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顾知灼没有说话。
姜有郑憋闷得很, 莫说是顾大姑娘了,换作谁都要恨死。
人群里顿时一片哗然。
“大姑娘。”
老单终于回来了,他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连马都弃了,飞快地禀道:“小的打听过了, 寿材铺的棺木全都要订做, 没有现成的。”
“订做一副需要多久?”
“三天。”
姜有郑劝道:“顾大姑娘,不如就先稍待三天。”
顾知灼俯首目着头颅,说道:“你再去问问,订做一个木盒需要多久,加急。”
老单脱口而出:“大姑娘!这、这岂能……”
“爹爹不会在意的,去吧。而且……”顾知灼笑得苦涩, “若是棺木要怎么放?”
她刚刚也想到了,他们是要赶路疾奔的,若是拖着一具棺木,一但颠簸起来, 爹爹在里头岂不是要东滚西撞……
老单:“……是。”
头颅还是放在大小正好的木盒子里最是妥贴, 理智上是这样想的,但心里止不住的痛。
这些话离得最近的百姓都听到了。
谁能想到,堂堂镇国公居然会连一具棺木都没有。
“顾姑娘!”
老单正要走, 一个老妪在儿媳妇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过来,她的身后有两个少年拖了一辆板车, 板车的上头赫然是一具黑棺。
老妪注视着顾知灼怀中的人头,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堆积在满是褶皱的脸上。
他们一家是这阿乌尔城的普通百姓,六年前的那一战, 她的三个儿子全都死了。
本来她以为她和儿媳妇们,孙儿孙女也逃不过那场劫难,他们一家子缩在一起等死,可是,国公爷比黑白无常来得更快,他发现了躺在尸堆里他们,让人把他们挖了出来。
他们的命全是国公爷给的。
她的孙儿和孙女都长大了,她还有了一个小重孙女,他们本来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她在家中听到邻居说国公爷的闺女来了,就赶紧出来看看,本想远远的磕个头,路过寿材铺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打听买棺木,这口音一听就是京城来的,她向老板打听了几句,赶忙打发孙子回去把自己置办好的寿材拖过来。
老妪恳切地说道:“顾姑娘,若是不嫌弃,请用这具棺木吧。”
她口齿不利索,还是努力解释道:“这是干净的,新做好的。”
黑漆棺木平平常常,甚至有些简陋。
时人都有在世时为了自己备好寿材的习惯,这是老人家为她自己备。
顾知灼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忍住泣音,呢喃道:”多谢。”
她接受了这份好意。
“不,不。”老妪连连摆手,“国公爷能用上,是老婆子的福气,是大幸。”
老单他们帮着把棺木从板车上卸了下来,顾知灼亲手将头颅放进了棺木中。
但正像她想到的那样,棺木太大了,小小的头颅根本难以好好安置。
她怔怔地看着,只想双手掩面大哭一场。
“顾姑娘,放些黄纸吧。”
人群中有人捧来了满满一大盒的黄纸,铺在了空荡荡的棺木里。
“我家也有。我去拿。”
“我家还有些纸钱。”
马上要到中元节了,不少人家里都备着祭祀的黄纸和纸钱,一家一家拿了许许多多过来,他们亲手铺满了整个棺木。
头颅安置在其中,不再摇动不宁。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盖上了棺。
“炔炔。”
顾知灼轻唤一声,不需要她多说,顾以炔心领神会。
他与她一起跪下,向老妪和周遭百姓真心实意地磕了一个头。
“不敢,不敢当。”
老妪措手不及地把她扶了起来,哭道:“老婆子能为国公爷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顾大姑娘。”姜有郑明知自己不该一表明态度,但还是忍不住了,发自肺腑地说道,“所有人都是念着国公爷的,整个西疆,每一个人都感激国公爷!”
“是国公爷的长枪救了我们。这份恩,我们都记着。”
镇国公战死后,西疆家家都为他立起了牌位,香火供奉。
不要因为刘诺讨厌我们。
“为国公爷送行。”
不知是谁高喊了这么一句。
“国公爷走好!”
紧接着,一声一声汇聚在一起,有男有女,有沙哑的老声,也有轻脆的童音。
姜有郑压抑在胸中的酸涩也涌了上来,他几乎出于本能地单膝跪倒,行了军礼。
“为国公爷送行!”
“为国公爷送行!”
顾知灼任由泪水在眼眶中翻滚,没有流下来。
她道:“我们走。”
顾以炔早已泪流满面了,他吸了吸鼻子,走在了棺木的另一侧。
爹爹战死后,他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
他难受过,也怨恨过。
恨为什么要打仗,更恨顾家人为什么背负着这么重的责任。
娘告诉他,爹爹死前只说了两个字:值得。
娘说她没上过战场,让他以后能代她看看,到底值不值得。
他慢慢长大,所有的怨恨全都埋在了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叔伯们都不让他去北疆,生怕他有意外二房就绝了嗣。
这趟和大姐姐出来,他看到的是死无全尸的大伯父,听到的是刘诺字字句句“镇国公府滥造杀虐,死有余辜”,沾血的符箓刺得他痛彻心扉,恨意就像蔓草一样拼命生长,缠绕在他的心上。
然而,就在他的信念快要四分五裂的时候,阿乌尔的百姓们破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爹爹会说:值得!
顾以炔低着头,吧嗒,一滴眼泪落在了棺木上。
他吓了一跳,紧张地用衣袖去擦。
“没事。”顾知灼启唇道,“顾家人一身煞气,百无禁忌。”
对上顾以炔哭花的眼睛,顾知灼接着说道:“杀一万救百万,血流漂橹救的是天下苍生。我们顾家立的功德。”
绝非滥造杀业!
功德?顾以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哭花了眼,他发现,夕阳落在大伯父的棺木上,金灿灿的。
百姓们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从守备府一直到城门口,满城的百姓都出来了,一同把他们送出了阿乌尔城。
顾知灼扶着棺,她的步伐很重,但每一下又极为有力。
坚定,不带任何迟疑。
直到出了城门,依稀还能够听到城里阵阵压抑的低泣声。
姜有郑足足送到他们三里地,出言告辞。
“姜守备。”顾知灼轻言问道,“我听闻附近有凉人出没,姜守备可得到过消息?”
“就在往东那一段的山岭附近。”姜有郑指了指方向,说道,“大姑娘您放心,你们人多,凉人不敢来犯的。”
他忍不住叹声道:“就是附近的村子得遭殃。”
刘诺虎假虎威,不许出兵,不许赈济,他提议过让阿乌尔城辖下几个村子的百姓来城里定居,刘诺也不许。
说什么凉人也是活不下去了才会到大启境内的讨口饭吃,要是那些百姓们良善些,肯把粮食分一点出来给他们,又岂会被杀。一通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话说下来,姜守备差点想掐死他。
没办法,姜有郑只能悄悄调动百来人,查探凉人的动向,尽可能护着辖下百姓。
凉人每回来最多也就三五百人,但凡附近有守军巡逻的,他们都不会硬碰,反正西疆疆域大,大可以去别的村子抢。
对此,姜有郑也无能为力。
他不可能彻底抛下仕途,和刘诺撕破脸。
“多谢。”
顾知灼拱手谢过。
棺木被绑在了平板车,老单赶着车,顾知灼和顾以炔策马分别跟在车的两侧,以防倾倒。
“大姑娘。”
齐拂策马从后面过来,落后她一个马首,说道:“末将可潜入阿乌尔城,杀了那个刘诺!”
这口气别说是大姑娘了,连他也咽不下去。
顾知灼摇了摇头。
齐拂急道:“大姑娘,末将愿承担一切后果。”
“齐校尉听令。”顾知灼头也没回地说道,“你带些人往东,查探清楚那伙子凉人的动向。”
齐拂不明原由。
大姑娘是怕他们回程会遇到凉人?
还是为了西疆的这些百姓,打算剿了这伙凉人再走?
也罢,反正也不是杀不了。
“末将定当让他们有去无回。”
“不。”顾知灼凤眼凌厉,她摸了摸玉狮子的鬃毛,“你放出消息,明日会有只肥羊去上虚观,很肥很肥。”
她说着向后勾了勾手指。
齐拂的身体略略前倾,听罢后不禁敛容,低声道:“是,末将定会办妥。”
“等姜守备走了你再去。”
齐拂朝后看了一眼,姜有郑还站在原地。
他一直等到他们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带着人策马返回了阿乌尔城。
百姓们都已散去。
如今这一城只剩下两三万人,青壮年更少。
西疆至少还需要十年才能缓过来,偏偏凉人还总是来抢掠,城里还好,他担心的还是附近的村子。
“姜守备。”
刚踏进守备府,刘诺身边的师爷就等着了,态度和刘诺一样的高高在上:“姜守备,刘大人让您回来后就去见他。”
姜有郑忍了他三年。
刘诺在阿乌尔城作威作福,军政民生全都要指手划脚不算,连他的护卫家仆也个个耀武扬威,跟个土皇帝似的。
从前先帝尚在时,从无在边关安插监军之举。
西疆大捷,军功的硕果全让晋王摘去不说,上头还派了狗屁监军过来,什么都不懂还非要瞎叭叭,为了仕途他只能忍,忍……
忍个鬼!
“滚。他从五品,本守备是正五品,他叫我去我就去?!”
“皇上是叫他来任监军的,阿乌尔如今没有战事发生,不需要他监。”
姜有郑甩袖走了。
姜有郑还是头一回这么不客气,师爷被甩了脸子,急匆匆地就去回禀刘诺。
刘诺的脖子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布得厚厚的。
他整个人就跟马上要断气一样,歪在榻上,哎呦哎呦地叫唤。
见师爷没把姜有郑带来,他眉头一皱就要发火,立刻又想到自己“重伤在身”,不敢大声说道,只骂了一句:“姓姜的这莽夫!”
“本官……本官非要参他一本!”
师爷忙道:“大人莫气,养好身子要紧。”
“没用的东西。”
刘诺捂着脖子,谩骂道:“本官哪有说错,要不是他们这些武夫整日里想要立功,又岂会图生这么多的打打杀杀。”
“止戈为武,方是大善!嘶。”刘诺扯到了喉咙的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镇国公府!这个仇,他记下了。
“大人说得极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师爷附和道,“若非镇国公穷兵黩武,大启早就盛世昌隆了。”
他摸着胡须,叹道:“想当年顾谢一把火烧死了北狄几万人,结下了世仇,这才会有如今的世世代代战乱不休。可惜,太祖皇帝甚是信任顾谢,当年学生与同窗一同前去午门求太祖皇帝严惩,结果,全都被革了功名。”
太祖皇帝重武轻文,实非明君。
他没了功名,满身才华也只能屈就一个师爷,到如今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师爷提醒了一句:“大人。今日之事,可要向世子爷回禀。”
他说的是晋王世子。
对了!刘诺终于从谩骂中回过神来。
“自当要回禀……”
“你去帮本官拟一封书信,算了,本官亲自来!”刘诺咬牙切齿,“ 你去给本官准备笔墨。”
他捂着脖子从榻上爬起来,不知怎么的,他脚踝突然一扭,差点没站稳,痛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扶、扶我……”
师爷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扶他。
刘诺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桌边,斟酌了又斟酌地终于写完了书信。
他习惯性地甩了一下毛笔,许是动作大了些,手腕啪得一下敲在了书案上,毛笔脱手飞了出去,墨水溅了满桌,刚刚封好的信封上也全是星星点点的墨汁。
他捂着手腕,痛得单脚直蹦,蹦着蹦着也不知道撞到哪里,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一下,全身上下,哪里都痛。
师爷呆若木鸡,他飞扑了过来,犹豫着说道:“大人,会不会是那张符纸。”
一听到“符纸”两个字,刘诺立马打了个哆嗦,那种恶心的反胃感又一次涌了上来。
是了,是了!
定是那张符纸!
刘诺捂住了喉咙,抖着声音道:“你、你记不记得世子爷说是托了哪间道观镇压那个什么的?”
“上虚观。是上虚观的长风真人。”
“对对。是上虚观没事。”
刘诺也记起来了。
他惊惶不安地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吩咐道:“你去让人准备一下,过两天……不对,明天,明天本官要去上虚观!”
他这么倒霉,十成十是吞下了那张符纸的缘故。
这符既然出自太虚观,长风真人肯定能解!
不管刘诺从前信不信这些,他现在信极了。
一想到那张阴气森森的符箓,刘诺就觉得从嘴巴到喉咙甚至到肚子都一阵阵如刀搅一样的痛。
这一晚上他都没有睡好,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位顾大姑娘抱着个人头,鬼气森森的盯着他。
他几乎是被吓醒的。
等不到天亮,他急匆匆地出了城。
上虚观是西疆十三城香火最盛的道观,哪怕是在战火纷飞的边疆重地,上虚观也有无数虔诚的信众,长风真人更是有活神仙之称。
刘诺从前也去过几回。
上虚观离阿乌尔城稍稍有些远,他带了七八个护卫,坐着马车足足走了三四个时辰。
他闭着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着身体,琢磨着给皇帝的折子要怎么写。
一想到满城百姓个个高喊着国公爷,刘诺就觉得可怕,镇国公府在边关蛊动人心,绝对有谋逆之嫌!这些百姓们一个个的,心里只有镇国公哪还有皇上!
他来西疆都三年,这里太平的很!
也就偶尔会有些凉人过来抢掠而已,就算是在大启,也有人落草为寇啊。
更何况,既然会来抢掠,说明凉国贫瘠无以为生。
他们也是不得已的。
凉人抢完了都会走,从不会久留。
都是武夫惯爱危言耸听,说什么边疆不宁,蛮夷屠城的之类的,不过就是耍的一些手段,想让皇上相信大启离不开他们,说到底,是舍不得荣华富贵。
刘诺深切地觉得,大启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匹夫。
以武止武,只会带来会怨怨相报,打打杀杀,争端不断!
作为天朝大国,就当以孔孟之道教化四夷,许以公主和亲,血脉相融,四夷又岂会再作乱?!
对,折子就这么写。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他掀起车帘问了一句:“到了?”
话音未落,两把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诺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皮,看到的是一群骑着高头大马,彪悍粗壮的凉国人。
一个凉人哂笑道:“肥羊来了!”
第62章
刘诺心惊肉跳, 眼底浮起明显的慌乱。
他扯了扯嘴角,讨好地笑了笑,说道:“你们是凉人吧。本官姓刘, 来自阿乌尔城。”
为首的西凉人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轻蔑地俯视他。
两国边境从来骚乱不歇, 这么多年了, 对大启的官话哪怕不会说,他也还是能够听懂一二。
不过,刘诺就听不懂西凉话了,见他们几个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小心翼翼地道:“本官可否借路一过。”
他在马车里做了个长揖,满脸堆笑。
“是官!”
“哈哈哈, 果然是只肥羊。”
“要不要抓回去,和大启换点金银美人?在边关待久了来来去去全都是些粗糙的妇人。啧,也就前头那个村子里有几个长得还成的,就是不够细皮嫩肉, 少了些滋味。不是都说大启的美人肤若凝脂, 咱们就拿这个官老爷来换换如何。”
刘诺依然没听懂,见他们脸上有笑,以为是对他的善意的回应。
他心中大定, 接着说道:“大启与大凉乃世代邦交,向来和睦,大家都是一家兄弟, 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 大可以来找本官。
他拍着胸脯道:“本官绝非那等子野蛮武夫,向来是亲近大凉的。 ”
领头的大胡子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瞥向他,一时间有点怀疑自己的大启官话有没有学错。
“傻子吧?”
大胡子指着刘诺, 回头嚷嚷着,轰笑成了一团。
刘诺听不懂,继续侃侃而谈:“大凉兄弟,据本官所知,前头不远往西有一个小村子甚是富庶,兄弟们若是饥饿,本官可带你们去借些粮。正所谓,‘礼为用,和为贵’……’”
凉人听得懂大启官话,但听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之乎者也。
大胡子从鼻尖发出了一个冷笑的嗤声,漫不经心地说道:“算了,杀了吧,是个傻的。”
“傻成这样,大启不会花金银来赎的。”
“养着还白白浪费粮食。”
还说什么带他们去村子里借粮,要么他是傻的,要么他把他们当傻的。
大启人最是狡猾,大胡子懒得用脑子,一挥手:“上。”
刘诺正想再感叹几句都怪边关百姓不够良善,害得他们只能落草为寇云云,双目猛地瞪直了,骤然收缩的瞳孔倒映着对面策马拔刀冲过来的西凉人。
护卫们也纷纷拔出了武器。
刘诺的眼前一片刀光血影,一个挡在马车前的护卫被凉人一刀捅进了胸口,温热的血液溅洒在刘诺的脸上,他彻底不好了。
他大叫道:“快、快上啊!”
护卫们一轰而散,四下溃逃,凉人嘻嘻哈哈着,一刀一个。
鲜血溅满了大地。
刘诺吓得两股战战。
他的这些护卫都是从京城带来的,全是晋王给的。
他以为他们威武不凡,平日里偶尔抢了几个闺女小媳妇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竟然全都是草包。
“本、本官是阿乌尔城的监军,从五品,本官愿和大凉永结同好……”
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嘴角扯着一抹友好的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胡子拿起腰边挂着酒袋子,连喝了好几口,抬袖一抹嘴,把他从马车里头拖出来,丢在地上。
酒袋子空了,他倒过来甩了几下,零星的酒液全都溅到了刘诺的脸上,刘诺吓得连擦都不敢擦。
大胡子不快地轻啧一声,把酒袋子一扔,就像是在逗弄猎物一样,故意拿沾血的刀尖往他身上擦。
一下又一下。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刘诺差点撅了过去,眼泪鼻涕糊作了一团。
“不要,不要杀我。”
最后一个护卫死在他们的刀下,死亡的恐惧笼在他的身上,他双手撑地不住地往后退,后背撞上了马车。
“本官,本官有银子。”
刘诺战战兢兢地去解开荷包,双手递了过去,他是出来求长风真人解解那张符的,带了不少银子出来。
大胡子一把抢过,拿在手上掂了掂,满意地笑道:“真是只肥美的羊。”
他们屠了三个村子,加起来都不及这只肥羊壮。
“等下我们买酒去!”
“咦,老大,他好像还藏了什么。”
大胡子刀尖一歪,划开了刘诺的衣襟,尖锐的刀锋轻易割伤了他的皮肤,一块质地上好的玉佩掉了下来,大胡子抬手一扯。
“竟然还敢偷藏。”
大胡子手腕一扭,一刀子捅穿了他的肩膀。
疼痛和恐惧达到了最顶锋,他狼狈地调整姿势跪好,带着哭腔反复求饶。
“不要杀我,不要……”
恰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劫后余生的喜悦疯狂地涌了上来。
就在距离他只有几百米的一个小山丘上,那位出身镇国公府的顾大姑娘正牵着马看向这边,她的身后还带了数百人。
有救了。
“救我!!”
他大声叫喊着。
他向着他们拼命招手。
镇国公府是大启将门,现在凉人在大启境内猖獗,还要杀他。他们就理该来保护他!
他们会救他的。
他们会杀了这伙子凉人的!
西凉的大胡子也循着看了过去,眉头皱了皱,尽管不知道是谁,但那边显然人多势众。
再看这位大启官老爷的样子,指不定真会过来多管闲事。
他们来大启 ,从来不和大启军硬碰硬,所以每每都能毫发无伤的回去。
啧。
“本来还想玩一会儿呢。”
“杀了。我们走!”
大胡子手起刀落。
刘诺就看到一把刀向自己挥砍了过来,刀锋上倒映着他惊恐的面容。
刘诺的眼睛瞪到极致。
“救我啊!!”
为什么不救他!
身为武将,他们就应该以命杀敌,马革裹尸的!
为什么不杀了这些凉人。为什么不救他!
“救……”
“顾……”
瞳孔中映出一道血线,意识彻底涣散。
直到最后,他的视线还停留在不远处的那个小土坡上。
顾知灼坐在玉狮子的马背上,面上无悲无喜,目光如炬。
千机营校尉齐拂目视着她背影,眸中满是钦佩。
大姑娘让他找到这伙子凉人,不着痕迹的给他们透了消息,让他们知道这里会有肥羊经过。这差事确实不难,凉人无酒不欢,只需要在他们乔装去城里买酒的时候,装作普通百姓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说些话,自然就挑唆到了。
没想到。
刘诺竟真的来了。
“大姑娘,你怎知……”
大姑娘难得有未卜先知之能?
“是那张符纸。”
“符纸下肚,他但凡遇到丁点小事都会想到是不是因为符纸在害他。”
“他心虚,他想保命,就会去上虚观。”
这条道是从阿乌尔城去上虚观的必经之路。
齐拂赞叹不已。
都说顾三爷神机妙算,在战场上事事都能料敌先机。顾大姑娘如今这一手也丝毫不逊于此。
唯有晴眉不露异色,她都习惯了!
“大姐姐,那张符纸,真有这么歹毒?”
顾知灼手腕一转,指尖夹着的赫然是从木盒里揭下的符纸。至于她让刘诺吞下的,不过是她平日随手画了练笔的而已。
“等回京后,找个人问问便知。”
顾知灼擅长的是医术和罗盘,对符箓一道,她懂也会,但仅精于一些最常用的,比如平安符,静心符之类的。
这样的符箓,她从前未曾见过。
她能感觉到上头有浓重的恶意,隔着木箱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她也能猜到大致的用处,至于其他的,她暂时不得而知。
顾知灼遥视下头,大胡子踹了一脚刘诺的无首尸身后,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其他人一人手上掂着个钱袋子,也说笑着紧随其后。
刘诺的那颗头颅依然瞪大着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他们。
他看不起武将,诋毁他们的荣耀,践踏他们的流血牺牲,最后,竟还想要他们武将来救命?想得美!
想到他临死前一脸错愕和死不瞑目,齐拂顿觉无比痛快。
瞧瞧,这就是他认为的能用圣人之道教化的的西凉人,他那张熟读四书五经的嘴,怎么就没让蛮夷饶了他的命呢?
顾知灼摸着玉狮子的马头,似是在自言自语,也似是在跟他说。
她道:“在边关擅杀朝廷命官,罪同谋逆。”
“我们不能动。”
齐拂说悄悄去宰了刘诺,那也是在犯蠢。
除非镇国公府立刻就扯了反旗,否则这就是亲手把把柄往皇帝的手上递。
“我们不能杀,西凉人可以。”
既然有西凉人就在附近,岂有不利用一番的道理。
而且,姜有郑说他不会让刘诺上折子告状,可是,这么重要的事顾知灼岂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活人可以告状。
死人是告不了状的。
顾知灼的唇间溢出一声极淡的笑:“懂吗?”
她的耀眼带着一种与身俱来的威仪,让不禁兴起臣服之心,这一刻,齐拂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信仰。
“大姑娘,要不要追?”他举起手,做了一个挥刀砍下的动作。
“不用。”
顾知灼抬了抬手道:“擅自在边关动兵,同样视同谋逆。”
“齐校尉,让人先盯着这伙凉人,你去一趟阿乌尔城,和姜守备透个话。”
“末将领命!”
齐拂毫不犹豫地拱手应命,带了几个人策马而去。
齐拂没有直接去阿乌尔城,而是继续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找了游商问路,再“不经意”的说起了自己在路上看到有凉人在抢劫。凉人抢劫再寻常不过了,游商笑他少见多怪。
“凉人来西疆抢抢劫,杀杀人,再寻常不过,哪年不见血。不雇个百来人镖队,我们是不敢来的。”
“可是,这回抢的是官老爷,他说他是监军,结果让凉人一刀给砍了。”
“真的啊。”
“就在前头不远,好多血,我吓得要死,赶紧跑了,还好没有被发现。”
“要是官……”
游商咬着后槽牙,后面半句好悬没有说出口。
要是官,那可就太好了!!!
要不是这些从京城来的监军指手画脚,西疆怎会乱成这样!
有个监军被凉人劫杀了!
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到半天就在游商中传开来,传遍了西疆十三城。
刘诺出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姜有郑生怕(不是)刘诺死了,就亲自跑了一趟。当见到那具首身分离的尸体时,他嘴角的笑差点没压住。
他叹道:“刘大人怎就出了城呢。”
刘诺的师爷面色惊惧,连忙道: “刘大人是想去上虚观的。 ”
莫名其妙去什么上虚观?
对了。姜有郑蓦地记起,顾大姑娘在离开时,曾问过凉人的动向。
莫不是……
姜有郑的心头狂跳了一下。
当时他和顾大姑娘说起了凉人时不时犯境屠杀,老百姓们的日子不好过。
顾大姑娘这是还了一大份大礼给西疆!
姜有郑的心跳得更快了。
姜有郑握住腰间的佩刀,冷厉道:“凉人杀我朝廷命官,此事,绝不能姑息!”
他不是胡乱出兵的啊!是凉人杀朝廷命官在先。
姜有郑一改颓丧,快马加鞭赶回阿尔乌城调兵遣将,围杀在西疆作乱的凉人。
齐拂是在洛峡关前追上顾知灼的。
他们刚刚扎了营,顾知灼倚在篝火前,凝视着跳动的火光,睫毛轻颤。
齐拂神采飞扬地说道:“大姑娘,姜守备已率兵把那伙子西凉人统统诛杀了,只留了一个活口,送到晋王世子那里。”
姜有郑是个有心的。顾知灼淡淡颔首,这个活口他是特意留着,作为人证,把她和刘诺的死彻底划清界线。
是凉人杀了刘诺。
绝非镇国公府插手边关事。
齐拂愤然道:“他们在附近村子里抢了十来个女孩子,都被折磨死了,只活下来了两个还疯疯癫癫的,她们村子里的人都被杀光了,没处可去,姜守备就带回了阿乌尔城。”
他目光森冷,怒道:“凉人。简直可恨!”
当年,国公爷打散了凉人的锐气,本可以至少太平十年,然而,大启反倒像是战败国一样龟缩着,放任凉人自由出入边境,屠杀百姓。
凉人和狄人一样,被打怕了就躲躲,发现大启弱了一分,立刻会卷土重来。
顾知灼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端看姜守备能不能抓住机会。”
“大姐姐。我不懂。”
顾以炔没听明白,直接问道。
顾知灼侧首,眉眼温和地向他解释:“西疆十二城的监军如今发现连他们都会被凉人所杀,接下来就该害怕了。若姜守备能抓住机会,联合十二城诸将加以煽动,一同逼迫晋王世子答应严防死守,并派兵巡视,他必能乘风而起,至少原地升上一级。”
姑娘真是心善。晴眉暗暗道,她不是送了姜守功一个功劳,而是给西疆这些忐忑生存的普通百姓带去了生机。
“好了,快休息。”
顾知灼拍了拍他的脑袋:“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回京了。”
“睡不着。”顾以炔撒着娇,“大姐姐,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不好!再不睡我拿针扎你。”
晴眉莞尔一笑,把篝火挑的又亮了一些。
来的时候,一路轻骑,回去的时候,还带了一具棺木,慢行了不少。
足足地花了近半个月,才到幽州。
在进入京畿前,齐拂就带着千机营先行一步,他们需要分批暗暗回营。
“大姑娘,末将告辞。”
齐拂抱拳,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军营。他想告诉同袍们,除了世子爷,大姑娘也同样不逊于任何人!
顾知灼和其他人没有耽搁,直奔京城。
临近十里亭,顾以炔忽然惊喜出声:“大姐姐,你快看,有孔明灯!”
顾知灼勒住了马绳,仰起脸蛋。
碧蓝的天空中,数以百计的孔明灯漫天飞舞,有如一只只振翅的鸟儿,迎向蓝天。
“爹爹……”
“爹爹离京时答应过我,待他回来,会带我去放孔明灯。”
“爹爹,我们回来了。”
“我带你回家了。”
疯狂压抑的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了。
十里亭中,谢应忱一袭青衣,长身玉立。
面对策马而来的顾知灼时,他向她微微一笑,伸出了手。
第63章
顾知灼的马速慢了下来, 那双好看的凤眸蓦地亮了,有如夜空中炸起的烟花,璀璨耀眼。
玉狮子在十里亭前停下, 顾知灼注视着他,羽睫轻颤, 眼角不知不觉染上了淡淡的血色, 这些天来压在身上疲惫,悲痛,哀恸……种种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也是在这一刻,她整个人仿佛卸了力一般,还不等玉狮子站稳,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一双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身。
手臂并不健硕,甚至不能算是有力,也让她格外安心。
“公子。”
顾知灼呢喃着,泪水克制不住地往下流。
“公子……”
她想也没想, 扑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气息萦绕着她,带来一种如灵魂相连一样的安心感。
环在她腰身的手掌略略紧了一下,又知礼的放开, 移到了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后背。
她瘦了不止一圈,他的掌心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她的骨骼有些突起。
从在庄子上见到第一面的时起, 她从来都是果决, 自信的,神采飞扬,他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她。
这还是第一次, 谢应忱从她身上看到一种近乎崩溃的柔弱。
谢应忱什么话都没有说,由着她发泄似的放声痛哭。
顾以炔目瞪口呆,对于他来说,谢应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把自家姐姐拉开,但又觉得大姐姐好像特别信任他,扭头迟疑地看向晴眉。
“圣旨赐婚的那个。”晴眉小声说道。
哦!更讨厌了。上一个赐婚的,整天追着姓季的跑,不顾大姐姐的颜面。这个,肯定也不是好的,不然皇帝也不会赐给大姐姐。顾以炔默默捏住下弓。
顾知灼的哭声渐止,她抽泣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她的眸子有如雨过天晴般清澈,眼眶红通通的,脸上因一路奔波满是灰尘,被眼泪这么一冲刷,留下了一道道印痕。
谢应忱刚取出帕子,她直接用手背抹了一下泪痕,这下糊成一团彻底不能看了。
“公子。你怎么来了?”
笑容在她眉眼间绽放,带着雀跃 。
谢应忱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顾知灼就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目光相对的刹那间,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她侧首回避了。后知后觉的,她的心跳隐隐加快。
仔细想想,她也不是第一回在公子面前这般失态。
奄奄一息被从他从义庄带出来的时候,她害怕地攥紧他的衣袖,一直哭到昏迷也没有放开。
镇国公府平反的时候,她昏天黑地的哭了整整一晚,公子陪着她坐了一晚。
还有……在公子快要死的时候……
顾知灼用力摇摇头,把那些不适时宜的回忆全都抛诸了脑后。反正不是第一回了!她一下子又坦然起来:“公子,你是来接我的吗?”
谢应忱把帕子放回袖袋,见她眼尾还有灰蒙蒙的,便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过。
“接你,也是接国公爷。”
他看向了后头的那具棺木,简简单单的黑棺,木材也并不昂贵,可想而知,是临时找的。
谢应忱只让重九在他们快回京时提前飞鸽传书跟他说一声,至于这一路上还发生过什么,只要没有伤到顾知灼,就没让重九细禀。
任何事,若是她不愿意说,他都不会去深究。
把重九给她,只是保护,而非监视。
顾知灼的眼神暗淡了一些:“公子,你陪我去太清观好不好。现在就去。”
谢应忱什么都没问,只应道:“好。”
太清观就在回京的必经之路上,顾知灼本就打算回京前先去一趟的。
谢应忱是坐马车来的,带了怀景之和秦沉。
他的身体是好了不少,但也经不住策马奔驰,出行全靠马车。就算坐马车,若是颠簸的太久了些,也同样会吃不消。
秦沉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咧嘴一笑,向她扬了扬手:“顾大姑娘。”
谢应忱上了马车,不等车帘放下,顾知灼一脚踩在马车上。
“差点忘了,手给我。”
谢应忱只笑,他保持着撩开车帘的动作,把右手放在她的掌心中。
顾知灼凝神摸着脉。
脉搏还很弱,但比她离开时要好了一些。
她又捏了一下他的掌心,暖暖的,很好。
这说明阳气正在慢慢回升,自己不在这段时间,公子很听话的在乖乖吃药,也没有多费心神,养的不错。
“满意吗?”谢应忱笑着问道。
“满意!”
顾知灼嘴角弯弯,放下了他的手,主动把车帘拉好。
她摸了摸过来蹭蹭的玉狮子,翻身上了马。
马车就跟在她身侧,谢应忱把车窗的帘子卷了起来,她一回首就能看到他,顾知灼扶着棺木,一直到了太清观的山门前。
她嘱咐老单他们留下看着棺木,带着顾以炔进了太清观。
迎客的小道童认得谢应忱,一见到他,立马主动去找了观主,不一会儿,观主出来了。
“公子瞧着气色好了许多。”观主打量着他,由衷地欢喜道,“今日怎过来了?”
谢应忱把手腕给他,含笑道:“我是陪顾大姑娘来的。”
“观主。”顾知灼拱手道,“清平真人在吗?”
“在。”
观主摸过脉,温和地吩咐一个小道童去叫清平,又亲自带他们去了一间偏僻的厢房。
刚坐下不久,清平就进来了。
清平拿着拂尘,摸着胡子,轻甩着道袍宽大的衣袖走了进来。
一跨过门槛,见到里头是顾知灼,他这一身的仙风骨道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尖瘦的脸颊一垮,两撇胡子跟着高高翘起。
他揉着眼睛道:“是你啊,吵人清梦。”
变化仅仅只有数息。
直接就从得道高人变成了江湖术士。
“师兄。”
顾知灼起身福了福身:“现在还是大白天。 ”
这声“师兄”,不止是观主,连谢应忱也露出了一丝意外。
怀景之更是怔住了,目瞪口呆。
他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顾知灼是从哪儿学来的道医方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和京中风头正盛的清平真人同出一门。
“师妹啊。你怎么来了。”
清平挠了挠头,实在不想和这倒霉小师妹离得太近,就搬了把椅子在距离她最远的地方坐下,懒洋洋地把手肘往扶手上一靠。
顾以炔眨眨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他的大姐姐怎么多了一个师兄?
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长得跟朱雀大街上的算命先生似的。
“小屁孩,你说谁像算命先生?”清平吹着胡子瞪他。
“我、我没说!”
“你在想。”
顾以炔惊了:“我想什么你都能知道?!”
清平斜睨他:“那是自然。……咦,你小子也在?”
他又注意到了谢应忱,目光在谢应忱的眉心落了一瞬,认出来了。
是上回那个倒霉鬼啊!
都病成那样了,居然真的好了。
清平来回看了看:“你们俩?”
谢应忱含笑拱手:“师兄。”
“等等!”清平吓得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别瞎叫,别瞎叫!谁是你师兄啊……”
话还没说完,他就见这位公子忱略略偏了偏首,唇齿间溢出格外明显的轻叹。
清平:!
不是,这都行?
还真行!便宜小师妹一步就迈到他跟前,拎起了他坐过的那把椅子,危险地盯着他。
“叫,叫!爱怎么叫,怎么叫。”
“这总成了吧!”
啪。
椅子放下了。顾知灼温柔乖巧道:“师兄别站着呀,快坐。”
怀景之拍了拍额头,总感觉哪里好像不太对……哪里都不对!!
清平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谢应忱的模样绝非那日在宫中所见时,死气沉沉命不久矣的样子。小师妹又这么维护他……清平有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想明白了。难怪那日他的脉象有点奇怪,绝脉中又隐约带着一缕生机。压根就是他们俩给皇帝设的局吧!?
如今他死相消失,倒是多了几缕龙气。
清平略有所思。
他已经在三个人的身上看到过龙气了。
皇帝就不说了,一个是三皇子谢璟,他的龙气和天命福女的气运之光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是得天道福祐的。
现在又多了这位公子忱。
不过,他的气运还是太弱了,争不过三皇子。
“师兄,我这儿有张符箓。”
顾知灼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的腰间挂了两个荷包,她解开了其中一个,拿出一张染着黑血的符箓。
咦?
清平抬手接过。
这符箓有些陈旧,连上头的朱砂也略显灰暗。
“师兄,您帮我看看,这张符箓是什么意思。”
清平与她同出一门。
上一世,直到公子死后,她慢慢开始接触道术方技,也就几年的工夫而已。
清平就不一样了。
他的符箓、卦爻,都极为出色。
“哪儿来的?”清平突然问了一句,刚刚还漫不经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凝重,消瘦的脸颊深深凹陷着。
“我刚从西疆回来……”
顾知灼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父亲的头颅被安置在一个木盒中。木盒的底部有夹层,它就贴在夹层里。”
顾知灼用最平静的口吻说最让人心疼的话。
她放在膝上的两只手,指尖不住地在颤抖。
“我是从夹层中拿出来的,这上头的血,也可能是我父亲的血。”
她越是冷静,越是面无表情,谢应忱就越是能够听到她心底哭泣的声音,就像是刚刚她扑在自己的怀里,放声痛哭时一样。
清平把符箓给了观主。
无论是他,还是观主,他们修道已久,都能轻易感觉到这张符箓有种阴毒的恶意。
“观主,这上头是祝音咒吧?”
“确实是。”
清平嫌拂尘碍手,把它往八仙桌上一扔,说道:“我有好些年没见过祝音咒了。”
诅咒为告神明令加殃咎也。(注)
他对着顾知灼说道:“这上头的咒语是在上告神明,此人恶贯满盈,当魂飞魄散,不容赦。”
顾知灼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一口气差点回不上来。
谢应忱把双手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用掌心温暖着她。
“我在。”
“别怕。”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羽睫轻颤。
她反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得到一点点的支撑。
顾以炔死死地咬住后槽牙,他站在顾知灼的身后,拉住圈椅的椅背,手背上爆起了青筋。
她道:“师兄你说。”
清平打量了她一会儿,她眼角发红,依然坐得笔直,没有半点退缩和回避的意思。
就连那个好像是她弟弟的少年郎也是脊背笔挺。
他摸了摸胡子,接着说道:“从前我就挺奇怪的,镇国公府以杀止杀,辅佐太祖皇帝,在乱世中救了天下和无数苍生,不该气运如此薄弱。”
清平说得还算委婉。照他看,这气运哪里只是薄弱啊,简直就是晦气满满。
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要满门尽灭,血脉断绝的。
“这符箓诅咒的不止是有镇国公,还有顾家满门。”
顾知灼:“……”
经历过满门尽诛的她,眼眸平静的没有一点波澜。
观主把符箓放下,柔和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悲天悯人,他轻叹着摇了摇头:“太过阴毒了。”
他问道:“它是何人所绘?”
“可能是上虚观的长风真人。”
在巴勒亥城时,那些人口中被长风真人做法镇压的“恶人”应当就是爹爹。
是晋王送到上虚观的。
清平和观主对视一眼,这个道号他们并未没听说过。
“总之。”清平挠了挠头,把整整齐齐的发髻挠得乱七八糟,苦恼了半天,终于还是下了决心说道,“小师妹呀,你千万别冲动,听我把话说完。”
顾知灼蓦地把谢应忱的手捏得更紧了,圆润的指甲掐进了他的掌心,她也毫无知觉。
“小师妹呀。”清平斟酌着用词,说道,“你方才说,国公爷只留下了头颅。”
“就是,这样的。就是呢……”清平咬了咬牙,一口气说道,“画这符箓的朱砂应当是掺了国公爷的骨灰。”
“是想以国公爷的魂魄和满身煞气,镇压镇国公府功德气运。”
果然。
人在悲到极致,恨到极致的时候,果然是会笑的。
上一世,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想必那个时候,连头颅也不剩下了吧。
真真正正的魂飞魄散,挫骨扬灰。
“师妹啊,此术阴毒,必是会招来因果反噬的。”
“我知道了。”
是的。
所以,天道让她重生了。
给了镇国公府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已是大幸。
她定了定神,把所有的恨和泪全都咽了回去。
她问道:“师兄,当如何化解。”
“最简单的就是供奉,若有万民真心诚意的供奉,功德可化解诅咒。”
顾知灼蹙眉,让万民供奉岂是易事。
“紫极阁。”谢应忱俯在她耳边,轻声说了这三个字。
顾知灼心念一动。
清平只当没看到两人的眉眼官司,迟疑了一下,说道:“至于镇国公府,最好还是能做一场法事。这样吧,我去。”
“不用了,师兄。”顾知灼摇头道,“你如今在宫中行走,正儿八经地来给镇国公府做法事,会惹得上头那位不快,对你不好。”
她想到了上一世。
因着阿蛮的死,清平功德大损,连他最擅长的卦爻,自那后也只有六成准数,只能靠着他的滑不溜丢周旋在朝堂倾轧中,险险没有失手。直到后来,因为一卦之失,死在了皇帝手中,离国师只有一步之遥。
顾家的事是紧急,但也不能因此害了清平。
观主的眸光亮了一下,这位顾大姑娘倒是个品性极佳的。
清平又挠了挠头,这个法事,他本来也没太大的把握,也没有坚持。
想了想,他说道:“那就只能烦劳师父了。”
顾知灼脱口而出道:“师父要来京城了吗?”
“在路上了,大概再有个七八日就能到了。”清平瞥了她一眼,“没跟你说?”
顾知灼面不改色:“我在西疆,刚回来。”
师父现在还不认得她呢。
好愁。
怎么办!
第64章
从太清观出来, 顾知灼还发愁。
其实师父早就不收弟子了。
上一世,她跪了好久好久,师父说她是个痴的, 非要逆天而行,若是不管她, 她会撞得头破血流魂飞魄散, 终于收下了她。
要是,这一世,师父不要她了怎么办?
“公子,我想师父了。””等真人到了,我与你一同来拜见。”
顾知灼轻轻应着。
“大姑娘。”
老单等人就守在山门前,见他们过来, 纷纷见礼。
顾知灼暂时顾不上发愁,她振奋起精神朗声道:“我们回京。”
从太清观到镇国公府,走了一个多时辰,门房一见到棺木, 扑通跪了下来, 悲痛欲绝地喊着:“国公爷……回来了!”
“进去禀报吧。”
顾知灼让老单打开正门,她和顾以炔一同把木棺推了进去,又吩咐迎过来的大管事陈今去布置灵堂。
陈今也是满脸含泪。
下人们四散而动。
长随推着顾白白的轮椅到了, 顾太夫人在顾缭缭的搀扶下也来了,她隔了百来步遥遥站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 扑倒在了棺木上, 放声大哭:“韬儿!韬儿啊。”
顾缭缭温声劝道:“母亲莫哭,大哥能回来是好事。”
太夫人伏在棺木上,哭得不能自已。
她这辈子活在金尊玉贵中, 然而,四个儿女,两死一残。
一直都是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送了一个又一个。
“韬儿!”
“韬儿。让娘再瞧瞧你……”
太夫人捶着棺木,哭声震天。
她的抹额歪了,向来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开了一半,露出了藏在里头的银丝。
“让娘瞧瞧你。”
她一张脸惨白,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泣不欲生。
一股一股的热血往她的头顶上涌,冲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棺木并没有完全钉死,颠簸了一路,一颗钉子有些掉出来了,太夫人用力一推,棺盖滑了出去,露出了一条缝。顾知灼吓了一跳,忙过去挡在她面前说道:“祖母,祖母,我和炔炔都回来。”
谢应忱配合默契地把棺木又关了严实。
他向顾白白低声道:“国公爷只留下了头颅,太夫人瞧见怕是要受不住的。”
顾白白心头一紧,向刚刚赶过来的女儿使了个眼色,顾知南心领神会地帮着打岔,又是哄又是拉的把太夫人拉到了后头的厢房。
顾知灼悄悄摸了脉,这脉象有点中风的征兆。
她赶忙打发祝嬷嬷去煎一碗安神汤。
府里现在用的安神汤,都是她开的方子,包了一份一份的备着,只要用热水冲泡了就可以。
她捏着太夫人的虎口,嘴上哄着:““我们一路上顺利着呢,姜守备在阿乌尔城也设了灵堂,我们离开的时候,阿乌尔城满城相送,百姓们全都念着爹爹。”
“家家户户都爹爹立了牌位。”
“祖母,你看炔炔是不是长高了,还黑了!”
“祖母,西疆那儿热得很,戌时的时候,天还是亮的。”顾以炔故意夸张地说道,“我都晒黑了一圈,我想吃您那儿的牛乳糕。您让她们做给我吃。大姐姐说,多吃牛乳能变白。”
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太夫人的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
她拉着顾知灼,抽泣着说道:“你爹爹他啊,脾气好,对谁都好。”她抹着眼泪道,“为什么就这么死了呢,不孝啊。”
“他好狠的心,明明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会卸甲归田,日日在我膝下敬孝。”
“不孝!不孝啊!”
顾知灼听得难受极了,哑着嗓子道:“是是,是爹爹不好,他答应回来陪我放孔明灯都说话不算话。”
“你也不孝!”
顾太夫人拿指头直戳她,气不打一处来:“动不动就吓我,脾气跟狗似的,从来不知道好好说话。”
“还有你大哥,都去这么久,也没有个消息回来。”
“全都不孝顺!”
顾太夫人啪啪打她的手臂,颤抖着双唇,哀哀哭道:“我养你们做什么,把你们一个个养这么大。”
“又一个个的,全都走了。”
“没有一个听话的。 ”
“好痛好痛。”顾知灼故意龇牙咧嘴,“祖母别打了。”
“祖母,大姐姐的脸上好大一个包,是不是毒虫咬的?”
“啊,哪里?
“这,这儿呢!”
顾知南搂着她的胳膊一通撒娇。
没一会儿,顾知微也来了,几个人连番哄着,一碗安神汤下肚,总算是睡着了。
顾知灼交代了祝嬷嬷好生照顾,又口述了一个方子,让人去抓,叮嘱等太夫人一醒就把药给喝下云云,这才回了前头。
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
顾知灼把一路的经过全都说了。
几个孩子都在,他们失声痛哭,眼泪有如断了线。
顾白白从老单的口中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他轻轻一叹,问道:“恨吗?”
恨!
恨到骨髓。在西疆时,她真的差点就想不管不顾的杀了刘诺,杀了晋王世子,杀上上虚观,屠尽一切。
可是,这么做只会为顾家带来又一次的覆灭。
她重生不是为了死亡。
顾知灼的眼中蒙着雾水,难以忘切的怒火和恨意在胸口灼烧,化为了喉间的腥甜。
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嗓音沙哑道:“我后来沿途还去了好几座城,西疆这片土地没有忘记镇国公顾韬韬,忠魂埋骨,马革裹尸,爹爹值得。”
顾缭缭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又死死地咬住下唇。
顾白白沉默了一会儿,招手把她叫到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
镇国公府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蝉茧,被束缚得牢牢,如同当年的东宫一样。
废太子得百官信服,万民归心,哪怕当年事出突然,废太子若是要放手一搏也能翻身。然而大启朝当时还不到四十载,东宫所承载的太多太多了,稍一翻腾就会危及江山。
夭夭这趟出去,是在这蝉茧上撕开了一条口子。
谢应忱淡声道:“可调晋王世子进京,把姜有郑扶上总兵的位置。”
顾白白的眼中掠过一抹精光。
他温言道:”先帝在南巡途中驾崩后,晋王拿出了传位诏书,因着这份从龙之功,扶摇直上。后又占了国公爷在西疆的战功,晋为亲王。”
“如今朝上三党林立,唯有晋王是靠着今上的恩宠和偷来的军功横空出世的,又时常制压着卫国公和内阁,若非皇帝偏帮,晋王早被二党联手压下。”
“晋王心知自己底蕴不深,让世子植根西疆,意图把西疆整治的和镇国公府的北疆一样。”
他点到为止,但顾白白听得懂这言外之意。
皇帝多疑,容不下镇国公府,自然不可能容得下意图把西疆收入囊中的晋王。
顾白白剑眉一扬,他的指尖轻轻敲击轮椅的扶手。
谢应忱是想向自己证明,他有足够的实力和底牌,并非是为了镇国公府而选择了夭夭。
他没有拿顾家当作打手,而是合作伙伴。
“三叔父,您觉得如何?”他微微笑着。
叫什么叫,现在叫三叔父还太早!顾白白轻咳了一声,严肃指正:“别瞎叫。”
“你既然来了,就帮着待客吧。”
他说完,也不管谢应忱同不同意,就招呼了陈今道:“挂白。”
现在?顾知灼呆了一瞬,不等大哥了?
“灿灿要回来了。最早今晚,最迟明日。”
挂白意味着府有大丧。
门口的白灯笼一挂上,京城各府很快就知道了。
在顾知灼走后不久,皇帝在朝上宣称大凉归还了镇国公的遗骨,所以,是顾家扶灵回来了?
这么一想,也是合理的。
毕竟若是顾太夫人有个三长两短,顾家也该报丧才对。
有相熟的人家主动前往吊唁,一来二去的,确认了灵堂确是为了先镇国公顾韬韬而设。
镇国公府门前顿时车水马龙。
整个京城就像是一汪湖水,荡起了阵阵涟漪。
连身处深宫的皇帝也知道了,眉头紧皱,冷笑连连:“镇国公府倒是颇懂收买人心之道,三年前就设过灵堂了,如今还要再挂白,这非要让人再记起那个顾韬韬。”
“还有呢。”
正在回禀的是乌伤,他一板一眼道:“顾大姑娘是今晨踏进京畿的,中途去了一趟太清观,黄昏前回了镇国公府,其后不久,镇国公府挂白。”
“镇国公的棺木如今停灵在镇国公府内。”
“谢大公子如今也在镇国公府。”
啪!
皇帝手上的折扇砸向御案,他泛白的指尖死死捏着扇柄。
谢应忱和顾家。自己果然是被他们给联手算计了,纵虎归山,亲手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天大的隐患。
自己没有看错,顾家果然早就有了不臣之心。谢应忱只是个病秧子,能活多久全靠天意,顾家想的只怕不是从龙之功,而是江山易主!
谢应忱也是,竟为了一己私利,任由顾家肆意摆步。连他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在御书房里来回踱着,一想到自己跟个傻子一样,被他们玩弄在股掌心,皇帝胸口就憋得慌,整个人摇摇晃晃,李得顺吓得赶紧过去扶他。
皇帝搭着李得顺,缓了一缓又问道:“西疆那里可有新的消息。”
乌伤恭敬道:“暂且没有。”
“你让阿旭盯着镇国公府和谢应忱。”皇帝有些气虚,抬手打发了他下去,不一会儿,御书房里传了太医。
太医们来来去去,一直守到天亮,皇帝又是一夜没有睡着。
这些天来,皇帝都是如此,只能靠着安神汤入睡,每每睡不到一个时辰就会醒过来。
各种各样安神汤的方子换了一个遍都没用,也只有清平的安神符能让他睡个好觉。
“去把清平给朕叫来。”
皇帝说完这句,揉揉胀痛的额头,去了朝上,面无表情的坐在龙椅上。他看着百官一跪三叩头,然后就开始了例行争吵。
他在龙椅上坐了整整六年,已经习惯了。
大事小事,他们每件事都能吵,吵完就请他定夺。这六年来,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皇帝也慢慢摸索出了一些为君之道。
党争党争,最忌的就是就是让某一派坐大,所以,只需要平衡就行。
十天前,为了淮河溃堤一事吵了三天,皇帝应了宋首辅所请,先把蒋为安派去赈灾,再议怎么处置相关人等。
后面又开始吵要不要给淮州减赋,这回皇帝就向着晋王,向淮州加增夏税。
皇帝斜靠在龙椅的扶手上,揉着隐隐发涨的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底下争吵着淮河的流民要怎么安置,心里暗暗琢磨这回该偏向谁。
“皇上。”
金吾卫周指挥使从殿外进来,启禀道:“镇国公府顾大姑娘在金銮殿外求见。”
这句话,让整个朝堂都安静了。
本朝还从未有女子踏上金銮殿的先例!
沈旭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左侧上首,闻言掀了掀眼皮,潋滟多情的桃花眼中多几分兴致。
这无趣的早朝总算没那么无趣了呢。
“她有何事?”皇帝面无表情地问道。
“顾大姑娘说,镇国公四年半前在奉命前往西疆时,曾向皇上许诺,待平定了西疆战事后,定会回来向皇上复命。她是代父前来复命的,求请皇上恩准。”
皇帝的右手紧紧捏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晋王素来最懂君心,他顺着皇帝的心思说道:“皇上,女子当有女子本份,金銮殿绝不是女子所能踏足的,顾大姑娘仗着您对镇国公府的恩宠恣意妄为,当治其大不敬之罪。”
“王爷此言差矣。”卫国公拱手道,“皇上,若是从西疆扶灵回京的是镇国公世子,您见还是不见。”
“镇国公府满门忠烈,如今连个健全的成年男丁都没有,只得由顾大姑娘一介女子担了这等差事,如今回京复命,皇上又岂能因她是女子而不见。”
卫国公义正辞严,这话一出,立刻又有人出列。
纷纷应和。
皇帝这几天来已经连续驳了他们几回。
不管现在是什么事,也必要让皇上应下,否则岂不是让晋王党更加嚣张!
“皇上!卫国公私心甚重……”
金銮殿内,争吵不休。
金銮殿外,淅淅沥沥的雨水飘散着,雨不大但又极密。绵密的雨丝中,顾知灼抱着一个木盒站在顺天门前,身姿挺拔。
“夭夭。”
秦溯今日正好当值,他往金銮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指挥使正向这里快步而来,着急道:“你别任性了。快回去吧。”
“秦副指挥使不用再说了。”顾知灼疏离地说道,“我只是来皇上复命的。”
“你说你来复命的,那你手上又拿了什么?!”
秦溯盯着她手中的木盒。
木盒方方正正,无论是尺寸还是样子,都让他心惊肉跳。
“你再气也别闹,胁迫圣意对你没有好处。”
他好言相劝,没有恶意。他不想看到顾家出什么事。
“你姑母呢?她怎么就不劝着你一些……”
“顾大姑娘。”周指挥使走了过来,“皇上宣。”
“指挥使!”秦溯急了,他压低了声音,“您和三哥……您和顾三爷素来交好,您看在顾三爷的面子上通融一二,别害了顾家,夭夭毕竟年纪小,做事不稳重……”
周指挥使冷颜喝斥:“秦副指挥使,你当值的位置在那里,退下。”
“顾大姑娘,请。”
顾知灼微微敛目,跟上周指挥使的脚步,迈进了顺天门。
走过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两世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踏上金銮殿。
周遭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吸走了一样,他们直勾勾地盯着顾知灼手上的木盒,一时间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
晋王往后直退,撞上了身后的官员。
那官员愣头愣脑的,压根没有注意,几个人被撞作了一团,七倒八歪地摔作一团。
皇帝坐得高,最初只看到一个面有薄纱,着素色长裙的少女迎面走过来,直到她走到大殿中央,皇帝才蓦地发现,她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木盒方方正正,长高大约都是一尺有余。
皇帝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仿佛看到了顾韬韬,气宇轩昂的站在他面前,眉间是飒爽英姿,耀眼的连日月都要避其锋芒。
“顾……”
皇帝脱口而出,从龙椅上滑了下来。
第65章
皇帝瞠目结舌, 形容狼狈。
他扶着龙椅坐好,声音发颤:“你、你……”
“大胆!”晋王怒喝,“这里是金銮殿!你把这、这等东西带上金銮殿, 简直居心叵测,其罪当诛!来人, 拖下去!”
“晋皇叔。”谢应忱不紧不慢道, “皇上还在呢,由不得你来做主。”
晋王目向谢应忱,一手指着顾知灼恨道:“此人目无君上,实在可恨,辰王还要为他求情不成!”
“辰王。”晋王冷笑连连,“本王倒是忘了, 顾大姑娘是你的未婚妻。镇国公府这等不忠不信,以下犯上之辈,莫非辰王你早已与他们勾连在了一起,图谋不轨。”
“本王的婚事是皇上所赐, 晋皇叔是说皇上图谋不轨?这话您可得说说清楚。”
“狡言之辈……”
“皇上息怒。”宋首辅上前一步道, “顾大姑娘年轻尚轻,许有考虑不周之处。”
他瞪了一眼顾知灼,喝斥道:“还不赶紧退下。”
说完, 又避开皇帝,冲她直使眼色。
顾家去西疆扶灵时,皇帝就已昭告天下, 西凉归还镇国公遗骨。
公子忱还问过镇国公尸身是否周全, 当时皇帝便怒骂凉人无信,毁了镇国公的尸骨,只归还了头颅云云。
后来, 晋王甚至还弹劾顾大姑娘,说她在西疆举止无度,恣意妄为,在阿乌尔城怀抱镇国公的头颅,煽动民心,差点引起大乱。
她连头都敢抱!
如今手上的这个木盒实在微妙,让人不得不多想。
宋首辅心里发麻。
当年国公爷在西凉大捷后又不明不白的死了,朝中有疑虑的人彼彼皆是,镇国公府肯定也是。
如今国公爷尸骨不全,镇国公府有恨有怨也是正常,可是,再如何,顾大姑娘也不该把国公爷的头颅带到金銮殿上!
这只会给镇国公府惹祸。
“快下去。”
“拿下!”
宋首辅和晋王几乎同时出声,前者想要维护,而后者,恨不能把人打下深渊。
“来人!”皇帝终于出声,他目眦欲裂道,“把……”
“皇上三思!”
“晋王爷。”顾知灼哂笑道:“不知我做了什么,晋王爷口口声声我是居心叵测?”
她如炬的眸子紧盯着晋王:“我镇国公府一心为国,忠于大启,王爷胡言乱语,肆意攀扯,种种欲加之罪想置顾家于死地,其心可恶,其行当诛!”
静到不可思议的朝堂上响起了毫不掩饰的轻笑。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都看了过去,见是沈旭,又赶紧低头,生怕被他发现。
沈旭似有若无地勾起红唇,立在皇帝右侧,俯视朝堂,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
这声笑让晋王的心火燃得更加旺盛。
他指着顾知灼,疾言怒色道:“你拿此等、此等东西来,怎么?还是带给皇上的礼物不成。”
宋首辅蹙眉喝斥:“晋王爷慎言!”
“此等东西?”
顾知灼面色沉沉,冷声道:“您指的是……”
她把木盒放在地上,抬手一掀,音调骤然拔高:“……这个吗?”
动作之快,惊到了所有人。
啊!
有胆小的文臣毛骨悚然,直接抬袖掩目。
“快拿开!”
“顾大姑娘,你大胆!”
“头、头啊……”
金銮殿上乱成了一锅粥。
晋王大惊失色,他一把抓住了身边一个官员的手臂,抓得死死的,额头上溢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谢家自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谢家子弟无论是皇子还是宗室自幼都是习武练箭长大的,晋王同样也是,他的手劲不弱,掐得那个官员手都快折了也不敢出声。
皇帝两股战战,抖若筛糠。
李得顺赶忙上前半步,挡在皇帝跟前,免得在臣子前失态。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地上的木盒。
咦?
李得顺揉了揉眼睛,又看得更加仔细了,俯下身来笑着说道:“皇上,是铠甲。”
铠甲?
“是头盔!”
皇上呆了一下,慢慢抬了抬眼皮,朝下头看去。
放在地上的木盒已经完全打开,顾知灼俯身把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双手恭敬地捧着。
皇帝眯起了眼睛,终于看清楚了,这明明白白就是一个头盔。
一个有些陈旧,颜色发暗的头盔。
一个上头留着道道划痕,让人一眼就能想象到战事激烈的头盔。
一个斑斑驳驳,仿佛沾染过鲜血的头盔。
朝上也不乏胆大之人,卫国公目光灼灼的盯着这副头盔,下意识地迈出了两步,又生生地收住了步子,虎目顿时红了。
“阿韬啊。哎。”
他摇了摇头。这一声长叹仿佛带着无尽的难言之语。
头盔?
晋王铁青着脸,顿觉是被戏耍了。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面色各异,瞬息间,陷入了陷异的安静。
沈旭饶有兴致地双手环抱于胸,大红的衣袍流光四溢。
一个木盒,一个头盔,就把满朝文武耍得团团转,丑相百出。有意思。
他斜睨着立于朝堂正中的少女,她气定神闲,凤眼的眼尾轻挑,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锐意和熠熠生辉。
“皇上。”
她开口,如珠玉落盘,朗朗声响。
“这副头盔是先帝当年亲赐的,一直跟着先父,从未离身。”
“先父出征时就说过,西疆一战,哪怕血染沙场,也必会大捷得胜,不负大启。”
“三年前先父未能回来。”
“如今三年已过,承蒙皇上恩典,允臣女前往西疆,带他回京。”
“先父未负皇恩!未负百姓。”
她字字高亢,声声泣血,如雷震耳。
顾家四代,不负大启。
顾知灼背脊挺直,心若刀绞。
满门尽亡的恨,在上一世每每午夜梦回,都痛得撕心裂肺,不得安生。
她目视着皇帝,甚至能看到他额角未干的冷汗。
上一世,她跟着公子走遍大江南北,她也亲眼看过,蛮夷所经之地,十室九空,白骨成山。
公子告诉她,若没有顾家,西疆至少还得死上数十万人。
若没有顾家,汉人在北疆,会连猪狗都不如。
顾家用一身血肉,护住了天下百姓。
为了天下,爹爹值得。
为了“君恩”,爹爹不值。
顾知灼昂首道:“父亲在西疆历时一年半,未有败绩,西疆战乱平歇,臣女扶灵回京,以此头盔代之,向皇上复命。”
“谢主隆恩!”
她声音激昂,响彻金銮殿。
不知有多少人心潮涌动,回想起了当年顾韬韬率兵出征的情形。
御驾送行到十里亭,顾韬韬以三杯烈酒敬英灵,立下誓言,必击溃大凉,不负皇恩。
君臣依依惜别,皇帝许诺,待他回京复命那日,必以上等美酒犒之。
“晋王爷,您可看清楚了?!”顾知灼逼视道,“您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对着先帝所赐所物,口口声声辱骂污蔑,我是不是同样可以说,晋王对先帝不敬,其心不良,其罪当诛!”
晋王又惊又怒。
一个小辈,年纪都还没他儿子大,竟在自己面前猖狂至此。
晋王恨得牙痒痒,他撩开衣袍,跪了下来说道:“是臣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认个错又如何。
他们都让顾知灼给耍了!不止是他,怕是皇帝也同样恨不得把这死丫头拖出去杖毙。
他这一跪,皇帝只会觉得他是在替君受过。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头盔,摆了摆手说道:“下回不要这么冲动了。就罚俸一年吧。”
晋王赶紧谢了恩,硬是挤出了一抹笑:“顾大姑娘,是本王失言了。”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难怪能从一个偏远宗室,一跃成了今上的心腹,股肱之臣。顾知灼用最温和的语调说道:“王爷无须多礼,下回得瞧清楚了,若是您眼神不好,那这双招子不如挖了省事。”
“你!”
“好了。”
皇帝不耐地打断了,他的眼前像蒙着黑雾一样,时而连底下的顾知灼都看不清。
龙袍里头沾满了汗,湿嗒嗒的粘在他的后背。
他叹声道:“镇国公委实可惜,大启痛失一员猛将,朕每每想起,都心痛难当。”
“顾卿与朕君臣相得,那一碗美酒他终究没有喝上。”
“皇上对先父的君恩似海,臣女感激涕零。”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底下仿佛覆盖着无尽的哀愁。
“但臣女此番去了西疆,才知,有人宣扬是晋王爷平定了战乱,是晋王世子驻守边关,照拂西疆。此等功劳可谓盖世。”
宋首辅眉头紧拧,问道:“顾大姑娘,此言可当真。”
“自然。”顾知灼冷笑连连,“这是阿乌尔城监军刘诺亲口所言,刘诺是王爷门客吧。”
“王爷真是好生算计。”
“占了先父的军功不算,还要抹杀先父的功绩。”
晋王:!
她今天就是冲自己来的吧?
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为了军功?顾韬韬都死了,他就算占了这份军功又如何?!总不能白白浪费。
“皇上。臣……”
晋王又一次跪了下来,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晋亲王的爵位是怎么来的,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当年平定西疆后,宋首辅就奏请追封镇国公并厚赏镇国公府,皇帝说等和谈结束后再一并封赏。
而后,皇帝在镇国公的灵前,把顾大姑娘许给了三皇子谢璟。
谢璟是元后嫡子,一直以来都是皇帝属意的太子,这个许诺,就如同许诺给了镇国公府和谢家血脉相融,许诺了未来大启的皇位上会坐着流有顾家血脉的继承人。
如此,堵住了不少人的口舌。
哪怕后来,皇帝借着和谈成功为名,将“平定战乱”的功劳给了晋王,朝上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就连宋首辅也是。
今上资质欠佳,还多疑猜忌。
他对他们这些先帝老臣并不信任,一心想要扶持心腹。
既然朝堂三足鼎力可以让他安心,宋首辅也默认他扶起晋王,让晋王占了镇国公的军功。
镇国公府功高盖主,今上也不是一个能容人的,镇国公不在了,顾家低调一些更好。但是,晋王占了镇国公的功劳,怎么还能任由世子在西疆挑拨民心,颠倒是非呢!
他和站在对侧的卫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渐冷。
“皇上,先父功劳震世,征北疆,平西疆。一生从无败绩,守大启疆土二十余载。”
“此等不世之功岂能被他人掠夺,湮灭于历史长河?”
“皇上。”宋首辅出列道,“镇国公死在了西疆,不能连他的功劳也一并抹灭。这只会让军心动荡,人心不服!请皇上明鉴。”
皇帝讨厌这种让人胁迫的滋味,沉默不言。
卫国公冷哼道:“皇上,晋王这等无能之辈,您非要包庇不成?”
自己怎么无能了!?晋王含怒道:“卫国公……”
顾知灼傲然道:“先父顾韬韬居功至伟,当入紫极阁!”
她的声音压过了晋王,满朝哗然。
宋首辅面露骇然之色,晋王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回首看她。
庙堂之上,所有的眼睛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在这个大启权力的正中心,顾知灼无惧无畏。
她知道谢应忱在,但是,她没有去看他。
她的心念坚定,所以,也不需要有人给她勇气。
谢应忱唇边含笑,少女耀眼夺目,灿若骄阳,又璀璨似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辰,永远都是最瞩目的那一个。
顾知灼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皇上当昭告天下,镇国公顾韬韬的居功至伟。”
“当入紫极阁!”
太祖皇帝登基后,下旨开紫极阁。
紫极阁位于太庙旁,太祖皇帝当年曾说,历代名臣,有当世奇功者其灵位可入紫极阁,永受皇家香火,万民供奉!承大启朝谢氏一族世代子孙祭祀。
如今紫极阁中所供奉的是开国十二功臣,自太祖皇帝后,再无臣子的灵位得享入阁。
顾家不可谓不大胆。
竟然在皇帝的面前提出这样的话!
皇帝一把捏住龙椅的扶手,脱口而出道:“不可!”
顾知灼半点不让:“为何不可?”
他冷下脸,顾家越发猖狂了,仗着一点功劳,如今就在众目睽睽下,胁迫自己。
皇帝不容置疑道:“镇国公虽有功,但也远不及开国之功,此事不可。”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答应。
顾家在大启深根已久,镇国公府的名头太响了,大启朝有谁不知道顾家之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顾家的势头。现在要是让顾韬韬进了紫极阁,岂不是承认了顾家的滔天大功。
日后还怎样名正言顺地除掉顾家!
顾家一日不除,就是他……就是大启的心头大患。
“此事不容再议,退……”朝。
啪!
顾知灼双手高举,把头盔狠狠地朝跪在地上的晋王砸了过去。
晋王卒不及防,头盔砸中了他的肩膀,又掉落在地。
她五指紧闭,指着晋王道:“他能靠着抢来的军功晋为亲王,我父亲凭着实打实的功劳,连紫极阁都进不成?”
晋王简直要疯了。
正是因为他是真的占了顾韬韬的功劳,所以,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有资格说话。
他都已经不说话了,这位顾大姑娘怎么还死盯着他不放。
他好欺负?
“顾大姑娘!”晋王捂着剧痛的肩膀,怒火中烧,“入不入紫极阁是皇上圣心所定,顾韬韬他不配……”
“晋王殿下,您可敢对着头盔,再说一遍?!”
头盔滚落在他的身前,上头斑斑驳驳的血迹和累累划痕倒映在了他的瞳孔中。
他是在西疆战事进入尾声时去的西疆,带去了皇帝的密旨,密旨让顾韬韬把西疆诸事交接给他。但是,顾韬韬没有答应。
当时,顾韬韬带着的就是这幅头盔。
他看着自己,那双目光锐利的仿佛能够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晋王打了个寒战,嘴唇开开合合,终究说不出话来。
皇帝勃然大怒:“顾家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走下了御台。
“皇上息怒。”
宋首辅连声道。
他已经被这位顾大姑娘惊了无数次,心口一跳一跳的。
这若是治一个君前失仪的罪……
他刚这么想,就见顾知灼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年岁尚小,还未及笄,眼泪这么一流,就像是受尽了无尽的委屈和不平。
晋王占了平西疆的军功,抹去了镇国公所有的功绩。
她是在为父报不平,哪怕一时激动也只是对着晋王,并未有任何的犯上之举。
若非要追究,只会显得皇帝心胸狭隘。
首辅高悬的心略略放了下来。
先是以一幅头盔扰乱皇帝心神,重提镇国公平西功绩,扯出晋王抢占军功。
晋王是皇帝真正的心腹,可他抢占军功在先,没有立场再说话,相当于断了皇帝的口舌。
进而步步紧逼。
为的就是入紫极阁。
皇帝要退朝,她就拿头盔砸晋王。
皇帝一生气,她就哭。
她未及笄,未出阁,勉强还算是孩子,谁能和个孩子斤斤计较?
这位顾大姑娘,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顾韬韬这闺女是怎么养的啊。
皇帝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顾知灼走过去把头盔重新拿起,她用双手捧着,面向着皇上,委屈地流着泪道:“皇上,我父居功至伟,当入紫极阁!”
师兄说,要化解祝音咒,需要让爹爹享万民香火。
无论是为了拿回爹爹该有的功劳,还是为了这该死的祝音咒。
她都要让爹爹入紫极阁,从此得享大启百姓供奉,和皇室气运。
此事,不成也得成。
她的目光扫视朝堂。
“谁有意见?”
她的双手还稍稍提了提,仿佛谁要是说个“不”字,头盔下一个砸的就是谁。
第66章
顾知灼目光所及之处, 一个个尽数小退了半步,生怕她真砸过去。
文武百官神态各异。
如今朝堂上三党割席,分庭抗礼。
晋王一派早就没了说话的余地, 没看到连晋王都理亏了吗?被顾大姑娘砸了都没话可说。
其他人都分别看向了卫国公和宋首辅。
卫国公抚了抚衣袖,默不作声。
晋王横空而出, 皇帝又百般信重, 区区几年自己就快被挤占得没位置了,卫国公早就憋了一口气。若是把西征的功劳实打实的说明白了,没有了这点子花团锦簇的表面功夫,晋王还有什么脸站在朝堂上,事事和自己争!
顾家要的仅仅只是死后哀荣,不涉及任何利益, 无伤大雅。
他不说话,相当一部分官员偃旗息鼓,做壁上观。
宋首辅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镇国公顾韬韬平北征西,保住了大启江山稳固, 虽非开国之功, 也相差无几。
其功,确可入紫极阁。
这两人不开口,朝上静默了。
静得让皇帝的心里有些发毛。
他站在御台下, 满腔怒火让顾知灼的眼泪浇得上不去下不来,堵在了胸腔,堵得胸口发闷。
从前他一直想像先帝那样不被党争裹挟, 不管朝上如何争吵不休, 都能圣心独断。
然而现在,朝上谁也不争了,他能圣心独断了, 他却没来由地慌了。
“朕都说了,不可。顾家是想违抗圣意?”
他走向顾知灼,与她相隔不过十步,语气不耐:“还是,你想拿这东西砸朕?”
顾知灼抱着头盔毫无真心地说道:“臣女不敢。”
皇帝清了清嗓子,找回了些状态,冷哼道:“退下,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顾大姑娘,为人臣子当知分寸,晓进退,不该自己得的就不要去肖想,懂吗?”
顾知灼的羽睫轻轻颤动:“臣女懂。”
“为人臣子自当尽本份。臣女会转告兄长,他既为镇国公世子,理当本份地留守北疆,总待在京城做什么。”
什么意思?
“自去岁一役,北疆太平了许久,太祖皇帝说过,闲时勤练兵,忙时打胜仗。兄长身负重任,也该带着北疆军多出去拉练拉练。皇上您说是吗?”
宋首辅倒吸一口冷气,刚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位顾大姑娘总有让人出乎意料之举,这胆子大的……明知皇帝忌惮顾家兵权,她还明晃晃地把兵权拿出来作为胁迫。
她是在威胁自己!皇帝怒火中烧。
一直以来,镇国公府就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又咽不去。
尤其是他刚登基那会儿,登基大典上,顾韬韬没有应命回京,还上了折子说什么北狄大举犯境,埋兵十万,主帅不能离开。这简直就是在对他的藐视,是不愿承认他这个新帝!
那个时候,他就决定,镇国公府留不得。
“皇上。”
沈旭阴柔的嗓音打破了金銮殿上这死一般的沉寂。
他正在看一张绢纸——这是方才东厂内侍递过来的。
沈旭抬步走了下来,大红色的麒麟袍上头金线流光四溢,随着他的动作,仿若燃烧的火焰起伏不定。
他走到皇帝跟前,躬身道:“皇上,镇国公世子顾以灿已率兵回京,如今正陈兵在十里亭。”他眼中没有半点恭敬,略微上挑的眼角,反而带着一种兴味。
伏兵十里外。
皇帝脸色骤变,第一个念头就是:顾家要逼宫?!
顾知灼嘴角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三叔父说兄长昨天夜里能到京畿,她就叫人捎了口信过去。
她让兄长挑在今日早朝前进京,在十里亭附近多逗留一些时间。
什么!?
就连原本做璧上观的众人也有些按耐不住了。
京中将领在领兵出征后,都需让将士归营,再自行前往宫中复命,交还虎符,这是常例。
顾以灿带走的是五军营,五军营的营地在十里亭以西,他却偏偏在十里亭陈兵不动。
这是想干什么?!
四下一阵骚动。
十里亭,这个距离太微妙了。
他若往西,就是带兵归营,现在不过是长途跋涉,稍做停歇。想要追究其心不臣其行犯上,也过于莫虚有了。
往北,就是返回北疆,从此二十万兵权在握,天高皇帝远。
而若直接往前,就是逼宫!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疯狂生长的藤蔓紧紧地束缚着皇帝四肢,他不由手脚发麻,目光如刀一样剜向顾知灼,勃然大怒道:“顾家大胆。”
顾知灼无惧无畏,神情坦然:“皇上,顾家一向忠君,哪怕先父征伐一场,功劳没了不说,还死得不明不白,顾家也对大启也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谢应忱唇角噙着的笑意更加柔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插手,甚至也没有出声。
因为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那种需要依附于人的娇花。
她能立于庙堂之上,稳稳地踩着皇帝的底线。
上一步踩过了。
这一步就又收回来,她的声调柔和了,委屈叹道:“皇上此言,让臣女难以适从。”
皇帝:“……”
是的。
顾以灿仅仅只是陈兵修整,没有任何忤逆之举。
逼宫更是不可能。
顾以灿带走的仅有三千五军营,哪怕调动千机营,也不过六千数。
而拱卫京畿的禁军就有十五万!
但仅仅只是修整吗?
顾以灿会不会干脆一走之了,回了北疆?!
到时候,哪怕他反了,世人也会觉得是自己是非不分,罔顾顾韬韬的功绩,顾以灿是为父不平,不得不反。
届时,就算他扣着了顾家一家老小的命又如何。杀了?顾以灿就再无顾虑!不杀,那就得好好养着,施以恩典,照样也给顾韬韬追封,入阁。
好算计!
皇帝胸口起伏不定,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宋首辅心中暗叹。皇帝多疑,镇国公世子仅仅只在十里亭多逗留了一会儿,就足以让皇帝胡思乱想。
他不由想到了废太子。废太子是自小作为储君养大的,从幼时就跟在太祖皇帝和先帝身边听政,到后来,协理朝政,代君监国,贤明出色。
宋首辅曾觉得自己必能够辅佐出一代昌隆盛世。谁想一朝天崩……
哎。总得熬到仕致,保住这天下不乱,方不负先帝的知遇之恩。
顾知灼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太祖曾道,功高不赏,震主身亡,非明君所为。臣女相信,皇上必不会让顾家寒心,让众将士们从此畏手畏脚。”
皇帝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问道:“首辅,你说呢。”
宋首辅深知皇帝他怕了。
他动摇了!
顾大姑娘这一手,步步紧逼,简直漂亮至极。
宋首辅拱手道:“皇上,镇国公居功至伟,爵位已封无可封,其灵位入紫极阁理所应当。”
大启朝没有异姓王爵,国公是最高的爵位了。
“首辅说得极是。”
卫国公也不看热闹了,顺着首辅的话,给皇帝递台阶。
“西疆得已平定是谁的功劳,当世皆知,皇上是明君,就该功过分明。若是有功不得赏,日后将士们谁还会去拿命拼搏。”
“到时候,人人都鬼祟地躲在后头,等着大捷后,踩着别人的血肉步步高升。”
晋王差点想骂人。他怎么鬼祟了?!每个人逮着他都能踩两脚是不是?!他记住了,卫国公,还有宋首辅,别落在他手里!
卫国公用鼻子朝他冷哼一声,说道:“镇国公功在江山,功在百姓,功在社稷。平西疆,定北疆,功劳赫赫,其灵位当入紫极阁。”
“请皇上恩允。”
卫国公先行跪下。
紧接着便是首辅,一时间,金銮殿上哗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人,齐声震天:
“请皇上恩允!”
皇帝松了一口气。
首辅他们一直不作声,让他的压力极大,如今整个人就像脱了力一样,迫不及待地顺着他们递来台阶说道:“也罢。”
他板着脸,又给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说道:“尽管非朕所愿,但既然众臣工都认为顾韬韬其功可入紫极阁,那朕便昭告天下。”
“镇国公顾韬韬于国有功,功标青史,其灵位可入紫极阁,受万民供奉。”
此话一出。
顾知灼的心头猛地像是被什么牵动了一下。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雷光自她头顶轰然落下,砸得胸口一阵闷痛。
顾知灼的身形不由地晃动了一下,喉咙里满是腥甜,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又费力地咽了回去,口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看来,她如今所行之事,是与天道相悖了。
上一世,顾家只是季南珂的垫脚石,助力她成为三皇子妃。
顾家活,不是天道所向。
但,那又如何!?
天道不许,她就逆天而行!
胸口痛得像是被撕碎了一样,一股股血腥味往喉咙涌。
面纱底下,顾知灼笑得肆意,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谢皇上恩典!”
皇帝冷着脸,通体上下散发一种极度不快的气息。
天道不允?呵,顾知灼觉得自己可以更加过份一些。
她含笑道:”皇上对顾家的大恩,臣女实在无以为报,特意求了一道平安符,祝愿皇上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朕心领了。”
皇帝发出一声冷哼,面上再无平日的和善,拂袖而去。
毫无疑问,镇国公府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可是,就算不撕破脸又如何?上一世,国公府好好守着孝,足不出府,连三叔父都避回了京城,还不是一样满门尽灭!血脉断绝。
放手一搏,才能给顾家带来生路。
“恭送皇上。”
啪!啪!啪!
退朝的净鞭声响起,顾知灼的目光环顾一圈,停在了晋王身上。
她咧嘴一笑:“晋王殿下要吗,是上虚观求来的哦。”
“我听闻王爷曾请上虚观做法镇压过一位罪大恶极之人,想必您也是深知上虚观盛名的。长风真人擅阴阳,驱邪祟,他的符箓灵验的很,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听到上虚观这三个字,晋王本就铁青的脸色更加糟糕。
从西疆传来的消息,没有说顾知灼发现了符箓啊!
“对了。”顾知灼的笑容不及眼底,“不知晋王殿下送去上虚观的是谁?怎就都说他罪孽深重,非要作法镇压,方能去除一身煞气。”
晋王下意识地回避了她如刀一样的目光,含混道:“只是一个恶人。”
他得赶紧回府,看看是哪里出了岔子。
晋王掉头不顾。
顾知灼在他背后凉凉地说道:“晋王殿下,我掐指一算,您近日会有血光之灾。这平安符不拿,您可得要小心了。”
晋王蓦地平地里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又逃似得消失在了殿门前。
附近几个还没走的官员面面相觑。
他们只听顾知灼凭白说了什么平安符,还有做法镇压,西疆上虚观,罪大恶极什么的,紧接着晋王就跟见了鬼似的。
顾家一直安分守己,这些年来从无冒犯失礼之举,如今却突然发难……
能站在这金銮殿上的,从没有一个蠢人,今日种种足以让他们浮想联翩。
谢应忱大步走向她:“你身子不舒坦?”
方才有一瞬间,谢应忱注意到她神情有一点点的僵硬,很轻微。
“没有!”
那股子腥味终于压了下去,胸口也不痛了,顾知灼回答得毫不心虚。
“公子,我去找大哥,你去不去。”
人就在十里亭,她等不及要见他了。
肯定不对!谢应忱搭了搭她额头的温度,并没有异样。
顾知灼心知瞒不过,悄悄拉着他的袖口摇了摇:“就是,刚刚恶心极了,真的。”
她带着一些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撒娇的意味,小小声地说道:“我看着……就恶心。”
恶心的难以自抑!
说着话,他们俩一同走出了金銮殿,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阴沉沉的,似有闷雷阵阵。顾知灼不加理会,兴致勃勃道:“公子,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找大哥?”
不等谢应忱应下,顾知灼又一步遗憾道:“算了。公子不能骑马,我不带你去了。”
“额?”
顾知灼拉着他的衣袖,脚步轻快地沿着汉白玉石阶往下走,时不时地一下蹦出个两三格。这么一条在世人眼中充满了敬畏,无数人拼尽一世都难以踏足的长阶,在她的脚下什么也不是。
走下汉白玉的长阶后,她扭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殿宇。
金銮殿。
也不过如此。
“夭夭。”
见到顾知灼终于全须全尾地从金銮殿里出来,秦溯松了一口气。
“秦副指挥使,请叫我顾大姑娘,下回莫要失礼了。”
说完,顾知灼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远远地向着周指挥使不着痕迹地感激颔首。
周指挥使和三叔父是少时好友,他是冒着风险让自己带木盒子进去的。
玉狮子就在午门外,有晴眉跟着。
一见到她,玉狮子蹦蹦跳跳地过来了,用脖子蹭她。
“晴眉,你先回去,告诉三叔父他们,我去找大哥了!”
顾知灼翻身跃到了马背上,又向谢应忱摆了摆手:“公子我先走了。”
第一个字时还在跟前,到最后一个字时连人带马就已经蹿出了午门。
谢应忱抚过刚刚被她捏皱的衣袖,心道:不行啊,身子还是太弱,至少得能骑马。不然,总是被丢下可不好。
顾知灼控制着马速穿过京城大街,等出了城门,她甩了个空鞭,喝道:“驾!”
玉狮子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它喜欢毫无束缚的奔跑,矫健的四肢高高跃起,有如一道风沿着官道疾奔而过。
已近六月中旬,京城快进入盛夏,迎面而来的微风也添上了些许暖意,玉狮子越跑越快,直到顾知灼远远地看到帅旗飘扬。
前头是黑鸦鸦的人影,最前方的少年英姿勃勃。
他身披黑色铠甲,一杆长枪横在马前,唯有长枪上头垂下的缨子是鲜红的。
顾知灼放声高呼,带着无比雀跃。
“顾灿灿!!”
第67章
顾以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长枪, 和顾知灼一般无二的凤眸满是懒散和无趣。
这一切在眼前的少女向他奔来的时候,全都被欣喜若狂所取代。
骏马灵性非凡,和主人心意相通, 压根不需要顾以灿有多余的指令,就如箭一般飞奔而出, 在两人相距不到十步的时候, 同时默契地从渐缓的马背上跳下来。
顾以灿连长枪都扔了。
“顾灿灿!!”
“顾夭夭!”
顾知灼飞扑到了他的怀里,笑声悦耳。
两人同日出生,一母同胞。
小时候,他们连身高都一样。
而如今,顾以灿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肩膀也宽了一些, 手臂有力,他甚至能轻松地把她抱起来,转上好几圈。
顾知灼环着他的肩膀,裙摆飞扬。
顾以灿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两侧捏得嘟嘟的, 笑若骄阳。
妹妹真好看!和他一样。
顾知灼先是笑, 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汪汪。
顾以灿:?
他吓坏了。
除了还小的时候, 在他有记忆以来,妹妹只有三回哭成这样,一次是祖父去世, 第二次是娘亲病故, 第三次是爹爹战死。
照他的推断,除非自己没了,不然妹妹不该哭啊!
她也不放声哭, 只是小声小声地低泣着,眼尾红通通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落,落到他的手背上,也似是落到了他的心尖尖。
他的心跟着生生地痛。
谁!
谁惹他妹妹了?站出来!
顾以灿绷着脸,他左看看,右看看,妹妹是一个人来的,自己的士兵全都在百来步以外。
所以,自己惹的?
有点冤。但不管怎么样,他先认错。
“都怪我。我不该这么久才回来。”
肯定是京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气着妹妹。
对,一定是这样。
“等回京后,我就找他们晦气去!”
“不哭好不好?”
顾知灼:“……”
“要不,我让你打两下?”顾以灿手忙脚乱,妹妹从前不爱哭,他完全没有哄女孩的经验啊!
顾知灼抽抽鼻子,迁怒道:“都怪你。”
“怪我。”
“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为什么要死?
顾知灼一拳头打在他的铠甲上。
真硬!手痛!!
顾以灿傻掉了:“要不,我把铠甲脱了让你打?”
顾知灼把额头抵在他的护心镜上,眼泪飙的更厉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他们俩一同出生,一同长大,是彼此灵魂的另一半。
上一世,公子好不容易帮她找到他。
她拼命赶过去,最后看到是他的尸体,他甚至等不到她去见她。
他的胸口被捅穿,小腹被剖开,抛尸在乱葬岗。
他双眼未闭。
她抱着他,他的血早就已经干了,无数的蝇虫绕着他们飞。
那一刻,她的灵魂永远的失去了一半。
顾知灼环抱着他,脑海里全是上一世死状凄惨的顾以灿。
她亲手为他缝好了腹部的伤。
亲手擦干净了他的血。
亲手给他换了衣裳。
又亲手一把火他烧了,带回到祖父祖母和爹娘身边。
“顾灿灿。”
她闷声唤着。
“在!”
“你活着,你还在。”
顾以灿赶忙顺着她的话说道:“我活着呢,你摸摸,是热乎的。”他拉着她的手摸脸颊,热乎乎的,又让她去摸自己的鼻息,也是温温热热的。
“我不会死的,我保证,我发誓!肯定不死。”
“我信你了。”
顾知灼的唇间溢出轻轻的笑声,眼泪还在流,嘴角已经高高翘了起来。
顾以灿随性地用手背给她擦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不好看了。”
“不要你管!”
顾知灼瞪他一眼,目光细细描绘着他的眉眼。
和上一世最后见到的时候不一样,脸上没有血和沧桑,他依旧神采飞扬,充满了自信和少年成名的傲气,剑眉英气,一束马尾高高扎在脑后。
见她笑了,他也跟着笑,讨嫌地用手指去戳她颊边的梨涡。
啪!
顾知灼抬手拍开。
他笑得前仰后合,往她肩上一搭:“走啦。”
他捡起长枪,带着她往帅旗的方向走,随口道:“怎么样,搞定没?”
两匹马压根不需要招呼,哒哒哒地跟在后头。
“我出手,当然!”
顾知灼哼哼着抬了抬下巴,傲气毫不逊色。
“亏我们一起出生的,现在怎么默契这么不好,连这个都要问。”顾知灼瞪他,“肯定是你的错。”
“我错,我错。”
反正惹妹妹不高兴先认错肯定没错。
“江自舟,黎青,千机营的校尉。”顾以灿给她介绍两个副将。
千机营包括齐拂在内,有三个校尉。
江自舟三十余岁的年纪,眉间有一条又深又红的伤疤。
黎青和齐拂年岁相仿,样貌粗犷,生得格外健硕。
顾以灿勾着她的肩膀,笑着向他们俩道:“我妹妹。”
两人同时抱拳:“大姑娘。”
他们也在打量这位顾大姑娘。
他们都听说过,世子和大姑娘是孪生子。
她果然和世子生得很像,单从容貌上至少有七八分的相似,也一样目有英气,但世子要更高一些,眉眼更深,颊边也没有涡窝。
顾知灼还了礼。
“你们带兵回营修整吧,本世子还得进宫复命。”说着,顾以灿毫不掩饰地轻啧一下,挑起的眉梢有一丝没有掩饰好的不耐烦。
两人应诺。
“走啦,我们回京。”
顾以灿是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名叫烟云罩。
他先上马,又向她伸出了手。
“妹妹。”
顾知灼把手搭在他的掌心,借了一把力,一跃而起坐到了他的前头。
两人一骑,奔向京城。
玉狮子见自己被抛下,非常生气,撒开马蹄往冲前,憋着一股气想要超过烟云罩。
可惜,它到底还未成年,而烟云罩正值壮年,又是匹战马,伏着两个人丝毫没有压力,玉狮子根本追不上,没一会儿就远远地坠在了后头。
烟云罩还生怕它跑丢了,跑着跑着会放慢马速等等它。
顾知灼扭头看了一眼,见它跟得好好的,就放心了,趁着在路上的功夫,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她说得简单,其中的艰险更是提都没提,但全部说完,也到了京城。
顾以灿沉默地抱了抱她的肩膀。
他不在。
妹妹一个人扛着镇国公府,一定很辛苦吧。
她的肩膀比自己的纤细,但一点也不孱弱。
她说完问道:顾灿灿,你是不是要先进宫。”
顾以灿点头:“我去复个命就回家。”
“你要小心了,如今顾家和皇上已经撕破了脸,他对你肯定也不会有好脸色的。”顾知灼仰着头和他说话,睫毛忽扇忽扇的。
“我懂。本世子出马,脸破了也能给他粘好。”
顾知灼趴在马上,笑声愉悦。
烟云罩在镇国公府门前停下,玉狮子马呜萧萧,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生气的拿头顶顾知灼,又对着顾以灿直打响鼻,愤怒地挡在顾知灼和烟云罩中间,把他们隔开。
“好啦好啦。我请你吃糖。”
顾知灼摸出一颗糖喂给它吃。
玉狮子闻了半天,顾知灼作势去给烟云罩喂,它立马着急起来,拿头往她手上直拱,舌头一卷卷走了糖。
烟云罩稳重得很,没吃到糖也不恼,抖了抖油光水滑的鬃毛,不紧不慢地走了。
顾知灼把装着糖的荷包丢给顾以灿,目送他远去。直到顾以灿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她拉着玉狮子的缰绳往府里走去,从眼角到眉梢都带着浓浓的愉悦,她一边走一边低头训它。
“是不是不生气了?”
“脾气这么坏,你以后和烟云罩住一个马厩,当心它半夜咬你。 ”
“阿呜一口……”
“夭夭!”
耳边蓦地响起顾白白的轻呼,她猛一抬首,映入瞳孔的是一大片耀目的红,她惊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大步,险险地站稳。
呼。顾知灼拍了拍胸口,差点闷头撞上去!
沈旭是和顾白白一同出来的,这雍容的大红色也只有他能压得住,称得他肤色白皙,昳丽无双。
她福身道:“督主,三叔父。”
沈旭盯着她,忽地发出一声哂笑。
顾知灼一脸莫名,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她心情好,不在意!
“督主,您怎么来了?”
她唇角上弯,随手指了指他的衣袖。
他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宽大的敞袖上沾了指头大的黑灰色香灰,在金丝银线中有些扎眼。
沈旭低头一看,不快地用指尖掸了掸,但还有一些浅浅的痕迹,这让他越看越难受,满脸都是恨不得把袖子撕下来的厌恶。
盛江连忙递上了一方白帕子,他把手指擦了又擦,眼皮也不抬,不耐烦地说道:“上香。对了,还有宣旨。”
顾白白:“宣旨?”刚刚好像没说。
顾知灼眼睛一亮,莫非是爹爹入紫极阁的圣旨?
十有八九是,不然哪需要劳动这位爷啊。
这么一想,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她的手上。
“忘宣了,你拿着吧。”
不是?这也能忘!?
沈旭扔下圣旨,抬步就走,那方白帕子被他随手抛在地上。
一众人等拱卫在他身后,连顾知灼都被挡开了。
这位爷到底是来做什么啊?不过,暂时看来他对顾家好像没什么恶意,她想着,拿上圣旨,高高兴兴地跑向顾白白。
“三叔父,大哥先去宫里复命,晚些回来。”
灿灿总算是平安到了。顾白白微微颌首,说道:”圣旨上写了什么?“
顾知灼把圣旨展开一看,和她猜的一样,圣旨上明确了爹爹居功至伟,入紫极阁,受大启谢氏子孙和万民世代供奉。
太祖时,每一位入紫极阁的功臣,都会有翰林院学士专门撰写其功绩,编撰成册,圣旨里同样点明,此事会交由礼部来负责,公告天下。
择吉日,入阁。
甚至就连吉日都定好了。
顾知灼看过后还满意的,她把圣旨给顾白白:“三叔父,您看看,里头有没有陷阱。”
待他接过,顾知灼又道:“沈督主他还说了什么吗?”
说是宣旨,连旨都忘了。要不是自己回来,他是不是要等想起来后,再随便派个人送来?唔,还真是有可能!
“来上香的。”
“真上香?”
顾白白若有所思:“我想,他是在试探。”
“试探?”
“试探皇上的底线。”
顾知灼挑了挑眉梢,听他说道:“沈督主他如今在朝上如日中天,然而,除了东厂和锦衣卫以外,他手上其实没有实权。 ”
顾知灼更熟悉的是五年后的朝堂,对于如今的朝堂局势,她还并不是了解的非常清楚。
五年后的沈旭,已攀至巅峰。
宋首辅疾病突发病故,卫国公夺爵满门抄斩,晋王一党尽数投向谢璟。
朝上没有什么三党林立,唯有东厂沈旭和储君谢璟。
皇帝头疾严重,视力大损,精神不济之余,十天才开一次大朝,所有的奏本全都要经过司礼监,沈旭拿捏着朝堂口舌和耳目,又手段狠毒,动不动抄家灭族,剥皮凌迟。无人敢折其锋芒。
如今这三党分庭的朝堂,她其实并不熟悉,她甚至不知道沈旭是怎么踩下卫国公和晋王他们,一步登天的。
顾白白看完了圣旨,点头道:“可信。”
顾知灼抚掌笑道:“那就行了。”
爹爹入了紫极阁,从此赫赫战功举世皆知,顾家的声望将会被推至鼎盛。短时间内皇帝怕是很难再以镇国公府罔顾君恩,贪功诿过,不忠不义之类的罪名来定顾家死罪。
重生至今两个多月。
她终于把顾家从既定的命运线上扯了回来,有了些许喘息的余地。
“三叔父,您还没说呢,他在试探什么?”
顾知灼的尾音微微上挑,仿佛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试探皇帝对他的容忍底线。”
“他公然吊唁,皇帝的态度如何,若是没恼,日后他可踩着这条底线再往上走。”
“沈旭也不过二十许,光靠行事狠毒,是难以走到如今高位的。”
顾白白的语气中有一丝赞赏。
皇帝的信任,百官的忌惮,手下人的忠心和敬畏。这三样,每一样做到极致都极其不易,而若要兼得,就更难。
尤其,据顾白白所知,沈旭没有任何人的扶持,是一步步靠自己走到了如今的地位。
顾知灼默默点头,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对他既畏,更多的是敬。
“夭夭,你与沈督主很熟?”
顾白白见方才两人间相当熟稔,她家夭夭对沈旭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
顾知灼坦然地说道:“阿蛮走丢,我求过他,他帮了我。”
“原来如此。”
她推着顾白白慢慢往前走。
从垂花门过去,就是正堂了。
“还有……”
顾知灼正想说,季氏的真名也是他告诉她的,就被一个尖细的嗓音给打断了。
“……你们顾家又不是没有姑娘,怎么就非巴着别人家女儿不放!我今日非要带她回去。快把迎儿叫出来。”
声音是从前头仪门附近的一片花帘子那儿传过来的。
一个三十来岁,珠钗环绕的妇人右手插腰,大声嚷嚷着指指点点。要不是几个婆子挡着,手指头都快戳到顾知微的脸上去了。
顾知微板着小脸:“舅母您要是来吊唁的,就去上香,要不是赶紧走。我今日忙着呢,顾不上招待您。”
她脸蛋涨得通红,气不打一处来。
顾知微原本是交代过门房,别让徐家人进来的,但今日府里挂白设灵堂,不能随便拒客人于门外,一不小心徐家人就来了。
他们说是来吊唁,结果她舅母趁着府里方才招呼那位红衣服,一时顾不上她就趁机往内院冲,让婆子们给拦下了。
“迎儿表姐不会跟你走的!”顾知微一指大门的方向,“您再闹,就走。”
“你娘是姓徐的,徐家是你外祖家。赶我走?”徐太太尖细的嗓音惊得鸟雀乱飞,“你娘的面子还要不要了?她守了这么多年的寡,府里上下怕早就没人把她放在眼里,你是想把她最后那点子颜面也给折了?”
顾知微微一愣神,徐太太哼哼着越过她朝仪门去。
顾知微脚下一横,挡在她面前,下令道:“拖走。”
好几个婆子涌了上来,徐太太顿时就恼了,嚷道:“知微啊,别以为阿宝瞧上了你,你就能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你这副瘦巴巴的样子,将来可不好生孩子。”
“你胡说些什么啊,就你儿子的死德性……”
徐太太容不得她说这话,巴掌举起来:“我今天就替你娘好生教训……”
顾知微倔强地仰起脸,下一刻,她的纤腰让人一揽,带开了两步。
徐太太的步子一个没收稳,踉跄着差点扑倒。
她刚要发脾气,一抬眼见是顾知灼,脸上立刻露出了讨好的笑:“原来是咱们家大姑娘。我家迎儿在府里叨扰挺久的了,我是来带她回去的。”
“大姐姐,你别答应。”顾知微靠在她身上急急道,“徐家为了他们宝贝儿子,要把迎儿表姐送给别人糟蹋!”
第68章
“哪能啊。”
徐太太陪笑着说道。
“迎儿是我亲闺女, 我怎会亏待了她。我给她找的那是顶顶好的亲事,五军都督府的左提督龚海,龚大人。”
顾知微小脸鼓了起来, 气得脸颊发红:“他都五十多了!”
“五十多又怎么了。”徐太太笑道,“龚大人是个痴情的, 前头娘子死了后呀, 屋里连个侍妾都没有。咱们迎儿嫁过去立刻就能当家做主,有什么不好的。”
她还不忘刺一下:“知微,你年岁小,不懂。这亲事你再瞧不上,说到底,也总比你娘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要好吧。好歹有个知冷知热的不是? ”
顾知微身边的乳嬷嬷井娘听得眉头直皱:“亲家太太, 慎言!”
她家两位姑娘还没出阁呢,二姑娘也就十一岁,这位舅太太说什么污糟话,这些话怎能在姑娘们面前乱说。
顾知微又气又恼, 这要不是她亲舅母, 她真想一巴掌呼上去。
“亲家太太。”顾知灼知礼性地福身后,面色冷厉道,“迎儿是客, 她想走就走。她不想走,谁也带不走她。亲家太太,这儿是镇国公府, 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 由不得你在这里放肆胡闹。”
“顾家立的是灵堂,不是喜堂的。”
“若是亲家太太再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就别我怪认定徐家要和我们顾家断亲了。”
跑来别人家的堂灵说着什么亲事之类的, 若不是不能折了二婶母徐氏和微微的颜面,她早就把人打出去了。
徐太太噎了一下,讪笑道:“大姑娘,瞧你说的,我家迎儿……”
“好啦。”
从花帘子的另一边,快步走出来了一个小腹高凸的男人。看他这样子,也不知道躲在那里偷听了多久,至少顾知灼到的时候,就注意到露在花帘子底下的靴子。
如今他一走来,先是喝斥道:“你再咋咋乎乎乱说话,就给我滚回家去。”又对着顾知灼讨好地笑了笑,“大姑娘喜欢迎儿,让迎儿在这儿多住些时日就是了。”
“可是。”
“别啰嗦。”男人扯一把徐太太的胳膊,嚷道,“大姑娘喜欢,就是咱们迎儿的福气。再说了,亲姑母家,有什么住不得的。”
他背过身,挤眉弄眼地冲她使色,嘴上声音极大:“还不快走。”
“舅父。”顾知微憋着火气见礼,无论是嘴上还是脸上,都没有多少敬意。
他是徐氏的嫡亲兄长徐先,一母同胞的那种。
顾知灼也跟着道:“亲家舅爷。”
“大姐儿别多礼了。”徐先一副宽厚长辈的模样,“我们还没给国公爷上香呢……”
“是刚刚看到有宫里的那一位来。”他解释了一句,以表示自己并非有意怠慢的,“我们就先避了一下。你们舅母也是太想念迎儿了,想着干脆去瞧瞧她。”
“你也真是。”他对着徐太太喝道,“没瞧见国公府正忙着吗,你想迎儿了过几天再来瞧她也一样。”
他说着,又扯了扯徐太太。
见顾白白也坐着轮椅过来,忙陪笑道:“三爷,我们先去前头了。 ”
徐太太不甘不愿,但也不敢说不,磨磨蹭蹭地被拖走了。
等走出了一段路,徐先看了看左右,见附近没有下人,赶忙把徐太太拉到了一座假山后头,压低声音道:“你别招惹那位顾大姑娘,她凶得很。我听说,她今天在朝上,连晋王都敢打,晋王被打了还不敢吭声。”
“你妹子……”
徐太太想说,念着徐氏给他们顾家守了这么多年的寡,她也不会真的赶走自己。
徐先哼哼冷笑:“她难道不会把你的嘴一堵,往外头一扔?说你还不听了。这里可是国公府,随便漏出来一点就够咱们家吃喝不尽,你还想彻底得罪了不成。也不想想咱们儿子。”
一说到儿子,徐太太偃旗息鼓。
“我这不是着急嘛,咱们阿宝都快十三了。”徐太太说着说着,恼道,“你妹子也是个不中用的,嫁到顾家这么多年,在顾家还说不上话。从前还能说有国公夫人在,现在国公夫人都贬妻为妾了,她照样连个管家权都捞不着。她要是有能耐,肯求顾家出面,咱们阿宝至少也能在銮仪卫当个副指挥使!用得着去求龚提督?”
“龚提督瞧上迎儿了,答应让我们阿宝去五军都督府当个经历。咱们不把迎儿嫁过去,这事就没戏!你瞧瞧,都快六月了。要是龚提督又瞧上了别人家的闺女,你到时候再想把迎儿送过去,说不得人家就不要了。”
这倒也是。徐先默默点头。
龚提督这种人想要哪家闺女要不着,总不至于会痴情地等着迎儿。
“而且。咱们阿宝总说非他表妹不娶。也得要阿宝先有个正经差事,咱们才好向镇国公府求亲。”她嫌弃道,“虽说知微那丫头脾气坏,还爱舞刀弄枪的实在配不上阿宝,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姑娘。”
“好啦。”徐先拉了她一把,又探头看了看左右,“别说了。”
他们徐家当年能和镇国公府搭上亲,跟走了狗屎运似的,
阿宝念叨着娶知微这事儿,听听就够了。要是真敢提,绝对会让顾家,不对,用不着顾家,小妹就会把他打出去。
徐先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你要是真等不及,咱们就先定下亲,拿了婚书。等迎亲前再来接人也是一样的。有婚书在,顾家再不讲理,总不能迎亲了都不放人吧。要是还不放人,就让龚提督来顾家迎。”
“我是真急……”
徐先不耐烦地打断她:“好了好了,就这么办。你千万别惹了那位顾大姑娘,她喜欢迎儿,就让迎儿多奉承些,哄得她高兴了,手指缝里随便漏出来一些,就够我们阿宝吃用不愁了。你呢没事就多去陪太夫人说说话……”
徐太太嘟囔着:“你外甥女都不让我进内院。”
想陪也陪不了。
“你……”真是没用!徐先气不打一处来,“不让你进你就老实地待着。”
他说着,又整了整衣襟。
他刚刚看到工部左侍郎来了,得赶紧过去认认人,听说工部今年要采购一大批毛料,若是能拿到这笔单子,至少能赚个十来万两。”
徐先脚步匆匆地走了,只留下了徐太太在原地恼得直转圈圈。
她哪里不知道可以先定了亲再说,可是……
徐氏身边的孙嬷嬷悄悄告诉她,徐氏不知怎么的突然问起了当年生的那个孩子有没有胎记。
当年徐氏明明昏死过去了啊。
徐迎儿不在身边,自己到底难以安心。还是得早早把人给嫁出去,以后和顾家的走动也就少了。徐太太跺了跺脚,从假山后头走出来。
内宅进不去,她只能叫来丫鬟把她领去水榭小坐。
丫鬟带她过去后,就回来禀告了顾知灼,还说了:“徐舅爷把徐太太拉去假山后头说了好些话,奴婢没有跟过去。”顾家下人没有偷听客人说话的习惯。
顾知灼正带着顾知微和顾知南避在正堂的屏风后头。
她悄悄和她们说来的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和顾家是敌是友又或是中立。闻言她挑了挑眉梢。
“他们肯定是不死心。”顾知微愤愤然道,“指不定躲在假山后头商量怎么把迎儿表姐带走。你就该过去听听的。”最后这句是对丫鬟说的
徐家本是边关的一个小商户。
顾家二爷顾尉尉年少时追击一伙狄人中了埋伏,身受重伤,让徐氏救了回去,两人进而定情。
顾家是国公府,但并无门第之见,拿老国公顾谢的话来说,他从前还是个沿街乞讨的小乞儿呢,谁还看不起谁啊。
当时徐家为了一笔羊毛的买卖,正逼着徐氏给一个五十来岁的县太爷当续弦。——上一世顾家遭难后,祖母说给徐氏一张放妻书,让她别留下来送死了。徐氏没答应,她亲口说了这件事。她说,她生死都是顾家人,是顾尉尉的妻子。
所以,镇国公府去求娶时,对徐家而言,简直就跟天上掉下馅饼似的。
这桩亲事顺顺利利,徐氏进了顾家的门。
徐家也借着和顾家的姻亲,生意越做越大,举家搬到了京城。
顾知微简直要气死了:“大姐姐,你不知道,他们给迎儿表姐定的那个什么龚提督,他娶过两个媳妇,两个媳妇全死了。我叫乳兄帮忙打听过,都是被他虐待死的。
顾知微催促井娘道:“乳兄说什么来着,你们都不肯跟我好好说,现在大姐姐也在,你快说!”
井娘满脸为难。
大姑娘也在,就更不好说了。
要是让二夫人知道,自己在三位姑娘面前说什么龚老爷喜幼女,先前娶的那两房都不到十四岁,被打得遍体鳞伤,谷道破裂而死什么的,自己非得被打死不成!不对,顾家不随便打杀下人,但也肯定会被打一顿丢去庄子上。
她就不该听二姑娘的话去让儿子打听这些污糟事。
徐家也是个大富人家,怎就跟那些要靠裙底来提携的破落户似的,随便把自家姑娘送给那种人糟践。
迎儿姑娘也就十三岁!井娘简直给恶心坏了。
“大姑娘。”井娘讪讪地笑了笑说道,“就是,这位龚老爷爱打人,前头两个都是、都是被他虐待死的。他也确实没有侍妾,但房里的通房有一大堆,个个都没有名份罢了。”
说难听点,没有名份,等弄死了随便破席一裹往乱葬岗一扔就成,不但省事还不会落人话柄。
她的话肯定没说全,但顾知灼不听也知道她那些支支吾吾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大姐姐。”顾知微抱着她的胳膊说道,“你帮帮我表姐吧,别把她赶走。”
顾知微也知道自家府里最近事多。
她三哥从西疆回来后,和她说了这一路上的见闻,更说了在阿乌尔城的种种,她哭了一晚上。
大姐姐现在在谋的是顾家的生机,她不应该拿这些琐事再来烦扰大姐姐。
可是,若是不管,迎儿表姐肯定会被强行带走,然后为了那个徐耀宝的前程,被徐家随便许人,说不定还会死。
明明表姐也是舅母生的,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我知道了。”
顾知灼拍拍她的脸颊。
“你让迎儿不要出镇国公府的门,没人能把她带走。”
镇国公府的内院和外院,她都已经收拢妥当,如今不可能再有像阿蛮时那样,随随便便把人从国公爷里给带走。
“就冲她救过你,这闲事也得管管。”
“大姐姐你真好!”顾知微把头埋在她的手臂上,一通撒娇。
顾知南歪着脑袋看看两个姐姐,抱着她的另一条胳膊摇:“迎儿表姐很好的,还帮我喂小兔子。”
“微微,你……”
顾知灼正想让她去问问徐迎儿自己的想法,有婆子急急忙忙地过来禀说:“大姑娘。世子爷回来了。”
咦,还挺早的。
顾知灼看了看天色,也就去了不到两个时辰不到?
“我们先过去。”
顾知灼带着两个妹妹绕过屏风走出去,顾以灿大步流星而来,跨过门槛。
正堂更静了,只有他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他的脚步越来越重,仿佛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顾知灼站在原地没有动,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从门口一直走到正堂的正中。
他跪倒在地,重重地伏首磕头。
三跪九叩。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一片血红,鲜血从破皮的口子往外渗,又沿着额角滑下。
他目视棺材,沉默地站了许久,待回首时,是一贯肆意张扬的笑容。
他先冲着顾知灼眨眨眼睛,又严肃地见了礼。
“三叔父,姑母。 ”
几个弟弟妹妹也连声叫着“大哥哥”。
一一打过招呼后,顾白白欣慰道:“你回来就好,这一趟,好像长高了一些,又黑了一些。”
顾以灿灿烂一笑:“妹妹也这么说。”
有客人在,顾白白也没有说太多。
“去后头给你祖母问个安吧,她一直惦记着你。”
“晚些再去。”顾以灿把铠甲一脱,交给了管事,对顾知灼招了招手,“妹妹,走了。”
“去哪儿?”
顾以灿的笑容不减,他眼尾一挑,黑黢黢的眸子扫过正堂内外的客人们,丝毫不压低嗓音地说道:“找人晦气去。”
目光所及之处,不少人心头发麻。
顾家守孝三年,他们都快忘了,顾以灿和好脾气的顾韬韬不同,他当年带着京城的一帮纨绔子弟,横行无忌,惹事生非。
“三叔父,姑母,我们去去就回,等我们回来用膳!”
他拉上顾知灼,兄妹们没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顾白白:……
一个夭夭,已经够让他一惊一乍了,现在又来个灿灿……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抬眸温和微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眼角的余光正看着顾知灼的裙角消失在了垂花门。
顾知灼拉着顾以灿的手臂,走得蹦蹦跳跳,随口问道:“顾灿灿,他没为难你吧。”
他指的是皇帝。
“没。”
顾以灿摇摇头,他其实也是做好了会被为难,罚站或罚跪的心理准备。
结果去了以后,在候见处等了一会儿就被召见了,整个过程平平常常。顾以灿交还了五军营的令牌,皇帝勉励了几句,就打发了他。
顾以灿心知,以皇帝的脾性,妹妹今天拿兵权威胁了一把,他绝不可能忍得下。
越是平和,就越不对劲。
顾以灿甩了一下高马尾,抬臂往她肩上一搭,压低了声音道:“妹妹,我想着,袭爵的事得暂且放放了,先让他把这口气出了再说。”
顾知灼:“……你说得对。”
先是季氏,再是紫极阁,她的步子迈得确实有些快了。
顾知灼眼睑低垂。
皇帝此人,从前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无论是在先帝,还是在百官面前,都样样不如废太子。没有废太子聪颖,没有废太子得人心,没有废太子贤名……所以,他登基后,处处标榜先帝,想要超越先帝成为一代明君。
顾知灼利用的就是他重名声,为顾家博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现在的镇国公府没有和整个大启朝抗衡的实力。
明面上,镇国公府确实有二十万北疆军,可实则,连年征战,兵困马乏,朝廷又许久不拨粮饷,全靠北疆自给自足。去岁一战,兵力大打折扣,老弱病残一大堆,三叔父更是拼上了一双腿才把北狄驱逐。
说不好听的,就算拉了反旗,这样的北疆军也对抗不了兵壮马肥的禁军。
顾以灿去复命,若是皇帝为难了他倒也罢了,如今反倒像是在憋着些什么。
先让他把这口气出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达成一致。
烟云罩等在门口,也不需有人拉缰绳,就踏踏踏地跟着后头出去。
顾知灼兴致勃勃地问:“咱们去找谁的晦气?”
顾以灿咧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晋王。”
当年,他只带回了爹爹的一身铠甲,是他没用,让爹爹死后难安,尸身受了这些年的苦。
顾以灿拉着她上了马背,两人一骑,直奔晋王府。
晋王府距离镇国公府并不远,都在内城,烟云罩跑得又快又稳,拐过大街小巷,左岸桥的尽头就是晋王,远远的,顾知灼看到晋王府的大门前,聚了不少人。
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
谁在晋王府门口打架?
这个念头刚起,门口这些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也听到了马蹄声,纷纷转过身来,齐声喊道:“灿哥!”
顾知灼:?
周六郎一见顾知灼殷勤地又补充了一声:“姐。”
他一喊,其他人看看彼此,七嘴八舌地喊着:“姐!”
顾知灼:??
他们还没忘了那事?
顾以灿坐在马背上,黑发一甩,扬跋扈地问道:“让你们准备的东西呢。”
“带着呢!”
周六郎晃了晃手上的木桶,里头的暗红色液体随着他的动作晃荡着。
顾以灿满意点头,夸了一句,他抬眼看了看朱红色的大门上头挂着的“晋王府”牌匾,大手一挥。
“敲门去!”
第69章
哇哦!
少年郎们一个个全都兴致勃勃。
“郑四, 快去敲门。”
在这大京城,就连纨绔子弟也都是要分帮结派的,周六郎他们从来不跟晋王家的三小子谢笙一块儿。倒是秦洛从前总爱跟在谢笙后头跑, 后来靖安伯府被夺了世袭罔替,秦洛也就挤不进他们这圈子了。
从前有顾以灿在, 谢笙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哪怕顾以灿一年有一半多是在北疆,谢笙也不敢随意招惹他们。但是,三个月前,在顾以灿领了剿匪的差事后,谢笙不知怎么的,跟咸鱼翻身似的猖狂了起来, 事事找他们麻烦。
抢花魁,抢好马,抢猎场,连买只山鸡他都要抢。
前几天, 郑四听说有个青衣颇为风姿动人, 就包了个戏园子请他们看戏,结果,谢笙带着一伙子人过来, 非要他们让出戏园子。
两方就打了起来。
谢笙人多势众,郑四他们被打趴下了。
本来嘛,输了也就是让出戏园子, 再骂上几句, 放句狠话什么的。对他们来说,打打架,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什么, 技不如人,下次打回来就是。
谁想谢笙不知道发什么癫,叫人把郑四他们扒光了扔出去,还找了个算命先生来,到处和人说他们中了邪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对着他们又念咒,又做法的,惹了一群人围观。
纨绔也是要脸的!
顾以灿一回来,他们就跑去告状了。
顾以灿毫不推脱,说带他们把场子找回来。
灿哥这辈子都是他亲哥!郑四郎的半边脸还是肿的,“砰砰砰”用拳头砸响了晋王府的大门。
角门刚开了一个缝,郑四就一脚踹了过去,熟门熟路地把角门踹开,回首灿烂地笑道:“灿哥,你先。”
顾知灼:“……”
从前她不和兄长的这些朋友玩,原来他们平时玩的是破门而入吗?
瞧这熟练的架式,怕是没少干。
“走!”
顾以灿昂首,踏进了晋王府的大府。
“谢笙那小子住哪儿?”
“灿哥,我知道。这边走。”
郑四殷勤地在前头带路。
七八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一同闯进来,个个手上都拿着马鞭,周六郎提了一个木桶里,木桶里也不知道盛了些什么,晃荡出来了一些,泼洒在地上,好像是,血?
门房赶紧去叫护卫,又找人快去禀三少爷。
下人们东奔西跑,小厮拦不住,护卫又不敢下重手,生怕打伤了哪家公子哥,自己反而小命不保。
也有护卫认出了郑四郎,想到前几天的事,哪里还不明白对方是为何而来。
这种纨绔上门找场子的事,他们从前倒是听说,就是还从来没有人敢找上晋王府!
郑四熟门熟路地带他们闯进了谢笙的院子。
一路上谁要敢拦,他就一鞭子甩过去。
他早想打回来了,就是担心晋王府人多,万一没讨到好太过丢脸。现在,跟着灿哥,安全感十足~
“灿哥,就是这里了!”
他两眼放光的盯着顾以灿。
“我打听过了,谢笙那小子一大早从软香楼里回来后,就没出过门,现在肯定还在睡觉。”
“走。”
顾以灿走在最前头,扎得高高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
他一手空甩马鞭,一手牵着妹妹,走出了一种目中无人的姿态。
院子里头洒扫的粗使婆子全都吓坏了,惊喊连连,一伙子纨绔目不斜视,直接去了主屋,远远地就听到里头的琴声,歌声和娇笑声……混杂在一块儿。
郑四一脚踹开了门,便是一阵惊叫连连,一众歌姬和丫鬟纷纷掩面散开。
谢笙斜靠在罗汉床上,衣襟半开,露出了胸口的大片皮肤。
他呆了一下后,惊道:“郑久光,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身边本来环绕着好些个貌美女子,这会儿全都散开了。她们不知道来的是谁,面色惶恐地立在一旁。
“今儿小爷是来找谢笙的,别挡路。”
郑四连眼角都没有往她们那儿斜,直接一把把谢笙拖拽了出来,扔在了庭院里。
扔完他又想到了什么,又赶紧把谢笙的衣襟拉严实了。
“郑四,你敢!”
谢笙吃痛,顿时火冒三丈,他猛一抬头就发现自己院子里多了好些人,为首的一看就认得。
“顾以灿。你怎么还活着?!”
他脱口而出,语调里带了一股浓烈的难以置信。
顾知灼扬了扬眉。上一世顾以灿确实在这趟剿匪后就没能回来。
顾以灿哂笑道:“你投胎个一百次,本世子也还活着。”
“去,他怎么打的,就怎么打回来。”
郑四郎的拳头早就痒了,他捏了捏手指,一巴掌扇了过去。
当时在戏园子里被打的几人早就按耐不住了,一涌而上,扑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谢笙双手抱头,气极败坏道:“你们敢!?”
“谢三。”顾以灿环抱双臂,漫不经心道,“打架归打架,你叫上一伙子护卫来帮忙算什么意思?既然不懂事,本世子就好生教教你。”
“就是。”郑四越说越恼火,“打不过就叫护卫,真是不要脸。”
他们这些人全来自京城数一数二的府邸,身份相当。
打起架来,谁也告不了谁的状,结果这谢笙不讲规矩,带了十几个护卫围着他们一顿知打。
郑四一分神,被谢笙反扑了回来,挨了一拳头,另一边的脸也肿了。
看热闹的周六郎发出了哇哇的嘘声。
郑四恼羞成怒,墨九上来拉住了谢笙的腰,把他掀翻在地。
郑四哇哇乱叫,扑了过去,没有任何花巧的肉搏,打得谢笙惨叫连连。
护卫们也都陆续赶到了,他们大叫着“三少爷”就往前冲。
郑四和谢笙他们是怎么打的,顾以灿一概不管,但他也不容许有任何人插手,三两拳就把扑过来的护卫打翻在地,只听得周围惨嚎连连。
“拿来。”
顾以灿一伸手,周六郎连紧从布包里掏出了一大摞黄纸。
顾以灿拿过一张,翻过覆去地看了,问道:“我不是让你去买符吗?”
“灿哥,卖黄纸的铺子里说,他们不给人画符。所以,我就买了黄纸。灿哥,我还让掌柜的都给裁好了。”
他殷勤道:“要不要我去道观里绑一个道士回来给我们画?”
顾知灼:“……”等等,她听到了什么?周六郎说的是绑,是绑没错吧!
好歹她也是道门中人,这种要受天谴的事还是得少做。
“我会。”
顾知灼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说道。
额?
“我会啊!”
“真会!”
“真的不能再真了!”
她从袖袋里摸出两条长长的发带,利索地把袖口一绑,兴致勃勃道:“朱砂呢?”
“朱砂啊,掌柜的说前两天刚被人给买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玩意儿干的。”周六郎恼道。
顾知灼面不改色:“我买的。”
周六郎的脸色瞬间一变,笑得灿烂如花:“原来是姐买的,姐,你下回要朱砂记得跟我说,我帮你去买。哪需要你亲自出门啊。”
周六郎说着,又道:“那掌柜的真没有眼光,只备了这么一些朱砂,难怪生意做不大!”
“灿哥,我听人说,鸡血也是一样,就找了天香楼的后厨弄来了一桶。”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以灿不懂,看着妹妹:“能用吗?”
“灿哥,要是不行,我还是去绑个小道士吧。”
顾知灼:“……”
总出这种危险的馊主意,怎么就没有天雷劈他一下提醒提醒?
“放着吧。”
周六郎如蒙大赦,赶紧把装着鸡血的桶给提了过去。
顾以灿问她:“放哪儿写?”
“地上就行了。”
顾以灿目光一扫:“愣着干嘛。”
忙着揍人的继续揍,闲来无事看热闹立马围了过来,帮着把黄纸铺在地上,周六郎殷勤地递给了顾知灼一支笔,说是他专程问掌柜的买的。
顾知灼一撩裙摆,席地而坐。
她用符笔沾了些鸡血,笔若游龙,没一会儿就画好了一张符。
上头符纹没有任何的意义。
她没有凝神静气,这样画出来的符是无效的,就跟随手涂鸦一样。
像是祝音咒这样的符,过于恶毒,会牵涉因果,别说她不会,就算会她也不会去用。至于其他的,平安符啦,静心符什么的……算了吧,她也没这么好心。
所以,随便乱画画就行了。
随便乱画的结果就是顾知灼的速度特别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画完了百来张。
她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满意极了。
再一看,四周的地面上全是诡异的鲜血。
毛笔的笔尖也是红的,甚至连她的指尖上也不小心沾上了一点血,周围摊开着的全是还没有干透的符箓(伪),围着她摆成了一圈。乍一眼看起来,她就像是在做一场非常邪恶的法事。
顾知灼总觉得,这一幕要让师父看到的话,他绝对不会要她了。
顾知灼:“……”
好慌,怎么办。她其实还可以挽救一下的。
“辛苦姐了!”
郑四郎嘴甜的说完,顺手拿了一把过去。
谢笙已经被彻底打趴下了,哭得眼泪鼻涕直冒,连连讨饶。
墨九他们按着他的手脚,郑四郎啪啪两下,把两张贴在了他脸上。
顾以灿跟妹妹解释道:“就前几天,谢笙让人扒光了郑四他们不算,还找了个假道士,非说郑四他们中了邪,对他们又浇童子尿,又是淋黑狗血。”
难怪呢。谢笙真是活该。
郑四几个打痛快了,满院子的下人全是吓呆了。
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明晃晃的打上门来,眼看着护卫们全都被打趴在地,谢笙的小厮只得又去叫去更多的护卫,他怕得不住地朝外头看,心里想着的是,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王爷回来了!”
终于等到了!
小厮大松一口气,他看了一眼正被压在地上贴符纸的三少爷,飞似的跑了出去。
顾以灿只瞥了一眼,唇齿间发出轻轻的冷哼。
小厮气喘吁吁,一路跑到了外仪门,远远地就叫嚷了起来。
“王爷,王爷!”
刚踏进门的晋王不快地看了过去,认出了这是儿子的贴身小厮。
“乍乍呼呼的,出什么事了。”
晋王整个人都十分的暴躁。
顾家在朝上闹出来的这一出,让晋王颜面扫地,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到卫国公在背地里会怎样嘲笑自己。都说他的功劳是从顾韬韬手上抢下来的,可是顾韬韬只会打仗,当年若没有他,怎能这么顺利的和大凉签下和书?
而这一切,谁都不提。
他一下朝就出了城,回来屁股都还没坐下呢,又出什么事了?!
小厮哭着脸喊道:“王、王爷!三少爷让人打了。”
晋王头痛道:“都跟他说了,别总出门惹事生非的,偏不听。”
“王爷,是镇国公世子带了人上门,把三少爷打了。”小厮一口气把话说完了,“谁都拦不住,三少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想到自家公子的凄惨模样,小厮都快哭出来了。
“小的不敢去找王妃,二少爷又不在。”
晋王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重复道:“是镇国公世子,顾以灿?”
“是,是的。王爷,你快去看看吧。三少爷都快让他们打死了。”
“岂有此理!”晋王咬牙切齿,“顾家简直欺人太甚了。”
先是在朝上让他没脸。
现在上他王府来捣乱。
这是欺他欺上了瘾吗?!晋王的胸口有一团火在疯狂地往上涌,一直冲到头顶,脑门发热。
“你把全府的护卫都叫上。”
他死死板着脸,说完,健步如飞地朝谢笙的院子方向去。
还在院子门前,一股浓重血腥味就被风吹得涌进了他的鼻腔,晋王的双腿一下子软了。
他的长随赶忙扶住他,说道:“王爷莫急,天子脚下,顾世子肯定不敢伤了三少爷性命的。”
是,说得是。
顾以灿再穷凶极恶,也不至于在他府里大开杀戒吧?
晋王迎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一咬牙,砰的一声推开了院门,刺眼的红色映入瞳孔,夹杂着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晋王呛得一口气差点回不上来,整个人摇摇晃晃。
眼目所及之处,贴满了符咒,黄色的符纸和血红的符纹在他的眼前不住的交错,融合。花墙上,垂花门上,围栏上,屋檐上,上上下下贴得全是,至少有上百张。
晋王顿觉四下阴风阵阵。
他不由地想起了那一天。
他悄悄把顾韬韬的尸骨带到上虚观,上风真人便设下了一个符阵,在整个大殿里贴满了符。
上风真人说,祝音咒需要用被咒者的骨灰来调和朱砂。
上风真人给他一把剑,让他砍下顾韬韬的头颅,把身体烧了……
“啊!
一个护卫惨叫着被踹飞了过来,摔在他脚下。
晋王的心神猛地从回忆里抽离了出来,他看着贴满了院子的符,不禁两股战战。
“谁,谁干的!”
晋王厉声惊叫起来。
“本世子。”
顾以灿一脚踩在一个护卫的身上,环抱双臂。
在他周围,护卫们东倒西歪,连连呼痛。
“父王,父王……”
脸上贴了好几张符的谢笙见他终于来了,顿觉有了主心骨,哭嚎着大叫起来。
“王爷。”
郑四等人纷纷打着招呼,一点也不憷。打架嘛,又不是没打过。
“你,你,你……”
晋王指着顾以灿,气得咬牙切齿:“顾以灿,你大胆,你竟敢来本王府上闹事,信不信本王现在就参你一本。
参?周六郎莫名其妙,打个架还要被参吗?
顾以灿一脚踹开了那个侍卫,朝晋王走过去,军靴踩在地上的声响带给人带去一种莫大的压迫力。
顾以灿走到了晋王面前,凤眸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嘴角张扬无比。
晋王的脑子轰的一下,紧跟着,顾以灿的拳头砸到了他的脸上。
砰!
尽管晋王也自小习武,可到底和长期征战沙场的顾以灿是不同的。顾以灿哪怕年纪再小,他的手臂也是能轻松拉满三石弓的。
这一拳又快又重,晋王根本躲不过去。
他被打得摔倒在地,顾以灿扑过去接连又是两拳,拳拳到肉。
哇哦。
几个少年郎都是两眼一亮,灿哥就是灿哥,连晋王都敢打!
“你小子。”
郑四拍了一下谢笙的脸颊,不屑道:“打不过怎么还叫爹啊,你要不要脸?上回你把我打成那样,我都没叫我娘。”
“哇!”
又是一阵口哨声。
郑四兴奋抬眼,
顾以灿正用膝盖抵着晋王的小腹,晋王的脸颊浮肿,眼中杀意毕露。
顾以灿身体低俯,居高临下地说道:“王爷,这几拳呢,是谢您对我父亲的照顾。您放心,等您死了,我保证买上更多的符纸,把您棺材里里外外全都贴一遍。”
他用手拍了拍晋王的脸颊,似笑非笑道:“听懂吗。王爷。”
晋王:“……”
晋王气快要喘不上来,恨意弥漫在他的眼中。
从前,晋郡王府是这个京城毫不起眼的宗室宗邸,他费了半辈子把郡王府变成了亲王府。
他终于可以居于人上,说一不二了。
没想到,一朝失足,连个小辈也能在他的王府里肆意横行,放肆至此。
顾知灼往晋王身边一蹲,看着他嘴角的血渍,叹声道:“王爷,我都说了,您要小心血光之灾,你怎么就不听呢。”她打了一个响指,“这样吧,我给您算上一卦。”
顾知灼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的罗盘,像模像样地端在手上,手指在内圈轻轻拨动,天池的磁针滴溜溜的转动起来。
不出三息,就像被一股不知明的力量拉扯住了一样,颤动不止的磁针蓦地停了。
第70章
磁针一动不动, 断了吉凶。
顾知灼看着磁针,又看看晋王。
“哇哦。”她一本正经道:“王爷,您要不好了。”
“王爷!”
伴随着急冲冲的脚步声, 更多的侍卫从府里各处奔过来。
顾以灿的膝盖往下压了压,笑眯眯地说道:“王爷, 您这就不对了。比人多是不是?比人多, 本世子还没有输过。”
他有恃无恐的样子让晋王想起了京郊的千机营,一边咳着一边喊道:“退、退下。”
护卫们尽数退开几步,一脸防备。
顾知灼旁若无人地继续解卦:“王爷。卦象显示,您一会儿会进宫告状。在您走出这院子的时候,有一只鸟从您头顶飞过,砸下来一坨……”
顾以灿接口:“鸟粪?”
“嗯嗯。”顾知灼徐徐道, “您进宫后,会挨皇上的一顿骂,被赶出御书房,浑浑噩噩地从台阶上摔下来。”
“真是太讨霉了。我要是您, 今天绝对不进宫。”
晋王横眉冷对, 一声不吭。
“信不信就随您了。”
“不过。”顾知灼故意停顿了一下,往前凑了凑,“我掐指一算, 您百般算计,终会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了哟~”
轻柔的嗓音仿佛是从幽谷中传出来的, 晋王听得手脚发麻。
顾知灼的目光从罗盘上移开, 长睫扑闪了一下,似真似假道,“王爷, 您护身符要不要?只要一万两……金子。”
“你耍我?!”
晋王怒不可遏,他瞳孔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怨毒几乎要把她吞噬了。
“看什么看!本世子的妹妹是你随便能看吗?”
“顾以灿,你们兄妹别……”
放狠的话还没说完,晋王顿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直冲他眼晴扎了下来。
晋王瞳孔骤缩,眼球直颤,吓得说不出来话。
刀尖险险地停在了他的眼皮上方。
护卫们尽数白了脸,七嘴八舌地喊着“王爷”就往前冲,冲了两步又怕顾以灿的匕首伤着王爷,又赶紧停下,手足无措。
“您不要就算了。”顾知灼把罗盘往怀里一揣,满不在意地起身,“顾灿灿,走啦。”
顾以灿听话得很,匕首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利索归鞘。他慢吞吞地站好,回首问道:“打完没?”
“打完了!”
郑四眉飞色舞。
这段日子来,谢笙事事和他们争,样样和他们抢,他早憋了一肚子的火。
这下总算痛快了。
“走了!”
郑四高兴地奔了过去:“灿哥,天香楼新来了个唱小曲的小娘子,是江南来的,声音软软糯糯可好听了。我们去听曲儿吧。”
顾以灿往他后脑勺拍了一记。
郑四一呆,猛地想起来顾知灼还在,连忙解释道:“姐,天香楼不是花楼……痛痛,灿哥,你打轻点,真得不是花楼,就是个吃吃饭听小曲儿的地方……”
声音渐渐远去。
晋王在长随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痛,他扶着腰痛得面目扭曲。
明明心里清楚,顾知灼是在胡言乱语,脑海里还是不由地浮起那句话——
从此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
“父、父王。”
谢笙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晋王的眼睛肿了,只能眯起来看,模糊间看到一团人形物向自己爬过来,那团东西上还贴了好几些符,一张张的全都像血一样的红。
“哇!”
晋王跳了起来,一脚把谢笙踹翻了出去。
“父、父王!!”
谢笙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
晋王尴尬地轻咳一声,迁怒道:“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
说完眼角都没有再往他斜一下,一甩袖,飞快地吩咐道:“备车,本王要进宫!”
晋王一拐一拐地出了院门,扑的一下,不知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额头上。
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是一坨鸟粪。
晋王:!
他的心口顿时狂跳了两下,不等他多想,长随匆匆跑了过来禀道:“王爷,马车备好了。”
长随见他额头上有鸟粪,连忙拿出帕子给他擦干净,扶着他走到仪门。
晋王坐上马车,直奔宫城。
天边只剩下最后一缕阳光,天色也渐渐变得灰暗。
晋王特意没有洗去脸上的血污,带着的一身的尘土,狼狈地进了宫,一见到皇帝就哭得眼泪汪汪。
皇帝果然吓了一跳,惊道:“晋王,你这是……”
晋王抹了一把泪,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刚刚的事说了一遍。
这番话听得皇帝目瞪口呆,拍案骂道:“这对兄妹,还有没有点谱?!”
朝堂上晋王都不吭声让她又打又骂了,怎么一下朝,还要杀到晋王府再去打一顿。
顾家是把这京城,当作他们的囊中物了?满朝文武全都不放在眼里了?
皇帝杀意顿起。
沈旭坐在一边的圈椅上,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整理着折子,闻言头也不抬地问道:“只有顾世子兄妹两人?”
晋王的目光有些闪躲:“不是,还有郑家,周家,墨家……的几个小子。”
沈旭略略抬眸,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潋滟多姿:“这几个小子都围着王爷您打?”
晋王陡然扭头,沈旭侧脸对着他,白皙的肌肤称得眼尾那颗红色的朱砂痣更加耀目。
他愣了下神,板下脸问来:“督主这话是何意?”
沈旭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王爷,这几家的小子全都一块儿跟着顾世子去揍您?”
皇帝也听出了些不对味。
这几个小子,皇帝全都知道,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纨绔。
除了郑四,全都是家中幼子,又是嫡子。上头有出色的长兄支应门庭,打小就是祖父祖母爹妈兄长一家子宠着,宠得毫无野心,平日里爱凑到一块儿玩,最多也就是斗斗鸡,打打猎,跑跑马,争个花魁什么的,连御使都懒得弹劾他们。他们会跟着顾以灿一块儿去打晋王?他们是纨绔,又不是傻。
除非是几个孩子之间闹了矛盾,打起群架。
皇帝冷下脸来,一问就是关键:“顾以灿是带人去打你,还是去打谢笙的?”
晋王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他没想到沈旭竟然会多管闲事。
一开始,晋王真以为顾以灿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自己不在府,才纠结了一伙子纨绔去打谢笙出气。直到这会儿,他从气头上冷静下来,越想越不对。
好像……真是冲着谢笙去的?
他不由含糊道:“皇上,他们闯到臣的府上,把笙儿揍了一顿,还把符纸贴了满院子都是。”
一想到当时的景像,晋王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尽管西疆最新的飞鸽传书还没有到,但晋王已经可以十成十的肯定,顾以灿兄妹知道了上虚观的事。那么,他们贴的那些符,会不会也是……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掺得慌。
皇帝挑眉:“符纸?”
晋王从怀里摸出了几张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符纸,强调道:“皇上,这上头是血!肯定是诅咒。”
说到“诅咒”两字,他的嘴皮都在发抖。
李得顺下去拿了呈给皇帝。
“给阿旭也瞧瞧。”
李得顺又拿了几张呈给沈旭,腰弯得甚至比面对皇帝时更低了两分。
沈旭拿起来一看,不由轻笑出声。
他饶有兴致地拿起符箓,夹在手指中间把玩着:“皇上,您看符纸上写了什么。”
皇帝有些莫名,他尽量忽略上头的血腥味,把符纸摊开,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
咦,他居然看懂了!
符纸上,赫然是用狂草写着的两个大字:鸡血。
皇帝:???
所以,这符,不对,这黄纸上头的是鸡血?
在“鸡血”两个字的旁边,还画了不少奇特的纹路,每一张都不一样,一看就是信手随便画的。
“所以?”皇帝气笑了,“晋王,你说顾以灿在你府里贴满了鸡血,是拿来咒你的?”
晋王也呆了。
他又掏出了几纸,翻来覆去的看,两张写着“鸡血”,另一张写了“滚滚滚”。
沈旭托着下巴,不疾不徐地提醒了一句:“皇上,三日前安和长公主来见过太后。”
这么一提,皇帝记起来了。
郑久光是安和长公主的独生子。安和长公主是先帝三女,生母是个嫔,难产没了,打小就抱到太后跟前抚养。
前几天安和长公主进宫跟太后抱怨过,说谢笙让人打了郑四,还扒光了丢在戏园子门口。
当时太后想让他管管,他没理,反正这些小子今天打了明天又和好,每隔几天就得闹一出。
没想到,自己没帮外甥,现在反倒差点让晋王给哄了去骂外甥。
他拍着御案,气笑了:“你还想骗朕,他们分明是去找谢笙的!”
“那些个小子,打小有几天是不打不闹的?你儿子被打了,就巴巴来告状,倒是给顾以灿定了不少的罪名。”
“谢笙现在怎么样,是断手了,还是断脚了,还是打残了?”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茶盅,猛喝了几口。
沈旭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皇上近来朝事繁忙,王爷,你这种小孩子打架争个谁对谁错的事,别来烦扰皇上了。”
皇帝深以为然。
晋王猛地看向沈旭。
沈旭正斜靠在圈椅上,手上还在翻着一本折子,大红色的麒麟服在夕阳的光辉下闪着微光。
不是他的错觉,沈旭果然在针对他!
为什么?
沈旭惯为皇帝做一些阴私,在朝事上甚少插手,自己应该和他没有矛盾才是,他踩下自己对他也没好处啊!
难道他一个阉人也想站在朝堂之上,执掌乾坤?
别太搞笑了。
“皇上,您听臣说。顾以灿他亲口说……”
晋王想要解释一下,顾以灿替郑四出手不过是装装样子的,他其实就是要报复自己。
他是想报复自己辱了顾韬韬的尸身!
报复自己给顾韬韬下咒镇压。
结果一抬眼就看到皇帝一脸的不耐,甚至眉宇间还带着淡淡的厌恶。
厌恶,是对自己吗?
“王爷。”沈旭的指尖轻轻叩着茶几,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让人不自觉地去听他说话,“你想让皇上替你把失去的颜面给捡回来,倒是没有顾及到皇上的颜面。”
皇帝有如醍醐灌顶。没错!若是因几个孩子打架,自己就大张旗鼓下旨申斥,那么在满朝文武的眼中,他就依然还是那个荣宠万分,说一不二的晋亲王。好啊,这是算计到自己头上了。
“不是!”
晋王想解释自己没有这个意思,皇帝已经不想听了。
“下去!”
晋王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他太了解皇帝了,以皇上的脾气,自己现在解释再多也没有用。他低头道:“是臣的错,臣心急了,求皇上恕罪。”
皇帝冷漠摆了摆手,说道:“下去吧。”
晋王弯腰退了出去,御书房的门在背后关上,他低垂的脸上便没有了任何惶恐。
晋王正要下去,突然又猛地收回了脚,他不安地来回走了几步,仔细地看了看踏跺。
汉白玉的台阶上干干净净,没有水,更没有油,他又试了试自己的脚底,不滑。
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摔了吧?
想是这么想,为了谨慎,他还是走到了边上,扶着雕栏,小心翼翼地迈下步子。
背后有人高喊了一声“王爷小心”,已经晚了。
他的左脚刚踩下,一块石板忽然就翘了起来,他脚下一崴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王爷。”
内侍赶忙过来扶起了他:“您没事吧。”
内侍心里惶惶的,他早上便发现这块石板翘起来了,他也已经禀了直殿监,等着来修缮。本来是想石板靠近雕栏,不会有人走。毕竟,谁来御书房也不会偷偷摸摸地往最边边蹭着走啊。
晋王从御书房里出来后,就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在墨迹什么,中间这么大一块地,他偏不走!
内侍想叫住已经来不及了。
他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说道:“王爷,小的扶您去候见处坐坐吧?”
台阶也只有六阶这么高,滚下来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晋王整个人都傻了,借了一把力站起来后,仿佛完全没听到内侍在说什么,一拐一拐地往外走去。
全说中了!
她真得能掐会算?
“从此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晋王无声地呢喃着,几乎逃似得出了宫城。
直到走出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晋王蓦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回首。
晋郡王府从前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宗室,是他拼了大半生,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他能把当年那位除了野心,平平无奇的二皇子捧上龙椅,就不怕皇帝他卸磨杀驴!
晋王的眼神沉淀了下去,上了马车。
他没有回府,而是又去了城外。这一晚上他都没有回京城,待到黎明初绽,他让人给皇帝送去了一个匣子,内侍们查验过后,把盒子放在御案上,皇帝一下朝就看到了。
皇帝在朝上没有见到晋王,本来还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话太重了。
见晋王专程送了东西给他,心里的怨气也减了七七八八,说到底,当年满朝文臣的眼里都只有废太子,唯有晋王和永诚看到了自己,义无反顾地投向自己。
这么一想,最后的那一丝怨气也消失了。
“晋王送了什么来给朕?”
“新进贡的几块印石,朕瞧着不错,拿去给晋……”
声音戛然而止。
皇帝死死地盯着匣子,半块墨锭静静地躺在匣子里。
墨的前端很圆滑,一看便知,这是自然用剩下的。
墨是上好的徽墨,正面还留有“二十一年”几个金字,和一行小字:拜敬父皇,万寿。
他竟然还留着!
“他……”皇帝呢喃自语,“他特意留着,来威胁朕的。”
李得顺正在旁边,不由地瞥到了一眼,赫然记得这墨锭是皇帝太元二十一年敬给先帝的寿礼。
“皇上?皇上!”
在李得顺最后的叫唤声中,皇帝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皇帝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