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上一世公子总说她性子太急, 不管做什么都惯爱立刻看到结果,三两天都等不及。
公子和她完全不一样,他会花上几个月, 甚至一年半载慢慢布局,往往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所以, 顾知灼从来不问他在布局些什么, 要是知道的话,她会没耐心等。
现在也是!
一说京城有热闹看,顾知灼就迫不及待,但还是被按着多等了两天,他们方离营回京。
顾知灼坐在谢应忱的马车上,让玉狮子跟在马车后头, 走得不紧不慢。
进了京城,谢应忱也没有把她送回镇国公府,而是直奔香戏楼。
“看戏?”
“看戏。”
谢应忱温言道:“上回的戏我们只看到一半。”
说得也是!
香戏楼要到午时过半才开戏,如今还早着, 但一楼大堂已经坐了不少的戏客, 兴冲冲地说着待会儿的新戏。小二一眼认出了顾知灼,他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大姑娘安,这边请。”
他在前头领客, 把他们带上二楼。
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最中间的包厢,这间包厢和他们上回坐的那个不同,视野更好, 可以从正面把整个戏台尽览眼中。
而且, 顾知灼还来过。
看着站在包厢前的盛江,顾知灼愉悦地打了声招呼。
小二恭顺地退了下去。
盛江站得笔直,叩了两下隔扇门, 禀道:“主子,人到了。”
随后他拉开了隔扇门,面无表情道:“请。”
门后是一幅珍珠帘子,颗颗珍珠都是滚圆的,有拇指大小,几百颗大小色泽完全一样的珍珠串成了门帘,奢靡的让她瞠目结舌。
掀开帘子走进去,隔扇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
一幅巨大的琉璃围屏挡住了后头的八仙桌。围屏的图案格外绚烂,像是西洋的工匠所绘,她闽州也见过类似的,不过只有桌屏大小。
喵呜!
软糯糯的猫叫声响了起来。
沈猫蹲在八仙桌上和她打着招呼,然后虎视眈眈地冲谢应忱“哈”了两声。恐吓完,又对着顾知灼软糯糯的撒娇,在八仙桌上打了个滚,露出肚皮,一见谢应忱走近,又连忙翻滚着爬起,弓起背,耳朵往后飞。
忙得不得了。
沈旭斜靠着太师椅的扶手,手臂倚着一个大迎枕,一身红衣没有丝毫褶皱,耀目如火。
包厢的角落里,熏香炉袅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顾知灼踩着雪白的软毛垫子走过去,摸了摸猫头,福身见了礼:“督主。”
沈旭烦躁不悦地盯着她留下的脚印。
顾知灼熟练地说道,“我刚从军营回来,鞋上有泥,也挺正常吧?”
沈旭一点都不想理她。
顾知灼笑吟吟地坐到圈椅上,摸摸过来撒娇的猫,它的项圈又换了,这回的项圈上头镶了一块硕大的红宝石,一看就很贵。
“我给你做了新项圈,下回来找我玩呀。”
“喵呜~”
谢应忱与他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坐到她的身边,猫蹭的一下站了起来,麒麟尾甩在了他的脸上,离得他远远的。
顾知灼噗哧轻笑,用手托着下巴道:“公子现在不是倒霉蛋了。它不喜欢你,真可怜。”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睛亮闪闪的。
“这个珍珠玲珑包不错,你尝尝。”
八仙桌上都是一些点心吃食,谢应忱夹了一个小包子放在碟中,端到了她面前。包子小巧一个,像珍珠滚圆,顾知灼咬了一口,是枣泥的。好吃!外头的点心惯爱在枣泥里掺核桃仁,她不喜欢核桃的味道就很少吃枣泥馅的,这包子里没有核桃仁,反而加了些花瓣,香甜香甜的。
“这个也不错。”
谢应忱又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蒸饺:“是闽州那儿的做法。”
“公子也吃!”
“公子不能喝酒和茶,有果子露吗?”她问道。
沈旭的额头青筋乱蹦,不耐烦地说了句“没有”,就懒得理他们,凭窗望向外头,眼不见为净。
“督主,您这酒……”
沈旭的语气忍了又忍:“想喝就喝。”
顾知灼忍着笑,扯了扯谢应忱的衣袖,抬眼示意他看。
沈猫用爪子掏着酒杯,一边掏一边悄悄去瞥沈旭,见没有在注意自己,兴奋地胡须都翘了起来,把小半个爪子全都伸进了酒杯中,沾满了酒液。
它抬起爪子闻了闻,吐出红红的小舌头,舔了一下,金色的猫眼哗的一下瞪得圆圆的。
呸呸呸!
它一巴掌把酒杯拍了出去。
酒杯在八仙桌上滴溜溜地打着滚,落到了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洒了出来,在雪白的地毯上染上了一大片水渍,冰冷的酒液溅在沈旭的脚踝上,惹得他回眸看了一眼,这一看,他的眉心直跳,昳丽的脸上全是隐忍。
顾知灼熟练地撇清了关系:“我刚想提醒您的。”
“猫,过来!”
他的声音冷的含刀。
猫是一种永远都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动物,听他在叫自己,屁颠屁颠地走了过去,愉快地用软乎乎的脑袋蹭他,酒液未干的肉垫在他脸颊上拍了拍。
沈旭的手指蜷得紧紧的,像是在克制某种冲动。
都气成这样了,还没扔掉,猫还是挺厉害。顾知灼乐呵地想着,直到谢应忱提醒了一句:“来了。”
来了?谁来了?
顾知灼扭头看向窗外,一脸阴沉沉的龚海下了马。
窗户只开到一半,不刻意探头出去就不会被发现,盯着龚海,顾知灼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小二响亮地出来招呼着:“龚爷,里头请。”
他态度热情,和从前并无两样,但“龚爷”这两个字还是让大堂为之一静。
本来,朝廷的任用罢免并不会堂而皇之的公诸于众,唯独这一回,龚海被停职后,短短的时间里,就已是街头巷尾,无人不晓。
偏偏龚海这名头,最近又响亮的很。
“不是说被停职了,怎么还来看戏。”
“停职了人家也是大老爷,吃了这么些年的空饷,哪还会缺银子。”
“不会是为了瑟瑟来的吧,听说这两天,瑟瑟都在陪着大公主。哎,害得我输了一两银子。”
盘口开了好一阵了,赌的是“今天瑟瑟陪谁”,龚海的胜场多,但大公主的赔率大,十次里头总能押到一两次,本金至少能翻个十来倍。
周围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不断,龚海充耳不闻,冷脸上了二楼,在订好的包厢坐下后,他冷声问了一句:“瑟瑟人呢。”
“龚爷,瑟瑟今日还要上台。”
小二一如既往的热情,但是,龚海能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不似往日般殷勤。
“去把瑟瑟叫来。”
龚海面无表情道:“爷就算是落魄了,要拆了你们这个破戏楼也是轻而易举的。”
“瞧您说的。”小二低头给他上了茶,殷勤道,“小的与班主说说,让瑟瑟这折戏唱完再来陪您可好。”
龚海冷笑:“是大公主吩咐的?”
小二笑而不语。
龚海如何看不出这种敷衍,脸上阴沉的仿佛快要迎来一场狂风暴雨。
他捏着酒盅,手臂的肌肉崩得紧紧的。
“龚爷,小的先下去了……”
啪!
一锭银子被丢到了八仙桌上。
“谢龚爷赏。”小二吆喝一声,拿起银子后,笑容热络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下,低声道,“大公主吩咐了班头,不许瑟瑟再来服侍您。”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日。”
前日,也就是他刚刚被停了差事的时候。
“您被停职的事,也是大公主说出来的……”
咔!
酒盅在他手上被捏得粉碎,碎瓷扎破了他的手指。
“大公主今儿是不是也会来?”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小二的话顺着一条细细的黄铜管道,传到了隔壁的包厢,清晰的仿若近在咫尺。
不止是说话声,就连龚海捏碎酒盅的声音,顾知灼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顾知灼从前也来这里看过几回戏,她一直都以为包厢的隔音很好,只要关紧了隔扇门,连戏台上的铜锣声都能隔绝,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机关。
沈旭只是转了转墙边的一条铜管,隔壁的一举一动就全传了过来,而且还是单向的。
她问道:“瑟瑟是谁的人?”
瑟瑟就是让龚海和昭阳公主争抢不休的那个青衣。
“晋王。”回答的是谢应忱。
“啊?”顾知灼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
香戏楼是东厂的,她以为连戏班子里的也全都是东厂的人呢。
沈旭一脸不爽地把鱼腹上的肉夹到一个黄金小碟里,推给了猫。
“喵~”
猫嗲极了,小脑袋埋进小碟子里愉快地吃着。
沈旭掀了掀眼皮,冷声:“东厂还不需要以色侍人。”
谢应忱淡笑道:“晋王此人,惯会投机。”
能从一个小小的宗室子,走到如今的地位,晋王每一步走得稳稳的,稳扎稳打,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朝中不少人的身边都有晋王埋下的人,尤其是侍妾,舞姬,每年晋王都会给各府送几个瘦马。”
“送马?”
顾知灼歪了歪头,目光清澈极了。
谢应忱清咳了一下,说道:“美人。”
哦!懂了。
那些随随便便收美人的,被人埋了探子也是活该。
“晋王最初只是想把瑟瑟送到昭阳公主身边,谁想龚海也瞧上了。”
谢应忱尽量说得简单些,实在不愿让这些腌臜事污了她的耳朵。
在晋王看来,一颗棋子能吊住两个人,算是意外之喜,戏子不过就是个他花了大价钱养的奴,谁得了都不重要。
铜锣声响,戏开场了。
顾知灼拿出罗盘,把玩起来。
“禄存入命宫。龚海是官运享通,财富荣华命,直到现在也是!”
顾知灼曾给龚海算过几次,都是一样的结论,在他被停职后,命宫也同样没有任何变化。
若是像上一世那样,龚海确实会一直风光下去,他会投向谢璟,进而把京中三大营交到谢璟的手里。
沈旭突然问了一句:“你信命?”
“不信。”
沈旭嗤笑一声,似乎在说:撒谎。
顾知灼:“骗你是小狗。”
谢应忱把剥好的松子推给了她:“慢慢吃,我再给你剥。”
沈旭:“……”
他疯了,才会和他们合作!
顾知灼吃着松子,靠在隔扇窗上,听着下头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青衣的身段极佳,优雅地甩动着水袖,他的头微侧,露出了半边绝美的面庞,顾盼间,妖媚惑人。
一折戏罢,在一阵叫好声中,隔壁的包厢传来了一声:“瑟瑟!过来。”
青衣垂下了水袖,他眼睑低垂,身上带着一种萧瑟的意味,缓步从戏台下来。他的脚步极慢,似是很不甘心,又慢慢地走上阶梯。
任谁看着都能够感觉到他的迫不得已,又不得不从。
不少人的目光都跟着他走到了二楼,停在了一间包厢前,紧接着,一双手把他一把拖了进去。
“啊——”
隔扇门阻挡住了溢出的惊呼声。
再受人追捧的戏子,也只是个戏子,而戏子只是贱籍。
大堂里在静了一瞬间,又起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响声:“听说大公主这两天天天来。”
“大公主昨日说了,瑟瑟是她的人。”
“公主和驸马也许是商量好了,一人一天,咱们平头百姓就别多嘴了。”
“……”
低语声断断续续,很快铜锣再响,悠悠的丝竹声中,第二折戏开唱了。
这出戏共有四折,花旦柔曼婉转的音色,让戏客们很快就沉溺其中,忘记了其他。
“龚海是不是在这里?!”
一个利尖的女音蓦地响起,第二折戏堪堪过半。
戏客们惊了一跳,全都下意识地看向外头,大公主昭阳气势汹汹地跨过门槛,声音傲慢嚣张到让人生厌。
昭阳的乌发盘成了一个堕马髻,娇艳的红唇傲气凌人,十来个侍卫拱卫在她身后。
刚刚还在谈论大公主,大公主就来了,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还有人下意识地看了看二楼。
“公主。”
掌柜亲自迎了过去。
昭阳是常客,也从不掩饰自己公主的身份,在称呼上自然就没有避讳了。
“瑟瑟今日几折戏?”昭阳微抬下巴,冷声问道。
“一折。”掌柜的搓着手道。
“人呢?”
“龚爷把他叫走了。”
昭阳咬牙切齿。
瑟瑟让戏班子里打杂的小丫头来向她求救,她才知道龚海竟然还不死心。
从前,她碍着龚海握有兵权,又是父皇的心腹宠臣,不得已只能把瑟瑟让给他,但是现在,龚海都被停职了,一个没有官职又遭父皇厌弃的糟老头,居然还要跟她抢?!
她声音更冷了:“本公主说的话,看来你们都没放在心上。”
“大公主,哪能啊,龚爷小的们也是得罪不起的……”
“砸了!”
她冷漠下令,侍卫们立刻一拥而上,噼里啪啦地掀着桌子。
“哎哟,别砸了,别砸了!”
掌柜和小二们想拦又不敢拦,急得团团转。
丝竹声停了下来,戏子们手足无措地站在戏台上。
“不许他们走,全给本宫睁大眼睛看看,龚海没用了,他翻不了身的!以后谁还敢为了这糟老爷跟本宫做对,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砰!
二楼一间包厢的隔扇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龚海阴沉着脸走了出来,浓妆未卸一身戏服的瑟瑟站在他的身边。
昭阳公主仰头看过去,从她的角度只看到瑟瑟低垂着眼帘,他眼角的妆已经花了,似是被泪水浸透。
龚海阴侧侧地笑道:“大公主好兴致。”
“大公主您可别忘了,我是您未来的驸马,如今也只是停了职,皇上没说退婚。”
龚海目光阴森的注视着底下的昭阳,冷笑连连:“一个停了职,遭厌恶的‘糟老头’,皇上还是指给了您为驸马,您说说,您又算什么东西。”
昭阳:“你!”
“命盘变了。”
顾知灼饶有兴致盯着走廊外头,眼角的余光落到了她的罗盘上。
龚海的命格变了。
“离卦入西北,意为绝命。”
第102章
昭阳抬首盯着龚海, 红唇紧抿,姣好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显得扭曲。
砰砰砰!
侍卫们横冲直撞,把大堂里的桌子掀翻了一半, 盘子碗碟散落一地,碎片飞溅, 诺大的戏楼大堂里一片狼藉。
有人吓得想走, 刚到门口,就被持剑的侍卫拦下了。
两个壮硕的侍卫立在那里,手中的佩剑微微出鞘。
香戏楼是京城最大的两个戏园之一,除了普通百姓外,也会有不少勋贵朝臣去听戏,他们大多会坐在二楼的包厢。
昭阳再蛮横, 也不会到处得罪人,见大堂差不多砸了一大半,她素手高举,示意侍卫们不用跟着, 然后用力一振袖, 径直上了楼梯。
她脚步很重,气焰极其高涨。
昭阳踩在二楼的走廊上,怒目相视:“龚海, 把瑟瑟还我。”
“大公主,你我大婚就在下月,皇上许诺过, 大婚后, 您不许再住公主府。”龚海带着瑟瑟主动朝她走过去,轻慢地抬臂搂着她的肩膀,“我们以后就是夫妻, 有什么话不能在床帐子里好好说呢,您说是不是?”
“大公主。”
最后这句“大公主”充满了嘲讽。
昭阳厌恶地一把推开他的手,白皙柔嫩地手掌在他脸颊轻拍了两下,又“啪”的一巴掌挥了下去:“本宫就算被父皇厌弃,也是公主,是皇女,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连本宫的人都敢动。”
“瑟瑟,你过来。”
瑟瑟眼帘微抬,未语先落泪,微颤的长睫似是含着无尽的委屈。
瑟瑟算不上昭阳的面首里最俊美的,但却最柔顺的,最会伺候人的。他又满心爱慕着她,对她一心一意。本来昭阳都想过,就算是日后厌了,也不送人。
没想到,龚海非要来和她争。
明明是她先看上的!
从前,龚海是父皇宠臣,位高权重,她争不过,只能在最稀罕的时候把瑟瑟拱手相让。
而现在,龚海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敢跟她抢瑟瑟!
这如何能忍!?
昭阳把瑟瑟拉了过去,扬起下巴说道:“龚海,瑟瑟是本宫的。你以后若再染指,休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龚海抚过自己的脸颊,狭长的双眸充满了戾气。
昭阳从鼻中溢出一声轻哼。
“听话些,还能让你在本宫身边当条狗,否则……”
话音未落,龚海一把掐住了她细嫩的脖颈,怒火攻心中,他的手掌用了极大的力道,掐得昭阳脸孔发白,她用双手去掰他的手掌,双脚无意识地往退,后背撞在二楼的勾阑,半身吃力地向后弯着。
大堂里的客人们惊呼连连,侍卫们脸色大变地往二楼跑。
吵吵嚷嚷的声响也惊动到了包厢里的客人,有人探头张望。
龚海的脸上阴晴不定,眼底闪动起浓烈的杀意。
他龚海只是被停了职,她就认定了自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蹬鼻子上脸的想让他难堪。好啊,很好!
“爷,不要!”
瑟瑟扑了过来,跪在地上,拉住了龚海的手臂。
“别这样……”
他双目含泪地向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公主她……您不要这样。”
现在连一个戏子都觉得自己翻不了身,只能屈从公主了?
呵。
龚海冷笑着放开了手,喝斥道:“谁敢动?”
龚海统领禁军十数年,威望尤在,宫中的侍卫都是从禁军出去的,他一个眼神扫过去,他们不禁面面相觑,犹豫着止步不前。
瑟瑟跑向昭阳,扶着她忧心道:“公主,您没事吧。”
“公主,奴只是一个戏子,蒙公主喜爱,已是万幸了。”
瑟瑟依偎着昭阳,他自幼练的功夫,身段极柔,说话时也有如在唱戏一般语调婉约,含情脉脉。
昭阳捂着喉咙,止不住地咳着,咳得眼泪四溢。
龚海。
龚海!
“奴不愿您再为奴受累。”瑟瑟柔弱无骨地靠着她,媚眼如丝道,“公主,您待奴的好,奴是知道的,奴若是……下辈子再来报答您。”
他的每一句话,他每一个顾盼,都惹人生怜,让人恨不得把拥入怀中。
公主府的面首都走光了,空荡荡的的府邸,只有瑟瑟还在等她。
昭阳拉住瑟瑟的手腕,姣好的面容因愤怒而有些扭曲,沙哑着声音叫道:“龚海。君尊臣卑。瑟瑟是本公主的人,不是你该惦记的。”
龚海面不改色:“大公主,您若是喜欢瑟瑟,待咱们大婚后,送给您也无妨。”
“现在,不行!”
他可以送。
但是,他绝不允许有人跟他抢!
四下静若寒蝉。
顾知灼用掌心托着下巴,靠在隔扇窗上。
看似是在争美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不过是在争一口气。只是能争成这样,除了两人心性如此,也是有人在其中挑拨搅弄的缘故。
顾知灼吃着松子,饶有趣味。
龚海和昭阳本就不和,因着一纸婚约相互厌弃,偏偏性格还格外相似。
这个瑟瑟看似柔弱无助,但一字一句全都是在挑动两人的情绪。
“喵呜。”
沈猫跃到了她的膝上,用毛绒绒的小脑袋拱她,催促地唤了一声。
顾知灼敷衍地揉了揉。
沈猫很不满意,小肉垫不住地扒拉着她的手,见她不为所动,又两脚直立着攀上她的肩膀,拿湿漉漉的小鼻头蹭她的下巴。
好啦好啦,好痒。
顾知灼咯咯笑着,把它抱起来一顿猛蹭,蹭得猫心大悦,满足地眯着眼睛。
“大胆!”
“放开他!”
猫吓了一大跳,金色的猫眼瞪得圆圆,瞳孔竖成了一条直线。
它的两只前爪扒在窗橼上,突然发出了一声兴奋的短叫。
“喵!”
顾知灼的目光跟着移了过去,龚海正紧抓着瑟瑟的手,拉着他往楼梯走。
昭阳脸色极差地叫喊道:“来人!拿下他。”
侍卫们在楼下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长剑纷纷出鞘,指向龚海的方向。
“爷。”瑟瑟吃痛轻呼,“都是瑟瑟的错,瑟瑟和你去。”
他声音凄凉,雾蒙蒙的眼底满是迷离。
“爷,您别因为瑟瑟迁怒公主。”
龚海满不在意,冷笑连连。
昭阳捂着自己的脖颈,那种仿佛快要窒息一样的绝望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
她得宠的时候,谁敢这么对她?!
四周不少包厢都打开了隔扇窗,昭阳甚至能感觉到,周围一道道的目光仿若尖刺一样投诸在她的身上,刺得她浑身都痛。
侍卫们已经把大堂砸得七零八落,底下的那些贱民也都在看着她,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大张旗鼓的来,最后若任由龚海当着她的面把瑟瑟带走,她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瑟瑟扭头看向她,含情目泪水涟涟,又艰难地回首,被拉着走下了一格楼梯。
“站住。”
昭阳一声高喝,拉扯着喉咙生生地痛。
倚栏而立的昭阳突然快步冲了过去,在龚海的后背用力一推。
龚海促不及防,或者说,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但他毕竟是练武之人,反应极快地拉住了扶手,瑟瑟眼泪汪汪地扑向昭阳,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悄悄地伸出了腿。龚海还未站稳,被突然一勾,这一下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哇哦。”
顾知灼和猫头靠头,一同扒着隔扇窗,两双眼睛一模一样,灿若星光。
猫竖着耳朵,兴奋地背毛都竖了起来,身后的麒麟尾疯狂摇摆。
“你也发现了,对吧?”
“喵呜!”
猫兴冲冲地往前一扑,被顾知灼眼明手快地一拦一拉,搂进了怀里。
嘘。
顾知灼对猫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昭阳没有回首,她正站在楼梯口,低头往下看。
“公主。”
瑟瑟扑了她的怀里,目含期盼:“您救了奴。奴这辈子都会听您的话。”
他明明比她高,但因为身形纤瘦,腰细腿长,哪怕用双臂环抱着昭阳的腰,也有如小鸟依人一般。被这双饱含爱意的目光注视着,昭阳一刹间的惶惶也都抛到了脑后。
“莫怕,本宫会护着你的。”
瑟瑟靠在她身上:“可是,龚爷说,以后您不能住在公主府了,那会不会……”他说着,不禁全身颤抖,红唇发白,“就算不是奴,若是公主身边其他的哥哥们,是不是也会遭罪。”
“他敢!”
“公主,奴不怕,只要能在您的身边伺候,奴会忍下去的。”
昭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一次腾腾燃了起来。
她沿着楼梯走下去,龚海躺在地上,似是摔折了腿爬不起来,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狠狠地瞪向昭阳,目光中的狠辣仿佛要把她剥皮生吞。
昭阳同样也是目含怨恨。
父皇肯定不会收回旨意的,而且父皇说到做到,十有八九怕是真会逼她住在龚府,和龚海日日相对。
龚海此人荤腥不忌,若是又瞧上了她的人……
不对,以他们现在这样撕破脸的架式,龚海肯定会故意来恶心她的。
既如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昭阳缓步走到龚海身边,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恶意和欢畅的笑,狠狠地一脚踩在了他的胯下。
“啊!”
龚海的腿折了,根本没法躲,胯下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
昭阳用绣鞋的脚后跟碾了碾。
“啊啊啊!”
大堂里所有的男人都看呆了,他们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往后退了退,又退了退。
昭阳抬起脚,嫌弃地看了一眼绣鞋上头的血渍,在地上擦了擦。
“啊啊啊!”
龚海还在惨叫,他双手捂住胯下在地上打滚,短短数息,鲜血把他的裤子染红了,血顺着地面蜿蜒流淌到了侍卫们的脚下。
侍卫们看愣了神,一个个目光呆滞。
“呵。”
昭阳发出了胜利者的冷笑。
“如此,甚好。”
她半蹲下身,丝毫不介意胸口裸露在外的大片雪肤,她红艳的双唇弯起,居高临下地说道,“反正你都这把年纪了,以后当个公公服侍在本宫身边,本宫自会让你坐稳驸马的位置。你要是听话,本宫也可以生一个孩子给你。让你死后也有人祭祀,供奉香火。”
昭阳其实后来也想过,父皇恼的是自己嫁到陆家这么多年也没生个孩子,以至于他处处受制,所以,她这次会吸取教训,生个孩子。
至于孩子的爹是谁不重要,反正跟龚海姓龚就行了。
龚海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戏园子,让人光是听着就毛骨悚然。
二楼包厢里的人也陆续闻声而动,出来看个究竟。
龚海和昭阳都不是什么好相于的主,本来谁也不想招惹是非,以为他们不过如从前一样,吵吵几句就完事了,谁能想到会吵成这样。
顾知灼探出了头,从她的角度也就看到龚海摔下楼梯,楼下又发生了什么?
这惨叫声不太像仅是折手断脚。
“出去看看?”谢应忱俯身在她耳边道。
“喵呜!”
沈猫嫌他靠得太近,不开心地拍了他一巴掌,跳下去跑远了。
可以出去看吗?顾知灼抬眼,不少人正靠在勾阑往下看。
咦?
“是谢璟。”
谢璟和季南珂是从隔了他们三个包厢的地方出来的,谢璟看了一眼后就要下去,让季南珂轻扯了一下衣袖。
“督主,我可以出去吗?”
客随主便。顾知灼坐在了这里,总得问问,她出去会不会影响到沈旭。比如说被发现沈旭和谢忱应之间私下里见面什么的。
沈旭对外头的动静没什么兴趣,掀了掀眼皮道:“想去就去。”
他都这么说了,顾知灼当然也不会拒绝,兴冲冲地起了身。谢应忱打开隔扇门,与她一同走了出去。
沈旭摸着猫油光水滑的皮毛,猫的耳朵一抖一抖的,小脑袋不安份地转来转去。
“你想去?去吧。”
“喵呜!”
猫兴奋地从他膝头跳下,四肢飞跃地跑了出去,快得就像一道黑色闪电。
沈旭:“……无聊。”
沈猫追上了顾知灼,往她的怀里一跃,麒麟尾从她的手中垂落,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顾知灼低头看着下头,龚海在不住地呻吟着,胯下还在流血。
四周的戏客们惊魂不定,窃窃私语。
“公子,他伤哪儿了?”
谢应忱:“……”
龚海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浸湿了全身。
“救……”
他口中发出呻吟,混沌的双目充满怨恨地盯着昭阳,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一双熟悉的凤目。
是她!
顾知灼今天并没有戴面纱,眉眼如画,眸色灵动,一如那天在天熹楼时见到的一样。
而再上一次,他亲眼看到她在这里救活了濒死的宋首辅。
她能救他的!
“救我……”
龚海无意识地向她伸出了手,嘴唇轻动,声音极其微弱。
顾知灼没有听到,但看懂了他的口型。
她启唇道:“有没有人教过您,得罪谁都不要得罪一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要不然,等到日后快要死的时候,就没人救您了。”
龚海呆了一瞬。是了,在天熹楼时,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以为自己不可能有这么一天。
但现在,仿佛是命运对他的嘲笑。
“瑟瑟,我们走。”
昭阳香肩半露,当着他的面,得意地挽上了瑟瑟。
“公主,请您过来,好不好。”
龚海放柔了声音,虚弱地唤道。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服软的样子,昭阳的脚步一顿,回身看了过去。
“公主,我有话想说,想求……”
“说吧。”昭阳高高在上的看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太虚弱了,昭阳就见他动着嘴唇,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公主,我错了……”
昭阳走过去一些,又不知不觉地低下身,傲慢地说道:“你要是乖乖认错,以后识相些,本宫说话还是算话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昭阳双目瞪大着捂住小腹,往后倒了下去。
她的腹部插着一把利刃,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汨汨的往外流。
第103章
瑟瑟的浓妆掩去了脸上的神情, 但难掩眼中的慌乱。
他的任务只是让大公主亲手毁了龚海,可是,现在大公主也被刺伤了, 该怎么办……
“公主!”
侍卫们惊呼着扑了过来,挤开了瑟瑟。
还在二楼的谢璟也是脸色发白, 急匆匆地往下冲, 在和顾知灼探肩而过时,他的脚步停了一瞬,仿佛在说:你怎么也在?
但显然他也顾不上想那么多,快步就走。
季南珂也跟着朝顾知灼看了过来,目光左右挪了一下,停留在了谢应忱的身上。
这个人是?
上回在镇国公府时也远远瞥到过一眼, 当时她只当是客人,并没有在意。
季南珂住在镇国公府,哪怕再深居简出,也是知道皇帝另行给顾知灼赐了婚, 赐的就是前太孙。
两人的姿态十分亲昵, 难道他就是谢应忱?
这和季南珂原本想象中样子的截然不同。
他在凉国为质多年,身体孱弱。季南珂本以为为质的经历会让他敏感多疑,性情阴沉。孱弱的身体又让他形如枯槁, 面青如鬼。可是,万没想到竟会是如此一个神仙俊朗的人物,目光坦荡, 气度不凡。相比起来, 谢璟多了几分孩子气,有一种似是在蜜罐中长大的天真。
季南珂手指蜷缩,指尖隐隐有些发白, 难怪顾知灼会这样爽快地放弃了和谢璟的婚事。
这么说来,并非是因为谢璟喜欢上自己的缘故。这样也好,自己对她的最后一丝亏欠也不存在了。
“大皇姐!”
“大皇姐!!”
谢璟高声大喊,声音里满是惶惶不安。
季南珂加快脚步也跟着下去了。
昭阳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匕首,这一刀捅得极深,整把匕首全都没入到了她的腹中,只留下了手柄还在外头。
血不住地往外冒,看似流血不多,但若是把匕首直接拔出来,肯定会止不住血,但若不会拔……
昭阳艰难的喘着气,瞳孔渐渐失去神采。
“顾大姑娘!”
季南珂仰起头来喊道,“听说你会医术,还请过来为大公主诊治。”
周围的人全都顺着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抱着狸花猫的少女,她站在二楼的勾阑前,似笑非笑地往下看。
“不要。”
“就算你与大公主不和,可做人不能见死不救!”
“你先问问你身边的三皇子殿下,敢不敢让我救。”
季南珂回首,顾知灼精通医术在香戏楼救了宋首辅的事,是谢璟告诉她的。
谢璟犹豫再三,他很想说,他信她。
可是,大皇姐几次三番的欺她在先,她真会尽心尽责的救吗?就算她尽心尽责了,若是大皇姐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是不是还得责怪她没把人救活,怀疑她根本没用心?
这么一想,对于顾知灼来说,救人对她都只有坏处没有一点儿好处,以她现在这种恶劣的性子,自己敢开口让她救,她就敢让自己跟大皇姐一样躺在这里。
谢璟一见她就犯怵,当机立断道:“去叫大夫。”
“殿下?”季南珂不理解,“顾大姑娘会医,为何舍近求远。”
“珂儿你不懂,一会儿我再与你说。”谢璟随意敷衍了她一句,又接连吩咐道,“再去把太医叫来,我记得刘太医今天休沐,他府上离这儿近,直接去府上找。快!”
“其他人,全都不许出去。”
侍卫们纷纷冲出戏楼,这一回,他们谁也不敢再耽搁。
大公主遭刺,若是能活,他们这些贴身侍卫最多也就是打上几板子,革了差事。
若是没了,他们护主不利,必是死路一条,甚至还会迁累家人。
戏园子里头乱得不成样子,季南珂双眉颦蹙,谢璟年纪不小了,做事还是一样的毛躁,这个时候把人都留下做什么,岂不是添乱。
为什么顾知灼能这样气定神闲。
明明她性子急躁,倔强不认输。若是换作从前,自己方才的那席话,必会逼得她下来救治大公主。
她说自己身魂不一,难道,顾知灼也是身魂不一之人?!
这个念头一起,季南珂顿时目露寒芒。
顾知灼低头只看罗盘。
离卦入西北,意为绝命,会横生意外,事事不利,有血光之灾。
龚海命格的变化,也就意味着,谢璟会失去一个最重要的助力,进而失了掌管军政的天大良机。
在少了镇国公府庞大气运的支撑,季南珂自身的气运在渐渐衰败,她这个天命福女,如今看来已经给不了谢璟多少福泽了。有些事,应该也可以开始动了,比如季氏和顾琰……
命已定。
没什么好看的了。
“公子,我们吃饭去,有个玫瑰鱼脯特别好吃。”
“你看着猫,别让它跟我抢。”
下头响起乱糟糟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香戏楼所在的大街上就有医馆,没一会儿侍卫就带来了大夫。
大堂中的惨像把大夫都惊了一大跳,赶紧抱着医箱跑了过去。
他左搭搭脉,右搭搭脉,满头大汗,很想说自己救不了。可是听着他们又是殿下,又是公主的叫,不想用全都是贵人中的贵人,他只能尽力先止血,把命吊着。好在没一会儿,太医也赶了过来。
大街上的百姓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哪怕谢璟勒令戏楼里的人不准离开,也照样挡不住风言风语,一道道弹劾折子飞到了皇帝御前,他焦虑地来回走了几圈,索性微服出宫。
昭阳已经被挪到了公主府,龚海伤得更重,谢璟把他也一起带到公主府,这样太医就能一直守着不用两头跑了。
听说皇帝到了,谢璟立刻出去迎。
“昭阳怎么样了?”
“父皇,太医说若是能熬过今晚,许是还能活命。龚大人就……”谢璟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龚大人暂无性命之忧,但以后……与宫中的内侍无两样。”
皇帝无力地揉了揉眉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弹劾你大皇姐仗势欺人,骄奢淫逸,是不是真的!?”
谢璟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当时在包厢的时候,他听了季南珂的劝。珂儿说,大皇姐毕竟是他的姐姐,他不能帮着龚海“欺负”亲姐,可若是帮着大皇姐,就会彻底得罪了龚海。哪怕龚海真的会被罢职,可是,龚海也手掌了禁军这么多年,在军中相当有威望,和不少朝臣武将交好,为了一个戏子得罪他,对谢璟的前程不利。谢璟当时想想也是,就没有出去。
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支吾着说道:“儿臣想,此事过于难堪,若儿臣再出去,不管是劝和还是把两人拉开,都会让人瞧皇家的笑话。儿臣本以为,他们也就争吵上一两句。”
他小心地看着皇帝的脸色,声音渐轻: “大皇姐和龚大人从前就在抢过那个戏子,京里上下都知道。”
“没想到大皇姐会把龚大人推下去,还、还踩了他的、他的……”
谢璟低着头,愧疚道:“是儿臣遇事失了妥当。”
“那个戏子呢?”
“戏子……儿臣没把他带来。”
其实是大皇姐昏迷前叮嘱了他不许把瑟瑟交出去,他还挺怕这姐姐的。
皇帝脸色沉沉,什么话都没说。
他去看了昭阳和龚海,一直等到三更,太医终于说昭阳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匕首捅穿了胞宫,日后难有子嗣。而龚海的伤要更重一些,宫中的内侍大多是年纪尚幼就净了身的,伤口相对来说能恢复的更快些,但龚海已经五十几了,哪怕没有性命之忧,也是连连高烧。
皇帝简直焦头烂额,眼看着快要上朝了,还是让人宣来了沈旭。
东厂的眼线遍布京城,从沈旭那里得到的答案更加的准确和详细。
皇帝再不愿意承认,也终于确信自己的女儿还真就蠢到这种程度,为了一个戏子,还明目张胆地打砸戏园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蠢货。”
再蠢也是他的亲闺女。他的第一个孩子,虽说出生时他遗憾过是个女儿,不然就是先帝的长孙了。可是,也是他从小小的一团看着长大的。
从公主府走出去,皇帝沉默了良久,突然来了一句:“阿旭,你说朕该怎么办。”
不能不罚,但怎么罚。
龚海伤得更重,而且还伤在那种地方,又是昭阳先动的手,若把龚海拿下关进诏狱,连皇帝都觉得自己有些亏心。
众目睽睽下,皇帝再偏心也不能把罪过全推给龚海。
但凡昭阳挑个偏僻的地方撒野,自己还能护她一两分。
“皇上。让大公主早日完婚,您看如何?”
沈旭轻描淡写地开口了,皇帝神情顿时冷了下来,寒目落在他的脸上。
“皇上,是大公主先伤人,您舍得罚吗?”
沈旭并无丝毫的惶恐,他长睫轻颤,慢慢往下说道:“龚大人虽伤了大公主,但也情有可原,皇上您能罚吗?”
“龚大人在禁军十几年,禁军上下以他唯命是从,皇上若是强行将其入罪,龚大人必会心生怨怼。”
皇帝暗自叹了口气,目光没有那么严厉了。
他是微服出来的,没有用龙撵。
他上了马车后,对沈旭道:“你也上来。”马车宽敞舒适的很,七八个人也坐得下。
沈旭撩开袍子的下摆,抬步走了上去。
待坐下后,他接着说道:“龚大人膝下尚无子嗣。”
龚海的嫡妻前前后后娶了三个,连一根苗苗都没有留下,现在又被昭阳踩断了子孙根,换谁都想掐死那丫头。龚海不能重罚,不然说不定会逼着他造反。这么一想,皇帝默默地点了点头。
沈旭主意还真是最好的主意了,让昭阳早点嫁过去,彻底关在府里解决,免得流言蜚语不断。若是两人能和好,好好过日子倒也罢了,日后让龚海从近支过断一个孩子也算承袭了香火,若是还这么打打杀杀,就当……
皇帝把心一横,就当自己赔了一个女儿给他。
和江山稳固比起来,其他都不重要,大不了自己多陪嫁几个侍卫给昭阳,打起来不会吃亏。
“就以冲喜的名义,让他们早日完婚。公主府风水不好,于大公主养伤不利,大婚后就让大公主住进龚府。”
“龚海刺伤公主,以下犯上,念在其有功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阿旭,等大公主嫁过去后,你让锦衣卫封了龚府,把他们二人圈在府里。”
阿旭说的极是,龚海在五军都督府太久了,久得已经可以让禁军唯他命是从。把他圈禁起来,哪怕他再有三头六臂,等时间久了,他在禁军的影响力自然也会慢慢消失。
自己免了他刺杀公主的罪,还赔给了他一个公主,谁也不能说自己在卸磨杀驴。
李得顺沉默地跪在一旁。
皇上这个人素来冷心,哪怕从前大公主再怎么宠,也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没了皇帝的撑腰,又不许大公主回公主府,她把龚大人伤成了那样,这日后……”
李得顺简直可以想象,龚府以后的日子会有多“热闹”。
皇帝揉了揉眉心:“如今五军都督府左提督的位置空了下来,谁能接任。”
“皇上觉得晋王世子如何?”
“启云?”
谢启云把好好的西疆弄得一团糟,现在都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他有什么能耐任左提督?
“皇上,恕臣直言。”沈旭音线轻缓,带着一种蛊惑,“世子远在西疆,对于晋王,您失了制肘。这几年来,晋王一直拒绝让世子调回京城,而如今,有外忧,又有一个这么好的差事空着,晋王一定会动心。您能把西疆收拢在手。再者,换了总兵也能平息民乱,一举三得。”
皇帝的手指轻叩着腰间环佩,喃喃道:“……朕想想。”
沈旭对皇帝了解甚深,他这么说,就表示他动心了。
也确实,皇帝动心了。
他坐到金銮殿的龙椅上后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今日朝事一是弹劾大公主和龚海,朝臣们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严惩,而等到皇帝把自己的意思一说,满朝皆静,像是被惊傻了,没人再提出异议。
皇帝小松了一口气。
还好听了阿旭的,不然今天有得好吵了。
皇帝着礼部三日内筹办婚事,务必让大公主尽快嫁过去。
而第二件事,自然是为了西疆。
没两句后,朝上又吵作一团,纷纷要求晋王世子自刎以平民愤。
民愤不平,西疆难安。
于国于民,晋王世子都该以死赎罪。
晋王的脸白的可怕,他不时地去看站在最前头的沈旭,终于,沈旭开恩地朝他淡淡颔首。
晋王高悬的心放了下来。
“晋王。”皇帝开口唤道。
“是。”
晋王往殿中走了一步,他的眼眶黑沉沉的,似是许久都没有合过眼。
皇帝目带沉思,谢启云是晋王唯一的嫡子,晋王待他,就跟自己待璟儿的心一样,寄予厚望。若是自己逼着他非让世子以死谢罪,为了保下世子,晋王定是又会拿出“那件事”来威胁自己。
自己的纵容已经养大了晋王的野心,把世子调回京城,让他们一家子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方能制肘。
皇帝轻抬手,待殿中静下来后,启唇缓缓道:“谢启云在西疆多年,功劳不扉,就把他调回京城任五军都督府左提督吧。”
晋王一喜,若非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他恨不得立刻去向沈旭千恩万谢。
他快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想到,竟然真的办到了。
“皇上,不可!”
立刻有人出声反对。
世子谢启云在西疆肆意妄为引发民愤,皇帝不但不罚,还让他回京后占了一个这么重要的位置,如此,实在不公!
不需要皇帝说什么,所有反对的声音都被晋王一党连番压下。
晋王是存了势在必得之心,不但句句驳斥,还翻起了旧帐。
兵部左侍郎反对。
他就弹劾兵部左侍郎不孝,任其嫡母夏无冰,冬无炭,受下人作践,摔断了腿后缠绵病榻不起,无人伺候,满身褥疮。
左都御史说不。
他就骂其与庶母私通,父子共妾,违天悖理。
果然。谢应忱眼帘低垂,晋王这些年送了各府不少的美人,手中也握着不少人的阴私。他不动还好,一动起来,能把朝堂翻个底朝天。
原本晋王十分小心,这些把柄不会轻易动,如今为了谢启云他也顾不上了。
反对的声音渐轻,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把柄落在晋王的手上。
首辅刚要出声,谢应忱向他摇了摇头。宋首辅迟疑了一下,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朝上诡异的沉默了,噤若寒蝉。
皇帝坐在龙椅上,尽览无疑:“着晋王世子谢启云回京,至于西疆总兵一职……”
晋王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沈旭什么,连忙开口道:“皇上,阿乌尔城守备姜有郑,曾于太元二十年在巴勒亥城任千总,在凉国犯境时死守城门不开,保下一城百姓。如今西疆民愤四起,姜有郑深受百姓信任,由任其接任总兵,最为妥当。”
皇帝的目光沉了沉,化作了一个字:“准。”
“命姜有郑为西疆总兵,自此后,西疆不再设监军。传朕旨意,让姜有郑率兵清剿凉人。”
一连串的旨意纷纷下达。
宋首辅出列,禀了第三件事:“皇上,青州八月会有地动……”
皇帝板着脸,唱斥道:“惑众妖言,不许再提。”
什么白日青雷,暑天冰雹,现在又是青州地动,不过是想说他这个皇帝不仁,引起上天不满!
“皇上,此番地动会祸及十数万人的性命……”
第104章
真烦。
皇帝板着脸, 起身道:“退朝。”
啪!
净鞭声响。
山呼万岁后,朝臣们陆续离开,宋首辅在原地站了许久, 心底的失望又浓重了几分。
这些日子,每每说青州地动, 皇帝都会大发雷霆。
宋首辅其实也是知道些原因的, 当年先帝还在世,国师尚未羽化。国师就曾说过,若继位之君失德,国必有大灾。当时没有人在意,毕竟太子贤明、仁德举世皆知。
“宋首辅。”
宋首辅抬首,见是谢应忱, 他拱了拱手,自然而然地与谢应忱一同走出金銮殿,沿着高高的云龙阶石往下走。
“宋首辅,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谢应忱直言道, “在凉州开养济院, 你看如何。”
“养济院”这三个字让宋首辅的脚步略一停顿。
这是废太子曾经提出过的,就在先帝驾崩前一年。
废太子当时说,大启地大, 各州各地都有无力为生之人,应在各县开立养济院,由国库拨款, 用以安置鳏寡孤独残, 和被丢弃的孩童。也可在出现灾祸时,对全民加以救济。废太子曾与内阁商议过很多次,逐渐完善了养济院的章程, 可惜最后还没来得及实施,他就成了废太子,养济院的事也就此耽搁下来。
“先在青州各地开设养济院,哪怕没有地动,对朝廷也无太大影响。”
“若是八月地动,养济院可以立刻启动,赈灾救济。”
顾知灼说过,八月的地动会是本朝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祸及数十万人。
所以,谢应忱很急。
但是,这种毫无根据的推断和预判,除了首辅还信几分,其他人最多是将信将疑,尤其皇上格外排斥提前预警,宋首辅自然也会处处受限。
首辅思量片刻:“养济院倒是可行。”
只要不提地动,仅上折子开养济院,皇上多半会同意。
“只是,大公子您兴许不知,国库贫瘠,怕是出不了这个银子。”
依废太子当年的意思,在大启全国上下建养济院,至少需要拨百万两白银,哪怕如今仅在青州一地建,也得用上十数万两,朝廷如今国库存银只有不到七十万两,下半年的军资得从里头出,淮河建堤需要银子,西疆这次民乱也得拨出一大笔银子用作安抚。
谢应忱一眼就瞧出他在想什么,不紧不慢道:“立功德碑呢?”
“功德碑?”
宋首辅不知他是何意。
谢应忱解释道:“在养济院前立功德碑,鼓励当地富商捐赠米粮,达一定数量者,由朝廷将其名字刻在功德碑上,千秋万代受人瞻仰。”
宋首辅的心砰砰直跳。
若是真能刻上功德碑,受朝廷嘉赏,绝对会有不少富商动心。
迈下了最后一级石阶,宋首辅的表情更加认真,细细地想着谢应忱的提议。
谢应忱嗓音清润:“如今是夏收时节,富商们送上一些粮食,就能泽被子孙后代,何乐而不为。 ”
“夏收后,一直到秋耕,是农闲时季,朝廷提供一些口粮和少许铜板就能召来不少青壮年,朝廷需要付出的也只有一些砖瓦,木材,石块,就能把养济院建起来。不过,依我之见,把馒头之类固定的口粮改为一小袋米面。”
宋首辅一边听,一边点头。
寻常朝廷招募干活,一般都是一天给一到两个馒头,馒头放不久,大多当天也就吃完了,而若是换作等价的米面,他们或许会拿回家中存放,这样万一真有地动发生,这些米面说不定能救下一大家子的命。就算地动没来,米面也放不坏。
大公子连这些都考虑到,不可谓不周详。
宋首辅思忖道:“大公子,您一会儿若没有别的事……”
他想说,若是谢应忱没事的话,他们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章程,要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养济院建起来,确实于目前来说,是一个解决之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璟打断了。
谢璟还没有正式上朝的资格,仅仅偶尔会去旁听。今天没有旁观,他找宋首辅就只能在这里等着。
见宋首辅和谢应忱一起出来,谢璟的表情仅略微僵硬了一瞬,又迎上前去笑着和宋首辅打了招呼,彼此见过礼后,他迫不及待道:“宋首辅,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莫非也是为了青州地动?宋首辅的神情和缓,三皇子殿下从前兴许有些不懂事,但人都是会成长的。他温声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谢璟的眉眼间跳跃着欢喜:“是这样的,我想请夫人帮我去向珂儿提亲。”
宋首辅的微笑渐渐僵在了嘴角。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皇上许了季家姑娘为三皇子的侍妾。一个侍妾哪里需要三媒六聘,还提亲?荒唐!
谢璟不是不懂,但他答应过季南珂,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哪怕名义上是侍妾,谢璟也决定要按娶妻的礼制来,这样珂儿就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
他拱手,请求道:“还请宋首辅能……”
“璟堂弟,你晚了一步。”谢应忱含笑打断了他,“我已经请了宋首辅和夫人为我提亲。”
谢璟脱口而出道:“开什么玩笑,你提什么亲。”
“自然是去镇国公府,向顾大姑娘提亲。宋首辅刚刚已经答应我了,只能请璟堂弟另寻他人。”
这么说,两人是在商议提亲的事?谢应忱真是碍事,自己要提亲,他也要提亲。谢璟的面色多少有些不太好看,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提了告辞。
“多谢大公子。”
宋首辅轻叹。
若是真让老妻去给一个侍妾提亲,自家往后怕是抬不起头来了。
谢应忱淡淡一笑,话锋一转,主动问道:“宋首辅,你以为谢璟如何?能当得起继任之君吗。”
宋首辅万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出击,这一句话,吓得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不由目露审视。
谢应忱毫不避讳地任由他打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皇位的野心。
宋首辅沉默片刻,含糊道:“三皇子殿下年纪尚轻。”
谢应忱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话题,再接再励:“首辅是认为,大启能等到他‘成长’?”
他在“成长”两字上落了重音,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两人继续往前。
谢应忱语调平缓,仿佛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凉人觊觎中原之心不死,闽州倭寇频频进犯,江南前朝余孽鼓动赤焰教捧出了一个圣女妖言惑众。今年以来又是灾祸频频,淮河决堤,雍州大旱,接下来又要轮到青州地动。”
宋首辅低低轻叹。
三皇子确实让他越来越失望,哪怕三皇子不相信八月地动,朝堂诸事哪一样不紧急,哪一样不要紧。从来都没有听三皇子过问一句,直到现在,三皇子脑子里想的仅仅只有纳妾的事。
谢应忱的瞳孔深邃,低沉的语尾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若一把重锤敲击在首辅的心头,让他有些心悸。
“在位之君,得位不正,引致天灾频频,上天示警。”
得位不正!?宋首辅暗道:谢应忱果然是在怀疑先帝遗诏。
谢应忱淡声道:“先帝曾称首辅你为国之柱石。六年前,首辅劝过我,当以天下为天下。”
“那么现在,我也想劝首辅一句,当以天下为天下。”
“选一个如当今一般不适合的继任之君,宋首辅,你对得起先帝吗?”
国之柱石?先帝真的这么说过!?
“先帝,老臣、老臣当不起啊……”
宋首辅压抑着哭腔,老泪纵横。
他赶忙低下头,不让人看到。
今上天资不足,他努力支撑着,想能再多帮衬几年,最好能够看到有一位有天赋,有贤德,有才干的继任之君,他死了都能含笑九泉。
三皇子岂止是天姿不足,他甚至都没有进取心,仿佛就是在坐等着被册为太子。
唯一一次有意拉拢自己,也是因为卫国公让他这么做。
而公子忱……
公子忱这已经不算是在拉拢,他明晃晃地在告诉自己:
臣服!
谢应忱回视着他,温和的目光仿佛能够勘破内心,宋首辅的双肩不由绷得紧紧的。
忽而他浅浅一笑,说道:“首辅,媒人一事,是我真心所请。”
宋首辅的身体放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额头的汗珠密密麻麻的。
笑谈间,恩威并济。
宋首辅忙回应道:“好说。大公子挑了何时?”
“尚未选好吉日,过几日我亲自上门去请首辅与夫人。”
亲自上门。这意思宋首辅懂,他是让自己考虑清楚。
当以天下为天下……
说话间,两匹快马从午门疾奔冲了出去,带起的劲风吹得衣袂飞扬。
快马上的侍卫带着圣旨,八百里加急奔赴西疆。
不止如此,皇帝还飞鸽传书了一道密旨送去西疆,让姜有郑尽快代西疆总兵之职,平息民乱。
至于给昭阳的圣旨,是由李得顺亲自去传的。
昭阳刚一醒来,就听说自己马上得嫁给龚海,立刻大吵大闹的要抗旨,以致于还没有愈和的伤口被撕开,皇帝闻讯后,连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直接下令礼部别管什么伤有没有好,吉时不能错过,婚事办得又快又急,一顶花轿把两个人一起送进了龚府。皇帝还依言给了昭阳十个侍卫作为陪嫁。
紧跟着,锦衣卫在龚府的围墙边上又砌起了一堵高墙。
这一连串的事看得满京城瞠目结舌,大公主和龚海为了一个戏子闹成了如此两败俱伤的局面,简直比戏文里唱的还精彩。更有戏班子看准了良机,加快速度排起新戏。
说书先生的段子更是一个接着一个,茶馆里头热热闹闹的围了好些人。
琼芳出了趟门,替顾知灼去王家在京城的宅子问问,有无表少爷的传信,几时能到,又问了一下宅子里头冰的储量。回府的时候,看了好大一场的热闹,回来一一禀过后,还乐呵呵地拿出了两本话本子。
“大姑娘,这是坊间新出的,奴婢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顾知灼拿过一本,哗啦啦地翻了几页。
话本子里写的是“前朝”皇女和“前朝”大将军,但有一段高潮是把昭阳和龚海在香戏楼里吵架的过程和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完全还原了一遍,一字不差。
写话本子的人当时肯定在戏楼子里!
琼芳欢快地说道:“奴婢还听说,这回赌坊大赚了一笔,说是他们俩谁都没抢赢,庄家全吃。”
“好些赔得只剩裤衩子的赌棍跑去了龚府门前,叫着喊着要他们还钱。”
“有趣极了。”
顾知灼轻摇团扇,笑得前仰后合,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大姑娘,”四时在廊下禀道,“东西都备好了,马车在仪门候着。”
“走吧。”
顾知灼拿起团扇出了门,晴眉折回屋里提了一个包布出来,琼芳把八仙桌上的食盒也拿上了。
顾知灼依然骑马,东西全都放在了马车里。
她心里痒痒的,出府后还特意从朱雀大街拐了过去,路上果然热闹,每座茶楼里都坐了好些人,说书先生的大嗓门子连她路过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前朝皇女”爱慕貌美小戏子,欲毁婚私奔,“前朝大将军”爱而不得,甘愿自宫只为留在她身边。
什么貌美小戏子其实是大将军的青梅竹马,相见不相识。
什么大将军伤心而去,皇女追悔莫及。
精彩的连她都差点想进去喝上一碗茶。
这么稍微一耽搁,等到太清观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
暑天的太阳火辣辣的,骑马走这一路,顾知灼晒得身上滚烫。
一进太清观,正好遇上观主。
观主领着她去了后山的一个小跨院。
“师父。”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奔了进去,无为子正在院中耍着一套养生剑,清平满头大汗的把一把木剑抵在地上,两撇小胡子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整个人瞧着快没气了。
见到她,无为子笑道:“会不会?”
清平细长眼蓦地亮了一下,如蒙大赦:“师妹,你来!”
他赶忙把木剑往她手里一塞,直接四肢笔直地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知灼掂了掂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迎了上去。
“你呀,性子太急。”
无为子用剑尖勾起她的剑,顺势往下一压,动作看似又慢又缓,但举重若轻,顾知灼故意加重了力道,木剑还是被轻易挑开。
“别跟你师兄一样,全身紧绷绷的。”
“随剑而动。”
顾知灼主打一个听话,她卸了力道,跟着无为子的剑招而动。
提剑,伸展,收剑,下腰……
只一遍就完全记住了。
哎。
清平盘膝坐在地上,抹了把额头的汗,对坐在石凳上的观主嘀咕道:“这是天赋?”
自己半死不活的,她跟如鱼得水似的,和师父过剑过得有来有回。
“这边。”
小道童帮着几个小厮搬着两个大箱子进来,箱子里头的是冰。
小跨院里有一个小小冰窖,琼芳领他们放到冰窖去。
一套剑招耍玩,顾知灼收了剑,她只额头出了点薄汗,整个人神清气爽,感觉筋骨都活络开了。
“师父,我带了些冰来。”
无为子捋了捋胡须,被小徒弟时时惦记着,心里别提有多开心,面上则持重道:“上回你让人送来的还没用完。”
生怕观里存冰不多,自打进入七月后,顾知灼每隔五日就送一趟冰来,连前些天去军营前都叮嘱了琼芳不要忘记。
师父年岁大了,京城暑热厉害,她是一点儿都不敢掉以轻心。
琼芳替她送了几趟,连冰窖在哪儿都知道了。
“冰、冰冰……我要。”焉巴巴的清平立刻跳了起来,讨好道,“小师妹,你真是我异父异母同师的亲师妹。师父英明!”
他还是第一回在京城过暑季,怎么就能热成这样呢!
他恨不能睡在冰窖里。
顾知灼放好木剑,扶着无为子在树荫的石凳坐下,无为子喝了杯温水,问道:“我教你的祝由术,你背熟了没。”
“背熟了!”顾知灼扬起下巴,信心满满,“师父您尽管考我。”
无为子笑得意味深长:“一会儿有位善信来,你治。”
“好!”
“师妹。”清平同情道,“你别答应的这么爽快,那一位,不好治?你师兄我都无能为力。”
“绝症?”
就算是绝症也不至于不好治吧?
“相思症。”清平盘膝坐坐好,翘着小胡子很不理解地说道,“一个好端端的大家闺秀,对偶尔见过一面的穷书生一见钟情,非君不嫁,闹着要私奔。”
第105章
顾知灼挑了挑眉:“中邪了吧?”
聘则为妻, 奔是妾。
这么说吧,但凡脑子清楚些的,都不会莫名其妙去与人私奔。
清平一本正经地点头, 他用手指把一撇小胡子压下去,说道:“她家人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呢?”
顾知灼心分两用, 一边催着他往下说, 一边招呼晴眉把带来的几个布包拿过来,她打开其中一个,里头包着的是一件崭新的道袍,不是法衣,青衣常服。
她把道袍取出来,邀功道:“师父, 是我亲手做的,给您的。”
“给为师的?”无为子惊喜连连:“好好。”
还是女娃娃好,有孝心!
他珍惜地接过道袍,针角这般细密, 一定费了这孩子不少心思。
“您快试试, 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回去改。”
清平一脸羡慕,目光牢牢粘在新道袍上,嘴里说道:“就是吧, 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位姑娘一开始只是日日想要和书生见面,后来,就变成了非他不嫁。她的家人找到了我, 说她中了邪, 让我给她瞧瞧。”
在师父和小师妹面前,清平也不自称贫道,言谈举止更加随心所欲。
“结果失败了。”
清平两手一摊:“那姑娘正闹着绝食, 非要家人答应对方的提亲,不然就私奔。”
“她家人急坏了,又求了过来。我想着正好师父也在,让师父也瞧瞧……合身!太合身了。”
一说完他还不忘夸夸。
“师父穿着更像是那么一回事了。”
这话说的,好像师父是神棍似的。
无为子也觉得合身,无论是肩宽,衣袖,还是袍子的长短,全都刚刚好。
道袍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料子,轻薄透气,暑日穿着一点也不闷热。
顾知灼绕着看了一圈,自夸道,“我的女红真好!”
“合身合身。”为无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用改了。”
“师父就穿着吧,别换下来了。”
“好。”
清平眼巴巴地问了一句:“小师妹,我的呢……”
顾知灼仰首一笑:“师兄也有。”
她打开了另两个布包,每个布包里都有一套道袍:“这是师兄和观主的。”
无为子这一身是顾知灼亲手缝制的,清平和观主的道袍是交给针线房做的,用的料子都一样,是江南的云烟罗。
清平感动地眼泪汪汪:“还是有小师妹好。”
从前在天心观的时候,他只能自己缝破洞。
后来,师弟们发现他会补衣裳,但凡谁的道袍破了,就悄悄拿破道袍来把他的换走。有段时间只要早上一醒来,挂着道袍就是破的,每天破的洞还不一样!后来他也不缝了,大家一起穿破衣裳,师弟们才罢手。
要是能回到过去,他真想一巴掌拍死那个怀疑小师妹是不是骗子的自己。
清平欣喜若狂地去试新道袍,顺便把观主也一起拉走,没一会儿两人就换上了新的道袍出来。
他们俩的尺寸是顾知灼略估的,不过,道袍本就宽大一些,倒是也挺合身。
“可以!”
清平爱不释手地摸着衣袖,手持拂尘摆出了各种仙风道骨的造型。
顾知灼毫不吝啬的拍手捧场。
清平更乐了:“师妹,我再给你来一招……”
他一脸严肃把拂尘和甩出了花,一脚抬起,一臂张开,拂尘啪得指向了院门,把来报信的小道童吓得跳了起。
小道童结结巴巴:“……周、周、周善信来了。”
清平没有一点尴尬,一板一眼地收回拂尘,又朝无为子拱道,态度恭顺到可以当小道童们尊师重道的楷模。
“师父,请。”
他在小道童看不到的角度对着顾知灼挤眉弄眼,顾知灼也忙板起了脸,扶着了无为子。
无为子捋捋白须:“灼儿,让为师看看你的祝由术学的如何。”
顾知灼自信道:“包在我身上。”
无为子先行一步,他一身崭新道袍,桃木剑背在背上,步履轻盈,行走时衣袂翩飞,银色的拂尘随风而动,仿佛随时都会踏云而去,羽化飞升。
顾知灼愣了一瞬,紧紧跟上。
“乖徒儿,你府里的那一位近来如何?”
他问的是季南珂。
“运气变差了一些,好几回都让我钻了空子。”顾知灼扬起下巴,目有得色,“这个月我都没挨雷劈!”
胸口还会隐隐作痛,但也好几天没有吐血了。
“师父,您说为什么会有人身魂不一?”
顾知灼把季南珂的曾经从假山上摔下来,痴傻了几年,又突然惊艳江南的事说了。
无为子甩了一下拂尘:“夺舍?”
啊!顾知灼眼睫轻颤。
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注1)
顾知灼曾以为季南珂与自己的情况相似,但要说是夺舍,倒是更像。
顾知灼沉吟道:“师父,天道会选择她,莫非因为她是夺舍之人?”
无为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顾知灼口唇微动,默默地重复这几个字,好像抓住了什么,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如鲠在喉。
“师父,到了。”
清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道童把他们领到一间厢房前,和观主一同告辞了。
顾知灼辈份最小,理所当然地上前叩门,人还在外头,里头的声音就清晰可闻。
“……张郎才华出众,来年必能金榜题名,你与爹爹为何如此势利。”
“四妹妹,休得胡言。”
“诺姐儿你先坐下。
“咪呜~”
顾知灼:“……”好乱!
她屈指叩了三下,厢房的门很快就从里头打开。
“真人,您终于来了。”下一瞬,他的声音一顿,“姐?怎么是你!”
周六郎惊呆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么巧?”
“周六公子。”
顾知灼打过招呼后往里头看去,厢房里站了一位衣饰华贵的妇人和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还有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奶猫孤苦伶仃地独自坐在圆凳上。
“咪呜。”
小奶猫是长毛白猫,像一只雪白的圆团子。
贵妇人是周夫人,顾知灼以前见过。
“真人。 ”
周六郎见了礼,恭敬地把他们迎了进来。
周六郎昨日来的时候,清平真人就说,四妹妹的病有些麻烦,会请他师父来给妹妹瞧瞧,这一位莫非就是……
清平:“是贫道的师父。”
在外人面前,清平很会装模作样,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特别能唬人。
周六郎赶忙再次见礼,周夫人福了身又催促道:“诺姐儿,快向真人行礼。”
清平真人的师父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简直和画上的三清真人一模一样。
周夫人请他们坐下,连连道谢。
周家姑娘名叫周仅诺,她双手放在膝上,腰背笔挺地坐在圆凳上,满脸恋慕道:“谁来都没用。你们休想让我和张郎分开。我爱慕张郎的人品才华,张郎这般神仙人物,若非如今居于微末,岂是我能高攀的。这个道理,为什么爹娘你们都不懂。”
周六郎气得用折扇敲掌心,插嘴道:“那小子有什么人品才华,不过是在庙会里摆个摊子卖灯笼而已!都二十好几了,刚刚考上秀才,家徒四壁,墙壁还漏风!这怎么不是中邪?我四妹妹绝不会这么眼瞎。”
最初,周仅诺说有心上人的时候,周六郎就悄悄去打听过,本是想若是还过得去,就成全了四妹妹的一片心意。他们周家也不是非要靠四妹妹去联姻的。
结果,这个姓张的秀才恃才傲物,不思进取,愤世嫉俗,满口都是主考官没眼光。这倒也罢了,还到处跟人说,有个大家姑娘瞧上了他,哭着喊着闹着要嫁给他。
“我没有中邪。”周仅诺认真地说道,“上回清平真人已经做过法事,也依然没能改变我对张郎的心意。如此还不能证明,我对张郎是真心的吗。”
“不不。”清平摇了摇头,真心实意道,“是贫道学艺不精而已。”
周夫人捏着帕子按眼角。
周六郎唉声叹气:“我还特意给四妹妹寻了只刚出窝的猫儿来,想着让她分分心神,结果她看都不看一眼。”
“咪呜。”
周六郎焦头烂额道:“求真人您看看,还能不能好。”
再不行的话,就只有锁起来了,绝不能让她跟那个酸秀才私奔去。
无为子盯着周仅诺的眉心看了一会儿,掐指算了算,说道:“灼儿,你去。”
“是。”
“姐?”周六郎不懂,“你、你……”
他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对了,上回他还见过顾大姑娘画符!
而且只有为无为子真人是坐着的,清平真人和顾大姑娘全都以弟子的姿态站在他身后。
顾知灼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我师父。”又面向了清平:“我师兄。”
说完,她也不顾周六郎的瞠目结舌,主动走向周仅诺,拉过她的手腕垂目诊脉。
“顾大……”
顾大姑娘怎就学道去了呢!?周夫人想问上几句,让周六郎拦住了,示意她先看看再说。
顾知灼取出一张静心符,用火烛烧尽后,把符灰倒进一杯清水中。
周仅诺撇过头:“我不喝。”
“不用你喝。 ”
顾知灼双指合并似剑状,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天地既判,五雷初分。”
“?有病患,皆由五?……”(注2)
“你做什么,太无礼了。”
周仅诺蹭得站起来,但仅仅只离开圆凳不到三寸,被顾知灼压着肩膀按了回去。
如今顾知灼已经可以勉强使用一石弓,手臂的力道大了许多,这举重若轻的动作,按得她一动都动不了。
顾知灼口唇微动,念出来的咒语让周仅诺渐渐听不懂了,既便听不懂,咒语也在她的耳际萦绕。她慢慢平静下来,闭上了双眼。
“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这句话念出,顾知灼用手指在她额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拿八仙桌上的那杯符水,当头泼了下去。
周夫人吓了一大跳,刚要冲过来,让周六郎给一把拉住。
“你妹妹她……”
“清平真人没有阻止。”
说明顾大姑娘确实是在救人。
“娘,您想想,是让妹妹被符水泼一下,还是让她跳窗爬墙,和那个酸秀才私奔?”
周夫人无力垂首,是啊,女儿已经半夜爬过一次墙,若非乳母及时发现,说不定真能让她给跑了。
顾知灼与周仅诺近在咫尺,这一杯符水肯定不会泼偏,掺着符灰的水珠顺着周仅诺的头发丝和脸颊往下滴落,浸透了衣襟。
周仅诺坐着一动不坐,白净的脸颊上斑斑驳驳。
咚!咚!咚!
顾知灼用指尖敲响八仙桌,一共三下,口中唤道:“周姑娘?”
周仅诺蓦地抬起了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周姑娘,你还想私奔吗?”
周六郎捏紧折扇,生怕她回答愿意,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张郎才华横溢,容貌俊逸。”周仅诺皱眉苦思,“若是能与他共度一生,此生……”
她的脑子有点乱,那句“此生无憾”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知灼把小奶猫拎了起来,往她身上一放。
雪白的小团子乖乖地坐在她的膝盖上发出了嗲嗲的:“咪呜~”
周仅诺低头看猫,四目相对。
小团子歪了歪脖子,把猫脸往她手掌上踏了蹭。
“它和张郎谁容貌俊逸?”
小团子睁大了碧蓝碧蓝的眼睛。
周仅诺迟疑了一瞬:“它吧?”
“它和张郎谁才华横溢?”
小团子在她膝盖上打滚,白嫩嫩的肚皮朝天。
周仅诺毫不犹豫:“它!”
“它和张郎你只能选一个,你要谁。”
“它它它!”
周仅诺迫不及待地捧起了猫儿,把头埋进了它蓬松的绒毛里。
“还要不要私奔?”
“不去了!”
周夫人闻言简直要哭出来,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周仅诺亲着猫,头也不抬:“我私奔了,它怎么办,吃不到新鲜的鱼儿和羊奶,没有丫鬟照顾梳毛可不行!它还这么小。”
“姐姐怎么能舍得把你一只猫留在这冷冰冰的府里呢,要是把你带走,姐姐更舍不得你过苦日子。”
她咬了咬牙,毅然道:“为了你,姐姐不走了!”
“咪~~”
小团子的嗓音更软了,吐出粉嫩嫩的小舌头。
顾知灼的拇指按在她的额头上,飞快地又画了一个符,然后掸了掸衣袖,回首笑道:“治好了。”
周夫人默默地看向了儿子,听听诺姐儿说的那些话,这、这没治好吧!?
周六郎扯了扯她的衣袖:“不私奔就好。”
好吧。这样也行。这些日子被折磨的,周夫人对女儿的期盼已经降到很低很低。
喜欢猫儿,总好过一心惦记酸秀才。
“顾大姑娘,太感谢你了。”周夫人提心吊胆道,“诺姐儿回去后还会不会再犯。 ”
上回清平真人做完法事回去后,女儿也正常过几天,很快又故态复萌。
“灼儿,你诊脉时,发现了什么没?”无为子考校似地开口了。
顾知灼先是普通的诊脉,从脉象来看,周仅诺身强体健,后来她用了太素脉法来断周仅诺的运向。
“周姑娘神魂有亏,运向很不连贯,像是被强行改变过。从富贵荣华变成了一生坎坷,夫贫妻贱。”
周六郎啪打开折扇,用力扇了起来,想要扇走心中的烦躁。
无为子颔首。
这个小徒儿,他费的心思最少,但是悟性最好。
祝由术学了没几天,也用得似模似样。
祝由术可以是诅咒,也可以是祝福。
小徒儿用了“诅咒”之法,让周家姑娘把这段不该存在的相思之情转到猫儿的身上,变为了爱宠之心。
“周善信。”无为子慈眉善目,态度和善地说道,“你是在哪儿看上那位张郎的。”
“庙会。”
周仅诺回答的很肯定。
对于和张郎如缘份天成一样相偶,总是回荡在她的梦中,让她念念不忘。
她面容含笑,回忆道:“那天,我六哥带我去庙会玩,我看到了在卖纸扎灯笼的张郎,他容貌俊逸,才华横溢……”她丝毫没有留意自己说来说去都是这两个词。
“他……”
周仅诺有些记不清张郎长什么样了,好像和庙会当天卖字画的书生也差不多。
算了。容貌不重要。
“他才华横溢,扎的灯笼我很喜欢,就过去买了一盏,他说把灯笼送我。”
无为子问道:“灯笼还在吗?”
“在。”周夫人脸色难看地说道,“她就放在她闺房的床头,不许人动。”
“能取来吗。”无为子捋须道,“贫道怀疑灯笼上有祝音咒,影响了周善信的神魂。”
祝音咒?!
顾知灼呼吸一滞,脑子嗡嗡作响。
爹爹的骸骨和魂魄在西疆时,就是被祝音咒镇压的,差点魂飞魄散。
莫非是上虚观的长风真人也来了京城?!
第106章
灯笼?!
周六郎小心地问道:“真人, 您说的祝音咒是何意?”
无为子缓缓道:“祝音咒是一种邪术,也可以认为是一种诅咒。”
周家人吓了一跳。
邪术,诅咒, 这种词眼怎么听都让人毛骨悚然,凉飕飕的。
“我立刻让人去拿。快马加鞭的话, 一个时辰就够了, 还望真人稍待。”周六郎弯腰做了一个长揖。
周仅诺出言阻止:“不许去。”
顾知灼用手指头轻轻戳了一下小团子的肚肚,抢过清平的拂尘在它眼前晃了晃,银丝左右飘动。
清平:???
“咪?”
小团子兴奋地瞪圆眼睛,从她膝头一扑,追着拂尘的银丝跑来跑去。
好可爱好可爱!周仅诺两手托着下巴,目光牢牢地粘在了它身上。
顾知灼:“去吧。”
周六郎如蒙大赦, 赶紧跑。
跟车的都是些丫鬟护卫,这种阴私事关系到妹妹的闺誉,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他索性亲自跑了个来回。快马加鞭, 颠得他七荤八素, 终于在一个时辰内把一盏花灯带了过来。
推开厢房门走进去的时候,周六郎就看到四妹妹正坐在地上,拿一颗琉璃珠滚来滚去逗猫玩。
周六郎的脑海里浮现起了那个温柔贤淑, 笑不露齿的四妹妹。
两个身影重合……根本重合不到一起!
算了,和猫玩,总比整天想着私奔要好。周六郎在内心默默地安慰自己, 就跟刚刚安慰周夫人一模一样。
周夫人已经认命了, 见儿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也就问了一句:“拿到了?”
“是。”
周六郎满头大汗,把怀里抱着的花灯放到了八仙桌上。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角花灯, 每一面都绘着不同的鸟雀,论画工也就一般,鸟儿画得并不传神,木木呆呆的,只是在拼命地堆叠色彩,画面看着乱糟糟。
顾知灼拿在手上仔细检查。
周仅诺只回首看了一眼,随口道:“你别弄坏了。这是张郎送我的定情信……”
“咪呜~”
“来了来了,姐姐陪你玩。”
周夫人和儿子对视一眼,心道:就这样吧!权当多养了一个女儿(妹妹)猫。
花灯不但画工的一般,手艺也相当粗糙,竹片没有削光滑,上头留有不少的毛刺,粘合的时候,糨糊的痕迹也没有擦干净,瞧着有些斑驳,做得相当敷衍。顾知灼再往花灯里头看,发出了一声:“咦?”
“师父。”她把花灯拿过去,“里头有东西。”
花灯的内侧是双层纸,在其中的一角,隐约塞着一个三角形的东西,看大小应该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符箓。
她问道:“周夫人,可以拆开吗?”
“可以可以。”周夫人恨死这东西了,“你想怎么拆就怎么拆!”
顾知灼找了把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把花灯拆开。
周仅诺只回首看了一眼,面露一丝挣扎。
祝由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只犹豫了一会儿,顾知灼就已经把花灯裁开了,从双层纸的中间拿出了那个折成三角的黄色符箓。
她直接交给无为子。
无为子把拂尘架在手臂上,打开符箓。
顾知灼瞳孔骤缩,这是一张姻缘符。
姻缘符是道观中经常会有人求的符箓的之一,但与寻常的姻缘符不同,这道符箓在四边还写上了一圈咒语,她看不懂咒语的意思,但是,从字形来看,和贴在盛放爹爹头颅木盒里发现的那张符箓一样。
“确实是祝音咒。”
无为子肯定地说道。
祝音咒是一种相当古老的咒术,无为子入道门八十年,天赋奇佳,各种道术方技皆可信手拈来,而就连他,对祝音咒也仅仅只是略通皮毛而已。
祝音咒太邪,动辄毁人魂魄,改人运向,很容易遭到反噬和因果报应,如今还会的人屈指可数。
“这张符箓的字迹和小师妹拿来的那张十分相似。”清平凑过去仔细端详着说道,“应当是同一个人。”
上虚观,长风道人。
在西疆发生过的一切,顾知灼从来没有一天忘记。
当日为了不被冠以谋逆影响大局,顾知灼压抑着自己没有去上虚观一探究竟。
后来,她连番威胁了晋王,摆明着告诉了他,自己已经知道他让上虚观镇压爹爹遗骸的事了,甚至她还告诉了他会有血脉断绝之祸。
她也料想到,晋王十之八九会请长风道人来京城化解灾厄。
看来,这道符箓真是出自长风道人之手。
不知他如今是在晋王府,还是在哪个道观挂单。
顾知灼思量着问道:“张秀才除了在庙会摆摊卖过灯笼外,平日里住哪儿,还会去哪儿?”
周仅诺一脸茫然。
倒是周六郎曾经特意去查过,说道:“他家住在南城的燕子尾巷,平日里会在猫儿街摆个字画摊,赚些润笔费。猫儿街离京城最大的花楼巷子很近,偶而会有妓子找他写几首艳诗。”
无为子用火烛把符烧了:“这个花灯也得烧了。”
“不能烧。这是……”周仅诺闻言着急道,“这是张郎和我的定情……唔,好丑。烧了吧。”真奇怪,这花灯做得也太粗糙了,她从前怎就把它当作定情信物呢?
“是是。”周夫人示意儿子现在就去烧了,生怕女儿一会儿后悔。
师徒几个刚刚说的话她有一大半听不懂,但是,她还是听明白一点,女儿会变得这样莫名其妙,全是这个花灯害的。
烧了好,一了百了!
“清平,你给这位周善信一张静心符。”无为子说道,“周善信这段相思之情是由诅咒所致,没有媒介就会渐渐淡去。”其实小徒儿已经做得很好,就算不烧掉也无妨。但烧了它显然更能让周家人安心。
他慈眉善目,说出来的话让人打从心底里信服。
“多谢真人。”周六郎把姿态放得极低,连声道,“多谢姐。”
他一度真以为妹妹是犯了花痴,喜欢上穷小子不要紧,但要是为了个穷小子抛弃了家族和尊严,是绝对不行的。
过来求神问道,其实是他们最后的选择了。
周六郎暗自庆幸,拿上灯笼出去烧。
见顾知灼心不在焉的模样,无为子含笑道:“灼儿,多想无益,你要去就赶紧去。”
是的。找到那个书生问问就知道符是从哪里来的了。她蓦地起身,拱手道:“师父,师兄,我先走了。”
周夫人起身相送,送到门口时,福身向她致谢。
顾知灼连忙避开又回了半礼,双手扶起她说道:“您别客气。周六公子和我哥是朋友,举手之劳而已。”
“顾大姑娘,你救了诺儿一命,这个礼你当得。”
周夫人说得真心诚意。
周家这样的门第肯定不会由着女儿去私奔的,再闹下去,女儿轻则“疯癫”在庄子里关上一辈子,重则就是“暴毙”。她生了三个孩子,长子打出生就让婆母抱走了,和她也不亲近,如今膝下只有这一儿一女,舍弃谁她都不舍得。
“您放心,周姑娘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顾知灼不爱拐弯抹角,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这世道对女子一向严苛,行将踏错半步就能影响一生。
真是个体贴的姑娘。周夫人笑得温婉,亲自为她开了门。
顾知灼不再耽搁,招呼了一声晴眉和琼芳,直接下山。
她上马就走,又打发车夫他们自己回府,等回到京城,也就刚刚黄昏,路上行人来来去的相当热闹。
顾知灼先去了张秀才卖字画的猫儿街。
猫儿街位于东城,她平日里不太去这附近,也不熟,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见过张秀才的人,不过,他今天没有来摆摊。
他的字画摊平时就摆在一个瞎子的算命摊旁。
“你找张秀才?他今日没来。”附近摆凉水摊的大叔好奇的打量着顾知灼,在收了一个银锞子后,热络地说道,“张秀才这几日经常说,有位官家小姐对他一见倾心,吵着闹着要嫁他,以后他再也不用摆摊了。”
大叔多少有些羡慕。
哎,从前只听说榜下捉婿,也没见哪个官家小姐这么不挑,连秀才都要。
“他还说,他老丈人主管学政,能助他平步青云什么的,下一科肯定能考上。”
“姑娘,您找张秀才做什么?”
她该不会是张秀才说的那个富家千金吧?对上她不怒自威的目光,大叔自个儿就先否认了。肯定不是,这看起来不像是个眼瞎的,应该瞧不上张秀才那等货色。
顾知灼气定神闲道:“讨债。”
还真和周六郎说的一样,张秀才到处在跟人胡说八道,想毁了周姑娘的名声。
顾知灼正要去燕子尾巷看看,走出不远,周家的马车在她身前停下,周六郎自己赶车,他坐在车橼上向她打了声招呼:“姐,你也是在找姓张的小子吗?”
顾知灼点了头:“我想问他,那张符箓是谁给的。”
“咱们一起!”周六郎咬牙切齿道。
周围都是人,周六郎把马车赶去附近的一条偏僻巷子后,小声说道:“四妹妹告诉真人,她和姓张的约好了今天要私奔,她想再去看他一眼。”
“真人说,让她去。”
周六郎犹豫再三,决定听话。
“我娘回去了,我带四妹妹先去了燕子尾巷没见到人。”
说还没说完,马车的车帘挑了起来,露出了周仅诺的俏颜,她略带迷茫道:“顾家妹妹,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好像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愿意与他私奔,可是,再一仔细回想,她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了。
仅仅只记得“容貌俊郎,才华横溢”。
她现在已经不想私奔了,但总得亲口告诉他一声,不然她不甘心。
“姐,没事吧?”周六郎用手挡唇,小小声地问道。
“想见就见。”
“姐,我的亲姐,要是有什么差错,你一定得拉住她。”周六郎连连作揖,他看了看左右,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四妹妹说,和姓张的约好了今晚在算命摊对面的茶馆前等。”
“约在几时?”
周仅诺:“戌时一刻。”
顾知灼不太理解地说道:“戌时天刚擦黑,下人们应该都还没睡?你确定自己跑得出来。”她问的是周仅诺。
周仅诺垂首。仔细想想,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呢?
顾知灼两手一摊,理所当然道:“张秀才应当不知道高门大户到底有多少丫鬟婆子整日里围着主子转。”
光顾知灼自己的院子里,除了琼芳和晴眉,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就有二十人。
“周姑娘,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顾知灼坐到车椽上,用手掌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想着去给祖母请安时,装拉肚子。祖母院里的净房有个朝后头开的小窗户,我可以从小窗户爬出去,再偷偷溜出院子。”周仅诺越说越轻,脸颊因为羞愧微微泛红,“……从狗洞里钻出去。”
明明在计划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超级能干,能想出这么一个超绝的计划。如今,面对顾知灼那双似笑非笑的双眸,她有种躲到桌子底下的冲动。
天哪,钻狗洞。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咪呜~小团子安慰地舔了舔她的手指,周仅诺到感动不行。
四妹妹越来越正常了!周六郎抹了把辛酸泪,一会儿再见到姓张的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周六郎出去买了一大杯凉茶,散散心头的火气和焦躁。
天色渐暗,街尾的巷子里挂上了无数的红灯笼,照得半边天空红彤彤的,明亮的仿若白日。
周六郎咽了咽口水,嗓子干涩。
这里离花楼太近了,要是让灿哥知道自己大半夜把姐带来这种地方,会被打的吧?
肯定会。
他心头忐忑,为了四妹妹,他真是牺牲不小啊。
“来了。”
顾知灼盯着外头,忽然提醒了一句,“你瞧瞧,是不是他。”
老瞎子已经回去了,附近的小摊散得七七八八,也没有行人。唯独在茶馆前站了一个青色布衣,头戴纶巾的青年男人,他正在四下张望。
周六郎死死咬住后槽牙:“对,是他!”
周仅诺看了一会儿,也是点点头。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从马车上下来,又迟疑着停住了脚步,秀丽的脸上多了几分徘徊。
顾知灼吩咐晴眉:“你跟着,若事有不对,直接把人打晕了拖回来也无妨,可以吗?”后半句问的是周六郎。
“可以可以!”
顾知灼抬手轻抚周仅诺额上画过符纹的位置,又补了一个静心符,把猫给她:“去吧。”
顾知灼相信自己,也相信师父的判断。
所以,她气定神闲地看着,周六郎焦躁地摇着折扇,脸上全是燥热的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巷子外。
周仅诺走向张秀才,启唇轻唤:“张郎。”
张秀才扭头看过来,他扯了扯脸皮,激动的笑了。
“诺诺,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舍不得我的,是不是。”
他掐着喉咙说话,语调虚伪的让周仅诺打了个寒颤:“是,是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粘粘糊糊的,就跟一条蛇在吐信子,特别不好受。
张秀才深情款款:“你爹娘现在不愿意接受我们也不要紧,只要我们在一起,二老迟早会看到我对你的真心。到时候,他们就会原谅你的。”
张秀才向她凑了过去,想要亲吻他的脸颊。
他口中的那股子臭味让周仅诺秀眉紧蹙,他就连头发上也有阵阵的酸腐气息,耳后和脖颈的泥垢更是让作呕。
她下意识迸住了呼吸,往后躲开。
她甚至还看到他牙缝里有一根韭菜叶子。
张秀才还当她害羞,并不以为然。
京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是势力眼,居然嫌他只是个秀才。也不想想,以他的才华人品金榜题名是早晚的事。
想到一次次真诚求亲还被人赶出来,他就恨得牙痒痒。
他温情脉脉:“今晚我们就拜堂成亲,好不好。”
太简单了。
真和那个人说的那样,只要把符给出去,就会有高门大户的娇娘子对他爱慕不已。
第107章
张秀才当时将信将疑。
在庙会时, 他看到了周仅诺,她的身边围了一圈的丫鬟婆子,衣饰华贵, 满头珠翠,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 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把放了符纸的灯笼送给了她。
她疑惑地看他, 让身边的丫鬟给了他一块碎银子。
她离开后,他悄悄跟了上去,他听到她和丫鬟说:那书生想必是在赚束修,科举不易,也就一块碎银子罢了。这灯笼,你们拿去玩吧。
她果然和那些趋炎附势拒绝他求亲的女人一模一样。
他跟了她一路, 后来,她对他一见钟情了,只惜她的家里人全是些势利眼,看不上他。
张秀才就哄了她私奔。
他信誓旦旦道:“你放心, 我会待你好的。”
当官的人家都好面子, 他们先私奔,生米煮成熟饭,她家就不得不把她嫁给自己。
为了脸面, 肯定会陪上大笔嫁妆,供他到他平步青云那一日。
聘则为妻,奔是妾, 等到他金榜题名, 给周仅诺一个妾就行了,他这样的才华人品,只要有了功名, 连公主也娶得!
张秀才越想越美,接着哄道:“我娘天天都在盼着你进我张家门。”
“对了,你的包袱呢。”
他左看右看,见她两手空空,心里多少有些不喜。
不过,三白眼滴溜溜的一转,他发现了站在周仅诺身后的晴眉,激动地心想:这应当是他日后的通房丫鬟了吧!
怎么就只带了一个啊。
张秀才握住了周仅诺的手腕,深情款款地说道:“尽管你没有带嫁妆,我也不会嫌弃你。我娘给我们准备了红蜡烛,今晚我们就洞房花……”
“咪呜!”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抽在他的脸上。
周仅诺甩了甩自己的手,两眼空洞地喃喃自语:“娘说的没错,我肯定是中邪。”
要不是中邪,怎么会看上这种满脑子歪心思的人。
夏夜的凉风迎面拂过,吹散了周仅诺脑中的最后一丝混沌,她目光清澄,彻底没有了那些乱糟糟的迷恋和茫然。
周六郎提了大半天的心,在听到巴掌声后终于放下了,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这一巴掌打得张秀才恼羞成怒,抡起拳头对着周仅诺砸过去。
“呀!”
周仅诺吓了一跳,她来不及躲,只得双手掩面,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慢慢放开手,就见张秀才高举起的手臂被晴眉一把抓住。
“贱人,放开我!”
“我是你姑爷,你一个贱奴敢对姑爷无礼,信不信我让你主子把你打死。”
他还当晴眉是周仅诺的丫鬟,大声地叫嚣挣扎。
顾知灼从巷子里走了过来,她一直走到周仅诺身前,直截了当地问道:“符是谁给你的?”
“符。 ”张秀才咽了咽口水,眼神闪躲,“什么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放在花灯里的符。谁给的。”
张秀才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再回想起那一巴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心虚地嚷嚷道:“没有!你们弄错了。”
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恨恨地心道:周仅诺也是踩低捧高,趋炎附势的女人,他对她这么好,她也能轻易变心。
明明那个人说过不会有人发现的!骗子。
“我不知道。”
张秀才咬牙不认。
他也熟读过律法,一旦认了,轻则革去功名,重则狱禁流徙。
但只要不认,周家绝不会去报官。周家女儿差点就和自己私奔了,他们要是敢闹上公堂,自己就胡说八道,谁都别想要脸!
“晴眉。”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晴眉捏着他的手腕往地上一丢,她在东厂待了这么久,逼供的手段多少还是学过一些的。
比如猫捉老鼠。
张秀才脸朝下重重摔倒,他吃痛爬起来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然后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他太害怕了,边跑还边回头来看,一个没留神咚的一下,肩膀撞上了茶馆的外墙。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耳畔炸开。
顾知灼大喊道:”小心!”
她眼明手快地拉住晴眉和周仅诺往后飞奔。
轰隆隆!耳畔一声巨响,茶馆塌了。
尘土漫天飞扬,把人呛得不住地咳嗽。
周六郎飞奔过来,后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手持折扇在她们面前拼命的扇,试图把尘土全都扇飞。
“出什么事了?”
“房子塌了!”
“有人被压在下面了!”
四下里乱糟糟,坍塌的轰鸣声把周围的人也全都引了过来。
尘土渐渐散去。
顾知灼掩鼻向着茶馆的方向看去,二层楼的茶馆崩塌了,墙壁全都垮塌了下来,张秀才就被压在这些层层的砖石下。
周围围过来好些人在吵吵嚷嚷,有人喊着去叫官差,也有人试图过去把砖石搬开救人。
张秀才只有头和一条手臂露在外头,手臂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也不知道他身上是哪里受了伤,鲜血在不停地往外流,在灯笼灯的映照下,红的格外刺眼。
周仅诺双目圆瞪,脸色煞白,膝盖发软。
顾知灼捂住了她的眼睛,轻言道:“别看。 ”
周六郎难以置信,他后知后觉地问道:“姐,四妹妹,你们都没受伤吧?”声音发颤。
要是她们当时离得再近一些……光是想想,他就怕到不行,心脏都快停。
“没有。”
茶馆塌下来的时候,顾大姑娘挡在了自己面前,后来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虽然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那些可怕的画面,她几乎没有看到。
顾家妹妹人真好。
“咪呜。 ”
周仅诺抱着猫,安慰着:“别怕,姐姐在。”
“是反噬。”
顾知灼盯着张秀才,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道,“就是因果报应。”
祝音咒这样的邪术,太容易牵扯因果。
周仅诺从咒术中彻底脱离的那一刻,使用符箓的张秀才就会遭到反噬。
原来如此!周六郎懂了,他恨恨道:“该!”
要是他们没求到清平真人,真让四妹妹和他私奔了,四妹妹这辈子就完了。
用这种邪术来害一个姑娘家,跟拐卖有什么不同。被砸死也是他活该。
“我去看看。”
顾知灼把周仅诺交给周六郎,还不忘把她的脸朝向另一面不让她看,径直向张秀才走过去,简单的摸了脉。
人还有一口气,但脉搏几乎断了。
神仙难救。
路人和住在附近的百姓还在忙着搬动砖石救人,顾知灼半蹲下身,用银针扎进了他的天灵盖,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问道:“是谁给你的符?”
“救我,求……”
他混沌的眼中充满了恐惧。
“是谁给的?”
对于救不活的人,顾知灼不会给他任何期翼。
“是、是……”
张秀才伸出了一只手指,拼命往前指。
“是……”
他的声音一顿,最后一口气也跟着散了,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
“差爷来了!”
“差爷,在这里!”
“快,快啊。”
几个在附近巡逻的官差闻讯匆匆赶过来,在亲眼见到倒塌的茶馆和被压在底下的人时,全都惊呆了。也没地动啊,周围的房屋都好好的,怎就这一间塌了呢。
“没救了。”
顾知灼拔下银针,说完就走。
班头想问个究竟,周六郎开口叫住了他:“刘兄。”
“原来是周六公子。”班头一扭头,笑着拱手,“您也在。”
对于周六郎这样的纨绔来说,三教九流就没有他不熟的。他揽住了班头的肩膀,热络地说道:“我亲眼瞧见茶馆塌下来的,有什么事你来府里问我就行。”
周六郎丢了个荷包过去:“请兄弟们喝酒。”
好嘞!
“周公子您忙。”
班头吆喝着先把人给抬出来。
“你们有没有人认得他,茶馆的老板住哪儿有谁知道。”
“小心点,别再塌了!”
周六郎收回目光:“四妹妹你和顾大姑娘先回去,我留下来再看看。”
这附近是花街,周围又全是人,再待下去,他绝对会被灿哥得下一层皮来。想想就皮痛肉痛。
拐去小巷子,上马车的上马车,牵马的牵马,目送着她们离开后,周六郎又拐了回去。
一路上顾知灼一句话也没说,等回了院子,她把马鞭一甩,靠坐在美人榻上。月光透过轩窗倾洒而下,在她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琼芳静静地点亮了灯,给她倒了杯温水,解解暑热。
一口气喝完水,顾知灼双手抱着后脑勺往后面一倒,靠着软乎乎的大迎枕。
没想到反噬会来得这么快。
快到还没来得及问他的符是哪里来的。
顾知灼闭目沉思,指尖在美人榻上轻叩。
思索了一会儿,她索性起身盘膝而坐,拿出随身带着的算筹。
卦爻要灵验,其实限制很大。
和她有亲缘的人,血脉越近,就越是算不出他们的运向。
同样的,涉及到道门中人,卦爻也会变得不准。
顾知灼只能从张秀才着手,一点点地往前推算。
不停的起卦,掐算。
唔。
顾知灼一脸古怪地盯着算筹的结果。
晴眉凑过来看了一会儿:“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跟了姑娘这么久了,可这些东西她还是看不懂。
“上卦为泽,下卦为……”
晴眉目光呆滞。
顾知灼莞尔一笑,用最简单的话说道:“从卦象上来看,张秀人此人履试不中,又恃才傲物自以为怀才不遇,因而愤世嫉俗。然后,他遇到了一个贵人。”
晴眉目视这些黑色的木牌,完全不明白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眼睛亮晶晶地追问道:“还有呢?”
顾知灼用手指点着其中一个算筹,说道:“从卦象上来看,这位贵人认为是因为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伺候他,为他生儿育女,照顾病母,才会让他生活这么凄苦。所以,贵人给他一份姻缘。”
晴眉的目光从算筹移开,眨眨眼睛。
“对吧,好莫名其妙。 ”顾知灼把算筹一推,打了个哈欠,“估计是我太累了,算的不对。”
外头响起三下更鼓声。
“三更了,姑娘,您还是快去睡……”
晴眉的声音渐轻,向琼芳做了一个噤声动作。
她睡着了。
琼芳小小声地问道:“要不要把大姑娘叫醒,去里屋睡?”
“让她睡吧,大姑娘睡得浅,叫醒了我怕又会睡不着。”晴眉去里头搬了床薄被出来,给她盖上,“你也去休息,我守着就好。”
顾知灼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迎枕里。
祝由极度耗费心神,堪比施了一套长针,她埋头一觉睡到了辰时三刻,又急急忙忙地去了荣和堂。
请过安,太夫人目中的嫌弃又比前一天多了几分,终于忍不住念叨起来:“你瞧瞧你,成天往外跑,都晒成这样了。”她每一个字眼都带着不满,“忱儿说过几天请人来提亲,你这黑黢黢的像不像话!”
太夫人抬袖掩面,简直快看不下去了。
也是忱儿脾气好,任她乱胡闹。
哪有黑黢黢的!太夸张了。顾知灼不服气,撒娇卖乖地哄走了太夫人一大盒子珍珠粉。
晚上敷脸!
乐滋滋的从荣和堂出来,顾知灼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打算再去张秀才摆摊的地方看看,没走几步,顾知骄在后头匆匆叫住了她。
“大姐姐。”
于是,顾知灼停下脚步,回首等她。
没一会儿,顾知骄跑了过来,先是问道:“大姐姐,你今儿要出门吗?”
顾知骄难得会特意来找她,顾知灼就道:“没什么事,不出去也无妨。我们去前头的凉亭坐坐。”
反正张秀才也死了,差不了这一时半刻。
她说着,主动挽上了顾知骄的手。
如今已是七月中,阳光火辣辣的,光是在外头走上一遭,都能热的满头大汗。
凉亭依水而建,里头放了冰盆,四周还围了一层薄纱来挡暑气,掀开薄纱进去顿觉一阵凉快。
“快坐。”
顾知灼让丫鬟端来了放着冰块的果子露和水果冰碗。
待她喝了几口,又用温热的帕子擦干脸上的汗后,顾知灼漫不经心地摇着团扇,笑着问道:“怎么了。”
她的嗓音轻柔,团扇的风吹到脸上也是凉凉的,顾知骄羞涩地笑了笑,拿出了一张叠了两折的绢纸。
“是这个。”
“我不知道大姐是不是需要,拿来给你瞧瞧。”
她往前凑了凑,脸上带着一点期待和一些忐忑。
顾知灼拿起绢张,刚打开一半,凤目蓦地亮了,这图案她相当的熟悉,和上回谢璟落在天熹楼里的一模一样。
等到把绢纸全部展开,上头果然是一张完整的连弩结构图。
“这是?”
顾知骄抿着嘴:“那天,我见大姐姐一直在看,所以,就默画了出来。”
顾知灼不敢相信地重复道:“你默画的?”
顾知骄点点头。
她好奇极了:“你什么时候看到全图的?”
“三皇子殿下回来拿的时候,匆匆忙忙只捏了一角,绢纸展开了,我就看到了。”
顾知灼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但这最多也只是一两息的功夫,谢璟就把绢纸折好放进了袖袋。
顾知骄嗓音轻柔:“我从小只要见过一眼的书画,就忘不了。”
“过目不忘?!”顾知灼拉着她的手,惊喜地差点蹦起来,“二妹妹,你好厉害!”
顾知灼记性也很好,但要说到过目不忘,还差了不少。
而且,骄骄这已经不能仅仅算是过目不忘了?!
顾知骄两眼弯弯,羞涩地掩唇笑了:“大姐姐,这个有用吗?”
顾知灼把绢纸摊开放在八仙桌,指给她看:“这应该是一把连弩。”
在看到完整的图纸后,顾知灼确定图纸上的是一世曾在禁军中用过的神臂弩。
她还记得,是在皇帝寿宴时,彼时已经是太子妃的季南珂献上了一把连弩作为生辰礼,季南珂说这叫神臂弩,是她亲手所制,可以连发十箭。在命人试过后,皇帝欣喜若狂,大赞季南珂是大启福星。
季南珂的风头一时无两。
这应该是几年后的事了。
没想到,这一世,季南珂竟提前拿出了神臂□□。
还是说,是因为她不似上一世这般顺利,所以,想用神臂弩来挽回一下局面?
对了。季南珂好像总是会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连弩、牛痘、晒盐法、新式纺织机……
见她摸着图纸在沉思,顾知骄也不出声打扰。顾知骄向来耐得住性子,哪怕是一个人坐着也能自得其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顾知灼默默地念着这句话。
师傅常说的,天道是没有感情,所以它永远都会理智的为世间决定一条最好的道路。
它选择了季南珂。
是因为季南珂是夺舍来的,她会为世间带来别人没有的助力。
所以,天道给了她蓬勃的气运,助她成为太子妃,从而影响皇权和大启民生。
顾知灼放下图纸,她的嘴角微微弯起。
这把连弩绝非季南珂所设计,她最多也只是照搬,所以,它有一个致命缺陷,她没有发现。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世间并无益处。
天道错了。
第108章
上一世, 季南珂呈上这把连弩时,皇上让她在寿宴中当场展示了一下威力。一发十矢,全部贯穿了百步以外的假人, 未消的力道甚至让假人又摔出了数十步。
寿宴上的众人又惊又喜,纷纷夸赞此乃国之利器, 大启必能凭借着此神器让蛮夷不得寸进。
后来, 皇帝还让人把它拿给底下的臣子们一一传看。
公子回来后与她说了此事,公子说神臂弩确实威力巨大,但在结构上有很大问题,若不改进绝不能用在军中。
公子后来上过折子,但是让皇帝压下了。
其后不过半年,禁军设了一支三万人的神臂营, 尽数装配上神臂弩,皇帝命谢璟率神臂营去淮州剿灭叛军。
叛军一共一万两千人,谁都知道,这是皇帝在为谢璟铺路, 让他能得了这份军功, 从而在军中站稳脚跟,但结果,三万人的神臂营惨败。
有八成的神臂弩在战场上突然解体, 箭匣崩开,里头的箭矢弹射出来,射中了附近的同袍。
惨状如同在自相残杀, 神臂营死伤大半, 给了叛军可趁之机,连谢璟也差点折在叛军手里。
这样的战况实在太难看了。
皇帝隐瞒了下来,暗中再派去援军, 以足足多于叛军五倍的数量,打赢这一战。
当时公子垂危,顾知灼没有精力去关心别的事,也是到了后来,发现禁军再没有配置神臂弩,她才从怀景之的口中得知了整个经过。
这样一把利器,丝毫都不加以改进,说不要就不要,那只代表了一件事——
季南珂根本不会!
这不是她设计的,所以,一旦出现了差错,她不会改。
顾知灼微垂眼帘,整把弩弓的设计其实十分完美,她怀疑,是不是季南珂记错了什么,才会导致这个致命缺陷的出现。
“骄骄。”
顾知灼忽而开口,问道:“你若这个世间的主宰,但你不能插手世间万事的变迁。有一天,在你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人,她通晓后世,又拿出了各种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每一样都会让这个世间变得更好,你会不会选择她,来代你主导世间事。”
顾知骄托着腮,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会吧。”
“但是,大哥和三弟都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人懂得再多,她也不是我这世间的人,而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我不能确保她没有异心。我会一直盯着她,若是有更合适的人选,我会换掉她。”
顾知灼默默地看着她。
“大姐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顾知灼抚掌道:“骄骄说得对。”
天道没有感情,它只会为这个人世间选择最适合的一条路。
“琼芳。”
顾知灼把绢纸摊开放在石桌,吩咐道,“你回去一趟,带些纸来,就拿我书房里的澄心纸还有和澄收纸放在一起的炭笔也拿几支来。”
琼芳俏生生地应了。
她很快走了个来回,把纸笔都带了过来。
晴眉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轻轻地掀开纱帘。
顾知灼正指着图纸上箭匣的位置说道:“……还有这里,枢轴受力太轻。”
琼芳悄悄走过去,把纸和笔分别放在了两人的手边。
她看了一眼冰盆,里头的冰还足够,又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顾知灼拿起炭笔,寥寥几笔在纸上把枢轴画了出来。
她曾经得到过一把完好的神臂弩,在尝试了好几遍后才发现端倪。
顾知骄把头凑过去看,姐妹俩头碰着头说话。
“平时使用和训练基本不成问题。”
“但若是在战场上使用,就不可能单单放出几矢,十几矢就能结束战事的。”
“而使用的频率一高,枢轴会脱轴。”
顾知骄听就懂了,她细声细气地说道:“枢轴是整把连弩的接连点,一旦脱轴,连弩会立刻解体,若当时正在用的话,箭匣很可能会崩裂。”
顾知灼打了个指响:“就是这样!”
她当时在连续射击一百次后,神臂弩突然解体,箭匣里的箭矢飞得乱七八糟。
一击十箭,也就是区区一千箭。
平时训练时,一般都不会特意这么高频率的使用连弩,而放在战事激烈的时候,连续射击一百次并不稀罕。
当然,若是像普通弩弓那样,降低射击的频率,肯定不会解体,可若是如此,又何必要要用连弩呢?岂非多此一举。
“所以,我们得调整一下枢轴。但是,枢轴是整把连弩的中心,枢轴一动,钩心、箭匣也得跟着动。”
上一世,公子死了,她对改良武器什么的没有半点兴趣,在弄明白为什么公子说结构有问题后,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再也没去摸过神臂弩。
顾知灼摸摸下巴:“总之,先找个工匠做出来。不过,必须要找个靠得住的。”
不能让图纸外泄。
“大姐姐。”顾知骄微仰小脸,声音轻柔且温和,“我觉得我能做。”
顾知骄把双手放在膝上,颊边浮起了一个梨涡:“我从前给徐家的铺子做过八宝匣子。”
徐家的生意是从北地搬来京城的。
除了毛皮外,北地盛行一种名为八宝匣子的物件。八宝匣子可大可小,它没有锁但是在打开的时候,必须按一定的顺序扭动匣子上的滑扣,匣子里头按有夹层,而每一道夹层的打开关闭也都由滑扣控制,相当精妙,在京城也特别受欢迎。顾知灼自己就有一个,用来存放一些契纸什么的。
“我做的比大师傅们还好。”
顾知骄漂亮的双瞳亮起了光。
她忘不了那一天,大姐姐用珠花挽起了她的头发,告诉她,她是可以昂首挺胸活在这个世上的。
她是顾家的女儿,她也想为顾家,为大姐姐做些事。
顾知骄生怕被拒绝,期盼中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大姐姐,能让我试试吗?”
“试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纱帘外头响起,顾以灿掀开纱帘进来,笑得灿烂:“妹妹。二妹妹,你们果然在这里。”
“灿灿!”顾知灼欢喜地朝他招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我去给祖母请了安,本来想去凌霄院找你的,祝嬷嬷说你和二妹妹在这里。”顾以灿把一个油纸包放到了石桌上,“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是驴肉火烧?”
“你鼻子真灵!”顾以灿把油纸包打开,里头是两个驴肉火烧,“二妹妹你也吃。我是在城北的那家老店买的。”
顾知灼把油纸撕开一半,包了一个火烧先递给顾知骄。
她拿了另一个,愉快地咬了一大口,嘟囔着:“正好,我早膳还没吃呢,差点忘了。”
顾以灿眯起眼睛,盯着她左看右看:“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连早膳都不吃,还晒成了这样!”
有吗?
顾知灼觉得自己现在的肤色还挺好看的。
不似京中贵女的白皙无暇,但也绝对不黑,很健康。
反正只要足不出户几天,又或待暑日过去,就能养回来的。
他竟然敢嫌弃!
一见她的脸色,顾以灿立马改口:“不过,这样更好看!像女将军。对吧,二妹妹?”
顾知骄小口地咬着火烧,莞尔笑道:“大姐姐怎么都好看。”
顾知灼满意了,三两口把火烧吃完,拍拍手上碎屑,随口道:“你都忙完了?”
他往后一靠,把手撑在栏杆上,乐滋滋跟着妹妹显摆道:“我带人去包围了西山,不许五军营的人踏出军营一步,出来一个打一个。江自舟和齐拂就轮流从密道把箭矢一批一批地运了回来。”
“刘光明去京里告了一状,皇帝派人把我宣回来的。我又挨骂了,哈哈哈。”
“总之!”顾以灿一拍石凳,“已经全都搬回来了,一支不落。”
顾知灼啪啪啪鼓掌。
顾知骄也跟着一起。
顾以灿眉飞色舞,他注意到了石桌上的绢纸,身体往前一凑,脑后的高马尾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他一看就懂:“这是连弩吧。”
“二妹妹画的。”顾知灼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一遍,“二妹妹说她来做,我觉得行。”
顾以灿竖起了大拇指:“等做好,大哥给你买花戴。”
顾知骄弯起嘴角,笑意越加柔和。
顾知灼拿起炭笔,洋洋洒洒地把需要的东西一一罗列,包括鲁班尺,墨斗什么的,写完又道:“二妹妹,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列完后让丫鬟交给吴平家的,她如今管着采买。”
顾知灼没有问她识不识字,以她这过目不忘的本事,跟着先生学上些日子,连状元都能去考。
把澄心纸一塞,顾知灼就不管了。
连弩是木制的,大部分的结构也都是木头,但中间的枢轴和滑轮,钩心,顾知灼决定都用铁,另外,铁矢也得准备一些。
“哥,千机营有铁匠吗?”
顾以灿拿着图纸看,分出一丝心神听她说话,头也不抬道:“有。”
“这就行了。我们新得的铁,正好拿来用。”
那箱铁真是及时雨!不然光五百支铁矢就是个大问题。
顾以灿把图纸看完后,郑重地叠好:“二妹妹,就交给你了。等枢轴什么的打好后就拿来给你。”
顾知骄的心跳得很快,眼中熠熠生辉。这是一种被相信,被认可的感觉。
“哥,你要回军营吗?”
“飞鸽传书吧。”顾以灿摸摸下巴,“我刚被骂了,哎,还是得收敛些。这几天就先不回去了。”
顾知灼笑得前仰后合。
一个小丫鬟来到亭子外头,琼芳出去问了一下,过来禀道:“大姑娘,周六公子来了,说有急事找您,现在在前厅。”
“大哥哥,大姐姐,我先回去了。”顾知骄精神抖擞地说道,“我去把尺寸重新计划一遍。”
她福了福身,脚步轻盈地先走一步。
“周六这小子会有什么急事。”顾以灿狐疑道,“我和你一起去。”
一从亭子里头走出来,一股暑热就扑面而来,顾知灼用力扇了扇团扇,没一会儿额头的汗水就冒了出来。
从月洞门出去,就是前院待客的厅堂,周六郎满身焦躁的走来走去,一见顾知灼来,立刻迎了上来:“姐,出大事了!”
“什么事?”
说话的是顾以灿,周六郎满眼全是顾知灼,慢了好几拍才发现他也在,连忙站好喊道:“灿哥好,你回来啦。”喊完又急急忙忙道,“姐,郑四她妹被夫家退亲了。”
“郑四她妹被退亲了,和我妹妹说什么。”顾以灿瞪了他一眼,“还有谱没谱?”
“别吵。”顾知灼扯了他一把,又道,“你接着说。”
“就是,郑四她妹看上他们府里的马夫,说他瘸了腿很可怜需要有人救赎,还偏巧让未婚夫亲耳听到。未婚夫直接退了亲事,郑四他爹一气之下把马夫打死了,现在他妹妹嚷嚷着要殉情。姐,你说,郑四她妹是不是和我那四妹一样,一样……”
顾以灿没听懂:“你四妹又怎么了。”
周六郎呆了一下,明白了。
“姐,你真是说话算话!”没想到,她居然连灿哥都没告诉。
顾以灿眯起了眼睛,双目中迸发出了一抹危险的光。
反正灿哥也不会搬弄口舌,周六郎生怕被打,索性把周仅诺的事都说了,庆幸道:“多亏了姐帮她……姐,现在怎么办?”
顾知灼琢磨了一下:“最近京城还有没有类似的事?”她这些日子军营府里两头跑,压根没精力去关心别的。
周六郎摇了摇头。
他为了四妹妹的事焦头烂额,要不是一早看到郑四在喝闷酒发酒疯,他连这事这都不知道。他是想着郑四妹子的事和诺姐儿太像了,说不定顾知灼也能把人救过来。
“这样吧。”顾以灿道,“你把咱们的人全都叫出来,就叫去……”
这诺大的京城就没有纨绔们不知道的事。
顾知灼接口道:“我记得猫儿街的茶馆旁有一家酒楼,就去那里。”
“好。”
周六郎匆匆跑了,顾以灿先回院子写了一封信让飞鸽传书送去军营,交代齐拂让铁匠依图纸把轴承什么的打出来,兄妹俩再一块儿出了门。
猫儿街上的茶馆还是一摊碎石没来得及清理,但压在乱石下的张秀才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了一滩鲜血。周围的小摊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兄妹俩先去了酒馆,要了两间二楼的雅座,让小二把中间的隔断打开。顾知灼凭栏坐在窗边,目光落向对面算命摊的幌子,上头的“算卦”二字,都多了一个勾,让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算命摊上坐了一个老瞎子,生意似乎还不错,刚走一个客人就又来了一个。
“灿哥,姐!”
不多时,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们陆续都来了。
顾以灿一声令下,周六郎负责传达,一个个来得飞快。他们都是一块儿去晋王府打过架的,见到顾知灼的时候一口一个“姐”叫得亲热极了。
他们进了雅座,在八仙桌围坐了一圈,坐不下的,就拖了一把圆凳坐到窗边,嘻嘻哈哈说着话。
郑四醉的不成样,摇摇晃晃地过来后,往八仙桌上一趴,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
“是这样的。”
顾知灼用指尖轻叩了两下太师椅的扶手,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太快,还让顾知灼吓了一跳。
顾知灼清了清嗓子,问道:“最近京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或者谁家应下了极其不配的亲事,或者谁家姑娘突然‘暴毙’了……”
原本以为只有张秀才一个,没想到,竟然还不止。
张秀才死了,那就找找还有没有没死的。
顾以灿拍了下桌子:“快想!”
第109章
所有人打了个激灵。
有人捏着眉头, 有人按着太阳穴,一个个苦思冥想,认真的架势就像是在科举考场。
孙二头一个说道:“灿哥, 武昌伯府家有个庶女前几天暴毙了,她同一个姨娘的弟弟去花楼买醉, 我听到他在哭, 说他姐是被他姨娘勒死的。哭得可伤心了。”
顾以灿丢了颗龙眼过去,孙二乐呵呵地接过,剥开就吃。
“吴侍郎家里有个闺女前日刚出嫁,嫁的好像是,是……”墨七握拳拍了一下掌心,“对了, 是在前头花街上卖挑花馄饨的矮子。”
“咱们还见过呢,你们记不记得,就是那个矮子方,才这么点高。”
墨七夸张地用手比划着, 只到他胸口附近。
他这么一说, 有人想起来。
“吴侍郎陪嫁了不少,还给他闺女在城东置了一个三进的宅子。”墨七抬手抓住顾以灿丢过去的龙眼,边剥边说道, “吴侍郎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女婿呢,也太想不开了。”
小二叩门进来上菜。
墨七指了指茶馆随口问道:“你们家不会也塌吧?”
“客官,哪儿能呢。”小二笑得殷勤, “他家有白蚁, 房梁都被啃断了,能不塌嘛。咱们家年年除蚁,绝塌不了。客官慢用, 这是我们掌柜送客官的花儿酿。”
半醉半醒的郑四抢过酒壶,咕噜咕噜地一口气把一壶酒全喝完。
“没了?”
他随手一挥,砰!酒壶摔碎了。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扑通又趴了下去。
顾以灿扔了个银锞子给小二当作赔偿。
小二兴高采烈地出去了,顾以灿催促着:“继续想。”
“灿哥,宁王府的庶出四姑娘跟一个伎子私奔了,这算不算?”
听到“私奔”两个字,周六郎吓得心脏砰砰乱跳,还好还好,说的不是他家。
顾以灿看看妹妹:“算。”
说话的是宋五,宋首辅的小孙子:“那伎子你们一定也认得。前阵子武安侯府被抄家,府里的女眷都被送进了教坊司,王其君那小子长得男身女相,他就和他姐调了包,让他姐代他去死。他顶替他姐进了教坊司。”
这话一出,雅座里一下子热闹了。
“真的啊?”
“我只听说是个伎子,竟是姓王那小子?”
“这都没被发现,教坊司眼瞎了?”
顾知灼看向窗外,老瞎子正在收拾摊子上的铜板和碎银子,一块碎银子从他手里掉下,老瞎子立刻俯身精准地捡了起来。
“……宁王设宴时,那小子混进了歌姬里头。不知怎么就搭上了宁王府的四姑娘,四姑娘是侧妃生的一向得宠,求了宁王把人调进了府里当歌姬。结果前些天四姑娘就和这小子私奔了,那小子还故意大肆张扬,就怕别人不知道。”
宁王四女是宗室女,怎么都不可能下嫁给贱籍伎子。
宁王要脸面的话,就得设法把他改为良籍,而这对宁王来说,又是举手之劳。
“灿哥,我的龙眼呢。”宋五对着顾以灿嬉皮笑脸。
顾以灿抛了个龙眼给他。
“还有还有……”
话题一挑起来,立刻更加热络。
他们成天满京城的晃荡,消息来源还真是三教九流哪儿都有。
不过,没见着人,也挺难判断的,毕竟不管是下嫁,暴毙,病逝,甚至是私奔,在这个诺大的京城并不罕见。
这些事最多也就是茶余饭后谈说一二。
哪怕是周仅诺,若非顾知灼正好遇上,无论其后是暴毙还是病逝,她最多也不过只是“听说”。就像是在一汪池中投进了一颗小石子,带来的涟漪最多也就影响到她的家人。
“妹妹,够了没?”
顾知灼向他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混账东西,我要打死他!”
郑四抬起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喝的有些多了,满面通红,哭起来震天响,把其他人的说话声都打断了,于是,他们围了过去,又是灌酒又是安慰的。
“嗝!”郑四打了一个酒嗝,语无伦次地说,“刘陵前几天还去求了姻缘符给霖姐儿,现在又胡说八道,非要逼死霖姐儿。”
姻缘符?
顾知灼心念一动。
“混帐小子,之前还说要纳个贵妾。”郑四又哭又骂,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话说得颠三倒四,“霖姐儿,霖姐儿才不会看上马夫呢。嗝。”
“小爷我现在就去打死他!”
他醉得糊里糊涂的,连门和窗都分不清,吵吵嚷嚷地扒着窗户非要往下跳,离得最近的周六赶紧冲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一股浓重的酒味萦绕鼻腔。
“这是窗,是窗!”
“别跳。”
好几个人扑过来,一同掰着他的手往里拖,叫得街上的行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顾知灼:“把他泼醒。”
其他人也不管自己杯子里的是酒还是水,一股脑儿的全都泼到郑四的脸上,连冰镇绿豆汤和酒酿小圆子也不例外,汤汤水水挂了他满头都是。
顾知灼:“……”
她略带怜悯地看了一眼顾灿灿:“你辛苦了。”认了这群人当小弟,一点谱都没有。
顾以灿拍了拍额头。丢脸,太丢脸了。等妹妹回去后,他要把他们全都揍一顿。
几碗冰镇绿豆汤泼下去,郑四打了个哆嗦,醉意淡去了几分,他的脸上湿嗒嗒的,还有水往下滴,他茫然一舔,咦,甜的?
“郑四公子。”顾知灼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刚刚说的姻缘符,他是去哪儿求的。”
“姻缘符。”
郑四顿时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脸刷得白了。
“快说。”周六用手肘撞了撞他,“跟灿哥有什么好瞒的,说不得姐还能救你妹子呢。”
“就算你不说,刘家也会说,你去外头听听,说什么的都有,我都听不下去。”
郑四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姓刘的小子想要报复他们,到处乱说话,霖姐儿都快没有活路了。
京城里纨绔也是分着派别的。他们这一伙平日里有顾以灿压着,素来极要好,不止是酒肉朋友的关系。郑四索性把心一横,说道:“姓刘和我六妹霖姐儿是三年前定下的亲事,霖姐儿年初及笄后,刘家过来请期,婚事定在九月。结果上个月的时候,姓刘的小子上门,说要想在大婚前纳一房贵妾,我家当然不应,哪有还没嫁过去就纳贵妾的啊。”
不少人纷纷点头。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给姑娘们定亲,也不至于非要找不允许纳妾的。可这并不代表着,在嫡妻过门前,姑爷就能先纳个贵妾。
“当时,我爹就说解除婚约,但郑家姑娘的名声不能有碍,所以他会对外说清楚,是刘家做事不地道。”
郑四揉着胀痛的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绿豆汤,往下继续说道:“刘家一听要解除婚约说什么都不答应,等过了几日,他们过来说那个女子已经嫁出去了,还答应了以后四十无子才可纳妾,我爹就一勉强同意了婚事继续。”
郑四心里阴沉沉的,照他的意思,都已经提了退亲,就该一了百了的。
“后来呢。”墨九催促道。
“刘陵几次三番,又上门赔罪又是送姻缘符,在我们家俯低做小,霖姐儿还觉得他是回心转意了。结果!”郑四越说越是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我祖母前天做寿,刘家人也来道贺,姓刘的说霖姐儿和瘸腿马夫在马厩里互诉衷长,骂她水性杨花。今儿一早,刘家把庚贴和定亲的信物全都送回来了。”
“霖姐儿颜面扫地,差点投缳,他就说她要跟马夫殉情。”
郑家的事,不少人都听到过风声,周六郎悄声跟顾知灼说道,“我打听过,刘陵当天还特意带了很多人去马厩,都亲耳听到郑六姑娘和马夫说非他不嫁什么的。”
所以,周六郎才会想,郑六姑娘会不会和他家诺姐儿一样。不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再如何也不至于在祖母的寿宴上去和一个瘸腿马夫谈情说爱,又不是脑子坏掉了。
顾知灼深以为然,又一次问道:“姻缘符是哪儿求来的。”郑四真是的,说话做事都乱七八糟的。
郑四抓着头发想了又想:“我不知道。是刘陵自己求来的。对了……”他往荷包里翻了翻,“就是这个!”
郑四把荷包里的东西全都丢在了八仙桌上,最后摸出一个皱成一团的福袋,他本来是想要把这东西丢到刘陵脸上去的。
粗糙的大红色福袋,正面写了“姻缘符”三个字,后面则是“天作之合”,这几个字的竖画,都在收笔时有一个小小的弯钩,就和……
她的目光移向了窗外。
算命摊上那个写着“算卦”两个字的幌子随风而动。
字迹的习惯一模一样。
顾知灼把福袋压平打开,里头是一张折成了三角形的符箓,还夹了一根头发丝。
“周六公子。”
顾知灼看着符箓,忽而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夜张秀才死的时候,他的手指指向了哪一边?”
张秀才临死前,最后伸出了一根手指,死不瞑目地盯着前方。
周六郎记得清清楚楚:“右前方,就是……”他探头朝外面张望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个算命摊上,“就是这个方向。”
是的。
周六郎记得没错。
她坐在这儿后,仔细观望过,这条街相当的热闹,单是张秀才所指的方向,就有算命摊,卖凉茶的铺子,卖酥骨鱼的,还有卖珠串什么小摊,和其他一些店家。
她留意了算命摊好几眼。
张秀才是在算命摊旁卖字画的,矮子是在花街卖馄饨,连教坊司也在猫儿街过去不远。
福袋上的字迹又是这般相似,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哥,去问问瞎子有没有姻缘符……不行不行,你太像贵公子,估计行不通。”顾知灼还没说完就自己先否决了。
她目光扫了一圈。
一个个全都是锦衣华服的,玉冠束发,这么说来,就只有……
“郑四公子,你去吧,你瞧着最狼狈。”
郑四的身上又是酒,又是绿豆汤,头发上还挂着小圆子,衣襟散乱,衣服也皱巴巴的,看起来落魄和失意极了。
“你去问瞎子求姻缘。别说错话了,郑六姑娘的名声和命能不能救回来就得看你的。”
这话一说,郑四顿时精神一振。
顾知灼把需要他说的话,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遍,打发他下楼去。
其他人也听不太懂,听说郑四是要去求姻缘,全围到窗户旁边看稀奇。
郑四迈着醉步,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走出来。
从酒馆到算命摊也就一百来步,他揉揉头正要穿过车道,一辆马车突然从郑四的面前驰过,郑四只得往后避让了一下。马车停在了算命摊前,从里头走下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
郑四一眼就认出来,是三皇子的心上人,姓季的那个。
马车正好挡住了郑四,季南珂没有看到他,就算看到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郑四现在这潦草的样子就跟路上宿醉的酒鬼似的,哪儿还有往日郑家四公子的风度和气派。
季南珂从马车上下来后,直奔算命摊。她往瞎子面前一坐,含笑着开口道:“我听闻这儿求姻缘符特别灵验,想来求一道。”
瞎子往上翻着白眼,只露出了眼白,头跟随着声音左右晃了晃,沙哑着声音说道:“姑娘是来算姻缘的?”
他推了一个签筒过去:“姑娘先求一支签,老瞎子来为姑娘解签。”
季南珂看都没看签筒,她摸出了一把金瓜子丢在摊子上。
这些金瓜子每一颗都有两钱重,这一把足足十两,在阳光底下散发着金子独特的诱人光泽,看得瞎子差点就复明了。
他强忍着没有抬手去拿,笑道:“姑娘……”
季南珂平静地打断了他:“我只要一道姻缘符,这些可以都给你。”
瞎子犹豫了一下。
他曾经向那位真人发过誓,会用这些符来拯救那些落魄失意的人来为自己立功德,现在要是拿来赚金子是不是不太好?
可是,这些金子。
瞎子咽了咽口水。
季南珂又抓起了一把金瓜子,她抬高起手,由着金瓜子一颗一颗从掌心中落下,噼里啪啦地掉在了算命摊上,每一颗的掉落声都勾着他的心砰砰直跳。
“一道姻缘符。”
“这些都是你的。”
季南珂是偶尔知道这老瞎子手中的姻缘符极灵,灵验的像是被人下了降头。
一开始她将信将疑。
区区一张符妄图控制人的爱怨嗔痴,这怎么可能?但是后来……
她现在信了。
姑母深信皇帝对她是有情的,只是迫于无奈不能迎她入宫。
可是,前几天她以向皇帝奉上神臂弩的名义,让谢璟带她进宫见驾。
她稍稍试探了皇帝几句,婉转地提了姑母“重病”,镇国公府怠慢的事。结果,她发现皇帝对姑母根本就毫无情意。
她思来想去,若要让皇帝心甘情愿地接姑母进宫,现在的唯一指望就是这姻缘符。
“如何?”
季南珂又问了一句。
瞎子更加迟疑了,喉咙也有些干涩。
于是,季南珂笑着放上了第三把金瓜子。
瞎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把金瓜子全都拢在一起,揽进了掌心中。
真人一共给了他十个姻缘符,他已经拯救九个人了,最后一张也该为了他自己吧?
季南珂面露微笑,淡定地等着。
瞎子拿出了一个红色福袋,交给了她。
他沉着声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道:“只要把它交给你的心上人,你就能得偿所愿。”
季南珂伸手接过,打开福袋看了一眼,里头是一张折成了三角形的符箓。
她把福袋揣进了袖袋里,起身道:“借你吉言。”
第110章
季南珂的马车缓缓离开。
瞎子也急急忙忙地收拾起了算命摊, 动作格外利落。
郑四走了过去:“我想……”
还不等他坐下把顾知灼交代的话说完,瞎子就推脱道:“老瞎子我方才算了一卦,今儿万事不利, 就先收摊了。客人明日再来吧。”
他说完,拿出一根明杖, 以杖点地, 推着摊子走了,把郑四撇在了后头。
郑四本想叫跟车的长随把人拦下,又记得顾大姑娘说过,他得装作一个落魄的失意人,这么一迟疑人就走远。他混沌的脑子还在慢悠悠地想着:他不是瞎子吗,怎么走得这么快。
他甩甩头, 摇摇晃晃地回了酒馆,含糊道:“姐,人走了。”
顾知灼懒得理酒鬼,她盯着外头断言道:“应该就是他。”
她能清楚地看到季南珂和老瞎子说话的, 尽管听不到他们俩在说什么, 但是老瞎子把一个红色福袋给了季南珂,福袋的上头隐约还有“姻缘”这两个字。
季南珂是来求姻缘符的?
为了谢璟?念头一起,顾知灼自己就先在心里否决了。谢璟对她一心一意, 她没必要多此一举,除非是为别人求的。比如季氏。
这就有意思了!
周六郎闻言呼吸一窒,他探头望张着瞎子离开的方向, 急忙道:“姐, 给张秀才符的是那个老瞎子?!”
顾知灼点点头。
她拿起八仙桌上那个被折得乱七八糟的福袋,对郑四道:“这个应该也是他给刘家公子的。”
而里头这根头发是马夫的,有这根头发丝在, 借由姻缘符的祝音咒,会让郑六姑娘爱慕上了马夫,他再恶人先告状,把郑六姑娘逼到绝路。
郑四呆住了。
周六郎知道的更多些,拉着他解释了一通。
郑四:真的?!
周六郎沉重地点点头:“你想想,霖姐儿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郑四紧捏着酒盅,啪地一下酒盅碎了,裂开的碎瓷扎进了他的手指,疼痛让他乱糟糟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姓刘的小子!
“刘陵是为了那个贵妾,怀恨在心,故意报复!”
郑四咬牙切齿道:“我去把那个瞎子抓回来。”
周六郎的恨意不比他浅,也要一起去。
“等等。”顾知灼出声阻拦,并道:“周公子,你随便找个借口,去跟小二打听一下瞎子住哪儿。记着,别一副打打杀杀的模样。”
顾知灼想的是,季南珂还没走远,闹得动静太大,惹起季南珂注意的话,后面就不好玩了。
周六郎去得快回来的也快,一回来他立刻说道:“住在燕子尾巷。我跟小二说,想去找老瞎子讨张姻缘符,又给了小二一个银角子,小二立刻就告诉我了。”
他说完,目光灼灼,迫不及待地等顾知灼松口。
顾知灼点了头:“哥,我们也一起去。”
人不能去得太多,除了顾以灿,只带了周六郎和郑四这两个牵扯最深的。
顾以灿随口把其他人全部打发,纨绔们也没有那么早回家的习惯,三三两两商量着一块儿去看戏。
“灿哥,你们忙完了,来香戏楼找我们!”
好嘞!
“晚上一起喝酒。”
顾知灼下楼上马。
燕子尾巷距离猫儿街不远,在东城和南城的交汇处,拥挤的巷子里头住了上千人,从巷子口进去,里头大大小小的横巷交错在一起。巷子里大多是低矮的平房,也有几间一进的院子,一个院子里往往住了七八户人家。
这个点不少人都在外头上工,只有孩童在巷子里追来跑去。
屋前洗衣裳的妇人时不时地抬头打量着他们,他们仅仅只是站在这巷子里,也像是在布衣上用绫罗绸缎打了个补丁,格外的刺眼。
“这要怎么找?”
郑四简直不敢相信京城里头会有这样的地方。
“你没听过南贫北贱吗,南城穷的地方多着呢,别大惊小怪的。”周六郎来这里找过张秀才,早有心理准备,衬得郑四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他熟门熟路地拦下了提桶要去井口挑水的孩童,给了几颗糖问道:“你知道有个算命的老瞎子住哪儿?带我去,这些都给你。”
孩童满身脏兮兮的,脸上斑斑驳驳,一开口才听出是女孩子。
她摇摇头:“我不要糖,你能给我一个铜板吗。”
周六郎这样的公子哥,身上是不会带铜板的,他摸了摸,摸出了一个莲花形的银锞子。
“这是银子吗?”女孩还是头一回见着银子,她高兴地收下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跟我来。”
“好臭。”
郑四捂着鼻子,巷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臭味,墙角都是些不知明的水渍,他一回首,就见顾大姑娘若无其事地拐进横巷,那双坠着珍珠的漂亮绣鞋,踩上了满地的泥泞。
郑四一咬牙,赶紧追上。
说到底,如今是为了霖姐儿来的,自己这样磨磨唧唧确实不成样子。
巷子里头更脏了,还有老鼠蹿来蹿去,地上又滑,顾以灿把手给她让她搀着,眉头直皱,“妹妹,我背你?”
“不要。”
她连满是死人的义庄都待过,有什么地方是去不了的?尸体腐烂后的尸臭,比这里难闻多了。
小姑娘带着他们七拐八弯,到了一个小院子前。
她指着里头羡慕地说道:“就是这儿。陈瞎子可有钱了,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她满目憧憬,“等我长大后,我也要挖了眼睛当瞎子给人算命。”
“胡说八道。”顾知灼柔声道,“你们巷子里就没有干别的活的?”
“有啊。”小姑娘掰着手指数道,“前头还住着个秀才,他怎么都考不中,也赚不到银子。还有倒恭桶的,当绣娘的,挂半边帘子的……”
挂半边帘子是什么?顾知灼没听懂,扭头去看顾灿灿。
顾以灿纠结了一下,说道:“暗娼门。”他妹妹不同于别的姑娘家,也没那么多好忌讳的。
小姑娘乐滋滋地说道:“但是他们赚的都没有陈瞎子多,陈瞎子可以住大院子。”
对她来说,这样一个一进都不到的院子已经是大院子的。
顾知灼:“……”
顾知灼用指尖往她额上轻轻一拍:“挖了眼睛当瞎子算什么本事,你有这双眼睛在,可以找间药铺当药童,以后再当个坐堂大夫,也能住进大院子。”
“药铺?”
这条巷子里头没有大夫,小姑娘懵懂地问道:“药铺会要女娃娃吗。我爹说,女娃娃都是赔钱货,养大了也没用,不如早早挂上半边帘子还能挣点钱。”
但是她不愿意,她家对面的周姐姐赚的铜板都让她爹抢走买酒喝了。
她要赚很多很多的银子,这样的话,就算让爹抢走了一些,她也有银子给娘看病。
“当然要。”顾知灼多少起了些怜悯之心,“你若是想当大夫,就去朱雀大街上的百济堂,找一位苏掌柜。你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我姓顾。”
苏湛身边的药童出师了,他最近正想再收个药童。
女娃娃又如何,女娃娃不止能当医女,还能当大夫。
小姑娘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要当大夫。我现在就去。”
她捏着周六郎给的银锞子,蹬蹬蹬地跑了,就算医馆不收女娃娃,她也有银子请大夫来看看娘。
顾知灼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们看我做什么,敲门啊。”顾以灿刻意抬高了声调说道,“咱们好不容易打听到陈瞎子的平安符特别灵验,赶紧的。”
这话是说给周围邻居听的。
周六郎咚咚敲响了门,不多时,一个老婆子躬着背把门开了一条缝。
她在里头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嚷嚷,混沌的双眼透过门缝张望,姿态摆的很高,说道:“我家仙人……”
“进去说,进去说。”
顾以灿硬是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老婆子生气地叫着:“你们做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快出去……”
话还没说完,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周六郎熟练地上了门闩。
老婆子顿觉不妙,为时已晚。
郑四满眼不爽,未出鞘的腰刀架在了她的肩膀上。
抢劫的?老婆子吓得两股战战,他们家虽说是雁子尾巷最有钱的,但统共加起来都抵不上这位公子手上的玉板指啊。
“别吵。”
老婆子连忙捂住嘴,用力摇头,示意自己一句话都不会说。
“老瞎子呢?”
“在、在里头呢。”老婆子是陈瞎子花钱请来的帮工,帮着洗洗衣裳,做个饭什么的。一看他们是来找麻烦的,识相地不敢有动静。
郑四拉着她一起进去。
他满肚子的怒火,一脚踹开了门。
陈瞎子正在藏金瓜子,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他蹦了起来,两颗金瓜子掉到了地上,他怒道:“做什么呢!跟你说了别进来。”
他一回头,见来的不是帮工的老婆子,他连忙把眼珠子翻了起来,露出了大半的眼白,伸手往前摸索了一下,侧着头沙哑地说道:“你们是谁,找我老瞎子有什么事吗。”
郑四把门一锁,放开了老婆子。
顾知灼走向陈瞎子:“你看不见?”
陈瞎子的心怦怦乱跳,额头溢出满满的汗珠。他看他们来者不善的样子,一边回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一边故作深沉道:“ 老瞎子我啊,打从出生就看不见了。”
“真可怜。”顾知灼同情道,“幸好我打小学医,最擅长治瞎子了。”
陈瞎子:?
什么意思?
顾知灼摸出一根足有手掌长的银针,她捏着针尾,不带任何犹豫的,猛地朝陈瞎子的眼珠子刺了过去。
她的动作凌厉至极,陈瞎子的瞳孔中闪过一点银光,他吓得大叫一声,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他也不翻眼白了,右眼渗着血丝,惊恐地看着顾知灼。
“治好了吗?”
陈瞎子颤着双唇,识时务地说道:“好、好了。我看得见了,姑娘医术真好。”
周六郎默默让开半步,眼珠子有点痛。
顾知灼拖了把木头方凳坐下,说道:“问你件事。”
陈瞎子束手站着,右眼半张半合,小心翼翼地说道:“您尽管问。老瞎子从不骗人。”他弥补着又道,“算卦也是为了讨一碗饭吃,没、没害过人。”
郑四急着要说话,让顾以灿的一个眼色制止住了。
顾知灼单手托着下巴,打量着他。
他自称是老瞎子,但最多也就四十岁的样子。
小女孩说他是这条巷子里最有钱的,可是,他的青布衣裳上还是在不起眼的地方打上了好几个补丁,眼珠子混沌,两颊下垂,他的一双手放在身前,手指粗短,皮肤粗糙淤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道门子弟的样子。
肯定不是长风道人!
长风道人也没必要扮作一个瞎子。
“你姻缘符很灵验?”顾知灼开口了,声音清朗。
陈瞎子愣了一下:“姑娘是来求姻缘符的?”
“我问,你答。”顾知灼敲了敲木桌,“懂吗。”
陈瞎子吓得缩了缩脖子,仿佛是被某种野兽给盯上了,他讨好地笑道:“懂懂。老瞎子的姻缘符确实灵验。”
“谁给你的?”
“是……”
“别说是你自己画的。”顾知灼双手交叉置于膝上,“我不信。”
老瞎子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颤颤巍巍道:“是一位真人给的。”
“长什么样?”
“四五十岁,有这么高,长得像是画里的活神仙……”老瞎子说道,“他说他道号长风。”
顾以灿听妹妹说过这个长风道人,凤眸微眯,眸中掠过一抹危险的光华。
顾知灼冷声道:“接着说,在哪儿遇上的?”
“在京郊。我、我是偶尔遇上的,长风真人说我与道门有缘,他可惜我早年没能入道门,来这俗世一遭,过得浑浑噩噩,他问我愿不愿意为来生攒些功德。后来,他就赐给我十张姻缘符。”
“符呢?”
“没了。”
顾知灼追问道:“没了?”
陈瞎子用力点头,额上冷汗涔涔:“真没了。全都送给人了,没收一文钱。”除了最后那张,那位姑娘给了这么多金瓜子,他一时贪心。
他强调道:“老瞎子我是在帮人。”
帮人应该没错吧?他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帮人?”周六郎简直要气笑了,“你帮了谁,张秀才吗?”
陈瞎子点点头,理直气壮地说道:“张秀才,哎,他是个可怜人,家中只有一个老母,又没有田地营生,老母天天帮人洗衣裳给他赚束修。如今老母年纪大了,前阵子摔折了腿,洗不动了,张秀才只能出去摆摊卖字画,一天也赚不了几文钱。他们娘俩天天挨饿。”
顾知灼想到自己算的那一卦,面露古怪。
陈瞎子:“他要是讨个媳妇回来,日子不就好过了吗。”
周六郎怒道:“他日子过不好,是他自己没本事,养不活自己老娘,死也活该!”
“话不能这么说,”陈瞎子振振有词,“讨了媳妇,媳妇带来嫁妆补贴家用,还能照顾他娘,再不济也能多做一份活。张秀才只管好好读书,许是来年就中举了呢。”
周六郎:!
他四妹妹打小有十来个丫鬟婆子簇拥,十指从未沾过阳春水,给他做个荷包他都能感动大半年。
照这瞎子说的话,他锦衣玉食的四妹妹就活该糟践自己?!
周六郎捏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陈瞎子眨了眨隐隐作痛的右眼,理所当然地说道,“女子在世,就该相夫教子,不能因为在娘家过着好日子,就眼高手低的。”
顾知灼用指尖轻点额头。
周六郎实在忍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对着他的脸砰砰就是两拳。
郑四也是脸色阴沉,他过去挡开周六郎,抓起陈瞎子的衣襟,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问道:“那刘陵呢,你为何帮着刘陵害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