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午门前一片哗闹。

    沈旭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 金吾卫已经把撞墙的孙御使抬走了。

    他的靴子踩过地上的鲜血,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宫门。

    御使以死弹劾劝诫君王,实为美谈。

    尤其是在前朝, 文人做官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在金銮殿上撞一撞柱, 青史留名。孙御使这一撞在御使们中间惹来一阵羡艳, 纷纷称赞其刚正不阿,更不少御使候在宫门外头求见,颇有一言不合,就要学学孙御使的架势。

    如此,对于皇帝来说,就实在没那么美了。

    女儿包养戏子, 养面首,这些倒也罢了。毕竟是亲闺女,他唯一的嫡公主,又是头一个孩子, 初为人父时心都是软的, 打小抱着她长大。倒是后头的皇子皇女,除了璟儿,他大多也就偶尔看上几眼, 考校几句而已。

    昭阳是不一样的。

    一个得宠的公主,养养面首又怎么了?

    历朝历代,这种事又不少见。

    虽说气病了安国公, 但也被驸马捅了一剑了, 两相抵过就是。让驸马跪跪,不过是让他知道一下君臣尊卑,这些御使又来凑什么热闹!

    还有安国公府!

    安国公府妇人袭爵, 不上朝也不掌兵,本来瞧着他们安分守己,皇帝颇有几分欣慰,没想到也是这般狡诈之辈。他真真是被他们表面功夫给蒙骗了。

    御案上已经堆了不少的折子了,他越看越是是火冒三丈,挥手就把几本折子扫落在地。

    李得顺不敢多言。

    皇帝上回病倒后,一直在休养,现在被这件事气得差点又犯了病。

    “皇上。”

    沈旭踏进御书房时,皇帝已经把折子扔得七零八落。

    “你是怎么办事的。”皇帝指着他鼻子,迁怒道,“诺大个东厂连京城都看顾不住,竟由安国公府乱来。”

    “闹得这样沸沸扬扬。”

    “朕的脸面都被丢光了!”

    皇帝把手中的折子对着他狠狠地掷了出去。

    御书房里哗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

    沈旭略略偏首,折子从他耳际擦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立刻有一个小太监膝行着过去捡了起来,递到了沈旭的手上。

    皇帝揉了揉紧绷的眉心,他的眼前灰蒙蒙的,似是蒙着一层纱,看不清人影。

    “皇上。”沈旭缓步走上前,把折子放到了御案上,“安国公近些年一向安分,若非是被逼急了,又岂会如此行事。驸马体弱,在顺天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如今还好?”

    后半句话他是问李得顺的。

    李得顺打了个激灵,他跪在地上道:“不到巳时,驸马爷就晕死了过去。”

    “皇后娘娘说,驸马没有好好反省,就让人浇了盆冷水,弄醒了。现在还在顺天门外。”

    沈旭不疾不徐地说道:”皇上,若是驸马有什么三长两短,驸马膝下空空,陆家的血脉只剩下平嘉郡主一人,按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例,爵位只能由平嘉郡主承袭。”

    平嘉郡主?她嫁的是顾家的顾白白!这岂不是把爵位白白给了顾家!!皇帝揉着眉心的动作蓦地一止,忙道:“快去,让驸马进殿中休息。”

    “带太医一同过去,把太医正也叫去!”

    昭阳也真是的,都跟她说了早些生个孩子。但凡有个儿子,哪怕是个女儿,又何愁爵位旁落。

    沈旭殷红的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黑沉沉的眼底充满了讥讽。

    “安国公中风,皇后娘娘还非说那些只是伶人,闭口不言公主过错,趁着您病着无暇分神,扣下驸马不让回去。一双儿女皆在鬼门关上,安国公也难免行事莽撞了些。”

    皇帝气慢慢消了。

    李得顺放下心来,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打了个手势,跪着的内侍宫女陆续站起,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皇帝连眼角都没向他们斜,烦躁道:“这些折子全都是弹劾大公主的,阿旭,你说当如何?”

    “皇上。”

    沈旭纤长的手指把桌上散落着的折子一本一本收拾起来,动作不紧不慢:“您当日让安国公世子尚公主,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皇帝默默点头,是啊,那个时候,他刚登基不久。

    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他除了心愿得偿的兴奋,还有一种忐忑不安。

    太祖皇帝留给了他三个国公,每位国公都持有一块虎符。安国公最是弱势,又子嗣不丰,世子也是病病歪歪的。

    昭阳是他最长的女儿,又是嫡公主,足够配得上陆今宜。只要她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安国公府的虎符,就能兵不血刃的回到谢家血脉的手上。

    偏偏这死丫头不懂事。

    “皇上是明君。”

    三言两语间,皇帝的满腔怒火全都移到了昭阳的身上。

    这多好的亲事,安国公府人口简单,皇帝对昭阳唯一的要求只是尽快生下孩子。就这么点事,她就办成了这样。

    他没有注意到,沈旭不着痕迹地朝侍立在门口的一个小太监点了下头,小太监悄悄出了御书房。

    皇帝越想越气,若是有孩子,现在他岂会这般两难!

    他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朕早跟她说了,尽快生下孩子,她把朕的话全当作耳旁风了。他……””父皇!”

    伴随着一个娇蛮的声音,大公主昭阳一袭胭脂色宫装从外头推门走了进来,衣裳的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了香肩和胸口大片粉嫩肌肤。

    沈旭已经把折子理好了,直起身来,侧首看向门外。

    他的乌发浓稠如墨,殷红的唇色衬得肌肤有种病态的苍白,桃花眼仿若蒙着一层水雾,似醉非醉,摄人心魄。

    真是好看。

    比她收集到的所有人都好看。

    尤其是眼尾的朱砂痣,妖冶邪魅,让她挪不开眼睛,

    一见到他,昭阳就觉得连她最新得手的青衣瑟瑟也有些索然无味。

    沈旭垂眸:“大公主。”

    见她一进来就盯着沈旭,皇帝的面孔板得更紧了:“谁让你进来的!?”

    昭阳怔了怔,回过神来。

    分明是一个小太监说,父皇要见她的,是她听错了?

    皇帝拍着桌子喝问道:“你还知道回京?!”

    昭阳得宠,不止因为她是长女,更因为她最懂得察言观色,一看皇帝的脸色就不好,连忙撒娇道:“父皇,女儿错了。 ”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见皇帝还紧板着脸,昭阳想着那个跑去温泉山庄给她递消息的小太监。

    小太监说,安国公府不肯罢休,皇帝很生气,还说,要是公主早点生下孩子也不至于让安国公府这样闹腾。

    她忙讨好道:“父皇,我会尽快和驸马生一个孩子。您别生气了。”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皇帝心里的怒火腾得一下就又蹿了起来。

    “你生?”

    “你生了陆家也不会认。”

    皇帝恶狠狠地说道。

    昭阳嘟着嘴道:“陆家才不敢说什么呢。是我的生的就成。”

    皇帝:“……”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代表着她根本没想跟驸马认错,好好过日子。

    分明是想随便生一个父不详的孩子,硬逼着陆家认下。

    若是从前不小心怀上了,偷偷生下也就罢了,现在闹得满城风云,事情闹成了这样,再这么行事,那就是明晃晃的在说,这就是个野种。

    陆家再怎样也是太祖亲封的国公府,昭阳荒唐了这么多年,陆今宜也都忍了,从来都没有任何不顺之举。

    强行逼陆家认下?

    自己要是真这么做,朝上的唾沫碎子都能喷死他,到时候金銮殿上得堆满撞死的御使。

    他这个皇帝,必会“青史留名”!留的还是骂名。

    阿旭说的是,自己当初把女儿嫁过去,并不是结仇。

    如今,已完全悖了他的本意。

    皇帝疲倦道:“罢了。”

    昭阳小心翼翼地看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

    “你和陆今宜和离吧。”

    “父皇!”昭阳难以置信地双目圆瞪。

    她倒不是舍不得陆今宜。

    陆今宜太斯文,说话做事全都温吞吞的,在床笫间根本放不开,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是,这并不代表了她想和离,要是安国公府闹上一闹,她就乖乖和离,那她这个大公主颜面何在?而且,安国公府是大启数一数二的人家,她二嫁,嫁谁都比不上现在的荣光。

    “我不和离。”

    “不和离朕就让陆今宜写休书。”

    “父皇,我才是您的女儿。”昭阳气到不行,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双手按着御案,整个人往前倾,想要凑近了跟皇帝撒娇。

    她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一俯身,宽敞的领口顿时露出了胸口的大片春光,雪白的肤肌上是一片片暖味的嫣红。

    皇帝哪怕眼神再不好,凑得那么近,也足以看得一清二楚。

    “放肆!”

    皇帝一巴掌甩了出去,昭阳压根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力扇在了她的脸上,把她扇倒在地。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

    父皇竟然打了她?

    从小到大,父皇最多也就是骂骂她,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她。

    上一回父皇这么生气,还是因为自己在大婚前,向他讨要沈旭。父皇当时狠狠骂了她一顿,可既然如此,也没有动手。

    昭阳心头狂跳,她是公主,她的荣宠来自于的父皇,没有父皇的疼爱,她什么也不是。

    她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没敢哭也没敢闹,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

    皇帝的眼神冰冷致极,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去,让陆今宜写休书,朕为他做主。”

    “虽然是公主,但朕也不会包庇自己女儿的。”

    李得顺连忙应命。

    很快,一纸签字画押了的休书送到了御书房,一起来的还有太医。太医奉命去看了陆今宜,过来回禀说,陆今宜高烧,精神不济,若是再晚些怕是神仙难救。

    一想到陆今宜差点就死了,皇帝就气到不行。

    他甩手把休书丢给了昭阳,冷声道:“夺昭阳公主封号,食邑,罚银三万两。你回公主府去吧。无诏不得进宫。”

    休书飘到了昭阳的面前,上头的指印,鲜红的刺眼。

    不能进宫?

    不能进宫的公主,她还是公主吗,这满京城谁能瞧得上她?她必会轮为一个天大的笑话的。为了一个陆今宜,父皇连女儿都不认了?

    昭阳俯伏在地,她真的怕了,哽咽道:“父皇,儿臣错了。”

    “出去。”

    “父皇……”

    “出去!”

    皇帝有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立刻有两个内侍过来,向昭阳做了一个请状。

    昭阳见皇帝的脸色越加冷厉,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不许去后宫,皇后的名声都被你带累了。”

    昭阳打了个激灵,这句话打断了她想去找皇后求情的念头。她低着头,赶忙往外走,一直到御书房的门在后头关上,昭阳一口气终于落下。

    “什么叫作皇后的名声被本宫带累了?”

    昭阳一把抓住了小太监的手臂,红肿的脸上泪痕还在,她恶狠狠地说道:“快说!就算本宫失了势,要想弄死你一个阉人也是轻而易举的。”

    “公主。是……”小太监把安国公带着她的面首绕城的事说了一遍,“所以,御使弹劾。皇上气极了。”

    昭阳刚回京城,还不知这些,听得整个人拔凉拔凉的。

    安国公这老太婆,死到临头,竟然还要害她?

    昭阳甩开了小太监,气急败坏地走出了宫。

    她嫌气闷,没有坐马车,整个人阴沉沉地往前走,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再不似从前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大公主。

    “昭阳姐姐。”

    一个轻脆的嗓音在身后叫住了她,昭阳回首,就见季南珂快步向自己而来,季南珂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了,显然是在这儿已经等了不少时间。

    “昭阳姐姐,您没事吧。”季南珂忧心忡忡道,“我听说安国公府在闹事,生怕您吃了亏。”

    她都落魄成这样了,珂儿还惦记着她。昭阳心里感动得很,抱住了季南珂。

    “还是珂儿你最好。”

    “您无事就好。”

    季南珂心疼地看着她红肿的脸颊,欲言又止道:“公主,我不该搬弄是非的,但您待我如亲姐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吃亏。”

    昭阳搂着她的手一顿,急切道:“你快说。”

    季南珂垂帘:“安国公中风卧床,是顾三爷在来回奔波。”

    昭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冷下声,一字一顿道:“害本宫的是顾家?本宫与顾家无怨无仇……”

    “昭阳姐姐,你女观时维护了我和姑母。”季南珂轻叹道,“你是因为我被迁怒了。”

    “我想提醒你的,可是,镇国公府来了位新的表姑娘,她还是龚提督的未婚妻,府里上下都围着她转。我好不容易出来,结果您还是吃亏了。”

    昭阳手脚发寒,怒火震动着胸腔。

    “什么未婚妻,不过是龚海瞧上的新玩意儿罢了。”

    她也听说过这回事。

    “顾家强行把人留着,是想得罪了龚海不成……”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宫门打开了,一顶软轿被抬了出来,软轿上半靠半躺的分明就是陆今宜。

    宫门前一辆停了很久的马车掀开了车帘,两个小厮打扮的从马车里下来,把陆今宜搀扶上了马车,从掀起的帘子后头,一张侧脸若隐若现,分明就是顾白白。

    顾白白曾有玉面将军的美誉,一样是武将家出身,顾白白和没用的陆今宜完全不同。他清隽温和,回京献俘时,他坐在马上,战甲肃穆,英武有若战神。

    她曾关注过他许久,一眼就认出来了。

    真是顾家要害她!

    马车没有在午门过多停留就走了。

    顾白白把人送回了安国公府后,不但皇帝特意派了太医上门,顾白白也安排了大夫在府里守着。

    一直待到他退了烧,顾白白方告辞。

    陆今宜清醒后,从母亲安国公的口中听说了整个前因后果,心知这回是多亏了顾家在为他奔走,不然别说是休妻,怕是连他的性命都难保。

    “你去把我书房里那个木匣拿过来,檀香木的那个。”

    小厮惊住了。

    那可是世子爷最珍爱之物,平日里连他自己赏玩都不舍得打开。

    小厮唯唯应诺,赶紧去拿了。

    木匣很长,足有三尺。

    陆今宜珍惜非常的抱在怀里同睡,第二天一早就带上这木匣亲自登了镇国公府的门。

    今儿还是小外甥煦哥儿的洗三宴,他特意到的早一些,免得耽误了顾家待客。

    他一来。

    顾白白带着顾知灼兄妹俩一同招呼,把他领到了自己在外院的住所。

    顾知灼打量着他的眉眼,面色苍白,气虚体弱,他抱着一个长的木匣,露在外头的双手有好些薄茧,手臂很瘦但有力。三婶母总说,她的兄长不似父也不似母,更似老国公,生得有些平平。

    坐下后,陆今宜慢吞吞地道:“我和阿白的关系,言谢就太生疏了。”

    金银,顾家也不缺。

    “这是我花了十年的功夫完成的,应该会对顾家有用。”

    第82章

    陆今宜亲手打开了木匣, 躺在里头是一个相当厚的卷轴。

    顾知灼眉眼微动。

    再看陆今宜,他手上的薄茧全都在指腹两侧,时时用笔才会产生的。

    三叔父说过, 陆家舅父擅作画。

    这是画?

    “阿白,你打开看看。 ”

    顾知灼和顾以灿交换了一个目光, 两人同时上前, 把卷轴从木匣里拿了出来,卷轴很重,他们俩一人拉着一头,顾以灿一步步地慢慢后退,带着卷轴缓缓展开。

    “这是……”

    卷轴展开后,长度足有这个厅堂这么长, 兄妹俩一人一边,站在了厅堂的两侧。

    这是舆图。

    顾知灼目露惊叹,舆图太宝贵了,越是精妙的舆图就越是难得, 而这张舆图, 乍一眼看去,上面山山水水要明显比顾白白书房里挂着的那一幅精细许多。

    有山有水,有城镇, 有村落,旁边全都标注了名字。不似寻常的舆图,仅仅只画了寥寥几笔, 这上头连每个村镇的大致形状和周围的溪流小路, 全都画上了。

    顾白白看得惊叹不已,不禁赞道:“兄长真是一双巧手。”

    陆今宜腼腆地笑了笑。

    他不擅与人交往,情志全都寄于画中。

    他十三岁起, 就带着几个老仆,出京游历,先是跟着一些游志走,后又一笔笔地补充着游志。

    每到一个地方,他会把走过山川河流全都画下来,留作纪念。

    后来婚事不顺,他年岁渐长后,也不能随意出京了,就开始只在京郊走走,最多也就去过翼州。他走过翼州的每一个村落,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让老仆们帮着丈量,足足十年,完成了这副翼州舆图。

    顾知灼的心里痒痒的,叫了个小厮过来,拉住她那头的卷轴,自己颠颠地跑到前头去看。

    她从左看到了右,又从右往回看,啧啧称奇。

    “陆舅父,这里是京城吗。”

    顾知灼会看舆图,一下子就找到了京城的所在。

    “是的。”

    “这条小道……”顾知灼凑近了看,她不敢用手碰,只向顾以灿招了招手,问道,“哥,你过来。你见过这小道没?”

    顾以灿从前惯爱带着一伙纨绔们在京郊跑马,去过的地方比她多多了。

    顾以灿也把卷轴给了小厮,跑到她跟前,两个人头碰头一起看。

    顾以灿用手摸着下巴,仔细回忆了一下:“没。”

    陆今宜在一旁说道,“从京城出去以北,有一个专门卖凉茶的小摊,这个小摊已经有十五年了,从这个小摊后头走,是一条河,河畔荆棘丛生,穿过荆棘丛,就会有一条小道。”

    河和荆棘也全都画在了舆图。

    而陆今宜甚至连看都不用看,就能娓娓道来。

    他的语速缓慢,指着舆图慢悠悠地说道。

    “这条小道我走过,可以直通翼州的大凉山。”

    陆今宜又点了点大凉山的位置。

    画舆图最重要的就是精准。

    他几乎走过了京畿和翼州的每一个角落,画过的画堆了两个库房。

    两兄妹没有声音了,他说完一抬眸就见他们俩正用两双相似的凤目看着自己,眼中亮晶晶的。

    “陆舅父,您真厉害。”

    “陆舅父,这里是不是有一条暗湖。”

    “陆舅父,这里竟然有个小村子,我都不知道!”

    “陆舅父,您这双手堪比黄金。不对,黄金都比不上您!”

    顾家的孩子夸人都是夸得这么直白的吗?

    陆今宜腼腆极了,苍白的面上浮起了两朵绯色的红晕,一直红到了耳后根,语调更慢了:“我也是……走了好几遍。有些小路,暗河,其实不难……发现的,多走走多问问附近的老人就行了……我只是画出来而已。 ”

    顾白白正盯着图上西山大营的方向。

    这张舆图连西山大营的布防和附近村落的地形暗河全都画上了。

    若非他和陆今宜很是熟悉了,知道他只是寄情书画完全不会去想别的,怕是真要以为这幅是谍画。

    难怪这幅画,用了他十年。

    有这样一副舆图在手,至少能抵千军万马。

    甚至可以利用翼州的一些暗道小路,小批小批地从北疆调兵。

    顾白白眼帘低垂,应和道:“你们陆舅父心细的很,上回在北疆给我画的那张山水画,让我们打了一仗以少胜多的全歼战。”

    “不是不是。”

    他真的只是随手一画,给阿白赏鉴的,结果阿白非说他至少救了三万将士的命。

    顾家两个孩子的眼睛蓦地更亮了,陆今宜的耳后火辣辣的烫。

    自己的脸肯定红了。他僵硬地转移话题:“阿白,本来想做你的生辰礼,如今先当作谢礼吧。等你生辰时,我再备上别的礼。

    “兄长,”顾白白只笑道:这是给你外甥的洗三贺礼,哪是什么谢礼。”

    陆今宜呆了呆,不由一笑。

    他们两家的关系,说谢礼什么的也太生份了。

    “对。是给煦哥儿的。煦哥儿可还好? ”

    陆今宜膝下空空,妹妹的一双儿女和他自己的没什么区别。

    “好着呢。”顾白白心底柔软极了,“多亏了真人。”

    顾白白终于从舆图上抬起头来,把当日的惊险说了一遍,陆今宜听得双手发抖。

    他气极,但又说不出一句脏话,说来说去就是“可恶”,“过分”,“太坏了”什么的。

    “兄长,往好的方向想,你也是因祸得福。”

    顾白白瞧着他鬓间有些花白的头发,他还不到而立之年,这些年的郁郁不得志,在他眉角添了好几道细纹。

    如今许是终于成功的摆脱了“驸马”这两个字,陆今宜面上终于多几分笑,尤为儒雅。

    陆今宜突然来了一句:“那些人我都放走了。”

    他说的是那些面首。

    顾白白走后,宫中也不知道是出于补偿,还是仅仅为了些脸面功夫,送来了一大堆的赏赐,金银皇庄不说,还有那二十三个面首的契纸,意思就是由他自行处置。

    他把契纸都给了大管事,吩咐他还给他们,并且帮他们削了贱籍,至于以后是走还是回公主府,就与他无关了。

    顾知灼和顾以灿还凑在舆图前面絮絮叨叨,找一些平时完全没有注意过的小路,山道,暗河什么的,又说着明天去看看云云。

    顾白白收回目光,含笑道:“兄长要去瞧瞧煦哥儿吗?”

    “好……”

    陆今宜答应完,琼芳在外头禀说,“姑娘,丹灵公主来了。”

    啊?

    丹灵表姐来了?顾知灼脸上一喜。

    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丹灵了,顾知灼依依不舍地告退,脚步轻快地跑向仪门。

    远远的,她就见到谢丹灵靠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礼盒,见到她过来,也只是懒懒地别过头,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丹灵表姐。”

    顾知灼熟练地挽上了她的胳膊就开始哄:“你是专门出宫来找我玩的吗。我就知道你最喜欢我了。”

    语调甜丝丝的,语音还往上翘,听起来又乖又甜,谢丹灵板着脸孔有些松动,眉眼间跳跃起了一抹好心情,仿佛是在说:别停,接着哄我。

    “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只是我现在要是进宫,会被打出来的。”

    谢丹灵嘟着嘴,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随手把她的面纱拨开。

    “你今儿怎么出来了?”

    光明正大出来的!一说到这个,谢丹灵心情甚好:“皇后娘娘被骂了,她现在没精力来管我。安国公府送了好多面首,说是大皇姐孝敬给皇后娘娘的,父皇骂了皇后不要脸,连公主的闺房事都要掺和,一点也没有母仪天下该有气度什么的。”

    “父皇让皇后娘娘把凤印交出来了,现在是我娘和贵妃娘娘一同协理六宫事。”

    “所以!本公主可以出门啦!”

    说到这句,谢丹灵双手高举,得意洋洋。

    顾知灼连忙配合地直鼓掌。

    谢丹灵的气来得快,消的也快,她在她胳膊上一挽,一边进仪门,一边说道:“我娘让我来送洗三礼。父皇同意的。”

    “还让我告诉你一声,王家表哥过些天会到京城。”

    “是晏表哥,还是星表哥?”

    “星表哥。”

    王晏和王星都是王家长房直系,她们俩嫡亲的表哥,小时候见过。

    “星表哥打算明年下场吗?”

    那也来得太早了些。

    “哎呀,你一点都不关心我。”谢丹灵嘟起嘴来说道,“上回我就跟你说,皇后娘娘非要让我学琴,我后来发现了,她呀,是想让我讨她的小妾娘欢心,把我送去承恩公府嫁给她的傻侄儿。 ”

    谢丹灵说得生气,都懒得用敬语了。

    顾知灼有些心虚,这些日子她还真没关心过她的小表姐。

    “后来呢。”

    “娘给外祖父写了一封信,外祖父就让星表哥过来。”谢丹灵的眉眼亮晶晶的,“娘说,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让王家来求婚,若是王家和承恩公府放一块儿,皇上必是还会选王家的。灼表妹,你还记得王星表哥吗。”

    “小时候他老爱欺负我,为什么来的不是晏表哥呢。”

    谢丹灵一手托着脸颊,一副伤脑筋的模样。

    两个表哥只在年少时到过京城,那个时候,她和谢丹灵最多五六岁,她其实也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王星表哥总爱招惹她们,惹得她们哭闹后,就会跑走,然后就会挨打,可怜极了。

    不过,丹灵表姐不知道,其实每回都是王晏表哥去告状的,看完了星表哥挨打,还若无其事的带她们出去玩。可坏了。

    顾知灼眉眼弯弯,满是愉悦。

    确实。

    哪怕皇后真得存了把丹灵嫁回承恩公府的心,但一无所有全要靠着皇帝提携的承恩公府和琅琊王氏,哪家更有利简直不需要犹豫。

    姨母是打着以防万一的主意。

    不管怎么样,丹灵表姐嫁回王家,总比被胡乱许人甚至和亲要好。

    上一世丹灵表姐没了,皇帝的四公主和亲凉国。

    “王星表哥什么时候到?”

    “已经动身了,八月应该能到京城。”

    “那我过两天去王家的宅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置办的。”

    王家在京城有宅子,有几个老仆守着。但老仆也就是打扫打扫,修缮修缮,不会去主动去采买些什么。八月是暑天,得把棚子搭起来,还得多备些冰。

    谢丹灵脚步轻快,走得蹦蹦跳跳:“灼表妹,你还记不记得星表哥长什么样,不知道好不好看。小时候他掉了颗门牙,丑死了。”

    顾知灼笑颜如花,双手捧着脑袋,美滋滋地说道:“咱们俩长得如花似玉,表哥肯定也不会丑。”

    “说得有理!”谢丹灵微微颌首,满意了。

    只要不丑就行。

    对谢丹灵来说,什么都比不上长得好看。

    “夭夭,我娘让我告诉你,你还没及笄,成婚再快也要到明年。她会替你看看忱堂哥的,无论好与不好,你先不要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都信。”谢丹灵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真是让本宫操碎心了。”

    “是是是。”

    顾知灼伏在她肩上咯咯直笑。

    说着话,到了荣和堂。

    “祖母。”

    一进院子的垂花门,谢丹灵亲亲热热地叫唤起来。

    太夫人还在屋里就听到她娇娇的声音,顿时眉开眼笑。

    “咱们的小公主来了呀。 ”

    谢丹灵向来嘴甜,对着太夫人也是一口一声的顾家祖母,从来不会摆架子,太夫人一见到她就打心底里高兴。

    也不需要有人通报,谢丹灵提着裙摆进了屋,熟练地按住太夫人不让她见礼,又坐到了她的下手边。

    谢丹灵经常过来玩,太夫人连忙让人准备她爱吃的甜水。

    “祖母,小表弟呢,我给他戴了个小金锁。 ”

    贴身宫女阿妩把一个精美的匣子捧到她手上。

    “还没抱过来呢。”

    稍后的洗三礼安排在了荣和堂里,不过吉时还没到,现在还没有抱过来,谢丹灵笑眯眯地说道:“一会儿再给。这是我亲手画的样子,早早让银作局打好的。可漂亮了。”

    太夫人夸道:“咱们小公主眼光就是好。”

    谢丹灵下巴高抬,甚是骄傲。

    “太夫人,”

    一个丫鬟脚步匆匆地跑到了廊下,俯首道:“首辅和首辅夫人来了。”

    咦?太夫人惊了一跳。

    首辅怎么来了。

    煦哥儿的洗三,顾家没想大办,只请了姻亲和顾白白夫妇的三五好友。

    丫鬟奉上了礼单,顾太夫人拿去一看,愣住了,这礼未免也太贵重了吧。

    简直比一等礼更贵。

    他们家和宋首辅有这么好的关系吗?

    “那个……”顾知灼小心翼翼举起手,“我大概知道。”

    顾太夫人目光狐疑地瞥了过去,顾知灼呵呵笑了笑,说道:“就是吧,我前两天出门的时候,一不小心,救了宋首辅。”

    “你救了宋首辅?”

    顾知灼愉悦地点头。

    她是不是忘记说了?她好像就记得跟兄长说过这事。

    “你、你……”

    顾太夫人指着她,半天说不出来话,最后恼道:“你还真是半句都不提。早晚把自己也忘在外头算了。”

    顾知灼只笑,笑得甜丝丝的。

    太夫人瞪了她,忙道:“快请。”

    大喜的的日子,有客上门也不能拒之门外,不吉利。

    不一会儿,首辅夫人被迎了进来,太夫人亲见相迎。

    首辅夫人带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穿着绯红色裙子的特别可爱的小姑娘。

    她乖乖跟在后头,又乖乖地见礼,表情动作都是标准完美到没一点儿瑕疵。

    太夫人光看着就满心欢喜,褪下了镯子当作是见面礼,心想:要是灼丫头和人家学学,有这么一分乖巧,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有个乖乖女儿,想到了顾缭缭,太夫人抚了下额头。

    或者乖乖孙女,想到了顾知灼,她的额角直抽抽。

    “顾大姑娘。”

    寒暄过后,首辅夫人对着顾知灼连声道谢,拉着她的双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眶红彤彤的。

    他家老爷回来后都说了,真是只差一点点,要不是顾大姑娘出手,怕是性命都难保。

    宋九娘好奇地打量着她。

    “太夫人。”首辅夫人说道,“本来昨天就该来道谢的,就是我家的老爷还起不来。”

    其实当天回去后,宋首辅就已经行走自如,只不过昨天瞧着顾三爷在给安国公府奔走,他们也就不过来添乱。

    “您真是养了一个好孙女。”

    “这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能耐,是长了一双神仙手。”

    “您真是好福气。”

    太夫人被夸得通体舒坦,自得地说道:“这丫头就是聪明!”

    “顾姐姐。”宋九娘温温柔柔,说话也是细声细气,“人家都说,救人一命是要以身相许的。”

    “我作为孙女,理当为祖父分忧,代祖父相许!”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神采奕奕。

    太夫人端着茶盅的手僵住。不是,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呢?

    “顾姐姐,你要不要小医童啊,我不要工钱,一天吃一顿就好了。”

    顾知灼:……

    不要工钱还好说,一天吃一顿是什么意思?!

    第83章

    “本宫也可以当医童。”

    谢丹灵嘟着嘴, 难怪她家小表妹这么久都不进宫陪她玩,原来是去学医了。

    “不行不行。”顾知灼一本正经地说道,“丹灵表姐要是拿了针, 会把人扎死的。”

    “才不会呢。”

    “你绣个荷包,阿妩被扎几针了?”

    阿妩站在她身后抿嘴笑, 她们公主绣起花来, 绣花针是会乱飞的。

    被小表姐揭了短,谢丹灵拉着她的手臂直撒娇。

    “本宫也要当医童嘛。”

    “顾姐姐,我可以以身相许。”

    “本宫也可以!”

    “顾姐姐。”

    小姑娘笑得跟花儿一样。

    刚跟着顾缭缭一块儿进来的阿蛮看到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过来,抱住了她的另一条胳膊撒娇。

    “阿蛮……以身相许!”

    顾知灼:“……”

    她就一个人, 许不了这么多的。

    “九娘。”首辅夫人的额角一抽一抽,快没脸见人了,“你最近又在看什么话本子?”

    宋九娘掩嘴一笑,把双手放在膝上, 甚是乖巧。

    谢丹灵挽着她家小表妹的胳膊, 下巴一抬,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

    跟本宫抢表妹?想都别想!

    宋九娘浓密的睫毛扑扇扑扇的,可怜巴巴, 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朝顾知灼看。戏多得不得了。

    首辅夫人尴尬地说道:“我家这丫头,宠坏了。”

    “理解理解。”

    顾太夫人太懂这心情了。

    辛辛苦苦这么多年, 就想着能养个乖乖软软的小孙女, 结果一个没看住,咯嘣,歪了。

    两人相视, 顿觉自己太不容易了。

    还好,自己还有阿蛮。太夫人朝阿蛮招了招手,把这根独苗苗抱到膝上,一顿亲香。

    有嬷嬷匆匆来了廊下禀道:“太夫人,卫国公和卫国公夫人到了。”

    “卫国公怎么来了?”太夫人危险的目光射向顾知灼,她不会又不小心救了一个,然后忘了说吧?

    “没没!”

    顾知灼赶紧摆手,没敢说她救宋首辅的时候,卫国公就在旁边。

    “太夫人,墨尚书和夫人到了!”

    “太夫人,锦衣卫指挥同知盛大人命人送来贺礼。”

    “……”

    怎么都跑来了啊?

    “白儿呢,”太夫人问道,“白儿去前头了没?”

    方才灼丫头说白儿陪着阿宜看煦哥儿去了,那前头就只有灿灿和炔炔在待客?两人毕竟是小辈,实在失礼。

    来回禀的嬷嬷忙道:“太夫人,公子忱正在在前头帮着世子爷待客。”

    公子来了?!顾知灼的眼睛蓦地一亮,他没说今天会来。

    谢丹灵拿手肘碰碰她,意思是,带她去看看!

    她还记着没见过谢应忱长什么样这回事。

    一听说谢应忱也在,顾太夫人放心了。

    “忱儿就是可靠。”

    不但可靠,这么早就过来,分明是把顾家的事都放在心里。

    这是已经把他自己当作顾家姑爷了。甚好,甚好!

    有谢应忱在,太夫人顿时放心了许多。

    顾家好些年没有办过喜事,太夫人一开始就是想大办的,顾白白不肯她也没坚持。现在见来客不少,她笑得越发愉悦。

    顾知灼吩咐管事嬷嬷去叫顾知微她们直接去仪门,自己也起身道:“祖母,孙女先告退了。 ”

    她说着,冲谢丹灵勾了勾手指。

    谢丹灵心领神会,也跟着道: “顾家祖母,本宫陪表妹一块儿去。您安坐着就行,有本宫在,不算失礼。”

    顾家没有当家主母。

    徐氏寡居,陆氏还在做月子。

    顾缭缭和离大归,又只是姑奶奶,都不适合去二门迎客,只有几个孙女在多少失了礼数。

    但有公主在就不一样了。

    太夫人被小公主感动得不要不要的,但其实小公主只是想去看谢应忱好不好看,开开心心地和顾知灼一块儿跑远了,风吹得顾知灼面纱飘扬。

    到了仪门,顾知灼叫来管事嬷嬷,吩咐说若是大厨房备的不够,就先去天熹楼定几桌上等席面。

    吩咐完,两个堂妹也来了,管事嬷嬷来来去去忙而不乱,顾知灼和顾知微打了声招呼,带着谢丹灵去了前头。

    她们熟门熟路地绕过小径,到了外仪门附近。

    “公子在那儿。”

    顾知灼指着背影给她看。

    谢应忱一身玄色窄腰锦袍,腰束玉带,背影颀长挺拔。

    他正在待客,待的是……谢璟?

    谢璟怎么来了?

    谢丹灵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拉着顾知灼又走出来一些。

    这下,见到了!

    侧颜如玉,眉眼疏朗,长睫垂下淡淡的阴影,衬得他的肤色略显苍白。

    谢应忱也见到她们了,唇畔客套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雅的笑,让人倍感温和。

    谢璟顺着目光看过去,谢应忱不着痕迹地挪了一下步子,挡在了他的面前。

    “璟堂弟,请。”

    只看到一抹绯红色裙裾和面纱的谢璟冷着脸,抬步进去了。哼,不看就不看。

    “还不错。”谢丹灵心愿得偿,满意了。

    “什么不错?”

    顾以灿出现在了她们身后,吓了谢丹灵一大跳,回头一看,高兴地唤道:“表弟!”

    “我是说忱堂哥长得不错。”

    “那我呢。”

    “也不错!”

    顾知灼一见三叔父正往这里瞧过来,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拉过谢丹灵的手,笑着向一位刚刚下了马车的夫人迎了过去。

    “您请。”

    除了这一波后,陆陆续续的来得人就少了。

    洗三的吉时定在了午时一刻,这是无为子特意给挑的时辰。

    顾知灼让两个妹妹和谢丹灵先回去,她又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便让管事嬷嬷拿了礼薄过来,翻看起来。

    不知道跑去哪儿的晴眉脚步匆匆地回来了,附身低语道:“姑娘,龚家老夫人今日也来了。主子送了您一份礼,您看戏便是。”

    龚家老夫人?那个跟昭阳公主抢男人的龚海?

    上回好像在香戏楼见过,但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顾知灼扫了一眼礼薄,果然看到左提督府的名字。

    在左提督府下面,赫然是徐府。

    徐家是徐氏的娘家,不管关系如何,大喜的日子作为姻亲上门了,若是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把人赶走就是在打地徐氏的脸。也因而哪怕顾知灼吩咐过,也只能迎进来。

    顾知灼又拿过礼单,龚家上的是最普通的四样礼,不好不坏。

    顾知灼用指尖轻轻点着礼薄,礼?什么礼?

    晴眉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顾知灼全都看完了一遍,了然于心。

    宋首辅上的礼最重,往下是盛江。

    谢璟上的礼中规中矩,他是穿着骑装来的,腰间还佩着短刀,瞧着更像是临时的决定。

    她把礼薄和礼单交还给了嬷嬷,又交代了一些话后,先回了荣和堂。

    诺大的荣和堂里这会儿几乎坐满了人,顾知微她们带着一些小娘子们在花园里玩耍,眼看着吉时快到,顾知灼吩咐人去提醒一下。

    一踏进垂花门,一个尖细的嗓音就刺进了耳朵。

    “大姑娘辛苦了。”

    “怎么没见迎儿呢,这丫头啊,是越发的懒散,让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也不知道帮衬一把。”

    站在庭院里是徐太太,她跟镇国公府的主子一样,在趾高气扬地吩咐着管事嬷嬷上些翡翠白玉碗。

    这是一种冰碗,食谱是王氏出嫁时从王家带来的,如今还不到七月,顾知灼并没有让人准备。

    “亲家太太。”顾知灼福了福,礼数周全。

    徐太太掩嘴笑道:“也是咱们大姑娘性子好,总惯着她,要是旁人没那么好的脾气。”

    顾知灼笑而不语,吩咐管事嬷嬷道:“亲家太太想要翡翠白玉碗,去备吧。”

    徐太太笑得更欢快,说道:“咱们大姑娘越发能干了,把府里管得妥妥当当。若是迎儿能学到您的一分半点,将来嫁进提督府,我也就放心了。”

    “亲家太太请。”

    顾知灼把人领了进去,目光落在了一位面容刻板的老太太身上。

    应当就是不请自来的龚老夫人。

    顾知灼倒也不是都能把人认全,只是,她们进来后,徐氏第一眼就去看这老太太,面上有奉承和讨好之色。

    老太太大约莫七十来岁的年纪,手中握着一根寿星杖。

    她一头白发梳在脑后,发上戴着一支金钗,金钗看着普通,可是,钗头镶的翡翠水色极好,一看就非凡品,身上的万寿织金锻,更是价值不扉。

    晴眉俯身在她耳边轻道:“姑娘,是龚老夫人。”

    堂屋里,都在说着顾家新得的孩子,围着顾太夫人一顿奉承,唯有她正一口一口地噙着茶,一点都不像是来道贺的。

    顾知灼团团见了礼,笑道:“祖母吉时快到了。”

    “好好。”顾太夫人又得瑟道,“煦哥儿洗三礼的时辰是一位老神仙亲自占的,他可神了,就和那三清真人下凡一样,身上还发光,他的手就这么拍了一下,我家三儿媳就把煦哥儿生下来了……”

    孙嬷嬷提着个小竹篮子悄声走了进来,到了徐氏的跟前低声道:“奴婢拿来了。”

    她把小竹篮呈给徐氏看,竹篮子里的,是几双虎头鞋和虎头围兜。这是二夫人徐氏让她送去三房的,徐氏垂下眼帘,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帕子。

    “这虎头鞋绣得真是好。”

    坐在徐氏不远的卫国公夫人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了虎头鞋上,不禁大赞,又道:“顾二夫人,能让我瞧瞧吗?”

    徐氏示意孙嬷嬷拿过去。

    卫国公夫人从竹篮里拿起了一只虎头鞋。这大小一看就是给刚刚出生的孩子准备的,是软底鞋。尺寸这么小,针脚还极为细密,上面的虎头颜色绚烂,又圆圆滚滚的,特别可爱。拿在手里又轻又软,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

    “这是二夫人绣的吗?”

    “不是……”

    徐氏话没说完,就让徐太太打断了。

    她尖着嗓音道:“这是肯定我家迎儿做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家迎儿打小女红就好。龚老夫人,日后等迎儿嫁过去,你的鞋袜抹额,都可交给迎儿。”

    “定礼都下了,人还没见着,老身可当不起这份孝敬。”

    龚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冷淡,在其乐融融的堂屋里显得尤为突兀。

    不少人压根不知道“迎儿”是谁,面面相觑。

    “哪能呀。”徐太太与她一唱一搭, “我家姑奶奶是瞧着迎儿欢喜,才留她多住了几日。”

    “大姑娘你瞧,迎儿未来的婆母都来了,你总得让迎儿出来见个礼吧。”

    顾知灼往后一靠,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也不理睬。

    徐氏淡声道:“孙嬷嬷,你退下。”

    孙嬷嬷笑着应是,带着竹篮子正要下去,转身的时候从袖袋里飘出了一块帕子。

    “咦。”

    帕子还没落地,徐太太就先惊呼了出来。

    “是迎儿的帕子,迎儿的帕子上都有迎春花。”

    不等别人有所反应,她先一步俯身捡起,帕子上果然绣了一朵迎春花,花形极美,含苞待放,花朵上还有似滴欲滴的露珠。

    她抖着帕子指着上头的花样笑道:“老夫人您瞧瞧,迎儿的女红多好。”

    龚老夫人苛刻地点了点头:“还算看得过去……”她说着话,脸色陡然冷了下来,指着帕子质问道:“这上头的灿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徐姑娘的闺名。”

    啊?

    徐太太连忙拿了回来,左翻翻右翻翻,赫然就见在帕子的右下角,有一个红线绣的“灿”字。

    她把帕子平展开来,指着嚷嚷道:“这针脚分明是我家迎儿的,怎么上头会绣个‘灿’字?”

    “迎儿人呢,快叫她出来。”

    “太夫人!”

    孙嬷嬷抖着双腿,一狠心,往太夫人的面前一跪。

    太夫人正在和首辅夫人在说话,听首辅夫人第二十三遍夸顾知灼,听得眉飞色舞心情舒畅,陡然被这一跪吓了一大跳,错愕抬头道:“怎么了?”

    孙嬷嬷跪在下头,难以启齿道:“太夫人,帕子是表姑娘绣的。”

    “奴婢去拿虎头鞋的时候瞧见了,觉得不好,就偷偷收了起来。”

    “我家表姑娘。”孙嬷嬷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她对世子爷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四周蓦地静了。

    镇国公世子顾以灿,名字中正是一个“灿”字。这话岂不是在说,徐家姑娘寄住在镇国公府,却少女怀春,恋上了镇国公世子?

    顾太夫人呆了呆。

    “我没有!”

    少女清亮的声音中带着崩溃。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少女,她呆立在廊下,脸上先红,是愤怒的红,下一刻又变得惨白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的白。

    立刻明白这便是徐太太她们口中的“迎儿”。

    徐迎儿遍体生寒,孙嬷嬷去她那儿拿她给表弟绣的虎头鞋,还跟她说姑母让她过来,她便来了。

    可是,她为什么……

    徐迎儿用力摇头,失声道:“我没有。”

    “表姑娘。”孙嬷嬷老脸涨红,难以启齿道,“奴婢想着您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把帕子烧了就算了。都怪奴婢不小心,让帕子掉出来了。”

    她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是奴婢不好。”

    “迎儿!跪下。”

    徐太太指着她,喝斥出声,“你姑母喜欢你,让你陪着她住些时日,你怎能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太让我丢脸了。”

    “我没有!”

    “这帕子是我绣的,”徐迎儿紧抿着嘴唇,否认道,“但我没有对世子……绝没有非份之想。”

    她也就十三岁,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她没脸再住下去了。

    可是,离开了镇国公府,她又能去哪儿。

    恐惧让她控制不住的颤抖,她不明白为什么孙嬷嬷要说这样的话来害她。

    龚老夫人审视着唯唯诺诺的徐迎儿,心里是一百个瞧不上。

    这丫头也就一张脸长得好看些,又瘦又小,跟前头两个一样,一看就不好生养。也不知道儿子瞧中她哪里。龚老夫人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儿子都把话丢下了,她不乐意也没办法,尤其儿子昨天还特意催她赶紧把婚期定下,把人给娶了。也不知道干嘛这么急。

    她只得叫人去把徐太太唤过去,徐太太支吾再三,才说是顾家把人给扣着,不让走。

    今日来,她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把徐迎儿带走,赶紧让儿子成婚,说不得这一个运气好点死前还能留下个孩子。

    府里一群没用的东西,光吃不下蛋。

    呵。

    龚老夫人发出一声哂笑。

    “难怪顾二夫人不肯让人走,原来是打了这样见不得人主意,怎么,你年轻守寡,怕将来世子袭爵后,您这个隔房的婶母日子会不好过,索性把徐姑娘硬留在府里,想把人给了世子爷吧。”

    “可是,徐姑娘是和我龚家定了亲的,你们若要别的心思,早早的把亲给退了,别做出这种一女许二家的腌瓒事来。”

    龚老夫人一敲拐杖,中气十足。

    “老夫人您莫生气。”徐太太不赞同地说道,“咱们姑奶奶怎会存这等心思,一定是个误会,对不对。”

    厅堂中的客人们面面相觑,她们只是来贺洗三的,没想过来听顾家的阴私事,现在巴不得赶紧避开。

    但凡眼睛不那么瞎的,其实都看得出来。

    这个叫徐迎儿的姑娘是被算计了。

    事到如今,哪怕明知又能如何。

    龚老夫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顾二夫人没有怀着这样的心思,也不能再把人留下了,否则岂不是坐实了她要把侄女送给顾世子?

    她一个寡居的婶母,以后世子袭爵娶亲,她又要如何自处。

    顾太夫人目光沉沉的,面有沉思。

    徐迎儿紧咬着下唇,重复道:“我、我没有……”

    她的喉咙像是被细绳勒着,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着她,难以喘息。

    姑母待她这么好,她不能害了姑母。

    龚老夫人冷哼连连:“满府的小子,偏要强留一个外姓的待嫁闺女住下,世上哪有这样的规矩。”

    徐迎儿双膝发软,就要认命地跪下来时,手臂被人扶住了,支撑着她重新站稳。

    “莫怕。”顾知灼哂笑道,“老夫人,这里是顾家。”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在顾家,当然是讲顾家的规矩,顾家的规矩就是‘我说了算’。”

    “龚老夫人既然不是来道喜的,我的规矩,就不留您了。”

    徐迎儿灰暗的瞳孔中亮起了一点光,像是有人在地狱深渊中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回了人间。

    徐氏的步子已经迈出了,让侄女快了一步,她站稳身子,拂了拂衣袖,嗓音清冷道:“一方帕子又如何。”

    “帕子是迎儿绣的。”

    “上头的灿字也是迎儿绣。”

    “是迎儿绣给灿灿的。”

    她的这些话说得极慢,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什么意思!

    二夫人徐氏盯着跪在下头的孙嬷嬷,缓而又缓地说道:“迎儿给嫡亲的堂……”

    “咚!”

    龚老夫人手中寿星杖重重地敲击在地面。

    她这把年纪了,儿子龚海又身居高位,她去哪儿谁都得敬着她,如今一个小辈都敢这样无礼。

    她恨声道:“徐姑娘是我们龚家聘的儿媳,顾家非要硬抢也行,那就把顾家的姑娘赔我们一个,不然,老身以老卖老,可得告御状去了!”

    “老夫人。”

    一个陌生的老嬷嬷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往龚老夫人跟前一跪,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更像是直接摔的。

    成什么样!龚老夫人的脸色更差了。

    不等她呵斥,老嬷嬷赶紧道:“老夫人,有、有圣旨。”

    “圣旨有什么可慌了。”

    他们府又不是破落户,一年到头,三五道赏赐圣旨总是有的。

    “是赐婚!皇上把大公主赐给了老爷为妻。”

    堂屋里,一下子没了声响,只余下龚老夫人难以置信的声音:“你说的是谁……”

    皇帝把谁赐给了龚海?

    老嬷嬷简直都要哭出来了,还是不得不说。

    “是,是大公主……昭阳公主。”

    第84章

    老嬷嬷低头, 战战兢兢道:“传旨的公公已经候在府里,就等老夫人您回去接旨。”

    “恭喜恭喜。”

    顾知灼轻轻击掌,笑了起来:“您龚家的儿媳妇这不是来了。”

    龚老夫人整张脸又黑又青, 身体不禁晃了晃,摇摇欲坠。

    “这不可能!”

    怎么会是大公主呢?

    海儿从来没提过, 怎会突然就赐婚了呢。

    首辅夫人的轻笑打破了平静, 她跟着道贺道:“龚老夫人,素闻大公主和龚提督甚是投缘,这桩婚事真真般配的,天作之合。”

    说到投缘,堂屋里的几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连看上的男人都是同一个,这能不是投缘吗?

    首辅夫人感激顾知灼出手救了自家老爷, 方才是顾家的家务事,她也不清楚顾家的态度如何,实在不方便插嘴,现在嘛, 看清楚了顾知灼的态度, 犀利的话是一句接着一句。

    “龚提督和大公主前阵子还在争一个……伶人。”她笑吟吟地在“伶人”两个字上落了重音,眼看着一道凌利的目光投了过来,她拿帕子按了按唇角, 若无其事道,“……大公主和龚提督怕是一样都爱看戏,如今甚好, 都不用争了。以后搭个戏台子两家并一家, 欢欢喜喜,和和乐乐的过日子,甚美。”

    不少夫人全都跟着笑了起来。

    龚提督前两个媳妇都死了, 死得很不光彩,这在京城里无人不知,京里哪个正经人家敢再把闺女嫁过去。这下可好,龚家还非瞧上了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硬是要毁了人家的名节来逼嫁。早就有人忍不住了,跟着首辅夫人道:“老夫人,如今能娶到一个志趣相投的媳妇可不容易。”

    “龚提督真是好福气。”

    龚老夫人捂着自己的胸口,脸孔憋得通红,一口气随时快要上不来。

    龚老夫人哪里不知道她们都在看自己的笑话。

    大公主是个什么货色,就算从前不知,眼看着十几个面首被从公主府拉出来游街也该知道了。

    天之贵女,到时候,她养着戏子面首,自己连说上一句都不成,更不用说等着她来孝敬自己了。

    日后生下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是谁家的种。这让自己如何能接受。

    一想到今天以前,她还在看安国公府的笑话,嘲笑老国公膝下无后,往棺材里一躺,女儿孙子连个护着的人都没有。

    而现在,这个成了全京城笑柄的人,就变成他们龚家了!

    一想到那些人的嘴脸,一股股热流直往头顶冲。

    她紧紧地抓着寿星杖,手背上皱巴巴的皮肤也都绷得紧紧的。

    “龚老夫人,您怎么瞧着不太高兴呢,莫非是对圣意不满?”

    “哪能。“龚老夫人扯了扯嘴皮,笑得勉强,“皇上圣恩,许下贵女,龚家自当感激不尽。”

    她拄着寿星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板着脸告辞。

    徐太太嘴巴动了动,想问龚海和迎儿的婚事还作不作数。见她一眼都没有看自己,赶紧闭上了嘴,眼神飘忽。

    首辅夫人和颜道:“尚公主是大喜事,老夫人慢走,可不能让传旨的公公久等了。不然,岂不是对上意不敬。”

    龚老夫人的背影顿了一下,脚步更快了,这利索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已经七十了。她现在只想立刻回去,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把大公主许给他们家。

    这桩婚事。

    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成啊。

    顾知灼拉住徐迎儿的手,带着她走了进去,心里盘算着方才二婶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目光移向了徐氏,见徐氏向她点头,一瞬间她有如醍醐灌顶。

    不会吧!

    “太夫人,吉时快到了。”

    祝嬷嬷一直注意着屋角的漏壶,明知气氛有些不太多,还是提醒了一句。

    煦哥儿的出生险象连连,他的洗三吉时,顾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重视,不敢差了一丝半毫。

    “母亲,先给煦哥儿洗三吧。”

    徐氏主动说道。

    太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闻言在祝嬷嬷的搀扶下起了身,招呼着众人往喜堂去。

    等出了堂屋,她小小声地和祝嬷嬷道:“……这帕子,是徐家和龚老婆子故意弄出来的?”

    娇生惯养长大的太夫人没怎么经历过宅斗,直到这会儿好不容易把前因后果串在了一块。

    她可惜道:“哎。原来是假的啊……”

    孙嬷嬷不知所措地跪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起来,还是该跪着。

    她下意识地去找徐太太,目光却对上徐氏。

    堂屋里的人不知何时竟都走完了,连下人也一个都不在,唯有徐氏还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冷的双眸黑沉沉的。

    “孙嬷嬷,从小到大都是你陪着我。我在徐家时,你在。我出阁时,你在。我生下烈烈时,你在,烈烈早夭的时候,你也在。我生下骄骄,炔炔,微微的时候,你都在。我一睁开眼,你就在我身边,你在我心里,比爹娘还重要。”

    爹娘心里只有哥哥弟弟,她唯一的价值就是等长到最好的年岁,嫁给能帮衬到哥哥弟弟的男人。

    孙嬷嬷不一样。

    她护着她长大,陪着她出嫁,在她身边足足二十多年。

    徐氏慢慢启唇:“为什么?”

    孙嬷嬷的双肩发颤,她混沌的双眼注视着徐氏,心口猛地抽了一下,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血液,整个人刺骨的冰冷。

    “夫人。”孙嬷嬷拉着她的裙摆,呼吸急促而又短浅,“您相信我。”

    徐氏把裙摆从她手中扯出,面无表情道:“因果循环,长存不灭。孙嬷嬷,你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与我说。”

    孙嬷嬷像是失了水的鱼儿,瘫软地坐在地上。

    从堂屋出来,徐氏捂着自己的胸口,快步迈进喜堂。

    洗三礼是女眷的事,未出阁的姑娘一般都是先去席宴上,但顾知灼带着徐迎儿跟了过来,两人站在太夫人的身后。

    徐氏没有错过吉时,乳娘把煦哥儿抱了出来。

    不过三天,煦哥儿就养胖了一圈,褪去了初生时的红黑,皮肤白了许多,除了比足月的孩子小了一些外,脸上也有肉了。

    收生姥姥把用艾草烧过的水倒进了小金盆,抱着煦哥儿,拿艾草缓缓地把水洒在孩子身上,嘴里说着一句句吉详话。

    煦哥儿不哭也不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到处看。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煦哥儿的身上,也跟着说一些讨喜话。

    顾知灼摸出了准备好的金锞子,分了几颗给徐迎儿。添盆礼都是给收生姥姥和稳婆们的,丢一些金锞子,银锞子就够了。

    徐迎儿有些惊魂未定,讷讷道:“大姐姐,对不起。”

    她害得小表弟的洗三礼有了瑕疵。

    “瞎说。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顾知灼摸着她的背脊。

    顾知灼的手又缓又柔,仿佛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道,让她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

    晴眉小声地提醒了一句:“姑娘。”

    “我看到了。”

    站在门口的徐太太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悄悄地溜了出去。

    一路上连下人都没有一个,让她顺利回到了堂屋。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孙嬷嬷一个人冷汗涔涔的跪在中间。

    “太太。”

    见到徐太太出来,孙嬷嬷猛地抬起头来,结结巴巴道:“您救救奴婢。夫人她肯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慌什么,只要我一口咬定迎儿是我生的,她又怎么证明当年她生下的不是一个死胎?孙嬷嬷,别慌慌张张的,好好的婚事没了,我正烦着呢!”

    “一个死丫头,顾家还当宝似的。孙嬷嬷,既然顾家不相信她会勾引世子,你就把事情做实了,今儿来的人多,你在帕子上涂些香,一会儿把迎儿叫出来,把她和世子送进一间屋里。”

    “您疯了吗。”孙嬷嬷难以置信地叫嚷着,“世子爷是迎儿姑娘的亲堂哥,同姓乱伦,要遭天打雷劈的!”

    “你才疯了呢。”徐太太啪的一巴掌扇了过去,“大呼小叫。”

    徐太太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又放低了声音道:“镇国公府要想遮丑,就得赔我宝儿一个差事,是銮仪卫好呢,还是五城兵马司好呢,要不让宝儿去翰林院也成。”

    孙嬷嬷捂着脸,看着她上下嘴皮一张一合,涂得腥红的嘴唇仿佛厉鬼一般。

    孙嬷嬷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道:“那表姑娘呢?”

    真出了这种事,徐迎儿还能活吗?

    “孙嬷嬷,你也知道,她留着就是个祸患。”徐太太半蹲下身,一副慈和的模样,她抬手撩开孙嬷嬷散在脸颊上的发丝,轻飘飘地说道,“只要她不在了,你日后也不用提心吊胆了不是。”

    孙嬷嬷听得心里发寒,就像是有什么在搅弄着她的五脏六腑,一股酸水从腹中涌了上来,让她差点吐出来。

    她不是个好人,但是,她也没有想到,徐太太会恶毒至此。

    “那奴婢呢?”孙嬷嬷喃喃地问道。

    “你当然还是当你的嬷嬷啊。”

    “呵呵呵。”

    孙嬷嬷唇齿间溢出了自嘲的笑。

    “奴婢以为,奴婢坏透了,为了活命把孩子偷走。可是,奴婢背了十三年的罪啊。这十三年来,奴婢没有一晚上睡得着觉。”

    徐太太撇撇嘴:“多大点事,把你吓成这样。”

    “我说迎儿是我生的,就是我生的。我怀胎时,这么多人都知道。”

    孙嬷嬷两股战战,面色灰白如土。

    迎儿越长大就越像二夫人,旁人兴许只会觉得是侄女似姑,可是,每一天她都在害怕。尤其迎儿住到镇国公府以后,迎儿不再唯唯诺诺,不再穿着灰扑扑的衣裳,不再用厚厚的留海遮着自己的脸。

    更像了。

    连二夫人也再三问过她,当日那个孩子到底有没有胎记。

    每一天她都噩梦连连。

    “因果循存,长存不灭。”

    她会有报应的吧,像她这种人,死了肯定会下地狱的。

    孙嬷嬷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徐太太嘴角弯了弯,拍拍她的肩膀:“想通了就好,你小女儿我会好生照顾的,等你把事办妥,我就停了她的避子汤……啊,放肆!你做什么!”

    孙嬷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一把拉住徐太太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往外拖。

    出了堂屋,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一阵恍惚。

    “放开,放开!”

    徐太太再彪悍也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妇人,哪里敌得过孙嬷嬷的力气。

    她死命挣扎着,连挣都挣不开,尖着嗓子大叫:“你不要命了吗?你女儿的命也不要了吗?”

    说到女儿,孙嬷嬷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以更大的力道拖动着徐太太,

    “不要了。”

    “奴婢做下这种事,早该死了。”

    徐太太死命叫嚷着,尖利的声音惊得乱雀乱飞,却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见着,见此孙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二夫人是真的知道了。

    她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她拖着徐太太穿过长廊,眼看着前头太夫人她们正从喜堂出来,孙嬷嬷又用力拖了一把,把人拖到了太夫人跟前,在她背后重重一推。

    徐太太脚下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正正好好摔在了太夫人的脚下。

    太夫人把脚缩了回来,拍了拍胸口。

    这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吓死人了。

    孙嬷嬷往太夫人面前扑通一跪,一如方才在堂屋时一样,太夫人紧紧皱着眉,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帕子不帕子的事。

    绣一方帕子又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喝斥的话还没出口,孙嬷嬷放开嗓子,大喊道:“二夫人,迎儿表姑娘是您的亲生女儿。是奴婢当年把她偷走的。”

    “奴婢罪该万死。”

    太夫人:!

    等等,偷走?偷了谁……为什么要偷?

    迎儿是老二媳妇生的?

    一连串的问题在同一时间涌进了太夫人的大脑,然后又在下一刻搅成了一团乱麻,她连麻头的线在哪儿都没找着。

    在旁人看,顾太夫人一脸威严,不见喜怒,凌厉的眸子直视着地上的两个人。

    孙嬷嬷抖若筛糠。

    “你这刁奴!”徐太太尖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姑奶奶,你就任由你家刁奴在这里发疯?还不拖下去打死!”

    见徐氏不为所动,徐太太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恨恨道:“顾家如此待客,以后请我都不来了。”

    她转身要走,一只脚刚迈出去,跪在底下的孙嬷嬷死命扯了她一把。

    咚!

    徐太太顿时摔了个五体投地,她的脸磕到地上,一口咬住了舌头,鲜血染红了嘴唇。

    把话说出来后,孙嬷嬷就像放开了最后一层枷锁,一口气说道:“当年,是奴婢把孩子偷走的,还告诉您孩子死了。其实孩子没有死,是让太太带走了。”

    “太太她嫁到徐家后,六年无所出,老爷和老夫人要休妻,她就装作怀了孕,还特意挑了和您差不多的时间。”

    “她打从一开始就存了把您生的孩子抱走的念头。”

    “奴婢是帮凶。”

    当年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放火,让她有了机会。

    顾知灼牵着徐迎儿,掌心中的那只手冰冰冷冷,还在微微发颤。

    她向她鼓励的笑了笑。

    徐迎儿抬着头,挺直了脊背,不偏不躲地站在那里,直面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徐氏侧身所有人福了一礼:“让夫人们看笑话了。”

    “刚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帕子是迎儿绣的,上头的灿字也是迎儿绣,是迎儿绣给灿灿的。”

    “给嫡亲的堂哥绣一方帕子,合乎礼制。”清冷的嗓音里带着哽咽,“我家骄骄没有做过任何丢人现眼的事。”

    什么迎儿不迎儿的。

    她是骄骄。

    女儿还在腹中时,夫君就取好的名字。

    顾知骄。

    第85章

    是了。

    刚刚徐氏好像是要说什么的, 结果说到一半时,让龚老夫人打断了。

    同姓的隔房堂兄最是亲不过,堂妹为堂兄做方帕子并无任何违背礼数之举。

    “夫人, 这边请。 ”

    顾知灼含笑开口。

    她离开堂屋时,让晴眉盯着跪在堂屋的孙嬷嬷。她和徐太太说过些什么话, 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孙嬷嬷拖着徐太太过来, 一路上的下人也早让她们避开了。

    龚徐两家想要坏了徐迎儿的名声,以为这样就能让顾家舍弃了她,逼她不得不嫁。

    哪怕龚海如今要尚公主。

    哪怕那些话大多数人都不会信,可日后也难免会招人非议,说她在没有认回来之前对堂兄存了不可告人的念头什么的。

    他们顾家的姑娘,凭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孙嬷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了徐迎儿的颜面。

    那孙嬷嬷就得同样当着这么多人面, 把顾知骄的颜面给捡回来。

    风轻拂着顾知灼的面纱,她的眼神有些怔忪。

    顾知骄。

    从前这个名字只刻在那个小小的墓碑上,而现在,她活生生地站在了这里。

    首辅夫人率先反应过来, 顺若无其事道:“太夫人您家吉时挑的真好, 我都饿了。”

    “镇国公府有一道玉脍翡翠羹甚是美味,多年前用过一回后念念不忘。”

    镇国公府有些菜谱是王氏的嫁妆,世家传袭下来的, 外头吃不到。

    顾知灼含笑道:“那一会儿您可得多尝尝。”

    其他人跟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们绕开了地上的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前走。

    太夫人也一同到了宴席, 待众人落座开席后, 又悄悄地走了,只留下了了顾缭缭待客。

    徐氏一直没有露面,徐太太和徐迎儿也不见了, 连顾知微也多少感到了有些不对劲。

    几个未婚的小娘子坐了两席,顾知微和顾知南姐妹俩分坐一席陪客,见她过去,顾知微起身悄悄问道:“大姐姐,我娘和表姐呢,不会是我舅母非要把表姐带走吧。”

    顾知灼说道:“你先待客,放心,是好事。等散席后你就知道了。”

    顾知微弯唇笑了,坐了回去,熟络地活跃着气氛。

    顾知灼和谢丹灵说了一下,许了一朵珠花当谢礼,让她顺道看顾一下两个堂妹,又把琼芳留下来以防万一,带着晴眉悄悄地出去了。

    走在回廊,她随口道:“你主子送我的礼?”

    她说的是大公主被赐婚给龚海的事。

    晴眉笑得眉眼弯弯,这会儿是能说了,她悄声道:“是昭阳公主怂恿龚海来镇国公府逼婚的。皇上为了昭阳公主的事还没有消气,知道后又是火冒三丈,主子就说动皇上赐了婚。”

    后面有些话,晴眉不太好说。

    龚海这该死的,竟然还惦记上了姑娘,在花楼里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

    乌伤整理情报时递了上去……

    那些话,她光看看,也气得不行了。

    顾知灼抚掌笑道:“皇上英明。”

    这四个字,她可是头一回说得那么真心实意。

    不过……

    沈旭睚眦必报,他不爱欠人情,但也绝不会额外帮谁。

    她上回给了他一块护身符,他把秦家的世袭罔替给弄掉了。

    后来的那块清心符,他也给她季氏的来历,应该算是扯平了啊?

    想不明白她索性不想了,目前来看,这位爷对自己没什么恶意,这就够了。她得罪的人够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

    说着话,顾知灼进到堂屋,孙嬷嬷跪在中间,徐太太被两个婆子押着双肩,半跪半趴。顾知灼进来的时候,她正涨红着脸尖声叫骂:“……镇国公府这么相信一个刁奴的话,你们还有没有把徐家当姻亲?”

    “姑奶奶,你眼看着有人欺负到你娘家头上也不敢吭一声吗。”

    “没用的东西,活该你守……”

    “堵上。”

    徐氏面无表情地说道。

    押着徐太太的嬷嬷立刻拿出了一条汗巾,往她嘴里一塞,把“寡”字塞了回去。

    徐太太的脸憋得又红又青,呜咽着不停。

    “你接着说。”

    徐迎儿……顾知骄就坐在徐氏的身边。

    徐氏紧紧拉着她的手,对徐太太这个嫂子面色冷硬。

    孙嬷嬷一再说是亲眼见到女儿断气的。她信孙嬷嬷,这是在徐家时,唯一一个真心待过她的人,她怎么可能不信她呢。

    而如今,这样的全心信任,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捅进了她的心窝。

    她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捏得顾知骄稍稍有些痛。

    顾知骄没有呼痛,她感受着这轻微的痛楚,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她是姑母的女儿,顾家的姑娘?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在做完了这个美梦后,她是不是就要死了……

    顾知骄的唇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没关系,就算是死,她也想把这个梦做完。

    顾知灼安静地走进去,在下首坐下。

    孙嬷嬷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看她,支支吾吾道:“……那年,您从北疆回京城,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徐氏是北地人,在成婚后,她和顾尉尉住在北疆。

    直到那一年,先帝把顾尉尉调去梁州任总兵。

    当时,有一伙前朝余孽卷土重来,占了小半个梁州,并在洛阳登基称帝,四处宣扬要复兴大兴,搅得全天下人心惶惶。这位兴帝自称是前朝末代皇帝的的嫡孙,以此为名,招揽了不少人。

    那段时间,北疆也是战乱频发,顾尉尉实在不放心,让人送她和烈烈回京城的镇国公府。

    季家也想搬到京城去住,就跟着她同行。

    当时的种种,哪怕如今回想起来,也是历历在目。

    徐氏记得,夫君要赶去赴任,调拨了三百将士护送他们。

    从北疆出来后,一路上都还算太平,直到进了翼州,他们遭遇到了一伙千余人的流匪。

    士兵让他们躲藏起来,以身为饵把流匪引开。

    在赶路时,她动了胎气。

    徐家被流匪吓坏了,他们嫌她累赘就自己跑了,把她和烈烈丢了下来,当时烈烈还不到三岁。后来是孙嬷嬷和几个婆子带着她躲进了山里。

    她是在山间生下孩子的。

    混乱中,她隐约只看到孩子的肩上有一个小小的胎记。

    后来,山下的村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起了火光。

    到处都是火,还有隐隐约约的惨叫声。

    她只能抱着孩子往深山逃,一直到意识模糊前,她只记得自己浑身是血躺在一个山洞里,外头到处都是山火,热得让人窒息。

    等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烈烈和孙嬷嬷,孙嬷嬷告诉她,孩子死了,还把死婴拿给她看……

    “说!”

    徐氏止不住地双肩微颤,嗓音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奴婢,奴婢说……”

    孙嬷嬷把额头伏在地上,她已经把最难的话都说出来了,其他的也就没有那么困难。

    “当时山下全是流寇,杀人放火。我们躲在山洞里,哥儿睡着了,但是,姐儿她哭了。”

    孩子出生后,就一直在奔逃,连一口奶都没有喝过,她哼哼唧唧的哭了出来。

    孙嬷嬷害怕极了,她看着外头的火光,周围隐约还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怕极了。她怕孩子的哭声会招来流匪,她怕她会跟着没命。

    “奴婢捂着她的嘴,想让她不要发出声音,就听到有人出现在了山洞外头,奴婢一动都不敢动。那个人走进来后,奴婢看到竟然是太太。”

    当时徐家把他们丢在半路上,应该早就走远了,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徐太太当时说是特意来找他们的,孙嬷嬷没有起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其实是他们跑出去没多久又遇到了另一股流匪,他们没办法想着那些将士肯定还会回来找徐氏的,就索性回来了。那天山下的流匪其实都是追着他们过来的。

    “太太看到奴婢把手捂在姐儿的脸上。”

    “太太说奴婢是想要捂死姐儿。要是奴婢不把姐儿给她,她就去告发奴婢杀主。”

    孙嬷嬷当时百口莫辩。

    “奴婢只能把姐儿给了太太。”

    徐太太面容铁青,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拼命想说话。

    “孙嬷嬷,就算她告发,我也不会信的。”徐氏颤着声音,揭破了她的谎言,“你是怕骄骄哭,怕我们被流匪找着,你索性把骄骄给了她。是不是!?”

    “我……”孙嬷嬷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只说了一个字,“是。”

    她怕。

    她真的很怕姐儿哭。

    “太太她嫁进徐家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怕被休。您知道的,咱们北地那里有一个习俗,要是娶回去的妇人生不出孩子,就过继夫家姐妹的孩子,这样就能给夫家带去一个孩子。您嫁的是镇国公府,让您过继,您和二爷肯定不会答应,太太就装作怀了孕,让奴婢到时候把您生的孩子偷过去给她。奴婢当时一直没有答应。”

    孙嬷嬷老泪纵横,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真的,奴婢本来不肯答应的!”

    这个习俗。徐氏确实知道。

    但那至少得双方心甘情愿,谁会去偷孩子!?

    她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呼吸,最后问道:“那个死婴又是哪儿来的?”

    孙嬷嬷讷讷道:“是太太给的。太太的身孕是假的,瞒得再好也瞒不过一朝生产,她趁着和老爷跑丢,在村里捡了一个死婴。”

    当时太乱,孙嬷嬷也不知道她这个死婴是怎么捡的。

    她把死婴给了自己,把姐儿抱走了。

    孙嬷嬷是真不明白,她何苦非要抱着一个随时会哭闹的孩子四处走。

    顾知骄把一切都听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坏的人,把自己从爹娘的身边偷走。她从小没能和娘在一起,连爹爹,她都没见过几回,没在他膝下承欢没为他守过孝。

    顾知骄全身都在发抖。

    坐在太师椅上的太夫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迎儿……不对不对,骄骄是我们家孩子?”

    二夫人忐忑极了,说到底把孩子偷走的是她的娘家,是她最信任的嬷嬷。是她有眼无珠,是她瞎了眼,她不该晕过去的,要是她能不错眼的一直看着骄骄,骄骄就不会丢。

    在过去的十三年,她从来不知道她的骄骄还活着。

    她和夫君期待了好久好久的骄骄。

    无论婆母是怪她,怨她,还是恨她,这都是她该受的!

    徐氏坚定地说道:“娘。是的。骄骄是我们顾家的姑娘……”

    太夫人顿时眉飞色舞,她一拍大腿,高兴道:“好啊,太好了!”

    徐氏几乎傻愣住了,顾知灼瞧出了她的心结,故意调侃着说道:“太夫人做梦都盼着有一个乖乖软软的孙女了。梦想成真了。”

    “那可不。”

    太夫人迫不及待地拉过顾知骄的的手,眉开眼笑:“你最乖,以后祖母的好东西全都给你,不给你大姐姐。”

    徐迎儿的眼泪刷得一下流了出来,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算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给大姐姐,大姐姐最好了。”

    “好,都给你,你说给谁就给谁。好不好。”

    “……”

    徐氏缓步走到徐太太的跟前,拿开了塞在她嘴里的汗巾。

    “你还有什么话说?”

    “要不是我,迎儿这死丫头早就让这刁奴给捂死了!”徐太太恶狠狠地瞪着孙嬷嬷,”姑奶奶,你应该感激我。要不是为了给你们徐家传宗接代,我又何苦养一个小白眼狼。”

    徐氏声音哽咽:“你偷走她,为什么不好好对她?”

    “我对她哪里不好。”徐太太尖着声音道,“给吃,给穿,从那么小一点点拉拔大……”

    “难道在顾家她就会没吃没穿吗!?”徐氏愤而一把掐住了徐太太的脖子,撕心裂肺道,“你偷了她,把她当作草芥一样,这叫好好对她。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想要她了,为什么不还给我。为什么?”

    徐太太拼命地挣扎,双腿直蹬,断断续续地吃力道:“……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徐家生儿子……你还有没有点良心。要不是我的,你们徐家是要绝后的。”

    “你这个没良心的……迎儿不愧是你亲生的,全是白眼狼。”

    “你们死了也对不起徐家的列祖列宗。”

    徐氏放开了手。

    徐太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徐氏突然笑了起来,嘴角带笑,但眼神无比冰冷:“感激你?你猜,我兄长是感激你让他有了嫡子,还是会恨不得弄死你。”

    “当然是……感激我!谁会像你一样,没心没肺,没良心!”

    徐氏站直起了身,让人去前头把徐老爷叫来。

    徐太太的眼中蓦地亮起了光。

    她是为了给徐家生儿子,老爷一定会护着她的!

    徐老爷就在前头用席,兴高采烈的喝着酒和同席套近乎,他是镇国公府的姻亲,连首辅对他也是和颜悦色的,心里正舒畅呢,就让人叫了出去。

    徐老爷只听说妹妹要找他,领他进去的嬷嬷对别的全都闭口不言,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

    等一到荣和堂,看到里头的情形,整个人都是懵的。

    “迎儿不是我女儿?”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或者应该说,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徐迎儿”。一个小丫头片子,养大了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只要能像妹妹一样高嫁,给儿子铺路,他就不亏。

    许给龚海就是一门天大的好亲事。

    徐太太歇斯底里地喊着,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老爷,你妹妹她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一心只念着夫家的白眼狼。我可是为徐家生了儿子的……她也敢这么对我。老爷……”

    徐老爷脸色发黑。

    “你这婆娘。”徐老爷冲过去,对着地上的徐太太踹起就是一脚。他这一脚的力道极重,直接踹在了心窝上。

    他能从北地的一个卖羊毛的,到如今进了京城置了大宅子,达官贵人一个个的全都高看他一眼,绝非是因为这婆娘生了儿子。

    而是因为妹妹!

    又不是他生不出儿子,他还有两个庶子呢,是这婆娘自己生不出来。

    “休妻。我要休妻!”

    “妹妹,太夫人,我是真不知情啊。”他扯着脸皮讨好着道,“都是这婆娘的错,你们把她送官,对对,把她送官。”

    别说送官了,就算顾家一刀捅死她,他都可以帮着报一个暴毙。

    徐太太捂着心口,血腥味一阵阵地涌上喉咙口,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她一直以来维护的人,如今轻易就要弃了她,甚至没有犹豫过哪怕一息,她要不是为了给徐家生儿子何苦去养别人家的死丫头?!

    两个嬷嬷松开了按着她双肩的手,徐太太愤恨交加,大叫着反扑过去,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她腮帮子用足了力气,几乎把牙齿都要崩下来了。

    第86章

    “疯婆子!你这疯婆子。”

    “妹妹, 妹妹快拉开她。妹妹。”

    徐老爷大声嚷嚷着,脖子上鲜血淋漓,一个深红的牙印清晰可见。

    他发起狠来揪着徐太太的头发, 把人扯得往后直仰头。

    发簪掉了,一大撮头发连着头皮被一同扯了下来, 徐太太吃痛, 下意识地松开了嘴,徐老爷趁机按着她的头往地上砸。

    徐太太胡乱挥舞手脚,两人打作一团。

    徐氏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疲惫地闭了闭眼后,淡淡道:“略卖良家子,按大启律, 当绞。”

    “等他们打完,全送去京兆府。”

    在看向孙嬷嬷时,她的眼中藏着一丝痛心。

    徐氏一直相信她,她说女儿的身上没有胎记, 是当时火光映照的痕迹, 自己也信了。

    若非徐氏在骄骄的身上看到了无数次午夜梦回中见过的胎记,要不是夭夭告诉她孙嬷嬷“不小心”拿热水烫伤骄骄,若非骄骄住过来后孙嬷嬷就一直神色惶惶鬼鬼祟祟……她怕是也不会怀疑。

    徐氏原本是想在煦哥儿的洗三宴后, 和孙嬷嬷开诚布公,谁想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毁了骄骄。

    “她也一并送去。”

    孙嬷嬷含着胸,脸色灰暗, 没有求饶。

    一听到京兆府, 徐老爷的动作顿住了,随后大喊大叫道:“对对,把她送官!”偷孩子的不是他, 跟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要休了这疯婆子!”

    徐氏没有理会他的叫嚣,一口气把话说完:“徐家本是北地一个小小的羊毛商,是因为镇国公府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兄长,你把产业全数变卖,银子给城郊的碧霞元君堂。若是京兆尹判你无罪,就带着徐家上下回北地去,这辈子都不要离开北地。”

    碧霞元君堂是在太清观名下的,堂中都是些被丢弃的女婴。

    一开始只是偶尔有女婴被丢在山门前,观里就收留了下来,后来女婴越来越多,观主开了这间碧霞堂。

    堂中教导女童识字,学道,和一些类似女红纺织医术的谋生手段。待她们长大后,可以离堂嫁人,可以悟道出家,可以自谋生路,也可以继续留在堂中照顾新来的孩子。

    到如今碧霞堂也开了有小三十年了。

    “不行。徐家银子都是我家宝儿的。”徐太太嘴上全是血,尖声道,“谁都别想惦记。”

    徐老爷难以置信,他的嘴皮不住地翕动着:“妹妹,徐家可是你的娘家,你亲手把娘家打压下去,以后还有谁来给你撑腰?!”

    徐氏环视四周。

    她没什么心眼的婆母正眉眼温润地拉着骄骄说话。

    她还没及笄的侄女不言不发坐在那里,只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她的儿女们在外头待客,用小小的肩膀支撑国公府。

    他们是她的底气。

    ……

    而她的娘家呢。

    偷了她的女儿,又视如草芥,甚至为了他们自个儿儿子的前程,连她的命都不放过,吸骨食髓。

    给她撑腰?这样的娘家,有没有重要吗?

    徐家看不起女孩,轻贱女孩,那就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碧霞堂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孩!

    徐氏走在他们近前,盯着兄长渗血的脖子,冷声道:“你若是办不到,我来替你办,也算是给你们积德了。”

    她一甩袖,再没有任何迟疑:“拖下去。”

    她轻轻击掌,从外头进来了几个婆子,二话不说立刻拖人。

    徐太太撕心裂肺的大叫着,徐老爷又是骂徐氏不念亲情,又是恨徐太太自作主张害苦了徐家。

    夫妻两个你踹我一脚,我咬你一口,被大力婆子们拖了出去。

    孙嬷嬷朝徐氏的方向磕了两个头,沉默地起身也跟出去,让顾知灼叫住了。

    她出声问道:“……弄块帕子,做出骄骄心思不正的假象,逼得顾家把她赶走。是谁教你的?”

    孙嬷嬷在顾家待了十几年了,顾知灼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她要是有这种脑子,就不会蠢成这样了。

    这话一出,加太夫人也挑眉看了过来。

    顾知灼重复道:“是谁?”

    孙嬷嬷缩着头,讷讷:“是季家姑娘。”说着她又连忙解释,“不过,她不是对着奴婢说的。是上回她想提醒世子爷,世子没理她,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自言自语。”

    顾知灼的心沉了下来,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孙嬷嬷的脑子是有些拐不过弯,但是记性很好,“她说‘徐姑娘若是不想嫁,她必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你是世子爷是未来的国公爷,你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不过,若是她真存了这样的心思,肯定会被赶走的吧?’,她就是这样说的。”

    顾知灼发出一声嗤笑:“还真是像她会说的话。”

    这字字句句分明就是在挑唆。

    孙嬷嬷瞥了她一眼,补充了一句:“大姑娘,奴婢是偷听到的,她应该没有看到奴婢。”

    顾知灼压根不信。

    哪怕孙嬷嬷说的是实话,也只代表她没有看到季南珂而已。

    顾知灼心里憋着气,她匆匆福了福身,就出了荣和堂,本来想直奔季南珂如今住的院子的,转念一想,谢璟来了,季南珂会不会出去见他了,就叫了一个婆子去打听了一下,季南珂果然在前院,于是,她脚步一拐往仪门去了。

    一路上,客人们正在陆续离开,显然已经散席了。马车全都停在外仪门,管事们忙而不乱地领着路。

    季南珂在镇国公府曾经也是千娇万宠的,哪怕是现在,总也有目光忍不住投诸在她的身上,顾知灼问了几个下人,很快就找到了季南珂。

    她一袭青蓝色的裙子,乌发挽起只落了一根珠钗,面上粉黛薄施。她站在月洞门下望了过来,身形纤秀,目含清愁,颇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气质。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交,季南珂注视着她面覆薄纱的脸庞,语调中含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疏离感:“灼表妹。”

    顾知灼懒得和她姐姐妹妹的客套,厉声质问:“迎儿从未招惹过你。”

    不止是骄骄,就连顾知灼自己,不想无缘无故挨雷劈,自打那次事后,也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都没打过照面。

    迎儿?季南珂突然福由心至,听明白了。

    “对,是我挑唆的。”

    季南珂昂头,是她做的,她不会否认。

    “把人捧得高高的,再把人狠狠地踩进尘埃里,这不是顾家最喜欢的吗。”

    对姑母是这样。

    对她也是这样。

    先是让她享尽了富贵繁华,众人追捧,再从云端上把她踹下来。甚至还特意换了一个表姑娘来代替她,不过就是想告诉世人,她季南珂只是顾家养的小猫小狗,高兴的时候逗弄两下,不高兴的时候就一脚踹开而已。

    这些天来,她已经感受够了人情冷温。

    也受尽了白眼和奚落。

    “伪善!”

    季南珂嘴角挑起,带着一抹挑衅,笑吟吟地说道:“这回怕是又得再换一个表姑娘了。”

    顾知灼:“……”

    老实说,从上一世起,顾知灼就有些弄不懂她的想法。

    为什么她能在享受完顾家带给她的一切后,轻描淡写地说,顾家有悖皇恩和天下人,她不能因为顾家对她有恩,就不论对错。能在顾家上下死绝了后,用顾家的银子赈济青州地动的灾民,又对着谢璟感慨,她终于不再欠顾家的养育之恩了。

    季南珂的眼底闪烁着偏执的欢愉,红唇轻启:“怎么,被我说中了?”‘

    顾知灼扬手一巴掌抽了下去。

    啪!

    与此同时,顾知灼心口猛地就是一阵揪心的痛。

    她早有心理准备,连眉梢都没有皱一下。

    季南珂被打得促不及妨,身子歪了半边。她捂着自己的脸,清眸中先是一抹难以置信,紧跟着眼底迸出了一股凌厉之色。

    顾知灼忍着心口的抽痛,冷笑道:“我忍你很久了!”

    “珂儿。”

    谢璟是和季南珂约好在这儿见面的,一散席他就过来了。

    远远地目睹了这一幕,他惊呼地跑了过来,一把把季南珂搂在了怀里。

    “珂儿,你没事吧!”

    谢璟慌慌张张地拉开她捂脸的手,赫然看到的是她发红的脸颊,脸颊上是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季南珂肤色白皙,衬得这指印尤为明显,触目惊心。

    方才他离得有些远,本来还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现在这指印在明明白白地提醒他,他没有看错。

    谢璟用手指轻轻触碰她的面颊,指腹微湿,这冰冷的眼泪灼得他全身发疼。

    季南珂扫开他捧着自己脸颊的双手,暗含薄怒道:“殿下莫要与我太过近乎,我不想再挨一巴掌了。”

    她这话含糊不清,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顾知灼是为了谢璟打她这一巴掌的。顾知灼气极反笑,她当着谢璟的揪着她的衣襟把她拖了出来。

    季南珂唇线紧绷,她倔强地仰起头,唯有轻颤的睫毛和睫上的泪珠显露着她的脆弱,这就像一把刀子刺在谢璟的心上,他急了,脱口而出的怒道:“顾知灼,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来!?”

    “秘密?”

    “你说啊,我有什么秘密?”

    谢璟注视着顾知灼脸上笼着的面纱,张口道:“你会医术!所以,你早发现了膏药里有问题,你根本没有受伤。你是……”

    欺君!

    谢璟也不是真蠢,虽然宋首辅总是说他资质欠佳,可是皇室少年,不可能真得天真无知。

    他心里早有怀疑,尤其在顾知灼当着他的面,展露医术救活了宋首辅后,他更是肯定了这一点。

    自己让她给耍了,从千秋节那天起,他就入了她的套了。

    她打从一开始就带着要和自己解除婚约的念头,一步步地引他入局。他意识到这个真相后很是愤怒,但他忍了下来,毕竟是他先移情了珂儿,但是,她恨自己可以,为什么还要对着珂儿这般作践。

    “你戏耍我很有意思,是不是?”

    顾知灼一把把季南珂推倒在地,大步冲向谢璟。

    这来势汹汹的样子,让谢璟惊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往后直退,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窈窕的身影笼罩在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悍人的压迫力。

    “我不会……”

    谢璟想说,他不会告诉别人,但是她以后也不许再欺负珂儿了。

    她们是表姐妹,又在同一屋檐下,为什么不好好相处呢。

    话还没说出口,顾知灼率先一把扯掉了面纱,露出了倾城的容色,她的面颊白净细腻,根本没有一点儿伤疤。

    “你果然……”

    “我果然什么?”

    顾知灼扬唇一笑,勾起的唇角中带着一抹近乎疯狂的肆意,她反手拔出谢璟腰间的佩刀,不带任何犹豫地朝他一刀捅了过去。

    “顾大姑娘,不可!”

    随着谢应忱一同去往仪门的宋首辅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吓得脸都白了,大呼小叫起来。不止是他,远远的,还有一些正要离开的客人。

    谢璟的双目瞪大,“砰”的一声,他的后脑勺撞到月洞门的墙上,腰刀的锋芒闪动在他的瞳孔,刀尖在碰到他皮肤的瞬间,略略歪了一下,捅在了他身后的石壁上,近在咫尺的声音震得谢璟的耳窝嗡嗡直响。

    宋首辅松了一口气,吓得几乎瘫软了下来。

    顾知灼冷笑,压着嗓音在他耳际道:“怎么,我没毁容,就等于您没给我下毒?”

    “殿下,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她提起腰刀,刀尖从他的发梢划过,一缕黑发顺着刀锋掉了下来,发丝细细地飘洒在地上。

    “你说对了,我就是想和你解除婚约。”

    “至于季南珂,是她活该。”

    “懂吗?”

    谢璟惊魂未定,有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会被她一刀捅死。

    “你够了。”

    季南珂的眼中发出了强烈的情绪。

    “你别得寸进尺。顾知灼。”季南珂从地上爬了起来,鬓角发丝散乱。

    尊严被践踏,强烈的屈辱感让她好似一只无助的幼兽。

    她的脸色惨淡如霜,从齿缝间挤出声音:“要是顾家养育我就是为了羞辱,那我宁愿顾家没有养育过我。”

    “好啊,把银子还来。”顾知灼向她伸出手。

    季南珂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肯低头。

    “只会口上说说,身体倒是诚实地享受着顾家给你的一切。”顾知灼冷笑连连,“还是说,你眼皮子就这么浅,舍不得这些黄白之物。”

    见顾知灼盯上了珂儿,谢璟急道:“我每个月……”给你一万两了。

    “你付了一两万,就要让顾家上下把她捧成祖宗?未免想得也太美了。”

    顾知灼把玩着腰刀,似笑非笑道:“顾家只付出了金银,非要强求你付出真心,也的确是顾家的不是,我会让账房算算,你到底花了顾家多少银子。”

    “季姑娘,希望你的骨气能对得起你这张嘴!”

    第87章

    “连本带息, 我会让账房算好送季姑娘你送过去。”

    “要是还不出来,就折成卖身银子。顾家可不敢要这份‘养育之恩’,咱们还是明算账好了。”

    季南珂微仰着头, 柔弱的脊背不敢弯下。

    “我还!”

    谢璟挡在她身前,“我代她还。”

    顾知灼随手把腰刀丢回给谢璟。

    谢璟下意识地双手接住, 就看到腰刀的刀刃弯出一个小小的卷弧, 可想而知,她刚刚的力道有多大。

    谢应忱走到了她身边:“走吧。”

    顾知灼向不远处的首辅微微颔首,把手递给他,任由他握在掌心中,属于他的体温笼罩着她。

    从前公子的身上总是冰冷冰冷的,如今顾知灼最喜欢的就是他暖乎乎的掌心。

    她勾了勾他的手指, 想说的是,自己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尾指交缠在一起,仿佛有一根羽毛在她的心口挠了挠, 如清风拂过心弦。谢应忱眼眉含笑地看着她逐渐染粉的耳垂, 指节趁机扣入指缝,直到十指交握。

    顾知灼的耳垂更红了,手指动了动, 没有挣开。

    咦?

    顾知灼感觉到他虎口似乎有了薄茧,奇怪地用指腹磨了磨。她的动作先轻后重,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 拂得谢应忱一阵酥麻, 他呼吸略重,拉紧了她不安份的手,牵着她往宋首辅的方向走去。

    季南珂盯着顾知灼未覆面纱的侧颜, 她的颊边有一抹绯红,美的张扬。

    她目光晦暗,连谢璟的声音都让她烦躁不已。

    “珂儿,你别招惹她了。”

    “珂儿,我会尽快求父皇赐婚,把你带走。”

    尽快尽快,除这个他还会说什么?堂堂一个皇子竟然在顾知灼的面前一退再退,再护着她的本事都没有。除了一个皇子身份,他还有什么。

    季南珂咬住后槽牙,微微低垂的脸庞泛起淡淡湿意,单薄的背影让人心疼。

    谢璟把命给她都愿意。

    “珂儿,你等等我……”

    “珂儿。”

    宋首辅暗自摇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又不是老眼晕花,看得分明,那位季姑娘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小动作都跟计算好了的一样,偏三皇子看不出来,沉溺其中。

    若三皇子坐上了金銮殿,他真能尽揽天下事,扛得起大启吗?!

    宋首辅的心里沉甸甸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三皇子年岁还轻,不要妄下判断。但是,他理智已经摇摇欲坠。

    “首辅。”

    顾知灼屈膝打了声招呼。

    “你呀。”

    宋首辅收回目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刚刚简直快吓死了。

    这丫头总有出人意料之举。

    他的目光在她除去了面纱的脸上落了一瞬。

    顾知灼轻快地笑道:“您放心,我不蠢……我脸上的伤是这个月‘刚养好’的。”说着,她话锋一转,“您这几日小腹还有无胀痛?”

    “没没。”

    一说这个,宋首辅眉开眼笑。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几天活得那么轻松愉快。

    小腹不痛了,他甚至可以一觉睡到天亮,而不是每天半夜就被持续不断的隐痛折磨醒,他吃得下睡得好,突然觉得这把老骨头还能多撑个几年。

    他眼巴巴的看着顾知灼,抬袖给她摸了脉。

    “太医开的养生方您接着吃就是,调养个三五载就能和常人一样了。”

    从脉象上来看,他再当十年的首辅都没问题。

    “只是……”

    顾知灼故意拉长了尾音,唬得宋首辅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有什么隐疾,谁想她问的是:“首辅还记得那日的白日惊雷吗?”

    “白日惊雷?”

    宋首辅想起来了,在他离开香戏楼时,曾有一道雷当头劈下来,吓得他差点以为自己活过来是有悖天意,要遭天打雷劈。

    顾知灼:“白日惊雷,是为不祥。首辅,青州八月会有强地动。”

    这话一出,首辅顿时收敛住面上的笑意。

    地动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

    地动再加上后续赈灾不利,死了数十万人。

    地动非人力所能改变,顾知灼唯一能做的是把“白日惊雷”当作地动的兆头,借机告诉宋首辅。

    天机不可泄露。

    地动牵涉到了太多人的生死和因果,她不能说出准确的时间,也不能说具体会波及到哪些城镇。

    青州,八月,这已经是她能说的极限了。

    “你……”宋首辅将信将疑。钦天监并没有报会有地动。仅仅只是白日惊雷就说青州有地动,那也太信口开河了吧。

    “算出来的。”顾知灼做了一个掐指的动作,高深莫测道,“我还算出,七天后,京城会落冰雹。”

    “若是算准了,您就信我如何?”

    七天后都七月了,暑天岂会下冰雹,若真下了就说明这绝不是胡乱撞运气猜的。宋首辅慎重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们把宋首辅送到了仪门,又等了一会儿,首辅夫人也来了。顾知灼福礼道了别,目送着宋家马车驰离,两人又往回走。

    正是散席的时辰,他们手牵着手慢慢走,顺便躲懒,顾知灼把刚刚的事一股脑儿的全说了。

    说她多了一个堂妹。

    说徐家把孩子偷走又不好好待她。

    说季南珂唆使孙嬷嬷使坏。

    “她怎么这么坏。”

    顾知灼气呼呼地说道:“骄骄从来都没有招惹过她。”

    “旁人对她的好,她是一分都不会记在心里的。”

    “若不是镇国公府养大她,她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顾知灼越说越气,跺了跺脚。师父说,天道定下的天命之子是对人世间最为有利的,所以,他能令世间气运为他所用。

    也不知道天道这回是不是瞎了眼,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你说,她是不是很坏?”

    “是。”

    “我打她应不应该?”

    “你打谁都理所应当。是我还不够努力,才会让你为此犹豫,我错了。”

    顾知灼笑得花枝乱颤,炸开的毛被捋得舒服极了。

    谢应忱抚着她的后背,生怕她呛着自己。

    顾知灼索性靠在他手上,仰头看他,笑容醉人,浅浅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谢应忱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颊边,把散乱的发丝拂到了耳后。

    微凉的指尖碰触在她的脸颊上,她的指尖下意识地微微蜷缩,赶紧站直。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随口扯道:“公子,你是不是和沈督主合作了?”

    谢应忱低低地笑着,顺着她的话说道:“是。”

    谢应忱并不隐瞒,把经过说了,含笑道,“在利益一致时,他绝不会在背后捅刀子,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合作者。”

    世人都说他不择手段,毫无底线,阴狠毒辣。

    接触了这些日子下来,谢应忱倒是觉得,这个人并不难相处。

    不择手段又如何。

    他的不择手段是实打实的摆在明面上的,但这世上有太多人,他们的不择手段才真是躲在暗处的毒蛇,冷不丁地就蹿出来咬上一口,把毒液注入到五脏六腑。

    “夭夭……”

    “夭什么夭,别叫这么亲热。”

    容貌俊美不凡的少年从抄手游廊的栏杆翻了上来,往谢应忱的肩上一搭,硬生生地挤到了他们中间。顾以灿嬉皮笑脸中带着威胁道:“谢公子,我三叔父得了一副舆图,我们以此舆图,沙盘一局,如何?”

    “不来,没空。”顾知灼替他拒绝,又道,“顾灿灿,你又多了一个妹妹。”

    啊?

    顾知灼拉着他,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听得他目瞪口呆,直揉耳朵。

    “难怪在席上三叔父的表情这么奇怪!”顾以灿右手握拳在左掌上用力捶了一下,“我先去瞧瞧……”

    顾知灼直接拉着他后颈的衣领:“不可以偷懒。”客人还没走光呢。

    顾以灿一指谢应忱:“他也偷懒。”

    “公子是客人!”

    “客人?”顾以灿眉梢一扬,仿佛在问:你要当客人?

    “我去吧。”

    顾以灿乐了:“这还差不多。”

    还客人呢,当姑爷就要有姑爷的自觉。爹爹当年陪娘亲回外祖家,那可是上到外祖父外祖母,下到侄儿侄女,都是得讨好的!干活什么的更要主动,连祖父院子里的天棚都是爹爹亲手搭的。

    三叔父说,这桩婚事,妹妹乐意的很,哎,自己不乐意也没法。

    “走!”未来的姑爷。顾以灿咬牙切齿地想着。

    他们一走,顾知灼也回了内院。

    等到把客人全都送走,也到了申时,顾知灼匆匆回了荣和堂,谢丹灵还不想这么早回宫,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在路上顾知灼把事情也和两个妹妹说了。从小就亲近的表姐居然是亲姐姐,顾知微都听懵了,她一连问了好几声“真的吗”,迫不及待地奔进荣和堂,拉着顾知骄满屋子乱蹦,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氏显然哭过一场,眼尾泛红,面颊还湿着,她面含微笑地看着两个女儿。

    谢丹灵拿手肘撞了撞她,轻声道:“本宫觉得顾家还挺惨的。”

    她双手捧着脸袋,叹道:“要是本宫被人偷走,娘亲非得把人千刀万剐了。”

    顾知灼深以为然。是挺惨的。

    季南珂来了后,顾家的气运被她所夺,事事不顺倒也罢。

    可是,为什么之前还是那么倒霉呢。

    短短几年,先是骄骄被换走,后来烈烈早夭,再后来二叔父战死,娘亲病死,祖父战死,爹爹战死……若不是她的重生,那现在应该就是阿蛮溺亡,姑母疯癲,顾家流放直到全家血脉无一幸免。

    十三年前,顾家的霉运是从十三年前开始的?

    顾知灼的耳朵嗡嗡作响,震得脑袋也跟着痛,仿佛是天道的某种警告。

    她轻轻揉了揉耳朵,眼中带着得意的狡黠。

    她仿佛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也许能知道天道为什么会选择季南珂。

    “灼丫头,你的脸?”太夫人惊愕地看着她白皙无暇的面容,震惊住了。

    太夫人从也不敢多问她的伤,怕惹她伤心。这根本就没受伤吧?

    顾知灼摸摸自己的脸蛋,笑吟吟地说道:“好了呀。”

    “那你为什么成天戴面纱?”

    “好看。”

    谢丹灵给了她一百多条面纱,娘亲的嫁妆里也有好几百条。

    不同样式的面纱搭配不同的衣裳首饰可好看了。她把面纱从袖袋里拿出来,顺手系好。她今的珠花是蝶栖花,这条面纱的上头有两只紫蝶,就像是珠花上的蝴蝶飞下来似的。

    “你这丫头!”

    太夫人手脚利索的追了过来,顾知灼见状撒脚就跑,一个没注意,撞上了刚进来的顾白白。

    顾白白扶了她的手臂一把,甚是习惯的温言笑道:“娘,时辰不早了,还要上族谱。”

    这是大事。

    顾知灼主动过去,扶着太夫人去上首坐下,俯耳道:“当时季姨娘还在,这事可不能让人知道。”

    “伤口愈和”是需要时间的,季氏当家,祖母耳根子软又没心眼,与其叮嘱她不能说漏嘴,索性全家上下一起瞒了。

    太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不生气了。

    祝嬷嬷叫人拿来蒲团和茶,顾知骄向着太夫人,徐氏和顾白白,顾缭缭等长辈磕头敬茶,认了亲。

    顾白白亲自去了京兆府,盯紧了他们立刻马上现在把户籍改了,再紧赶慢赶的回府,也到了黄昏时分。

    顾家人丁少,没什么族人,连祠堂也是直接设在了国公府里,开个祠堂上族谱,也就太夫人的一句话。

    顾知骄向着祠堂里头稀稀落落的牌位磕了头,上了香,顾白白落笔,不到一炷香全办妥了。

    “过来。”

    顾白白把族谱递给他,仅仅四页的族谱,顾知骄的名字写在了顾尉尉和徐氏的下面。

    她是他们的长女。

    她捂着唇,掩去呜咽声。

    对爹爹的印象,仅仅只有他陪娘亲去徐家时,偶尔看到过的那几眼,灼灼如火,英武不凡。要是她能在他的身边长大就好了。

    徐氏搂着她的肩膀,哑声道:“你爹爹一直期待你的出生,知道你还在他会很高兴的。”

    顾以炔和顾知微开心地绕着他们转。

    从祠堂出来,天已经黑了。

    太夫人禀着今日事今日了,把阖府的管事,管事嬷嬷,和下人们全都叫到正堂,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牵着顾知骄的手,向阖府宣告道:“这是府里的二姑娘。”

    顾知微和顾知南也跟着成了三姑娘和四姑娘。

    早在在宴席时,不少人已经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了,这一下午,府里各种各样的私议就没有停过,偏偏主子也丝毫不拦,而现在,也是毫无疑问地证实了他们心底的猜测。

    从前院的管事,长随,小厮,再后院的管事嬷嬷,丫鬟,婆子一排轮着一排,进来见礼。

    顾知骄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但太夫人一直牵着她的手,让她心中大定。

    她的祖母在,她的娘亲在,她的姑母叔父在。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们全都在。

    他们都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没有徐迎儿,她的名字不再是为了“引”一个弟弟而来的。

    世上,只有顾知骄。

    她是爹爹和娘亲盼着生下来的孩子。

    “好好!”

    待府里的人都见过礼后,太夫人满心开怀地说道:“明天咱们再去见见你祖父,爹爹他们。”

    “咱们府里多了两个人,是天大的喜事。”

    太夫人私房厚的很,一高兴,大手一挥,阖府上下赏了三个月的月钱,再一人多两颗一两重的银锞子。

    这下,满府兴高采烈,比过年还乐呵。

    “放烟花吧。“

    顾知灼抚掌道,“我记得库房里头还有些烟花和鞭炮。拿出来,咱们全放了。”

    一说放烟花,几个孩子的眼睛亮极的。

    小厮们抬着过年剩下的烟花鞭炮去了门口。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了镇国府所在的大街,绚烂的烟花照得半边京城明亮如初晨。

    这样的大张旗鼓,不过一天的功夫,京城里头有名有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

    顾家多了一位二姑娘。

    是打小被舅家偷走的,现在回来了。

    镇国公府没有任何的含糊其辞,实打实的昭告了顾知骄的身份。

    这一夜,顾知骄不敢睡,她生怕眼睛一睁开就发现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徐迎儿。她本来是想撑着头等到天亮,谁想,闻着大姐姐给的香包,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一醒来,下人们都含笑着唤她“二姑娘”,顾知骄心中的忐忑完全消失。

    用过早膳,除了还在做月子的三夫人陆氏和煦哥儿,一家人早早去了祖坟。顾知骄又一一磕头上香,徐氏让人把那块原本是立给顾知骄的碑起了,底下的婴孩尸骨没有动,她和婆母商量过,把这孩子也作为顾家人,换块碑,收在她和夫君的名下。

    太夫人陪着祖父说了一会儿话,告诉祖父他又多了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

    “三叔父,我和妹妹先走一步。”顾以灿悄声道,“我打算和妹妹去看看舆图上的那条暗道。三叔父,若是可行,我们接下来慢慢从北疆调兵到京城。三千千机营还是太少了,若有万一,护不住我们阖府上下。今儿咱们是堂而皇之的出京,时机正好。”

    第88章

    这与顾白白所想不谋而合, 他颔首道:“那你们早些去。”

    顾以灿朝妹妹勾了勾手指,谁也没带,两人悄悄地先一步离开。

    不说把舆图都记在脑子里, 但两个人记得那条暗道,尤其是顾以灿。

    那条暗道是他们经常跑马的地方, 无论是卖凉茶的小摊, 还是小摊后头的河,他们都去过,唯独没有发现过有一条暗道,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们俩一路策马,沿着官道而行,没多久就看到了那个凉茶摊。

    凉茶摊在这儿很多很多年了, 一开始是一个老婆婆独自一人支起摊子,现在是一个青年带着一个媳妇子看摊,除了凉茶,也卖些饼子包子什么的。

    “他家的凉茶不错。”

    顾以灿坐在马背上说道:“有的时候, 我们跑完马, 会过来灌上几碗,舒服透了。”

    “好啊!你跑马不带我。”顾知灼幽幽地说道。

    顾以灿心知不妙,立刻拖人下水:“都是郑四他们不让带姑娘, 他们嫉妒我有妹妹,等回京后我揪几个出来打一顿给你出气。 ”

    “郑四有妹妹,周六也有。”

    “那哪能一样, 他们又不是孪生的。”顾以灿笑若灿阳, 声音里透着愉悦的气息,“咱们不一样。”

    他小指头勾了勾,勾住了玉狮子的缰绳, 捏在了手上。

    “走啰!”

    顾以灿高举手臂,吆喝着。

    他拉扯了几下,控制着玉狮子靠过去。两匹马离得极近,只有一拳的距离,仿佛他们俩肩并肩一样。

    “是河!”

    河流靠山,附近没有村子,所以也来浣洗的妇人,罕少有人来往。

    河岸上生长着密密的荆棘丛,一片连着一片。兄妹俩下了马后,依着舆图上所指引的向小河的上游走,没走多远荆棘更密了,黑色荆棘密密遮挡着,几乎看不到河岸。

    “我过去看看。”

    顾以灿率先钻进了荆棘丛,顾知灼在外头等了没一会儿,他又钻了出来,乌发上沾着草屑,笑着招呼道:“妹妹,这里。”

    顾知灼扯下面纱,当作发绳把长发绑了起来,免得被荆棘勾到,然后又用帕子包住手掌,钻了进去。

    两匹马都被扔在外头,玉狮子还在茫然地环顾四周,烟云罩就已经老练地叼起了它的缰绳,打了个鼻音,仿佛在说,前面有一片草很嫩,我们去吃。

    顾知灼小心地挡开垂落的荆棘往前,只走了区区十几步,就看到一座破破烂烂木桥。木桥完全被荆棘掩盖,相当的隐蔽,除了世世辈辈生活在附近的老人,怕是罕少有人知道。

    顾以灿已经在前头查看过了,没有危险,站在桥的另一头上喊道:“你拉着点,脚踩稳了走,你比我轻,应该不会掉下去。”

    木桥的桥板已经有些腐烂,顾以灿怕它受不住两个人的力道,就没过去和她一同走。

    “好!”

    顾知灼知道自己倒霉,最近又接连得罪了好几次季南珂,出门在外更得谨慎。天道是很小心眼的!

    她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踩实了再迈出去,果然在走到一半时,脚下的木板突然断了,一脚踩空,鞋底也沾到了冰冷的河水。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拉住吊绳身体往前摔出了好几步,终于稳稳地踩在了泥地上。顾以灿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搂了住她。

    “没事。”

    顾知灼双脚来回踩了踩,还是实地让人安心。

    “走啦。”

    走过木桥依然是一片荆棘丛,哪怕再小心,身上也不免被荆棘的小细刺扎了到几下,但兄妹俩都没有把荆棘砍去的意思,这是最好的隐蔽了!

    “小道在这儿。”

    终于,顾以灿发现了那条隐蔽的小道,他感慨道:“陆舅父果然非寻常人。”

    连这都能找着。

    顾知灼摸摸下巴,深以为然。

    这条小道就在两座山之间,两边是山壁,得绕过一块石壁才能看到,比起前头的荆棘丛,这里可谓一片坦途,好走多了。

    顾以灿观察着四周,这条小道是一条往上的斜坡,最宽处可以两匹马并行,最窄处也能容一马通行。

    他们走了好几个时辰,从小道出来是一个山洞,山洞干燥,出了山洞,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身上,这里顾以灿并不陌生,正如舆图所示,再往前就是翼州的大凉山。

    这条暗道可以完美的避开禁军在京畿的巡逻范围。

    “若只有三五百人,应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

    顾以灿摸着下巴。

    “要不试试?”顾以灿挑眉看着妹妹。

    “试试!”

    兄妹俩默契地同声开口,愉快地轻轻击掌。

    顾知灼问道:“调来后是安置在千机营吗。 ”

    千机营有三千人,若是多上三五百人倒是没什么问题,可要是再多,就太过招眼了。

    顾以灿的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得先把千机营的虫子清一下再说。”

    顾知灼挑眉看向他。

    顾以灿平静地说道:“江自舟,黎青。这两人中有一个是皇帝埋下的。”

    顾以灿回来那日,顾知灼去接他的时候也曾见过这两个人,他们是顾以灿的副将,和齐拂同为千机营的校尉。

    顾以灿这趟剿匪,带的是五军营,和千机营不同,五军营是京军三大营之一,属于五军都督府统领。

    上一世,在顾以灿“畏罪潜逃”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总是会忍不住回忆当时种种。毫无疑问,若顾以灿带的是千机营,哪怕被陷害,也绝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他至少也能放手一搏。正是因为千机营不在,皇帝圣旨一下,他身边的数千将士立刻就成为了敌人,让他身陷包围圈中,孤立无援。

    而若江自舟和黎清二人中真有皇帝的人,那就更似从背后捅进来的一把刀子,在顾以灿最促不及防的时候,把他搅得鲜血淋漓。

    顾以灿摸摸下巴,他也是在这趟差事中因为妹妹的那封信发现端倪的:“暂时还不知道是谁,也许两个都是。不把这只虫子抓出来,这条秘道也用不了。”

    顾知灼学着他的样子摸下巴,语调散漫:“我给你算算?”

    这话一出,顾以灿蓦地扭头看她,凤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能算?”

    “能!”

    顾以灿兴奋了起来:“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千机营。”

    “累了。不想动。”

    “哥背你!”

    顾知灼往他背上一趴。

    小时候,顾知灼玩累了总是撒娇叫他背,那个时候,他们的身高几乎一样。而现在,她的哥哥比她高了一个头,连肩膀也比她宽了。”骗你的,不要你背了。”

    顾知灼顺手挽着他,按着他的手臂借了一把力,原路返回。

    回去比来的时候快了不少,钻出荆棘丛后,顾以灿屈指置于唇边,发出一声尖啸,带着玉狮子在远处吃草的烟云罩抖了抖耳朵,叼起玉狮子的缰绳,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被丢下了大半天,玉狮子委屈极了,

    顾知灼立马给了一颗糖,摸了摸脑袋,翻身跃到了马背上,跟着顾以灿直奔军营。

    千机营的军营位于西山,离五军营相当近,尽管平日里不受五军都督府管辖,也处于五军都督府的眼皮底下。

    “咦?”

    夕阳把天边映照成了一片橘红色,军营中有些喧闹,远远的还看到有一辆辆辎重车停在军营里,士兵们正从辎重车上往下搬粮袋。顾知灼问了一句道:“今天是送粮草的日子?”

    千机营属于大启,军饷粮草理所当然都需要朝廷供应,但给不给足,准不准时就难说的。照理说,粮饷是每季送一回,现在就把七月送来了吗?

    “现在送的是四月的。”

    顾以灿冷笑连连:“五军都督府怕是以为本世子死定了,粮饷拖了三个月。我前两天过去找过龚海那厮,今天终于是送来了。”

    顾知灼跟着他策马向前,从前她被养的任性娇气,不愿吃苦,在家破前甚至从未踏足过北疆,也没有进过军营。

    “世子爷。”

    营前的将士们纷纷行礼,又不由地去看顾知灼,思量着她的身份。

    兄妹俩长得很像,两人站在一块儿,丝毫不会认错这是对兄妹。

    顾以灿拍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将,下巴一抬,悠悠道:“都愣着干嘛,叫大姑娘。”

    “大姑娘!”

    军营里,响起了整齐的见礼声。

    顾以灿大臂一挥,咧嘴笑道:“等休沐了,本世子和大姑娘请你们去天香楼喝酒。”

    四下里一阵振臂欢呼,兴高采烈。

    在军营这种地方待久了,别的不馋,就馋酒。

    “妹妹……”

    “世子爷。”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蓦地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小将。

    他面向顾以灿,眉眼犀利道:“世子爷,女子不可入军营。”

    这话显然是冲着顾知灼说的。

    他不是千机营的人,是跟着这趟粮草辎重一块儿来的。

    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身宽体壮,从铠甲的样式来看就已经是校尉了,算得上年少有成,眉眼间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慢。

    顾知灼英眉微扬,没认出是谁。

    顾以灿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斜视他:“谁说的?”

    “军规如此。”小将声如洪钟,“顾大姑娘入军营,莫非是想进军中红帐……”

    军中红帐意为妓帐,千机营中是没有的。

    话未说完,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颊上,在他颊边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印。

    “孙校尉。”

    顾以灿笑容尽敛,音线发寒:“你既进了千机营,该懂的是千机营的军规。”

    “念你初来乍到,本世子可以大发慈悲地教教你。”

    顾以灿从马背上飞跃而下,动作快到不可思议,孙校尉只觉眼前一黑,他就已经逼到了近前。未出鞘的长剑,啪啪啪的,每一下都稳准地抽打在他的脸颊上,孙校尉赶忙用双手挡在面前,顾以灿踹起一脚,军靴踢中了他的小腹。

    孙校尉直接飞出去,摔在地上。

    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又轻描淡写,孙校尉在顾以灿的手底下根本没有一合之力。

    “顾灿灿,好棒!”

    马背上的顾知灼愉快地鼓着掌。

    顾以灿走过去,厚重的黑色军靴在地上踏出了沉重的声响,他踩在了孙校尉的胸口上,神情慵懒,又张扬恣意:“本世子不管你是哪儿来的,背后又是谁,在千机营里,强者为尊,本世子就是军规。”

    “世子爷。”孙校尉压根没想到他会说动手就动手,丝毫不把五军都督府放在眼里。都说镇国公府的世子霸道任性不讲理,真是如此。

    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低头道:“是末将失言了。”他眼帘低垂掩住了眸中的怨怼和不服。

    军靴的靴尖在他的铠甲上擦了擦,挪开了。孙校尉刚要松一口气,靴子竟是挪到了他的喉咙上,足尖使力。

    孙校尉顿觉喉头一阵窒息,呼吸不畅的感觉让他仿若窒息,死亡笼罩着他,他的面上不禁露出了祈求。

    顾以灿的发丝肆意扬起,他嚣张道:“下回若再‘失言’,你的喉咙就别要了。”

    “是……世子。”

    “世子爷。”齐拂从里头快步走出,对顾以灿抱拳见过礼,只当完全没有看到顾以灿的脚下还踩了一个人。

    齐拂和顾知灼一同去过西疆,相当熟络,他愉悦道:“大姑娘,您来了!”

    顾知灼侧身避过他的礼,颔首:“齐校尉。”

    顾以灿收回脚,回首把妹妹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走了,我带你四处瞧瞧去。”

    “世子爷!”

    顾以灿揍人,军营上下全都习以为常,乐呵呵地围了一圈看热闹,顺便叫好。

    打完了也没人去理地上的人,纷纷喊着“世子爷”和“大姑娘”。已过了操练的时辰,军营上下除了当值的,巡逻的,还有搬运粮草的,全都在营中休息。军营里的氛围极好,和顾知灼一起去过西疆的人闻讯也赶忙出来见礼。

    顾以灿带着顾知灼进了中帐,他往主位一座,让了一半给顾知灼。

    顾以灿是兄长,是世子,也是千机营的主将,顾知灼没有与他并坐,而是在左首让了半步坐下。

    顾以灿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咚咚咚!

    营中军鼓响了三下,不多时,几个校尉和千总都到了。

    江自舟和黎清与顾知灼曾有过一面之缘,几个千总就不认得了,他们也只打量了她几眼,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大姑娘!”

    他们都听齐拂说过,这位大姑娘厉害着呢,谋略不输三爷,烈性不逊世子爷。

    顾以灿把手肘架在膝盖上,黑眸懒洋洋地扫过四下:“那个姓孙的是怎么回事?”

    “是今日五军都督府刚指派来的。”世子爷最近禁足没来军营,齐拂本是要稍晚些去镇国公府禀报的。

    “他和辎重一起来的,这是调令。”

    齐拂把一纸五军都督府的调令呈上。

    “这人蠢得很。”

    刚到营中,就想立威,结果没人理他。

    现在居然还蠢到,见世子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要给下马威呢,蠢成这样也实属难得。

    顾以灿看都不看,就道:“千机营不要废物,退回去。齐拂,你去告诉龚海,别什么东西都往我千机营塞,又不是垃圾场。”

    “是!”

    江自舟有些迟疑道,“孙威是龚提督的心腹,若是直接把人打发回去,末将怕五军都督府会克扣我们的粮饷。”

    顾以灿嘴角一勾,露出了嘲讽的笑意:“这不都已经在克扣了。”

    三月的粮饷,六月末才给。

    顾知灼审视的目光在江自舟和黎清身上移动,“虫子”会是谁呢。

    唔,也许得先问个八字?

    第89章

    光从面相上, 顾知灼看不出什么端倪,在卦爻一道上,她最擅长还是罗盘。

    顾知灼干脆把罗盘拿了出来, 要是有人问,就说是在给军营看风水。

    金色罗盘只有她的一掌大, 拿在手上格外轻盈, 顾知灼长发垂肩,拇指轻轻拨弄着罗盘,双目仿若清泉倒映着世间因果。

    对于妹妹学道,顾以灿还没什么真实感,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又分出一半心神听着江自舟在说:“五军都督军克扣的哪里只有粮草, 世子爷,咱们的箭矢统共只剩三万支了。龚海这厮就是想拿捏我们,若是因姓孙的让他拿了把柄……”

    “兄长。”

    顾知灼把罗盘放在膝上,笑吟吟地开口了。

    “兄长”两字一出, 震得顾以灿一哆嗦, 妹妹极少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

    “七月的粮饷应当何时到?”

    “七月初五。”

    每季的初五,是送粮饷的日子,如今这批其实应当在四月初五就该送到的。

    “那好办。”

    顾知灼抚掌道, “我们今日正好发现了一条通往北郊的小道,要是七月的粮饷没有准时送来,去抢了便是。多抢几回, 我想五军都督府也该老实了。”

    “五军营是龚海的‘亲儿子’, 连马嚼用的都是一等一的紫花苜蓿。”

    唔。

    好凶残的大姑娘。

    几人默了一瞬,但是这话又叫人好生舒坦。

    齐拂和顾知灼最是熟悉,兴奋地连连应是, 他往江自舟的肩上一勾:“别磨磨唧唧的,咱们不和他们计较,就当咱们好欺负。大姑娘说得是,多抢他几回就老实了。“

    他们这位大姑娘做事邪得很,也让人痛快得很。

    齐拂兴奋地把指关节压得咔咔作响,颇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大姑娘,您说的小道是?”黎清不禁问道。

    顾以灿不懂妹妹的用意,但也丝毫不妨碍与她默契地一搭一唱,说道:“相当隐蔽的一条小道,我们今日无意中发现的,还特意去走了一遍。”

    顾以灿抬手让他们看了下自己被荆棘扯破的衣袖,随意地道:“我和妹妹走了一天,小道至少可容两人并骑。如今嘛,五军都督府老实些倒也罢了,若还想用粮草来拿捏本世子,呵。”

    顾以灿发出了一个鼻音。

    咦?顾知灼的指腹轻轻划过罗盘的天池,那根静止的磁针又转动了起来。

    “世子爷,小道在哪儿?”黎清思量后,沉稳地说道,“末将以为还是应当再去走一趟,计算一下来回的路程,既然是劫粮,更不能让人抓了把柄。 ”

    顾以灿十指交叉,声线散漫地道:“等过两日我带你们去。抢个粮,调上三五百人也就够了。””世子爷。”

    营帐外有士兵禀道,“孙校尉说,军中规矩强者为尊,他比不上世子爷他认了,但大姑娘身为女子不该进军营,除非大姑娘胜过他,否则他不认,也绝不离开千机营。”

    顾知灼笑了,姓孙的不想无功而返,所以,用她做挡箭牌。

    和她比什么,算卦还是画符?

    当然是可以直接把人丢出去的,但顾知灼还是兴致盎然地起了身。

    孙校尉是初来乍到。

    她也是。

    孙校尉想立威。

    她当然,也是!

    她姓顾,军中上下都会敬她。

    但唯有实力,才能让军中上下尊她信她。

    见妹妹乐意,顾以灿也没阻拦,利索起身跟着她出去了。

    齐拂他们坠在后头,江自舟悄悄问道:“……齐拂,大姑娘身手如何?”

    身手吗。

    齐拂想了想,难说。

    论身手,和普通人相比强了不止一筹,而且她该动手时从不拖泥带水,身姿轻盈利落,一般的练家子也绝不是她的对手。若说唯一有哪里欠缺的,可能就是力量了。

    姓孙的长得还挺壮的,听说最擅用枪。

    顾以灿与他并行,眼神交汇间,他用两个人独有的默契问道:算出来了没?

    顾知灼抬了抬眸:那还用说!

    她已经知道是谁了,至少有七八分把握。

    走出营帐,顾知灼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灰头土脸的孙校尉,他的脸上是一道道红痕,胸口的铠甲上还有脚印。

    千机营自太祖皇帝起,就在顾家的手中,一个外来者想要千机营扎根并不容易。所以,孙校尉才会拿顾知灼当由头,毕竟带女子入军营,是顾以灿有过在先,可他没想到,顾以灿会蛮横至此,肆意任性。若是就这样被赶走,哪怕是回了五军营,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孙校尉抱拳道:“世子爷,您说过军中强者为尊,末将以为顾大姑娘不能仅凭她姓顾就享有特权。若是末将能赢了大姑娘,末将就有资格留在千机营。”

    顾知灼一身张扬的红色骑装,脚踏马靴,眉眼英气十足。

    将门儿女,有种与身俱来的飒爽英姿。

    她含笑启唇:“若孙校尉输了呢?”

    “末将立刻就走。”

    “那我多吃亏。”顾知灼双手环抱于胸,笑道,“无论输赢对我皆无好处,我为何要应战。”

    孙校尉强硬地说道:“若大姑娘赢了,便可留在这军营。”

    顾知灼哂笑,反问道:“谁又不让我留了?”

    孙校尉噎了一下,半天只说了一句:“顾大姑娘莫非不敢?”

    “激将法对我没用。”顾知灼慢条斯理地说了三个字,“解甲吧。”

    解甲归田,意味着他从此退伍。

    这话一出,孙校尉整个人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他猛地抬首看了过去,看到的是一张含笑粉面。

    顾以灿从头至尾没有插嘴。

    在军中,这些将士是因妹妹姓顾而服从,还是因尊而服之,是完全不同的。

    孙校尉嘴唇紧抿,半刻后咬牙道:“好!”

    若是今天他灰溜溜地回去,从此以后也再不会得到重用,倒不如放手一搏。

    他上过战场,杀过敌,立过军功。

    他的军衔确有家族的扶持龚提督的提携,但也是实打实的靠命打回来的。

    他就不信,他会败给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孙校尉环视校场一周,目光从斧,到刀,再到枪,目光落在枪时,他刚要说话,顿觉如芒在背,世子爷的眼神凌厉如刀,让他想起刚刚踩在他喉咙上的那一脚。

    “奔射。”

    顾以灿一言定音。

    奔射是在策马奔驰的过程中,连续向箭靶射箭,不涉及男女力量上天生的差异,胜负只在于骑术和弓射。

    显然,自己若非要仗着优势与顾大姑娘比拼刀枪和拳脚功夫,顾世子是绝对不会应的。

    孙校尉只得应下,他忍不住去看顾知灼,见她面不改色,用发绳把长发扎起了一个马尾,还笑吟吟地和世子讨弓用。

    拿上弓,顾知灼轻掀眼皮,玩世不恭地说道:“方才孙校尉盯着刀枪看了许久,莫不是想见见血?既如此,也不用靶子了。我们彼此为靶,一共三箭,如何?”

    孙校尉表情一滞,他并不意外她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他意外的是,顾大姑娘竟有这般胆量?!

    世子的确武艺超绝,至今从无败绩,但顾大姑娘长于深闺,别说战场了,连死人都没有见过一个吧。对射?她敢吗,怕不是以为有顾世子在,自己就会让着她。

    顾以灿紧张地攥着拳头。

    让他以少胜多,用两百人伏击敌方三千人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但这是妹妹提出的,自己不能扫了她的颜面。

    顾以灿缓而又缓地点了下头,顾知灼骑上了玉狮子,左手持弓,先一步奔进校场。

    “世子爷。”齐拂有些紧张,想说要不要让弓箭手候着,但顾以灿没有松口。他目视着场中的顾知灼,扬手道:“击鼓。”

    妹妹要立威。

    他就让妹妹立威。

    咚!

    军鼓击响,密集的鼓声响彻在军营。

    军鼓的节奏含有不同的意思,如今所敲响的是集结,除了巡逻和当值的士兵外,其他人在听到鼓声后立刻奔出营帐,来到校场。

    从鼓声响,到全营集结不超过一百息,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军规森严至此,让孙校尉不免有些震惊。

    沉闷的战鼓声让他的心弦紧张了起来,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退,只能迎着硬着皮头进了校场。而那位传言中长于深闺的顾大姑娘却泰然自若,仿佛天生属于这个地方。

    两人骑马,面对面而立,立在校场的两端。

    战鼓声止。

    四下安静了。

    顾以灿紧紧地注视着妹妹,举臂一扬。

    战鼓又一次敲响,咚咚咚三下后,两人策马而奔。他们需要同时奔向对方,不能停,也不能退,更不能改变方向。

    顾知灼把起支长箭搭在弓弦上拉至满弦,她用的箭矢是黑色的,也是顾以灿给的。

    嗖!

    孙校尉率先放弦,羽箭带着破空声朝着顾知灼的头面而去,尖利的箭头反射着夕阳的光。

    不要脸!齐拂气得牙痒痒,

    孙校尉长得粗壮,手臂壮的跟木桶似的,用的是两石弓,射程比大姑娘的五斗弓远得多,也就是说他还未进大姑娘的射程内,就已经能够先发至人。这就是力量上的差异,除非生得十分壮硕再加上苦练,女子很难能用一石以上的弓箭。

    “这小子心眼多。”江自舟也道,“他刚刚还想跟大姑娘比刀枪呢,纯属不要脸。”

    齐拂的心提到了嗓子音,忽然,他眼睛一亮,猛地拍着江自舟的肩膀,惊喜地连连叫好,又夸赞道:“快快快,快看啊啊啊!!看看看!大姑娘这一手箭术,简直绝了。”

    校场上,两支羽箭摔落在地,顾知灼的第一箭是向着对方的羽箭去的,孙校尉一箭落空,第二箭几乎在瞬息间又一次射了过来。

    顾知灼如出一辙,再一次把箭射偏。

    两箭接连无功,孙校尉也毫不在意。

    他只剩下了一支箭,顾大姑娘也同样只剩下了一支,哪怕第三箭也一样,那么就是打了个平手。

    自己不算丢脸。

    顾大姑娘身为女子,到底是不足的。自己只要还未进她的射程范围内,她就拿自己没有半点办法。

    她的箭术再好,箭矢也挨不到自己。

    若是奔射,很难说谁更胜一筹。

    但是对射,自己赢定了!

    孙校尉郑重地把最后一枝羽箭搭在了弓弦上,对准了顾知灼。

    同样是拉弦,放弦。

    弓弦在指尖弹起,羽箭破弦而出,带着一阵尖利的啸音。

    擂鼓声声。

    孙校尉畅快地笑了起来,他赢了。

    但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射出去的那支箭竟以一种极不思议的角度向他飞了过来,箭矢在瞳孔中渐近,射向了他没有铠甲覆着的头面。

    他松开了缰绳,双掌交叉覆在了额头上。

    嗖!

    箭矢击穿了他的掌心,未消的力道撞得他从奔驰的马背上摔了下来。

    孙校尉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输了!

    他竟然输了!

    咚咚咚!

    战鼓声声,更加激昂和密集。

    顾知灼挽起长弓,玉狮子在校场上踏步,伴随着鼓声,它抖了抖鬃毛,得意地仰起修长的马颈。

    校场的四周爆发出了欢呼和尖啸声。

    “喂,你看清没?”齐拂问道,“说啊说啊说啊。”

    齐拂刚刚忙着暗骂姓孙的那小子卑鄙,咒他摔马,也就失了一下神,姓孙的就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江自舟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大姑娘的第三箭射偏了姓孙的箭,姓孙的是被自己射出的箭击中的。”

    第三箭时,两人的距离已相当近了,大姑娘计算好角度,这一箭射出,不但击偏了姓孙的箭,又额外加了力量,让那支箭射向孙校尉。

    坐在马背上的顾知灼乌发束起,长眉入鬓,眉眼凌厉英气。

    她策马踱了几步后,忽而一拉马绳迎风而行,奔向了校场边上的兵器架。顾知灼抬手拿起两把红缨枪,枪头的红缨如同烈火在风中飘扬。

    再返回时,她把其中一把丢到了孙校尉的面前,红缨扫在了他的脸上。

    顾知灼手持长枪,目光如炬。红缨枪的枪尖指向他,在夕阳的光照下,闪烁着森森寒芒。

    孙校尉盯着枪尖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孙校尉方才是想与我比枪?”

    “拿上枪。”

    孙校尉呼吸急促,他对上了一双凌厉的凤眼,眸光有如烈焰般炽热。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骄傲与张扬就像她的影子一样笼罩在自己的身上,被箭矢贯穿的双掌突然剧烈地抽痛起来,这一刻,他所有的斗志消失殆尽。

    他低垂下了头,满脸衰败,艰难道:“末将……认输。”

    四周的士兵们振臂挥舞。

    “大姑娘!大姑娘!”

    有几个和顾知灼一同去过西凉的士兵也混杂在其中,和同袍们得瑟道:“我说了你还不信,咱们大姑娘厉害着呢,我们在西疆时她一拳打一个,把那些蛮子打得抱头求饶。”

    你们几个每回说的都不一样,我当然不会信。同袍嘀咕归嘀咕,也不耽搁他啊啊啊乱叫。

    顾知灼举重若轻地一抬手,校场顿时安静了,只余下战鼓声声,每一个鼓点都打在了心头上,激昂人心。

    她弯起的唇角溢出一声轻笑:“孙校尉,别忘了解甲。”

    她一夹马腹,玉狮子这一次如风驰电掣一般奔向了顾以灿。顾以灿正等着她呢,举臂让她借了一把力,顾知灼一跃从马背上跳下,动作干脆利落,英姿飒飒。

    校场上只有孙校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战鼓声止,四下又一次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

    军中以实力为尊。

    三箭一枪,士兵们的眼中都亮着光,他们的瞳孔中映照出的是大姑娘,而不是和世子长得很像的“妹妹”!

    “大姑娘也会枪?”齐拂目光灼灼地问道。

    第90章

    齐拂善用的兵器就是长枪, 他忍不住想讨教一下。

    “不会。”

    顾知灼爽快的说道。

    她不擅这种大开大合的兵器,她的手是救命的手,刀枪这样的重武器用惯了, 会在摸脉和施针时把握不住力道和轻重。

    她擅长的是短刀匕首。

    不过,杀人诛心。

    孙校尉一开始是想用他擅长的长枪, 会改为奔射是“迫不得已”, 在他的心里许是一直在想,若是用枪,他绝不会输,他只是输在了他不擅长的奔射。

    赢当然要赢得漂亮。

    赢在实力。也赢在攻心。

    “世子爷,粮草已经全部卸下,清点无误。”

    一个小将过来抱拳禀道。

    他偷偷瞥了一眼顾知灼, 懊恼极了。方才他在清点粮草,没能得空来校场。听其他人说,顾大姑娘的手里的箭矢就跟长了眼睛一样,指哪打哪, 那姓孙的仗着自己拿了重弓还想玩阴的, 结果,在大姑娘的手下败得个五体投地,连枪都拿不起来了。

    “世子爷, ”黎清在一旁道,“可要去催一下下季的粮饷?”

    “不催,龚海真要按时送来, 还抢什么?”顾以灿轻傲道, “本世子正愁没个由头呢。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都围在这里。”

    顾以灿大臂一挥,带着妹妹去了自己的主帐。

    主帐是往常顾以灿住在军中时所住的, 铺了羊毛垫子,摆着书案,帐中也挂了一张舆图,只是远没有陆今宜所绘的精细。

    “妹妹。”

    顾以灿招了招手,把她叫过去,盯着舆图说道:“你知道现在北疆和千机营最缺的是什么吗?”

    顾知灼两手一摊:“什么都缺。”

    的确,什么都缺,但是在粮草上,镇国公府底子厚,只要不是遇到暴雪封路,还是能够买到些粮草不至于断顿的。但战马兵器就难了,尤其是箭矢。

    北疆连年战乱,早就拖垮了镇国公府。老弱残兵不说,连箭矢都得在打扫完战场后捡回来,挑还能用的留下,折断的拿去回炉。这些年一直在征兵,但北地人少,青壮年更少,而且就算有新兵入营,至少也得训练上三个月才能上战场,不然就是送死。

    缺人,缺马,缺兵械,什么都缺。

    “我前两天去了一趟五军都督府。”

    顾以灿嫌站着累,他把舆图解下铺在地上,拉着妹妹在羊皮垫子上坐下,接着说道:“得到一个消息,近日会有一批箭矢送到京中三大京,约莫千万支。”

    “这么多?!”

    顾知灼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其实也不多。禁军十五万,一千万箭矢分到每人手上也就六十。

    顾以灿眉梢轻挑,带着一股子肆意妄为的势头,笑得张扬:“妹妹,我们去抢了吧!”

    顾知灼懂了:“声东击西?”

    “对对对!”不愧他顾灿灿的妹妹,他们俩真有默契,一点就通!

    明面上为了下一季的粮饷,实则目标是这一批千万支的箭矢。

    顾以灿一开始的打算是想等箭矢送来后,直接去五军营“拿”的,就是这么一来,最多也只能分到百万支,千机营人少勉强倒也凑和。

    是妹妹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暗道”后,他突然有了这个打算。

    用假密道为饵,让“小虫子”把他们要去抢粮饷的事漏出去,调开京畿巡逻的禁军,实则他们经由真暗道,去劫了这批箭矢。

    能拿到千万,谁还能看得上那些小零碎啊。

    顾以灿盘膝坐好,身子往前微微倾斜,兴奋地问道:“妹妹,你快说说,那个人是谁?”

    顾知灼缓慢地说了两个字:“黎清。”

    没有证据,全靠卦爻。

    顾知灼在起了卦后,又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提起有一条暗道。

    在那之后不久,天池静止的磁针又动了。

    唯有黎清的运势出现了变化,是朱雀卦。卦象显示他会因口舌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机遇,一则利,一则凶,祸福不定。

    黎清。

    顾以灿默默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光影在他眼睑留下淡淡的阴影。

    黎清在千机营有七年了,他是应征入伍的,从大头兵到把总,千总,两年前因立功升至了校尉。

    顾以灿一声哂笑:“行。当是本世子赏了他这番功劳,至于能不能拿得住就看他自己了。 ”

    他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四肢,懒洋洋地说道:“饿了,我们去用膳吧。齐拂说灶上特意把养的猪杀了两头,给大姑娘尝个鲜。大姑娘赏不赏脸?”

    顾知灼笑得愉悦,拉着他伸过来的手借了把力,一跃而起。

    “赏了!”

    营中升起了缕缕白烟,号角声声。

    军中的饭说不上美味,量是足够的大,大碗米饭两大块油光闪亮的五花肉,又一人两张饼子,吃得满军营的士兵看到顾知灼就两眼放光,恨不得过来抱大腿。户灶可是说了,都是因为大姑娘来了,才杀猪的!

    吃过饭,黄昏的最后一缕余晖也消失在了天边,都这个时辰了,再回京也赶不上关城门,顾以灿把主帐让给了她睡,自个儿跑去找齐拂凑和。

    顾知灼一觉睡到半夜,隐约听到有一些喧闹声。

    她睡眠浅,稍有动静就醒了,走出营帐,就见稍远处亮起了好些火把,格外亮眼,在火把的光芒中,那里还聚了好些人。

    顾知灼随手拉了一个巡逻的士兵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姑娘!”士兵忙道,“前头是军医帐,有人呕吐腹泄不止。”

    “呕吐腹泄?”顾知灼问道,“有多少人。”

    “好多,刚刚又抬过去三个。”

    大量的人若同时出现呕吐腹泄,要么是疫症,要么就是吃坏东西了。顾知灼这么一想,就道:“我去瞧瞧。”

    “等等,大姑娘,气味不好闻……”

    士兵还没把话说完,顾知灼就已经跑远了。

    同袍皱眉,急道:“你也真是的,和大姑娘说这些做什么。那里的气味连你我都受不了,更不用说大姑娘这个女孩子了。而且,军医不是说,有可能是疫症吗。要是大姑娘染了疫症。”

    士兵拍了自己一巴掌,满脸的懊恼:“瞧我这张嘴。”

    巡逻的士兵两人一组,是有相应的路线的,军规森严,他们也不能贸然去追,这么稍一迟疑,顾知灼就已经跑到了军医帐附近,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恶臭和酸腐气息。

    “大姑娘?”

    营帐前的齐拂惊了一跳,连忙唤道,“世子爷,大姑娘来了。”

    营帐猛地被掀开,顾以灿从里头钻了出来,惊道:“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

    顾以灿想让她别进去:“妹妹,军医说可能是疫症。”

    “那就更得看看了。”

    顾以灿拿她没办法,只能帮她掀起营帐的门,里头已经躺了十来人,没有一个是昏迷不醒的,只是虚脱无力,肚子痛得不行,捂着肚子呻吟,话都说不出来。

    地上各种秽物,一片狼藉,顾知灼丝毫不在意地踏了进去。

    军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夫,他正带着两个学徒在分熬好药,一碗碗漆黑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和营帐中的酸腐味混杂在一起,闻得人晕眼花。

    “躺在这里的都是最重的,”顾以灿站在她身侧,“还有轻微一些的都在旁边的营帐里。先是傍晚起有人呕吐腹泄不止,后来越来越多,现在统共有两百余人。”

    他说着又解释了一句道:“这里一个大帐,四个小帐都是军医帐。”

    顾知灼走到其中一人的身边,蹲下身来,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搭了不出三息,就已了然于心。以防万一,她又一连搭了五个人的脉,脉象都是一样的。

    顾知灼断言道:“没事,是吃坏东西了。喝些符水就好了。”

    啊?

    军医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双目瞪大。

    瞧大姑娘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难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是当真的?

    他忍不住去看顾以灿,欲言又止,想让世子阻止大姑娘别叫她乱来。符纸?符纸有用的话,还要大夫做什么。

    等了半天,顾以灿都没有开口,军医不由含蓄劝道:“大姑娘,药已经都熬好了,不如先让他们吃了药吧。”等吃药吃好了,也就不用喝什么符水了。

    “你这药太烈。”

    顾知灼一闻到药味,就辨识出了其中的药材。

    她从前也听闻军中爱用猛药,这本无错,在战时立刻控制住伤情,减少死亡比什么都重要。

    但单单只是治吃坏肚子,真不需要用这么猛烈的药。这一碗药下去,的确能立刻止住,代价是至少会有三五天的虚浮无力,一点小病而已没必要受这等罪。

    “放心吧。”

    顾知灼如今随身都带着黄纸和朱砂,她说完就简单地画了一张怯病符,借着烛火烧化了融于水中。

    顾以灿接过符水,说道:“我来。”

    “世子爷。”军医满头大汗,“您别乱来,这、这只是符水而已。”治不了病的!万一把人给治坏了,大姑娘肯定会懊恼难过的。

    顾以灿端着符水,只问了一句:“谁愿意喝?”

    “小的,小的愿意。”

    一个士兵立刻高举起了手。

    顾以灿把符水端给他,他接过后想也不想一口饮尽。

    士兵抬袖擦了一下嘴,这水的味道就和普通的清水一样,会有用吗?刚这么一想,腹中就是一阵剧烈的绞痛,一股子酸腐的味道涌上喉咙,他哇的一下吐出了一大滩黄水。

    “哎哟哎哟。我说的吧……”军医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说重话,怕大姑娘伤心自责,忙道,“快,快躺下。”

    “等等,我好了!”

    “啊?”

    黄水一吐出来,喉咙口那种挥之不去的反酸感顿时就消失了,肚子不痛了,头也不晕了,他原地蹦了两下,就跟没事人一样。

    “世子爷,小的好了!”

    “多谢大姑娘!”

    躺在地上呻吟的士兵们一个个目露羡慕,都怪他们动作太慢,要不然现在活蹦乱跳的就该是他们。

    “啊啊啊,不行了,不行了……”

    有人夸张地大声一声,捂着肚子,又往帘子后头的净室爬去,爬到净室前,还不忘回头虚弱道:“大姑娘,您赐我张符吧。”

    顾知灼:?

    士兵们:卑鄙!

    下一刻:“我、我也不行了!”

    一个个在地上扭动爬行。

    “大姑娘,我快不行了,我想喝符水。”

    军医目呆怔地盯着顾知灼,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符水真能治病?”这简直颠覆了他学医以来所有的常识。

    “你的方子是可行的,下回量可以减少一半,再添上金银花炭和熟军炭。”顾知灼这话是对军医说的。

    军医低头琢磨。双炭解毒,其余药材减半不但不会损其功效,还不会伤及病人元气。

    顾知灼默默地注视营帐里乱爬的士兵们,明眸忍不住投向了顾以灿。

    顾以灿摸摸下巴,真不想承认这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妹妹,外头还有事,我先出去一下。”

    这些小子,太丢他的脸了。

    操练,得加大十倍的操练。

    黎清正候在外头,见他出来,抱拳道:“世子爷,今晚户灶上用了些刚刚送来的那批粮草,末将去看了。”

    军医说可能是吃坏肚子的时候,顾以灿就让黎青去拿今晚吃剩下的食物。

    黎青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一些出来,顾以灿打开布袋,用手捧出了一把米,米粒泛黄,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团块,拿在手上有些湿嗒嗒的粘手,凑到鼻尖闻了闻,是一股淡淡的酸味。顾以灿用指尖捏了捏,小小的米粒轻易就碾成了粉末。

    “户灶说,在晚膳中掺了两成。”

    黎青眼神闪动,晦暗莫名。

    他义愤填膺道:“世子爷,求您让末将去五军都督府与他们理论!竟然把这种霉变的米送到千机营来。”

    顾以灿沉思片刻:“也好,你天一亮就去,让他们立刻过来把粮草换了,不然别怪本世子砸了他们衙门。”

    “是!”

    黎青抱拳应诺:“”末将一定把事办妥。”

    “顾灿灿。”顾知灼从营帐里出来,“都好了。”

    她画了十张符,先让他们喝下,余下的连符水都不用,顾知灼重新开了一张温和的方子让军医去熬了。

    见到黎青也在,她含笑颔首:“黎校尉。”

    “你先下去吧,把今日送来的粮草全都封存起来。”

    顾以灿打发走了黎青,回首对着顾知灼笑道:“妹妹,你说对了。就是他。”

    “妹妹真厉害!”顾以灿给她鼓掌。

    “那当然。”顾知灼昂起下巴,“我是神算子!”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立功呢。”

    顾以灿把那一小袋子霉变的米给顾知灼看,又把刚刚黎青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军中除了十天一次的休沐是不能随便外出的,但暗道和劫粮事关重要又紧急,黎清迫不及待地要找借口出去,不然这“天大的功劳”就要浪费了。

    顾以灿如他所愿。

    “你先去休息吧。”

    顾以灿摸摸妹妹的头。

    “再等一会儿。”

    顾知灼看向营帐,到底还是没有走,她让人弄了些艾草,煮了水,不管有没有腹泄不舒服,全营上下一人都喝上一碗。

    忙忙碌碌了一番,等到天蒙蒙亮时,所有不适的士兵全都好了,一个个活蹦乱跳,没有任何的不舒坦。军医看得啧啧称奇,恨不能纳头就拜,围在顾知灼的后头唠唠叨叨地问了一大堆。

    可惜顾以灿还在禁足,不能久留,正午过后他们就回京了。

    一回府,两人直接去了顾白白的书房,听到他们俩的打算,顾白白发出了一声习以为常的叹息。哎,光是灿灿就总是爱兵行险招,如今再加上一个夭夭,他们俩凑在一块儿,会想出些什么主意还真是难说。

    两双相似凤眸同样明亮,一起看着他,带着少年的肆意。

    顾白白并没有阻止,顾家已经交到了他们的手上,他以后只会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在他们的背后托上一把。

    他问:“声东击西,谁为饵,谁领兵?”

    “我为饵。”顾以灿揽住妹妹的肩膀,自信地说道,“妹妹领兵。”

    顾白白的眼中锋芒毕露。

    “过来看舆图。””把我的沙盘拿来。”

    顾白白接连吩咐着。

    他们在顾白白的书房里一直待到了天黑,琉璃灯的烛光照亮了整个院子,兄妹俩才亢奋地从里头出来,两人目光对视,颇有一种迫不及待地冲动。

    顾知灼倒头就睡,睡醒后又往顾白白的院子跑。

    两世以来她从未领过兵,顾白白要教她的是军中的一些暗语,包括旗语,手势,各种节奏的鼓声,啸声代表着的意思。尤其顾知灼这趟需要埋伏,这些暗语就格外重要了。

    顾知灼饶是记性再好,也记得头晕眼花。

    这种记住并不单单记在脑海里,而是必须要形成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才不会贻误战机。

    等到全部记住,身体能在一息内做出反应,就已经到了七月初一。

    镇国公顾韬韬入紫极阁。

    师父会来做法事,成功的话,季南珂以后就再不能从顾家得到功德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