各种情绪宛若一张织网在她的脸上浮现,看得谢璟心疼不已。

    季南珂终于还是走了,这一次她没有再停留。

    她越走越快。

    她对谢璟的一片真心,被这一道为妾的圣旨撕得粉碎。

    前几天,她才说自己要站在万人之上,转眼间就成了一个卑贱的侍妾。

    皇家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她命运,这一巴掌,仿佛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季姑娘,你身魂不一。”

    顾知灼的声音就像魔咒在她耳畔低吟。

    季南珂脚步一拐,去了季氏如今住的院子。

    院子并没有人看守,只是和当初锦绣繁华,金玉满堂的正院相比,这个小小的院子憋闷而窄小,院子里头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在打扫,见她进来,也没有停下动作,仿佛根本看不到她。

    “姑母。”

    一身青色布衣的季氏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手中拿着一个绣绷。

    “珂儿,你来了。”

    自从她被关到这里以后,季南珂没有来过,但是时不时地会让人来送些东西。

    季氏心知,季南珂如今自己也不好过,居于别人的屋檐下,谨小慎微。

    季南珂心疼能看着她。

    区区一个多月,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鬓角涂了些许白霜,整个人陡然苍老了不少。

    季氏生得格外美貌,艳若桃李,妖娆多姿。但如今,这份美艳被生生地折了一大半。她也就二十来岁,在女子一生容色最盛的时期,她像陡然老了十岁,脸颊垮了下来,最为明媚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变得死气沉沉。

    “姑母,我让人带东西给你的,是被下人克扣了吗?”

    季氏摇摇头,捻动着绣花针:“我都收到了,珂儿,以后你留着自己用吧,如今,我为你准备好的嫁妆怕是也没了,你若是嫁进宫中,怕是日子会不好过。”

    她的手上是一件少儿的衣裳,季氏正在袖子上绣着团花纹。这亮眼的天青色应该是给顾琰表弟绣的。

    “姑母。”季南珂微微敛目,启唇道,“顾知灼把七叔父抓来京城了。”

    这话一出,季氏手中的绣花针扎进指尖,渗出了一滴小小的血珠,在衣袖上晕开了一朵花。

    “姑母,您和表弟他……”

    季南珂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季氏的秘密。

    顾琰表弟不姓顾,而是姓谢!

    第93章

    季氏死死地捏着绣绷, 指尖隐隐有些发白。

    她声音发颤道:“你是说,季华承来了?”

    怎么会!

    四下没有旁人,粗使婆子在远处洒扫, 小小的院子里唯有风吹拂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是的。”季南珂忧心道,“姑母, 我不知道七叔父跟她说了什么, 但是,我真的很担心。表弟如今住在外院,就跟被软禁了一样,前几天三房的煦哥儿洗三,我也没见到表弟。”

    季南珂在她身边蹲下,微抬眼帘, 轻言道:“您最近见过表弟没?”

    她如今的处地,“镇国公府表姑娘”这个身份已经帮不上她了,可若是顾琰成了谢琰,姑母能进宫, 那么, 她的身份就不再是阻碍。她不能当一个侍妾,绝对不能!她得为自己搏一把。

    季氏的指尖更加用力,流出了更多的血。

    “姑母, 您的手流血了。”

    “您别动。”

    季南珂轻柔地用帕子给她包扎着手指,季氏一动不动,整个人惶惶不安。

    自己都已经认了, 顾知灼为什么还要派人去找季华承?!顾家到底知道了多少, 顾知灼是想对自己赶尽杀绝吗?!

    她的心里很乱。

    那个时候,她真的不应该让七哥活着,活人是藏不住秘密的。她不应该因为大哥的死, 慌了神,心存侥幸。

    季南珂心里平静无波,她一开始发现的时候,还以为季氏的胆子很大,或者说,与皇帝情根深种,才会让皇帝做出强夺臣妻的事来。后来瞧着也不如此,皇帝对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厚待,甚至在镇国公死后,也没有要把她接进宫去的打算。

    也许是刺激?倒是顾琰,皇帝还挺看中的。

    “姨娘,七老爷他不敢乱说的。”万嬷嬷慌慌张张地劝着,语无伦次道,“您给了七老爷这么多银子,他答应过不说的。”

    “答应过又如何,随时都能反口。”季南珂脱口而出,马上又自知失言地轻抿双唇。

    “珂儿,你……”季氏的心脏砰砰乱跳,“你是不是……”

    有些话,她甚至没有勇气问出口。

    尽管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事,但是,她生怕从侄女的眼中看到鄙夷,唾弃。

    “姑母。”

    季南珂扎好帕子,把头俯在他的膝上,柔声道:“尽管您不是大姑母,但是,在我的心里,您是我唯一的姑母。 ”

    季氏垂眸,绑在手指上的帕子扎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在我最最无助的时候,您是唯一一个愿意向我伸出手的人,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就算您不是大姑母又如何,对我而言,这根本不重要的。”

    季氏睫毛轻颤,一滴泪滑了下来,抬手抚过她的长发。

    “您是我的亲姑母,琰哥儿是我的亲表弟,这是不会改变的。”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变。”

    季南珂仰起头,眼眸如秋水般清澈,眼眶微红。

    她鼓起勇气,一口气道:“这件事非同一般,七叔父他说出来,他也会没命。但是要是顾家答应不追究,放他去闽州,甚至帮他全家出海。他一定会说的!”

    “我怕您会出事,我怕您和表弟会‘暴毙’!”

    季氏刚想说自己不会出事的,这“暴毙”两个字让她的喉咙一阵痉挛。

    她在镇国公府里当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对于一些高门大院的阴私还是听说过不少的。

    单单今年,先是龚海的续弦因病“暴毙”,再是承恩公的庶长子和一个小妾因病“暴毙”,还有安阳侯府的一个嫡女也“暴毙”了。其实怎么死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宅院重重,浸满了鲜血和孤魂野鬼。

    珂儿说得是,若是让镇国公府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和琰儿一定会病重,然后不治而亡。

    季氏娇躯轻颤,她怕了。

    “姑母,你要早做打算。若是可以,您得给自己还有表弟留下一条退路。”

    季南珂字字都在为她着想:“姑母,他……他能不能把你们带走?”

    “我、我不知道。”

    季氏神色恍惚,仿若回到了八年前。

    那个时候,如今的皇上还只是先帝的二皇子荣亲王。他亲自来了江南代镇国公顾韬韬迎亲。长姐死了,她终于如愿以偿得了这门好亲事,但爹娘厌弃她,送嫁时也没有任何不舍,她心里知道,他们巴不得那天死的人是她。

    她孤零零地踏上远嫁的路。

    荣亲王发现了她的秘密,他瞒了下来,把她好好地送到了京城,他让她知道自己也可以很出色,自己并非天生不如长姐。

    她嫁进了镇国公府,得了诰命,成为镇国公夫人。可是,她怎么也忘不掉那束在她最黑暗的时候照耀在她人生的光。她本来以为他们从此也不会相见,谁料顾韬韬刚刚离京后不久,她又见到了他。

    他温言问她,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他说,他一直在惦念着她。

    他说,他后悔了,他不应该放手的。

    压制在心底的所有情绪在那一刻喷涌而出,她知道,她完了。

    后来,她怀上了琰哥儿。

    他心怀抱负,能力出众,只因为不是嫡长子,为了不损太子威仪一直被先帝打压。她想帮他……

    若非因为镇国公府要娶她,她一定可以嫁给他的,这本来就是镇国公府欠了他们的!

    季氏沉默了许久,又说道:“应该,会吧。”

    顾知灼没能如愿把她扫地出面,是因为他还在护着她,他们有琰儿,若是她和琰儿走投无路,他会帮他们的。

    “一定会!”

    万嬷嬷欲言又止。

    她其实觉得现在已经挺好了,能留下一条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再这么折腾下去,会没命的。可一想到大姑娘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魑魅魍魉的凤眼,万嬷嬷就冷的发颤。

    她看了看院门的方向,犹豫再三。

    没有多久,小院里就传来了季氏病倒了的消息,顾知灼闻言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说道:“那就去叫大夫。”

    “谁病了?”

    正是晨昏定省的时辰,在和顾知骄说话的太夫人闻言随口问了一句。

    顾知灼紧不慢地说道:“是季姨娘,说是听闻季南珂成了侍妾,茶饭不思晕了过去。”

    太夫人有些唏嘘:“怎就成了侍妾呢。”

    顾知南好奇道:“不是说,三皇子对她爱若明珠,如珠似宝吗?”

    太夫人:“你打哪儿听来的?”

    “外头都这么说。”

    “不止呢。”顾知微气鼓鼓地说道,“我前阵子出去喝个茶,还听到好几个说书先生在说季南珂是天命福女,有母仪天下之命,三皇子对她一见倾心,心生爱慕。只可惜……”

    她掐着嗓子,学着说书先生拍醒木的样子,一拍茶几,说道:“有一恶女对三皇子殿下痴缠不放,棒打鸳鸯。我大启福祉怕是要毁于此等恶女手上。”

    恶女?顾知灼噗哧笑了起来。

    “大姐姐,你还笑!”

    太夫人眉头直皱,连她都听得出来,这是有人在刻意而为,想败坏灼丫头的名声。

    还好这婚退了,要不然灼丫头嫁过去,身边有季南珂这样一个姨娘在,坊间又总是在说灼丫头是个棒打鸳鸯的恶女,膈应都得膈应死。

    “祖母。”顾知灼装模作样地抹了把泪,“我都委屈死了,您还总帮着季南珂。”

    “就是,就是!”

    阿蛮现在是在学舌阶段,她其实没听懂几个姐姐在说什么,跟着学道:“大姐姐,不委屈!”

    太夫人老脸一红,回想起来,自己当时说什么都不答应灼丫头退亲,确实有点太过份了些。

    她错了,就该补偿一二的。

    “祝嬷嬷,你去把我那个紫檀木,雕着福寿如意的匣子拿过来。”

    祝嬷嬷福身应诺。

    “祖母祖母,见者有份。”顾知南目光灼灼。

    太夫人最喜欢孙女们问她讨东西,财大气粗道:“有份有份,你们都有份。”

    祝嬷嬷很快把匣子拿了过来。

    太夫人用一把黄铜小钥匙打开了匣子,里头是一大堆的契纸,塞得满满当当,最上头的几张还飘了出来,落在茶几上。

    顾知南好奇地凑过去看:“祖母,这是什么?”

    “铺子和田庄的契纸。”太夫人乐呵呵地说道,“你们都大了,府里的月例都不够花了吧?红利给你们买花戴。”

    太夫人陪嫁极厚,但她并不擅于打理生意,一直以来都是交给陪嫁过来的大管事们,统共有四个大管事。

    不知不觉的,产业就越来越多,连她自己都记不清。

    “这张是哪儿的?”

    “是雍州的。”

    “太远了。”她放了回去,重新拿了一张,眯着眼睛看上头的字。

    “这是青州的,您在那儿有一处马场,这是马场的契纸。”

    太夫人又拿了一张。

    祝嬷嬷凑过去一看,笑道:“对了对了,这是京城的,朱雀大街上的天熹楼。”

    等等。顾知灼惊住了,天熹楼是祖母的?为什么她不知道。

    见顾知灼在看自己,太夫人随手把契纸递给她:“你要?给你了。”

    顾知灼:“……”

    她沉默地拿过,忍不住问道:“祖母,天熹楼是您开的?”

    太夫人去看祝嬷嬷。

    她嫁妆的产业一部分在岭南,一部分在闽州,最后一部是投了海船,京城的产业全都是后来慢慢置办起来的。

    祝嬷嬷记性好,一回忆就想起来了:“是五年前,天熹楼前东家的儿子被人骗了,哄着欠了一大笔银子,堵在城外快打死了,您正好瞧见,把地痞打发走,又把人送进了医馆。后来,前东家来找了向大管事,想把天熹楼卖了,您让向大管事出了个公道的价。”

    当时不少人都落井下石,把价压得极低。

    隐约好像有一点点印象。太夫人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样。你拿去玩吧。”

    说完又埋头找了起来,没一会儿就又翻到了一张,祝嬷嬷笑道:“是东大街上的茶寮。”

    “给骄骄。”

    给顾知灼的是酒楼,太夫人就特意去找茶馆,食寮之类的产业,给了其他几个孙女。太夫人满意了,又低头去翻京畿的庄子地契。

    在拿起一张山庄的契纸的时候,她愣了一瞬,这个山庄连带着一眼温泉,从前她是打算留作给季南珂添妆,如今,算了吧。

    “祖母,您在青州有多少良田?”

    “你想要青州的?青州太远了,给你们挑京郊的,还能过去跑跑马,晚了住下也方便。”

    “快说嘛。”

    太夫人去看祝嬷嬷,祝嬷嬷忙笑道:“咱们家的良田大多在翼州和雍州。青州那儿大概也就百来顷。”

    “祖母,六七月是夏收吧。”

    回答的依然是祝嬷嬷:“是的。”

    “祝嬷嬷,你传个话,今年夏收的粮食全都留着,不要卖了,先运到徐州。让咱们在青州的管事们,下人们,在七月内尽数离开,带着粮食一起在徐州待命。”

    太夫人不解:“千机营没粮草?灿灿是不是和那个姓龚的闹得不痛快。祖母这儿还有银子。”

    “不是。青州八月会有地动。”

    “你要囤粮倒卖?”太夫人不赞同地惊呼。

    祖母的关注点永远超乎她的意料。不是应该先问她为什么会知道青州有地动呢?怎么就能直接转到倒卖上?

    太夫人劝她:“这样不好,咱们不能赚亏心银子。你要是银子不够用,卖几个庄子就有了。”

    “不倒卖!”

    再不一口气解释清楚,顾知灼快要成变卖家产的不孝子了。

    “粮食留着,到时说不得能救下不少人的性命。”

    大启国库空虚的厉害,上一世,真正死在地动时的也就万余人,更多的是饿死的,动乱被打杀的,时疫病死的,零零总总加起来,足足死了数十万人。

    镇国公府大张旗鼓的买粮囤粮,太犯忌讳,若在有心人的眼里,只会觉得镇国公府不安好心在招兵买马,但若只是把新收的夏粮暂时囤起来,就不致于招人眼。

    不是倒卖就行。太夫人对祝嬷嬷说道:“你去和卫大管事说,有什么不明白的,让卫大管事自个儿来问大姑娘。其他州的夏粮要是都收了的话,也先留着,给大姑娘用。”

    祝嬷嬷连连应是。

    卫大管事负责打理太夫人嫁妆中的庄子良田。

    “来来,再挑挑,你们要山庄,还是要江南园林?”

    太夫人豪气地把契纸一摊,让她们自个儿来挑,

    “园林!”

    阿蛮高举双手,轻脆地说道。

    “有鸟。阿蛮,喜欢!”

    “好好好。”太夫人乐呵地说道,“园林就给小阿蛮。”

    “太夫人。”

    徐氏身边的大丫鬟得了通传后,掀帘走了进来,屈膝道,“二夫人说,京兆府明天开堂。”

    顾知骄眼帘垂眸,放在身侧的拳头紧攥了起来。

    因着顾白白盯得紧,京兆府在收押了人后,很快就开堂了,已经审过两回,这是第三回,这回过后,就会直接定罪。

    太夫人拿着契纸的手指略略一松,契纸从她的指尖落下。

    “该!”

    她问道:“骄骄,你就不要去了。”她怕她难过。

    顾知骄温言道:“祖母,我想去。”

    前两次的开堂她都没有去,但是,最后的定罪,顾知骄想去。她说想去,太夫人也没拦,徐氏更现在事事都顺着她,立刻就答应了。

    她们不需要上堂,因而到的并不早。

    还站在公堂外,顾知骄就听到里头一声声的叫骂,是徐太太的叫嚣声:“我没罪!”

    “我又没把人卖了,好好的当闺女养大了,好吃好吃的供着,还给她寻门好亲事。

    “我们自家过继个亲戚家的孩子,这怎么能是略卖。”

    关在牢里这些,徐太太又慌又怕,一上堂就拼命为自己辩解。

    顾知骄的眼中各种情绪交杂着,死死地盯着徐太太的背影,灿烂的暑日阳光也没有给她带去一丝暖意。就算已经认祖归宗,可一想到是自己被偷走,过了这十三年不该属于她的生活,顾知骄心里的怨气就难以磨灭。

    这种怨气还不断地放大,哪怕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哪怕家里的人都宠她爱她,她的心也暖和不起来,仿佛隔了一道无形屏障,让她不愿意付出真心。

    顾知骄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成天怨恨不休,不识善意的人。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想来,为过去的十三年做一个了断。

    “去吧。”

    徐氏鼓励地笑了笑,顾知骄走进了公堂。

    徐太太一见到她,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尖细的嗓音歇斯底里地控诉着:“白眼狼!”

    “徐迎儿这个没良心的小贱蹄子,死了是要下地狱的。”

    “你不得好死!”

    “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大,还不如当初把你按进屎盆子里溺死。你……”

    顾知骄站到她跟前,眸光渐渐凝聚,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谩骂声在脑海里响起。

    她扬起手,“啪”的一巴掌扇了下去,声音响彻公堂。

    第94章

    徐家也算是小富人家, 家里也有着家生子,下人更是不少。然而,从小到大, 顾知骄不但要日日夜夜的做女红,做一日的膳食, 徐太太更是会对她耳提命面, 告诉她,她是为了弟弟而活的,她的命是弟弟给的,若不是弟弟她就该死了。

    她要是对不起弟弟,那她就是没良心,要下地狱的。

    一天一天, 永无止尽。

    “白眼狼。”徐太太捂着被打痛脸,咬牙切齿,“徐迎儿,我早该弄死你了。”

    她在牢里好几天了, 除去钗环, 穿着囚服,两眼满是血丝和憎恨。

    “难道没有吗。”顾知骄眼尾泛红,“三岁那年, 你们生下徐宝璋,你想把我丢进井里,我怕得大叫, 引来了徐老爷, 你才收手。七岁那年,徐宝璋打碎了你的翡翠玉镯,赖给了我, 你罚我去雪地里跪了一夜,我高烧不退,你不肯叫大夫,说,死了活该。我十一岁,陪你去上香,马车失控,你说是因为马车太重,把我从上面丢了下去……”

    十三岁,你逼我嫁给龚海,明明知道,龚海府里的,从来没有能活过一年的。

    “也是,我死了,就死无对证。你辈子也安生了。”

    “可是,我没死,爹爹和祖父在天有灵,他们护着我呢。”

    “所以,现在是你要死了。”

    顾知骄眉目温和。

    在说完了这些话后,她陡然就轻松了。

    “我不叫徐迎儿,我叫顾知骄!”

    顾知骄的眸中不安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秋水一般的清澈明亮。她面向公堂,福身道:“大人,请读鞫。”

    徐氏站在公堂外,掩面而泣。

    京兆府已经开过两次堂,该审的全都审清楚了,又有孙嬷嬷的口供在,再加上镇国公府在后头盯着,京兆尹也没有耽搁,当堂读鞫。

    “大启律,略卖良家子者,绞。”

    绞这个字一出,徐太太僵在原地。

    “不,不是略卖,不是!”

    “只是抱养。”

    “迎儿,你快告诉他们,不是略卖。你快说啊,姑奶奶你快告诉他我是为了徐家留后不是略卖!”

    徐氏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

    孙嬷嬷呆滞地瘫在地上。

    顾知骄在听到“绞”后就没有再多留,迈步出了京兆府的公堂。

    她抬手遮在眼前,目视着刺眼的阳光,心底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在阳光中渐渐消散。

    “娘。”

    顾知骄主动牵住了徐氏的手,眉眼如春花绽放,“我们走吧。”

    “您若是舍不得孙嬷嬷……”

    顾知骄想说,若是徐氏不舍得就算了,自己已经放下了。

    徐氏闭了闭眼睛,脑中回忆起来的,是儿时孙嬷嬷把她搂在怀里,轻哼着童谣。

    她摸摸她的发顶,说道:“把你认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受委屈的。”

    “孙嬷嬷有罪,按律来就是。”

    “咱们不用私刑,已是最大的宽仁了。”

    “若以善待恶,那善恶又当如何分。”

    顾知骄细细想了,她挽着徐氏的手臂,把头靠在她身上往外走:“娘,我想念书。”

    她在徐家没有读过书。

    徐氏就笑:“让你大姐姐给你请个先生。”

    “弓马骑射,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顾知骄眉眼弯弯。

    “那会累得慌,二婶母舍得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顾知骄抬眼去看,府里的马车就停在衙门前,车帘掀开,大姐姐她们正对着自己笑。

    顾知微抬手挥了挥:“二姐姐快上车,大姐姐说带我们去挑珠花,金玉阁从江南进了好些珠花来,可好看了。”

    “去吧。”

    徐氏推了她一下,顾知骄蹬蹬蹬地过去,任由腰间禁步乱晃,她踏在马车上,着顾知灼的手一跃而上。

    “娘(二婶母),我们出去玩了!”

    哎,这也太没仪态了。徐氏暗暗叹气,偏又笑得格外愉悦。

    目送着马车离开,徐氏也没有回府,既然徐家不愿意变卖产业回北地,那她就去“帮”他们一把。

    顾家的马车十分宽敞,就算坐了五个人也只是稍嫌拥挤,琼芳坐在车辕上,晴眉骑马随行,其他丫鬟在另一辆马车上,她们先去了朱雀大街上的金玉阁。

    顾知灼大手一挥,说道:“祖母说了,你们自个儿挑,让掌柜的去国公府找她结账。”

    金玉阁的掌柜曾到过镇国公府为太夫人和几个夫人姑娘们定制首饰,见她们来,立刻亲自把她们领到了三楼,把各种新到的珠花,镯子耳铛还有金项圈什么的全都拿了出来。

    不止有江南样式的首饰,还有从闽州来的宝石,这些宝石都是由海船从海外带来的,掌柜拿出来给她们看的时候,顾知灼一眼相中了两颗猫眼石,猫眼石金灿灿的,色泽极佳,又格外剔透,顾知灼一看到就想到沈猫的眼睛。

    顾知灼画了草图,向掌柜的定做了一个猫项圈,作为还礼。

    除了猫眼石,她还挑了几块上好的白玉璞玉,让打磨成小玉牌的大小,等来取猫项圈的时候一起拿。

    顾知灼自个儿付了猫项圈和玉牌的银子,其他的让掌柜去镇国公府结账。

    太夫人最喜欢给孙女们买首饰了。

    出了金玉阁,她们在朱雀大街上一边逛,一边玩,又去了胭脂铺子买胭脂,书斋里买新出的话本子,古玩铺子里阿蛮瞧上了一个小金笼子给她的心肝宝贝鸟。

    顾知骄浅浅笑着,姐姐妹妹们都没有特意照顾她,她很是轻松自在。

    大包小包的全都扔在了马车,到街尾时也差不多逛累了,正好去天熹楼歇歇脚。

    “一会儿大哥和炔炔他们也会来,我们用过膳再去看杂耍。”

    顾知灼早早让人定下了雅座,坐下后点了膳,顾知南问小二道:“我见楼里有抱琵琶的女伎。”

    小二殷勤道:“是归娘子,她一手琵琶技艺极佳,尤擅琵琶弹书,在咱们楼里已经有半年了。”

    “大姐姐。”顾知南目光灼灼。想听。

    “去叫来吧。”

    “好嘞!”

    小二躬身下去了,不一会儿领了一个抱着琵琶的女伎进来。

    她戴着一方素色长面纱,一直垂到了胸口,只露出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眼波潋滟,哪怕没有在看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垂眸,也仿佛含着绵绵情意。

    她福了礼,抱着琵琶坐了下来。

    “归娘子有什么拿手的曲子。”顾知灼笑脸盈盈地问道。

    她嗓音很柔:“《挽青丝》,《鸳鸯袖》,奴家都会。”

    “听《鸳鸯袖》,大姐姐。”

    顾知灼爽快地点了头。

    归娘子拨弄着琵琶,唱了起来。

    归娘子的声线远比说话时更为纯净,一开口有如一股清风涌入耳中,琵琶声声中,把整个故事娓娓道来。

    小二轻手轻脚进来上了菜。

    《鸳鸯袖》讲的是一个女子在山河破碎时,换上戎装,拿起了父兄战死后留下的长枪。

    归娘子的嗓音时而高亢,时而婉约,字字含情,牵动心弦。

    曲声结束在女子把和青梅竹马定情的鸳鸯佩放在了城墙上,扬枪指向敌军。

    “唱的好。”顾知灼抚掌赞道,“归娘子,你是雍州人吗?”

    归娘子意外抬眸,双眸似水汪汪的深潭:“姑娘是怎知道的?”

    归娘子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语,听不出口音,但是……

    “《鸳鸯袖》是雍州那边一位女将军的故事,她整整守了十天,最后与城共亡。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写下了 《鸳鸯袖》。”

    “这个故事在雍州以外的地方并不盛行,京城里头还是更爱唱些才子佳人,盛世昌隆什么的。”

    归娘子眼波如水,风情万种:“姑娘说得是。”

    “再唱一首,就《挽青丝》好不好?”顾知灼问妹妹们。

    “好。”

    归娘子拨起了琵琶,朱唇轻启,悠扬的歌声荡漾了开来。顾知骄靠窗而坐,悠然自在。

    一辆马车停在了酒楼底下,马咴咴的叫着,顾知骄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了过去,拿着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是龚海。

    在龚提督府见过的那一次后,龚海的样貌伴随着那个满身是伤的女孩,有如噩梦般刻在顾知骄的心里。她回首又往后靠了靠,不让自己出现在窗前。

    龚海下了马车后,从马车里头又走下来了一个人,是一个生得极美的青年,雌雄莫辨,他身上是一件单薄的月白色广袖道袍,腰束丝绦,乌发披散在肩头,衬得身形削瘦而又纤弱。

    “龚……龚兄。”

    谢璟从天熹楼中迎了出来。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约在午时,现在都快未时了。

    本来以龚海的年纪,微服的谢璟差点脱口而出叫一声龚伯父,幸好在说出口前,大脑自己转了过来。礼部已经在准备大婚,皇帝让这个月内就把昭阳公主嫁过去,也就是说,龚海是他的姐夫了,再叫伯父很是不妥。

    龚海点头:“三公子。”算是回了礼。

    谢璟又看向跟在龚海身边的美人,这人谢璟前两天去公主府时也见过,当时大皇姐正吃着他喂来的葡萄,好像是叫瑟瑟,

    应该就是那位传闻中的青衣了。

    唔,莫非他们以后是打算三个人一起过日子?谢璟胡思乱想,把自己的耳根子都想红了。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边走边问道:“龚兄,那张图纸,你觉得如何。”

    “图纸上的神臂弩是三公子您所绘?”

    “是。”

    谢璟丰神俊美,含笑道:“不知龚兄觉得,它值不值三十万两白银。”

    “若真如图中所言,自然值。”

    “行不行,龚兄让工匠做一把出来就知。”谢璟拿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绢纸,“这张上头的数据更详细。”

    “那我得瞧瞧。”

    两人说着话,上了二楼。

    见龚海果然露出了一些兴致,谢璟也略略松了一口气。

    这图纸是珂儿给他的。

    他对不起珂儿,没能遵守和她的承诺,但是,珂儿依然惦念着他。连这神臂□□都没有用来立功,而是拿给他交好龚海。镇国公府已经因着顾知灼投向了谢应忱,谢璟若要与之抗衡,能用的只有统领禁军事的龚海。

    龚海是他未来的姐夫,这是最好不过的扭带。

    细细想来,也许父皇给大皇姐的赐婚,也是为了自己。

    而且,若是龚海愿意拨军资买下这张图纸,他也有钱还给顾大姑娘了。

    “龚兄,是这边……”

    见龚海上楼后直接往另一个方向走,谢璟赶忙叫住他。

    但话音还未落,龚海已经自行推开了一间雅座的门,坐在门边的归娘子被惊了一跳,开门带起的一阵风吹过了她的面纱,赫然露出了面纱底下那近乎占据半边脸颊的烧伤。

    龚海回首看了一眼,先是惊艳于她那双美的惊人的桃花眼,又有些厌恶地从她面颊的烧伤收回目光。

    可惜了。

    他不喜欢这种瑕疵美人。

    “顾……姑娘。”

    龚海笑着打了招呼,“许久不见了。”

    说话音,他在顾家的几个姑娘中认出了顾知骄,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一个怯懦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小丫头,厚重的留海下,有一种含苞待放的美。如今没有了畏畏缩缩反而不讨喜。美人就要柔弱,屈从人的心意。

    没人理他,也不妨碍他主动道:“听闻千机营粮草紧缺?”

    语调里带着一种兴味。

    谢璟尴尬地站在他后头,想让他赶紧走。

    顾知灼摩挲着手中的琉璃杯,指腹划过冰冷的琉璃,反问道:“龚大人这是何意?”

    龚海并不理谢璟,他自顾自地走进雅座:“大姑娘回去与世子好生说说,这粮饷呢,不是不给,只不过稍稍晚一些,毕竟前几日刚送过一批,千机营人少,应该不至于会断了口粮。”

    “大人说的是那些是那些霉变的垃圾?”

    “怎么会霉变呢。”龚海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半点不由心地说道,“一定是个误会,许是营中储存的不够好,渗了雨水。”

    他双手按在八仙桌上,惊艳地盯着顾知灼除下薄纱后,更显英气的面庞,身体微微前倾斜,笑道:“不过,若是千机营真得撑不下去了,倒也不是不能匀出些来。只要顾大姑娘你开口求,本提督怎么也得你弄一些去……”

    顾知灼一扬手,果子露朝他当头泼了过去。

    龚海离得太近,躲闪不及,红色的果子露顺着发丝往下流。果子露中的冰块砸到额角上,冰冷的让他打了个激灵。

    龚海的眼中掠过一抹阴挚,他直起身,抬袖拂去面上的酒液,轻轻一笑:“看来千机营是不缺粮了。”

    “龚大人,”顾知灼的声音比他更轻,说出来的话又比他更狠:“有没有人教过您,得罪谁都不要得罪一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要不然,等到日后快要死的时候,就没人救您了。”

    “好,好啊。”龚海仿佛半点都没有生气,轻轻击掌:“本提督就等着大姑娘你来求我了。”

    顾知灼低垂眼帘,龚海是在故意激怒自己,确保千机营必定会去抢粮草,他嘴里说得每一句话,都意在攻心。

    “滚。”

    琉璃杯从顾知灼的手中掷出。

    龚海略一偏头,琉璃杯从他耳际擦过,啪得一声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溅起的碎片划过了他的面颊。

    龚海冷下脸,抬手拂了一把,果子露和鲜血混杂在一起,更加的鲜艳。

    “不识抬举。”

    他大力一甩袖,下一刻,甩起手腕被人一把捏住,又慢慢地提了起来。’

    “呵,求谁呢。”

    这嚣张到极致的声音,让龚海眉头紧锁。

    顾以灿就是如日中天的朝阳,张扬的毫不掩饰。

    “本世子好像听说龚提督不给粮,是不是?”

    第95章

    龚海缓而僵硬地转过头, 对上了顾以灿似笑非笑的脸庞。

    他的手臂被捏得一动不能动,力量上的巨大悬殊,让龚海感到意外。

    “顾世子, 你快松手。”

    回过神来的谢璟焦急上前,试图拉开顾以灿, 随手把绢纸放在八仙桌上。

    顾以炔抬臂挡开他, 推搡间,绢纸被扫落在地,露出了上头一半的草图。

    草图画的是一把弓弩,小楷写了神臂弩三个字,其后注可连发十箭。

    连弩并不罕见,自古就有诸葛神弩可作为守城利器, 但是此弩体形大也较重,搬运不便因而不能随身携带,而这草图上的连弩,单从名字来看, 莫非是可以如弓箭般手持使用的连弩?

    顾知灼还待再看, 结果被谢璟踉跄着一脚踩住,他摔坐在圆凳,撞得八仙桌上的碗碟连声作响。

    “看来, 咱们得去皇上面前论道论道了。”顾以灿冷哼连连,“问问粮饷是不是龚提督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说完,扯着他朝外走, 龚海叫嚷着用力挣扎也敌不过他的力道。

    那是当然的!

    顾以灿未及弱冠, 就已经能够拉开三石弓,手臂的力量岂是常人能比的。

    “顾世子,你别冲动。”

    谢璟拉不开, 劝不了,急急忙忙地要去追,又想起了什么,缩回脚步飞快道:“顾大姑娘,粮草的事我可以想想办法的,你让顾世子别任性了,父皇近日心情不好,会触怒圣颜的……”

    “你也滚。”

    “你!”

    简直不识好歹!谢璟“砰”得一声,把门用力关上。

    刚关上,又打开了。

    谢璟板着脸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在地上扫了一圈后,在八仙桌底下找到了那张绢纸。

    他快步捡了起来,宝贝地拍掉上头的脚印,往怀里一塞又走了,这一次没有再回来,只有外头外头急而又急地下楼声。

    归娘子不安地抱着琵琶,眼帘低垂,遮住了她那双极美的桃花眼。

    顾知灼温言道:“归娘子,让你受惊。”

    归娘子轻轻抬眸,眸色有如水流荡漾:“奴家无碍,姑娘可要继续听曲儿?”

    见她颔首,归娘子轻拨琵琶,乐声有如滚珠落玉盘。

    “大姐姐。”顾知微欲言又止。

    她想说,她们不要买珠花了,她有银子可以给千机营。

    但归娘子还在,有些话又不能说,急得她想跺脚。

    顾知灼让琼芳重新去拿个琉璃杯来:“有大哥在,少不了你们花戴。”

    龚海是想借着“抢粮草”一事发难,把千机营收拢回禁军,千机营是京畿唯一一只不属于禁军的军队,早已是许多人的心腹大患。

    拖欠粮饷什么从始至终都只是个由头。

    龚海想要激怒他们。

    他们也就让他“如愿以偿”。

    等这次事了后,顾知灼打算和妹妹们好好说说这其中的关键,形势日益复杂,镇国公府的孩子不能什么都不懂。

    “大姐姐。”

    “你们快过来看!”

    顾以炔凭窗而望,见顾以灿已经把人拖了出去,回头兴奋地招呼她们来看热闹。

    悠扬的琵琶陡然疾烈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声暴怒的“顾以灿,你放肆”,“你敢”,“我非弄死你不可”,曲声有如骤雨一般。

    龚海头一回发现年龄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他根本就挣扎不了分毫。

    他满头大汗,又惊又怒。

    他带来的长随们一点用也没有,被顾以灿一脚一个,踹得在地上打滚。

    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指指点点头,乱成一团。

    “哎呀。我好怕。大人饶命。”顾以灿一副看蠢货的样子,哂笑道,“你以为本世子会这么说?”

    “本世子打生下来就没怕过谁。”

    高高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扬起。

    顾以灿揉了揉耳朵,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捆绳子,动作利索地把龚海的双手一捆,绑在了马后。

    追出来的谢璟简直看呆了。

    都说顾以灿混得很,在京城里经常带着一群纨绔小子们横冲直撞,到处惹事生非,谁都打不过他。从前,谢璟和他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如今……

    这哪里只是混,根本就无法无天了。

    顾以灿怎么敢!

    可顾以灿就是敢了。

    绑好后,他扯了扯绳子,确认牢固后,翻身上马。

    “走咯!”

    说完,顾以灿一策马,坠在后头的龚海被扯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顾以灿!”

    “叫什么叫,本世子耳朵好着呢。”

    “龚大人,你可要跟上,别摔了。”

    谢璟从震惊中回过神,扑过来惊叫道:“顾以灿,你别乱来,快停下……”

    烟云罩跑远了,他连马毛都没摸到。

    它踱着脚步,跑得不紧不慢,不至于把人扯得在拖在地上,可一旦脚步稍慢点没跟上,也会跌个踉跄。龚海被跌跌撞撞地拖出了朱雀大街,禁军很快闻讯追了过来,堵在了街口。

    顾以灿作势扬起马鞭,笑得肆无忌惮,他一句话没说,光动作就表明了一切:不让开的话,他就抽下去了。

    马一旦疾奔起来,龚海还能不能跟得上就难说了!

    换作别人,这样的威胁无人会信,偏偏是顾以灿,十有八九他会这么干。

    龚海面如铁色,一边大喘着气,一边说道:“退下。”

    禁军迟疑着让出了一条路。

    “龚大人果然识时务。”

    “驾!”

    顾以灿马鞭一扬,龚海顿时惊得面无人色:“你别……”

    顾以灿甩了个空鞭,哈哈大笑。

    他嚣张地带着龚海招摇过市,又大大咧咧地把人牵到御前。

    面对皇帝惊诧不定的目光,顾以灿先一步告状道:“皇上,龚提督三番四次拖延我军饷,臣都捏着鼻子忍了,上回居然还给了我霉变的米粮,千机营上下呕吐腹泄不止,差点闹出人命。皇上您日理万机,臣本来是想不烦劳您的。偏龚提督得寸进尺,还威胁臣,说什么就是不给粮饷,臣也是无奈只能来求您做主了。”

    龚海气喘吁吁,一身凌乱的像是刚从土坑钻出来一样,这一路上,被人像看猴戏一样的嬉笑,心里的怨恨远胜于身上的狼狈。

    他由着内侍解开了绑在手上的绳子,眼中杀意尽现,他死咬后槽牙道:“皇上,臣无地自容。”

    他没有争辩,反倒让皇帝更为盛怒。

    千机营的存在始终让皇帝如芒在背,尤其上回,顾知灼还公然在金銮殿上用千机营来威胁他。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先帝为何能容许镇国公府卧兵京畿。

    千机营留不得。这是他的意思,龚海不过奉命行事,顾以灿现在明面上在告龚海的状,但实则,是在明晃晃的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顾以灿!”皇帝拍案大怒,“朕让你禁足,你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了,是不是?!”

    “上一回是晋王,现在又是龚提督,满朝文武,你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你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还是你想取而代之,坐在这金銮殿上?!”

    皇帝怒火中烧,胸口燃烧着的火焰腾腾腾地往上冒。

    御书房哗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

    他忍了又忍,指着顾以灿的鼻子骂道:“你现在去外头站着,朕要让你亲眼看看会有多少弹劾折子,看这回谁还能护得住你!”

    顾以灿梗着脖子,不应。

    皇帝拿起一道折子丢了过去,气急败坏:“出去,你还想抗旨!?”

    顾以灿硬邦邦地应了诺,转身走了出去,找了个有树阴的位置站好。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龚海从里头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充满了敌意。

    “看什么看。”顾以灿冲他捏了捏拳头,“明天就是初五了,你要是敢扣下本世子的粮草,本世子就把你打成粮草!”

    龚海阴沉沉地笑着。

    他抬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得极缓,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倒影。

    待走到他面前,龚海的声音压得极低,神情狠厉:“顾世子,初五的粮草,本提督就是不给,以后也不会再给。哦,对了。”

    他轻轻击掌,讥诮道,“若是不小心有米发霉了,说不定顾世子还能得到些米粮。”

    “这里是京城,不是北疆,你我之间,看谁能拿捏得住谁。”

    “既如此,”顾以灿嘴角一勾,笑得张扬至极,“龚大人,咱们走着瞧。”

    龚海大力一甩袖,扬长而去。

    御书房里,李得顺走了出来,对着顾以灿说道:“皇上说,世子您可以回去了,让您闭门思过,不诏不得出府。”

    龚海掸了掸衣袖,走得更快了。

    等离开了顾以灿的视线范围,龚海整个人顿时阴沉了起来,他让自己不要着急,和顾以灿起争执进而激怒顾以灿,本来就是计划内的事,可是,一想到顾以灿让自己丢尽了脸,心里的怨恨还是源源不断地往上涌。

    “龚提督。”

    快到宫门时,他遇到了谢璟。

    谢璟是匆匆追过来的:“你没事吧?”

    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这四个字,谢璟其实说得相当得勉强。

    谢璟往里头张望了一下,不见顾以灿,哎,果然还是挨罚了。他就说嘛,父皇最近心情不好。顾家兄妹一个样都不识好人心。

    龚海没有言语,皱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问道:“殿下,您随我出一趟城。”

    “去哪?”

    “五军营。”

    当然好!但是,谢璟他得先去禀明皇帝,龚海闻言道:“是皇上允许的。”

    谢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父皇让他去五军营,是不是打算开始让他涉军务?

    龚海盯着他这双过于“清澈”的眸子,想着皇帝的嘱咐。

    皇帝的精神是越来越差了,皇帝揉了十几次额头,如今朝中依然储君未定,他得早做打算。

    “请。”

    谢璟把他的马车也带来了,就停在宫门前。

    龚海掀起车帘,里面空空的,便问了一句:“瑟瑟呢?”

    谢璟压根没想到还要带上戏子,呆愣了一下。

    “还在天熹楼。”应该丢不了吧?

    龚海没有再问,上了马车后直接出城,去了五军营。

    这是谢璟第一回来军营,不免好奇的四下打量。

    一下马车,副将就迎了过来,龚海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了?”

    副将见过礼后,禀道:“不久前收到了飞鸽传书,顾以灿已决定会让黎清率五百人在西山以南的山谷埋伏,抢夺粮车。”

    抢夺粮车?谢璟听呆了,他是说,顾以灿要伏击粮车?!

    龚海看了谢璟一眼,皇帝让自己把谢璟带在身边见见世面,这话几乎就是在明示,谢璟是皇帝所瞩意的储君。

    既如此,不止是见见世面,龚海还打算送他一个功劳。

    “殿下。”

    龚海不紧不慢地说道:“您也听到了,顾以灿将在黎明时,抢夺这批会送到五军营的粮饷,统共一万石。为保这批粮饷,臣会派兵接应,或者说是伏击。殿下不如跟去瞧瞧。”

    “伏击?”

    谢璟脱口而出的重复一遍。

    他的心砰砰乱跳,所以,龚海早就知道顾以灿的计划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抢夺粮草可以以乱臣贼子图谋不轨处之。

    龚海是想报今日之仇?不对不对,这个计划肯定不会是现在临时决定的,龚海其实一直是在故意激怒顾知灼兄妹。

    龚海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回想方才的种种,谢璟打了个激灵。

    难怪!顾以灿太冲动了。

    “殿下?”

    “好。”谢璟平复心绪,点头应下,“我去。”

    “请殿下与臣一同去点兵。”

    龚海领着他往军营里头走去,口中继续跟副将说道:“黎清还说了什么?”

    “黎清说,需要注意一下顾大姑娘。”副将回道,“顾大姑娘只到了军营一次,就得到了千机营上下的认可,与顾世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一个女人,光是仗着姿色也能让这群旱久了的兵趋之若鹜。”龚海丝毫没有理会。女人再厉害,也配待在内宅。

    谢璟欲言又止,耳畔的阵阵鸟鸣让他的心里更乱了。

    “但万不得已的紧急变故,在行动前都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您放心,黎清在千机营这么久,从未出过差错。”

    谢璟抬眼看向天空,无论是五军营,还是千机营,都位于山中腹地,山林最多的就是鸟了,所以,哪怕是飞鸽传书,只要小心点,也不会惹人注意。

    也就是说,这次的计划,万无一失。他心知,龚海是想送一个战功给自己,他应该兴奋激动的,但心里又始终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的确。

    山林多飞鸟,一只信鸽隐匿其中并不显眼。

    可是,倘若蓝天白云没有任何飞鸟,那么一只灰色的信鸽出现在军营上空,就招眼得多了。

    一支羽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飞出,信鸽翅膀中箭,颤颤巍巍地摔到了地上。

    齐拂挽弓,捧起信鸽,从信筒中拿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绢纸。

    在看到这张绢纸的时候,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满是薄茧手指死死地捏住了信筒。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信筒和鸽子走进了营帐。

    “大姑娘。”

    坐在主位上的赫然是顾知灼。

    她用手托着下巴,斜睨着下头的黎清:“没有家族,没有背景,武举入仕后就进了千机营,至今也有八年了吧?龚海这一步棋下的也够深的。”

    两个士兵按住了黎清的肩膀,让他跪在了下头。

    齐拂走过去的时候,不由看了黎清一眼,愤怒和失望在心底交织。

    他和黎清同袍多年,他怀疑谁,都不会怀疑黎清是埋在千机营中的眼线。

    他收到密令,让他盯着黎清的时候心里是不信的,以为只是个误会,直到亲眼看到他悄悄放出了一只信鸽。

    顾知灼接过绢纸,绢纸上还封着火漆,拆开后,里头只有两个字:有变。

    “哎呀,辛苦你,这么紧急还不忘提醒你的主子。真是让人感动。”

    黎清惶惶不安地半抬起头,他想为自己解释几句,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早已奉命点齐人马,只待天黑就会出营,一切都相当顺利。

    谁知,世子没来,来的竟然是顾知灼。他当时就意识到了不妙,果然,没多久他被人按住手脚,堵上嘴,拖到了营帐中。极度的不安让他心绪大乱。

    难道劫粮是假,把他引出来才是真?

    只是为了他泄露马脚,就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他想不通。

    顾知灼起身,对站在一旁的江自舟道 :“你留着看家。”

    “是!”

    “齐拂,跟我走。”

    啊?

    齐拂呆了呆。

    黎清都已经把他们要劫粮的事拿去邀功了,现在肯定会有重重埋伏等着他们。

    还要去哪儿?

    顾知灼一身红色骑装,乌亮的长发高高束起,她手持长弓,步履沉稳而又自信。

    “点兵。”

    她笑得璀璨:“我们去干票大的!”

    第96章

    卦象大吉!

    待到天黑, 顾知灼带了五百人马,外加齐拂,分成几批悄无声息地出了营, 会和后又穿过荆棘和小道,来到了顾知灼和顾以灿曾经到过的那个山洞。

    这是齐拂第一次走这条路, 他们在京畿这么久, 曾经还奉命把京畿角角落落都勘查过几遍,也完全没有发现这条小道。

    顾知灼看向翼州大凉山的方向,派出斥候,接下来就是埋伏和静等了。

    来的路上,顾知灼已经把此行的目的一一都说了。

    一千万支箭枝,光是听听, 就足以让齐拂心口发烫,直咽口水,恨不能躺在箭矢堆里打滚。

    这还真是票大的啊!

    要是成了,他简直不能想象自己该有多幸福。

    不对, 肯定能成!

    士兵依命四散开来, 顾知灼带着齐拂和近一百人站在高地,月朗星疏,居高临下时可以将山林中的动向尽览眼底。

    齐拂用旗语示意着埋伏的方位。

    一切在静悄悄地进行着。

    等到埋伏妥当, 派出去的第一波斥候也回来了,禀道:“大姑娘,人正在十里开外, 以对方的行军速度, 大概还需要半个时辰,会经过前面官道。”

    “再去探。”

    “是!”

    齐拂眼冒金光地盯着官道,嘿嘿嘿, 他的小箭箭!

    顾知灼:?

    “你口水流下来了。”

    齐拂满不在意地抬袖一抹嘴,嘿嘿嘿 。

    顾知灼:“……”大半夜的,有点可怕,怎么办。

    斥候不住地来回禀。

    从距离十里,到距离三里,没多久,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滚滚的声响,约莫两三千人的队伍送护着辎重车缓缓而来。

    辎重车前后足有百多辆,每辆车都装得极重,车轮在滚动时在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印痕,车辕被压得略微有些弯。

    穿着禁军服制的士兵们护送在两边,慢慢地行驰在官道上。

    夜更深了。

    再往前不远就是京畿。

    护送这批箭矢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五军营校尉庞义。

    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从丰阳到这里,他们至少遭遇了两波流匪,后来辎重车也坏了,耽搁了几天工夫,只能日夜兼行地赶路。如今总算是快熬过来了,等交了差事,他就去花楼里松快松快。

    “小子们,动作快点。”

    “校尉,这批箭矢真的不分给千机营?”

    “龚提督是这么说的。”庞义长了把络腮胡子,满不在意道,“也是顾家不知分寸,明知功高震主非常人所能容,就该早早交上虎符。”

    “顾家把持着北疆不放,还非要在京畿卧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顾以灿聪明的话,该看懂上头的意思了。知难而退才是正理。要么散营,要么主动地把千机营合并到禁军,否则看他能撑多久。一个连箭矢都没有的军队,连流寇都不如。”

    庞义回首看了一眼辎重车,斥候刚刚回来禀过前头一切无恙,这趟差事总算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庞义冷哼道:“顾以灿仗着自己出身高,不识时务。他要不是镇国公世子,早被人打死了。”语气中的恨意几乎快要溢出来。

    把总没有应声,先前顾以灿领了剿匪差事的时候,庞义奉命扮作流匪去偷袭。当时顾以灿的身边都是五军营的人,这场偷袭简直十拿九稳,庞义甚至还立下了军令状,结果不但失败,还被顾以灿一箭射中胸口,险些没命。

    这趟护送辎重的差事对他来说,是将功赎罪。

    “是。”把总应声,顺着他的话说道,“若没有镇国公府在后头撑着,顾世子这股子狂傲,根本出不了头,哪比得上您,武举出身,实打实的靠军功。”

    那当然!

    “区区竖子……”

    他的声音还未完全落下,瞳孔骤然倒映出了一抹橘红色,在昏暗的山林中跃动着耀眼的光华。

    等等。这是……

    火光!

    “有埋伏!”

    庞义惊声大叫,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静谧。

    为什么到了京畿还有埋伏?是流匪吗?流匪从翼州一直追到这里?

    各种念头在庞义的脑中闪过,火光蓦地放大,伴随着一阵凌厉的破空声,一支黑色的羽箭划过黑暗,射中了他身后的辎重车,这箭头上绑着沾满火油的棉布,一点即着,顷刻间,辎重车轰地烧了起来,浓烈的火焰把整辆车瞬间吞没。

    “不对!”

    “这支箭……”

    庞义盯着箭,眼睛一眨不眨,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在他眼底点燃。

    “这是顾以灿的箭!”

    把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什么?”

    “是顾以灿的箭!”

    当时,就是这支三羽黑箭冲突了黑暗和重重埋伏,射中他的胸口。

    若非他的心脏比常人要往左偏了一些,早就没命了,一看到这黑箭,庞义的胸口又在隐隐作痛。

    “校尉,小心!”

    把总用马首撞开了他,第二箭,第三箭……越来越多绑着火油棉布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了出来。这些火箭射中了一辆辆辎重车,拖着辎重车的马受了惊,发出嘶鸣。

    不能让它们拉着着火的辎重车横冲直撞!

    “快,快砍断挽具。”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砍挽具,冲天的热量炙烤周围,士兵们带着马不停地往后退,人挤马撞在一起,尖喊声,喝骂声,马叫声,乱七八糟的声响杂乱地混在了一起。

    庞义看向四周的山林,影影绰绰的仿佛全是人。

    浓烈的烟雾腾空而起,直冲鼻腔。

    咳咳!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乱糟糟的。

    嗖!

    又是一轮利箭,一支黑色的箭矢在密密麻麻箭雨中,脱弦而出,直击他的头面。

    “啊!”

    庞义大声惊叫,他俯下了身,箭矢射穿了他的头盔,未消的力道把他头撞落在地上。

    庞义吃痛,捂上了隐痛的额头,一滴鲜血赫然在指尖出现。

    是顾以灿!

    肯定是顾以灿。

    不行的,再不跑他们都会死。曾经的濒死恐惧不断涌上心头,黑黢黢的树林像是张着血盆大嘴的妖兽,随时都会跃出,把他剥皮碎骨。

    鼻尖全是浓烈的烟雾,让人头昏脑涨。

    “撤……撤。”

    “校尉。”把总呛咳着,不赞同道,“这些箭、箭矢足有一千万支,不能有失的。”

    庞义犹豫了一下,然而,第三波火箭带着滚滚热浪冲天而来,也把庞义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烧没了。

    “撤!”

    “辎重车都着了火,在火灭以前,谁都带不走,敌在暗,我在明,最容易遭遇埋伏,我们先撤,再反守为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

    庞义下了决定:“快撤。”

    军命如山,把总只得挥动旗帜打出旗语。

    士兵们早就想跑了,一见撤退,立刻丢下着火的辎重车,跟在庞义后头,拔腿就跑。

    他们逃得太急,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山间里响起了鸟鸣,唧唧唧的鸣叫声伴随着一种特殊的节奏,声声不断。

    把总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的火光,忧心道:“校尉。若是这批箭矢丢失……”

    “我知道,我知道!”

    庞义自是知晓这趟差事绝对不能有失,不然他就完了,不但此生仕途再无寸进,连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知道。

    “箭矢都有防火布包着,不会被烧坏。”

    “我们去向上直卫求援。”

    对。他们不是溃逃,只是去求援。没了辎重车,又烧着大火,这一千万支箭哪怕任由顾以灿搬也得搬上好些时间,来得及!

    “进了京畿后还有巡逻的禁军,丢不了的……”

    “前面有人!”

    一队人马从京畿的方向朝这里奔。

    庞义已是惊弓之鸟,想也不想就拿起了弓箭,他正要拉弦,就听到来人先一步喊道:“庞校尉!提督有令。”

    咦?

    不多时,对方已近在眼前,见只有百余人,庞义略微放松了警惕。

    紧跟着,一块漆黑的令牌扔了过来。

    庞义扬手接住,在看到这是五军都督府令牌的一瞬间,他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像是泄了最后一口气,瘫在了马背上,他的后背全是冷汗,差点呼吸不畅。

    小将策马过来,对着庞义抱拳道:“庞校尉,你们果真遭到了阻击?辎重车呢?!”

    不能露怯!庞义沉声道:“辎重车被烧了。”

    小将脸色一变,赶忙问道:“箭矢可还好?”

    “箭矢无碍。”见他问起箭矢,庞义又多信了几分,说道,“有油布包着。但火太大,实在无法扑灭,也没法把辎重车推出来。”

    他们一个个的满身焦灰,头发丝和衣裳都有被烧焦的痕迹。庞义的脸上的手上是灼烧后的通红瘢痕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他们逃跑时,不但没有带走辎重车,连武器,弓弩,粮草都丢下了不少,犹如丧家之犬。

    小将只当没看到,说道:“龚提督命我等来支援。”

    “龚提督怎知,我们会遭伏?”

    “是千机营。”小将咬牙道,“顾以灿听闻会有一批箭矢运来京城,去向龚提督索要不果,就来硬抢。龚提督得知消息,命我们等前来接应。”

    他略带欣慰道:“幸好庞校尉处置及时,箭矢无碍。”

    果然是顾以灿!他没有弄错,真的是顾以灿。庞义捏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这种仿佛见到天敌一样的战栗让他浑身发抖。

    “龚提督说,这批箭矢得来不易,绝不能失。近日铁矿产量少了许多,若是没了这批箭矢,下一批怕是得半年后。禁军不能没有箭。”

    是。

    士兵没有弓箭,当于猛兽没了爪子。

    庞义回头看向火光的方向。不能逃,失了这批箭矢的过,绝不是他能承担的。可是……保得住吗?

    “我们先回去。”小将先发制人地说道,“不然若真让顾以灿抢走,你我都不好交代。”

    “我带了三千人,我看到有火光就先行一步,他们正快马加鞭赶来,你我最多只需要坚持一炷香就够了。 ”

    庞义已经信了十成十。

    “只要我们藏在暗中,等顾以灿带人把火扑灭,援兵就到了,若能一举拿下顾以灿,就是大功一件。”

    庞义在这短短的时间,先惊后惧又喜,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汇成了一句:“好。我们回去!”

    一行人马原路返回,辎重车的方向已经完全被浓烟笼罩,四周弥漫着灰白色浓烟。迎着烟继续前进,越往前,烟就越浓重,呛得嗓子眼也痒痒的,庞义咳得昏昏沉沉。

    “在前面。”庞义指着前头,“咦,顾以灿还没有出现,果然是火势太大了吗?”

    “我们就在这里埋伏吧?”他扭头去问小将,“对了,你是哪个营的,你叫什么。”

    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几道重影,坐在马背上的身体也不由地左右晃了晃。

    头有点晕……怎么回事?

    咚!

    一个士兵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咚咚!

    不停地有人摔倒在地上,其他人也跟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地打着转。

    “校尉,不对。”

    把总一句话没说完,也跟着摔了下去。

    “你不是……”

    庞义的头越来越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看清楚小将的长相。他拼命地睁大眼睛,但是眼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叠影,一重又一重。

    他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所有人都晕倒了,还站着的只有那个小将和他带的一百余人。

    “我是千机营,齐拂。”

    “记住了吧,胆小鬼。”

    “不过,你都晕了,肯定是记不住的,真可惜。”

    齐拂踹了踹倒在地上的庞义,嘀咕了几句后,下令道:“旗语,已成。”

    跟在他身后一个士兵拿出了一面红色的旗帜,高高举起后,有节奏的摇晃起来。

    “灭火,天快亮了。”

    士兵们拿下马背上火浣布,几人一组,利索地把巨大的火浣布铺展开来,罩在燃着火的辎重车。

    他们的鼻上塞着黄纸,鼻孔里放了两粒药丸,没有受到烟雾的影响。

    他们方才射出的箭,绑在箭头上的棉布除了有火油,还浸透了一种迷药。

    大姑娘亲手做的迷药。点燃后,会让烟中含有迷香。

    不过,迷香起效的时间有一点点长,本来想着,庞义怎么都得守着辎重车,挡抵一二的,只需要一炷香,迷香就会发挥作用。

    谁想庞义这胆小鬼,一回合都不到,就怕得跟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连辎重车都不要了。

    所幸大姑娘早有准备。

    “大姑娘!”

    顾知灼策马而来,一把长弓横卧在马背上。她环视四周,姿态从容而又镇定。

    大吉。

    她算的真准呢~

    “大姑娘。”齐拂迎上前去,禀道,“一切顺利!”

    士兵们合作默契,没一会儿,辎重车的火全都熄灭了,只有点点火星还在闪烁。

    辎重车大多被烧得严重,只剩下了七零八落的框架。

    用火浣布包住手,打开焦黑的箱子,里头果然铺了厚厚的避火纸和防火布,一层又一层的包裹着,箭矢没有任何损伤,箭头闪亮亮的晃瞎人眼。

    齐拂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这是新的箭!

    是全新的,没有用过的,不是捡回来的。

    箭!

    “新的箭!”

    齐拂全然不顾箭上还有余温,直接把脸贴了上来。

    嘿嘿嘿。

    是箭。他用脸颊在上头滚了又滚。

    终于能把营里的破铜烂铁全丢了!

    顾知灼:“你别把口水流上去。”

    何止是齐拂,在一箱箱烧焦的箱子打开后,士兵们全都喜极而泣。

    有人捂着脸蹲在原地哭。

    也有人抱起一把箭矢就亲。

    还有大喊大叫的:“我们有箭啦!”

    顾知灼不由跟着笑了,一种难言满足溢满了胸口。

    “赶紧的,天快亮了!”

    “等回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们流口水,生吞了都没关系。”

    “快快快。”

    齐拂抬起头,抹了把嘴角的口水,幽怨道:“顾大姑娘,您这话说的……”

    有士兵打开了最后面的那辆辎重车,惊喜地喊道:“大姑娘!您快过来看。”

    第97章

    这是……

    这辆辎重车里装的并不是箭矢, 而是,铁!

    是满满一车铁。

    这下,连顾知灼也难掩脸上的狂喜, 她双手捧起铁,在她的眼里, 这一车的铁简直比黄金还要宝贵。

    太好了。

    这票干得值。

    顾知灼大臂一挥, 兴奋道:“带走带走,全是咱们的了!”

    “论功行赏,每人额外多给你们一千支箭。”

    哇哦!

    士兵们欢呼起来,干劲更足了。

    他们用火浣布包起烧焦的箱子,放在板车上,让马拖行着, 一趟又一趟地往返。

    他们人少,也没有辎重车,要把这些箭矢直接带回去是不可能的,所以先把它们藏在了附近的山洞里。

    山洞也是陆今宜那幅舆图上的, 陆今宜自然不可能把每座山的所有山洞全都画上, 但能让他入画的,肯定是隐蔽性极高的。

    士兵们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地把箭矢运到山洞全部藏好, 再原路返回。黎明的第一缕光直到这时方升起。

    迷香的作用时间不长,尤其是在宽敞透风的地方,就散得更快。

    约莫一个多时辰, 庞义醒了过来, 是被把总叫醒的。

    他先是甩了甩晕沉沉的头,随后又掐着自己的太阳穴,身体仿佛重若千钧, 很难挪动。

    他木愣愣地想着:出什么事了。

    对了!

    庞义脑子慢了好几拍,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赶紧看向四周。

    其他士兵们也在陆陆续续地清醒,和他一样,头痛难当地揉着额头,又或是把头靠在双膝上,发出阵阵难受的呻吟。

    天已经大亮,视野极好,庞义的目光再往远处投去,这一看,他的心跳几乎停了下来。

    刺骨的寒意从后背蹿起,蔓延到五脏六腑。

    箭矢!

    箭矢没了。

    眼目所及,只剩下烧得焦黑的辎重车,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完了!

    庞义瘫软在地上,他的前程也完了。

    “啊啊啊啊!”

    他双手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发泄着:“顾以灿这卑鄙小人,有种别躲起来,惯会使些偷蒙拐骗的手段。去死去死!”

    把总面如纸色,因为迷香的缘故神情萎靡。

    从一开始的撤退就错了,也不对,如果没有撤退,他们也会败,是烟……

    他迟疑地反应过来:“是烟有问题的。”

    撤退是对的,当时只要他们能跑得再远些,等调来上直卫和禁军说不定能保住箭矢。

    但现在说这些话也没用了。

    “校尉,校尉。”

    “啊啊啊啊,顾以灿这小人……”

    “校尉!”

    他加重了声音:“我们得快些回禀提督才行,要是找不回箭矢,我们死定了。”

    “死”这个字让庞义打了一个激灵,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道:“是,是,我得快些去禀报!”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包括这一地的士兵。他撑着酸软的四肢爬上马,朝五军营的方向狂奔。

    龚提督在等这批箭,现在他一定在五军营!

    于是,龚海刚醒,就被这么一道晴空霹雳当头劈下,震得他四肢麻木。

    他当下召见庞义,在问明缘由后,他毫不犹豫地肯定,他被顾以灿耍了。

    从始至终,顾以灿的目的都不是粮草,而是这一批的箭矢。

    整整一千万支的箭矢!

    声东击西,以退为进,他把自己玩弄在了股掌上。

    龚海最后又问了一遍:“你确定看到的是顾以灿?”

    “是,是。”

    “你跟我一同进宫。”

    “进宫?”庞义吓得一哆嗦。

    龚海也不需要他答应与否,先一步出了营帐,对闻讯而来的副将道:“伏击取消。”

    既然已经曝露是陷阱,顾以灿又岂会自投罗网,只会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让三皇子殿下留在营中,刘光明,你帮衬一下,带他四下看看,把一会儿清点粮草的差事交给他。”

    他语速极快地交代完,扬鞭策马而去,带起了飞扬的尘土,刘副将想要叫住也已经来不及了。

    龚海满腔怒火在胸口灼灼燃烧,冲击着他仅存的理智。

    顾以灿的胃口还真大!一口全吞了,也不怕吃不下噎死。

    从西山到京城,城门已经打开,龚海带着庞义直奔皇宫。

    早朝还未散,龚海先去了御书房候见,然而,他一踏进朱漆门,一眼就见到了坐在银杏树下的顾以灿。

    龚海:“……”

    顾以灿把胳膊靠在膝上,托着下巴,懒散而又挑衅地说道:“龚大人,你一大早过来,是丢了什么吗?”

    顾以灿嘴角弯起,像是没有骨头一样靠着树干。

    他的目中掠过一道锋芒,瞧龚海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就知道,妹妹成了!妹妹的第一次领兵,大捷。

    庞义两股战战,往龚海的身后缩了缩。

    “是你干的。”

    龚海紧盯着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哪怕他坐着,而自己是站着,在顾以灿的身上,他感觉到的依然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气焰。

    顾以灿一歪头:“本世子干什么了?”

    他在笑,又像是在嘲讽。

    “箭矢是你抢的!”

    顾以灿动作利索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抬步朝龚海走去。

    在距离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时,顾以灿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向前俯身,嘴边带着一种似有若无地笑:“不是……又如何?”

    顾以灿动了动耳朵,故意拖长了音调:“是,你又能如何?!”

    “没用的老家伙。”

    龚海的瞳孔急缩。

    他一把揪住顾以灿的领子:“顾以灿,你再敢说一遍……”放狠的话还没说出口,他的手臂被顾以灿一把抓住。

    “皇上驾到。”

    唱诺声中,顾以灿扭过了他的手臂,啪地一下反手把他按压在地。

    “我说,没用的老家伙,你这一套对本世子没用,听懂了没?”

    与此同时,是皇帝惊怒交加的暴喝:“放肆!”

    “顾以灿,这里是朕的御书房,不是你镇国公府!”

    龚海脸上青红交加,面对内侍们惊诧不定的目光,脸皮烫的厉害。

    顾以灿放开手,轻慢地用手背在他的衣袖上轻轻掸了掸,直起身来见礼:“皇上。”

    轰!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怒火瞬间吞没了他的理智。

    “皇上!”龚海的声音压过了他,“顾以灿带兵把丰阳送来箭矢全都劫走了,统共一千万支,一支不留!!”

    一千万支箭矢!皇帝脸色大变:“你确定?”

    “庞校尉负责运送,亲眼所见。”

    庞义“扑通”跪了下来,颤声道:“皇、皇上,是末将亲眼所见,镇国公世子亲率数千人马包围了末将等。末将等拼死护箭不敌,失了箭矢。”

    不会错的。

    三羽黑箭唯顾以灿有。

    丢了箭矢,若是按军法处置,他前程不保,性命堪忧,他现在满脑子都想着推卸责任。

    顾以灿的眸中全是冷芒,声线带着玩味的尾音:“亲眼所见?你确定?”

    “末、末将确定!”

    龚海眼神凶狠,声音像是掺了冰渣子:“顾世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以灿好笑地抬手一指:“你信他?”

    “你方才也亲口认了的!”

    “本世子认了什么?啧,莫非龚提督老眼昏花,白日做梦了吧。”

    顾以灿挑起凤眼,嚣张到让人牙痒痒。

    龚海的脸部肌肉紧崩,怒目相视道:“堂堂镇国公世子,敢做不敢当!”

    龚海厉声道:“皇上,庞校尉就是人证,求皇上治顾以灿谋逆之罪。”

    “人证,臣也有。”顾以灿面向皇帝,不紧不慢地拱手说道,“皇上,臣从昨日起,就未离开过御书房,御书房上下宫女内侍皆是臣的人证。”

    “这下,怕是要让龚提督失望。”

    什么!?

    龚海的神情有一瞬间错愕。

    顾以灿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乖乖道:“皇上,您昨日骂臣骂得极对,臣不该对龚提督如此无礼,不该拖着他游街,也不该骂他去死。您让臣反省,臣好好反省了,一直在御书房外反省到现在,臣错了。”

    龚海震惊地看了过去,脑子嗡嗡作响。

    见到顾以灿时,他确实想过顾以灿为什么也来得这么早,但也只当他是想先发制人。毕竟,庞义信誓旦旦地指认了顾以灿。

    就算有一瞬间的疑虑,也被顾以灿给激得理智尽失。

    若顾以灿真是一晚上都没有离开过宫城,那么就绝无可能亲自率兵。

    而自己冲动之下,让人指证“是他亲自率兵”,单单这几个字就足以让自己落了下风。

    谁说顾以灿是个任性妄为,没脑子的纨绔?!

    这一步步的算计简直精妙致极。

    龚海嘴唇微翕,思绪在这一瞬间彻底停滞。

    皇帝向李得顺使了一眼色,沉下脸,径直走进御书房。

    “你们两个给朕滚进来!”

    顾以灿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从龚海的身边走过,还不忘给了他一个挑衅的目光,先一步进了御书房。

    不多时,李得顺跟着龚海一同进去,禀道:“皇上,奴婢问过了,顾世子确实在外头待了一晚上。御书房的内侍宫女们都可做证。顾世子除了去净房,没有离开过一步。”

    就算去净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跑个来回。

    更何况,宫门和城门全都关了。

    庞义也被带了进来,他跪伏在地上,肉眼可见的在发抖。

    废物!

    龚海恨不能生剐了他,若非他信誓旦旦,自己又岂会失言。

    皇帝砰得放下茶盅,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龚海,你说!到底是怎么丢的。”

    “皇上。”龚海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千机营麾下有三个校尉,就算顾世子不在,也有人领兵。”

    “龚提督,”顾以灿嗤笑道,“你方才还说是本世子亲自领兵抢了箭,现在又改口说是旁人领的兵,正话也是你说,反话也是你在说。这回,是你自己弄丢了箭矢要赖本世了的头上,下回,你要是不小心把命给弄丢了,是不是也是本世子干的?”

    “顾以灿,你敢说,你没动过这批箭矢!”

    顾以灿言辞犀利地反击道:“说不定是龚提督你私吞下了箭矢,故意要赖在本世子的身上。”

    他掸了掸肩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冷笑道:“是你,图谋不轨。”

    “反正都是猜。本世子的猜测还更靠谱些,不是吗?”

    顾以灿在气势上丝毫不弱任何人,他走到庞义跟前,鞋尖一脚踹了过去。

    “你来说,你真是亲眼看到了本世子?”

    “末将、末将……”

    庞义跪伏着,把头抵在了手背上,顾以灿的目光就像是一头猛兽,他两股战战,艰难地说道:“末将没有。末将没有看到您。”

    龚海的眼刀剜了过去,恨不能把他剥皮抽筋了。

    顾以灿两手一摊,挑衅地笑道:“龚提督,你的证人,没了。”

    “够了。”

    皇帝打断了两人喋喋不休的争吵:“龚海,顾世子昨日在宫中,不可能去劫箭矢。”

    龚海深吸一口气,最后道:“皇上,臣要搜营。”

    “不行。”

    “顾世子是心虚了?”

    “龚提督,我千机营不是贵府的后花园,你想来就走,想走就走的。搜?可以!你立下军令状。”顾以灿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冰冷的面容让声音也越加令人胆寒,”若是没有搜到,你就去死。如何?”

    “你敢立,本世子就敢让你搜。”

    “你敢吗?”

    顾以灿毫不示弱,再一次占据上风。

    顾以灿这态度,让龚海有些迟疑。

    黎清,这枚棋子肯定已经废了。他暂时不可能再得到千机营中的任何消息。

    一千万支箭矢,藏起来并不容易,尤其现在刚过了几个时辰,十有八九就在营中。

    所以,这可能是他在故布疑阵。要赌一把吗?!

    顾以灿冷嘲道:“看来龚提督是不敢了,既如此,你就闭嘴。”

    “皇上!”

    龚海想请皇帝出言允许他搜。

    “皇上。”顾以灿也同时开口,“请您治龚海诬告之罪!”

    御书房里沉默了许久。

    皇帝即没有答应让龚海搜营,也没有应下顾以灿治其罪,只道:“朕给你十日,若是找不回箭矢,此事,你该当首过,你这个左提督也别当了。”

    龚海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

    “皇上……”

    “退下!”

    龚海迟疑了一下,试探地说道:“皇上,此人,臣得带走。”

    他指的是趴伏在地上的庞义。

    皇帝沉吟再三,拒绝道:“此人交给东厂。”

    龚海闭了闭眼睛,这话一出,他明白了。

    他跟了皇帝这么久,对皇帝的脾性还是有所了解的。

    皇帝多疑,顾以灿那几句话足以让他对自己心生猜忌。

    失算了。

    从一开始就失算了。一步错步步错。

    若说皇帝对顾以灿的怀疑有七分,那对自己必然至少有三分。

    “是。臣一定会找回箭矢。”

    “下去!”

    龚海先一步从御书房里出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

    是他的愤怒,他的急切,他的草率成就了顾以灿,也把他自己逼到了如今这般退无可退的境地。

    “龚提督。”

    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抬首就见谢璟脚步匆匆地从宫门的方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太好了,你还在。”

    “殿下?你怎么回来了。”

    谢璟抚了抚胸口,平息着呼吸,急急忙忙道:“粮草、粮草让人劫了。”

    龚海:“……”

    谢璟留在营里等粮草,结果龚海刚走不久,粮草全丢了,一车不剩。

    他这个皇子其实应该留着主持大局的,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他继续留着实在尴尬,就索性和刘光明说来向龚海禀报。

    “哟?”

    “粮草也丢了啊?”

    从后面走过来的顾以灿兴灾乐祸地说道:“龚提督又想说这是本世子去抢的?”

    “哎,本世子真是分身乏术呀。”

    第98章

    龚海脸色森然, 目含戾气。

    顾以灿以身为饵,勾住他所有的注意力,那个领兵的一定是顾以灿极为信任的人。除了黎清, 千机营还有两个校尉,会是谁!?

    只要找出这个人, 他还有机会翻盘的。

    谢璟来回看了看两人, 惊疑不定。

    “十日,本世子等你的好消息。”

    顾以灿笑着说完,甩袖扬长而去。

    他径直出了宫门,站在宫门前左右看了看,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面前,坐在车辕上的秦沉冲他打招呼:“顾世子。”

    “阿沉, 休沐跟我们跑马去不去?”

    “去!”

    “好,算你一个,不带你家公子。”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掀帘钻进了车厢。

    谢应忱的唇角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丢了一个水囊过去。

    顾以灿抄手一接, 打开水囊,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完了一大半,他抬袖一抹嘴, 往谢应忱的对面一坐,从荷包里拿出了肉干啃。

    行军打仗留下的习惯,他的身上往往会备上些肉干, 这样在长途奔袭时, 就不用总是停下来吃东西了。

    他在宫里待了一晚上,就靠这些肉干来填肚子。

    马车开动了。

    谢应忱重新给他倒了杯热茶,一举一动都透着温和有礼:“你右手边有点心。”

    顾以灿打开食盒一看, 嫌弃道:“没热乎的吗?”

    “没有。”

    嫌弃归嫌弃,吃归吃。

    在军营待久了,顾家向来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把宫里的事一说,单手托着下巴:“气成这样,够了没?”

    “够了。”

    谢应忱话锋一转,问道,“秘道的隐匿性如何?”

    顾以灿挑眉看他:“妹妹跟你说的?”

    “不难猜。龚海怕是很快也会猜到。”

    谢应忱把热茶往他前面推了推,茶水散发着淡淡的药味,顾以灿闻着直皱眉。

    “夭夭亲手做的。”

    好吧。妹妹做的,得赏脸。顾以灿也不问是什么茶,一口气全喝完了。这茶闻着有股子药味,入口则像是嚼了薄荷一样,冰冰冷冷的,明明是热茶,喝下后却有一股凉意弥漫到四肢,舒畅极了。

    谢应忱目光专注,语调不紧不慢:“龚海此人,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不仅仅是从龙之功。”

    顾以灿放下茶碗,身体往后一靠,吃着点心听他说话。

    谢应忱这人吧,尽管马上功夫不太行,又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他对人心的把握简直精准无比。

    就像他说的,龚海冲动易怒,他身居高位已久,年纪越大就越是享受他人的膜拜。所以,激怒他,让他颜面尽失,他行事就会支离破碎,失了分寸。

    顺利的让人意外。

    谢应忱叩了两下小茶桌,勾回了顾以灿的注意力,接着说道:“等他冷静下来后就会想到,千机营的行动能如此迅疾,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在辎重车队的必经之路上,必是经由一条无人知晓的小道,进而绕过了京畿巡逻的禁军。”

    “灿灿……”

    “别叫小名,咱们没那么熟。”

    “兄长?”

    顾以灿:“……”

    两人大眼瞪大眼,顾以灿揉了揉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你还是叫灿灿吧。”

    “灿灿,若倾禁军全力搜索,你们走的这条小道,多久能找到。”

    顾以灿双手抱头放在脑后,舒展了一下身体,说道,“若是运气好的话十日内说不准会让他发现。你心黑,帮本世子参详参详,最好呢是能保住,我还想从北疆调些人马过来,要是少了这条小道,会麻烦很多。”

    谢应忱眼睫低垂,指节轻叩道:“西凉最近开始试探性地在边关陈兵,小规模的骚扰也变多了。”

    顾以灿不懂他突然说到西疆的用意,挑了挑眉梢。

    “西疆十三城中有四城的百姓在十天前同时造反,杀了监军祭被屠杀的亡灵。其他几城也蠢蠢欲动,试图逼迫总兵对擅自入境的西凉人出兵。”

    “如今的西凉总兵是晋王世子。”

    “若是晋王世子遇险,晋王会比你更急着让龚海腾出位置。”

    “后面的事,我来。”

    顾以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明白了:“啧啧,你都算计到这个地步了,怕不是临时想的吧?果真心黑。”

    谢应忱含笑不语。

    从夭夭还未去西疆前,他就已经在着手布置。

    西疆如今只差点着那根引线。

    原本是想让皇帝和晋王再翻一次脸的后,再唆使晋王动手。现在调整一下顺序也无伤大雅。

    “不过……”

    顾以灿拉长了尾音,犹如一只扑食的野兽,充满了威慑:“你要是把这心黑用在妹妹身上,本世子就把你的心剖出来,丢墨池里彻底染黑。”

    谢应忱正襟危坐:“好。”

    顾以灿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忽而往后一靠,又是一贯地漫不经心:“你要不要去千机营,妹妹还在营地,一会儿我带你走一遍那条小道。”

    说完,不等他开口,又自行掀起车帘和秦沉说了一句。

    见谢应忱没有异议,秦沉驾着马车平稳地出了京城。

    走在官道上,待周围没什么人时,秦沉在外头问道:“顾世子,你不是在禁足了吗,总往外跑没事吧。”

    顾以灿懒洋洋地回道:“皇帝要是想找岔,我除非立刻收拾收拾进诏狱,不然做什么都是错的。管那么多呢。”

    说得好有道理!秦沉对他的心理状态无比钦佩。

    顾以灿受不了马车的慢吞吞的,偏偏烟云罩自个儿回府去了,他坐一会儿又站起来一会儿再往外探头看一会儿,比秦沉这个车夫还忙。

    等终于到了营地,他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就跟受了把酷刑似的。

    “顾灿灿,你来啦。”

    顾知灼从里头跑了出来,正想说他怎么坐马车呢,漂亮的凤眸蓦地一亮,如漫天星辰在闪烁。

    “公子!”

    谢应忱走了下来。他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身上的竹月色暗纹团花锦袍都不见明显的褶皱,一举一动皆是从容自若,唯有在见到顾知灼时,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了手。

    顾以灿默默地走了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愉快地代替他接住妹妹。

    一边往里走,他一边问道:“怎么样?”

    “顺利的很!”

    顾知灼把头往他背后探过去,粲然笑道:“公子,我连抢了两个!”

    谢应忱鼓掌:“你真厉害。”

    顾知灼笑得更欢了:“我回来的时候,看着时间还早,让斥候去查探了一下。龚海果然急忙忙赶回京了,五军营又一直没有动静。”

    “粮草,箭矢,小孩子才做选择呢!”

    顾知灼高举手臂:“我,全要了!”

    顾以灿坚决不落后,也鼓掌:“妹妹好厉害!”

    谢应忱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听着顾知灼绘声绘色地说怎么伏击,目光略微扫了一遍军营。

    秩序极佳。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除非走到了他们的身边,不然任谁也不会特意放下手头的事过来见礼,若论军纪严明,禁军和千机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顾知灼的手从顾以灿的身后伸过去,拉了拉谢应忱的袖口:“公子,我要去采药,你去不去?”

    “去。”

    “我也去!”

    “你没空。”顾知灼瞪他,“黎清还没审,箭矢还没运回来,粮饷还没安置好。要是让禁军搜到,你妹妹我就白忙了。听到没。”

    顾以灿:“……好吧。”

    “我摘野果子回来给你吃……公子,你等我,我去拿竹篓。”

    顾知灼蹬蹬蹬地跑回去,留下两人对视,谢应忱温文儒雅:“别让禁军搜到了哟。”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可故步疑阵。”

    “哦?”

    “疑阵一多,真或假,一时半会儿就分不清了。”

    顾以灿抚掌:“没错……”

    顾知灼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手中的竹篓子是从军医帐中拿来的。

    “顾灿灿,你去忙吧。”

    她拉上谢应忱的衣袖就跑,“我们就在后山,很快回来。”

    顾以灿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

    秦沉庆幸道:“还好我没妹妹。”

    “闭嘴,”顾以灿作势扬了扬拳头,“揍你哦。”

    秦沉一点也不怕他,笑给他看:“哈哈哈哈哈!”

    顾以灿气得牙痒痒,勾着他的脖子往里拖:“来都来了,给本世子当苦力去。”

    吵吵闹闹中,顾知灼已经跑远了。

    士兵们搬运箭矢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烫伤,有火浣布包着,大多只是皮肤红肿或者起些水泡,但难免有一些烫伤的有些严重。他们当时谁都没有吭声,也是回营后顾知灼才发现的,红肿和水泡敷些符灰就行,而烧得严重的,就得加些草药了。顾以灿他们来之前,顾和灼正打算把粮饷的事安顿后就出去采药的。

    “只要找一些长叶铁角蕨就行,常用的草药军医帐里都有。”

    他们踩在泥泞的山路上,往深山的方向走,顾知灼背着空竹篓,走在前头,低着头到处张望。

    “我上回偶尔见到过一次,这种草药往往一片一片的生长,有一株肯定会有很多株。”

    “小心。”

    谢应忱把手挡在她额前,挡住了一根垂下的树枝。

    “它长什么样,我与你一同找。”

    顾知灼回首一笑。

    哪怕一晚上没睡,她也依然神采奕奕,美目流盼中,小巧的梨涡在颊边若隐若现。

    她说道:“鳞片披针型,微齿牙,有褐色或者黑色狭边。”(注:《中草药迁地保护植物图谱》)

    “我画给你看。”

    顾知灼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画了个大致的样子。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它长在岩石或者树干上的,附近肯定有。”

    顾知灼画完后,拍了一下,指尖挠得痒痒的,谢应忱的呼吸乱了一下,思忖道:“我好像见到过。”

    “在哪儿?”

    谢应忱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大步在前头带路,十指交缠在一起,暖洋洋的让顾知灼很安心:“公子,你在练骑术吗?”

    他虎口的薄茧比前些日子又粗糙了一些,用指腹摸摸就能轻易感觉得出来。

    上一世,顾知灼曾听怀景之说过,公子自幼也是君子六艺,弓马骑射无一不通。后来东宫倾覆,他受伤中毒,根基大损,体力衰败。他并非不会骑马,而是身体受不住在马背上的颠簸。

    顾知灼又摸又捏,这个位置肯定是因为缰绳摩擦的原因,不会错的。

    “是。”

    顾知灼不赞同,至少还得养好几年呢。“公子!”

    谢应忱捏紧了她蠢蠢欲动的手指,委屈巴巴道:“我不能总是被你抛下。”

    “谁说的?”顾知灼理直气壮,“我从来没有抛下公子。”

    “有。”

    “没有。”

    谢应忱低低轻笑,他虚扶在她的腰间,俯下身,气息萦绕在她耳际,吹得碎发微微扬起。

    “灿灿回来那天,你没理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金銮殿前。我好可怜。”他的声线酥酥麻麻的,顾知灼的脸颊浮起了一抹霞色。

    自己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好像真有!

    她羽睫轻颤,眼瞳也似是起了一层雾。

    谢应忱有些错愕,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手指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指腹湿润。谢应忱的心也莫名的有些酸涩。无为子师父说,他们两人的命线紧紧相连,她的一颦一笑总能够轻易地牵动他的心弦。

    顾知灼尾音上扬,像是在耳畔呢喃:“我以后不会丢下公子了,好不好?”

    “好……”

    话音还未落,顾知灼忽而神采飞扬道:“公子,我找到了。”

    她放开他的手,愉快地奔向了不远处的一块岩石。

    这才多久?!小骗子,刚刚还说不会丢下他呢。谢应忱肩膀微颤,忍了许久的笑声终于从唇边溢出。他摊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缓缓握住。快步朝她走过去。

    她不需要为他刻意停下脚步,他能跟得上她。

    “公子,这就是长叶铁角蕨。”

    岩石足有她半身高,在背光的那一面,赫然生长着一株绿色的“杂草”,它的根系深深地扎在岩石缝隙中,强硬地生长着,细齿状的叶片生得极为茂盛,是一株已经成熟的长叶铁角蕨。

    顾知灼放下背上的竹筐,蹲在岩石旁。

    她拔出腰刀,用刀尖伸进岩石缝里,小心地连根把它挖了出来,放进竹筐,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伤到。

    “长叶铁角蕨不用炮制就能用,越新鲜效果就越好。”

    谢应忱示意她往前看:“前面还有。”

    这附近有好几块岩石上都长着长叶铁角蕨,顾知灼一株株连根挖下,带着泥土一同放进竹筐,没一会儿就采到七八株,这些药草都很新鲜,有几株叶片上还有露珠在滚动。

    “够了。”

    谢应忱把竹筐背好,抬手扶了她一把:“脚麻了没?”

    最后这株的根系扎得极深,她的腰刀没那么灵便,挖了足足一炷香才连根一起挖下来。

    顾知灼点点头,她拉住他的袖口摇了摇,凤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公子,我想好了。”

    “我们成亲吧!”

    额?

    “你上回说的……还算不算数?”

    她不会丢下公子的,所以,他们还是成亲吧!

    成亲了才可以永远在一起。

    有的时候,谢应忱觉得自己应该很懂她,但有的时候,她又和顾以灿极像,总是能让人措手不及。

    谢应忱不愿意用那一纸圣旨赐婚来约束她。

    他耐心地等着她“愿意”,就是这过程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不过,谢应忱又怎么会和自己的好运气做对呢?

    他捕捉到她眉眼的雀跃,目光停在了她唇边的梨涡,就像曾经想过无数的那样,亲吻上了她的眉心,谢应忱嗓音撩人,荡漾着清浅笑。

    “我们成亲。”

    第99章

    碍眼。

    顾以灿眉头紧皱, 他看着他们两人牵在一起的双手,脸上写满了两个字:碍眼。

    四个字的话,就是:碍眼碍眼!

    以前就碍眼, 现在更碍眼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两人之间突然多了某种说不上来的羁绊, 让他有种被排离在外的不爽。

    顾以灿刻意清咳了几声, 板着脸走过去,还不等他开口,妹妹就欢喜地说道:“顾灿灿,我要成亲了,公子答应了。”

    顾以灿的表情僵住了,扬起的眉毛也忘记放下。

    这几个字他全都认得, 为什么连不上一块儿呢。

    妹妹要成亲,为什么要谢应忱答应?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应该是,谢应忱还敢不答应?

    不对不对,这也不是重点!

    顾以灿的脑子乱了, 有如一团乱麻, 他双手抱着头用力甩了甩,终于把乱糟糟的线头甩了出来。

    “成亲?”

    对了。这才是重点。

    “不……”

    “不”刚出声,“许”还没有出口, 就见那个特别碍眼的俯身对妹妹轻言道:“你先去忙。我和灿灿关系好着呢。”

    顾以灿这副咬牙切齿,想要把他生吞的样子,一看关系就不怎么好。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 只要公子愿意, 他和谁都能处得很好。顾知灼接过竹筐,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先走了。

    “你做了什么?”顾以灿对着罪魁祸首咬牙切齿。

    就出去采了一趟药, 怎么就要成亲了呢。不行不行不行!

    谢应忱收敛起笑意,与他目光相对,丝毫没有回避他的审视和不悦,认真地说道:“圣旨不作数。”

    顾以灿:“……”

    “是我谢应忱求娶夭夭,而非圣旨赐婚。”

    “三书六礼,三媒六证,八起迎亲,凤冠霞帔。”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每一字都满含诚意。

    不管怎么样,他那句“圣旨不作数”让顾以灿的心情多少舒坦了一些,本来就是嘛,他顾灿灿的妹妹,凭什么任由上头那一个,像个物件似的想赐给谁就赐给谁?

    管他是谁,太孙也好,天子也罢。

    想娶妹妹,就得放低姿态来“求”娶!

    顾知灼回首看了一眼,见大哥没打人,便放心地掀帘进了军医帐,问道:“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她出营的时候,有几个伤烧严重的还隐隐有些低热。

    赵军医忙道:“还是低热,不过,精神都还不错,伤口在敷了符灰后没那么红肿了。您要的药材也都备齐,捣药臼的话,您看这个成吗。”

    顾知灼把采来的长叶铁角蕨交给学徒拿去洗净,检查了一下药材后,拿起了捣药臼,这捣药臼是用了好久的,上面让药汁浸出了一块块黑褐色的斑纹。

    “这个方子对刀剑伤的效果也很好。你背对着我做什么?赶紧的,看好了!”

    学医的人都知道,但凡在医书上没有记载过的药方,都是不传之秘,是不能偷学的。所以,赵军医很自觉地回避了,闻言他顿时一喜,赶紧回过身来。

    “这些药材放的顺序是有讲究的,不能错……”

    顾知灼把草药放进捣药臼,捣出汁水后再放入下一味,长叶铁角蕨是最后一味放入。把所有的药草都捣碎后,再用白棉布绑在一个陶碗上,慢慢地把汁水过滤出来。

    “用汁水清洗伤口,再用这些捣碎的草药敷着。”

    “每天换药,敷三天就好,你记住了没。”

    赵军医仔细回想了一遍:“记住了!”

    “你来吧。”

    顾知灼侧过身,把捣药臼让给他用,盯着他按顺序重复了一遍,没有一点差错,方才点了头。

    她道:“去给他们敷上吧。”

    受伤的士兵大多是在覆盖火浣布,和搬运箭矢时被未熄的热浪烫伤的,伤口大多在手上,草药敷上后冰冰凉凉,顿时就没那么痛了。

    “你们每天都要过来换药,别拿重物,别碰到水,三五天就好。”

    士兵们连连应是。

    他们都听说了,这药是大姑娘特意出去采回来的,上回吃坏肚子吐得死去活来的那几个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也是大姑娘治好的!

    “大姑娘。”

    齐拂的声音出现在营帐外,顾知灼让赵军医继续捣药敷药,先出去了。

    齐拂见她立刻禀道:“黎清咬舌自尽。”

    顾知灼惊了一跳,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道:“我大哥呢。”

    “世子爷让末将告诉您一声,他带人去搬箭矢,顺便带谢公子去瞧瞧。让您自便。”

    顾知灼脚步匆匆:“你接着说。”

    “世子爷见过黎清,但黎清什么都不肯说,世子爷很生气。”

    “末将,江自舟,还有黎清都是世子爷一手提拔起来。”审问的时候,齐拂也在。

    和黎清、江自舟他们不一样,齐拂不是武举出身,而是从北疆军调来千机营的,但是,他们也在千机营同袍了近六年。黎清的背叛让他很不好受,想来对世子也是一样。

    “世子爷走后不久,黎清突然咬了舌,看守的士兵及时发现,但还是迟了一步,舌头差点咬断,流了很多血。”

    顾知灼点了点头。

    进了营帐,黎清的双手被缚在身后五花大绑,嘴角不断地有血流出来,整个下巴和衣襟全都被血染红。

    单单咬舌死不了,但要是止不住血,就难说了。

    顾知灼快步上前,单手捏住他的下巴,手上用了巧劲,迫使他张开了嘴。

    她看了一下伤口后就放开了,搬了把椅子在他对面一坐,用帕子擦着手上的血,翘起的嘴角带着浓浓的嘲讽:“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想死。”

    咬舌只咬了舌尖,哪怕是看守的士兵发现的及时,可若真一心求死,至少也不会连舌尖都没咬断。

    黎清两眼发直,脸上肌肉紧绷。

    顾知灼还在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把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随手把帕子一扔,沾着血的帕子飘落在他眼前,瞳孔倒映出了一片血红。

    “不想说就别说。”

    顾知灼双手交叉,悠然自得地放在膝上,语气凉薄:“反正无外乎也就是为了前程,为了金银,为了富贵而已。”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上一世,顾灿灿身陷重重包围和诬陷,黎清又突然反水,这样的局面,几乎可以切断所有的生路。

    “我对叛徒的想法没有半点兴趣。”

    “大哥念在和你有同袍之情,想看看你是不是有苦衷,哪怕一死难免,好歹也照拂一下你的家人。但我就不一样了。”

    顾知灼的语调中仿佛含着冰渣子,冷漠地说道:“我与你不过几面之缘,你是死还是活,我都不在意。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别磨磨唧唧的。大哥回来后,我自会与他说,你一心求死,留下无用。”

    齐拂面有不忍地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反驳。

    “放开他。”

    这句话是对帐中的士兵说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应诺,解开了绑着黎清的绳子。

    顾知灼素手微抬,齐拂愣了一下后,双手把自己的腰刀呈到了她手上。

    顾知灼掂了掂份量,抬手丢了过去。

    腰刀落到了黎清身前,啪的一下,惊得他打了个哆嗦。

    “动手吧。”

    “咬舌多慢,你看,到现在都没死成。”

    “拔出刀,在喉咙上一割,保管你马上就死得透透的。”

    齐拂上前半步,以护卫的姿势站在她身前,双目死死地盯着黎清,生怕他暴起偷袭。

    “磨蹭什么。”顾知灼眸若寒星,厉声道:“我让你拔刀!”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黎清顿时脸色煞白,目光慢慢下移,捡起了地上的短刀,拔刀出鞘后抖着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齐拂忍不住看向顾知灼,她的眼波平静似水,并不关心黎清是死是活。想想也是,大姑娘说的没错,黎清无外乎为的就是金银前程,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黎清握着短刀的手抖得更加厉害,锋利的刀锋轻易地划破皮肤,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痕,鲜血沿着刀锋流了下来。

    他双肩微颤,身体摇摇欲坠。

    顾知灼一声嗤笑,充满嘲讽的鼻音打破了他心里最后的防线,短刀从他手上滑落,掉落在地上。

    他如同失了筋骨一般,瘫倒在地。

    “我、我说……”断了舌尖,嘴里含着都是血,说话也含糊不清,“可以不可以,让我活。”

    顾知灼从袖袋里拿了一瓶随身带着的止血药,丢给了齐拂。

    “往他嘴里洒一些。”

    齐拂看着昔日的同袍,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们明明应该是彼此最信任的关系,明明应该是能在战场上托付后背的关系,而现在,他跪在那里,成为了阶下囚。

    “是。”

    齐拂应道,走过去,面无表情道:“张嘴。”

    黎清抬起头,难堪和羞愧地对上他的目光。

    他张开嘴,齐拂把药粉倒进了他的嘴里,又把瓶子塞好,回到顾知灼身边。

    “给你了。”顾知灼说道,“止血的效果很好的。”

    止血的效果当然好!齐拂亲眼看到,药粉一倒进他嘴里,就凝结在了他舌尖的伤口上,血立刻不流了。

    赚到了!齐拂乐呵呵地把药粉放好:“谢大姑娘。”

    顾知灼起身,掸了掸衣袖,抬步就走。

    “大、大姑娘。”黎清口齿含糊,“我……”

    “你想说什么,愿意说什么,你自个儿好好想想。那些什么苦衷啊,冲动啊,说再多也保不住你的命。”顾知灼目光如炬,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一样,敲打在他心头,“活还是死,你自己好自为之。”

    黎清不寒而栗,他双臂支撑在地,眼神惶惶无助。

    咬舌的时候,他是带着必死的信念的,而现在,他已经连寻死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不敢死。

    不敢死,就得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顾知灼掀起帐帘,抬步出去后,头也不回地回了军医帐。

    赵军医已经把几幅药都处理妥当,也一一给士兵敷上,一切井然有序。

    “你记性不错。”顾知灼满意道,“还有一个方子你也记住,可用来止血愈伤。”

    她念他记,赵军医如获至宝,顾知灼只重复了一遍,他就记得牢牢地,又兴冲冲地跑去找了草药来。止血散的步骤更多,也稍难一些,顾知灼站在他旁边,看着,指点着,等他亲手做出了一份药后,顾以灿他们也回来了。

    小路难走。

    辎重车过不去,只能用马拉板车的笨方法,来搬运箭矢。

    他们走了这一遭,也就拖回来数万支,既便如此,也足以让军营上下为之一震,士气大振。

    营中欢呼雀跃,江自舟也闻讯而来,对着包得严严实实的箭矢直流口水,就跟吃糠咽菜了好几年,面前突然出现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大猪腿一样。

    顾以灿嫌他丢脸,虚踹一脚,江自舟嘿嘿笑着蹦出了一大步,去另一头看。

    顾以灿没理他,直接和妹妹道:“我们到的时候,斥候发现禁军在附近搜山。龚海至少派出了上万人,在一寸一寸搜。让谢应忱说对了。”

    妹妹聪明,当时在四面八方同时埋伏,所以对方判断不出具体位置,如今还在搜另一座山。

    “若是长时间无果,只怕会调动更多的禁军。”

    如今还是第一天,要是十日期限快到还没有结果的话,龚海的手段只会越来越激烈。

    顾以灿把带回来的这批箭全都交给了江自舟,营中已经腾出了营帐用于存放。他接着说道:“至少需要跑个几十趟,才能把这批箭矢全都运回来。这个黑心家伙说暂时不要搬了,我们就只带了这批回来,把其他的做了一些掩蔽。”

    “谢应忱说,撑个五天就行,后面的他来办。”顾以灿一挑眉,锐目射了过去,“本世子就来瞧瞧你的手段,我妹妹好辛苦才抢回来的,要是弄没了的话,呵呵呵。”

    还是连名带姓的叫,关系真差。顾知灼扯了他一把,说道:“黎清肯招了。不过,我懒得听,你自己去吧。”

    她推着他的背生硬硬地拐了个弯。

    “等等等等,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顾知灼把他推得远远的,又朝谢应忱跑了回来,眉眼皆笑:“公子,龚海若是搜不出,会如何。”

    “烧山。”

    谢应忱肯定地说道。

    一千万支箭,在没有辎重车的前提下,是运不走的。

    而辎重车目标太大,若是使用辎重车,绝无可能避过京畿的巡逻禁军,龚海在冷静下来后就该想到,箭矢还在附近,而千机营会悄悄来搬走。

    若是和缓些,就守株待兔。

    若是激进点,就放火烧山。

    “方才我们也尝试了一下,搬运箭矢的动静太大,我认为,暂时别动会更好。我让灿灿尽量撑五天,撑过五天,这批箭矢和粮饷才算是完完全全的吃下了。”

    只要五天?

    顾知灼歪头看他,谢应忱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他已经点着了那条引线,所有棋子也都摆上了棋盘……

    说得对!

    顾知灼兴致勃勃道:“我能抢来,我当然也能吃得下!”

    号角声响起。

    顾知灼如今对这些不同节奏的声音代表的意思非常熟悉。

    “开饭了!今天有好吃的。”

    谢应忱注视着她的笑颜,步伐轻快地跟着她走。身在军中,她就仿佛是一尾鱼儿投入了水中,充满了活力。

    待他们吃完了饭,顾以灿也审完了。

    当天晚上,顾以灿亲手放飞了一只信鸽,信筒中的传书是黎清的笔迹和印戳,上头只写了一句话:箭矢已运至千机营。

    于是,天还没有亮,千机营的四周就出现了一整支禁军,他们一开始试图强闯,无果后就围在营地四周,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顾以灿时不时的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动静勾住龚海的注意力。

    一连三日强闯无果,龚海匆匆回京求旨。

    这一回,他连御书房都进不去。

    第100章

    西疆反了。

    一道紧急军报递到了皇帝的手里, 龙颜失色。

    这几年来,因为总兵的纵容和监军压制,西凉小规模的骚扰从来没有少过, 村子遭屠,百姓被杀更是屡见不鲜。

    现在, 西疆十三城, 有十城百姓同时反了,杀了监军后,逼向萨尔卡城,西疆总兵谢启云就在城中。

    他们要求砍下谢启云的人头祭旗,重立总兵。

    要求朝廷不要躺平装死,驱逐西凉人。

    要求西疆从此不设监军!

    谢启云被困在萨尔卡城, 紧急向朝廷求援。

    谢启云是晋王的嫡长子,也是世子,闻讯后晋王几乎要疯了。

    当初,抢了顾韬韬的战功, 把儿子派去西疆, 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能像镇国公府占据北疆一样,把西疆收入囊中,这几年来, 西疆十三城的监军都是他陆续调过去的心腹,谢启云在西疆主持军政,说一不二。

    只需要再过几年, 与凉国达成永久邦交后, 西疆就是他晋王府的了。

    说什么有凉人入境抢掠,就算抢走了一些粮食又怎么样,他们多种一些就是。

    穷乡恶水出刁民!

    那些刁民连监军都敢杀, 若是让他们冲破萨尔卡城,儿子危矣。

    西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晋王心中忐忑不定,他当即调议调兵镇压,让内阁驳回了。

    从午后直到次日黎明,他在御书房争也争了,吵了吵了,内阁和皇帝的意思都是尽量安抚百姓,西疆是与凉国的边境,一旦西疆内乱,凉国怕是会趁人之危。

    但是,安抚就意味着答应他们的条件……

    走出御书房时,晋王身心俱疲。

    皇帝让凉国打怕了,只要能平息内乱,他宁愿纵着这些刁民乱来。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除非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愿像上次一样用“那件事”来威胁皇帝。

    把柄用得太多,只会给自己召来杀身之祸。

    晋王慢慢往外走去。

    他得想想,好好想想……他只有这么一个嫡子,绝不能有失。

    思忖间,一道红色如火一般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晋王心念一动,赶忙开口唤道:“督主。”

    沈旭头也没回,他的肩膀上趴了一只狸花猫,金色的猫眼睁得圆圆的,在他耳边喵呜喵呜地叫,似是在提醒有人。

    “闭嘴。”

    “喵!”

    沈猫压根儿不怕他,用柔软的肉垫拍他的脸颊,拍得啪啪作响。一见他皱眉抬手,又立马牢牢地扒住他的肩膀,耳朵往后飞,仿佛只要迟上一拍就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出去。

    跟在他身后的乌伤面无表情,这猫根本学不乖,惯会得寸进尺。

    “沈督主。”

    晋王匆匆地从后头追上来,客气道,“请留步。”

    “有事?”

    沈旭勾起了薄唇,似是在笑,但乌黑的双瞳中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确有一事。本王想请沈督主劝皇上,调兵平息西疆内乱。凉人惯爱趁人之危,若是西疆有乱了,必会有战祸……”

    沈旭一巴掌把蹭过来的猫脸推开,声音阴柔地说道:“王爷大可以让世子回京城,想必皇上会应的。”

    这一点晋王自然也知道,但这么一来就相当于是落荒而逃的,不但在西疆的所有经营都要功亏一篑,日后也会成为儿子身上的污点。

    就跟他一样,他得了顾韬韬的军功,哪怕爬到如今的地位,卫国公一旦在朝上吵不过他,就会嘲讽他这个亲王爵名不正言不顺。

    晋王道:“督主,云儿如今是西疆总兵,岂能不战而逃。”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一声冷笑打断,沈旭不耐烦地讥讽道:“王爷这般大义凛然,就让世子打开城门,以平民愤。”

    “说白了,王爷舍不得西疆的基业,又怕世子担着不战而逃的罪名回京,沦为笑柄。”

    “别绕来绕去的,本座听烦了。”

    “你……”

    晋王忍了又忍。沈旭的脾气素来不佳,阴阳怪气已是轻的了。上回自己也不知是哪儿得罪了他,他在皇帝面前一通搬弄,害得自己差点马失前蹄。

    偏皇帝就信他,尤其是最近这场病后,沈旭的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若说还有谁能说服皇帝,就唯有他了。

    如今这局面,自己也只能靠他。

    晋王放低了姿态,直言道:“本王想请督主劝皇上出兵,只要督主愿意帮这个忙,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沈旭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晋王慢慢拧起了眉头。

    “喵呜!”

    沈猫等烦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毛绒绒的脑袋依偎在他的颈窝,呼出来的气息暖暖的拍打在他的颈上。

    沈旭的手指蜷起,难得犹豫了一下,没把它推开。

    他淡淡道:“调职呢?”

    调职,晋王也想过,但调回京的话,也不可能是往下调,至少也得是平调,或者高升,不然和弃城而逃也没什么两样。

    总兵已是正一品,哪怕平调,也得有位子才行。

    京城里有哪个正一品是可以让他随便想挤就挤掉的?

    “五军都督府,王爷觉得如何。”

    “五军都督府哪有空闲……对了!”晋王眉心一动,眼睛热烈了几分,“督主的意思是?”

    阳光透着密密的树萌落在沈旭的侧脸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光芒,衬得他眼尾的朱砂痣红的耀眼。他甚少与沈旭这样面对面说话,不由多凝视这颗朱砂痣几眼。

    沈旭掸了掸衣袖,嘴角带笑,慢悠悠地说道:“皇上给了龚提督十日期限,还剩下六天。”

    晋王的心口狂跳了两下,不可不说,这简直是绝佳的主意。

    不但可以趁机把云儿调回京城,而且若是能接替了龚海,那就是一个实缺,非常要紧的实缺。

    晋王的态度更好了:“多谢督主提点。”

    沈旭斜睨着他,仿佛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这姿态和眼神,就和趴在他肩上的猫儿一模一样。

    狸花猫半眯着眼睛,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耷拉着。

    “王爷,六日,世子撑得下去吗。”

    沈旭的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红绳,饶有兴致地说道:“若是世子撑不了六日,说再多也无用。”

    晋王的脸色白了一瞬,忙道:“请督主帮本王这个忙,若是此事成了……”

    “若此事能成。”沈旭朝他走了一步,接口道,“王爷把姜有郑托到总兵的位置。”

    他额间碎发微扬,暗沉沉的影子笼罩在晋王身上。

    无论回忆几千次几万次,他也无法从回忆里看清那个游击将军的长相,只记得他下令屠杀殷家时,那双带着血丝的双眼和带血的双手。

    谢应忱说,是他。

    沈旭估且信了。

    晋王也在审视着他,语带试探道:“督主是对西疆总兵感兴趣?”

    沈旭捏紧红绳上坠着的小玉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语带深意地说道:“皇上如今精神不济,王爷是会选再得一次从龙之功,还是当那摄政之臣?”

    晋王眸光闪动:“督主说笑了。”

    “王爷觉得本座会选什么?”沈旭抬手,白皙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西疆在手,本座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沈旭毫不掩饰他的野心,这反倒让晋王的心定了几分。

    一个西疆总兵而已,沈旭拿不拿得住还难说,有什么舍不得的。

    只要云儿能顺利回来。

    沈旭不会白白帮自己的,只有他有利可图了,他才会尽心。

    用西疆总兵来交换禁军兵权,这很值。

    “待事成,定当如督主所愿。”

    至于以后。

    沈旭有一句话说对了,是从龙,还是摄政,得想想,好好想想。

    “喵呜。”

    狸花猫饿了,催促的叫着。

    沈旭颔道,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如他目中无人的架式,也没有告辞。乌伤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

    晋王心思浮动地目送着他走远,匆匆出宫。

    晋王府在西疆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他在御书房据理力争地待了一天一夜,回去后,各种紧急的飞鸽传书已经堆满了书案。

    形势远比朝廷如今收到的军报更加严重,凉国果然见内乱趁虚而入,虎视眈眈地伏兵边关。

    谢启云以谋反的罪名,几次试图出兵剿杀围城的百姓,都被副将等人以“不可滥杀”为由阻拦,就连士兵们对他的命令也是装聋作哑。谢启云在这短短几天里,外忧内患,有如被架空。

    晋王很快把飞鸽传书全都看完了。

    从目前而言,造反的百姓没有硬闯守备府,也没有和各城的守城士兵发生任何冲突,他们只是杀了监军和监军的亲兵护卫,又联合在一起驱逐了入境抢掠的凉人而已。他们没有冲关,没有东进,更没有人自立为王。

    皇帝肯定会选择安抚。

    再这么下去,云儿会成为弃子的。

    “世子撑得住六天吗?”

    晋王想到沈旭说的这句话,心烦意乱。

    若是撑不到六天,或者说,若是真让龚海抓住了顾家把柄,重新坐稳了左提督的位置,就真的错过这唯一的机会了。而且就算龚海真找不回箭矢,以皇帝对龚海的信任,十有八九也不会真的撤职。

    如今只有冒险,无论如何,都要把龚海扯下去。

    晋王当下召来幕僚和心腹,在商议了一天后,他拟了一道折子,弹劾龚海监守自盗,私吞千万箭矢欲图谋不轨。

    这道折子如同一把烈火,一下子就把朝堂点燃了。晋王党同心一致纷纷弹劾,从龚海品行有亏,专权势,作威福,到他荤腥不忌和昭阳公主争抢戏子,强占民女,私德不修。

    龚海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会在短短两天内烧到自己的身上,眼见风浪一起,龚海迅速出手反击,但已经失了先机,接跟着,兵部左侍郎上折弹劾龚海贪吃空饷,禁军人数只有登记造册的一半。

    也就说,禁军在明面上有十五万,其实连八万都不到,随着折子一同递上来的还有一份名册。

    折子的最后还称:若是凉国再发兵,大启兵力过于虚浮,境况只会比六年前更糟。大启已经没有镇国公顾韬韬了,谁又能领兵。

    皇帝已经收到了凉国伏兵边关的消息,这道折子让他又一次回想起了当年被凉国压境的噩梦。

    惊怒之下,皇帝把龚海痛骂了一顿,令其上折自辩。

    一朝一夕间,龚海就从云端被一把拽了下来。

    太快了,快得他都来不及和幕僚商量。

    吃空饷?这上上下下谁不吃空饷,各卫所满编三千三百人,能有两千人已经很好了,但是说自己坚守自盗,吞下了千万箭矢就很没有道理了。

    第一道折子是晋王上的,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晋王,让晋王不惜任何代价来对付他!

    龚海立刻上了自辩折子,站在御书房外求见,皇帝没有见他,在看过他的自辩折子后,狠狠地摔了出去。

    龚海听到里头重物落地的声音,他自知不妙,跪在了外头,高声道:“皇上,臣绝没有不轨之心,求皇上明察。”

    “臣收到消息,箭矢就在千机营内,求皇上许臣搜营!”

    “臣必会找出箭矢!”

    “皇上,是晋王勾结了镇国公府,故意而为,求皇上明查。”

    他在太阳底下跪到了天黑,李得顺终于从里头出来,站在高阶上目视着龚海说道:“龚提督,皇上口喻,从今日起,您暂且停职。”

    龚海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不可能!”

    “龚提督,方才庞义校尉招了,箭矢并没有被抢,是您让人带走了箭矢私藏起来,并吩咐他把罪名赖在顾世子的身上。”

    龚海惊呆了。

    庞义……招了?

    肯定是屈打成招!

    东厂?不止是晋王,镇国公府连东厂也勾搭上了?

    “李公公,我要见皇上,求您通传。”

    李得顺面含微笑。

    龚海一向傲气的很,看不起他们这些阉人,如今倒是一口一个“您”了。

    李得顺沿着台阶走下,双手扶起他,和善地说道:“龚提督,皇上并非不信你。只是如今弹劾您的折子太多,又有庞义校尉为人证,皇上也为了保住您。龚提督您想,若是皇上真疑心了您,是该撤职查办,而非仅仅只是停了您的职而已。”

    “待皇上查明真相后自会让您复职的。”

    龚海听不出来李得顺的这些话可信度有多少,作为御前大太监,他从无踩低捧高之举,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也是让人越加的看不透。

    “龚提督,请回吧。”

    龚海沉默地站着。

    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跪过了,膝盖僵硬,两腿酸麻,一迈步就往前摔了下去,头破血流。

    龚海停职。

    这个消息仿佛一道惊雷,在朝堂上下炸了开来。

    紧跟着,皇帝下令命副将刘光明暂时统领五军营上下事,庞义已经招了,刘光明接到圣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五军营的所有士兵立刻归营。

    “世子,五军营都撤走了。”

    齐拂禀道:“末将让斥侯出去探过,确实都走了。”

    顾以灿人在军营,对京城的变故也是一清二楚。龚海自以为围困住了他,但实则,当初建营时,就挖了可以自由出入的暗道。

    对峙,不过是用黎清为饵,勾住龚海的注意力,让龚海不会孤注一掷的放火烧山而已。

    一共五天。

    不多不少。

    谢应忱人在军营,但把朝野上下的所有人全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就像是一枚枚棋子,任由他随意摆放、推落。

    心黑。

    果然心黑的紧!

    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九天之上,手掌乾坤,搅动风雨。

    哎,妹妹这么的温婉和善,肯定是被他耍手段给骗了的。不可原谅!

    顾以灿让齐拂带人去藏箭矢的地方查探了一番后,决定暂且先不搬。

    “刘光明对龚海甚是忠心耿耿。现在能不能找出箭矢,是龚海翻身的关键,他撤得太干脆了。只能说,是圈套。”

    不过,刘光明如今也只敢暗中行事,他无法大规模的调动禁军。这批箭矢,他们算是彻底吃下了。”妹妹,你们是现在回京,还是再留几天?”

    谢应忱正在和秦沉说话,哪怕禁军“围营”时,秦沉也无声无息地一天往返两趟。

    谢应忱闻言回首道:“西疆有新的军报,余下的三城也反了,皇帝宣了晋王去,决定答应百姓诉求,让晋王劝说世子谢启云自刎祭城,晋王咬牙不应。”

    “晋王已经等不起了,他没有别的退路,唯有叫龚海立刻腾出这个‘左提督’来。”

    他看着她,仅仅只是说话,也仿佛带了一种缱绻的味道:“我们回京去看看热闹?”

    “好!”

    顾知灼满脸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