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皇帝高烧不退, 昏睡了一天一夜。

    宫中的太医全都守在了龙床前,连清平也被连夜召进了宫。

    为此,清平表示, 很烦。

    他又不擅歧黄,别动不动有人生病了就找他啊, 大半夜的起床出门挺累的。但进宫一看, 咦,还真就得找自己!清平画了一道符,把符烧了融为符水,在其他太医一脸不赞同又不敢拦的表情下,清平把符水给皇帝喂了下去。

    没有多久,皇帝醒了。

    “真人……”

    皇帝一睁开眼睛, 瞳孔中倒映着的就是翘着两撇小胡子的清平。

    清平手持拂尘,云淡风轻地笑着,一派仙风道骨。

    皇帝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神仙。他一把拉住清平的手, 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清平:??

    倒是可以不用那么亲昵的, 难受。

    等皇帝再醒来的时候,烧已经完全退了。

    清平终于被放出宫。

    宫门外头停了好几辆马车,不用值守的太医也陆续走出宫门, 上了自家的马车。

    真好。

    清平羡慕极了,哪像他还要走回去。

    昨儿是宫里派人来接他的,但现在好像忘记派人送他回去了。

    清平生无可恋地往前走去, 这时,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开到了他的面前停下,车窗遮得严严实实,驾车的是一个脸熟的小子, 小子仰脸一笑道:“您请。”

    “接我的?”

    清平一边问,一边踏上马车,又抬手掀开了车帘,下一瞬,他对上了琼芳笑吟吟的脸庞。

    清平赶紧钻进车厢,把车帘子放了下去。

    “琼芳姑娘,是你啊。”

    说着他毫无形象地席地一坐。

    马车乍一眼看着有些简陋,但车厢里头远比一般的马车要宽敞,清平坐下的时候就发现,他屁股底下软软的,铺了好几层垫子,就连马车开动的时候,也不会咯得慌。

    “我家姑娘说,您肯定没用早膳,让奴婢带些吃食过来给您。”

    琼芳俏生生地说着,手脚利落地把食盒分开,每一层里头都是不同的点心。这些点心做得只有骨牌大小,方便一口一个直接用手拿了吃。

    小桌子是直接焊在厢壁上的,稳得很,食盒放在上头怎么晃都掉不下来。

    马车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燃着的红泥小火炉,火炉上头是一个小铜锅。

    小铜锅炖得咕噜咕噜直冒声,车厢里萦绕着一股喷香浓郁的羊肉味。

    清平咽了咽口水。

    琼芳掀开锅盖,盛出了一碗热乎乎的萝卜羊肉汤。

    天心派一门不用忌荤腥,清平最爱的就是羊肉,但是,他平日里从来不说,没想到小师妹竟也知道。她果然是自己的亲师妹!

    琼芳笑眼弯弯,温言道:“真人。姑娘说,您若吃不惯点心,篮子里头还有饼子。”

    呜呜。

    师妹就是好,比观里那群只会跟他抢吃食的小子们好多了。

    师父英明,晚年还给自己添了个小师妹。

    一口汤,一口饼子,清平吃得眼泪汪汪。

    一连喝了三碗,又吃了五张饼子,他满意地放下了碗。

    饱了。

    清平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人生美满。

    大半夜的被叫到宫里,折腾了一晚上,他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呢,吃饱了困意就涌了上来。琼芳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碗筷。

    “您睡,等到了奴婢再唤您。”

    说着琼芳还体贴地拿出一个软枕。

    马车平稳地往前开着,不紧不慢,清平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一直到了太清观的山门前,琼芳叫醒了他,又把那一食盒没动过的点心递了过去。

    “您拿着,我们姑娘说,皇上这场病,近日许是会时不时地宣您进宫,您晚上若是饿了可以先顶顶。”

    说的是。清平默默点头,太清观离京城虽近,来回一趟也还是挺折腾的。

    小师妹真体贴。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嫌弃小师妹倒霉了。

    清平感动地抱住食盒,正要下了马车,他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告诉小师妹一句,皇上不是病。是惊魂症。”

    说完,他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向琼芳挥了挥手。

    等琼芳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刚过正午。

    顾知灼还在灵堂守着,闻言她略略扬起了眉。

    “惊魂症?”

    顾知灼没有让琼芳去跟清平打听的意思,单纯是让她去送些吃食过去。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是绝对想不到要派人把他送回去的,从京城到太清观,靠走路得走上三四个时辰呢。

    反正自家有马车,送上一程也不费事。

    没想到,师兄会把这样的秘事告诉她。

    惊魂症是因为惊吓引起的,在民间也俗称丢了魂,一般就是幼童受到了什么惊吓,高烧不退。家里的老人会去村口烧一把纸,喊着小孩子的名字,也叫喊魂。一路烧着纸到家,再喂些符水,幼童的烧就会退了。(注)

    上一世,公子死后,她跟在师父身边学道术方技时,亲眼见过有人喊魂。

    听说皇帝早起时还好好的,一下朝就病了?

    “大姑娘。”

    大管事陈今匆匆过来,略带急切地禀道,“皇上派人来宣了世子,世子让小的过来与您说一声。”

    顾知灼点点头:“你先忙吧。”

    灵堂还设着,陆续有人上门进香吊唁,只是因皇上病倒,来的人也少了一些。不过,这对镇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影响,府中忙而不乱。

    顾以灿大中午出的门,一直到黄昏才回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宋首辅。

    顾白白出来相迎。

    宋首辅寒暄了几句后,跟着顾白白往里走,说道:“世子这爵位,怕是要再等等。”

    他说着这话心中暗暗叹气。

    顾以灿和顾知灼就跟在后头,顾以灿朝她挤眉弄眼,两手一摊,说道:“皇上让我回来反省,袭爵的事,等反省完了再说。”

    “不止我,连郑四他们都被宣了。 ”

    皇帝把他们晾在大太阳底下跪着了一个时辰后,打发了一个内侍过去,叫郑四他们回去后禁足一个月,单独宣了顾以灿。

    皇帝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但和郑四他们一样禁足一个月,还说他这样胡闹,自己怎么放心让他承袭爵位什么的。

    对于顾以灿来说,正合心意。

    惹事,惹上一桩不大不小的事,让皇帝不要整日往顾家马上就要造反的方向去琢磨。

    顾以灿看得出来,皇帝骂归骂,神情反而没有那么紧绷。

    在皇帝的心里,自己立功回京,不着急谋划袭爵,而是带着一群纨绔子弟出去惹是生非,更能让他安心。

    倒是在晋王来了后,顾以灿觉察到,皇帝身上的气息陡然冷了好几分。

    计划通!

    兄妹俩相视一笑,悄悄勾了勾小指,又碰了碰拇指。

    “你们两兄妹呀。”宋首辅回首瞪他们,“以后脾气都得收敛着些。”

    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尤其是你……”他说的是顾知灼,“天子之怒,流血千里。皇上让步,也只是因为他想当一个仁君。”

    这话,宋首辅说得推心置腹,但又点到为止。

    对于好意,顾知灼从来不会不领情。

    她嘴唇微抿,颊边浮现起了浅浅的梨窝,长翘的睫毛轻轻眨动,一双乌瞳乖巧地看着宋首辅。

    “我懂。”

    宋首辅摸了一把花白的胡须,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如今瞧着倒还挺乖的,不像是在金銮殿时,步步不让,字字含刀。

    他是真不愿意看到满门忠良没有好下场。

    “顾世子这事。”宋首辅又多说了几句,“其实还是因为晋王。世子放心,你袭爵的事最多也就拖延三个月,等皇帝气消了,内阁必会上折子提请此事。”

    宋首辅实在觉得不可理喻。

    跟顾以灿一起去晋王家的,还有自家的小孙孙,最是乖巧不过的孩子了,上回跟郑四出去看个戏,就让谢笙那混账小子给打了。这回也就是打回来而已,谁知道皇帝这把年纪竟还拉偏架。小孙孙在太阳底下跪了这么久,跪得他心都痛了。

    “多谢首辅。”

    顾以灿拱手谢过,他含着浅浅的笑意,两双相似的凤眸一起看着宋首辅,宋首辅心都软和了几分。

    顾白白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们一眼,嗯,这装乖的架式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生疏。放心了!

    到了正堂,宋首辅上了三炷香后,便告辞了。

    卫国公也来了,顾白白要去招呼,两兄妹就一起把宋首辅送到了外仪门。

    宋首辅好生叮嘱了一番后,又含糊地提醒一句:“灵堂不要设得太久了。”

    “我会催礼部准备好入阁的祭祀。”

    他的意思是,这件事到此为止,顾家也见好就收。

    顾以灿就道:“我们打算停灵七日。”

    宋首辅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踏上了马车。

    目送着马车离开,两人折返回去。顾知灼隐约记得,上一世,宋首辅是死在了今年的七月。

    当时顾家已经落罪。

    宋首辅一力主张顾家功在社稷,就算顾以灿办差不利,以致流匪在京郊滥杀,也只是顾以灿之过,岂能因此累及阖府,而顾以灿叛国逃亡更是只有谢璟片面之词,没有真凭实据。

    不应将莫须有的罪名冠在镇国公府的头上。

    因着首辅的坚持,顾家多撑了些时日。

    后来,首辅旧疾突发,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公子曾说过,宋首辅此人,一心都为大启,为了大启他可以明知废太子之事有隐情,也一力压下了朝堂的动荡,让皇帝顺利即位。

    为了大启,他哪怕身患重疾,也会因放不下资质欠佳的皇帝,在朝上硬撑着直到病死。

    那么,若是为了大启,让他放弃皇帝,他会不会愿意呢……

    “妹妹,我今天在宫里……”

    顾以灿和她说着进宫后的事,很快就把顾知灼的注意力拉了过去,说完,顾以灿若有所思道:“晋王来了后,皇帝待他的态度相当好,春风拂面。就是吧,我发现,皇帝的手指绷得紧紧的,指尖都白了。倒是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意思在。”

    “应该是公子干的。”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她脚步轻盈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十分愉快的样子。

    公子?

    “谢应忱!?”

    “对呀。”顾知灼嗒嗒嗒地往前走,“公子说,他要把晋王世子从南疆弄回来,在皇帝和晋王之间埋刀子。咦,我没说吗?”

    听到公子忱,顾以灿很不愉快地抿了抿嘴。

    他就出去了三个月,妹妹居然定亲了!这简直太让人生气。前头那个谢璟不是个东西,他本来打算等孝期一过,就套麻袋打上谢璟几顿,让谢璟主动去退婚。

    结果一出孝他就有了差事,一回来,妹妹定亲了!

    好消息:不是谢璟。

    坏消息:又是个姓谢。

    他悄悄问过三叔父,三叔父说,妹妹瞧上公子忱长得好看。

    唔!他也很好看的啊。

    他见妹妹略略偏头,雀跃的笑意从眼底涌出,有如朝阳升起,灿烂多姿,仿佛一想到这个人就会让她欢喜。顾以灿更不高兴了,把马尾甩得一晃一晃的。

    “那我现在说了。”顾知灼自顾自地说道,“皇帝突发的惊魂症十有八九也有晋王有关……公子肯定知道原因。”

    顾以灿:!

    我很不高兴,咱们俩的默契呢?都不来哄我!

    不行,他必须得见见这位公子忱,要是不顺眼,照样套麻袋打。

    他悄咪咪地拉了拉妹妹的衣袖,想让她别再说什么公子忱了,赶紧看看自己,再不看,他都要枯萎了。

    两人追追闹闹,脚步一拐,顾白白陪着上了香的卫国公走了出来。

    两人纷纷驻足,唤道:“国公爷。”

    卫国公同样没有久留,从镇国公府出来后,就又进了宫。皇帝对晋王突变的态度让他很是不解。

    但是皇帝没有召见。

    在罚了顾以灿,郑四这些纨绔后,皇帝也仅仅只见了晋王,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没有上朝,不但太医日日不离,连清平也被宣去了好几次,也吃胖了一圈。

    皇帝病了,但有司礼监和内阁在,朝堂安步就班的运转着,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停灵七天,顾韬韬的棺木落葬了。

    葬礼在三年多前已经办过,也因而,整个过程没有再去惊动任何人。

    只有顾以灿和顾知灼兄妹俩,带着几个护卫,扶棺出了京城。

    老国公顾谢,是小乞儿出身,顾家没有族地,连“祖坟”都是太祖皇帝亲赐的,在皇家陵寝的左侧给顾家圈了一块地。从顾谢夫妇一直到顾韬韬夫妇,顾尉尉,还有二房的长子和那个一出生就没有心跳的女婴也全都葬在这里。

    兄妹俩上了香,烧了纸,把素服换下烧了后就回去了。

    天没亮出的门,回到京城时,已过未时。

    顾知灼把所有的悲痛压到了心底的最深处,她展颜一笑道:“大哥,我们顺路去趟锦绣坊。”

    锦绣坊是京城有名的绣楼,他们的布料有不少是直接从江南运来时兴货,甚至还有从闽州进来的洋货,就连绣娘也是从江南带来的,不少花样子京城里的其他绣坊根本看不到。

    马上要到七月了。

    府里忙得乱糟糟,顾知灼前几天想起夏衣还没做。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做,每季针线房都会给府里的主子做上两身新衣,这是定例。可是一季只有两身怎么穿?尤其今年刚刚出孝,顾知灼柜子里头的艳色衣裳大多都是三年前的。

    府里还有两个妹妹呢,也不能让她们凑和着只有两件夏裳吧。

    顾知灼就跟锦绣坊的掌柜说了一声,让她稍后带几个绣娘去镇国公府。

    回府后,两人直接去了荣和堂,太夫人他们都在等他们。

    见他们俩终于回来,太夫人放心了:“都办好了?”

    “是。”

    见过礼后,太夫人拉过顾知灼的手,摸着她毛糙的指腹和手掌,心疼地看着上头细细小小的新口子,不用问也知道,坑是他们兄妹俩自己挖的。

    她有些失神。

    这几天来,哪怕几个孙辈轮流又哄又陪,太夫人的精神也明显不济了许多,顾知灼见状连忙打岔道:“祖母,我和微微,南南,阿蛮好久没做新衣裳了。”

    太夫人怔了一下,瞪她道:“你这是又看中我什么了?”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我上回看到您库房里有几匹织金妆花绢……你快拿出来嘛,我特意叫了锦绣坊的人来,马上要到了。”

    她说着,对三个妹妹猛使眼色。

    新衣裳!

    这个年岁的女孩子没有不喜欢新衣裳的,连阿蛮也例外,听到新衣裳眼睛全亮了,一人一边抱着太夫人直撒娇。

    “祖母祖母,还有我和大哥。”

    顾以炔眼巴巴地看着太夫人,想撒娇,又觉得自己得端着做哥哥的风范。

    可他好想要一身橘红色的骑装,配紫色的腰带,一定好看!

    第72章

    太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

    她这把年纪了, 藏着的一些好东西也大都是给小辈们留着的,几个孩子一撒娇,她痛快地大手一挥就叫来祝嬷嬷去开库房。

    顾知灼就笑道:“微微, 你让人去把迎儿也叫来。”

    太夫人向来大方,对她来说女儿家都是得娇养的, 从前她待季南珂如何, 如今待徐迎儿也是一样,对于徐迎儿也要来“蹭”自己的好料子,她乐呵得很:“好好,叫来,快去。”

    祝嬷嬷带着婆子们一趟趟,把小库房里新得的那些时兴料子都搬了出来, 全堆在八仙桌上。

    不止有织金妆花绢,还有云烟罗,软香锻等等,各种颜色, 各种花样都有, 一张大的八仙桌几乎都要堆不下了。

    织金妆花绢埋有金线,在阳光底下光芒四射,甚是耀眼。

    云烟罗极软, 又轻又薄,拿在手上好似云朵飘着。

    软香缎的色彩绚丽如霞光,尤其是那一匹炎色的, 乍一眼看是纯色, 可是,随着角度不同,隐隐还呈现出七彩光华, 美得不可方物,顾知灼一眼就瞧上了。

    几人挑花了眼。

    软香缎从前朝时就是贡品,每年不超过五十匹。

    太夫人的几匹都是江家上个月特意送来的,今年新织的。

    江家巨富,在开国封爵后,江家那位眼光奇佳的老太爷就把最小的儿子江淮分了出去,继承家族生意。

    太夫人是家中幼女,江淮是太夫人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如今也有六十有余了。有江家和镇国公府在,江淮的生意做得极好,是大启朝的三大皇商之一。

    每年送到太夫人这里的好东西甚至都比得上送进宫的。

    三夫人陆氏快生了,坐久了腰酸,就先和顾白白回去了,临走前还不忘道:“南南给我挑,娘,您的珍藏可都要保不住了。”

    太夫人豪爽的很:“给你们,都给你们。”

    她扭头又对祝嬷嬷说道:“我记得还有两匹孔雀罗的。”

    “是。”祝嬷嬷笑道,“是前几日舅爷特意让人拿来给您的。”

    “去取来。”

    “祖母,祖母。”顾以炔眼巴巴地说道,“我、我!”

    “给炔炔和灿灿做骑装。”

    孔雀罗如其名,是把孔雀毛织入锦中,一匹布需要织娘织上几年才成,太夫人一共也就得了两匹,一匹宝蓝色,一匹墨绿色。

    她刚拿到就让几个孙女都瞧过,她们嫌弃颜色太丑,索性炔炔喜欢。

    炔炔的眼光真好!

    徐氏刚想说太艳了,顾以炔双臂高举,欢呼了起来。

    “要要要!”

    “徐表姑娘安。”

    在丫鬟轻脆的请安声中,徐迎儿掀帘走了进来。

    徐迎儿虽住在镇国公府,但鲜少出门,顾知灼也难得见到她。

    她用珠花把厚重的留海挽了起来,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一双秋水明眸,眉眼间少了几分怯懦和畏缩。

    徐迎儿比顾知微大了两岁,身量高了半个头,就是太瘦了,顾知灼估摸着她的体重怕是连十一岁的顾知微都不如。

    她进来后团团见了礼,略有些不安。

    “表姐,你快过来!”顾知微欢快道,“你喜欢哪一匹,大姐姐叫了锦绣坊的人来给我们做新衣裳。”

    “我?”

    原来不是为了把自己送回去。

    徐迎儿神情舒展了,连忙道,“我不用做新衣裳了,姑母给我做过衣裳了。”

    她身上穿的,从里衣到外裳,全都是住到顾家后,姑母特意让针线房给她做的。

    就连夏裳也和表妹一样,是针线房量身定做的,前两天刚刚送过来。

    从前她在家里一整年都添不了一身新衣裳。

    顾家收留了她,锦衣玉食地养着,没有让爹娘把她带走,她很知足了。

    太贪心会遭天谴的。

    “让你挑你就挑。过来,先挑上两匹。”顾知灼强势地把人拉了过来,拿起一匹玫瑰紫的妆花锦比了比,拍板道:“这个好看,就这个了。”

    徐迎儿的肤色略深一些,没有顾知微白皙,但她眉眼生得极好,有一种还没有完全绽放开的艳丽,特别适合大气些颜色。

    徐迎儿想拒绝,但灼表姐是好意,她要是直接拒绝,灼表姐会不会不高兴,就这么微一愣神的工夫,顾知灼已经给她连挑了两匹,拿出来放在一旁。

    顾知南仰着头:“大姐姐,明天再叫金玉坊来吧,我想要新的金项圈了。”

    顾知灼爽快地应了,当场就吩咐琼芳叫管事嬷嬷去办。

    “大姐姐,要珠花,鸟。”阿蛮也跟着许愿。

    “鸟儿珠花?”

    阿蛮笑得甜丝丝的,顾知灼立马就应下,又道:“等入阁的祭祀结束后,我们去温泉庄子住几日,庄子附近的树林里有好些漂亮的鸟儿。”

    “好好好!“

    顾知微高举起双手欢呼起来。

    她最喜欢去大姐姐的温泉庄子玩了。

    “迎儿表姐,你也一起去吧,我大姐姐的温泉庄子可好玩了,庄子特别大,我们还可以上山里头逮山鸡回来吃。”

    “有一个好大的温泉。”顾知微说着,声音一顿,“不过,你肩上的伤还没有好,不知道能不能泡温泉。”

    “迎儿受伤了?”

    “前两天让烛火烫到的,起了一个大水泡,迎儿表姐都不说。”顾知微不赞同地说道,“要不是我昨晚上发现了,怕是都是得烂了!”

    迎儿表姐总怕会麻烦她,真是太见外了!

    徐氏听得直皱眉:“伤到哪儿了,怎么不跟我说。”

    “就肩上。”顾知微指着自己的肩膀,“好像是这儿……哎呀,待会儿娘您看看就知道了。”

    说话间,锦绣坊的人来了。

    太夫人心情甚好道:“快叫进来。”

    锦绣坊的掌柜姓姜,外头要么称为姜掌柜,要么叫她姜娘。

    她带了七八个绣娘和几个婆子,捧来锦绣坊里最稀罕,最时兴的料子。

    本来她还自得可以弄到这些最时兴的料子,可是一踏进厅堂,见到八仙桌上的这些料子,姜娘不禁暗暗结舌。

    这些价值不菲料子就这么被随随便便地堆放在一块,这里头的好些,她甚至都只知其名,摸都没有摸过。

    量了身后,每人都至少定了五六身衣裳,太夫人八仙桌上的料子一下子就少掉了近七成,锦绣坊带来的那些,也被挑了七七八八。连顾以炔也如愿得了一身橘红色的披风。就是这颜色吧,徐氏忍不住直皱眉,她实在难以理解,儿子为什么就爱穿得跟只孔雀似的?

    顾知灼叫了一个管事嬷嬷过来,把她们领下去付定金。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姜娘乐得眉开眼笑,说道:“大姑娘,您放心,一定准时交的。”

    打发走了锦绣坊,顾知灼起身掸了掸裙裾道:“迎儿,你过来,我瞧瞧你肩上的伤。”

    徐迎儿听话地跟着她走进了碧纱橱,把衣裳除下。

    撩开披散在肩头的乌发,顾知灼赫然看到了一个大水泡,水泡边缘处都开始溃烂了,肩膀上至少有半个手掌大的皮肤发红肿胀。

    顾知灼眉头紧皱,问道:“怎么烫的?”

    “不小心……”

    “能不小心成这样?”

    她声音严厉了几分,徐迎儿生怕她不高兴,老老实实地说道:“灼表姐,真是我不小心。我……前几天,孙嬷嬷来找我时,我正在做女红,孙嬷嬷说太暗了会伤眼睛,就帮我换了盏灯台。我正好起身拿东西撞了她一下,火油滴到了我衣裳上。”

    徐迎儿忙补充道:“我抹过药膏了。”

    孙嬷嬷当时怕极了,她就答应她,不会告诉别人的。

    “大表姐,你别告诉我姑母,孙嬷嬷也不是故意的。”

    孙嬷嬷说,府里规矩严,要是让人知道她弄伤主子,会被打的。孙嬷嬷年岁大了,挨不得打,所以徐迎儿谁都没说。

    顾知灼不置可否,仔细观察着她的伤口。

    她的皮肤上确实有涂抹过什么的痕迹,顾知灼先净了手,用指尖抹了一些放在鼻下闻了闻,又用指尖轻轻揉搓了一下,盯着指腹上留下的黑色粉末,眉头直皱。

    “这药膏谁给你抹的?”

    “孙嬷嬷。”

    顾知灼都快笑了,这哪里是药膏,根本就是香灰里头混了些油脂。

    民间也确实有用香灰涂抹烫伤的偏方,但是镇国公府又不是请不起大夫,需要用这种偏方?

    难怪肩膀都快烂了。

    “晴眉,去倒盆温水来。”

    在吃过一次暗亏后,顾知灼随身都会带些常用的药,她先用清水把徐迎儿伤口的香灰擦干净,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皮肤状态,说道:“会有些痛,你忍着些。”

    徐迎儿乖乖应声,双肩绷得紧紧的。

    “放松些,很快就好。”

    顾知灼拿出银针,利落地把水泡戳破,手指一抹涂上了她自己做的药膏。

    药膏很轻薄,是乳白色的,轻轻抹上去后,很快就被伤口吸收了。

    徐迎儿只觉得稍稍有一点痛,然后肩膀的伤口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表姐好厉害。

    “不用包起来,三五日就好。 ”

    顾知灼说着,把药膏给了她,说道:“每天用清水擦干净后,涂抹一回就够了。”

    “对了,我记得你这里有一个胎记?”

    上回徐迎儿落水的时候,顾知灼不经意瞥到过一眼,是一个小小的梅花形胎。不过现在皮肤那么红,也看不太出来。

    徐迎儿抿嘴一笑:“有的。”

    顾知灼捏捏她的脸颊:“你在这里住着,就和微微没什么区别。镇国公府没有那么多规矩,太夫人也很好相处,别总是小心翼翼的。你笑起来好看。”

    “是。”

    徐迎儿仰慕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好了。”

    顾知灼替她把衣裳拉上,又顺手搭了一把脉。

    脉象上略有些低烧,没有大碍。也幸好,要是没有及时发现,等过两天伤口溃烂得更严重的话,是要发高烧的。

    顾知灼克制住抚摸脸颊的冲动,当时剔骨挖肉一样的剧痛和反复的高烧不退,哪怕到了现在,她也忘不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家已经获罪,所以,她并不知道没有顾家庇护的徐迎儿是落得什么下场。

    这么一想,顾知灼打算再摸摸她的太素脉,敲门声响了起来,顾知微探头道:“大姐姐,表姐她没事吧?”

    “祖母让我来叫你们出去用膳。”

    “没事。”顾知灼便起身道,“先出去吧,你表姐的伤三五天就好,等她好了我们就去庄子玩。”

    “好!”

    顾知微欢呼了起来。

    她挽着顾知灼,走得蹦蹦跳跳。

    徐迎儿目中有些羡慕,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顾知灼绯红色的衣袖。

    顾知灼扭头看了一眼,把手一伸:“想拉就拉。”

    徐迎儿嘴角弯了起来,露出了乖巧的笑,紧紧地捏住了她的衣袖。

    从碧纱橱到正厅也就十来步,等她们出来时,晚膳已经摆好了。

    太夫人喜欢热闹。

    一大家子坐了一个圆桌陪她用过晚膳,顾知灼和顾以灿一同告退。

    黄昏的晚风阵阵,带来了些许凉意。

    顾以灿的高马尾一甩一甩的,他们俩今天定了颜色一模一样的衣裳,到时候谁看了都知道他们是兄妹。他的心情好极了,愉悦地说道:“妹妹,我们明天出去跑马好不好?”

    “顾灿灿,你被禁足了。”

    就算装也要装个十天半个月的。

    顾以灿耷拉下脑袋,很快又振作了起来:“那我们在府里跑?”

    “我明天要出门。”

    顾以灿立马警惕道:“一个人?”

    顾知灼笑吟吟地毫不隐瞒:“和谢公子。”

    “我也去!”

    “禁足!”

    顾以灿:“……”

    他已经不是她最重要的顾灿灿了,他快要干巴了。

    顾以灿假哭的趴在妹妹的肩膀上,暗暗琢磨起了套麻袋的事,很快又被妹妹无情地推开了脸。

    他们不同路了。

    “我先走了!”

    顾知灼朝他挥了挥手。

    顾以灿目送着妹妹走远,又继续沿着抄水游廊往前,他需要穿过一个小花园才到仪门。

    刚拐过一个弯,就见季南珂站在了前头不远,似乎是等他?

    季南珂和季氏的事,妹妹早就与他说过了。

    妹妹说,别去招惹她,会挨雷劈的。

    顾以灿不懂为什么会挨雷劈,但不妨碍他一向听妹妹的话。

    他正要与她擦身而过,季南珂已快步挡在了他面前,盈盈福身:“表弟!”

    她一身半旧的胭脂色襦裙,腰束素色缎带。来到镇国公这么些年,她从来没有穿过旧衣裳,可是今年的夏裳却只有定例的两身,以前每一季都至少有七八身衣裳。她不得已,只能把去年的翻了出来。

    她听说荣和堂请了锦绣坊,但是没有叫她。

    没有叫她,却叫了徐迎儿。

    这些日子来,季南珂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她的份例减了,吃穿用度和以前是天壤之别,整个府里的下人都对她不冷不热,再不似从前那般千娇万宠。她的专用马车也没了,想要用马车得提前一天说,而且她能用的只有管事嬷嬷们出门办事坐的那种马车。

    不止是在镇国公府,就连在外头,季南珂也能明显感觉到别人对她的态度差了许多,除了孙念这些特别要好的手帕交外,许多从前对她亲热殷勤的贵女们,如今见到她也都退出了一射之地,不愿与她过多攀谈。

    季南珂自然明白其中的差距,从前她是国公夫人的侄女,是国公府堂堂正正的表姑娘。而现在她只是妾的侄女。

    她以为她可以忍受这样的慢待,直到府里又来了一位徐表姑娘。

    她听说过徐家,徐家为了攀上龚提督在外头没少丢人现眼,徐迎儿畏畏缩缩,跟个破落户的穷亲戚似的,可是,徐迎儿一来就占了她从前的地位。

    就连她出门做客,也有人问起过这位“徐表姑娘”,还怪她没有把徐表姑娘带出来。

    那一刻,她发现了天差地别。

    在这个诺大的京城,原来,没有了镇国公府表姑娘的身份,她根本入不了那些贵女们的眼。

    她所有的身份,地位,尊荣,竟然全都是镇国公府给的。

    这个认知击碎了她所有的信念。

    她以为她足够的出色,不需要镇国公府锦上添花,可其实所有人都一样,一样的肤浅,虚伪!

    季南珂委屈极了:“表弟!”

    “你们为什么非要因为姑母迁怒我,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们为什么都帮着顾知灼。”

    从前,顾以灿待她不是这样的。

    哪怕比不上顾知灼,至少也和待他几个堂妹差不多,从来都没有这样不理不睬过。

    “夭夭是本世子的妹妹,我不帮她难不成帮你?你脸可真大。”顾以灿站住脚步,哼哼冷笑,“你挡在这里,若是汪汪叫上两声,本世子说不得还会多看你一眼。”

    “表弟。 ”

    季南珂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绷紧,指尖发白。

    她语带泣音,仿佛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她道:“哪怕你不理我了,我也当你是表弟,特意来想来提醒你一句,季家已经把徐姑娘定给了龚提督。龚提督这个人……”

    季南珂的话还没有说完,顾以灿用手一撑翻过了游廊的拦杆。

    季南珂怔了一下,她目视着长廊拐角露出来的那一截衣袖,微微垂帘,一口气把话说完:“徐姑娘若是不想嫁,她必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你是世子爷是未来的国公爷,你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

    顾以灿早已扬长而去。

    季南珂轻叹,仿若呢喃自语:“不过,若是她真存了这样的心思,肯定会被赶走的吧?”

    “是我想多了。”

    她整个人低落的很,沿着长廊慢慢地走了。

    直到她走远,孙嬷嬷走出了拐角,若有所思,眼神闪烁不定。

    第73章

    孙嬷嬷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确认季南珂不在了,赶紧提着竹篮子脚步匆匆地回了二房的院子。

    “夫人。”孙嬷嬷露出一贯的笑容,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是太夫人赏的。”

    她把手上捧着一篮子白玉果放在了八仙桌上,此外, 还有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她一并放下,又乐呵呵地说道:“太夫人最喜欢咱们家的姑娘了,特意等大姑娘他们走后,让奴婢去拿的。”

    她们本来已经出了荣和堂,有丫鬟追来说让孙嬷嬷过去一趟。

    “祖母只是忘了。”顾知微拿过匣子,里头装了半匣子的珠花, 还有好几条手串,有玛瑙,有翡翠,还有镶着金钢石的。

    这些东西对太夫人来说, 也就是哄她们玩的小玩意, 哪里需要避开姐妹们。

    孙嬷嬷就是爱多想。

    “表姐,你先挑。”

    顾知微把匣子往徐迎儿的手边推了推,徐迎儿刚想说不要, 又想起了大表姐说过自己在这府里就和微微一样,不要过得小心翼翼。若是微微的话,应该不会拒绝吧?徐迎儿动了动唇, 说了一声:“好。”

    话音一落, 她见表妹的脸上浮起了雀跃和欢喜。

    仿佛有一股清风拂过徐迎儿的心头,徐迎儿紧绷的后背放松了下来,舒展的眉眼多了几分绚烂的丽色。

    徐迎儿挑了一支红珊瑚的, 顾知微又拿起一支玛瑙串成的海棠花,这上头还停着一只彩蝶,彩蝶的翅膀如展翅欲飞格外灵动。

    这是所有珠花里头最精巧的一朵,她拿起来在徐迎儿的发间比了比,回头去看徐氏,笑道:“娘,您瞧,是不是很好看。”

    徐氏有些看愣了神,含笑道:“好看,迎儿还是得穿得艳丽一些。”

    “娘,您发现没,迎儿表姐和您长得真像……”

    啪!

    一声轻响打断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孙嬷嬷手上的果盘滑落了下来,上头摆着白玉果子滚了一地。

    “是奴婢不小心。”

    孙嬷嬷赶忙俯下身来收拾,指尖一不小心被一块碎瓷片扎破,渗出了几滴鲜血。

    她眼神游离,仿佛置身冰窟,一阵阵的发寒。

    不能再等下去了,徐迎儿的模样在一天天的长开。

    从前她畏缩,怯懦,掩去了眉眼间的娇美和丽色,但在镇国公府住久了,如今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从容大方。

    再等下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她的心口狂跳,当年的一念之差偷走了孩子,谁想都过了十三年,也照样让她不得安生。

    “孙嬷嬷,你的手伤了,快去包扎一下。”

    孙嬷嬷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笑:“被扎了一下,没事的,奴婢很快就收拾好。”

    孙嬷嬷捡起了几块大的瓷片,又叫来了小丫鬟过来打扫。

    等再回来的时候,她又端来了一盘子白玉果子,两个女孩子都挑好珠花,徐氏给徐迎儿重新梳了个发式,琢磨着:“还是得把留海打薄些。”

    孙嬷嬷端着果盘的手紧了紧,强装镇定地把果盘放在八仙桌上,笑着说道:“二夫人,下午时,舅太太让人带了信来,说龚家已经去下过定礼了。”

    徐迎儿手心冰冷,心口像是被压着巨石一样。

    她见过那个龚老爷,就在三个多月前。

    当时龚家老夫人大寿,娘带着她一同去贺寿,她们带了重礼,想走走老夫人的路子给弟弟谋个好差事。

    她坐在花园的时候,有个女子惊恐地从里头跑了出来,哭喊着向四周求救。

    女子的身上都是血,脸上又青又肿,手臂不自然扭曲着,徐迎儿吓坏了,她见她的年岁和自己差不多大,忍不住过去给了她一方帕子,帮她擦去嘴边的血。

    女子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徐迎儿,然后用口型说了一个:快走。

    不等徐迎儿走开,龚提督闯进了宾客如云的内院,亲自把女孩拖走了。挣扎间,女子的衣袖被拉了起来,徐迎儿看到她手臂上一道道的血痕,有新伤也有旧伤。

    她一直一直在求救,但是没有人救她。

    龚提督临走前还看了徐迎儿一眼,阴戾的目光让徐迎儿不寒而栗

    后来,徐迎儿听周围一些妇人怜悯地说着,那个女子是龚老爷的续弦。

    再后来,就听说,女子死了。娘一脸欢快地告诉自己,说龚提督瞧上了自己,龚老爷位高权重,能瞧上自己是自己的福气。为了弟弟的前程,她应该欢天喜地地嫁过去,好好服侍龚老爷。

    可是,她不愿意!

    徐迎儿还记得,她跟娘说了那天在龚府看到的事,她以为娘至少会重新考虑一下,结果,娘丝毫不在意。

    娘说,她活着就是为了弟弟。

    不然何必把她养那么大。

    说她只顾自己,不顾弟弟,是个没良心的,一点都没有感恩之心,养她都比不上养条狗。

    从小到大,徐迎儿都知道,自己在爹娘的心里都不及弟弟的一根手指头,就连她的名字“迎儿”也是因为娘头胎没生下儿子而取的。

    可是,连她的命,都比不上给弟弟谋一个差事吗?

    徐迎儿想不通,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从家里偷跑出来,敲响了镇国公府的大门。

    要是非要让她回去的话……

    徐迎儿打了个哆嗦,她想起龚提督那天看向她的眼神,还有那抹兴味的笑意,仿佛对于他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弱小的猎物,能轻易就被剥骨抽骨。

    她的指尖绷得紧紧的,仿佛被一只无情的手扼住喉咙,难以呼吸。

    “表姐,你别怕。”

    顾知微一把拉住她冰冷的手:“大姐姐说过没人能把你带走的,我大姐姐可厉害了!”

    顾知微说完又生气道:“孙嬷嬷,别说这些话了,他们家和谁小定关我们什么事,要是怕到时候没人嫁,就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嫁去好了。反正我听说姓龚的荤腥不忌。”

    顾知微不太懂“荤腥不忌”是什么意思,是奶兄这么说的,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会儿她也是顺口一说。

    “顾知微。”

    徐氏喝斥出声。

    顾知微赶忙站好,眼帘低垂,双手放在身前,动作又快又熟练。她乖巧地说道:“女儿知错了。”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小小年纪的……”说这种荤话。

    徐氏冷言道:“还有你,孙嬷嬷,你总是徐家徐家的念叨着,要不然索性送你回我大嫂那里。”

    孙嬷嬷一脸讪讪的:“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想着,若是龚提督真去下了定,以后闹起来会不会闹到国公府,二爷没了,咱们二房毕竟无依无靠。”

    “二夫人,”有丫鬟在外头禀道,“琼芳姑娘来了。”

    徐氏眼若寒芒,愠怒道:“府里待我们二房如何,你是真不懂,还是丧了良心?!”

    孙嬷嬷慌张地跪下:“奴婢、奴婢失言。”

    徐氏没有看她,也没有叫起。

    徐氏这些天看着徐迎儿,就像是看到从前的自己。

    从前,为了一笔羊毛生意,就差点被送出去当妾的自己。

    她甚至想过,求了太夫人,让徐家把迎儿过继给自己。徐家贪利,只要给出足够的利益,他们一定会愿意的。

    徐氏定了定神,缓和了语气道:“让琼芳进来。”

    不一会儿,琼芳笑脸盈盈地走了进来,她目不斜视,只说顾知灼想问徐氏借个花样子:“咱们姑娘看您打得新络子眼馋极了。让奴婢来问问。”

    徐氏进屋里给她取,琼芳跟了进去,悄悄与她说了孙嬷嬷烫着徐迎儿的事,又道:“迎儿姑娘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

    也就是说,徐迎儿答应过不告状的,徐氏无论怎么处置,都尽量别折了徐迎儿的颜面。

    琼芳回到凌霄院的时候,还带着徐氏给的络子。

    “姑娘还在书房。”

    晴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琼芳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的门。

    顾知灼席地而坐,手上端着一个小巧罗盘,地上摆了好些算筹和一张大的八卦图。

    她就坐在八卦图前,用手指轻点着散在四周的算筹,念叨着一些琼芳压根听不懂的话。

    琼芳:姑娘好厉害!!

    琼芳安静地等着,待顾知灼抬手把算筹都收起来后,她开口禀道:“奴婢已经转告给二夫人了。”

    顾知灼点点头。

    烫伤了主子,不认错反而求着主子不要把事情说出去,甚至为了避免受罚,还私下里用香灰给迎儿抹伤口,孙嬷嬷这种行径,实在过于恶劣。

    若非她今日看到,用不了两三天,徐迎儿肩上的伤口非溃烂不成,那会留疤的。

    孙嬷嬷是二婶母的陪嫁嬷嬷,她不方便直接责问,所以,顾知灼直到走后,才让琼芳悄悄去递个话。

    “奴婢进去的时候,二夫人好像正在训孙嬷嬷,二姑娘好像也挨训了。”

    顾知灼点点头,二婶母管教下人,她一个隔房的侄女不需要插手。

    她摆弄起算筹,又算了一卦。

    大吉。

    “完美。”

    顾知灼满意了。

    她把算筹和罗盘都放回到了袖袋,收好那张八卦图,又去看早早准备好的拜师礼,就等着明天去见师父了。

    上一世,公子垂危之际,太清观的观主帮着请来了无为子真人,是他的金针让公子撑过了那一劫。从那时候起,她就决定要跟师父学医。

    公子死后,她跟了师父一年,四下游历,后来在她决定回京城时,师父叹息了很久,最后也没有阻止她。

    “痴儿。”

    师父总这么说她,还会抚过她的头顶。

    顾知灼辗转反侧,有一种仿若近乡情怯般的忐忑。

    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一亮用过早膳,拿上拜师礼就欢喜地出了门。

    谢应忱的马车已经候在了仪门。

    顾知灼也不需要脚蹬,她踏着马车的车橼,轻松地蹦了上去。

    秦沉和晴眉一同骑马而随。

    一路上,顾知灼都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快要到太清观的时候,更是有点如坐针毡,时不时地掀开车帘往外看。

    谢应忱剥了一颗薄荷糖递到她唇边,顾知灼想都没一口咬住,饱满的双唇从他指腹掠过。

    这薄荷糖是她亲手做的,吃到嘴里,一股子凉爽直冲脑门。

    “公子。”顾知灼右手托腮,苦着一张脸说道,“我要是告诉你,师父还不认得我,你信不信。”

    额?

    谢应忱目光纵容,薄唇挑着浅浅的弧度:“师父他老人家掐指一算,肯定算出多了一个小徒弟。”

    顾知灼眨了眨点漆般的大眼睛,噗哧轻笑出声,笑得眉眼弯弯,随意地靠在了他的手臂上。

    对哦!

    师父卦爻一绝,他这么厉害,肯定早就算到她要来了。

    这么一想,顾知灼一下子就轻松了。

    不过,白白轻松。等到他们到了太清观才听说,师父没有来。

    顾知灼:“……”

    “我也没见着。”为了今天见师父,清平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师父的小道童带了话来,说是师父要去看看,先不过来了。”

    至于是看什么,清平也不知道,那个小童子也说不清楚。

    好吧。

    顾知灼耷拉着脑袋,明明她那一卦是大吉。

    难道她现在的卦爻都这么生疏了吗。连凶吉都算不准?

    顾知灼非常震惊。

    难受!没见到师父,这种感觉,就好像有罪在身又迟迟得不到宣判一样。唔,也不能这么说,她这一世除了乱认师父外,也没别的罪吧?

    胡思乱想着下了山,等坐着马车回到京城也快正午了。

    顾知灼把手靠在车窗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心念一动道:“公子,我们去看戏好不好?”

    “他们说香戏楼新来的青衣颇为风姿动人,惹得大公主昭阳倾心不已,和龚提督公然争抢起了美人。”

    谢应忱眸色暗沉,若无其事地问道:“谁说的?”

    “好像是郑四。”上回从晋王府出来后,郑四说请他们去看戏,“郑四还说,京城里开了盘口,赌谁能得着美人。郑四叫顾灿灿去下注,被顾灿灿打得抱头蹿。”

    顾知灼轻快地说着,谢应忱无声地笑了一下,动作轻柔地撩起她颊边的碎发。

    “那就去。”

    谢应忱掀开车帘吩咐了一声,马车直接拐去了香戏楼。

    在门口停下后,立刻有小二出来迎了,把他们领到二楼的包厢。

    谢应忱点了些点心还有茶水,给她递了戏折子。

    顾知灼随意地翻了一遍。

    一会儿要开演的是一部她从没有看过的戏,心中的兴奋又多了几分。

    没一会儿,茶点都上来了,谢应忱抬手给她斟了茶。

    香戏楼的生意相当不错,一楼的大厅里坐满了人,一片喧嚣。

    有人是专程来看青衣的。

    但更多的只是单纯的戏客。

    顾知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底下的高谈阔论,说着朝堂,谈着阴私,论着是非,再一想到,这里其实是东厂的一个据点,顾知灼整个人都不好了。

    难怪要在戏园子里设据点,她在这里也就坐了一会儿功夫,就连兵部侍郎的小舅子偷了他小妾这样的事都知道了。

    戏台的方向响起了一阵响亮的敲锣声,意味着快要开戏了。

    顾知灼兴致勃勃地俯视戏台的方向,忽然响到小二嘹亮的嗓音。

    “宋老爷,您请!”

    咦?

    是宋首辅。

    他是和谢璟两个人来的,跟着小二的指引,走上了二楼。

    顾知灼盯着宋首辅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秀眉深深地蹙了起来,抬手掐了几个诀。

    她向谢应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后背朝后靠了靠,不让他们发现。很快宋首辅他们走过了这间包厢,向后头走去。

    “公子。”

    顾知灼正襟危坐,郑重地缓缓启齿道:“宋首辅他有血光之灾。”

    “是死劫,就在现在。”

    第74章

    上一世, 宋首辅是死在七月。

    而如今,他的印堂正笼罩着很浓郁的死气,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的死劫提前了。

    顾知灼把罗盘拿了出来,仔细推算了一番。

    戏台的方向传来悠扬的丝竹声, 一个纯净如清泉般的嗓音响了起来, 柔曼婉转,戏楼静了下来,只余下这欲诉还嗔的唱腔。

    磁针停在了某个方位。

    “黄泉卦,大凶。”

    顾知灼用掌心托着下巴。

    前几天,她还想过,若是宋首辅不死, 为了大启,他会不会舍弃皇帝另择新君。结果,今天就大凶了。

    她抬眼注视着谢应忱:“公子,宋首辅若是死了, 局势也会大变吧?”

    “对。”

    宋首辅就像定海神针, 让摇摇欲坠的朝堂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若是宋首辅突然死了,朝堂势必会大乱,甚至崩溃。

    从理性来说, 毁灭更利于重建。

    但是。

    朝堂不宁,政令不达,就意味着, 那些努力求存的百姓们会活得更加艰难。

    谢应忱眼睫低垂, 似是叹了叹,问道:“能救吗?”

    “不知道。”顾知灼摇摇头,“卦象太凶, 十死无生。”

    而且,从秦沉和阿蛮的经验来看,死劫一旦来了,必须得应劫而生才能活。

    胡乱干涉是没用的。

    宋首辅的死是天道所向。

    上一世宋首辅死后,朝堂出现过一阵乱象,以致青州地动后,无人主持大局,死了十数万人。后来谢璟带着季南珂赶往赈灾,那次差事以后,谢璟入主东宫,成了储君。

    “这位公子。”

    一个颇为油滑的男人敲响了隔扇窗,他笑嘻嘻地伸了个黑色托盘进来,托盘上放了两块木牌子,木牌子一块写了个昭字,一块写了个龚字。

    “您要不要押个注?”

    顾知灼问道:“押什么?”

    “当然是押今天谁能得着青衣,一亲芳泽,是这位呢……”他的手指落在“昭”字上头,“还是这一位……”

    顾知灼没怎么听懂,但见上头已经摆了不少的碎银子和银票,还有铜板什么,想必大半个戏园子他走了过一遍了。

    “不押。”

    谢应忱眸色沉沉。

    京城的风气得肃肃了,免得她在外头总是听一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

    男人也不纠缠,瞧两人非富即贵的样子,连连作揖着离开了,又去到下一间。

    “这位爷,要不要押个注……”

    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公子,我借一下秦沉。”

    顾知灼说着,向秦沉勾了勾手指,秦沉凑了过去,跃跃欲试道:“顾大姑娘,你说,要我做什么?”

    “你先去盯着,别让他们发现了。”

    “只是盯着?”

    秦沉有点点失望,他还想着要不要去把谢璟揍一顿,再把宋首辅救出来呢。

    “还记得朱雀大街上那一回吗。”顾知灼提醒道,“向死而生。”

    她拨弄罗盘,淡声道:“除非是立死的局面,不然不要出手。”

    秦沉懂了。他郑重地抱拳应命,出了门。

    他方才特意留意过脚步声,宋首辅进的包厢应该与他们中间隔了两间,秦沉盯着最拐角的那一间,脚步一拐,无声无息地藏身在了立柱旁,立柱投下的阴影正好挡住了他的影子。

    “首辅,你来迟了,可得自罚三杯。”

    一个豪迈的声音哈哈笑着,秦沉小心地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往里头看。

    除了谢璟和宋首辅,包厢里还有卫国公,卫国公显然到了有些时间,他面前的一小碟子松子只剩下了不到一半。

    “喝不了喝不了。”宋首辅摆了摆手,不为所动道,“年岁大了,大夫说了,以后要少饮酒。”

    卫国公倒满了酒,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拒绝,笑道:“这是凤曲酒,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弄到手呢,烈得很。老哥你最喜烈酒的,别说不胜酒力这种话了。”

    宋首辅耸了耸鼻子,一股浓郁的酒味扑鼻而来,酒香醇厚,卫国公特意用白玉杯盛酒,酒液倒在杯中,是淡淡的金黄色,在正午的阳光底下,有如会流动的黄金。

    宋首辅的喉头动了动,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能喝上一杯,该是多大的人生乐趣。

    宋首辅从前也没有那么嗜酒。

    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他刚刚入仕,去了南边一个小县任知县,那里甚是潮湿阴冷,他待了六年,染了一身风湿,一到下雨骨头缝里就痛得要命,当地人都爱饮烈酒,他也跟着喝了,久而久之,酒量渐大。

    如今大夫不让,他不得已也戒了些时日。

    平时不闻还好,一闻到酒香,就口舌发干,他忍不住又耸了耸鼻子,浓郁的酒味涌入鼻腔,宋首辅陶醉的眯起了眼睛。

    “你呀,就是磨磨唧唧的。”

    卫国公豪迈地一饮而尽,溅出了几滴金色的酒液,宋首辅心疼地直抽抽,忍不住骂了一句:“如牛饮水,暴殄天物。”

    卫国公高笑出声:“酒这玩意儿,能让我喝得高兴,就是它的福气。”

    “我说老哥,这回又是哪个太医不让你饮酒?你什么都好,就爱瞻前顾后的,累不累。”

    这话意味深长。

    宋首辅举起筷子夹了颗油炸花生米放口中,花生米的咸香稍稍解了些馋。

    卫国公在朝上浸润了这些年,倒是越来越不像是武夫了。他分明是在说自己,明明都上了议储的折子,又临时改变主意。

    老实说,他也不想。

    国有储君是大兴之兆头。

    他撑不了几年就要致仕了,今上姿质欠佳,宋首辅希望至少新君能有一番作为,可是,三皇子……三皇子实在让他看不到一点希望。

    他不想有生之年江山动荡,战乱四起。

    宋首辅只当没听懂,无奈地把酒盅推远:“不成不成,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不听太医的话可不成。”

    谢璟凭窗而坐,他一袭玄色鎏金长袍,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折扇,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端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不急不躁,其实是压根没听懂两人的机锋。

    见首辅不愿饮酒,主动给他斟了茶。

    “营营一生,悔不当初……”戏台上的青衣唱腔婉约,水袖拂面,垂泪而泣。

    “唱得好!”

    卫国公大赞道:“人生在世,不过是为了妻儿,为了子孙。老哥,你说是吧?”

    “你家小孙孙虽有些顽劣,但资质不凡,只可惜如今也就刚满十五,等你致仕时,他都还未及冠。你说说,要是没有人帮扶上一把,仕途可不好走啊。”

    宋首辅端起茶盅,用茶盖轻轻撇过茶沫,瞳孔中倒映着清绿色的茶汤。

    当时他担心公子忱回来后,会在朝上搅风搅雨,思考再三才上了那道立储折子。

    但是,是他小觑了公子忱。

    公子忱重视大启,如先帝和废太子一样,顾全大局,把大启放在了首位。

    他回京后,从一开始的沉寂,到出宫,再到踏上金銮殿,没有腥风血雨,更没有去动摇国之根本,而是让皇帝“主动”把他放出了宫,解除了所有明面上的控制。

    从容不迫间达成了目的。

    那天,公子忱在踏上金銮殿的时候,宋首辅仿若看到了当年风华绝代的太子。

    有谢应忱珠玉在前,宋首辅如今越发的瞧不上三皇子了。这也不是他的错吧。

    宋首辅笑道:“磨磨唧唧自有磨磨唧唧的好处,卫国公如今这修身养性的功夫可越发的差啰。”

    从龙之功,一在择龙,二为有功,三嘛,得看这龙能不能跃过龙门。

    历朝历代,早早站队的,大多没好下场,动辄满门不存。

    “当然比不上宋老哥您。”

    两人语带机锋地走了几个回合,卫国公的脸色很不好看,心里连连骂着“老匹夫”,他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索性把话挑明了些:“宋老哥,我瞧着三少爷颇有一番雄心壮志,但年纪轻历的事少,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帮衬帮衬,你说呢?”

    “明主贤臣,佳话啊!”

    这话当着三皇子的面,多少就有些逼迫的意味在了。

    宋首辅觉得自己今天办了件蠢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酒,酒香勾得他口齿流涎。

    他一饮而尽。

    这酒液极烈,喝下去的时候,有如烈火灼烧着,从舌根一直往下,随后又有一股浓郁的回甘萦绕在唇齿间。

    好酒!

    宋首辅暗赞了一句。

    “老哥,这酒不赖吧。”卫国公大笑着又给他斟酒。

    再是一杯落肚,宋首辅已经有些微醺,他摆摆手道:“不成了 ,不成了,年纪大了哟。”

    “老哥何必自谦呢。三少爷……”

    宋首辅满身酒气道:“有雄心壮志可不够。飞得太快太高,是会折了翅膀的。”

    说完,他又饮了一杯,这一杯下去,小腹开始隐隐发烫,有如脏腑被一股热劲死死揪着一样痛。

    老东西!卫国公暗骂着,他分明就是在说,三皇子没有为君之能。偏还是借着酒劲说的,到时候一醒,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若三皇子有为君之能,他还忙活什么。说是要一个和当今一样的新帝才好啊。这都不懂!

    谢璟神色平和,被首辅挖苦几句,他根本不痛不痒,顾知灼的那些话毒多了,还动不动让他跳水摔马自残什么的,被荼毒的多了,他现在心理承受力好了不少。

    “国公爷莫急。”

    谢璟为他们斟了酒,含笑道:“首辅也是有所考量,我年岁尚轻,未入朝堂,也确实不知能不能担起重任。”

    “听说三公子在这儿。”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走廊响起,紧接着包厢的门被从外头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长着一把络腮胡,肤色略显暗沉,双目狭长带着一种阴戾。

    宋首辅一见眉头直皱。

    卫国公立马就发现了,连忙道:“龚老弟,怎在这儿遇上你了。”

    他的意思是,人不是他请的。

    “来听听曲子。”龚海自顾自地坐下,戏台上的青衣正以水袖遮面,回眸间顾盼生辉。

    他叫了一声“好”,又调笑道:“这些戏子打小练功,身段柔得不像话,这滋味,啧啧,良家可比不上……三公子,您可要尝尝?您长姐也是尝过的。”

    谢璟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捏着折扇的指尖有些泛白。

    龚海捶着八仙桌,朗声大笑。

    “休得胡言。”卫国公最是讨厌他这荤腥不忌的样子,“三公子还在呢。”

    “失言失言。”

    话是这么说,袭海的脸上没有歉意。

    宋首辅不愿搭理,他站起身来面色不愉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首辅怎么走了呢。我一来你就走。还一杯没喝过呢。”

    龚海说着,主动斟酒递了上去。

    “宋老哥是我本公请的,本公来代喝。”卫国公想抬手去拿,龚海直接把酒盅塞到了宋首辅手里。

    宋首辅冷漠地与他对视,突然一仰头把酒喝完了。

    他随手一抛,玉石酒盅摔落在了八仙桌上,滴溜溜地打了个滚。

    “好酒量。”

    龚海鼓掌大赞。

    宋首辅一甩袖,发出不屑的冷哼,转头走了出去。

    “你呀!”

    卫国公瞪了龚海一眼,一来就把人气跑了,他们的正事都还没谈呢。

    “三公子不如送首辅出去吧。”

    谢璟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出去了。

    “宋……宋伯父。”他出声唤道。

    宋首辅站在阶梯前,回首等了他一会儿。一连几杯酒,他的小腹有如火烧一样,火辣辣的痛,眉头不由地拧在了一起。

    须臾间,宋首辅的额头就渗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一股腥甜控制不住地从喉咙中涌了出来,伴随着胃部的剧烈疼痛,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底下的大厅里坐满了戏客,他们正听得入迷,只觉得有水滴溅在脸上。有个戏客抬手摸了一下,吓得脸色发白,他张开嘴,喉咙滚了又滚,终于发出了声音:“血啊!”

    更多的人也发现了,他们摸着自己脸颊手臂上溅到的血,两股战战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满是沾血的宋首辅。

    “杀人啦!”

    尖叫声此起彼伏。

    小二也惊住了。

    但能在东厂的据点当差,他自然也不是普通的小二,惊有无怕,赶紧跑去禀报。

    首辅又吐出了一口血,他两眼一阵阵的发黑,紧跟着便是脚下一软,一脚踏空跌出了楼梯。

    “首辅!”

    谢璟吓得惊声大叫,他飞扑了上去,但有一道青色的身影比他更快了一步,稳稳拉住了宋首辅。

    秦沉把人一架,就往包厢跑。

    “你站住。”

    谢璟回过神来,大声叫嚷。他手脚也有些发软,但还是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站住!”

    宋首辅离开时,得经过顾知灼所在这个包厢的,所以她一早就知道了,外头的骚动一起,她就奔了出来,直接搭上了首辅的手腕。

    谢璟好不容易追上来,刚要叫住秦沉,声音在喉咙里卡住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空理你。”

    顾知灼随口敷衍了一句,观察着地上大滩大滩的鲜血。

    血是鲜血色的,是格外鲜艳的那种红。

    宋首辅已经失去了知觉,吐出来的血卡住了气道,正无意识地轻咳着,每一下都会咳出一些血来。

    顾知灼拿出针包,取出一根银针扎进了他的喉咙上,宋首辅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但是气息极其的微弱,气弱游丝,几乎感觉不到。

    “是、是中毒?”秦沉向看谢璟,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旧疾复发。”

    她放开了搭着脉搏的手,吩咐道:“秦沉,先把人抬进去!”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下了,青衣无措地站在台上。

    香戏楼里乱成了一团。

    早有戏客吓得跑出了戏楼,大声叫嚷着“杀人啦”,“快去报官”什么的,引来了街上不少好奇的百姓探头探脑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下里都是吵吵闹闹的声响。

    一个老道越过了嘈杂的人群。

    他鹤发童颜,松形鹤骨,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青布道袍,两袖宽大,银发仅用木钗束起一个髻,半散半梳在肩头。

    走动间,道袍飞扬,围在香戏楼周围的百姓们都不由往两边让开了一条道。

    “真人,香戏楼就在这儿了。”送他过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感激涕零道,“多谢真人救了我娘,不知真人如何称呼。”

    “贫道无为子。”

    他说着,抬步踏进了香戏楼,萦绕在鼻间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厅堂的戏客已经跑了七七八八了,余下胆子大的都跑到了二楼探头探脑。

    无为子抬眸往二楼看去,若有所思。

    第75章

    无为子这趟进京是因上清观的小友所请, 再加上他家不成器的徒儿入世修行非要去京城这个人心复杂、权力和利益交织的漩涡,他不放心索性过来瞧瞧。

    只是,在昨日踏进京畿后, 他夜观天象,天际竟亮起了两颗帝星。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其中一颗与从前一样, 有天命相伴, 格外耀眼,而另一颗是刚刚形成的,仅有一点点微弱的光,但是,无为之却发现和它相伴而生的,是自己的小徒儿?

    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徒弟?

    那一刻, 无为子甚至怀疑,会不会自己快要羽化了,所以,老眼昏花, 连天象也看不准。

    再起一卦, 卦象依然显示,自己真多了一个小徒儿。

    徒儿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他活了八十有二,从未见过如此稀奇的事。

    无为子索性跟着卦象过来看看, 这天道白送给他的便宜徒儿到底资质心性如何。

    他沿着楼梯走到二楼,先是看了看地上的血,这血格外鲜红, 病因在六腑, 吐血之人病势极危。除了楼梯口的一大滩鲜血外,零星的血迹滴滴嗒嗒地一直延伸进了走廊。

    凑热闹的来来往往,踩出了一个又一个血脚印。

    无为子顺着血脚印看了过去, 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少女映入了眼帘,也是这一眼,他确认了这是自己捡来的便宜徒儿。

    她的声音从容不迫,哪怕面对这样凶险的危症,也没有一点丁手足无措。

    “别碰到喉咙上的针。”

    “是。”

    秦沉答应了一声,小心地把宋首辅扛进了他们的包厢,顾知灼没有回首,她所有的注意力全在宋首辅的身上。

    黄泉卦是极凶之卦,容不得她分心。

    顾知灼疾步跟进包厢,叮嘱着一句“不要关门”,又示意秦沉先把他放在地上。

    谢璟也要跟进去,让人抬手拦住了。

    “璟堂弟。”

    这个称呼让谢璟头皮发麻,他慢慢抬起头,注意在包厢的竟然不止顾知灼,还有谢应忱。

    谢应忱唇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疏淡的眉目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璟脱口而出,心想:他不会是跟踪自己来的吧?卑鄙。肯定是生怕自己先他一步笼络住卫国公和首辅。这个念头在他的心底疯狂的浮起,快要喷涌而出时候,谢应忱平和地说了两个字:“看戏。”

    谢璟一脸不相信。

    哼,虚伪!

    他看向包厢,八仙桌上有两个茶碗,没有酒,还有用琉璃杯盛着的果子露,果子露喝了有一半了,杯沿留着些许口脂的印痕。

    筷子只有两双,放着点心的盘子有四五个,全都有用过的痕迹,八仙桌旁的圆凳也只有两个,一左一右离得很近。

    这无一不证明了,包厢里面确实就他和顾知灼两个人。

    他们真是一块儿来看戏的?

    他盯着蹲在宋首辅身边搭着脉搏的顾知灼,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哼,亏他当初还以为她会守寡呢,赐婚也就一个多月的工夫,这两人如今倒是同出同进了。

    “怎么了?!”

    沉重的脚步声匆匆而来,紧跟着的是卫国公焦急的声音,“宋、宋老哥呢。”

    卫国公是和龚海一起来的。

    谢璟指了指包厢里面,他克制着拂袖而去的冲动,在心里告诉自己,首辅生死未卜,自己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卫国公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血……”

    “全是吐出来的。”谢璟沉重地说道。

    卫国公吓得手脚发麻,看向里头的宋首辅,他的的衣襟已经被血浸透,红得让人心头直哆嗦。

    卫国公行武出身,别说是血了,连死人他也见得多了,但是,宋首辅这血吐得实在不对劲。他们刚刚和首辅喝过酒,首辅就吐血吐成了这样,别说别人了,连他自己看着,都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给首辅下过毒。

    “宋老哥!”

    得赶紧的叫大夫,不对,是叫太医!

    要不然真是说都说不清了。

    “别进去。”

    谢应忱提醒了一句。

    卫国公身体跟着一僵,顾不上见礼连忙道:“大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首辅他……可叫了大夫?”

    卫国公说着就要往里头冲,谢应忱斜睨了他一眼,重复道:“别进去。”

    他眸色清冷,一贯温和的眉眼添上了一种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压迫力,盛气迫人。

    公子忱回京后,留在卫国公印象中的是“温和无害”,而现在,仅仅一个眼神的对视就让他静若寒蝉。

    卫国公缩回了脚,拱手道:“是……”尾音有些发颤。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谢应忱会管这样的闲事。

    首辅是同他和三皇子在一块儿喝酒的,若是不治而亡,他们责任不轻,他甚至还会被怀疑为了党争而故意害死首辅,皇帝近日还病着无心朝事,谢应忱完全可以落井下石,借着这股势头除非异己,在朝上占据主导。

    为什么他插手了?

    若是宋首辅活了,倒也罢了。

    若是死了,怕是连他都推卸不了责任。

    谢应忱,这个先帝用帝王心术教导出来的太孙,岂会是一个一心为人的大圣人?

    “你让人散开些。”

    谢应忱吩咐完,就回首去看顾知灼,她完全没在意外的动静,不关门只是因为宋首辅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再关上门窗,死得更快。

    顾知灼的全副心神都在宋首辅的身上,拿出了一个小巧的金色罗盘。

    天池的磁针疯狂地转动后,蓦地静止了下来,她盯着罗盘喃喃出言道:“困龙得水,主南。”

    “秦沉,替我把他搬到窗边。”

    秦沉不懂,但并不妨碍他照办。

    秦沉轻轻松松地把宋首辅架起,挪到了南边的圈椅上,一点也没有碰到他喉咙上的银针。

    阳光从窗户照在了宋首辅的身上,哪怕已经没有了意识,宋首辅还在不停地往外吐血,一小口一小口的鲜血接连不断的喷吐出来,像是要把全身的血液都吐干净了一样,他身上到处都是血,红得刺目惊心。

    秦沉看得心里一颤一颤的,就连他觉得首辅只差一口气了,只要拔了喉咙上的这根针银,保管立马就没命。

    “顾大姑娘,能救吗?“

    秦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顾知灼不置可否,她连起数卦都是大凶,救人相当于是在和阎王抢命。

    不过,她喜欢!

    顾知灼走过来的同时,从针包里取出了一根长约三寸的银针,银针细若发丝,在阳光下倒映着淡淡的白光。

    第一针,固心魂。

    顾和知抬手拈针,果断地从太阳穴刺了下去。

    她动作极慢,指腹以特有的节奏慢慢捻着针,当银针扎入一寸时,首辅不吐血了。

    二寸时,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朦胧,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三寸时,顾知灼终于放开了持针的手,这一针足足用了一盏茶,她的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针尾,银针发出了一阵轻轻的嗡呜。

    宋首辅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调:“顾……”

    真活了?

    卫国公惊住了,想闯进去看看又碍于谢应忱,不敢乱来,双手紧张地搅在一起。

    “您的腹部是不是曾经受过伤?”顾知灼不让他说多余的话,飞快地问道。

    “是。”

    “刚刚有没有饮过酒?”

    这其实也不用问,顾知灼一闻就闻出来,只是想看看他的神智。

    宋首辅点了头。

    “几杯?”

    “三……”

    “果然。”

    和顾知灼诊断的一样。

    “没人跟您说过不能喝酒吗?”

    顾知灼的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有如利刃。

    宋首辅在她的目光中,心虚了。

    他虚弱地直喘着气,小腹像是刀绞一样,疼痛一波波地袭来,周身不住地颤抖。

    他的伤是十年前落下的,他奉命巡视淮州,当时淮州多有山匪,百姓生活艰难,不但来往客商会被洗劫一空,普通百姓出行也会被杀被抢,甚至连村镇也经常被屠,山匪气焰嚣张的很,但当地官府却很少有所做为。

    宋首辅查出了官匪勾结的窝案,整个淮州有近七成的官员涉案,宋首辅自知只有保住性命带着证据回去才是上策,他在几个禁军侍卫的护送下,悄悄离开。在路上,他们被山匪围堵,先帝给的三百禁军为了保护他也近乎死光了,他被人一刀捅穿了腹部,气息奄奄,最后是一个老仆拼了命的背着他跑,仅剩下的禁军为他舍命挡住了山匪的追击,老仆背着他跳进了河里,游到了对岸。

    等他醒来的时候,老仆也死了,他把账本和证据塞进了腹部的伤口里,找了户农家借针线悄悄把伤口缝了起来,又休养了几天,跌跌撞撞地回了京城。

    在先帝面前,他剖开小腹,取出了那本账册。

    他这病也是那时落下的祸根。

    年轻的时候还好,也吃了些冷硬物后,肠胃会隐隐胀痛,偶尔也会便血,太医开了养生的方子慢慢调养,倒也没什么的。

    只是年岁越大,就越是不行了。尤其是近日,他时感小腹搅痛,有的时候只是一闪而过,但有的时候又痛得他直冒冷汗,在榻上打滚。

    哎。

    今天这酒真不该喝。

    顾知灼冷哼连连:“肯定是抵不住嘴馋。”

    宋首辅一脸羞愧,想仗着酒劲拒了卫国公是真,但嘴馋了确实也是真的。

    酒香在鼻子周围绕啊绕的,卫国公那老匹夫还当着他的面一杯又一杯的喝,溅得满桌都是酒,圣人都忍不住啊。

    “控制不了口腹之欲,活该吃苦头。”

    宋首辅:“……”

    被一个还没他孙女大的小姑娘指着鼻子训,宋首辅真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别动。”

    “你命还没回来呢。”

    见他神智已经清晰,顾知灼又拿出了第二根长针。

    第二针,提阳气。

    “会很痛,你要忍着。”

    顾知灼说完,也不等他反应过来,飞快地落了针。

    上一世她经常隔着衣裳给谢应忱行针,取穴极准,三寸长针也没有受到衣物的影响,扎进了小腹。宋首辅顿觉肚脐火热,有如烈火在灼烧,他猛地反应过来,救她的是顾大姑娘。

    “你……”

    他想问她怎会医术。镇国公府世代习武,他听国公爷炫耀过府里的姑娘小子打会走路,就会扎马步。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家闺女去学了医!

    “啊啊啊。”

    疼痛如滔天巨浪涌了上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就像是被人剖开了小腹,把腑脏全都拿了出来,又搅和成了一团。他的十根手指死死地蜷缩着,苍白的面孔扭曲变形。

    “怎么回事?”

    焦急等在门口的卫国公被这凄烈的惨嚎吓住了。

    在银闪闪的长针没入小腹的同时,顾知灼拔出了他喉咙上的那根针,宋首辅一口血喷吐了出来。

    他面容惨白,奄奄一息。

    “宋老哥!”

    卫国公惊呼出声。

    顾大姑娘会不会治啊,这都要把人弄死了。

    他急得往里冲,但谢应忱一个眼神投过来,步子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卫国公一咬牙,嚷嚷道:“大公子,您瞧瞧,人都快死了。”他急道,“若是宋老哥死了,您也讨不了好。”

    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谢应忱擅自插手,就算宋首辅死了,卫国公的罪责也不会很大,至少设局暗杀的名头落不到他的头上。但谢应忱自己肯定得吃力不讨好。

    “不会。”

    谢应忱眼眸深邃地说道:“血是黑的。”

    这一次宋首辅吐出的是黑血。

    和外头楼梯走廊上鲜红色的血不同,这些血漆黑无比,有如墨一样,甚至还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卫国公怔忪间,宋首辅又吐了一口,这次的血更加的黑,而且浓稠无比。

    “他吐血止不住。”卫国公摇头道,“还痛得厉害。”

    卫国公不忍再看,叹息道:“没用的。”

    确实。宋首辅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的,唇齿间溢出痛苦的呻吟,卫国公素来知道这老伙计虽是文臣,但那股子韧劲丝毫不逊于武将,当年从肚子剖出账册的时候,也没见他叫过一声痛。

    如今,怕是痛得厉害。

    “掌柜的。”小二忍不住问道,“这要怎么办。”

    那位是首辅,不会真死在他们戏园子里吧?

    “别管。”

    掌柜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平日满脸堆笑和气生财,而如今收敛起了笑容,又冷硬至极,仿若举手投足间就会取人性命。

    他反问:“你没见到晴眉姑娘?”

    晴眉姑娘现在跟着的那位,上回可是和主子在包厢里坐了许久的,主子还命人帮她找孩子呢。

    治死一个首辅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派人去跟主子回禀一声。”

    小二应诺,匆匆下去。

    掌柜的听着二楼如野兽嘶吼一样的呼痛声,抬步往上走。

    走廊里还堵了不少戏客,卫国公在门口直打转,正想着要怎么劝,就见顾知灼竟又拿了一根长针出来。

    “别乱来啊!”

    “大公子,您快拉住她。”

    第三针,复生。

    这一针取穴在胸口。

    上一刻还在呼痛的宋首辅突然就没了声音,他一阵剧烈的抽搐,然后一动不动了。

    没有再挣扎,没有喊痛,甚至也没有再吐血,就像是死了一样。

    “哎,治死了。”

    一个戏客忍不住叹息,“女子就当相夫教子,非要去逞强,惹上人命了吧。”

    “女人哪有什么治病救人的本事。”

    “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

    熙熙攘攘的声音压根对顾知灼没有有半点影响,她站起身来,拿过了晴眉递来的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沾着的血。

    “不。”

    人群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老道,轻声道:“他活了。”

    无为子的脸上是满意的喜色,眼睛亮得仿若发现了稀世珍宝。

    反魂三针是他独创,他那些粗手笨脚的傻徒弟没一个学会的,没想到,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乖徒儿,竟然用了。

    第76章

    顾知灼蹲得有些久了, 脚底发麻。

    她搭上谢应忱伸过来的手,粲然一笑。

    “你还笑。”谢璟忍了又忍,紧咬牙道, “你惹上了多大麻烦你知不知道!他……”

    谢璟指向谢应忱。

    顾知灼一介女流比不得珂儿,不通朝事倒也罢了, 谢应忱肯定心知肚明, 若是顾知灼救不下首辅面临的会是什么,可他还是把她卷了进来!从头到尾,他就是在利用她。

    若是治好了,谢应忱能得首功,宋首辅必会感激,甚至从此以后站到他这一边。而若是治不好, 罪也在顾知灼,是顾知灼不知分寸,非要逞强扬名。

    不管何种结果,谢应忱他都不亏, 这真真是好算计。

    谢璟断然道:“小允子, 你去把人都关起来!”

    自己真蠢,要是早早把看热闹的人打发走,事情就没那么麻烦了, 至少还能压得住。

    顾知灼:?

    傻了吧!

    “公子,宋首辅活了。”她仰头看着谢应忱,眼眸弯成了月牙。

    “你说什么, 他明明……”

    谢璟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声音未落,里头的宋首辅突然发出了一记呛咳。

    他捂住小腹,等了一会儿, 咦,不痛了!

    一点也不痛了。

    连这几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隐痛也完全消失了,身体舒坦的不可思议。

    他死了?

    “这里是阎罗殿?”

    他喃喃自语地坐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又摸了摸自己。

    “别动。”

    顾知灼喝斥道,“你身上的针还没拔呢。”

    宋首辅打了个激灵,他张大了嘴巴,错愕不已地脱口而出:“我没死?”

    “还没呢。”顾知灼说完这三个字,就迫不及待道,“公子你来看……”

    她旁若无人地拉着他的袖口,走到一滩黑血前,她隔着帕子从里头捡起了一块小小的碎片。

    碎片上沾着黑血,用帕子擦干净后,赫然是一小块锋利的金属碎片。

    谢应忱一看就明白:“这应该是刀剑上的。”

    “对。”顾知灼把它递给了首辅,“您说过您腹部受过伤,刀剑捅入您腹部时许是碰到肋骨,断掉了一小块,这一小块就留在了你的腹腔中没有取出来,时间久了,粘连在了您的肠子上。”

    宋首辅呆呆地从帕子上拿起,仿若回到了那一天。

    山匪用刀子捅穿了他腹部,后来逃亡时,他又把账册塞进了伤口中。

    等到京城,取出账册,太医说他的肠子已经被压迫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重新缝合,又养了三个月伤,他才能下床走动,谁都没有注意到里头还残留了这么一小块东西。

    “任何对肠胃有刺激的食物都会搅动肠子,对普通人来说,也就是稍有些不适,对您嘛,肠子一搅这块东西就有可能不小心割到哪儿,轻则隐痛,重则便血吐血。”

    “您命真大。”

    顾知灼真心实意地说着。

    他命确实很大,肠子粘连成了这样,都还活蹦乱跳的,但凡这块碎片碰伤的口子大一点,随时都会没命。

    难怪宋首辅上一世死得那么突然,几乎是暴毙。

    这跟怀里揣了一把开刃的匕首,又时时刻刻用刀尖贴在胸口有什么不同?但凡不小心摔一下,匕首就能把心脏捅穿,一命呜呼。

    “您今日喝的是什么酒?”

    明明顾知灼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家,可是,面对她锐利如刀的目光,宋首辅依然有些心虚,羞愧地说道:“凤……凤曲酒。”

    有名的烈酒,烈度可媲美烧刀子。

    但酒香更加浓郁,入口时很醇厚,一点也不像是在喝烈酒,连不擅饮酒的人也能一不小心喝完一杯。

    顾知灼感慨道:“能活是真不容易。”

    宋首辅深以为然。

    他刚刚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踏进阎罗殿了。

    “老哥!”

    没有了谢应忱阻拦,卫国公和谢璟也终于走进了这间包厢,龚海远远坠在后头。

    卫国公也听到了顾知灼的话,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是再不敢劝你喝酒了。”

    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吓死他了!!

    宋首辅忍不住去看顾知灼,想问,他都好了,还能不能喝酒?哪怕喝一小口也行。话没问出口,就被白了一眼。

    他赶紧摆手道:“不喝不喝,这辈子滴酒不沾。”

    宋首辅的脸上,发上,胡须上沾着黑黑红红的血,面色惨白如纸,太阳穴、胸口和小腹扎着三根银针。可除此以外,他的精神头相当的好,神智清晰,和刚刚与他们饮酒时没有任何的区别。

    卫国公拨弄着玉扳指,心头狂跳。

    顾大姑娘这手起死回生之能实在让人惊叹。

    先前公子忱重病时,他被皇帝宣去过溪云坞,见过公子忱奄奄一息的模样,当时所有的太医都说,公子忱是绝脉,命不过三五日,然而,在皇帝把他放出宫后,他活了下来。

    卫国公也听过朝中私底下的一些揣测,说是皇帝给公子忱下了毒,所以,公子忱出宫后,身体就康健了。原本他多少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皇帝有亲生的儿子在,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的把皇位拱手让给废太子的儿子。

    皇帝现在几乎每隔三日都会让太医去请平安脉,他看过脉案,公子忱的身虚体弱,随时会病重不治。可顾大姑娘连首辅的命都抢回来了,怎么可能救不了他?

    而今,他算是明白了。

    都是局。

    当初是顾大姑娘送他回京的,也许从那个时候起,顾家就已经站了队,就连那桩赐婚也是他谋来的。

    好一手瞒天过海,公子忱果然狡猾。

    短短数息间,卫国公想到了许许多多,直到一声“衙差来了”的惊呼,他猛地捏紧了玉板指,右眼皮直跳。

    围在二楼的戏客一轰而散,又通通被衙差拦下。

    他们是在附近巡逻的五城兵马司,是听到来往在叫嚣着香戏楼有人杀了官,赶过来的。还没有踏进包厢,他们就见到了龚海。

    龚海是五军都督府的左提督,统管着五城兵马司。

    他们哪怕不认得公子忱和卫国公,也认得出龚海。

    “无事,”龚海嗓音低沉,“只是喝多了,你们下去吧。”

    喝多了?

    外头那一滩一滩的血,衙差又没眼瞎。

    不过,连龚提督也只站在包厢门口,里头的人想必极贵。

    衙差只当自己眼瞎,匆匆告退。

    和衙差一起进来的长随冲进了包厢,高喊着:“老爷!”

    “老爷,您没事吧!”

    他跟往常一样,在马车里等着,也就是去解了个手,回来就发现香戏楼里里外外围的都是人,他挤都挤不进去,只听他们说有个官老爷死了。

    见宋首辅满身是血,他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我没事,我已经好了。”

    “别动,我给您拔针了。”

    长随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家老爷太阳穴上的针,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龚海回首看向包厢,眸光落在顾知灼的背影,她侧身而立,只能看到覆着面纱的侧面,长眉入鬓,英气十足。

    从前他只爱那种娇弱不堪的花儿,尤其喜爱他们满脸是泪,哀哀祈求的模样。

    如今瞧着,这等英气十足,又骄傲自信的女子,说不定会别有一番滋味。

    他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朗声笑道:“顾大姑娘,你这面纱还戴着做甚,不如取了,也让我瞧瞧比之青衣又……”

    一个冷到不像话的声音陡然响起。

    “秦沉,丢下去。”

    下一瞬,秦沉疾步而出,一掌抓向他,龚海抬手格挡,秦沉比他更快了一步,直接揪住了他的衣襟,从包厢里拖了出去。

    龚海武将出身,能走到如今的位,身手肯定不赖。

    但他到底是五十多岁的人,三两下就被秦沉压制,提着衣襟压在二楼的栏杆上。

    龚海惊叫出声:“大公子!”

    “丢下去。”

    他对上了一双淬着冰的眸子,有如黑暗中的鹰,仅一眼就让他从心底兴起一股寒意。

    谢应忱!

    龚海面色大变。

    他如今的地位,说是把着京防都不为过,谢应忱若想夺了储位,怎么敢得罪他。

    “你敢 ……”

    声音还在喉间,秦沉伸手一推,把他从二楼他丢了出去。

    他双目瞪大,惊叫着坠下,“砰”的一声摔在厅堂的圆桌上。

    圆桌顿时四分五裂,连带着龚海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狼狈不堪,身上的胫骨痛得他冷汗直流。

    卫国公看得瞠目结舌。

    龚海这些年确实荒唐,可是,他手上是有兵权的。连几个王爷都不敢轻易开罪他,昭阳公主明面上在和他抢那位青衣,可好几次,她都会主动退让。

    就算是龚海先出言不逊,公子忱也太过冲动了。

    秦沉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走了回来,站在谢应忱身后,探头去看。

    顾知灼的心神全都在银针上。返魂三针,拔针和施针一样难,一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

    她压根没在意发生了什么,没去看,也没去听。

    每拔出一针,顾知灼就交给晴眉,晴眉会用火烧过银针消毒,然后放好。

    等到三针尽数拔出,顾知灼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臂,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说道:“您回去记得好生修养,不能喝酒了,也不能吃生冷之物,米面也要煮得软和些,至少得养上三五年,最好喝上七天的稀粥。至于失的血就没办法了,您让太医来开张养生方子吧。”太医最擅长太平方了。

    她一一叮嘱着,首辅也认真听了,连连道谢。

    “我就不送您了。”

    宋首辅印堂的死气已经完全散去,不会有什么事。

    顾知灼耗费了不少心神,累得很,不想动。

    宋首辅尚虚得很,长随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起来,他说道:“顾大姑娘,待过几日我亲自上门拜谢。”

    卫国公扶他另一边:“哎,宋老哥,还是我送你回去吧。三公子,你要不要一起?”

    卫国公向着谢璟直使眼色,谢璟本来张口想说什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轻抿薄唇,嘴角上扬起了一个弧度:“我先下去看看马车。”

    谢璟先一步出去,顾知灼和谢应忱把他们送到了走廊,两人慢慢下了楼梯,看着楼梯上大滩大滩的鲜血,宋首辅的心里头一阵阵发毛。

    这都是自己吐出来的?

    “老哥,你这条命真就是捡回来了。”卫国公忍不住道,“你不会为了这救命之恩……”

    他一想通了谢应忱所做的种种,就有点怀疑,自己站队有点站得太快了。

    三皇子哪怕有皇帝撑着,他真能争过公子忱?

    这一急起来,他也顾不上试探,话说得直白的很。

    宋首辅不置可否,而是看向龚海。

    龚海一动不动地趴着,也不知是不是昏死了过去。

    他的小厮围着他团团转,着急忙慌地催促小二去找大夫。

    卫国公自知失言,觉得一定是自己喝多了,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小心地搀扶着他出戏园子。

    刚一踏出门,就听到有阵阵闷雷声响起。

    “要下雨了?”

    卫国公抬头看了看。

    头顶依然是万里晴空,艳阳高照,没有一片乌云遮日。

    突然就有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轰然落下。

    轰隆隆。

    在耳畔炸开。

    大街上的百姓还没有完全散去,他们一个个面带惊容,惶惶不安地盯着天空。

    白日惊雷,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快看!”

    大街上,有人失声惊叫,这一道雷直接就劈在了香戏楼弯起的屋檐上,屋檐的一个角应声而断,啪的掉落了下来。

    雷声响起的同时,顾知灼的胸口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揪住,这钻心刺骨的疼痛让她呼吸为之一滞,密密麻麻的汗水布满了额头,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姑娘!”

    晴眉惊喊出声,谢应忱疾步冲了过去,可还是慢一步,一把拂尘举重若轻地托在了她的后背上。

    无为子手持拂尘,他本站在一根立柱的阴影底下,众人来来去去,喧嚣中竟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何时来的。

    顾知灼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站稳了。她一回首,神情不由一怔,瞳孔瞬间放大,仿若有一股清风拂过心田,漂亮的凤眸明亮如星辰。

    师父?!

    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吗?!

    是不是和公子说的一样,师父早就算出有她这个徒弟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不断地往脑海里头涌,胸口的搅痛不停地打断她的思绪。

    无为子手掌一翻,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了一颗褐色的丹药。

    顾知灼拉下面纱,毫不犹豫地张嘴吃了下去。

    丹药入口是淡淡的清凉,从喉咙而下,窒闷的胸口里仿佛吹进了一股清风,整个人就像是被突然丢到了冰天雪地里,顾知灼打了个哆嗦,憋着的一口气瞬间回了上来。

    谢应忱猜出了老道的身份,拱手道:“师父,可否进去说话。”

    无为子:?

    咦,怎么又多了一个男徒儿?

    天道是睡过头了吗,塞这么多徒弟给自己?

    顾知灼目带敬仰地看着他,直点头。

    无为子把拂尘架在了手臂上,跟着他们走进了包厢,隔扇窗在他们的身后关得严严实实。

    秦沉和晴眉两人守在了外头。

    “师父。”

    顾知灼拉着他道袍的衣袖,眼泪不住地打着滚,欲落非落,一双乌瞳湿漉漉的,蒙着淡淡的水雾。

    无为子定定地看着她。

    他确实没见过她,容貌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可是,她看自己的目光,却充满了亲昵和仰慕。

    有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牵动着他,无为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痴儿。”

    这两个字对顾知灼而言,是这么的熟悉,熟悉到,仿若在梦里。

    “你怎还挨雷劈了呢?”

    第77章

    顾知灼轻笑出声。

    她心里通透得很, 那道闷雷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宋首辅活了,意味着朝堂不会大乱,谢璟哪怕之后依然领了赈灾的差事, 也不会仅仅因为赈灾就能入主东宫。

    谢璟不能成为太子,也会让季南珂当不了太子妃, 这显然是违背了天道的意愿。

    所以, 无论是白日惊雷,还是剧烈的心绞痛,都是天道对她的警告。

    就如同在金銮殿时一样,但这一次明显更严厉了。

    “你知道那个人的死是天命?”

    无为子指的是宋首辅。

    顾知灼肃容道:“知道。”

    无为子睿智的双眸紧紧注视着她。

    所以,她是心知肚明,却还是甘愿冒险。

    “是为了救人?”

    “不是。”

    顾知灼自知, 自己绝非那种为了救人可不顾性命的人。

    “师父,我要逆天改命。”

    这几个字,她毫不犹豫。

    记忆里,她也曾在师父面前说过要“逆天改命”的话, 师父说……

    “天命不可违。”

    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师父。”

    顾知灼笑得欢快, 眉眼间,跳动着一抹雀跃。

    她抬手指向窗外,街道上, 百姓们还在议论着白日惊雷,吵吵嚷嚷,喧嚣不安。他们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 惶惶不安地指指点点。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与天道, 要么,是我粉身碎骨,要么, 是它顺我心意。”

    “我绝不妥协。”

    顺应天道的结果就是家破人亡。

    哪怕灵魂溟灭,顾知灼也绝对不再受上一世的锥心之痛。

    “痴儿。”

    无为子口中微叹,对上了她坦然无惧的目光。

    无论是质资,还是天性,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徒儿都是一绝。

    就是这犟脾气。

    顾知灼的心里忐忑极了,上一世师父就不止一次说她太犟,早晚会撞得魂飞魄散。

    “你这痴儿,若贫道不管你,你早晚会撞得魂飞魄散。”

    顾知灼凤眸瞬间亮了,就像是眸底有星辰在闪动。

    上一世,她十八岁拜师,二十岁跟着师父入世修行,二十一岁时,她离开了师父到了京城,搅弄风云,此后再也没能见过他。

    “师父。”

    顾知灼笑魇如花,她扶着无为子在靠窗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又往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徒儿拜见师父。”

    谢应忱还在吃药,不能饮茶,所以,他的茶碗没有用过。

    他亲手斟满了茶,端给了顾知灼。

    顾知灼双手捧着茶碗,递了上去,脸上满是期翼。

    无为子抬手接过,喝了一口,正式认下了师徒名份。

    “乖徒儿,快起来。”

    无为子扶她起来,捋了捋白须笑道:“咱们师徒许是上辈子的缘份。”

    顾知灼的抿着嘴角,笑得甜丝丝的,眉眼间充满了信任。她的样子毫不掩饰,无为子一看便知,她定是知晓他们师徒缘份从何而来。

    她没有说,所以,是不能说?

    无为子修道多年,自是懂得什么叫天机不可泄露,也知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不说,他就不问。

    总之,这就是自己收的小徒儿了,关门弟子。

    无为子摸了摸袖袋,这趟出门也没想过要收徒弟,没带什么拿得出手的见礼,索性把刚刚她吃过一颗的丹药给了她一瓶。

    说是一瓶,其实里面一共也剩下八颗了。

    “谢谢师父。”

    顾知灼是识货的,这丹药她认得,在命悬一线时能用它来吊命。

    公子上一世就吃过,吃了整整一炉,多活了两年。

    不过它难炼得很,一炉堪堪也就只能九颗。

    顾知灼拿着小瓷瓶扭头对着谢应忱直笑,悄咪咪地说道:“师父给的,我们一人一半。”

    她完全没有避过无为子的意思,无为子捋了捋白须,笑而不语。

    谢应忱含笑点头,他搬了两个圆凳过来,先让顾知灼坐下,又给无为子的茶碗里添了茶。

    “小子姓谢,名应忱。”

    谢应忱拱手正式见过礼。

    坐下后,他立刻问道:“师父。逆天改命会有什么下场?”

    方才顾知灼和无为子的这些话,谢应忱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思路后,他很明确的得出了一个结论,顾知灼在逆天而为,所以招来了天道警告。

    想到她惨白如纸面色,谢应忱就难以从容。

    谢应忱捏住了她的手:“她会如何?”尾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颤。

    “寿元无几。”

    无为子沉沉地说了这几个字。

    顾知灼面色坦然。

    谢应忱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垂在身侧的另一只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抵着掌心,用疼痛来分散心中的焦虚。

    无为子继续道:“甚至魂飞魄散,”

    谢应忱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走的这条路会是那么难。

    他迫切地说道:“若我可以与她一同来分担呢?”

    “有损寿元,我们一人一半。”

    “魂飞魄散,我也可以给出一半魂魄。”

    “公子。”顾知灼拉住了他的袖口,抿着嘴道,“我不要。”

    谢应忱头一回没有理她,只再重复地追问道:“师父,可有化解之法?”

    无为子:“……”

    罢了,她是他的徒儿,他岂能看着胡乱的横冲直撞,神魂俱灭。

    无为子拿出算筹,起了一卦。

    又让谢应忱把手给他,摸了太素脉。

    他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徒儿,已经看不到命运所向了。

    就连忱儿也一样,他们两人命线被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同生同死,魂魄相连。

    在一次次的逆天改命中,她硬生生地改变了天命的轨迹。

    如今多了一颗帝星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她的强行干涉的结果。

    难怪天道忍不住想劈死她。

    无为子说道:“天道公允。”

    “你们若决定要走这一条路,那就唯有成为天命之子。”

    “重定天命。”

    额?

    顾知灼眨眨眼睛,没听明白。

    她重复道:“重定天命?”

    “天命反侧,何罚何祐?”(注1)

    无为子说完,停顿片刻,看向谢应忱:“天命绝非一成不变的,变数在你。”

    “我?”

    无为子深邃的目光中含着一抹笑。

    “人间君王受天命而御天下。”

    天机不可泄露,无为子也只能点到为止。

    如今两颗帝星争锋,他徒儿与忱儿又牵绊极深,命线相连。

    只要忱儿能御极正位,天道就会重定天命。

    “痴儿,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顾知灼微微敛目,这一些,师父上一世从未与她说过。

    是因为上一世,时机已经太晚了吗?

    她遇到师父的时候,公子已在强弩之末,回天乏术,寿元不久。

    而季南珂成了太子妃,定局已成。

    谢应忱默默垂眸思索着,他把她的手掌紧握在掌心中,感受着她的体温。

    御极正位吗?

    可以!

    他的手掌略微有些用力,顾知灼回首看他,明媚的笑容在脸上荡漾了开来,如冰雪消融,漫山花开,轻抚着他略显浮躁的心境。

    “师父……”

    “姑娘。”

    晴眉在外头叩响了门,打断了谢应忱未说完的话。

    顾知灼就道:“你说。”

    “琼芳来了,说是三夫人难产,情况很不好,问您能不能赶紧回去看看。”

    什么?!

    顾知灼惊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

    安哥儿……

    上一世的现在太乱了,祖母当时和全家商量,让大着肚子的三婶母和三叔父和离,若是顾家无恙,以后能再回来。若是顾家落罪,至少还能保住他们俩。

    三婶母为了孩子含泪应下,安哥儿是在三婶母的娘家出生的。

    所以肯定不是这个月!

    “师父,您能随我一起去看看吗。”

    难产什么的她不在行啊。

    无为子点了头:“也好。”

    谢应忱打开了隔扇门,琼芳正焦急地站在外头。没有了热闹可看,围在走廊的戏客早就走光了,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热络地领他们下楼,问道:“可要小的准备马车?”

    “不用了。”

    顾知灼摇头,快步下楼。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下头。

    掌柜的满脸堆笑,又与坠在最后头的晴眉悄声道:“主子已经知道了。”

    晴眉面无表情。

    她其实很想说,大可以不用这么悄声说的,她是什么来历,姑娘最清楚不过了,就连公子忱应当也是一清二楚。

    暗探当成她这样的,估计是世间头一份。

    顾知灼急着想骑马,但师父在,她还是跟着一起坐了马车,又招手把琼芳也叫了上来。

    “琼芳,怎么回事?”

    琼芳理了理思绪,忙道:“上午时,安国公府来了一个嬷嬷,她是来找三夫人的,说是安国公为了世子爷的事病倒了。”她补充了一句,“是安国公府的世子爷。”

    太祖皇帝定立大启后,按功封分了三个国公爵,镇国公居首,其后是安国公和卫国公。

    安国公姓陆,在随太祖南征北战时,为了救太祖皇帝伤了根本,膝下只有一女陆骄,太祖特旨陆骄袭爵招赘,继承国公府。

    先帝对安国公府同样厚待,陆骄生下了一儿一女后,其子为世子,其女陆今容则被封为了平嘉郡主。后来,陆今容对顾白白一见倾心,求了先帝赐婚,嫁进了镇国公府。

    而如今的安国公世子就是陆氏的同胞兄长,尚了大公主昭阳。

    琼芳有些难以启齿。

    姑娘虽然管着家,但并没有在二房和三房安插眼线。

    最初得知三夫人早产时,琼芳并不担心,府里的稳婆和乳娘早就备下了好几个,连大夫都请了两个常住府中供奉。

    谁知道孩子生不下来,三夫人也不太好了。

    姑娘不在府里,琼芳听说后赶紧过去瞧了,不小心听到三夫人的陪房在气急败坏的骂着昭阳公主。

    琼芳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就是昭阳公主为了青衣,闹得满城风雨,实在太难看了……”

    满京城如今谁不知道昭阳公主和龚提督在争青衣,今天归了这个,明天又归了那个,争得满京城的赌坊都开了盘口。

    “陆世子实在难堪,铁了心和昭阳公主和离,昭阳公主就恼了,公然把养在庄子上的面首和戏子带去了安国公府,安国公气得撅了过去,太医说是中风了。”

    “陆世子一气之下,拔剑刺伤了公主,如今还跪在顺天门外。府里无人说持大局,老嬷嬷只得赶紧来向三夫人讨主意,谁料,三夫人一着急,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崴,跌倒了。”

    这一跌当场就不好了。

    琼芳瞧着三夫人出气多,入气少,一盆盆的血水往外倒着,稳婆和大夫都在摇头叹息,说是大人小孩怕是都保不住。

    她赶紧出来找顾知灼。

    “又是昭阳公主?!”

    顾知灼气极。

    上一世,本来至少三婶母和安哥儿可幸免的,可是,顾家落罪后,昭阳就让人把安哥儿丢出去,说是陆今容和离大归可以,但是安哥儿是顾家的血脉,不能姑息。安国公为保女儿和外孙和昭阳翻了脸,被昭阳从水榭上推了下去。

    安国公和祖母一般年岁,这一摔就瘫了,皇帝却纵容指责安国公府慢待公主,又命人把还未满月的安哥儿带走下狱。

    三婶母不愿再连累母亲,本来她就舍不下三叔父和南南,就撕了和离书,抱着安哥儿一同进了诰狱。

    “害人精!”

    顾知灼越想越气,朝谢应忱问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啊,那个青衣是男子吧?为什么昭阳公主和龚提督都要他?”

    她没太听明白。

    强抢民女她知道,戏本子里常见;强抢民男没见过,不过她也听闻有榜下捉婿。但昭阳公主和龚海这样的,她就不太懂了。刚刚有人让她下注的时候她就没想明白。

    “不重要。”谢应忱轻言道。

    腌臜事听多了,只会脏了她的耳朵。

    公子说的是,管他们谁抢谁,三婶母的安危如今才是最最重要的。顾知灼掀起车帘往外看,心急如焚。

    等一回到镇国公府,她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公子,你随意。”

    “师父,这边走。”

    无为子把拂尘架在手臂上,随着她的脚步往里头走去。

    顾知灼步伐很快,无为子看似不紧不慢,但又丝毫没有落下,步履飘然。

    顾知灼带着他直接就去了三房的院子,整个院子里闹哄哄的,顾知南站在正屋里抹眼泪,一见到顾知灼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哇的一声向她扑了过来。

    “大姐姐,大姐姐!我娘她,好多血……”

    太夫人也已经到了,正不安地坐着,见顾知灼回来她正要说话,就见到一位道骨仙风,气度不凡的老道长,她赶紧起身来迎,拱手道:“真人。真人您是来瞧我家儿媳妇的吧?”

    她当是顾知灼特意请了道医过来。”贫道去瞧瞧人,不知可方便?”

    陆氏正在生孩子,照理说是不方便男子进去的,哪怕无为子八十有二了,又是出家人,可有些人家还是会十分介意。

    太夫人完全不在意这些,和命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没什么好胡乱避讳的。

    要不是太夫人在里头碍手碍脚的被劝了出来,她早就待不住了。

    “多谢真人!”太夫人连连道,“这边请。”

    “南南别怕。”

    顾知灼安抚了堂妹一句,又让太夫人不要跟了,便领着无为子往里头走,没走几步,就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匆匆走了出来,见她过来赶忙见礼。

    顾白白守在屋里,整个人几乎呆滞了,连顾知灼进来他都没有发现,直到顾知灼轻唤了一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回头的时候,脸上泪痕密布。

    “真人,您是?”

    “贫道无为子。”

    无为子甩了一下银白色的拂尘,抬步走了过去,宽大的道服随着他的动作衣袂飘起。

    正所谓十道九医,又是顾知灼带来的,顾白白知晓他是来救人的,连忙自己推着轮椅往旁边挪了挪。

    嬷嬷们见状惊了一跳,正要架起屏风,顾白白想也不想地喝道:“要什么屏风,救人要紧,都撤了。”

    嬷嬷们迟疑着撤走了屏风,露出了陆氏的没有生气的面容。

    素来活泼爱笑的陆氏面无血色,出气多入气少,只有长睫还在微微颤动,顾知灼从被下拉出她的手腕,无为子诊脉后,掏出一张符箓贴在了陆氏的额头。

    他一振袖,将双指合并,指尖向着她的额头,袖口飘飘。

    他的口中念念有声:“天地既判,五雷初分。三元悠列,八卦成型……”(注2)

    顾白白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是不知意思。

    顾知灼轻声解释道:“三叔父,这是祝由。”

    祝由是通过符咒和祝祷来治病的一种方法。

    三婶母不是腑脏重疾,她只是一时失了气力,晕厥了过去,才会导致难产。用祝由远比施针更快。

    顾白白涉猎极广,自然是听说过祝由的,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念完了一串咒后,为无子把手指按在陆氏额心的符箓上,用指腹飞快地绘了一个符纹。

    他的目光深远超然,脸上无悲无喜,突然一声喝道:“醒来。”

    陆氏一激灵,猛地睁开了双眼。

    第78章

    古之治病, 惟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注1)

    顾知灼目若朗星。

    她跟在师父身边的日子太短了,祝由术需要对症, 像是性命交关的急症就不适合用,所以, 她也没有机会见识过。

    好厉害啊。

    想学!

    顾知灼满眼写着这两个字。

    不止是祝由术, 还有观星,元炁(qi),她都想学。

    无为子温言道:“你去为她行针提气。”

    顾知灼乖乖应是。

    陆氏是因为大惊大怒,再加上不慎跌倒,才会突然早产。她并没有腑脏重症,只是气力不足和失血过多, 先前是晕死过去,孩子生不下来会一尸两命,现在既然醒了,只需提气助力和止血即可。

    无为子眸光加深, 在戏园的时候, 他站得略远了一些,只能判断出她用的是返魂三针。如今细看,她的银针和自己擅用的格外相似, 都是细针,连下针的手法也与自己如出一辙。

    她认穴很准,有一双天生的道医眼睛。

    她下针很快, 没有一丝彷徨和不决, 是一个对自己极为自信的丫头。

    无为子满意颔首。

    一针落下,陆氏只觉得有一股大力从小腹涌了上来,她死死地攥住住了锦被, 既而身体一阵轻松。

    针尾轻颤,在阳光中反射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生了,生了!”

    稳婆惊喜地高喊着:“生了!”

    但很快,惊喜被惶惶取代,她抱出了一个混身是血,面色铁青的小婴孩。

    孩子没有哭,憋得太久,已经没有气了。

    稳婆连忙把他脸朝下,拍打后背,也依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稳婆双手发软。

    产房里的嬷嬷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全都一动不动。

    “孩子……”陆氏听到稳婆说自己生了,可是,哭声呢,为什么没有孩子的哭声?

    南南生下来的时候,哭得震天响,稳婆说白白胖胖养得好极了。

    是她不小心摔倒,她有心理准备,孩子没足月可能会比南南瘦弱,可是,为什么连哭声都没有?

    “孩子……让我看看。看看他……”

    陆氏挣扎着想要起身,顾知灼按住了她,陆氏这会儿虚弱极了,没有一点力气,顾知灼很轻易地就把她按了回去。

    “三婶母,您莫急。”

    顾白白把孩子接了过来,孩子没有气息,软趴趴地卧在他的手上。

    他祈求地看着无为子:“真人……可、可还有救?”

    无为子轻轻拍打了两下孩子的后背,用指腹在后背的穴位上揉捏了几下,口中暗念祝由咒。

    他两指合并如箭,从颈到背,画了一个符咒,又再度轻轻地拍了一下。小小的婴孩顿时一声呛咳,吐出了一大滩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大,响彻了整个产房。

    但没有人会觉得吵,所有人的脸上全都露出了惊喜的笑。

    “活了!”

    “活了!”

    嬷嬷们欣喜若狂。

    这位真人,太神了,简直就是活神仙降世啊。

    在这儿的除了稳婆和大夫,全都是陆氏的陪房。陆氏晕死过去人事不知,还出血不止,孩子更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她们几乎以为郡主会挺不过去。

    现在郡主活了,孩子也活了。

    也就只有神仙才能行得了这样的奇迹吧!

    顾知灼笑着俯身道:“您看,不是好好的吗。”

    陆氏悬着的心一放下来,再也控住不住眼泪了,轻轻低泣着和孩子的哭声融汇在了一起。

    “别哭。”顾白白拉住了她的手。

    “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她明明知道自己产期将近,身子重,还脾气这么急,若是她能小心一点,就不会摔倒了。

    她差点害死他。

    她盼了九个月盼来的孩子。

    “是我对不起他。”

    “胡说什么啊。”顾白白用手掌给她抹去眼泪,“你给了他命,你永远不会有错。”

    “不哭,会伤眼睛的。”

    顾白白柔声细语,抑制着喉咙中的哽咽。一个在战场上被弯刀捅进小腹都不会吭上一声的男人,脸上都已经被泪水浸透了。他回头向着无为子求道:“真人,请您再瞧瞧我夫人,她呼吸有些急,要不要紧。”

    “放心,她无事了。一会儿让……”

    完了,无为子发现他徒弟认了,拜师茶喝了,连撺掇他们重定天命这种要挨雷劈的话都说了,他居然连小徒儿叫什么都不知道!

    顾知灼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没说过名字,忙乖顺地说道:“师父您先出去坐一会儿,我来就好了,要是有没把握我再去找您。”

    无为子含笑点头,甩了一把拂尘,抬步走了,拂尘上的银丝扬起又落下。

    顾知灼过去给陆氏摸了脉,连孩子也一块摸了。其实摸不摸都一样,师父这样果断地出去就说明病人已经救回来了。只是,病人们总会生怕医者不尽心,所以,从前就是这样,她会打打下手,再诊一遍脉,告诉病人都好了。

    这次也是。

    “让大夫给三婶母开些养生的方子就成。安……”她差点直接就叫了安哥儿,话锋硬生生地转了一下,“孩子不用吃药,他挺好的。三叔父尽管您放心吧。”

    小婴儿软软小小的,顾知灼压根就不敢抱,连摸脉也怕伤着他。

    但她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他,看着稳婆把他抱走,放到盆中去洗。

    上一世,他与他们一同在狱中,撑过了牢狱,最后死在了义庄,死在了三婶母前。安哥儿和南南先后死了,击溃了三婶母所有的意志,她不再挣扎求存而静静地躺在了他们身边,没多久就没了气息。

    他们的安哥儿,终于又回来了。

    所有人,都在。

    为了这一切,挨雷劈又如何?!

    “夭夭。”

    顾白白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顾知灼歪了歪头,去看他。

    “你刚刚……唤那位真人什么?”

    顾白白的心神全在陆氏身上,慢了一大拍才反应过来。夭夭的称呼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顾知灼:“师父。”

    顾白白的心提了起来,确认道:“正经拜师,磕过头,敬过茶的?”

    顾知灼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道:“我的医术和道术方技全都是师父教的。”

    “你、你!你!”

    顾白白一把拉住她的小臂,“你跟我出来……”话没说完,又不放心地看了看陆氏。

    陆氏没有再哭,嬷嬷正用暖和的白巾给她净面。

    她笑笑道:“你去吧。”

    “三叔父,您留在这儿好了,我出去陪着师父。”

    顾白白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推自己出去,一出门,就见顾知微领着顾知南在那里探头探脑,她们年纪小,不让进去,隐约听到有啼哭声后,就待不住了。

    “你娘和你……”一时着急,顾白白连生的是儿是女都不知道,“你娘很好,先出去,等收拾好了你再进去瞧。”

    顾知南连连点头,雀跃地问了好些话。

    远远地是太夫人财大气粗的声音:“……真人啊,您是哪间观的,我明日就过去添些香油钱。十万两,您看行不……”

    “娘。”

    顾白白催促着把自己推出去,赶忙道:“夭夭拜了这位真人为师了。”

    啊?

    太夫人愣了神,急急地站了起来,连声道:“哎呀,太失礼了。”

    她一把拉过顾知灼对着她啪啪拍了两下,动作既熟练又生气,气道:“你这丫头。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

    骂完,又满脸堆着笑道:“真人,您莫见怪,这丫头太有主见了,总爱自作主张。 ”

    “咱们府里还没有上门拜会过,就劳您亲自来走一趟,实在是太失礼了。”

    “我替您教训她!”太夫人说着,又拍了一下,瞪着她道,“还不认错。”

    顾知灼顿时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当年拜师的时候,顾家一个人也没有了。

    她拜了师,跟着师父学医,跟着师父游历,和观里的师兄们一样,早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完全忘记,按礼拜师后,应该需要家里的长辈先去拜访。

    师父师父,尊如师,敬如父。

    她直接把师父领上门,确实怠慢。

    她认错一向快:“师父,我错了。”

    “无事无事。”无为子性子随意,完全不在意,“府里有急症,岂能耽误于种种缛节。顾三爷……”

    顾白白敬重地说道:“您称呼我白白即可。”

    顾知灼噗哧轻笑,又飞快地抬袖掩唇。

    顾白白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还不快去斟茶。

    按礼,有徒弟在,侍奉这样的事,都是由徒弟做的。

    顾知灼下去亲自斟了茶,奉到了无为子的手边。

    “师父,您用茶。”

    “乖。”无为子问道,“对了,丫头,你叫什么?”

    “顾知灼。”她笑吟吟地说道。

    师父从前是唤她“灼儿”的。

    顾白白:“……”

    真人不知道侄女的名字?

    莫不是小侄女花言巧语哄了真人收她为徒的吧?还真有可能!

    像真人这样的神仙怕是很少入世,单纯的紧,小侄女这般机灵,说不定真能哄回来一个师父。

    咦,三叔夫的目光怎么怪怪的?顾知灼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她贴心地说道:“三叔父,您先进去吧。”

    无为子也是含笑点头,让他不必客气。

    顾白白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在轮椅上欠了欠身道:“小子就先进去了,真人您稍坐。”

    待他走后,顾太夫人客气地说道:“真人啊,我这孙女顽劣,要是她惹您生气了,要打要骂都可以,咱们家绝不干涉。”

    她家这丫头,狗脾气爆得呀,动不动就来气她,总算是有人管教了,甚好甚好。

    无为子摸着长须,嘴唇浮起淡淡的笑:“灼儿聪慧,在修道一途上,颇有天份。”

    他发须飘飘,慈眉善目,有如传说中的三清真人。太夫人多了几分自得,这丫头任性归任性,也确实聪明,能哄到这样的老神仙收她为徒弟。

    太夫人与有荣焉道:“这丫头,从小到大,不管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她话锋一转,又有点紧张,“不过,真人啊,您会不会要我们丫头出家啊。”

    顾知灼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太夫人莫担心,贫道收的是俗家弟子。”

    “那就好那就好。”

    太夫人本来还想着,顾知灼都定亲了,要是突然跑去出家,她得怎么向公子忱交代。

    别的不说,忱儿是真不错,脾气又好又孝顺。灼丫头去西凉的时候,他时时来,每回都会先来给她问安,陪她说说话,性子好得不得了。要是灼丫头一时脑子发抽跑去出家,丢了这么好的姑爷,自己得后悔死。

    又寒暄了一会儿,乳娘把洗干净的孩子抱了出来,稳婆在一旁说着讨巧话:“太夫人是个哥儿,很是康健。”

    “容容呢?”

    “三夫人也好,已经睡着了。”

    太夫人赶紧让人抱过去给她瞧了瞧,孩子没有足月,有些瘦小,不过能平安生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喜笑颜开,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地皱了起来。

    顾知南也把头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去戳他的脸颊。

    “好,好!”

    顾家子嗣单薄,这怕是灿灿他们这一辈最后一个孩子,三房日后也算是有一个能支应起门庭的人了。

    “真好。”

    她抱着孩子,来来去去只说着这两个字。

    “真人。能否给我家的小孙儿取个名字。”太夫人期盼地说道。

    无为子是得道高人,小孙儿又是因为他出手相救,才能活下来的,若是真人愿意为他取名,定能护佑他一生平安。

    顾知灼刚想说“以安”。又立马抿住了双唇。

    她都在逆天改命了,何必再拘泥于曾经的名字。顾以安匆匆来匆匆去,连人世的繁华都未见过,算不得好名字。

    无为子掐指算了算:“履卦,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煦字如何?”(注2)

    “我们以后就是煦哥儿了。”

    太夫人满脸都是笑。

    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着,煦哥儿撇了撇小嘴,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响。

    太夫人把他抱给了乳娘带了下去,欢天喜地道:“微微,你去和你娘说,已经没事了,给你们添了个堂弟,名叫以煦。”

    顾知微眉开眼笑,礼数周全地跟无为子福了福,脚步轻快地跑了。

    徐氏死过两个孩子,她怕自己不吉利不敢过来,打发了女儿来守着。

    太夫人又让人去给前院的顾以灿和顾以炔兄弟俩带话,忙忙叨叨的,还不忘请无为子留下来用晚膳。顾知灼也没去听,把祝音咒的事跟无为子说了一遍,又道:“师兄说,需要做一场法事来化解。那张符我留在太清观了,师兄镇着,说待您看过后再焚毁。”

    祝音咒?这等邪术如今居然还有人用?无为子肃容道:“你带我在府里走走。”

    顾知灼回头向太夫人说了一下,领着无为子出去了。

    一边走,无为子顺便考校了几句。

    从医术到算爻,祝祷,再到星相。

    没一会儿,无为子把她的底子摸透了,她医术学得最好,擅急症,擅救命,也擅调养。卦爻精于罗盘,算筹面相只通晓个七七八八,符箓也还将就。但祝由,神咒和星相什么的,就一点都不通了。

    偏科偏得厉害。

    无为子琢磨着该怎么教,他忽而停下脚步,抬起拂尘指向了某个方位。

    “灼儿,这里是哪儿?”

    从踏进镇国公府开始,无为子灵敏的五感就非常不舒坦,他能够感觉到,整个府邸被一股浓重的阴霾所笼罩,走了一圈发现也确实如此。

    镇国公府理该功德加身,怎会满是晦气。

    直到走到这里,他注意到,东北角的上空有一个小小的风团,周围气流不断地朝那个方向涌过去,有些气流中还夹杂着一些金丝,分明就是镇国公府的功德之气。

    顾知灼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应该是季南珂的住所。

    第79章

    “师父, 天命之女就住在那里。”

    这么一说,无为子懂了。

    从星象上也看得出来,天命之女如今气运旺盛, 以至与她相辅的帝星闪到能亮瞎眼。

    无为子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叹道:“阖府的气运和功德, 全在她一人身上。”难怪他的小徒儿要逆天改命, 连魂飞魄散都不在乎。

    “啊?!”

    顾知灼双目圆瞪,满脸惊诧:“为什么?”

    她不懂。

    为什么顾家几代人的性命得来的功德和福运,会全都让季南珂得去了?!

    她的双手在颤抖,绷紧的指尖隐隐发白,声音沙哑:“她的气运,难道全都是来自别人吗?”

    顾知灼想起了一些事。

    季氏定下和镇国府的亲事后, 季南珂全家葬身火海,她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所以,她跟着季氏进了镇国公府, 从此是镇国公府表姑娘。

    她及笄后, 顾家满门获罪,自己和谢璟的婚约不复存在。季氏带着顾琰继承了镇国公府,她是季氏的亲侄女, 名正言顺的嫁给了谢璟,延续了镇国公府和皇家的婚约。

    还有青州赈灾,他们还在路上, 青州东阳县就因为一场时疫十不存九, 谢璟用极少的银子完美的完成了赈灾的差事,入主东宫。

    还有还有……

    上一世,顾知灼就隐隐发现, 在季南珂身边的人总会没有什么好下场。

    难道说,她的气运,全都是由其他人的噩运来成就的?

    顾知灼通体发寒。

    镇国公府,她的亲人,她最重要的人,她的人生,全都是成就季南珂荣光的垫脚石?!

    顾知灼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声音:“师父,要是我现在把人赶出去,可有用?”

    她都被雷劈了,冒着再被劈一次的风险也值了。

    “无用。”

    “那……”

    “就算她死了,也无用。”

    顾知灼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师父这是把她隐藏的想法也说出来了。

    滔天的不甘让她想一刀捅死季南珂。

    无为子用拂尘抽打了她一下,顾知灼猛地一个激灵,仿若一阵清风吹进心中,扫过了她心底暴戾和杀意。

    拂尘的银丝随风扬起,无为子温言道:“她无故而死,就不仅仅只是被雷劈一下了。”

    “你与忱儿命线相连,你们会粉身碎骨,魂魄不存,再无轮回。”

    “镇国公府的气运功德已散去了近九成,承受不住天道带来的反噬。”

    “就算你能舍了自己,忱儿和顾家满门。但天命气运如今全寄予她一人身上,若没有新的气运之子出现,大启江山会动摇,战乱四起。百姓刚结束了乱世,迎来还不到五十年的太平。你于心何忍。”

    顾知灼:“……”

    她沉默了。

    她可以舍了自己,但是她舍不了顾家和公子。

    她逆天改命,为的也仅仅只是他们都能平安活着而已。

    见她听进去了,无为子接着说道:“重定天命才是正途,刚刚与你说的全都忘了?”

    顾知灼放在身侧的手掌紧紧地握拢成拳。她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她跟着无为子往前走,听他说道:“还记得祝音咒吗。”

    这怎么可能不记得。

    “天命之女得天道祝祐,世间气运可为她所用,她得了镇国公府的气运,相应的也承受了祝音咒带给镇国公府的诅咒。”

    啊?顾知灼双唇微张,回首看着他。

    “因为这诅咒,让你得了生机。”

    “这就是天道因果。”

    天道因果……顾知灼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四个字,低头沉思。

    师父的意思是,因为诅咒的影响,天命出现了一丝变数,公子成为了新的帝星。

    “这诅咒不是因你而起,天道反噬也不会落在你的身上。灼儿,这是天道对你的怜悯。”

    无为子想说,别整天骂天道了,不然还得挨雷劈。

    “天道是公允的。”

    两人在内院走完了一圈,然后又去了外院,顾以灿闻讯匆匆赶了过来,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谢应忱。

    顾知灼就问:“你们怎么在一块?”

    “我看他没人招呼,过去招呼了一下。”顾以灿把后脑勺对着他,拱手向无为子行了礼。

    要不是谢应忱说,他都还不知道妹妹居然拜了位师父。

    “师父,这是我哥,顾灿灿。”

    顾知灼介绍了一下,寒暄了两句后,三个人又一块儿领着无为子逛了外院。整个镇国公府在无为子的眼中,就像笼罩着一层厚重的乌云,他全部走完,若有所思道:“灼儿,国公爷什么时候入阁?”

    “七月初一。”这是礼部和钦天监定下的吉时。

    无为子掐指一算,定了时间:“那就七月初一吧,我来做一场法事。入阁后,顾国公受万民香火和大启气运,可以用这股香火气运断开镇国公府对她的功德滋养。”

    “七月初一当天,她不能离开镇国公府。”

    这个她,指的是季南珂。

    顾知灼连连点头。

    她又低声向顾以灿解释了几句,顾以灿听得目瞪口呆,从前他并不信道,但是,真人既然是妹妹拜的师父,那他就再无一丝一毫的怀疑,忍不住一再看向东北角。

    顾知灼说完,又悄悄扯了扯谢应忱的衣袖。

    谢应忱蓦地侧首,对上了一双水盈盈的剪水秋瞳,眼神交汇间,他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柔和。

    “好。”

    他不说。逆天改命之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谁也不告诉。

    顾以灿左看看,右看看。

    好什么好?!

    他把妹妹拉开,明晃晃地站到了他们中间。

    这样才好!

    “你们是怎么了?”

    顾知灼总觉得他有些别扭。

    有点想打人,但又打不了的样子。

    她问道:“你们刚刚没吵架吧?”

    “没事。”顾以灿笑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我和谢应忱关系好着呢。”

    顾知灼:“……”连名带姓的叫,一看关系就不好。

    无为子大致上都看完了,了然于心后,准备回去准备一下法事。顾知灼心知师父他五感敏锐,镇国公府肯定让他呆着很不舒坦,就没有强留。

    他也不让他们送,说是自己可以走回去。然而,从京城到太清观,至少得走到大半夜,顾知灼怎么可能答应。

    谁家好人让师父一个人大半夜在外头走山路的啊。

    谢应忱接口道:“师父,我送您吧,我正好也要回去。”

    “师父,您听话,师兄来京城都还是我叫人送回去的呢,怎能让您步行。您要是不答应,就别回去了,住在这儿,我给您收拾院子。”

    好说歹说,无为子总算是应了。

    谢应忱的马车停在仪门,顾知灼扶着他坐上马车,一直送到了角门,等马车从角门离开顾以灿狐疑问道:“你什么时候拜的师?”

    “我都说了我很厉害的。什么都会!”

    顾以灿嘟起嘴,去捏她的脸颊,顾知灼咯咯笑着一个低腰跑走了。

    “快说嘛。”

    “不告诉你!”

    追追跑跑,顾以灿很快就追上了她,他们肩并着肩,顾知灼说起在戏园子的惊险,顾以灿配合地连连惊呼,直接去了荣和堂。

    他是隔房的侄子,三房忙得很,他过去反而不便。等了没多久,太夫人就回来了,听说无为子已经走了,太夫人惊得差点拿出鸡毛掸子。

    “你这丫头,太失礼了。”

    “祖母啊,今儿府里事情这么多。您想想,安国公府的事还没有了呢。安国公中风,世子在宫里跪着,三婶母刚生了煦哥儿,现在精神不济,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这么一说,太夫人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

    对了。若非安国公府出事,容容也不至于会难产。

    他们家和安国公府的关系向来很好,又是姻亲,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那可是容容的亲娘和亲兄长,他们要出了什么,容容怕是也受不住。

    “哎,我这老姐姐哟。”太夫人叹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得过去瞧瞧。”

    推着轮椅进来的顾白白刚好到这些话,他就过来和太夫人说这件事的,连忙接口道:“娘,我去吧。刘嬷嬷说,太医已经来看过岳母,人是救回来了,但舅兄如今还在顺天门跪着,他身子弱,再跪下去要出事的。”

    刘嬷嬷是安国公身边的老嬷嬷,安国公府人丁单薄,也就一儿一女,世子更是膝下空空。安国公被公主气得中风,世子还被问罪,府里无人操持。刘嬷嬷急过了头,只得过来找陆氏讨讨主意,结果差点害陆氏一尸两命。

    刘嬷嬷吓得一直守在产房。

    顾知灼趁机坐下,兄妹俩坐在一块,她用手托着下巴,问道:“三叔父,宫里到底怎么说。”

    侄女这些日子来已经撑起了镇国公府,顾白白没再把她当孩子,认真地回答道:“世子伤了公主,罪不可免。”

    “那面首呢。”

    顾白白冷嘲道:“皇后不承认那些人是面首,说是舅兄和岳母在疑神疑鬼。”

    他发出连连冷哼,面色沉沉的。

    “皇后娘娘说,公主平日里在公主府烦闷,召了几个伶人说唱,并不为过。”

    “皇上听说舅兄刺伤了公主,让他跪在外头,没叫起就不许起。”

    安国公府刚出事时,顾白白就命人在宫中打听过了,简直气不可耐。

    “公主回了公主府。”

    “这桩婚事,舅兄真是憋屈死了。”

    安国公世子陆今宜天生弱症,生于武将家却打小习不了武,偏爱书画。原本顾白白与他只是点头之交,直到成婚后才渐渐交往甚多。

    陆今宜是一个脾气非常好,又宽和的人。

    他从前也爱四处游历,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做一幅画,有的时候也会寄给顾白白赏玩,有一次甚至还到了北疆,他跟着商队走走停停,用了一个月时间,为顾白白画了一张谍画。

    他的心思细腻,有些多愁善感,又洁身自好,只想娶一妻一同游历作画。谁能想到,皇帝会让他尚公主,尚的还是昭阳公主。这日子过得,光是想想,就让顾白白为他不平。

    “伶人?”顾知灼冷笑道,“那让公主把伶人孝敬给皇后好了。”

    顾白白:?

    顾知灼剥了一颗松子放进口中,把身子往前凑了凑,笑得两眼弯弯:“公主孝顺,为皇后调教了好些伶人赏玩。”

    皇家无赖,那就得比他们更无赖。

    闹开了才好,究竟是不是伶人,皇后到时候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赏玩”这两个字听得顾白白眉头直皱,偏她目光清澄,又不好说什么。

    “你这丫头。”

    顾白白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还真是有几分邪性。

    “安国公府在京城里早没有半分颜面了,怕什么。”

    昭阳公主把安国公府和陆家往泥里踩,踩完了还要把脚上的泥往他们脸上蹭。

    “娘,我先去了。”

    “三叔父,我同您一起去吧。 ”顾以灿起身道。

    顾白白行动不便,顾以灿也不放心他一个人。

    顾白白点了点头。

    这件事不能用顾家的人,只能由岳母调动安国公府。

    一开始安国公还心有顾忌,不想与皇家撕破脸,可是,陆今宜跪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朝后都没能回来。安国公终于忍不住了,命大管事带护卫冲进公主府。反正女儿也出嫁了,罪不及出嫁女。府里就他们母子二人,要抄家要灭族一共也就两条命。

    安国公府沉寂了好些年,但府里的护卫也不少,哪怕公主府有禁军在,可是也依然没有挡住这些从军中退伍下来的老兵。护卫也不伤人,只一股脑儿把昭阳公主的面首带走了。

    咚!

    大管事在大街上敲了铜锣,吆喝道:“昭阳公主孝顺,亲自调教了些伶人送与皇后娘娘赏玩。”

    咚!

    “公主至孝至纯,感天动地。”

    咚!

    大张旗鼓。

    整个京城的人全都出来看热闹。

    昭阳公主最近和龚海抢青衣的事,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十几个容貌各异的年青男子,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大管事亲自拿着铜锣走在最前头,一边走一边敲打着铜锣,身边一个小子高声喊道:“大公主孝顺,把他们养在庄子上,只是为了好好调教,免得不通规矩伺候不好,让皇后娘娘不高兴。是我们世子误会了公主,实感愧疚。”

    “大家来做个见证,公主没有养面首,他们都是给皇后娘娘准备的。”

    时不时地又和看热闹的百姓搭话。

    “是啊是啊,正要把人给皇后娘娘呢,公主的一片孝心总得让娘娘知晓。什么?皇上?公主大孝,皇上又岂会介意……你说青衣呀,哎呀,那当然也是为了皇后娘娘准备的啊。”

    喊话的是大管事家的小子,声音清朗而又响亮,保管让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得一清二楚。

    安国公府在内城,为了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大公主有多孝顺,大管事也丝毫不嫌累,带着人去外城逛了一大圈。

    昭阳公主带回京城的一共有二十三个面首,有的正得宠,有的早已失了宠。

    昭阳不是个长性的,对于腻了的面首,大多都是反手送人,或者直接卖了。昭阳也不是缺银子,就是养太多会被皇帝骂,需要进新人就得定期清理掉几个。

    至于送谁卖哪儿,她向来不会管,但庄子里的人都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哪怕是良家子,在被带进这个庄子后,也都被强行落了贱籍。

    几乎没几个能够长留在庄子上的。

    昭阳为了气安国公和驸马,这趟索性把这一些还来不及处理的都带了过来。

    安国公府把他们抓出来后,直白地说了,要么送他们回公主府,要么就跟着绕街。

    皇家为了颜面,十有七八不会要了他们的命,甚至会为他们削了贱籍,放他们自由。但是,也不能完全保证,许是会死,由他们自行选择。

    所以,现在一同出来的这几个,全是自愿。

    走在路上,他们主动骚手弄姿,卖弄风情,引来无数的百姓围观,大街小巷口耳相传,京城里头热闹的就跟过年似的,只差没放鞭炮了。

    四下沸沸扬扬,御使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飘进了司礼监。

    沈旭红衣胜血,歪在香戏楼一间包厢的美人榻上,随手拿起一本,看得有趣,低眉轻笑。

    “安国公府是什么事?”

    乌伤躬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顾三夫人闻讯难产,险些一尸两命,安国公世子已经在顺天门外跪了一天一夜了,再跪下去怕是要性命不保,至于大公主现在正和那位青衣在一块儿,去了温泉山庄。安国公忍无可忍,才如此行事。”

    沈旭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安国公府太软弱了,这等歪门邪路,对上又毫无敬意和惧色之举,显然是她的手笔。

    “主子,公子忱到了。”

    屋角的漏壶正好走到正午,沈旭把折子随手一扔:“让他进来。”

    门从外头打开。

    一袭月白直襟的谢应忱抬步走了进来,优雅中带着几分矜贵。

    沈旭靠在美人榻的软枕上,也没有任何起身相迎的意思,嘴角似笑非笑:“大公子约本座为了何事?”

    第80章

    “合作。”

    沈旭捏着佛珠的手指略略一紧。

    “喵呜。”

    一只黑色的狸花猫在八仙桌上伸了懒腰, 一跃到了美人榻上,躺在他衣袖上打滚,软乎乎的肚明朝上, 喵呜喵呜地撒着娇。

    它皮毛上不知打哪儿沾上了一片花瓣,沈旭抽开衣袖, 嫌弃地别过头。

    沈猫从来不是一只知难而退的猫, 它有着猫所有的坏脾气,见沈旭不搭理自己,它先是翻着肚皮等了一会儿,又试探地用爪子去勾他的衣袖。

    指甲哗拉一下,拉出了一条丝线。

    猫眼蓦地亮,兴奋地用两只爪子磨了起来。

    擦擦擦。

    沈旭眉心直跳, 几乎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谢应忱发束玉佩,唇角勾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他踏着稳健的步伐, 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 向沈旭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便自行在一张圈椅上坐下,秦沉提着一个鸡翅木食盒, 站在他的身后。

    “咪?”

    猫耸了耸黑漆漆的小鼻子,从沈旭的膝上跳了下来,踱步走到他的面前, 虎视耽耽地盯着他, 又拱起后背,发出了低低的恐吓声。它的两只耳朵往后飞,尾巴上毛都炸了起来。每一根毛都在说着两个字:讨厌!

    谢应忱偏了偏首, 这猫他见过。

    “沈猫,过来。”

    他向猫招了招手。

    沈猫的麒麟尾翘得高高的,它跳回到了沈旭身上,拿屁股对着谢应忱,擦擦擦地继续在沈旭精致华丽的衣袖上磨爪子。

    谢应忱:?

    上回在宫里的时候,这猫还是挺粘自己,怎么这会儿跟对着死敌似的。

    沈旭嗤笑。

    这位大公子的运气看来是转好了。

    他讨厌好运的人,他的猫也是。甚好!

    “合作?”沈旭挑唇,笑意不达眼底,“本座不懂大公子是何意。”

    他姿态肆意地往后仰,扬袖把小臂架在软枕上,大红色嵌金丝的衣袖被抓得丝线乱飞,跟流苏似的。猫飞快地摆动着尾巴,扑了过去,一把把几缕丝线按在了爪子底下。

    盛江在一旁看得眉心一跳一跳。

    谢应忱单手靠着太师椅的扶手,直点正题:“督主,五军都督府左提督的位置,能不能得?”

    盛江扯了扯嘴角,公子忱还真敢说。

    五军都督府掌天下兵马大权,只有左右两提督,都是正一品,如今的左提督是龚海,管着禁军,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公子忱开口就要五军都督府,就凭他的身份,主子能弄到,他敢接吗?

    沈旭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像是在笑他的不自量力:“大公子,狮子大开口可不好。”

    盛江和乌伤不禁敛容,包厢里只有沈猫磨爪子的擦擦擦。

    谢应忱云淡风轻,含笑道:“督主,左提督的位置空出来,你说晋王会不会心动。”

    沈旭挑起眉尾:“你要给晋王?”

    “有利可图,才会徐徐图之。否则晋王又岂会放弃经营已久的西疆。”

    谢应忱不爱来往试探,浪费时间。

    他送无为子回去的时候特意问过,师父说,给夭夭时间并不多。夭夭已经凭一己之力,让命运线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她无时无刻,都在经受着天道反噬。、

    曾经谢应忱不介意和沈旭有来有往,互有利益交换。

    但是,现在不行,时间不允许,谢应忱要把他拉到同一条船上。

    沈旭收起了笑意,他慢慢捻动佛珠,微眯的桃花眼里跳动着野兽捕食的光芒:“话虽如此,但本座又为何要为你去费这等心思。”

    “喵呜。”

    猫满足了,伸了懒腰,抖抖油光水滑的背毛,谢应忱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根孔雀翎羽逗弄它,把话挑明了。

    “八年前,雍州马匪猖獗,时有袭城作乱之举。但黑水堡城并不在马匪出没的区域,生活平静。后来,雍州来了新的总兵,总兵从各城调了兵力,围剿马匪,黑水堡城的五千驻兵被调走了四千。谁料,不久后,匪首带着一伙马匪逃了出来,占了黑水堡城。”

    阳光明媚穿透窗户,落在谢应忱的侧脸,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在隔扇门的另一端,花旦咿咿呀呀地唱着曲,时不时地惹来一阵叫好。

    沈旭猛地捏住了袖口,尾声转冷:“闭嘴。”

    谢应忱不紧不慢道:“黑水堡城有一户马商姓殷,匪首需要殷家为其弄到良马,对殷家相当客气,未伤殷家一人。但是,黑水堡城的其余百姓,或是遭抢,或是遭掠,凡是反抗的全死了。殷家有一小儿,年少气盛,看不下去马匪滥杀,不自量力的想要救全城。”

    沈旭目色沉沉。

    “我让你闭嘴!”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语气中没有任何气急败坏的意味,面上阴冷似一汪死水,深不见底,又带着一丝疯狂的噬血,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杀意。

    他掀了掀眼皮,乌伤长剑出鞘,剑身散发着森森寒芒,直指谢应忱的喉咙。

    谢应忱抬手示意秦沉别动,目视着沈旭的双眸能洞察人心。

    剑锋停留在他的喉尖,秦沉心里直发毛,手臂崩得紧紧的,身体稍稍前倾,保持着能立刻动手的架式。

    谢应忱摇晃着孔雀翎羽,不夹杂着一丝情绪地说道:“殷家小儿悄悄离城,向一游击将军求救。游击将军大义凛然,当下出兵,殷家小儿随着他一起进了黑水堡城。”

    “他自以为是救了全城人的英雄。”

    “直到他见那马匪匪首进了游击将军的营账。”

    盛江听得眉心直跳,不自觉得咽了咽口水,只觉有一股寒流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自诩忠心,但并不代表他愿意听到这样机密的事。

    乌伤面无表情地持剑,指向谢应忱,反倒只有谢应忱还慢悠悠地甩着孔雀羽逗猫。

    孔雀翎羽一跳一跳的,猫拼命忍耐着本能,不和讨厌的人玩。它喵呜喵呜着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沈旭的脸。

    咦?

    没有推开它!

    猫高兴极了,得寸进尺地拿爪子拍他的脸,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梅花脚印。

    沈旭眼角含了几分森森寒意。

    “后,殷家上下一百二十余口,被以马匪的罪名处死。”

    谢应忱抬手轻描淡写地拨开了抵着自己喉咙的剑锋,乌伤见沈旭并无反应,便持剑而立,没有多余的动作。

    一片雨云遮挡住了阳光,包厢里陡然暗沉许多,明明暗暗的阴影平添了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息。

    终于,沈旭开口了,阴柔的声线中不带一丝的情绪波动。

    “大公子已知道那位游击将军是谁了?”

    他冷嘲道:“你莫不是想告诉本座,是谢律?”

    谢律是晋王的本名。

    沈旭审视着他,如同一位对弈者在审视自己的对手,彻底看清他手中握有多少筹码。

    他被抓得如流苏一般的宽袖散在了美人榻白色的皮毛软垫上,就如同雪地里的鲜血,鲜艳欲滴。

    沈旭的瞳孔被大红色的衣袖浸染,眼底血红,映衬着他的脸颊愈加苍白。

    那个冬天,鲜血染红了雪地。

    小小的宅子里所有人全都死了,死于他的天真,死于他的不自量力。

    死于他可笑的伪善。

    他查过司礼监的所有的圣旨和折子副本,也查过吏命和兵命的所有任命文书,毫无收获。从太元二十年到太元二十二年的折子,仅留存了十之一二。

    “皇上登基前,宫中走过一次水,督主想必是知道的。”

    谢应忱甩动着孔雀羽,用羽尾在猫的头顶晃啊晃的,狸花猫本来讨厌理他,被逗弄得实在不耐烦了,一转头,阿呜一口扑了过去。爪子一碰到孔雀羽,胡子一下子就翘了起来,它兴奋地抱住孔雀羽,拿后腿直蹬。

    两人目光相对,包厢的气息好似一张拉满的弦的弓,你来我往,仿佛每一句话都有种深思熟虑后的布局。

    连秦沉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谢应忱的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在一片沉寂中开了口,不紧不慢:“督主,你我的目的一致。”

    “合作如何?”

    这是谢应忱第二回说到合作。

    他向站在身后的秦沉使了一个眼色,秦沉上前,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案几上。

    食盒里头是一个银制的酒壶和一对银酒杯。

    谢应忱亲手执壶,琥珀色的酒液流淌进了银酒杯中。

    “上回曾说,若有机会,想与督主共饮一杯,不知如今可是这个机会?”

    谢应忱面容含笑,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度。

    沈旭手中的佛珠垂落了下来。

    当年那个游击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阴暗的光线和头盔遮住了他的容貌。

    是晋王谢律?

    还是,谢应忱仅仅要利用自己绊倒晋王的谎言?

    谢应忱倒满了两杯酒,抬手把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晋王是不是去过雍州任职,只要落到东厂的手里,督主您有无数种法子让他说,不是吗?”

    “我与督主如今并无利益冲突,日后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信我一回,又何妨。”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内心,沈旭默不作声地抬手接了酒。

    谢应忱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先一步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咙而下,刺激的酒味顿时呛得他差点咳出来。

    自己要是真咳出来,十有八九沈旭会以为自己在酒里下了毒。

    沈旭盯着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

    香是陈酿,酒香扑鼻。

    谢应忱抬袖掩唇,硬生生地咽了下来,溅出的酒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仿若流动着一滴滴的水珠。

    他道:“没毒。我只是,不擅酒力。”

    这叫不擅酒力?这分明就是滴酒都不能沾。

    沈旭发出一声嗤笑:“毒死我,对公子忱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笑声中带着一点愉悦,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他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银酒杯:“只限晋王。”

    谢应忱重复了一遍:“只限晋王。”

    两人击掌为盟。

    手掌相触,一连三下。

    沈旭放下手,宽大的衣袖也跟着散开,上头的金线闪着淡淡的微光。

    “合作愉快。”

    “喵呜。”

    狸花猫爬到他的膝上,虎视耽耽地盯着谢应忱。

    谢应忱起身告辞。

    盛江长舒一口气,刚刚紧张的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窒息了。

    所以,现在主子和大公子是合作的关系了?

    这位大公子倒还颇有几分能耐。谁能想到,两三个月前他还只是主子的猎物。

    沈旭随手翻了一遍堆在一起的弹劾折子,从里面挑出了一本言辞最犀利的,丢给了乌伤。

    “把这些全都送去御前,这本放在最上头。另外,叫孙信去午门撞一撞。”

    乌伤拱手应是。

    他动作利索地把桌上的折子一一理好,又把方才被丢出那一本放在最上头,捧着退下。

    “你出去。”

    这话是对着盛江说的。

    盛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人全走光了。

    沈旭独自一人歪在美人榻上。

    他嫌弃地盯着自己被抓得像流苏一样的衣袖,随手拿过一把匕首一挥而下,衣袖轻飘飘地落了下。猫抬起小脑袋看了一会儿,踱步走他手边,用肉垫子按着手背。

    爪垫又柔又软,像极了那天紧紧拉着他的手。

    “别怕。还有姐姐在。”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按了按眉心,不愿去回想,但记忆还是如潮水一样不断地冲刷着他。

    爹娘把他们俩推进暗道后,就把暗道锁死了。

    姐姐带着逃出了黑水堡城,他们用泥土弄脏了脸,弄脏了全身。姐姐说,只要跑出边陲,弄到马,他们就去京城告御状。

    殷家不是马匪。不是!

    可是,他们被发现了。

    他们拼命的逃,直到前头只有死路,姐姐趁他不备把他蒙晕塞进了山石缝,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擦去了脸上的污泥,束起故意散开的头发,露出了姣好的面容。

    她被他们拖走了。

    被一群男人拖走了!

    心底的暴戾不受控制的疯狂涌出,沈旭眸底阴暗,半眯着的桃花眼绽放出了危险的光芒,杀意在他心底弥漫,带着一种野兽受伤后的疯狂。

    他抬手抚过眼角的朱砂痣,从额头到后脑有如被一阵阵重物剧烈重击,痛得难以自抑。

    额角暴起了根根青筋。

    “喵呜?”

    沈猫紧张地盯着他,直往他身上蹭。

    沈旭紧抿双唇,压不住的暴戾让他想要摧毁世间的一切,也包括他自己。他拿起身侧的匕首,任由匕首的锋刃割伤手心,鲜血顺着掌中佛珠蜿蜒滴落,泛红的眼角死死地盯着正仰头看他的沈猫。

    “喵呜喵呜。”

    软柔的猫叫声让他肩膀一震,狸花猫往他的怀里拱了拱,把毛绒绒的脑袋贴在了他的胸口上。

    “蠢猫。”

    沈旭放开了匕首,他一手握拳压着痛不可耐的额头,另一手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白玉玉牌,捏在掌心中。

    白玉玉牌冰冰凉凉的,这股冰凉一直从掌心沁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气息渐渐平静,只剩下后脑还一抽一抽的痛。

    沈旭抚摸着猫的额头,喃喃自语道:“他们该死,剥皮抽骨凌迟,都不为过,对不对?”

    “喵呜。”

    “我也该死。”

    狸花猫抬首和他贴了贴,细细的猫毛粘在了他的脸上,留下了自己的气息。

    “你脏死了。”

    沈旭五指张开,漫不经心地拂过它后背的短毛,狸花猫惬意地眯起金色猫瞳,舒坦地躺在他的手臂上。

    乌发垂落在肩头,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篆刻在玉牌上的符纹,掌心的血染红了白玉牌。

    “主子。”

    外头响起了盛江的声音。

    “孙信在午门撞了柱。”

    孙信二榜进士出身,孙家老太爷是位大儒,在学子中间颇有名望。

    “皇上宣您进宫。”

    沈旭从猫的脑袋下抽出了自己的小臂,反手看向掌心中染了血的白玉牌。

    “真丑。”

    “和上一块一样丑。”

    沈旭丢开了常年挂在手上的佛珠,把玉牌上带着的红丝线缠到手腕上。

    浓密的黑睫在他脸上投下了如羽扇般的阴影。

    头不痛了,那就送一份“大礼”给她好了。

    “找人告诉昭阳公主,皇上生气了,让她立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