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都怪秦沉, 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再跪上一天一夜都不成问题,顾知灼懒得搭理他们。
就是吧, 越是靠近正屋,她的心跳就越快, 本来也就十几步的路, 愣是让她走出了百来步的遥远。好不容易到了廊下,手举起又放下,又举起。
“姑娘?”晴眉歪头看她,发现她的耳垂有些红。
门开了。
顾知灼吓了一跳,重九从里头走出来,面无表情道:“顾大姑娘, 您请。”
他在里头都看到了,顾大姑娘这样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了好几遍的台阶。
重九道:“公子已经醒了。”
顾知灼眼睛一亮:哇哦,运气真好!
“我去瞧瞧。”本来的一丝尴尬不知不觉消失了, 顾知灼一如往常般问道, “重九,他们俩这是怎么了?”
“犯错。”
言简意赅到无聊。顾知灼早就习惯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 绕过了屏风。
房门虚掩着,谢应忱已经醒了,正倚在迎枕上翻着一本泛黄的书册。
顾知灼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举起手臂, 从他手上抽过了书册,然后“啪”的一声,把书合上, 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她就知道这些人没一个靠谱的,都说了不能多思不能多思,竟然还让公子看书!
温和的笑容爬上了谢应忱眉角眼梢,他熟练地说了一句:“我错了。”
认错态度又快又好。
顾知灼噗哧轻笑,脸板不下去了。
“不行不行,重来。”
每次都这样,总觉得自己也太好哄了。
谢应忱含笑点头:“好。”
他把书册拿了回去,一本正经地翻开,就和刚刚的姿式一模一样。
顾知灼板起脸,教训道:“我说过了,不许多思,不……”
谢应忱老老实实地合上书放到她的手上。
“我错了。”
她话还没说完呢!
“我认罚。”
顾知灼坐到了榻边的圆凳上:“罚什么?”
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谢应忱心跳滞了一拍,他稍稍敛目,温言道:“桌上有个匣子,给你的。”
不远处的一个茶几上放了一个刻着缠枝纹的乌木匣子,顾知灼抬手就拿了。
匣子拿在手上略有些沉,打开一看,里头是好几块白玉,每一块都色泽温润如凝脂,纹理细腻,触手微凉,品相极佳。
“都是给我的吗?”
“是。”
父亲的私库被尽数送过来后,他翻了册子让人找了一匣子白玉出来。
父亲喜篆刻,收集了好些印石和玉,这些都是父亲当年的珍藏。
顾知灼一块块挑着,这些白玉仅只是打磨成了玉佩的大小,两头都是光面,还没有篆刻过。
她低着头,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眼尾。谢应忱自然地抬手把她把碎发撩到了耳后,略有粗糙的指腹触碰到了她柔嫩的脸颊。
顾知灼像是被烫了一下,耳垂又热了。
她有些失神,直到听到那句:“……我们的婚约。”
婚约啊。顾知灼把匣子关上,放在膝上,乖乖道:“我真忘了。”
重九说,怀景之是因为隐瞒了花会赐婚,让公子给罚了。
那她……公子不会也要罚吧。
要不她先去怀景之旁边跪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这么想,眼神也飘向了窗户。
谢应忱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思,又好气又好笑,他坐直起身,双手按在她肩上,把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他郑重道:“你若愿意,我会上门求亲,三书六礼。”
原本,他不想这么快,至少等到明年,他若能扭转乾坤,再去镇国公府上郑重求亲。
谁想竟是这般阴差阳错。
事已至此,放手,不可能的。
顾知灼嘴唇微张,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浓密的羽睫轻轻颤动,清亮的眸子中有一丝不知所措,还有一些迷茫。
谢应忱的眉眼添上了淡淡的笑意,她并非不愿,而是从未仔细想过。这比他所预想的要好得多了。
他道:“不用着急,也不用今天就告诉我。”
果然,他这么一说,她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好像把伤脑筋的事抛诸脑后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把匣子递给了晴眉,又向着谢应忱一伸手,态度尤为自然:“把手给我。”
谢应忱盯着她略红的耳垂,低低地笑了,把手背放到了她的掌心中。
咦?
顾知灼眼睛一亮,拉住他的手摸了摸,又捏了捏。
他的手掌温热了。
谢应忱眼含笑意:“这只手也是温的。”
他把另一只手也伸给她。
顾知灼捏捏掌心,又摸了脉,脉象一天比一天好,脉搏也不再时断时续,阳气正在渐渐升起,手掌温热就是最好的证明。
终于暖了。
她捏捏左手,又捏捏右手,嘴角弯起了一抹愉悦的弧度。
哪怕是在上一世,公子永远都是渐渐冰冷,到了后来,更是冷的没有活人的体温。
真好。
她欢喜地拉着他的双手,从圆凳上跳了起来,又蹦了好几下,头上的珠花东摇西晃,脸上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了。
“公子。”
重九在外头叩了门,端着药进来了,后头还跟着一瘸一拐的怀景之。
怀景之目视着谢应忱面上的笑意,安份地站到了一边。
顾知灼从重九手上接过药,重新坐回到了圆凳上。
她先拿手背碰了碰碗壁,还有些烫,就用勺子轻轻拨弄着汤药来散热。
怀景之呈上了一张绢纸,禀道:“公子,已经确认了。”
谢应忱展开绢纸,一眼扫过,心中微叹。
他把绢纸放在榻上,唤道:“顾大姑娘。”
顾知灼抬首看他,清亮的凤眸一眼可见底,然而这一次,谢应忱回避了她的目光。
顾知灼:?
谢应忱先从她手上拿过药碗,一口饮尽后交给重九,然后说道:“顾大姑娘,找到国公爷的遗骨了。”
顾知灼的瞳孔一缩,双手下意识地攥在了一起,指甲紧紧地抵住了掌心。
顾知灼顿时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公子,您是说……我爹爹他……”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她许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脑子乱哄哄的。
“我爹爹……”
像是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堵得她喘不上来气。
爹爹当年在西凉尸骨无存,兄长扶灵回来时,只带回来了一身战甲,立下了衣冠冢。顾家四代人,尸骨无存的远不止爹爹一人,几乎有一半都是衣冠冢。
顾家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伤痛,痛彻心扉,又刻入骨髓。
“我在。”
见她眸中厉色尽现,谢应忱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有如羽毛轻点。
顾知灼习惯性地把脸往他掌心上靠,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问道:“公子,我爹爹他如今在哪儿?”
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泣音。
谢应忱把绢纸递给了她,并说道:“当年凉国败退数千里,上表求和,皇上应了。凉国就将国公爷的遗骸归还给了大启,以作诚意。”
“不,不对。大哥说……没有找到。”
兄长当年是跟着爹爹一块儿出征的。
西凉大肆溃败后,皇帝下令把西凉打出兰加瓦河。
就是这一战,爹爹在又一次大捷归营时,斥候失误再加之舆图不全,爹爹带着上万大军葬生在了流沙中,尸骨无存。
“凉国确实已经把镇国公的遗骨归还给了大启。”
谢应忱在凉国这些年,并不是在混吃等死。他得为自己,为了东宫上下这么多条命挣到活路。
镇国公府就是他当初的选择之一。
“但我回京后得知,国公爷立的是衣冠冢。”
谢应忱当时就下令去查,原本是想作为在庄子时顾知灼施以援手的答谢,前不久才有了一些线索。
他省略了一些经过,简单地说道:“当年代君议和的是晋亲王,他得了密旨,在凉国送还了遗骨后,把遗骨送到了附近的上虚观,整件事做得悄无声息。如今,遗骨应当还在那间道观。”
为什么?!
顾知灼不明白。
但再怎么想不明白,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爹爹为了大启战死了,皇帝却连他的遗骨都不肯给他们。
而上一世,直到最后,她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
公子不会不说的,除非,在上一世她与公子相识时,爹爹已是挫骨扬灰。
顾知灼的胸口灼烧得难受,她猛地站了起来,原地绕了好几个圈,还是抑制不住滔天的怒火:“公子,上虚观在哪儿,我要过去。我……”
“坐下。”谢应忱拍了拍她坐过的圆凳,“听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顾知灼紧咬着下唇,安静地坐了回来,她把双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无诏不可离京。”谢应忱一针见血道,“你能去哪儿?”
这话一出,顾知灼整个人陡然泄了气,紧绷着肩膀也垂了下来。
愤怒冲击着她的理智,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再细细去思考。
守边将领的家眷都不可随意离京走动,镇国公府同样也是。她不能离京!至少在明面上,她不能离开京城。
不然,这就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对如今的镇国公府来说,任何把柄都是致命的。
哪怕她能在私底下悄悄过去,可是过去了又能如何?上虚观是奉了皇命的,他们不会把遗骨交还给她的。除非是偷,难道还要让她把遗骨偷回来,藏起来,连落葬都不能?!
她爹爹顾韬韬是为国为民,战死沙场的英烈,岂能如此见不得人!
她爹爹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能让他在死后,偷偷摸摸,畏畏缩缩!
绝对不行!
见她想明白了,谢应忱用指腹抚过她紧皱的眉心,说道:“所以,你需要皇命。”
“需要光明正大。”
这是很无奈,但又至关重要。
“皇上他……”顾知灼用清冷的声音说着一件事实,“皇上不会应允的。”
谢应忱微微颔首:“除非,和皇上进行一场交易。
交易。
谢应忱得以出宫,说到底,就是一场涉及利益所向的交易。
顾知灼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了,越想心里就越恨。
顾家一直坚守着与太祖皇帝的誓言,一代一代护着大启疆土,不让北狄人踏进大启一步。
顾家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顾以灿不到十五岁,顾以炔刚满十二岁。
顾家这一代的男儿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可结果呢。
大启负了顾家。
皇帝负了顾家!
顾知灼任由自己的泪水滑落眼角,不住地往下流,浸湿了脸颊。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落泪。
谢应忱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姓谢,现在的他不配说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更没有任何可以让她不恨的理由。
“交易?”
顾知灼呢喃自语,顾家付出了血和命,到头来,她连想把爹爹遗骨带回,都需要“交易”。
她自嘲轻笑,拼命地去想,如今镇国公府还有什么筹码,能让皇帝心动。
是北疆虎符,还是爵位?!
见她眉眼微动,谢应忱发出低低的轻叹,交出虎符和爵位都只是下下策,不得万不得已,宁愿先按兵不动也不可如此轻率。
他道:“可以用作交易的,除了利益,还有把柄。”
“若是没有……”也可以“造出”一个把柄。
把柄?
顾知灼眼睛蓦地一亮。
若说把柄,还真有!
“公子公子。”顾知灼上身前倾,她的眼眶红通通的,迫不及待地说道,“国公夫人她……不!对!劲!”
“国公夫人?”谢应忱一想,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据他所知,这位国公夫人是个面甜心狠,表里不一的人。
“她可能和皇帝有勾连。”
什么。怀景之大惊失色,连谢应忱也不免露出了一丝意外。
勾连?
嗯嗯!
顾知灼毫不避讳的把府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全告诉了谢应忱,越说越生气。
谢应忱思忖道:“铁矿山你可知在哪儿?”
“知道。”
谢应忱向怀景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命人去瞧瞧,怀景之颔首应诺,心想:给了差事,公子应该气消了吧?
谢应忱曲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床榻,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
顾知灼不满地嘀咕着:“当年先帝还跟我保证呢,说季氏温柔娴良,品性极佳什么的,一点都不作准。”
就算公子在,她也要说!
“先帝的眼光真糟!”
她因为有着先帝的保证,季氏进门后,从来没有为难过。
谢应忱心念一动:“你有没有想过……替嫁。”
这两个字从他的唇间吐出。
“啊?!”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所有没有想明白的种种全都在顾知灼的脑海中疯狂串连了起来。
一切说通了!
是她先入为主,上一世,她亲耳听到季氏说是死去的孪生妹妹阴魂不散,一直纠缠着她,所以她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
谢应忱淡淡道:“这确实是一个把柄……”
“公子。”
重九在外头禀说:“太医正来了,还有晋亲王。人刚刚进府。”
顾知灼抚去了颊边的泪痕,赶忙道:“公子,要不要改变脉象?太医正的医术还是不错的。 ”
以公子现在的脉象,太医正一定摸得出来他这回死不了了。
“不用。”
谢以忱含笑摇头。
于是,在晋亲王他们进来前,顾知灼先悄悄避了出去。
“公子。”怀景之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现在时机不对,顾大姑娘太急了。”
他指的是镇国公遗骨一事。
公子竟然完全没有劝顾大姑娘稍加忍耐,这件事若是在合适的时机曝出,足以让皇帝威信尽失,军心动荡。
而现在,只会让镇国公府提前和皇帝撕破脸,公子反而会陡增压力。
谢应忱淡笑道:“所以,我得尽快‘好起来’。”
他不想让她忍耐,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做任何事。
他得走上朝堂,成为她的底气。
“你差事做完了就出去跪着。”
怀景之只想抽自己一嘴巴,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太医正是跟着晋亲王一起来的。
在谢应忱搬出宫后,晋亲王还是第一回来看他,见他竟然醒着,不免一惊。一通寒暄后,晋亲王用眼神示意太医正给谢应忱摸脉。
太医正拱手应诺,上前搭了脉,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他的目光在谢应忱的眉宇间停留了很久,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大公子大概,可能、应该死不了了。
太医正顿觉呼吸快停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皇帝交代。
“周太医。”
谢应忱眉眼温和,与身俱来的尊贵气度让人不敢与他对视。
“我的病,如何了。”
太医正下意识地说道:“您脉象平和,已无大碍。”
这话一出,连晋王也看也过来,神情中带着探究和思量,晦暗莫名。
“辛苦周太医了。”
“不知周太医以为我何时能康复?”
太医正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的公子忱和在溪云坞时有种微妙的不同。
锐意四射。
他忐忑地含糊道:“大公子好生养着,很快就能康复。”
“三日可够。”
“……够。”
“呈你吉言。”
谢应忱含笑,又向晋王道:“晋皇叔以为我三日能否康复?”
晋王注视着他,也不等他回答,谢应忱抬手做了个送客的动作,候在门前的重九便迈进了一步。
“请。”
一从谢府出来,太医正赶紧向着晋王告退,匆匆进了宫。
御书房的灯一夜未熄,一连好几个太医陆续进了谢府大门,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这一下,谁都在暗自猜测公子忱是不是快要不好了,礼部更是开始商议应该要停灵多久。
京中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谢府,就等着什么时候挂上白幡布。
一天没有。
两天没有。
足足等到第三天。
伴随着响起的净鞭声,谢应忱迎着光走进了金銮殿。
他面有病容,皮肤白的有些不像话,宽大的朝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人更加消瘦。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
谢应忱立于高台之下。
眼神交汇之际,谢应忱微微一笑,翩翩公子温雅如玉,云淡风轻间,谋的是天下。
皇帝猛地捏住了龙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不等散朝,满京城都知道,太孙他活过来了。
让顾大姑娘的冲喜冲好了!
顾知灼:“……”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整家上上下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人能活着就好,至少他家大姑娘嫁过去的时候,还能有个热乎的。
太夫人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尤其前几天听说人快没了的时候,更是天天往太清观跑,大手笔地捐了好几万两的香油钱,这会儿人活过来了,她又拉着顾缭缭念叨明天再去一趟太清观,带个一万两银票过去。
“一万两够不够,祖师爷会不会嫌咱们不够诚心。算了,还是多带些吧。”
打小在福贵荣华中养大的顾太夫人对金银完全没有什么概念。顾知灼玩笑道:“祖母,您别一不小心把私房全用完了。”
“去去去,没良心的。”
顾知灼笑吟吟地屈了屈膝,从里头出来。
穿过垂花门,顾知灼绕进了小花园,坐到池塘边的美人靠上,问小丫鬟拿了包鱼食,漫不经心地抛撒着。金色的阳光跳跃在水面和树梢间。
她坐了一会儿,开口道:“夫人那儿最近如何?”声音冷到了极致。
纵火事后,顾知灼头一回主动问起季氏的情况。
琼芳一直盯着正院,闻言禀道:“夫人先是发烧不退,叫了大夫后,烧是退了,但是脸上的水泡也都破了,又红又肿,大夫这几日都在用药。奴婢问过大夫,夫人的脸十有八九得留疤,大夫还说,若是养的不好,疤会生得很密,难以掩盖。”
池塘里水波荡漾,鱼儿全都摆着尾巴都围了过来争抢着,有几条没有抢到就摆着尾巴不肯走,等着继续投食。
饵。
大大咧咧地跑去跟皇帝提交易肯定是不行的,那样太蠢。
鱼儿没有围过来,只说明饵撒的还不够多。
顾知灼向琼芳道:“你让人往正院里透些消息,就说……”她盯着池塘里摇头摆尾的锦鲤,头也不抬,“就说,前几日李公公来宣旨时,让太夫人派人去女观接季南珂,皇上准备为她和三皇子赐婚。”
“太夫人说,夫人疯魔了,去接季南珂前得把她先送去庄子上安置,免得季南珂回来,再闹出什么是非来。”
“把话递得漂亮些。”
琼芳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琼芳也向来不质疑她的任何决定。
顾知灼把手上的鱼食全都抛进了池塘里,漫不经心地抚去指尖的碎屑。
饵多了,鱼自然会来。
第52章
夜深了。
万嬷嬷轻轻地给榻上的季氏打着扇。
“夫人, 我和守门的婆子说好了,等三更时就出府。”
“您放心。”
季氏的脸上包着一层层的白纱布。
她睁着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季氏在库房的时候,其实没有直接被火苗烧着, 也就是皮肤过于娇嫩, 搬箱子离得太近,被热焰灼伤了,又淋了一场雨,脸颊起了一些小水泡。
万嬷嬷自己也发着高烧,没能陪在她身边,谁想, 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怎么的,也就是一晚上,这些水泡全都被抓破了。
之后,脸颊就又红又肿, 季氏现在连镜子都不敢照。
“夫人、夫人。”
万嬷嬷低唤了几声, 见她睡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外头黑乎乎的,夫人如今失势, 正院里的灯笼也没人点了,院子里的下人被调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了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和几个粗使婆子。这个时辰, 粗使婆子们也都去睡了。
太夫人发话, 正院上了锁,连前几天宫里来宣圣旨,都没让夫人出去。
再这样下去, 夫人怕是真的会被送去庄子上自生自灭。
万嬷嬷心里沉甸甸的,她摸黑到了院门前,守门的婆子不耐烦地低声道:“你怎么这么慢。还要不要出去啊。”
“要,要的。”
万嬷嬷对着从前全然瞧不上的婆子露出谄媚讨好的笑,从怀里摸了个荷包出来,塞进了她手里。
婆子惦惦荷包,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催促道:“你快些,往东偏门走,今儿赵婆子当差,我都交代好了。我午时换班,你可别回来得太晚,不然就要等到三更了。”
“是是,我一定注意着。”
万嬷嬷探头看了看四周,闪身出了门。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人,又塞了一荷包的碎银子,才从东偏门出了府。
万嬷嬷站在长巷里头,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出来了。
月朗星疏,四周安安静静的。
城门早就关了,万嬷嬷走到城门口就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等到天快亮,城门附近的人也越来越多,万嬷嬷从马车行里租了一辆马车,城门一开,立刻出了门,直接去了女观。
山门刚开。
在见到季南珂的时候,万嬷嬷老泪纵横。
“表姑娘,您再不回去,夫人真要活不下去了!”
季南珂看着两鬓夹霜,陡然老了十来岁的万嬷嬷,不由一呆。
“怎么了,嬷嬷?”她的芙蓉面上满是惊容,“是不是姑母出事了。”
万嬷嬷双腿乏力地跪了下来,拉着季南珂的裙摆,泪流满面地把这几天的事说了一遍,哽咽道:“夫人现在烧伤得厉害,时不时还会发烧,可太夫人发了话,马上要把她送去庄子。表姑娘,咱们如今在京里还能叫到大夫,若是去了庄子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夫人要怎么活啊。”
“表姑娘,您快些和我回去吧。”
“只有您能为夫人做主了。您是未来的三皇子妃,您的话,太夫人一定会听的。”
“您现在回去是奉了圣意,大姑娘不能拿您怎么样。”
季南珂沉默了下来,她怜悯地看着万嬷嬷,用帕子为她拭去泪。
“不行。”
三皇子着人给她带过话,这几天她本在等镇国公府派人来接她回去。
但是,既然姑母在镇国公府的处境如此糟糕。
那么,她绝不能现在回去!
季嬷嬷捏紧了她的裙摆,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表姑娘!”
“嬷嬷。”季南珂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从跪着的万嬷嬷身边走过,面向窗外道,“现在整个镇国公府都在顾知灼的手里头捏着,你想过没,我若回去会面临什么?”
季南珂穿着素色长裙,不施粉黛也依然动人。
她的眸子在阳光中流光溢彩,又带着一种不愿屈服的毅力。
万嬷嬷怔怔着,只憋出一句话:“表姑娘,您不救夫人了吗?”
“夫人快要撑不下去了!”说着,老脸上眼泪纵横。
哎。万嬷嬷忠心是忠心,但也太过愚钝,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听不明白,也难怪姑母会斗不过顾知灼,被逼得走投无路。
她只能浅显易懂地再说一遍:“顾家迟迟没有命人来接,顾知灼就是想看我忍不住自己灰溜溜的回去,有如丧家之犬,那样她就能把我踩在脚底下了。”
“就凭那个三皇子妃的身份?”季南珂失笑,“嬷嬷啊,别说这婚还没有赐下,就算真赐了婚,我姓季,做不了镇国公府的主。”
“姑母纵火被关,这是她天大的错处,顾家岂会听我一句话就把人放了?”
季南珂走向她,将她扶起,缓缓道:“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万嬷嬷半抬起来头,哭得更伤心了:“那夫人……”
“万嬷嬷,你莫急。”季南珂的手上沾到了她的泪水,她有些嫌恶地皱了下眉,语调则温和未变,“姑母把我养大,我岂会放任她受苦而不理。”
万嬷嬷呢嚅着点点头。
“嬷嬷你要知道,唯有让顾家不得不向我俯首,我的话在顾家才会管用。”
季南珂拍了拍她的肩膀:“嬷嬷,你要是真心疼姑母,就替去我办件事。”
万嬷嬷急切道:“您说。只要能救夫人,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你等下回京后,去一趟香戏楼,大约午时过半的时候,你应该能看到昭阳公主府的马车。”
上回来昭阳来的时候,曾透露过她最近在捧一个戏子的场。
昭阳是皇帝的大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并不好,身边虽没有光明正大的养面首,可也惯爱捧些长得好看的戏子,这是孙念有一回和她说悄悄话时说的。
孙念还说,碍于驸马的面子,昭阳没把人养在公主府,生怕被皇帝骂。其实人都放在她郊外的庄子上,等腻了再打发掉。只要没闹到明面上,皇帝也不怎么管她。
这样肆意的日子,季南珂心里多少有些羡慕。
“你务必让她看到你。”
万嬷嬷是姑母身边贴身伺候的,日常进出都会带着,昭阳肯定认得。
“你告诉她,我准备了好些野菌子,再跟她说……”
季南珂仔仔细细地把要说的话都交代了,又写了一封信让嬷嬷拿给季氏。
等到万嬷嬷都记熟,季南珂让丫鬟忆心去收拾了一包野菌子出来,又反复叮嘱了几遍,万嬷嬷揣着信和菌子,忐忑不安地走了。
她一走,季南珂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她请女冠叫来了观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清雅高贵,含笑说道:”观主,有件好事。上回来过的两位贵人过几天还会再来。”
观主闻言大喜过望。
上回的两位贵人,哪怕是微服,也依然通体气度不凡,观主完全没敢怠慢。季南珂后来还悄悄告诉她,来得是太后娘娘和昭阳大公主。
观主又惊又喜,她们女观平日里香客不多,她是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招待到这样的贵人。
季南珂当时亲自招呼,谈笑风生,她能看得出来,两位贵人对季南珂的印象都极好。有生之年,能见着贵人一面已是万幸,没想到,贵人竟然还会再来!
观主惊喜道:“季姑娘,你说得可是真的。”
季南珂微微颔首,笑容清浅:“咱们观里,菌子的膳食做得极好,上回太……老夫人尝着不错,我就说您得了一些从滇州带来的野菌子,老夫人答应过几天再来,四下走走。”
她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抿唇道:“方才我姑母派了贴身嬷嬷来,皇上命国公府接我回去。这些日子,多亏了观主你照顾,我想着我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决定等老夫人她们来过后再回去。”
观主感动极了。
自打季姑娘住到这里后,她们女观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先是季姑娘用后山的菌子做的菌子席得了不少夸赞,香客越来越多,现在又给她们搭上了一个登天梯。
不但如此,甚至还为了帮她们女观够上这登天梯,连国公府都不回了。
观主拉着她的双手,激动莫名,连连道:“季姑娘,一切都得仰仗你了。”
“这是应该的。”季南珂温和地说完,又道,“观主,老夫人颇为喜欢我们观中的玉皇阁,你看,要不要再清扫布置一下。”
“要,要!当然要。”
观主满脸喜色,若是能得了贵人亲睐,说不准她们也有成为太清观的那一日。
真是托了季姑娘的福。
“我来好了。”季南珂贴心道,“我知道那位老夫人的喜好。你再叫几个道童帮我搭把手就是。”
她事事都安排的颇有条理,观主连连应是,全按她说得去办。
季南珂把玩着垂下的荷包穗子,慢慢弯起了嘴角。
顾知灼永远都只会在这个小小的内宅里争来斗去,以为斗倒了姑母,自己就会和向她俯首认输。
为了争风吃醋,不择手段。
季南珂慢慢摇了摇头,顾知灼的眼界太窄了,也是,在内宅长大的女子不过如此。
她当然会回去。
而且是要风风光光的回去!要镇国公府俯首叩拜求她回去,只有这样,她才能把姑母从泥沼中拉出来,立于不败之地。
送走了观主,季南珂就没事先去了玉皇阁,交代女冠们暂时闭门不接待香客,又让观主准备上好的野菌子,交代了好几道菜谱让厨房去试,自己则整整一天都在玉皇阁清扫。
观主紧张极了。
她生怕太后她们来得太快,观里没有准备好,又怕她们不来,空欢喜一场。
好在没有让她忐忑多久,不出三天,昭阳公主伴着太后一同来了。
“江夫人,昭姐姐。”
两人是微服来的,太后化名江夫人,昭阳自称孙昭,季南珂也就假装不知道她们的身份。
“珂儿。”
昭阳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好些天没见了,本……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
“我若回去了,今日就见不着夫人和您了,岂不可惜。”
季南珂说得豁达,领着她们进了女观,一路上赏景说笑,哄得太后眉开眼笑,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连夸了好几句。
女观景致清雅,走了一会儿,趁着太后赏玩之际,昭阳挽着她的手臂,说起自己被顾知灼欺负的事,义愤填膺地说控诉顾知灼蛮横无礼的种种恶劣行径。
花会后,她被父皇怒斥了一顿,都有好几天不肯见她了。
季南珂柔声安慰道:
“我那位表妹她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平时家里宠着任性了些。”
“就连我姑母平日里也得让着她,生怕惹她不高兴。”
“您别和她一般计较了。”
“哎,她这般跋扈,你在镇国公府里肯定也受了不少委屈。”昭阳感慨着,“不过,镇国公府没有派人来接你吗。我父……”
昭阳抿了下唇,改口道:“我父亲说,宫里已经带了话给国公府。”
季南珂的眸光明显暗淡了,又似是毫不在意道:“女观待着挺好的,我若回去,我表妹会不放心。”
“你呀!”
昭阳实在恨铁不成钢。
季南珂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说着悄悄话:“咱们观里的桃花符最是灵验不过,昭姐姐,您要不要去求一张。”
昭阳想起了自己最近瞧上的那个青衣:“好呀。最近京里出了一位青衣,男身女相,生得极为妖艳,也就比……”
“你知道东厂的沈旭吗。”她附在季南珂耳边调笑着说道。
沈旭,季南珂自是知道,也在某次进宫赴宴时,远远地瞧见过一面。这人的眼睛太过阴戾,让人很不舒服,她真不搞不懂,皇帝为什么会让这么个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的人留在身边,还许以高位。
昭阳兴致勃勃地说道:“这青衣长得也就比沈旭稍逊色了几分。”
她出嫁时,就问父皇讨过沈旭,但父皇不肯还骂了她。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得不到手。
她凑近季南珂,露出了暖昧的笑:“……我瞧上的这个青衣,身段柔软,腰细腿长,简直绝了。”
太后赏着景也听到了几句,呵斥道:“昭儿!休得胡言。”
“祖母。”昭阳又过去挽了太后,“他唱腔也好,下回我带进宫里,让他唱给您听。孙女只是瞧上了他的唱腔,真的真的。”
“别闹的太过,让驸马没脸。”
嗯嗯。昭阳三言两语就哄好了太后,又哄得她答应去玉皇阁瞧瞧。
玉皇阁离得不远,走过去也就百来步。
留了一半的侍卫在外头,昭阳扶着太后迈进殿门,迎面是一尊泥塑的玉皇大帝,高约七尺,玉皇阁有一半还在修缮,就用隔扇门做了隔断。
再往前是上向的阶梯,玉皇阁共有三层。
她们一进来,女冠便迎了上来,昭阳笑着说要桃花符,女冠就领着她往上走。
阶梯有些狭窄,昭阳示意侍卫和宫女们别跟得太紧。
季南珂略略抬眼看了看,也笑吟吟地落后一步跟着。
“珂儿,等你回京,我请你去看戏。”
“好呀……”
昭阳走上台阶,还在回味青衣的窄腰蜂臀,正要回首说话,脚下一个没踩稳,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从台阶上跌跌撞撞摔了下来,直接就撞到了供奉着玉皇大帝的木台。
上头的神像摇晃不定,几乎在一个呼吸间,就朝着昭阳方向倒了下来。
要是被砸中,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性命都怕是要不保了。
玉皇大帝的神像映照在昭阳的瞳孔中,她娇美的脸上满是惊惧。
昭阳举起双臂挡在面前,就听到一声:“昭姐姐,小心。”
季南珂从一旁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两人一同朝前头扑了出去。
轰!
泥塑像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巨大的撞击力仿佛连地面也跟着震了一震。
季南珂用身体护住了昭阳,飞溅起来的泥块砸在她的手腕上,季南珂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太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喊着:“来人,快来人!”声音尖利的快要失了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宫女和侍卫们飞奔过来。
昭阳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略一回眼,只见季南珂痛苦地捂着手腕,还强撑着冲她笑了笑:“江夫人,昭姐姐,我没事。”
“快,珂儿伤了,快!”昭阳吓白了脸,大声嚷嚷着,“快去传太……快去叫大夫了。”
“珂儿,你怎么样了。”太后快步从台阶上下来,满脸感动,要不是她今天舍命相救,昭阳怕是要遭大罪了。
昭阳一把拉起季南珂的衣袖,看着她红通通的手腕,秀眉紧锁:“这里离京太远,你随我回去,我叫最好的大夫来给你瞧。”她急得真心实意,“你还撞到哪儿了,痛不痛。”
“没事的昭姐姐。”季南珂连忙放下袖子,“我去求观主来给我瞧瞧。”
受了伤连个大夫都叫不得,哪个贵女像她这般可怜的!?昭阳当机立断:“不行。你一定要跟我回去!”
季南珂摇了摇头:“昭姐姐,你对我好,我自是知道,可是,我不能走。我若走了,回到京城也无家可归。昭姐姐,我不能长住在您府上吧。在这女观,我还有容身之地。”
“镇国公府没来接你?!”太后震惊地问道。
这样一个好孩子,镇国公府竟一点也不知道珍惜。
“珂儿,你与哀……你与我一起,我亲自送你回去。”
季南珂笑了笑,美目中露出了淡淡的哀愁,叹道:“我姑母被禁了足,勉强回去,也是看人脸色,何必呢。”
她说着,还安慰她们:“江夫人,我只稍微擦伤了一些,没事的。”
“国公夫人被禁足了?”太后还不知道这件事。
季氏是先帝圣旨赐婚,镇国公府怎能这么做!
太让她失望了。
难怪这孩子宁愿待在清苦的女观。寄人篱下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你放心。”太后亲手擦去她脸上的灰尘,露出了威严道,“你救了大公主的性命,哀家记在心里。 ”
季南珂的瞳孔渐渐放大,不可思议道:“江夫人您、您……“
“我皇祖母是当朝太后。”昭阳得意地与她说道,“是不是吓了一跳?”
昭阳哼哼着:“镇国公府抗旨不遵,对国公夫人和你百般欺辱。放心,皇祖母为你讨回公道的。”
季南珂慢慢放开了攥着右手。
羽睫微微颤动着,掩盖住了眸中的两个字——
成了!
从小到大,她就知道,她的运气极好,她所想的所做的事,就没有一件成不了的。
运气总是会站在她这边。
“来人!”太后冷着脸吩咐道,“去镇国公府,传哀家口喻,让镇国公太夫人和镇国公夫人来此地接珂儿回府。”
季南珂欲言又止:“太后娘娘,可是,我表妹她……”
“对了,还有顾大姑娘,让她也一同来!”
于是,一个时辰后,镇国公府就迎来了太后身边的管事太监。
管事太监说完太后口喻后,又十分不满,外加阴阳怪气地说道:“趁着城门未关,太夫人可要抓紧时间了,别耽误了时辰,再落个抗旨不遵的罪过。”
太夫人的脸色很不好。季氏做下的这些事,让她现在对季家人没有一点好耐心,包括从前最喜欢的季南珂也一样。
所以,上回李得顺让她派人去接季南珂回来,她也一拖再拖。
没想到,季南珂居然搭上了太后,还让太后为她出面。
让自己这个国公府太夫人亲自去迎她!
她还没成为三皇子妃呢!
太夫人气得火冒三丈,还得憋着火不得不从。
她打发了祝嬷嬷去正院,再去叫顾知灼,又千叮万嘱道:“你跟灼丫头说,让她有气也憋着,我还一肚子气呢。”
“真是的,怎么事事都找上我们顾家,季南珂姓季,又不姓顾,养到她这么大还不够?!”
“救了公主又怎么样,咱家没上赶着要她这份救驾之功。”
祝嬷嬷唯唯应诺。
她先去一趟正院,让季氏赶紧准备,又到了凌霄院,祝嬷嬷甚至都没进屋,忐忑地候在廊下,把太夫人的话一说,小心翼翼地强调道:“大姑娘,太夫人说了,您要是真不想去,就说您病了。”
“去。”
这个字犹如天籁之音,祝嬷嬷彻底放心了。
“那奴婢先告退了。”
顾知灼头也没抬,她正在看一张从猫的项圈里拿出来的绢纸。
绢纸薄如蝉翼,上头字若蚊蝇。
成了。
从小她就知道,她的运气不好,心想事成什么的从来与她无缘。
但是,不靠心想,也能“事成”。
第53章
“喵呜。”
趴在八仙桌上的狸花猫无聊地拨弄着算筹玩, 先是拨到桌沿,又悄咪咪地看看她再偷偷拨回来一些,见她完全没有注意自己, 猫用爪子用力一扒。
哗啦啦,算筹全掉在了地上。
沈猫整个猫都舒坦了, 发出了愉悦的“喵呜”声。
顾知灼抬眼一看, 笑道:“你家主人还真别扭。”
一块玉牌而已,他就给了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猫听不懂,感觉自己被夸了,激动地拿脑袋蹭她。
顾知灼把绢纸凑到火烛上烧成了灰烬,又从首饰匣里抓了一把琉璃珠子,放到桌上。
滚圆的珠子骨碌碌地滚了满桌, 猫的瞳孔竖成了一条线,尾巴疯动着,兴奋地扑了过去。
“喵呜喵呜!”
顾知灼摸摸它毛绒绒的小脑袋,拿起桌上的罗盘往袖袋一揣:“我要出门了, 你玩够了早些回去, 替我谢谢他。”
“琼芳,你留下来,小心别让它把琉璃珠子吞了。晴眉和我一起去。”
两个丫鬟纷纷应诺。
顾知灼换了身衣裳, 等到仪门后不久,太夫人和季氏也陆续到了。
季氏戴了一顶帷帽,黑色的纱巾遮了好几层, 垂得长长的, 一直垂到了小腹。短短几天她瘦得厉害,绫罗绸缎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
她一言不发的上了马车。
顾知灼扶着太夫人上了第一辆马车,听着她絮叨着“你放心, 就算她回来,祖母也保证不理她”,“等过些日子就把她和季氏一同送去庄子”,“季家简直得寸进尺,我们家又不是善堂,拿了银子还不够,还要我们给他家养子孙”。
她哄了几句,翻身上马,紧跟在马车旁。
从京城出门,骑马也就一个时辰,不过太夫人年纪大了,马车走得慢,用了接近两个时辰才到。
沿着山路上了山顶,是一座小小的女观。
女观清雅,香客少,斋菜好吃,顾太夫人有阵子经常会来,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浑身不痛快。
马车停在了山门前,观主亲自出来迎接,在太后和昭阳公主来她们女观前,顾太夫人是女观最尊贵,也是最阔气的香客。
“太夫人,里头请。”
观主弯下腰,态度和善。
顾太夫人不耐烦地问道:“季南珂呢,让她出来。”
太夫人实在懒得装模作样,赶紧把人带回去,还能赶在黄昏前回京。
光回京不算,她还得递牌子带季南珂进宫,让太后看到她已经把人接回来了。简直要烦死人!
观主做了个长揖:“太夫人,您先进来等等,贫道这就去叫季善信出来。”
她打发了一个女冠进去,又向着她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先进去吧,祖母。 ”顾知灼挽上了太夫人的胳膊,向观主笑了笑。
观主如释重负,领着她们往里走。
顾太夫人她是认得的,这位顾大姑娘曾经也陪太夫人来听过道。倒是……
她看向走在后头带着帷帽遮面的季氏,一时没猜出来是谁。
观主走在太夫人的一侧,脸上满是犹豫和纠结,她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两句,又不敢,生怕给观里惹来祸事。就在她纠结再三时,打发出去的女冠终于回来了。
“观主,季善信有话想和顾大姑娘说,让顾大姑娘亲自去见她,不然她就不走。”
不想走就别走!太夫人差点要甩脸子。
观主笑得有点勉强:“太夫人,您看您要不要先去偏殿歇歇脚。”
顾太夫人站着一动不动,无论是娘家,还是夫家,素来人人都顺着她,季南珂往日里还会俯低做小哄她开心,现在仗着有太后撑腰,竟还矫情起来了。
女冠不安地看看观主,又看看顾知灼。
顾知灼冷嘲地笑笑,安抚太夫人道:“祖母,您先跟观主去歇歇脚,我稍后就过来。”
她问季氏:“母亲是陪着祖母去偏殿呢,还是与我一同去接珂表姐?”
“我与你同去。”季氏声音嘶哑,说了出门后的第一句话,“我给珂儿做了一身新衣裳,待她换过衣裳后再走。”
“请带路。”
风吹动起她帷帽的纱帘,露出了通红的下巴。
季氏吓了一跳,一把拉住帷帽的纱帘,整个人一惊一乍的。
季氏捏紧袖袋里的那封信,这是先前珂儿叫万嬷嬷带给她的。
她暗暗告诉自己:没事的,珂儿计划周详,绝不会出岔子。
都撕破了脸,季氏也不去装慈母,她扶着祝嬷嬷,先一步走了。
女冠领着她们往后山的方向去。
一边走着,女冠一边说道:“季姑娘就住在后山的小院里,清静得很。”
“请。”
她夸赞道:“季姑娘大善,住了这些日子经常帮我们一块洒扫,接待香客。”
后山确实静谧,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在赏玩。
但季南珂并不在。
“咦,方才还在的。”
小跨院里只有季南珂的丫鬟忆心,见她们过来,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大姑娘,我家姑娘久久等您不来,就去玉皇阁了。”她一脸的愤愤不平,为季南珂委屈不已,“您要不是诚心来接我家姑娘,大可以直说,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去做活,您良心何在!”
“忆心?”顾知灼含笑问道,“你的卖身契呢?”
忆心半张着嘴。
“家生子就要有家生子的样,别在我面前咋咋乎乎,懂吗。”
顾知灼声音不疾不徐,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女,又岂会与一个家生子论是非,仅仅只要一眼神,就足以让忆心像是被掐紧了喉咙似的。
“是、是的……奴婢不敢。”
直到顾知灼的目光移开,忆心的一口气才回过来,额上冷汗淋漓。
太可怕了。大姑娘从前有这般可怕吗。
女冠忙道:“顾大姑娘,玉皇阁往这边走,不远的。先前玉皇阁的玉皇大帝像摔碎了,季善信应该是去帮着打扫了。”
又绕了一圈,回到三清殿前。
顾知灼还好,这些日子练着弓马骑射和拳脚功夫,这点脚程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季氏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又大病未愈,来回这么一趟,走得她气喘吁吁。
玉皇阁在三清殿的后头,她们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香客刚好出去。
“咱们观里香火不盛,顾大姑娘您请。”
女冠领着她们走进去:“季善信就在那儿。”
季南珂身着道袍,宽大的衣袖遮不住她手腕上的厚厚绷带。
她正在擦拭着香炉,听到声响后,转头看了过来。
顾知灼与她隔着百步遥遥相看。
季南珂道袍宽袖,粉黛薄施,挽了一根玉钗,有一种超然于世俗外的清丽。
顾知灼身上是寸布寸金的烟云罗,发上的东珠足有鸽子蛋大,不止是面纱缀着珍珠,连行走间若隐若现的绣鞋上头也有一颗硕大的珍珠。
她仅只是站在这里,就自带了自信傲然的贵气。
这眼神……季南珂眯起了眼,有一瞬间,她顿觉顾知灼好像与从前有些不太一样,少了几分倨傲和冲动。
她不应该离开这么久的!
她失策了。
“珂儿。”
季氏呢喃着,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苦涩的泪水刺得她脸颊上的伤口生生地痛。
“我的珂儿,你受苦了。”
季氏飞扑而去,紧紧地抱住了季南珂。
“珂儿,珂儿。”
她的哽咽中,至少有五分是真心。
季南珂不到八岁就养在她身边了,她是她的福星,让她事事皆顺。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受的苦楚,她哭得不能自已。
“夫人,莫要哭了,小心您的脸。”万嬷嬷扶着她,递着帕子,“表姑娘,您劝劝夫人吧,她脸上有伤,不能沾泪。”
季南珂听着实在难受。
都是因为她的退让,害姑母被欺负成这样,地位不保。明明是堂堂的国公夫人,活得连奴仆都不如。
她不会让姑母再被人欺凌,绝对不会。
季南珂低低地说着:“姑母。我会为你做主的。”
她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抬眼看向顾知灼:“灼表妹。”
顾知灼不咸不淡地说道:“表姐若是都准备好了,就走吧。祖母还在等着。”
“我不回去。”
季南珂放开季氏,向顾知灼走了过去,她目视着顾知灼,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去。”
哦?
“你向我姑母道歉,跪下来磕头。”季南珂冷颜道,“不然,我不会离开女观的,这是我的条件。”
顾知灼嗤笑。
“所以。”她环抱着双臂,慢悠悠地说道,“你走不走,回不回,与我有何相干?”
季南珂挑了下眉梢:“你想抗旨?”
她带着一种明显逼迫的态度,说道:“你若不想抗旨,就向我姑母赔罪!”
顾知灼掸了掸衣袖,敷衍而冷漠地说了一个字:“滚。”
季南珂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动静,她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了那扇紧闭着的隔扇门。
算自己高估她了,她还是如从前一样,受不了一点激。
来吧。
让你的真面目曝露在世人面前。
我的灼表妹。
季南珂神情一凛,厉声质问道:“我姑母嫁进镇国公府时,你还不到七岁,是我姑母一手把你养大的!”
“而你呢,你对我姑母,你的继母做了些什么。还需要我一一细数吗?!”
顾知灼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轻笑了起来。
她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养我?把我养大需要花的银子可多了,她拿不出来。我若没记错的话,季家当年的嫁妆一共也就三十二抬,统共加起来怕是还没有我这对耳铛子值钱。”
“对了。”
顾知灼抚掌,笑得傲慢十足:“她的那些嫁妆还不够养你半年的。珂表姐,你搞搞清楚,就连你也是我家的金银养大的。”
季氏面如土色。
她的嫁妆是不多,季家如今只经营着一间书院,坐吃山空。
嫡姐死了,爹娘虽认命让她替嫁,可是,却把给长姐准备的嫁妆拿出了一大半,就连仅剩下的三十二抬,也仅仅只有表面风光。
被顾知灼当着侄女的面揭开这一切,季氏的脸颊火辣辣的烫。
季南珂将季氏护在身后,为了还顾家的这份养育之恩,她平日里对顾知灼一让再让,还要怎么样?!她问心无愧。
顾知灼斜睨着她:“我还做过什么,你细数来听听。”
她往前走了半步,窈窕的身影笼罩在季南珂的身上。
“别说什么把我养大这种话了,满府的丫鬟婆子,饿着谁都饿不着我。”
季南珂抿着下唇。
嚣张,傲慢,爱争一时之气,毫无感恩之心……都看到了吧,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灼丫……”
哼。一声轻而又轻的冷哼声喝住了顾太夫人想提醒的低呼。
在一门之隔的另一边,太后冷眼看着顾太夫人。
太夫人捏着玉镯上的金丝缠枝,心里忐忑不定。
方才顾知灼走后,观主说带她去歇歇脚,结果一到玉皇阁,就见到了太后和大公主。
不止是太后,还或站或坐了好几个诰命夫人和宗室王妃,一个个都风尘尘仆仆的样子,一看就是从京城赶过来的。
太后一直板着脸,连她见礼问安都迟迟未叫起。
她不明所以地等了片刻,直到见顾知灼和季氏进来……
太夫人瞥了一眼太后,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太后冷哼连连:“这就是顾家的家教?”
太夫人俯首,咔嗒,金丝掐断了。
“好,我就数给你听!”
外头是季南珂义愤填膺地诉说,句句都在为季氏抱不平:“我姑母是你母亲,你强行将她禁足。”
“她高热不退,烧伤严重,你从不在旁侍疾,寻医问药,还要把她送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琰哥儿是你的亲弟弟,你任由旁人对他打骂不休,害得他小小的一个孩子,挨了整整二十板子!”
“还要我说吗。”
顾知灼依旧目中无人,从容中带着傲慢和矜贵。
季南珂的瞳孔倒映着顾知灼的身影,字字有力:“我大启以孝治天下,镇国公府的确于国有功,可是,你也不该仗着镇国公府的功绩,肆无忌惮。”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注),大启律云,不事父母者,杖罚八十,打骂父母者,当绞首!”
季南珂义正词严:“我如今只是让你跪下,向你的母亲赔罪,已是最大的宽容。”
“跪下!”
顾知灼轻轻地笑了:“跪?”
她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季氏,带着一种挑剔和不屑:“呵,她配吗?”
这个时候怎么能说这种话,这丫头就是让阿缭和白儿他们惯坏了!顾太夫人掩面失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孝是重罪。
哪怕是继母,哪怕只是面子情,该有的也都得有。更何况,季氏对她有养育之恩。
当今皇后还是大公主的继母呢!
若是季氏真的抓着不放,顾大姑娘至少也要脱一层皮。有与镇国公府关系好的诰命夫人不禁暗暗悬了一颗心。
昭阳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掩住了那一抹兴灾乐祸。
她完了!顾知灼早晚会被她自己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给害死。
哎。珂儿还是太纯善了,先前甚至还说,只要顾家愿意放过季氏就行,要不是自己劝她,她还不忍伤了顾知灼颜面。也难怪总被顾知灼欺负。
昭阳面露得色,恨不得现在就推开隔扇门,狠狠地把顾知灼踩在脚底下。
她放下帕子,凑到太后面前,小声地说着话。
“好了。珂儿。”
季氏柔婉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在京中名声极好,温柔宽和大度,抚养了一对继子女,又把镇国公府打理地妥妥当当。镇国公战死后,安分守己为夫守贞。
“别这样,灼姐儿年岁还小,多少都会有些任性之举,你是姐姐当包容一二,何况……”季氏顿了顿,软语温言,“你以后还得住在镇国公府。“
这话乍一听是在劝和,但仔细一琢磨,分明就是在说今天要是惹得顾知灼不痛快,等回府后,她定会仗着身份虐待苛责她们。
“灼姐儿,珂儿只是在担心我,你别生气,我来劝劝她。”
季氏走到顾知灼的身前,挡在她和季南珂的中间,不让两人再起冲突。
她与顾知灼面对面,略略仰头在看她,态度绵柔地说道:“大姑娘,是我和珂儿的不是。珂儿是镇国公府养大的,我们会牢记顾家的恩情。”
话音刚落,她的嗓音骤然降低,仅仅只有嘴唇在动:“顾知灼,这是你自找的。”
“大姑娘,你别生气……啊啊啊啊!”
季氏发出惊恐的尖叫,整个人向后直直地倒了下去,就像是一言不和,被顾知灼用力推了一把。
“姑母。”
季南珂惊了一跳,险险地扶住了她。
季氏心有余悸地靠在季南珂的身上,柔若无骨。
季南珂目中的怒火腾腾而起,怒喝道:“你推她!”
“她是你母亲,继母也是母。”
“你竟然推她!今天是我亲眼看到的,你别想抵赖!”
顾知灼哂笑,隔扇门的里头传出极为轻微的动静,掩盖在了季南珂的声声怒斥中。
季氏低垂着头,脸庞在帷帽的掩盖下,浮起疯狂的笑意。
顾知灼的不孝曝露于人前,哪怕镇国公府再说自己纵火,也可以是“被欺负被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甚至是“顾知灼为了打压她这个继母而故意污蔑”。
自己从此会立于不败之地。
以后,镇国公府依然是自己说了算!
就算顾知灼在太后面前辩解不是她推的,有珂儿在,太后也不会再相信她。
珂儿真是福星啊!
“是啊,继母是母,理该敬孝。”
顾知灼漫不经心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目视着季氏,凤目仿佛能够穿过层层黑纱,堪破季氏的内心。
季氏的心口没来由地狂跳了一下。
“当年镇国公府聘的是江南季家长房嫡长女,季元初。”
“但是,您不是季元初啊!”
太后怒容满面地正打算让人去开门,闻言抬至一半的手停住了。
顾太夫人也有些愣神。
什么意思?!所有的人皆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禁屏气。
“您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顾知灼再度逼问,季氏双目圆瞪,笑容僵在了嘴角,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
顾知灼走近了季氏,扬唇一笑,一如往常的肆意傲慢。
她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又轻又柔地说道:“另外……”
“推人,应该是这样推的。”
她的双手向后用力一推,季氏顿感一股大力向她而来,她的后背撞开了扶住她的手臂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手肘撞在地上,她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当季元初当久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
有两个字从顾知灼的口中吐出,有如一道惊雷在季氏的头顶炸开。
“季若。”
第54章
这一刻, 季氏甚至感觉不到身下的痛,她坐在地上,仰着头, 满眼震惊。
她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真名是季若!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不住地回旋,大脑一片空白。
顾知灼居高临下地站在季氏的面前, 似笑非笑道:“我说过, 让你安分的。你呀,就是不听话。”
她弯下腰来,在她耳边轻喃,幽幽声仿佛来自地府:“你就算和季元初生得一模一样,你也永远成为不了季元初。”
“是不是?季若。”
季若。
季若!
这个名字一声声的回荡在季氏的耳际。
万嬷嬷惊恐地瞪大着双眼,细细密密的冷汗自额角滑落, 忍不住地去看季氏。
季氏眼神空洞。
为什么会知道!
为什么?
顾知灼把她的帷帽扶正,断然道:“你不是季元初,你叫季若!”
“你占了季元初的身份。”
“你为了嫁进镇国公府,杀了季元初。”
“不, 不对——”
季氏心中最紧绷的一根弦被拨动了, 她的理智几近崩溃。
对顾知灼的恨意和畏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锋。
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瞳孔闪烁着一抹厉色,从地上跃起,一把卷起帷帽的纱帘就往顾知灼的脖子上套了过去。
死!去死!!
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顾知灼没有躲, 她背对着隔扇门,小弧度地弯起了嘴角。
“放开她!”
隔扇门被大力撞破,顾太夫人奋力甩开一个陌生嬷嬷的手臂, 跌跌撞撞奔了过来, 她一把扯开季氏,惊魂未定地把顾知灼搂在了怀里。
顾太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力道也不够, 季氏只被推得踉跄了几步。
季氏的理智在这时回归了,她猛地记了起来今天的目的。
她呆滞着挪动目光,就见到隔扇门已经完全打开,坐在里头的太后面有愠色地注视着她,周围那些熟悉的诰命或惊,或疑,或一个个表情古怪,瞠目结舌。
她做了什么。
她刚刚做了什么!?
完了!
季氏从脚底升起了一股冷意,冻得她全身打了个哆嗦。
啪!
一巴掌狠狠地刮到她的脸上,掌掴声响亮至极。
季氏被打得歪了脸,还没有痊愈的脸颊痛得她眼角泪水直冒。
帷帽斜到了一旁,露出了藏在纱帘底下的那张脸,她的面颊布满了一块块细小的结疤,皮肤通红。
顾太夫人甩甩手,憎恶地目视她,把顾知灼搂在怀里,反复用手去摸她的脖子看她有没有伤着。
“没事,祖母。”顾知灼绝不会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风险。
“你这丫头……”
顾太夫人被吓得不轻,抡起手往她背上拍:“你就不知道躲吗,躲不了就打她啊!”
顾知灼默默垂下眸子。
上一世,衙差一鞭子抽下来的时候,是祖母把她护在了身后。
那个时候,她就肯定了,祖母是喜欢她的。
只是她没有季南珂会撒娇卖乖,她被季氏捧杀的娇纵任性,脾气又特别坏,总爱和祖母对着来,有如针尖对麦芒。
见她半天没有说话,太夫人愣了一下,顾知灼浓密的羽睫轻轻颤动:“祖母,我好怕。”
顾知灼一委屈,顾太夫人立刻就收了声,大概是想孙女已经吓着了,自己要再凶她,就有点过份了。太夫人瞪了她一眼,怒火向外发散:“都快被季氏给害死了,灼丫头还不孝?怎么,你们就非要顾家人全死光才行?!”
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总感觉这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责自己。
场面一度冷了下来。
礼亲王妃开口打破了沉寂:“顾大姑娘,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礼亲王妃是被太后从京城特意传召过来的。
她亲眼目睹顾知灼落入圈套,几乎要彻底背上忤逆的大罪,结果,都这样了竟还能翻盘!不止是她懵,所有人都一样。
什么叫季氏是孤魂野鬼,她不是圣旨赐婚的国公夫人吗?这还能有假。
顾知灼示意太夫人莫要担心,她向着太后的方向屈了屈膝,意味深长道:“太后娘娘,原来您也在,真是太好了。”
太后:“……”
顾知灼猛一甩袖,抬手指着季氏冷言道:“当年先帝为我父亲指婚,赐婚季家长房嫡女季元初为我父亲续弦。”
“聘书,婚书,写的皆是季元初之名。”
“但是,季元初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而她,她是季元初的孪生妹妹,季家次女季若!”
顾知灼冷笑道:“珂表姐说我不孝,敢问太后娘娘,我当孝顺谁!?”
天哪!
这句话几乎击溃了所有人的认知,连太后都难掩惊容。
顾太夫人颤着声音道:“灼丫头,你、你说的是真的?”
顾知灼向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所说千真万确。
她轻轻一笑,满是嘲讽:“季氏。你无名无份,凭什么要我这个嫡长女为你侍疾尽孝?”
“还要我跪着来求你原谅。”
“你说说,你配吗?”
同样是这一句“你配吗”,同样是铮铮傲气,听在同样的这些人耳中,但是所有人的心境这回彻底不同了。礼亲王妃淡淡地摇了摇头:“她不配。”
她不配!
“不是!不——”
季氏终于从一团混乱中回过神。
她惶惶地看着四周,整颗心有如坠入深渊,还在不住地往下沉。
她好似被人剥光了丢在人堆一样,只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
“姑母。”
季南珂搀扶着她,柔声道,“顾知灼又在胡说八道了,是不是?”
她悄悄地掐了季氏一下,意思是在告诉她,不要认!无论她是不是季元初,她也必须是季元初,不然她们两人都得完。
快点否认啊!快点哭,然后撞墙!快啊!自己有办法让太后相信她的。
这些小动作瞒不过顾知灼的眼睛。
她直接断了季氏说话的机会,咄咄相逼:“你嫉妒季元初,你杀了她,你假装自己是她,偷了八年的荣华富贵!”
“灼表妹,我姑母绝不是这样的人,你……”
顾知灼看都没看她,继续说道:“季若,你以为我是如何知道你的名字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季若,你这具皮囊底下,还有多少秘密,不!为!人!知!”
这句话打碎了季氏所有的侥幸。
她的秘密……
季氏捂住了脸,她想起了那一天,在惊雷落下的时候,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少女在对着自己微笑,她的脸与她一模一样。
山崖上,她把她推了下去。
少女的头颅撞在石头上,鲜血汨汨地往外流。
“啊啊啊啊!”
顾知灼好整以暇:“季氏,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哦,我还知道你……”
“不要逼夫人了。”万嬷嬷大叫着挡在了季氏面前,她向着太后跪了下去,“太后娘娘,我家夫人,她确实不是大姑娘季元初。”
她发了狠心,一股脑儿地把话说完:“夫人和大姑娘是孪生姐妹。赐婚后不久,我家大姑娘就出了意外。是老爷太太让夫人顶替了大姑娘的身份,嫁进镇国公府的。”
“这一切都和夫人无关。夫人在家不能忤逆父母,才会如此行事。”
“求太后娘娘明鉴!”
万嬷嬷俯下身,把头深深地抵在了地上。
愚蠢!季南珂冷淡地别过了头,心里沉甸甸的。
哪怕季氏的态度早已明明白白地证明了顾知灼所言属实,现在听到万嬷嬷亲口承认,所有人照样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季家竟然真得利用孪生子样貌相同,姐妹替嫁!
镇国公府的这桩婚事的是先帝亲赐的,季家私自换人,就是在抗旨。
抗旨之罪,罪迁九族,季家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万嬷嬷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
她劝过夫人,让表姑娘安生地回来就可以,不要再去招惹大姑娘的。
大姑娘的那双眼睛,好像能够堪破一切的魑魅魍魉。
她怕了。
再这么下去,她们会万劫不复的。
“说!”
太后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一声暴喝。
万嬷嬷抖了一下。
“当时,当时……”万嬷嬷咽了咽唾沫,战战兢兢地说道,“季家的两位姑娘是双生子……”这句话她之前说过,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在季家,祖辈流下来的规矩就是双生子不祥,夫人比大姑娘晚生了半个时辰,一出生就被送回了老家,也没有在族谱上记名。一直到夫人十四岁的时候,季家把她接回了去。”
季家其实没有想过要把夫人接回去,甚至从来没有对外提起过这个人。
是大姑娘无意中得知了自己还有一个孪生妹妹,便恳求父母把妹妹接回去,老爷开始说什么都不答应,直到宫里派人来相看。
先帝打算把季氏长女嫁给当时的镇国公世子为续弦。
前朝亡了后,季家子弟再无一人出仕,这样下去,只需要三四代,家族就会渐渐落没。
季家当时已是急得不行,宫中的这趟相看有如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在他们的头上。镇国公府在大启朝地位斐然,若是能够顺势搭上镇国公府,季家就还有崛起的机会。
这关系到家族的荣耀和未来,岂能让人不重视。
季大姑娘季元初也因此在家中有了些许的话语权,她执意要接妹妹回来,老爷终究应了。
“两位姑娘生得一模一样,谁也分不出来。”
二姑娘养在乡间,但也没吃过什么苦,打小身边就有两个婆子伺候,也不需要做活,除了经常晒太阳和到处跑皮肤有些粗糙外,其他的与大姑娘并无不同,就连身高胖瘦都一样。
“后来,后来……”
万嬷嬷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她低垂着头,继续说道:“宫中下了圣旨后不久,镇国公府派人送来婚书,定下了迎亲时间。太太带着两位姑娘去庙里上香,就在回来的路上,马车翻了,两位姑娘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她呢嚅着:“大姑娘当场、当场就没了。二姑娘也受了伤,昏迷不醒。”
“季家当时为什么不说!”太后一拍案几,愤愤道。
万嬷嬷吓得用力磕头。
她心里怕,很怕,但是,为了她的二姑娘,她不能怕。
不然,她的姑娘是要没命的啊。
她是她一口奶一口奶从小养大的。她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她有的只有二姑娘。
万嬷嬷把额头深深地抵在地上,颤着声音道:“大姑娘死了,老爷说是二姑娘害的,说二姑娘是灾星,如果不是二姑娘回来,大姑娘就不会死。季家全让二姑娘给毁了。”
“老爷差点打死二姑娘,又把二姑娘关进柴房里。”
“后来,过了三天,老爷打开柴房的门,他告诉二姑娘,从今以后她就是季元初。”
万嬷嬷抬起头,她的额头血渍斑斑,鲜血从额头流到了眼中,她眨了一下眼睛,咬着牙说道:“是老爷让二姑娘顶替大姑娘的身份的。老爷说,反正族谱上也没有二姑娘的名字,季家长房由始至终只有一位姑娘。就是和镇国公府订亲的那一个。”
“二姑娘若是不答应,只有死路一条。”
“求太后娘娘明鉴。”
万嬷嬷抱着一丝希望,二姑娘也是季家嫡女,并不是外支或庶出,不过是一个名字不同,为什么不能将错就错?!
太后沉默不言。
季南珂扶着季氏,也一同跪了下来,小脸半抬,坚毅的目光中带着真诚。
“太后,这件事阴差阳错,我姑母也是无辜的。”
“她在顾家八年,主持中馈,孝敬婆母,为夫家诞下子嗣,我姑母她有功无错!镇国公府理当视其为当家主母。”
她道袍的衣袖滑下了一些,露出了缠在手腕上的纱布,昭阳有些不忍心,连声附和道:“是啊,皇祖母,京城里头从来没有人说过国公夫人不好,她儿子都生了,又为老国公守过父孝,为镇国公守过夫孝。如何当不得嫡妻之名。”
这话也有道理。太后默默点头。
为公婆守过孝,本就是“三不去”之一。
再者,给镇国公府赐婚季家是先帝的决定,现在弄成这样,一旦传扬出来,连先帝也会颜面无存。
不如补全了婚书,将错就将也就罢了。
季南珂察言观色,翘了翘嘴角,进一步道:“生身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于天。我姑母养育了元配的一双儿女,视若己出,顾家兄妹也理当奉她为母。”(注1)
顾知灼嗤笑:“捧杀欺骗,这叫把我养大?”
“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叫我们兄妹视若己出?”
“她嫁进镇国公府八年,挪用亏空,贱卖产业,这叫尽职尽责?”
“至于为我祖父守过孝,敢问各位夫人,若在孝期,你们府上的侍妾通房,难不成不需要一同守孝?怎么,守过孝了,就得一个个从此奉为嫡妻元配高高供着不成。”
“自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立刻就有一位夫人板着脸出言道,“妻者,齐也,与夫齐体。没有三书六礼,就是无媒苟和,岂能与妻相提并论!”(注2)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在这件事上绝不能含混!这是作为嫡妻元配的尊严。
顾知灼指着季氏,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太后,她是什么身份,让我兄妹奉其为母。”
“妻?无媒无聘。”
“妾?无礼无书。”
“顶多也就是个外室。”
顾知灼发出低低的笑声:“在我大启朝,元配的儿女得奉外室为母?”
“勋贵府邸得由一个外室当家做主?!”
荒谬!礼亲王妃道:“太后,万不可开此先河,乱了尊卑。”
季氏霍地抬起头,整个人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摇摇欲坠。
太夫人拉着顾知灼的手,说道:“我家的灼丫头最孝顺,谁说你不孝,谁该去治治眼,看看心。”
季南珂噎了一下。
哪怕没有明提,她也能感觉到,太夫人的这些话就是在说自己。
果然下一刻,太夫人就又道:“吃顾家的,穿顾家的,用顾家的,到头来,躲在顾家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白眼狼也不过如此!”
季南珂:!
大启朝立朝还不到五十年,太夫人就当了四十余年的诰命夫人,莽起来,压根不在乎太后也在。
她向着太后的方向欠了欠身,说道:“太后娘娘,我顾家被骗婚在先,被蒙骗八年在后,还搭上了无数金银良田,求太后娘娘为我们顾家做主。”
顾知灼面向季氏:“季家替嫁欺君,理当问罪!”
“季姑娘,顾家会追究到底。”
欺君之罪,罪祸九族。
天道偏爱季南珂。
她快成不了三皇子妃了,天道一定帮她,会给她留下转机!
顾知灼眉眼间带着挑衅的意味,继续逼迫道:“三皇子再喜欢你,他也不会娶一个罪女为正妃,你永远不会得偿所愿了。”
“你完了!”
季南珂垂下眼帘,羽睫遮住了她晦暗的眸光。
“姑母。您别做傻事。”季南珂掐了一把季氏的掌心,“您想想琰表弟,您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您忍心让他如我一样,寄人篱下吗。”
太后还没有定夺,季氏只要死了,她直到死前就还是国公夫人,哪怕死后被夺了国公夫人的诰命,也会因她的死不至于连累季家人。
有如醍醐灌顶,季氏也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双膝颤抖地站了起来,动作很慢很慢,而就在站稳的同时,朝着柱子飞奔了过去,带着义无反顾。
命妇们满脸惶惶,掩面不敢去看。
砰!
侍卫挡在了她面前,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掀翻在地。
一块玉佩促不及防地从季氏的怀里滚了出来。
太后正要叫人把季氏拖下去,蓦地看到玉佩,差点失态地站起来,身体向前倾斜,直勾勾地盯着上头的祥云五爪龙纹。
民间用龙纹不可用五爪,也不可点晴,而这上头的龙纹有着一双栩栩如生的眼睛,内含闪电。
这……
太后使了个眼色,贴身的颜姑姑正要过去把玉佩捡,顾知灼已经先一步拿在手里,她把玩着玉佩的络子,目不斜视道:“太后。季氏这是想拿死来威胁您呢。”
“想要一死了之可不成。”
她举起玉佩,冷颜道:“哪怕拼个玉碎,我顾家也要讨个公道!”
太后正要发火,就见顾知灼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玉佩,这毫不避讳的目光让太后下意识地捏紧了手。
“此事。”太后思忖再三,终于说道,“季家是由先帝赐婚,镇国公府又是超品勋贵,出了这样的丑事,还得由皇帝定夺才是。”
“顾家就等皇上的公允。”
来吧,若想保住季氏,就得付出我要的代价!
第55章
不少命妇也注意到了玉佩, 面面相觑,礼亲王妃更是若有所思。
这位顾家大姑娘,分明就是抱着要撕破脸的态度, 连一点台阶和转圜都不给太后留啊。这是顾大姑娘年轻气盛,还是顾家另有目的。
“我爹爹为了大启, 尸骨无存。”
顾知灼捏紧了玉佩, 在“尸骨无存”四个字上落了重音,冷言道:“若是死后还要蒙遭羞辱,我顾家,不服。”
“宁死不受。”
这几个字铿锵有力,让人生畏。
太后的心弦跟着颤了一下,她满心不宁, 一刻也没有再待,就匆匆离开了女观。
只留下了一团喧嚣。
她甚至连昭阳都没有带走,回宫的一路上,一颗心上上下下的始终平静不下来, 一到慈宁宫还不等坐下, 就打发人去叫了皇帝来。
太后素来不会随意打扰皇帝,她传唤的这么急,皇帝只能放下手上的事匆匆忙忙地赶了过去。
“皇帝。”
太后不等他见礼, 就先把女观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季家姑娘救了昭阳的命,哀家想着, 能帮就帮一把, 怎料到会牵扯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是……”
她叹息着摇了摇头:“皇帝你看,这当如何是好。”
太后心里是后悔的。
她先前听说季氏被软禁,心疼季南珂连家都不回得, 又瞧着她救了大公主有功想为她做主,便着人把一些王妃命妇叫来女观,一心想着揭破顾家伪善的真面目,结果就弄成了这样。
估计都不需要半天,等到那些王妃命妇各回各家,替嫁的丑事就得人尽皆知。
礼亲王妃在宗室中德高望众,儿子还没有登基时,连她都得礼敬几分,季家和镇国公府是先帝赐婚,礼亲王这个宗令必会追究到底。
瞧这事闹得!
替嫁?
皇帝惊住了,啪地合拢折扇,脱口而出道:“镇国公府怎会发现替嫁的事?”
额?太后回过神,惊愕道:“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皇帝自知失言,连忙道:“儿子怎会知道……”
儿子是自己生的,太后一眼就看出了心思,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皇帝。
一旁的颜姑姑当即把殿里的内侍宫女全都打发出去,又亲自关上殿门。
“慎儿啊,”太后说道,“哀家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年是你带着礼部官员前往江南迎亲的。”
她直视着皇帝的眼睛,接着道:“方才从季氏的身上掉下了一块玉佩,玉佩上是五爪祥云龙纹。”
“是你的吧。”
“龙眼上的闪电纹是你年轻时最爱用的!”
皇帝瞳孔急缩,终于吐出了一个字:“是。”
“皇帝啊!”太后顿时急了,站了起来,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你和季氏她、她……”
“母后。您想多了。”
皇帝扶她坐好,耐心道:“儿子当年确实发现了,可是,先帝已经下旨赐婚,季家那位大姑娘又死了。先帝当年是想用季家的,若是婚事不成,岂不是坏了先帝的大事?”
太后沉默不语。
皇帝亲手端过一杯茶递到她手边。
“季氏与那位季大姑娘,一母同胞,一体双生,也就名字不同而已。先帝要的是镇国公府和季家联姻,娶了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话也有些道理。太后终于点了一下头:“你与先帝说过?”
皇帝摇了头:“先帝日理万机,这不过是小事,何必多此一举。”
自己生的儿子,太后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他说的这些仅仅只是一部分原因。他千里迢迢去了趟江南,要是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他在先帝的心中就更不如太子了。她的儿子心高气傲,他宁肯因为非嫡出而不如太子,也绝不愿意让人说他能力不如太子。
太后慢慢地用茶盖撇着茶汤的浮沫,一连喝了好几口,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皇帝啊。”太后道,“事到如今,不如就……”
“不可。”
皇帝听出来了太后的意思。
不过就是断这婚事无效,季家骗婚,抗旨不遵。
这不行。
皇帝的眸光闪烁不定,用扇柄一下又一下的敲击掌心。
无论是先帝还是太祖,对镇国公府都太过信任了,可是,他们怎就不想想,顾家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会不断地往下传承。待到顾以灿袭爵,就是第四代了。
二十万兵权还是次要,重要的是,顾家整整四代栽根北疆,北疆的军政全都在顾家人的手里,这和北疆自成一国又有何区别?!
顾家人手掌重兵,谁能保证他们代代尽忠?
若有朝一日镇国公府起兵,这江山是姓谢,还是姓顾。
但这些话,先帝从来不愿意听,还说他猜忌心过重,难当大任,甚至一气之下把他从吏部调到了礼部,让他去江南为顾韬韬迎亲,那个时候,他简直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他堂堂皇子,在先帝的心目中竟连顾韬韬都不如!
一想到先帝当时一声声失望的斥责,皇帝心里的那一股子憋闷劲就又涌了上来,一如当年。
直到,他发现,季家竟大胆替嫁。
早在江南时,他就发现了!
父皇为顾韬韬挑的是镇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主母,至少也该是行止有度,从容大方的。父皇待顾韬韬亲若子侄,在这一点上不会马虎,可是,他看到的季氏,畏畏缩缩,一惊一乍,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从容大气。
后来,更是让他一问,就吓得把真相全说了。
镇国公府未来的世子夫人是一个杀了胞姐,费尽心思也要嫁进过去的女人。
这多有意思。
他没有揭穿她。
在去往京城的这一路上,他偷偷教她言行举止,告诉她若不想被揭穿赶回江南,装也得装出个人样来,再后来……
“慎儿。”太后沉沉地问道,“我是你亲娘,有什么话你连我都不能说吗?!”
“你说,是为了先帝,就当我信了。”
“可事已至此,你竟还想保着季氏?!”她情绪激动,实在难以启齿,“你与她……”
“母后啊。”皇帝赶紧安抚道,“儿子岂会瞧上一个有夫之妇。”
他依然没有去解释玉佩的事,只道:“母后,璟儿心仪的姑娘姓季,是季氏的嫡亲侄女。若是季家获罪,她也会被牵连,别说是皇子正妃了,连侍妾怕是都不成了。”
太后自然明白皇帝在说的是谁。
说起来,季南珂是个好姑娘,纯真善良,为人处事不卑不亢,要不是昭阳打着踩死顾知灼的念头,非不许她息事宁人,也不至于会闹到如此地步。
方才在众人面前,季南珂惶惶不安,但又努力镇定为她姑母抱不平的样子,实在让太后心疼不已。要知道,她还受着伤呢。
若是为了她姑母的错害得她也身受其害,被牵连其中,确实不妥。
见太后的面色有所动容,皇帝又跟着道:“清平真人曾为这位季姑娘算过一卦,此女承天道之福运,兴江山之社稷。”
“母后啊,您是知道的,儿子对璟儿寄予厚望,此女,儿子想要许给璟儿。她不能因为季家获罪。”
太后想了又想,终于点了头:“那皇帝的意思是,将错就错?”
皇帝应声道:“如此一来,也不伤了先帝的颜面。儿子可以打发人去江南更改户籍,让季若成为季元初。”
“顾家不会答应的。”太后疲惫地摆了摆手,想也不想道,“你没看到今天顾知灼的态度,盛气凌人,咄咄相逼,简直要一口咬死季氏。哀家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丝毫不知适可而止,非要把天捅破了不成。幸好你没把她许给璟儿。 ”
她越想越气:“她还说什么,镇国公尸骨无存,顾家人宁愿玉碎什么的。”
太后叹了一声,终究还是说了一句:“对了,季氏的那块玉佩也让她拿走了,她这话里是不是别有深意。”
皇帝一把捏紧了手上的折扇:“母后,她还说了什么?”
太后心口一沉,她盯着从皇帝的掌心中垂下的折扇穗子,把顾知灼的话全都重复了一遍。
皇帝龙颜渐冷,整个人一动不动。
“皇上。”有宫人在殿外,启禀道,“金吾卫周指挥使求见。”
皇帝使了个眼色,李得顺就出去了,过了没多久,他匆匆回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小心道:“皇上,顾大姑娘她……”
“她又怎么了?”
“她押着季氏到了登闻鼓前,求皇上给顾家一个交代。”
“荒唐!”太后大怒,“她非要把这桩丑事闹得人尽皆知不可?!”
“也不嫌丢人的!”
李得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连皇上都敢逼。
说押只是好听,顾大姑娘其实是把季氏绑到了登闻鼓前,周指挥使才不得不赶紧来禀。
“顾大姑娘说,国公爷一生光明磊落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季氏鬼祟阴毒如何当得起国公夫人之名,求皇上治罪季家满门。”
又是尸骨无存。
顾知灼接连两次提到顾韬韬尸骨无存,难道是……顾家发现凉国已经归还了顾韬韬的遗骨?!
这件事除了自己和晋王外应无人知晓才对。
不对,还有谢应忱!谢应忱在凉国多年,说不得从凉国人的口中得悉过一二。
难怪……
“顾大姑娘还说,要是皇上不愿为顾家主持公道,她就敲了这登闻鼓,让天下人来评评理。”
她这就是在明晃晃的表示,不能让顾家满意的话,她就会鱼死网破。
啪!
皇帝一巴掌把案几上的茶盅扫落在地,整个人带着一种噬血的气息。
顾家果然有不臣之心。
连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如今也敢来逼他!
李得顺和颜姑姑直接跪倒在地。
“皇上。”又有御书房的内侍匆匆过来,“礼亲王求见。”
皇帝:“……”
季氏于他有大用,如今还不能舍了,他得再想想。
皇帝站了起来,说了一句:“母后,朕去去就来。”
礼亲王是为了季家替嫁的事而来了,顾知灼站在午门城墙上,亲眼见他匆匆而过。
她不急不躁地把玩着登闻鼓的鼓槌。
顾太夫人被她哄回了府里,但是季南珂跟了过来,季南珂再也不说什么“不回去”之类的话,哪怕太夫人不理她,她也紧跟着回了京,又跟着到了午门。
季氏被绑在登闻鼓,季南珂只得守在季氏身边,周围士兵们的目光纷纷投诸到她的身上,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堪。
“灼表妹,让我姑母先下去回马车里坐一会儿吧,她到底是你长辈,你……”
“滚。”
季南珂:“……”
“季姑娘,别乱认亲戚,你配不配叫我一声‘表妹’还不知道呢。”
“珂儿!”
人未到,声先至。
谢璟从午门城楼的底下飞奔而来,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人,满眼都是季南珂。
他紧紧地把季南珂搂在怀里。
“珂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季南珂轻轻推开他:“您别这样。表妹她……”
谢璟顺着她隐忍的目光看向了顾知灼,不等他为心爱的人发声,顾知灼就先是一声冷哼。
谢璟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声调也弱了一分:“顾大姑娘,父皇有旨,李公公应该快来了。”
谢璟是和李得顺一同出的宫,李得顺也没有走得太慢,不一会儿也上了午门城楼,脸上堆满了笑。
“顾大姑娘。 ”
顾知灼回了礼:“李公公。”
“皇上有旨。”
李得顺双手举起了明黄色的圣旨。
这圣旨是给季氏的。
季氏的眸子里亮起了一点光,身体渐渐坐直,然而,随着李得顺的一句“季若当为媵妾,夺其镇国公夫人诰命”,她眼里的光彻底的消失了,瘫软在了地上。
媵妾?
顾知灼嘴角划过一抹讥讽的笑意。
呵,也亏得想得出来。
圣旨确认了先帝赐婚镇国公府的是季元初,而季元初在出嫁时遵古礼带了同胞妹妹季若为媵妾。
用媵妾为名,实则是将季氏贬妻为妾。
季氏不再是国公夫人。
从此,她与季氏也不再有任何母女名份。
季氏活着,她不需要问安侍疾。
季氏死了,她也不需要为其守孝。
皇帝这让步让得有点大了,竟仅仅只是保下了季家,而放任了季氏由妻贬为妾。
莫不是有什么陷阱?
“……钦此。”
顾知灼没有谢恩。
说白了,圣旨是在这件事上加了一层遮羞布,季家没有抗旨,从江南嫁过来的依然是季元初,季若只是陪嫁媵妾。
季南珂松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好歹让她不至于被牵连获罪。她的运气还是一样的好,总能柳暗花明。
李得顺亲手把顾知灼扶起,并道:“顾大姑娘,皇上今日得了西疆的八百里加急。”
来了。顾知灼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讶色:“难道是边疆有急报?”
李得顺面露喜色道:“凉国终于愿意归还国公爷的遗骨了。”
这一切是顾知灼一心谋划的结果,但是现在,她的心依然像被刀搅了一样痛得不能自抑。
正在季南珂身边俯小做低的谢璟闻言也不禁扭头看了过来。
他听着她惊喜交加地问了一句:“真的吗?”她像是在笑,但是,又没有半点笑意。
“哎,国公爷的尸骨原来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凉人的手上,去岁凉国和大启谈及邦交时,才说出此事,皇上就一直在催促凉人交还尸骨,也不敢告诉顾家生怕你们着急。好在,凉国终于答应了。这不,已经送到了阿乌尔城。皇帝一得知这个消息,就让咱家立刻来告诉你了。”
“皇上还说,顾家若是愿意,可以亲自去接国公爷回京。”
顾知灼放开了攥紧着的拳头。
刚和顾白白一同上来的顾缭缭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眼眸瞪大到了极致,眸中充满了惊诧。什么叫遗骨找到了?!
“顾大姑娘节哀。”
李得顺把手中的圣旨往前递了递,又道:“皇上口喻,小季氏是作为大季氏的媵妾进的镇国公府,无需扶正。”
皇帝果然是不计代价也要保下季氏!
也就是说,上一世,真的是因为季氏出卖了镇国公府,所以,顾家满门流放后,唯独她和顾琰能幸免于难,享受着顾家的富贵,用顾家的血和骨全成了他们的一世荣华。
好恨!
顾知灼心里在滴血,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
“顾家明白。”
顾知灼接过了圣旨,手里沉甸甸的,重若千斤。
季氏站在一旁,把这席话听得一清二楚,整个人摇摇欲坠。
妾?
不!
那琰儿呢,琰儿岂不是要成了庶子。
所有的冲击像是煮沸的热血冲上了脑门,她想叫住李得顺,她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所有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张开嘴却喘不过气。
季氏恍惚间回到了八年前。
马车翻了,她和长姐两个人一同滚下了山崖,她们运气好,掉在了突起的石头上。长姐告诉她别害怕,说府里很快就会找到她们的。后来,府里果然找到了她们,当那条绳子垂下来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把长姐推了下去。
那之后的日日夜夜,她再也没有安生过。
后来,京中来迎亲,她的秘密被发现了,她好怕,她甚至想着干脆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为长姐抵命算了。
“没事,我帮你。”
他没有揭穿她,他把她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他就像神邸一样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而如今,也是他,把她推向了更暗的深渊。
季氏再无知觉地倒了下去。
“姑母!”
季南珂眼神骇人,满含怨气,终于忍不住道:“你非要做得这么绝吗,一点余地都不留。”
顾知灼挑衅地嗤笑道:“对。”
“不服就憋着。”
“顾家,我说了算。”
第56章
李得顺清清了嗓子, 笑眯眯地说道:“顾大姑娘,皇上说季姑娘打小就在镇国公府长大,以后也暂且住在镇国公府吧。”
对此, 顾知灼并不意外。
季南珂会成为三皇子妃,这是天道所向。
季家若是定了罪, 那么季南珂就无成为三皇子妃的可能了, 于是,出现了那块玉佩,季南珂的强运“亲手”把把柄交到了她的手里,保住了季家。
现在,同样也是。
若她只是一个孤女,无父无母, 是配不上三皇子的,而沾上镇国公府表姑娘的名头就不一样了,她完全有资格角逐三皇子妃。
顾知灼推测,自己一旦强行把她赶走, 肯定会大的变故出现。
在没有万全的准备之前, 顾知灼拒绝任何变故。
不过,表姑娘和“表姑娘”也是可以不同的。
“是。请李公公回禀皇上,臣女自当遵命。”
见她竟然答应的这么爽快, 李得顺放心了。
说起来,顾大姑娘一向对自己都挺客气的,倒是见过几次她对别人不太客气。
就好比, 等等!
李得顺一个失神, 就见这位不太客气的顾大姑娘走向了季南珂,还不忘对自己笑笑道:“李公公放心,季姑娘到底也季姨娘的亲侄女, 只不过呢……”
顾知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从此往后,得明白自己的身份了。你现在可不是国公夫人的侄女,而是一个妾的侄女,别总是在我面前大吵小叫的。你呀。要么就好好当你的季姑娘,我顾家不差你这碗饭。”
“要么,滚。”
“滚出我顾家,你再去摆你季姑娘的威风。”
季南珂的眸光骤然缩了一下,丝丝缕缕满是惊愕。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规矩,懂吗。季姑娘。”
李得顺:“……”
他抹了一把额上不存在的冷汗。
还真是不客气呢。
季南珂的脸色阴晴不定,娇躯不由地晃了晃,心里的屈辱陡然而生。
她是寄人篱下了,可这也不是顾知灼污辱自己的理由。
顾知灼非要与她过不去,就连口口声声说只爱她一人的谢璟也没有为她出头,甚至还背对着顾知灼,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珂儿,你别与她争了。”
谢璟想告诉她顾知灼这个人有多恶劣,而且,是真会打人的!!
珂儿纯真良善,肯定打不过她。
结果,话没说完,季南珂一把甩开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顾知灼,有那么一瞬间,谢璟发现她的眸中浮现起了浓重的戾气。
顾知灼回到李得顺的跟前,含笑道:“李公公放心,我已经与季姑娘说好了。”
呵呵呵。李得顺抽了抽嘴角,好吧,她说说好了就说好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得顺的表情控制的很好,笑得满脸褶皱,说道:“那咱家就回去复命了。”说着他一动不动。
顾知灼把玉佩递了上去。
“这是我在女观捡到的,也不知是谁掉的,烦劳公公帮着找找。”
待他接过,她客客气气地福了礼:“李公公走好。”
顾大姑娘真是识趣。李得顺在心里感叹着。
目送他离开,顾知灼一转身就发现顾白白和顾缭缭就在几步之遥。
她捏住圣旨,打发跟车的婆子把季氏主仆送回府,季南珂默默地看着,这倔强隐忍的样子,让谢璟的心都要碎了,他拉住她手,深情款款:“珂儿,你还有我。”
顾知灼打了个冷战,快步向顾缭缭他们走去:“三叔父,姑母,你们也来了呀。”
她笑得若无其事,还朝他们扬了扬手上的圣旨。
顾缭缭的声音都在打颤:“刚刚,刘公、公说什么了……大哥他、他……”
“爹爹尸骨尚在,这是件高兴事。”顾知灼说着,换了话题,“姑母,是祖母叫你们来的吗。”
顾缭缭点了点头,母亲一回家就急匆匆地说夭夭押了季氏在午门要敲登闻鼓,打发他们过来,别让夭夭吃亏了。
她当时吓得不行,以为是谁欺负了夭夭呢,好在是在欺负别人。
顾知灼一言不发地推着顾白白的轮椅,来到廊庑。
她看向了宫城的方向,说道:“爹爹的尸骨一直都在大启。”
巡逻的兵士离得他们很远,顾白白的两个长随状似随意地立在两侧,但目露警戒。
顾缭缭不由一惊,瞳孔骤然紧缩:“真的?!”
根本不需要问,夭夭绝不会拿这么重要的事来信口胡说。
顾缭缭的眼底顿时哀痛难耐,一波波酸苦浮上心头。兄长是为了大启而死的,为什么龙椅上的这一位连这么的龌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让他死不得安宁!让顾家又一次痛入骨髓。
风吹拂着顾知灼的衣裙猎猎作声,黄昏的余晖带着最后一丝暖意笼罩在她冰冷的身上。
顾知灼勉强笑了笑,笑容苦涩,像是含了一口苦药,不能吐就只能硬生生地往下咽。
她抬眼看着天边的落日,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她回首面向他们:“……皇帝想要保住季氏,只得答应了我的条件。”
顾知灼说得很慢。
这字字句句听在顾缭缭的耳中,让她的心一点一点的更沉了。
这简直超乎了她的认知,顾缭缭脱口而出道:“你是说……”
她猛地记起自家侄女还没有出阁,有些话会污了她的耳朵。谁料,顾知灼自己接了口,语气没有任何区别的说了这四个字:“君夺臣妻。”
除了这个原因,顾知灼实在无法解释,皇帝为什么非要保住季氏。
上一世,皇帝留了秦溯来接管顾家的千机营,也特意留了季氏和顾琰作为施恩的对象的,把镇国公的爵位和四代积攒下来的财富全给了顾琰。
季氏是有大用的。
而且,是可以让皇帝的信任的。
顾缭缭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蛋,触手是面纱,指腹依旧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她脸颊的凉意。
“你这丫头!”
顾白白的脸霎时间冷了下来,顾缭缭顿觉不妙,赶紧挡在了他面前,想也不想道:“哥,三哥,亲哥!你别骂她了,她知道错了。夭夭,快说你知道错了。”
啊?错哪儿了?她办得挺漂亮的啊。顾知灼不明白,但她主打一个听劝,乖乖道:“我错了。”
这样子一看就不诚心!
“手!”
顾白白连戒尺都摸了出来。
不对!三叔父出门干嘛还带戒尺啊?!打小养成的习惯,顾知灼缩着头想都不想就往她姑母的身后钻。
顾缭缭张开双臂挡在前头:“三哥,夭夭都认错了。 ”
“什么事都自己来,丝毫不言语一声,府里就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吗?!”顾白白气得不行,这丫头再聪慧,计划得再周详,也不应该把所有风险全都揽在她自个儿身上。
她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却拼命地想要张开羽翼,把他们全部都护在身后,哪怕她自己会粉身碎骨!这让他如何不心疼,如何不生气。
他只是腿废了,他还没有死。
他没有那么无用。
他可以为了顾家去死,可他不能看着侄女为了顾家遍体鳞伤。
侄女想要做什么都行,她可以把他挡在前头,而不是她一个人埋着头,拼命地护住全家。
顾知灼怔了一怔,红唇轻轻张合,心里涩涩的又酸酸的。
上一世,公子死后,她早就习惯一个人,暗中在阴诡朝堂搅动风雨,颠覆乾坤。无论做任何事,是善是恶,她都是一个人。
重生以后。
她满心想要保护顾家,保护她的家人。
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挡在最前面,但是她忘了,她的家人并非柔弱可欺!
“我错了。”
这一回,顾知灼说得诚心诚意,她从顾缭缭的后背探了个头,小心翼翼地把手心朝上,伸了过去。
顾白白拿起戒尺,啪的就是一下。
痛痛痛!
第二下刚举起,就让顾缭缭拦住了:“好啦好啦,打过就行了。”她朝顾知灼使眼色,让她赶紧跑。
温和只是顾白白的表象,能在战场上挥杀战刀,为诱敌甘愿废了自己双腿的顾白白,从来都不可能是一个温和无害的人,这一生起气来,光板着脸就足以让人胆寒。
顾知灼撒腿就跑,还不忘招呼了一下晴眉,一溜烟地奔下了午门城楼。
顾白白都快气笑了:“这就是你们宠出来的?”
跑得比谁都快。
侄女跑了,顾缭缭也就不拦了,满不在意地说道:“别说我,我瞧着三哥你的戒尺也落不下来。”
哼,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要宠也是一起宠的,管自己什么事!
顾白白:“……”
顾缭缭率性地蹲在他轮椅边上,神色微敛道:“说真的,三哥,你说顾琰他是姓顾还是……姓谢。”
顾白白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知道。
那几年和北狄的战事胶着,他和大哥一年里至少有三百多天都在北疆。
一场仗接着一场仗打,他们的全副精力都在怎样减少兵士伤亡,和在北狄的铁骑下护着百姓上头。季氏怀了身孕,对顾家来说是件好事,顾家子息单薄,有孩子降生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格外珍贵,谁又会去想,大哥在拼命护着大启疆土的时候,皇帝和季氏是不是搅和在了一起。
“但顾琰,从了王字。”顾白白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
这一辈皇子们的名字都从王字。无论是谢璟,还是谢琢,谢琅……
顾琰的名字当初是皇帝亲赐,从王字,以示圣恩浩荡。
现如今,再回想起来,就跟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发现了这样的腌臜事,再以此为把柄,用一种破釜沉舟的态度,让皇帝松口答应让顾家去迎回大哥的尸骨,这一环扣着一环,简直漂亮至极,可是,夭夭是要忍着怎样的恨意和恶心,来做完这一切。
顾白白用力捶了一下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后悔为了大启,废了这一双腿,又弄得满身伤病,以至于现在,还得靠夭夭一个孩子挡在最前头。
他狭长的眸子注视着顾知灼,看着她从城楼上下去了,牵上马要走。
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她的脚步停住了,整个人一下子雀跃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奔向了一个正站在马车旁的青年。
青年长身玉立,形容昳丽,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卓而不凡的尊贵气息。
这是,公子忱?!
果然相貌出众!一想到自家小侄女就看中他的脸了,顾白白只觉一阵头痛。
“先回去。”他揉着眉心道。
“可是……”顾缭缭想说,夭夭都要跟人跑了!
“宫中传来消息,除了礼亲王,宋首辅等人先后求见外,有十二位御使联名上了折子恳请皇帝给顾家一个交代。 ”
皇帝这么快就让步,不但同意了夭夭的条件,更是贬妻为妾,想必是谢应忱在暗中护着,胁迫圣意。
“夭夭如今这性子,怕是要亲自去西疆。”顾白白道,“你跟我去一趟千机营,给夭夭挑些人。西疆最近很不太平,凉人连屠了好几个村子,沿途还有山匪出没。”
“真要让夭夭去?”
“你劝得住她?”
兄妹俩对视一眼,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劝不住!
顾缭缭看向正仰着脸对公子忱笑的小侄女,这样的雀跃和依赖,还说什么“不知道会赐婚”,“忘记说了”,小骗子!
哈欠!顾知灼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眉眼弯弯道:“公子,你是来接我的吗?“
谢应忱含笑应是,问道:“顾三爷训你了?”
谢应忱站在下头,远远看到顾家三爷连戒尺都拿出来了。
嗯嗯。顾知灼摊开掌心给他看:“三叔父打的!”
掌心白皙柔嫩,没有一点儿红痕。
谢应忱的脸上不显分毫,他拉过她的双手置于唇边,呼呼着。
他呼了几下,抬眸注视着她发红的耳垂,眉梢荡开了笑意:“不痛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掌心,顾知灼的心口也热热的,她眼神闪躲了一下,立刻顾左右而言他道:“马……马,对了,我还要去牵玉狮子。”
玉狮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拿鼻子拱了拱她。
谢应忱从她的手拿过玉狮子的缰绳:“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顾知灼轻快地应了。
马车被抛在了原地,充当马夫的秦沉主动驾着空马车先走一步,只有重九远远地跟着。晴眉也干脆离得又远了一些,坠在了后头。
从午门出来后,顾知灼主动道:“公子,我想去一趟阿乌尔城。”
她不愿意再等了,想尽快带着爹爹的尸骨回来,和娘亲葬在一块儿。
“好。”
谢应忱没有任何迟疑。
她想去,就去!
谢应忱道:“阿乌尔城在大启和西凉的边境,是边境十三城之一。守备姓姜,名叫姜有郑,太元十年武举入仕的。”
顾知灼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一双凤眸亮晶晶的。
谢应忱走在她身侧,两人谁也没有牵缰绳,玉狮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地拿头去蹭蹭顾知灼的手心。
“太元二十年,姜有郑在西疆巴勒亥城任千总,当年该城守备战死后,他死守城门不开,保住了辖下百姓免于屠杀。三年前,他又被调往了阿乌尔城任守备。姜家是武将出身。你知不知道姜有义?从太元十年起,就驻守在闽州了。”
这么一说,顾知灼就知道了。上一世,她曾随公子去过闽州,也见过那位姜有义,当时他已是闽州总兵。
“姜家是正经的武将家。 ”
谢应忱用了一个很奇怪的词,“正经”。
“有武人的脾气,还有为官的圆滑。”
“除了姜有郑外,阿乌尔城还有一个人,你需要留意。他姓刘,叫刘诺,承庆三年的进士。”
承庆是当今的年号。
谢应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刘诺也是在三年前调到阿乌尔城的。当时和凉国战事刚刚结束,凉国退了兵,西疆诸城损失惨重。西凉数次屠杀,西疆人口少了近五成,就连当地官员也死了个七七八八。皇帝除了重新调派诸城的守备,还在每一座城都设了一个监军。”
这些事,在谢应忱的口中侃侃而谈。
哪怕三年前,他人在凉国,对于大启朝的一切,也都了如指掌。
“太祖皇帝重武轻文,到了今上,他为免兵权旁落,选择了倚重仕林和文臣,但是,他能力不足。”
谢应忱平静地说出了“能力不足”这几个字。
“国君弱,而臣子强,今上登基六年,至今都压制不住先帝留下的臣子们。”
顾知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立谢璟为太子,但朝堂反对,他也只能忍下。”
这个太好理解了。
他平衡不了朝堂上的党争,不等朝堂吵出结果,他自己反而先怯了。
所以,能替他做一些腌臜事的东厂权势渐渐大增。
谢应忱微微一笑:“发现把控不住朝野后,今上想的是,把这些老臣都换掉,换成自己的‘天子门生’。”
“从承庆三年起,今上就开始培植那些刚刚踏入仕途的学子。”
“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学子,他们和朝堂上扎根已久的家族没有什么牵连,皇帝更信他们。这更信的结果,就是全部加以重用,像刘诺,刚中进士不久,就被派去了阿乌尔城当监军。”
顾知灼惊住了,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这些要不是谢应忱说,她还真不知道。
寒门出身?
监军?
一个刚刚考取进士的人?
这里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是,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场天大的荒谬。
顾知灼发出一声低嗤,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嘲弄。
并非是她瞧不上寒门。
而是,寒门出身就意味着,他在中举入仕前,眼前能看到的,只有学堂,油灯和四书五经,更可能除了科考就没出过家门,不通世情,不知民生。这样一个人,去边疆当监军,他懂什么?
若是品行上佳,又谦恭好学,那么担着这个差事,多看多听多观察,历练个三五年,说不定也能历练出来。
可是文武自来不相融,太祖扶武轻文,儒生们早就厌极了武将,这样一位寒门出身的学子,要是因一朝得势而狂傲自大,仗着皇命,强压一城守备。若在战时,非得闹出大问题来。
“刘诺此人,性情如何?”顾知灼敛眉问道。
“倨高自傲。”
谢应忱只用了这个四字。
“那个谁,脑子坏掉了吧!”顾知灼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西疆诸城要都是这样,等到凉国一来,非完!”
“你说是不是?”
走了一路,周围的行人渐渐多了,一些小摊也陆续摆了出来,热热闹闹地招呼着。
“是……”
“啊啊啊啊啊!”
陡然响起的惨叫声打断了他们说话,正前方的酒馆里,一个人影从阶梯上滚了下来,紧跟着就是三五个大汉从里头扑了出来,拳打脚踢。
顾知灼一把拉住了谢应忱的衣袖,一下子把他拉开了好几步,自己往前头一站摸上了腰间的长鞭。
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
被利落地护在身后的谢应忱:???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还好还好,是有人在打架。”顾知灼仔细观察了一下,一回首,笑颜如花。
谢应忱低笑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吓坏了,幸好有你在!”
第57章
酒楼门前打得撕心裂肺, 呼喊声连连。
顾知灼歪头看了看,认出来了,被打的那个是秦洛。
没意思。
“公子, 我们走吧。”
“顾大姑娘,救我……”
“帮我、帮我去叫我大哥!我大哥有银子, 别打了。”
经过门口的时候, 秦洛看到了她,抱着头大声呼救,顾知灼只当没听到,拉着谢应忱的衣袖,若无其事地绕了过去。
谢应忱听话地让她拉着,见她好奇就道:“秦洛宿在藏香阁不给银子, 偷偷跑了。”
公子怎么什么都知道?顾知灼看他。
“秦沉说的。”
难怪!秦沉啥都说。她兴致勃勃:“后来呢?”
“藏香阁上靖安伯府讨要银子,靖安伯府给不出来,秦溯就把秦洛拘在府里不许出门,想要硬赖了这笔账。”
这个顾知灼知道!靖安伯府为了前不久的那场洗三宴, 掏光了家底。上一世的时候, 有姑母的嫁妆撑着,靖安伯府依然光鲜亮丽,如今嘛, 怕是得入不敷出。
靖安伯这一大群的庶子庶女都得秦溯来养,想想就替他高兴。反正他也甚爱庶弟。都是“儿子”嘛。
所以说,秦洛是待不住偷偷溜出来的, 被藏香阁的人给逮住了?
活该。
“公子, 花灯!”
顾知灼扬手指向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铺子,把后头的一切全都抛诸脑后。
花灯铺子的门前挂着五六盏灯笼,在莹莹烛光映照下, 连最普通的兔子灯都像是琉璃做的一样,亮晶晶的。
“爹爹去西疆前答应了我,回来后给我买花灯。”
“他还说,等他回来,就带我去放孔明灯。”
“后来,他再也没回来。”
她的眸光暗了一瞬:“赖皮,爹爹说话从来不算话!”
“我给你买。”
谢应忱隔着衣袖反手拉着她走进了花灯铺子,等到出来的时候,顾知灼的手上提着一盏走马灯。风一吹,走马灯滴溜溜的转,上头的鱼鸟似是活了过来,灵动极了。
花灯在她手上轻轻晃动,长长的穗子在风中摇曳。
顾知灼时不时地戳一下走马灯,高高提起来给他看。
真是太容易满足了。
谢应忱的眼底温和带着几分柔软缱绻,心里有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告诉他:她曾经失去过一切,所以现在,只稍微多拥有了一点点,就能让她心花怒放。
“姐姐。”
一个小女孩开心地叫住了她。
顾知灼一回首,看向路边的馄饨摊。
“是你呀!”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喜笑颜开道:“姐姐,你说得真准,我们那天早了半个时辰收摊,一点儿都没淋着雨。这个请你吃。”
小女孩的掌心里放了两颗落花生,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落花生在手上捏得有些久,壳上略有潮湿,一直舍不得吃。顾知灼笑得接过,从荷包里也拿出几颗薄荷糖,塞给了她。
“我也请你吃。”
小女孩笑得甜丝丝的。
“公子,我们吃馄饨,我请!”
顾知灼拉着他去了馄饨摊坐下,把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桌上,点了四碗馄饨,还有重九和晴眉的。
“要大份!”
馄饨还没吃上,怀景之就找了过来。
他目视自家公子锦衣华服,当街坐在木板凳上和顾大姑娘一起等着馄饨煮好,有点一言难尽。
他上前低声道:“公子,皇上宣您进宫。”
谢应忱轻咳了两声:“你告诉他,我病了,病得很厉害,进不了宫。”
顾知灼噗哧笑出声来:“怀景之,你要不要吃馄饨?”
怀景之:“……”
“坐下吧,差不了一时半会儿的。我家顾大姑娘请客。”谢应忱招呼了一句,“阿婆,再加一碗,要大份!”
怀景之的眼角抽了抽:您就算这么大大方方说是“您家的”,顾大姑娘也没听懂啊!
“馄饨来了!”
阿婆带着孙女把一碗碗馄饨端了过来,热气腾腾。
怀景之坐到长板凳上,一扭头,就见顾大姑娘熟练地给公子递了一把调羹,又只给自己的碗里放了些葱花。她甚至知道公子不爱葱花?
这些天来,皇帝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公子摆了一道,连番的打压和试探,短短几天就和公子明里暗里的交锋了至少三回,公子趁机逼他松口答应撤走府里的锦衣卫,终于得以彻底自由出入。
怀景之暗暗担心公子步子迈得太快,会引来君心猜忌,暗下死手。
当年先太子如日中天,不也照样死在了阴谋中!若非公子当机立断,主动去凉国为质,怕也逃不过身死的下场。
如今,那一位在龙椅上已经坐了六年。
公子的羽翼尚未丰满。
一旦公子逼得太急,说不得又会招来一场腥风血雨的栽赃,彻底铲除公子这个祸患。
怀景之看着冒热气的馄饨,有些食不下咽。
“怀景之。”顾知灼开口唤道,“你发现没?”
什么?
顾知灼单手托腮道:“你愁眉苦脸的样子,至少老了十岁。”
“吃馄饨。”谢应忱敲了敲碗沿,“天不会塌的。真要塌了,不是还有你嘛,幕僚那么好当?”
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肆意张扬,怀景之的记忆里,这只在他十四岁以前出现过。
公子觉得天塌下来自己顶得住?
怀景之崩紧了肩膀,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
这些天来,压在心口巨石一挪开,整个人都清明了,作为一个合格的幕僚,他该做的是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
他忍不住去想,要是逼急了那一位,栽脏陷害怎么办。
简单。
逼宫!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就止都止不住,短短一瞬间,他甚至连逼宫前该做哪些准备都想好了。
他端起碗,稀里哗啦的一口气把一大碗馄饨全吃下肚,又匆匆忙忙地告退,回去应付来传召的内侍。
“他可真忙。”
上一世就是个操劳命,心思还重,公子死后不到三年,他就两鬓霜白了。
“把手给我。”
谢应忱的嗓音撩人入骨。
他将一个荷包放在了她的掌心中,顾知灼一打开,里头是一张绢纸。
绢纸上头,事无具细地写了阿乌尔城上下官员的履历和脾性。
“此去,至少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你没出过远门吧。”
没有。至少这一世没有。
“你把重九带上。”
顾知灼答应了,对着重九笑了笑:“辛苦你了。”
“公子,吃花生。”
她把落花生分给谢应忱一颗,纸头去看绢纸。
咔嗒。
谢应忱轻轻一捏,花生壳碎了,里头卧着两颗花生米,谢应忱拿起一粒喂到了她唇边。
顾知灼正在低头看绢纸,眉头拧得紧紧的,想也没想就张嘴去接,在他的指尖留下了淡淡的体温。
花生又香又脆,一粒吃完,绢纸也看完了,顾知灼满眼的难以理解。为什么皇帝会认为一个刚刚出仕的学子会无师自通的懂军政呢。
“每城都这样?”
“每城都这样!”谢应忱点头,“所以,西疆如今并不太平。”
要是顾三爷没有给她安排足够的人手,那就他来。
暂时只给了重九,也是想着别插手太多,惹了顾三爷不快。
顾知灼把绢纸放好,郑重道:“我会小心的。”
吃完馄饨,又逛了一会儿,来时说好了送谢应忱回去的,结果不知不觉地绕了一圈后,就变成了谢应忱送她回去。
秦沉已经驾着马车等在了府门前。
提着走马灯,带上重九,顾知灼和他挥手道别,整个人全然没有了在午门时的阴暗衰败。
一进府,顾知灼叫来了大管家陈今,让他给重九安排一下住处,又顺口问了一句:“三叔父和姑母回来了没。 ”
大管事看了一眼重九,顾知灼就道:“说吧,无妨。”
“是。三老爷和大姑奶奶去了城外的千机营,三老爷交代了今日可能回不来。”
千机营是太祖皇帝特许镇国公府组建的亲卫营,顾以灿这回剿匪没有带上千机营,如今这三千人就驻扎在京郊的营地。
一来一回至少也得三个时辰,今日确实回不来。
陈今又道:“姑娘,还要再带季家人来京城吗?”
季氏被圣旨贬为了妾,挪用亏空的事也全都揭到了明处,还需要带季家人来吗。
“带。”
妥协只为权宜,这口气堵了她两世了,不闹个天翻地覆她咽不下去。
陈今不问原因,躬身应命。
他刚要说派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一个眼熟的婆子急匆匆地过来,见到顾知灼顿时满眼惊喜:“大姑娘,您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跑得气喘吁吁。
顾知灼秀眉微蹙:“出什么事了?”
“四少爷和二姑娘打起来了。”
一听到四少爷,顾知灼就涌起一种掩都掩不住的烦躁,她生怕顾知微吃亏,向重九道:“你先随陈大管事去休息,出发时间我们明天再定。”
说完,匆匆跟着婆子走了。
顾知灼走得很快,迈过内仪门,她道:“你接着说。”
“是。”婆子踩着小碎步,紧跟在顾知灼身后,说道,“二姑娘和徐家表姑娘路过花园的时候,正好夫、正好季姨娘被送回来,二姑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问了几句,祝嬷嬷和她说了,谁想让四少爷给听到了,四少爷说季姨娘不是妾,让她们不准乱说。”
“二姑娘没有理会他就走了,去陪太夫人用膳。用过膳要回去,四少爷竟然还等在那里,和二姑娘闹了起来,差点把二姑娘推下池塘。”
顾知灼心口一紧:“然后呢?”
顾家人上一世死绝了,她的妹妹们全有死劫尚在,但凡有点危险她都担心。
“徐家表姑娘挡了一下,掉下了池塘。 ”
婆子用了一个比较婉转的说法,其实是让顾琰给推下去的。
顾知灼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她顺着长廊匆匆而行,没一会儿就到了花园。
花园的池塘边上围了不少的丫鬟婆子,连二夫人徐氏也闻讯赶了过来。
婆子们已经把徐迎儿从池塘里捞出来了,她靠在一个婆子的身上,全身湿嗒嗒的,一边咳嗽一边喘气,衣襟被拉扯着露出了半边肩膀,粉色胎记若隐若现。
“迎儿!”
徐氏捧着一个斗篷快步过去,正要去把徐迎儿裹起来,动作突然一顿。
她直勾勾地盯着徐迎儿裸露在外的肩膀,有一瞬间的愣神。
“娘,给我!”
顾知微一把夺过斗篷,给徐迎儿披上,又接连道:“大夫呢,大夫来了没。”
“快去再催催。”
“去煮一壶姜汤。还有……”
有理有条的吩咐声在见到顾知灼的那一刻顿住了,所有被强行压下去的后怕紧随而来,她扁了扁嘴,唤道:“大姐姐。”表姐掉下水的时候,她怕死了,差点想跟着跳下去。
“照二姑娘的话去做。”顾知灼把花灯交给晴眉,过去瞧徐迎儿。
摸了一下脉,她让徐迎儿靠在了她的身上,动作熟悉地用手指轻按着她小腹,胸口到喉咙的几个穴位,徐迎儿哇地一下把水吐了出来,整个人一下子就缓过来了。
“没事了。”
“先送表姑娘回去,把衣裳换了。”
顾知灼叫粗使婆子来背徐迎儿,她如今和顾知微住在一块儿。
“谁让你们走了!”
男童尖叫着冲了过来,对着顾知灼嚷嚷着:“顾知灼,是她们先说我娘坏话的。”
还不到六岁的顾琰双手叉腰站在顾知灼的面前,愤愤地控诉着:“她们说我娘是妾!”
他样貌生得极好,唇红齿白,就是歇斯底里闹起来的样子,显得有些面容扭曲。
他盯着顾知灼,想让她给自己做主。想让她说,他没错,是他们乱说话活该。
“我们没有。”但凡有教养的姑娘都不会在背后议论人,更何况还是长辈,顾知微嘟着嘴道,“我只是问了问祝嬷嬷。”
“你有!”顾琰戾气十足道,“我娘不是妾,她是国公夫人……”
顾知灼吐字清晰地打断了他:“她就是妾。”
“不是!”
顾琰掐着嗓子大叫,声音刺得人耳朵痛。
顾知灼一把提起他的领口,问道:“是你把迎儿推下去的?”
“是我推的。”
顾琰满腹委屈。
他们都说他娘被贬妻为妾了,还不让他见娘。
娘要是成了妾,他以后岂不是变成庶子?一波波的恐慌不停在他心头涌起,他只想有人告诉他,这是在骗他,在哄他。
他怕极了。
“顾知灼,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顾琰拿脚去踹她,脸蛋憋得通红,“顾知灼,你是我姐,你为什么要帮着外人欺负我?!”
不知悔改。
顾知灼的脸色渐冷,提着他的领口往池塘拖。
“大姑娘。”蕊黄和顾琰的乳娘着急忙慌地围了过来,“您别乱来……”
“顾知灼,你放开我……”
顾知灼放开手,不等顾琰再乱嚷嚷,一脚踹了下去。
扑通!
顾琰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恐。
直到前一刻,他还以为顾知灼是在故意吓唬他,紧接着,恐惧和池塘水一同而来,一下子把他淹没了。
所有人都惊住了,谁也没想到,大姑娘竟然会真得踹。
徐氏呆了一瞬后,立刻吩咐道:“救四少爷上来,都愣着做什么。”
一个个会泗水的婆子接连往池塘里跳,一阵人仰马翻。
顾知灼只看了一眼,这池塘水不深,有这么多会水的婆子在,淹不死人。
一言不合就要推人下水,他也该受点教训。
“二婶母,你先陪微微她们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
顾知灼叫来管事嬷嬷:“传我的话,皇上有旨,夺季氏国公夫人的诰命。从今往后,季氏是妾。”
季氏刚被送回来,府里就有传言说,季氏被贬为妾了,现在顾知灼亲口承认了这件事,所有人全都一脸震惊,就连徐氏,端庄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讶色。
徐氏没有多问,先走一步。
顾知灼跟着道:“去把正院收拾出来,哪家哪府都没有一个妾住在正院的道理,安排个小院子给季氏,无事不许她出来。至于顾琰……”
顾琰他没呛几口水,就是吓得不轻,缩在乳娘的怀里。
“送去前院。”
“是。”
丫鬟婆子们纷纷应诺。
她吩咐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的顾琰突然尖叫了起来,又哭又闹的叫嚣着。
顾知微住的朝云院离得不远,顾知灼到的时候,大夫刚刚来,屋子闹哄哄的,她把顾知微叫了出来,说道:“我过两天要出趟远门,明天用过午膳后,你到我这儿来,我带你见见管事嬷嬷们,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南南搭把手,府里上下就交给你们了。”
“啊!”
顾知微连连摆手:“大姐姐,我不会。”
“不会就问祖母。”顾知灼摸摸她的发顶,“出错了也没事,反正是在咱们自个儿府里,没什么大不了了的。”
“我得去边关,你们不能让我走得不安生吧?”
三叔父说得对。
顾家不能只靠她一个人。
她的妹妹们也是很能干的!
十一岁的顾知微顿觉自己被赋予了重任,小脸一下子严肃起来:“是,大姐姐!”
“先进去看看你表姐。”
顾知灼方才摸过脉,因而并不担心,大夫出来后说得也差不多,无外乎是受了些惊吓,开了副安神汤。顾知灼便没有久留,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坐到美人榻上,靠着大迎枕,倦意就涌了上来。
一觉睡醒已是三更。
琼芳值夜最是妥帖,早就备好了各式各样的宵夜,吃完宵夜简单地洗漱了一下,顾知灼倒头又睡着了。
这一觉几乎睡到了正午,彻底清醒了。
等到顾知灼带着顾知微和顾知南一同见了内管事们,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一一交代妥当后,顾白白和顾缭缭从军营回来了,她没得停歇地又赶到前院。
刚踏进院门,郑戚也正好过来,只比她慢了一步。
“怎么了?”
见是他亲自跑腿,顾知灼停下脚步问道。
“大姑娘。”郑戚迟疑了一下,禀说,“三皇子殿下来了,指名要见三老爷。”
“三皇子?”
琼芳轻声禀道:“季姑娘是昨夜三更左右回来的。”
原来是为了季南珂来的啊,生怕顾家亏待了他的心上人。
顾知灼冷笑连连:“我去吧,你去和三叔父说一声,让他不用过来。”
她说完,拐了个弯,直接去了正堂。
三皇子谢璟穿着皇子蟒袍,背对着门双手负在背后,通体上下散发着怒气,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他回首威严道:“顾三爷……”
看到顾知灼的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他脸上的倨傲瞬间崩不住了,声势也弱了,支支吾吾地指着她:“你、你你、怎么是你!?”
第58章
顾知灼抬步迈进门槛。
仪态标准地福了福礼后, 她直截了当道:“殿下,有话直说,别浪费时间, 我忙得很。”
也不知怎么的,谢璟面对顾知灼的时候, 总有些心里发麻。
额头早就痊愈的伤口好像又痛了。
谢璟下意识地捂了一下额头, 说道:“顾三爷呢?”
“顾家现在我做主。”顾知灼抚过裙裾,在上首坐下,见他半晌没作声,就道,“殿下要是没什么事,那就送客了。”
顾知灼轻轻击了击掌, 门口进来了两个护卫,对着谢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谢璟太了解她对他有多狠了,说赶人是真的会赶。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顾知灼打了个手势,护卫又退了下去, 她捏着禁步在指尖把玩, 笑眯眯地说道:“请说。”
“珂儿她……”
谢璟打量着她的神色,说道,“她现在也是无处可去, 又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你这个当妹妹,理该好好照顾她。”
他越说越理所当然:“你们好歹是一块儿长大的, 是吧?”
“所以呢?”
“你好好待她就成了, 让府里上下的人别因为季氏的事怠慢了她,还有,也别克扣她的吃穿用度。珂儿良善, 日后一定会念你这份情的。”
顾知灼把手朝他一摊,见谢璟一脸的不明所以,她好心提醒了一句:“银子。”
啊?
“养您的珂儿是要花银子的,三皇子殿下。”
“您不会分文不出,只会慷他人之慨吧。”
谢璟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透过面纱来看看她的心肠到底有多黑,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他道:“父皇交代过……”
顾知灼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冷言冷语道:“皇上只交代了让她住在镇国公府。”
“我可没赶她走。”
“至于其他的。”顾知灼慢条斯理道,“您就管不着了。”
谢璟眼中厉色一闪:“顾大姑娘,别太过份了……”
他目视着顾知灼,带着一种胁迫。
啪!
顾知灼一拍桌子,吓得谢璟一惊一乍,差点从圈椅上蹦起来。
“送客。”
护卫们又进来了。
软硬不吃!谢璟气得直抽气,可是,他真的担心珂儿。
珂儿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如今季氏被贬为妾,满府下人会怎么看她,镇国公府会不会因为季家的事迁怒她,会不会苛扣她的吃穿用度,她会不会被人欺负……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整夜睡不着。
他本来是想找顾白白,想让顾白白承诺不会苛待珂儿……
谢璟眸光加深,冷声道:“你要多少。”
顾知灼竖起一根手指。
“一千?”
“您心上人这么不值钱?云烟罗的裙子要花多少银子您可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一万?”
“行。”不等谢璟松一口气,顾知灼补充了一句,“一万两白银一个月。”
谢璟也拍了桌子站起来:“你抢银子啊!”
“送客。”
一言不合就送客,她简直太可恶了。谢璟把心一横:“好,我给!”
他还真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万两的银票,啪的一声,拍在了茶几上。
哟。财神爷?
顾知灼示意琼芳收下,有银子进账,态度立马好了一些:“以后记得每月初一送一万两白银来。”
谢璟瞪着她,都要气笑了。
他还没有开府,拿着每个月一百两的月俸,最多也就是母后补贴一点,他身上统共就这么点现银,出宫前全带出来了,本来想悄悄塞给珂儿的。若是珂儿受了委屈,还能打点打点,实在不行就出去买个宅子什么的。
结果一下子就没了。
还每个月都要一万两。
简直狮子大开口。
顾知灼一脸无辜:“这是您主动给的,您要是不愿,那……”
还没等顾知灼说出“送客”两个字,谢璟赶紧妥协:“我给,我给还不成嘛。但今天已经是月中了……”他的意思是,能不能退一半。
“殿下。”顾知灼拂了拂衣袖上的绣纹,语重心长道,“您在这儿跟我斤斤计较有什么意思,您早点劝了皇上给您赐婚,把人娶过去,岂不是一劳永逸。您说是不是?”
听着她心心念念的让自己赶紧把珂儿娶回去,谢璟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感。
明明能娶到珂儿是他多年来的夙愿。
“我会让父皇尽快赐婚的。”谢璟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顾知灼孺子可教的笑了笑:“对了,还有一件事。”
不知怎么的,谢璟的心里涌起了一抹期待,但下一刻,期待碎成了渣渣。
“您记得把您家珂儿的嫁妆都备好了送来镇国公府。这一万两里可不包括她的嫁妆!”
谢璟:!
他气得直哆嗦,嘴角扯了扯,又扯了扯,最后用力一甩袖,气急败坏的走了。
顾知灼耸耸肩:“脾气真差。”
晴眉一言难尽,应该说,大姑娘太有气人的本事了。
“走啦,三叔父要等急了。”
琼芳一边跟上,一边问道:“那季姑娘的用度?”
“交代下去。”顾知灼想也不想就道,“姨娘的侄女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不用称表姑娘。份例就按季姨娘的来,她是晚辈,再比季姨娘低一等。”
琼芳应了诺。
从前因着季氏,季姑娘的份例甚至和大姑娘都没有差别。
不过,妾的亲戚也确实不能算是亲戚。
“另外,徐家表妹别怠慢了。”
顾知灼对徐迎儿印象并不深,上一世,徐迎儿也是一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她护了微微,她就是个好孩子。
听着自家姑娘说徐迎儿是“好孩子”,琼芳掩嘴笑了:“姑娘,您忘了,徐家表姑娘只比您小一岁。”
“是这样吗?”
“对!”琼芳记性可好了。
顾知灼掰着手指数了数,没算明白。
“反正,份例和微微一样就行了。”
她懒洋洋地说道:“至于季南珂,她住着,咱们一个月能得一万两,要住不起了,自会有人去求皇上赐婚。”
“咱们不亏。”
天道只是要让季南珂成为三皇子妃,又没说不能收银子。
“对吧?”
对对对!
晴眉瞧着三皇子都快哭出来了。
“谁快哭出来了?”
顾缭缭等了半天没见她来,怕她吃亏,特意出来接她。
顾知灼亲昵挽上她胳膊,心情甚好地把白赚了一万两白银的事说了,说了一路,直到进了顾白白的书房。
顾以炔也在,顾知灼还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年青男子。
他约莫二十来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
见顾知灼进来,他亦回首打量着她。
“这是齐拂。千机营校尉。”
齐拂抱拳见礼:“大姑娘。”
顾知灼侧身避开,回了一礼:“齐校尉。”
顾白白道:“齐校尉会和你一同去西疆。”
啊?
“我从千机营给你调三百人,再带一百府里的护卫,统共四百人。”
听说三叔父去了军营时,顾知灼就猜到他是要调千机营给她用。还真是!
“那护卫我就不带了吧。”
镇国公府在京城只有两百护卫,轮流当值,一百人也就是一半的人手了。
“就一百。”顾白白一锤定音地说道,“府里留下一百人就够了。听话。”
“你没去过边关,西疆经常会有凉国人来洗掠,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带少了人不安全。”顾白白补充了一句道,“千机营不能调动太大,容易戳了上头那位的肺管子。”
“三百千机营会由齐拂带着,他们会先去幽州,在幽州与你会和。”
别说三百了,就算让顾知灼带上全营,顾白白也照样不放心。
但是,宫中防范甚重,顾白白估算着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调动的,最多也就三百人。
“是。 ”
顾知灼没有再犟嘴,也没有说自己其实去过边关。
上一世,公子曾带她走过大启的大江南北。
“还有,你把炔炔也带去。”
顾以炔十二岁,是二婶母陆氏所生,在府里的男孩子中行三。
“大姐姐。”
顾以炔笑容明朗,乌发绑成了高高的马尾,阳光灿烂。
“二婶母,会担心的吧?”
顾知灼有些迟疑。
陆氏生过四个孩子,夭折了两个,长子死在了八岁,还有一个长女在出生时就没了。
后来二叔父也战死了,她把仅剩的这一儿一女盯得跟眼珠子似的,顾以炔十二岁都从没去过北疆。
“我娘答应了。”顾以炔对着她眨巴眨巴眼睛,要不是顾白白看着,都快撒起娇来了,“大姐姐,你就带我去嘛。连阿诚都去过边关了,就我没去过。”
“你二婶母同意了。”顾缭缭叹道,“炔炔还没有出过京城,这一趟不危险,就当作是历练吧,总比日后直接去军营时什么都不懂要好。”
真不是他们对孩子狠心,而是在军营里头,越是娇生惯养的就越容易死。
“那好吧。”
顾知灼点了头。
哇哦!顾以炔兴奋极了,差点就蹦起来。
“关于阿乌尔城……”
顾白白想说,让他们晚两天出门,他需要去查一下阿乌尔城的近况,结果,自家侄女直接递过来一张绢纸。
顾白白展开后,微微一怔,他快速看完后又给了顾缭缭。
“公子忱给的?”
“嗯嗯。”
顾白白略有所思。谢应忱也就刚刚归国,连这些不起眼的人事他都一清二楚。
果然是胸有丘壑,并不愿被困在方寸之地。
对这江山,他当是有所谋划的。
顾白白屈起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等夭夭走后,他得见见公子忱,为了夭夭的婚事,也为了顾家的将来。
祖父曾向太祖皇帝立下起重誓,顾家世世代代绝不背弃大启,背弃谢家。
顾家信守承诺至今,死得死,残的残,尸骨无存挫骨扬灰,都依然坚守着大启北疆屏障从未退过一步。
但是,龙椅上的那一位姓谢。
谢应忱也姓谢!
顾白白英眉略蹙,原本温润的脸上多了几分厉色。
换一个姓谢的应当也不算是违背誓言吧?
顾白白如今唯一在意的,就是谢应忱接近夭夭的目的到底纯不纯。
先看看,看看吧。
哎,谁让谢应忱长得讨夭夭欢喜呢!
“夭夭,”顾白白面上不露分毫,示意她把自己推到墙边。
墙上卷着一幅舆图,拉开细绳,舆图啪一下展开,露出了上头的大启河山。
“这里是京城。”
“阿乌尔城在这里。 ”
他分别点了点,又指着更往西的那一片,说道:“这里是凉国。”
“你们出京后……”
顾白白仔细和他们说着这一路该怎么走,以及哪里可能会有山匪出没,说了足有一个多辰,见顾知灼全都记在了心里,方道:“你们三天后走,其他的我都会安排好的。”
顾知灼点头应了,带着顾以炔先出去。
一出门,顾以炔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姐姐,出门要带些什么?”
顾知灼琢磨了一下,说道:“我们轻车简行,你准备两身换洗衣裳,带上惯用的弓马武器就行了。”
“大姐姐,那你帮我去和我娘说说吧,”顾以炔夸张道,“我悄悄看了一眼她给我列的单子,足有这么~长!怕是得装两三辆马车。”
他刚刚都没敢说,生怕三叔父索性就不让他去了。
顾家这一辈就他和大哥两个男儿,大哥去过北疆,还去过西疆,他连京城都没出去过,弓马骑射他都认真学了,绝对不是花架子。
顾知灼莞尔一笑:“我和你一块儿去。”
顾以炔乐了,嘴甜得不得了:“我最喜欢大姐姐了!阿彻说他姐姐就会嫌他笨。”
自家姐姐,可从来没嫌弃过他!
他一口一个大姐姐,哄得顾知灼差点就答应等他回来,说服三叔父让他去千机营跟着士兵们一起操练。
幸好忍住了!
二房的含辉院在镇国公府中轴线以西,踏进院子的前一刻,还在撒娇的顾以炔立马站好,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下摆,规规矩矩地把腰间的荷包拉扯平整,挂好玉佩,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这么做过无数次。
他收起嬉皮笑脸,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乖乖跟在顾知灼身侧。
和之前的呱噪完全不同,从进垂花门,一直到堂屋的廊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连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武将的妻子哪会不知道出行该带些什么的。
顾知灼把话委婉的一说,徐氏沉默了一会儿,拿出那张准备好的出行清单,一笔一笔地划掉了上头的东西,每一笔都带着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最后只留了两三件替换衣裳,一些常用药和一小包的肉干。
顾知灼承诺道:“您放心,我怎么把炔炔带出去的,就怎么把他带回来给您。”
“夭夭。”
徐氏动了动嘴唇,艰难地说了一句:“一路小心。”
“若真遇到了危险,你是女孩子更不能有差池。”
女孩子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会比死更可怕。
她招手叫儿子过来。
“炔炔,出门在外,要护着你大姐姐。娘知道,你的骑射学得很好。”
她把顾以炔亲手交给了顾知灼,没有再叮嘱一句,就连出行那天,也没有出来送。
顾知灼带了一百护卫,轻装简行地出了京城。
在幽州和打扮成普通护卫的千机营会和。
齐拂出发前也担心过,大姑娘会不会过于娇气,撑不住长途跋涉,在半路上闹别扭。
让他意外的是,大姑娘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累”字。路上该休息休息,该赶路赶路,有驿站住驿站,没驿站住野外,她什么都接受,就连那位从未踏足过军营的二少爷也没叫过苦。
顾以炔一路上都咬紧牙关。
如今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爹爹过去总说,光骑射练得好是不成的,他这小身板子路上奔个一天保管要完。还、还真要完了……
第一天终于等到休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弓着腰走路,差点就想用爬的。顾知灼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浑身酸痛不说,她还手僵脚僵,走起路来不但同手同脚,连膝盖肘都弯不过来。
两姐弟面面相看,一同笑了出来。
老单安顿好马,过来说道:“三少爷,谁第一回这么长时间骑马,都会这样的。”
顾知灼丢了瓶药油给他:“你帮炔炔擦擦。休息一晚上应该就会好。”
“再跟他讲讲疾奔时要怎么样调整姿势。”
这些顾知灼其实都懂,只是如今少了一些身体记忆,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药油是她亲手做的,确实很管用,睡了一觉起来后,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当身体开始渐渐适应这样强度的奔驰后,他们中途休息的时间也跟着一天比一天短,从京城到洛峡关只花了不到十天。
西疆边境共有十三城,阿乌尔城是最靠近国界线的城池之一,从洛峡关过去至少还需要一天。
上一世,顾知灼跟着谢应忱来过西疆,对一些城池还有些记忆。
她看了看天色,说道:“先休息一晚上,我们再去阿乌尔城。”
尽管有圣旨,但他们一行有几百人,边境城池看到他们都会戒备再三,齐拂就提议说,还是就地扎营,再去城里买些补给。
“也好。炔炔,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要要!”
顾以炔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顾知灼带上了晴眉,还有重九和阿单,去了最近的巴勒亥城。
巴勒亥城没有遭遇过屠城,是如今西疆十三城中最热闹和富庶的,又临近洛峡关,来往的游商不少,城门前进进出出都是人。
“城墙好高。”
顾以炔抬头去看城墙。
城墙灰蒙蒙的,上头有无数斑痕,就像是被泼了墨一样,有一大片一大片的,也有一小块一小块的,毫无规律。这些斑痕乍一眼是漆黑的,仔细看又呈现出一点点暗红。西疆人还会在城墙上画画?
他正想过去摸摸,顾知灼在他身后凉凉地说了一句:“那是血。”
啊?!
顾以炔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大大的,满眼写着:大姐姐,你别吓我。
“西疆当年人口少了近一半。”顾知灼牵着马,跟着进城的人往前走,“这片土地上,浸透了人血。”
顾以炔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这一片疆域,全是大伯父夺回来的……”
轮到他们了,老单递上路引,守城卫仔细查验着。
“刘道长,您可算是下山了,长风真人可好?”
一个体形宽胖的中年男人一脸献媚地领了一个道士越过了顾知灼他们,先一步往城里走。
“谁不认得您啊。不用查了。”
守城卫们果然不查,还笑着和道士打招呼。
“刘道长,您这是上哪儿去了?游历了这么久才回来。”
顾知灼敛目看了这道士一眼,他摆了摆手,倒是平和近人的很:“哪儿都没去,在观里帮着师兄做法事。”
“什么法事要这么久?”
“也不知是谁给了我师兄一具遗骨,说此人生前杀戮过重,满身煞气,让我师兄做个法事镇压一下。这都放在我们观里两三年了,前不久刚来拿走。”
“定是哪儿来的恶人。”
顾知灼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牵动似的,没来由地猛抽了一下,痛若刀搅。
很快又好了,只留下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
第59章
“大姐姐, 你没事吧。”
顾以炔拉着她的衣袖,满脸尽是忧色。
刚刚他看到大姐姐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变得煞白煞白的, 吓死他了。
“是不是站太久了,你要不要先歇歇?”
顾以炔见城门卫还在和道士唠嗑, 有些生气地朗声道:“咱们路引齐全, 能不能快些放行。”
“嚷嚷什么。”长着一把络腮胡的城门卫大着嗓门,“等不急就别进了。”
他扫了他们几个,指着重九道:“边关重地,严禁带武器,不许进。 ”
“你!”
顾以炔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他分明就是在找岔!前头进去的镖师们还都带着腰刀呢。
“哼, 哪儿来的小公子,毛都没长出来吧,还瞎叫唤,去去, 滚一边去。 ”
“差爷。”
老单摸了个二两重的银锞子悄悄往他手里塞。
“我家姑娘身子有些不舒坦, 小公子他是着急了。”
守门卫瞧着这一行中唯一的少女,果然是面有土色冷汗淋漓,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 他掂了掂银锞子觉得他们还算识趣,便道:“进去吧,前头有医馆。”
“多谢。”
老单拱了拱手。
顾知灼忽然问了一句道:“这位差爷, 方才的道长是哪间观的。”
“是上虚观的白松道长, 在前头不远。”
“我听着你们说了镇邪什么的,这上虚观可是精于八卦阴阳,除邪避祟?”
“那你可说对了。”守门卫大着嗓门说道, “上虚观的长风真人开了天眼,能通鬼神。你瞧见城门上的八卦镜了没,就是长风真人亲自做了法事挂上的。”
一旁有个老人感慨:“三年前的屠杀,冤魂遍野。”
有人插嘴道:“长风真人做法镇压的,该不会是凉国大将吧!”
“要真是就太好了!老朽拼了命也要让那伙子蛮夷挫骨扬灰!”
西疆十三城的百姓就没有不恨凉国的,恨不能剥皮啃骨。
“我觉着是,除了凉人,还有谁能满身煞气,需要做法镇压。”
顾知灼听了一会儿,没多耽搁就进了城。
她心里想着白松道长说的那些话,心神不宁,直到顾以炔唤了一声:“大姐姐。前头是医馆!”
“不去了,我已经好了。”
心悸只有短短的一瞬,毫无由来,去的也快。
她定了定神,说道:“我们先去吃些东西,再买些补给,明天就能到阿乌尔城,别节外生枝了。”
是与不是,明日便知。
顾知灼拿出了袖中的罗盘,看了一眼天池的磁针。
“大姐姐,”顾以炔懊恼道,“我错了。”
顾知灼挑眉看他。
顾以炔讪讪道:“我不该乱插嘴的。”
“没事,长了记性就行。不然古人怎么说,吃一堑长一智。”
后面不管那个守地卫说什么,他都忍着没再开口,说明他当时就明白自己冲动了。
说到底,他也是在担心她。顾知灼看了看左右的铺子:“要不要吃羊肉?”
顾以炔一下子又神采飞扬了:“要!要!”
他们就近找了家酒馆,喂了马,又点了些羊排和容易填饱肚子的吃食,还另外打包了几百个馕。
坐下来后,顾知灼给了小二一些银子,托他去买些羊回来,二十只,五十只都可以,有多少要多少。余下的就当赏钱了。
这赏钱真是不少!小二乐得应下,赶紧出去办。
等他们吃饱喝足,小二就搬了五只杀好洗净的羊回来,还弄了一辆板车,把羊放在板车上。
老单过去把板车绑在马后,小二拿布擦着汗,操着音域口音说道:“卖羊肉的王屠夫说,这几日又有凉人来抢掠了,他媳妇娘家的村子前天刚被屠了,他经常去那里收生羊,现在是不敢去了,手上的生羊只剩下这五只。要不够的话,我再去别处给你们问问。”
“当年国公爷多么英武,打得西凉人抱头鼠蹿,现在呢,几年的功夫就又嚣张起来了。咱们守备都说好几回了,要派兵出去清剿一下,那个狗屁监军不同意。呸!”
“他整天躲在城里不出去,杀也杀不到他头上。”
老单心头一凛。
他连忙问了被屠的村子在哪个方向,又去找了王屠夫打听了一番,等出城和齐拂会和后,把情况的一说,又道:“齐校尉,得派斥候去查探一下。”
齐拂眉头紧锁。
他和顾知灼商量了一番后,派了五十人出去,其他人就地扎营。
“没给你们带酒,就带了些羊肉,等回京后,我请大家吃顿好的。 ”
羊肉!
快马加鞭的跑了十来天,有顿羊肉那也是极香极美的。
周遭顿时一片欢呼不断,燃起篝火。
五只羊,四百人,一人也就分一口,吃得他们意犹未尽,直骂凉人不长眼。
斥候是半夜回来的,顾知灼睡得浅,听到动静就起来了,又把顾以炔叫了起来。
“大姑娘。”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礼。”
不止是齐拂,老单和重九也都过来了。
顾知灼往齐拂身边席地一坐:“说吧。 ”
“是。”
斥候禀道:“有约百来凉人,六天前进入大启境内,连屠了三个村子,还抢走了十来个姑娘。”
“暂且没有发现凉人的行踪。”
顾知灼颔首。疆域广阔,这伙凉人随便往哪里一待,一时半会儿也确发现不了。
“属下已命人沿着他们最后到过的村子一路追寻。”
待斥候说完,顾以炔强忍怒火道:“大姐姐,我觉得那个小二哥说得对。要是能时不时地派兵清剿一番,凉人也不敢这么大胆,一百多人就敢来我们大启疆域内屠杀。”
“大姐姐,爹爹从前说过,朝廷给边关定下的兵力,每城有一万至三万不等。就算各城只负责各自附近疆域,凉人也不至于这样嚣张。”
“你说的是。西疆诸城设有监军,没有监军许可,守备不得擅自出兵。”
顾知灼和他说了监军的事,顾以炔听得目瞪口呆。
顾知灼忍不住就想笑,讥讽的那种。
连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都懂的道理,龙椅上的那一位真就看不明白吗?未必。
只是这样,他能更好的掌控西疆。
至于凉人,凉国三年前就已经签下了降书,他们被镇国公打得元气大伤,十年内都没有实力再犯境。最多也就是如今这般,百来人抢掠几天就走。
天高皇帝远,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对皇帝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大姑娘。”齐拂思忖道,“末将认为,明日出行前可派一百人先行一步探路。”
顾知灼点了头:“烦劳齐校尉了。”
在野外也不知时辰,但弦月当空,天边还是黑漆漆的,顾知灼又去睡了一会儿,免得精神不好影响士气。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发了。
一路上无惊无险,倒是在路过其中一个被屠村子的时候,远远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顾以炔捏紧了缰绳,策马上前几步,走到顾知灼的身侧。
他的小脸崩得紧紧的,又强装镇定,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摸着腰刀,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没有进村,远远地绕了过去,直到血腥味淡去,顾以炔往马背上一趴,一股酸味从胃里反了下来,呛得他一阵恶心
“三少爷。”老单安抚地笑道,“是不是想吐?以后看多了就好了,新兵蛋子都这样。”
“是……”
“接着。”
顾知灼扔了个香囊,他抬手接过香囊放到鼻子底下闻了好几口,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就是有些心情低落:“大姐姐,他们本来不该死的。”
“难怪北疆总有打不完的仗。”
顾知灼笑了笑。
是啊。北疆如今的太平是用顾家四代人和无数将士的命堆出来的。
“大姑娘,前头就是阿乌尔城了。”
“走吧。”
顾知灼摸摸玉狮子的脑袋,喊了一声“驾”,再又疾奔了一个多时辰,一座古朴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此时,申时刚过半。
顾知灼这一行足足有几百人,还没进城就被拦了下来。
她从怀里摸出了圣旨,把圣旨展露于人前。
“请去禀报姜守备。”
“我们从京城而来,我是镇国公府的。”
很快,门千总从城墙上下来,待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后,立刻打发了人前去回禀,并着人把要进出城的百姓们全都拦得远远的。
没一会儿,城内有奔马声传来,一个披着铠甲的中年男人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策马而来,还有一辆黑漆马车跟在后头。
“姜守备。”
顾知灼见了礼,猜测他应当就是公子说的阿乌尔城守备姜有郑了。
姜有郑下了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顾知灼。
半个月前姜有郑就知道会有镇国公府的人来,只是方才城守卫来禀的时候,没说来的是个姑娘啊。
顾知灼的身上是大红色的骑装,面覆薄纱,腰间束着黑色马鞭和短刀,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绑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为了骑行方便没有带任何首饰。
她没有女扮男装,实实在在就是个姑娘家。
他道:“敢问姑娘是……”
咳!
从马车的方向响起一声轻咳,打断了姜有郑的声音,一个四十来岁穿着文官的绯红色官服大腹便便的男人踩着脚凳下来了。
他昂首挺胸地走到姜有郑身边,一脸倨傲。
顾知灼唤了一声“刘大人”,又对姜有郑说道:“我姓顾,是镇国公长女,奉皇命而来。”
她说完把手上的圣旨递了过去。
姜有郑赶紧双手接过,看完后,给了一旁的监军刘诺。
刘诺没有接,他跪倒在地,一脸严肃地对着京城的方向三跪九叩。
“臣刘诺恭请皇上圣安。”
顾知灼:?
姜有郑的眼角直抽抽。
他这么一跪,他们若是不跪,岂不是显得他们对圣旨不恭不敬。
于是,哗啦啦一下子就跪倒了一大片。
刘诺叩完了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感念君恩浩荡,自己当以十二分敬畏之心办妥皇帝交代的差事云云。
“大姑娘。”
齐拂看傻了眼,木木地问道:“咱们要跪吗?”
顾知灼勾了勾嘴角:“咱们远道而来,就无需入乡随俗了。”
晴眉低头闷笑。
顾知灼抱着双臂靠在玉狮子的身上,喂它吃了颗糖,刘诺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接过圣旨看罢后,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顾知灼。
“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跟着一群男人风餐露宿,同吃同行,实在有失贞节。”他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道,“镇国公府就没人了,让你出来?本官不想跟一个女子多言。”
他官威甚重地挥了挥手:“快快回京去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顾知灼冷笑出声:“我此来是奉了圣旨,刘大人若是对圣意有所不满,待我回京自当禀明了圣上。”
“皇上让我来,刘大人让我回。许是刘大人你,比皇上更加加圣明,可圣心独断。”
“你!”刘诺指着她,喝斥道,“牙尖嘴利!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顾知灼笑意中不带一丝温度:“我是女子,那谁又是小人?”
“齐校尉,记下,阿乌尔城监军刘诺对皇上不躬,谩骂皇上是小人。”
齐拂拱手道:“末将记下了。”
“我、本官……”刘诺没想到居然还有校尉随行。
他的脸上青青白白,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冤屈,激动道,“你胡乱污蔑!本官自当禀明圣上……”
“好了,刘大人。”
姜有郑出言缓和道,“顾大姑娘奉皇命而来,我等自当谨遵圣命。”
刘诺接了他递上来的台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用力一甩袖,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姜有郑笑了笑,说道:“顾大姑娘,请。”
顾知灼翻身上马,随着他进了城门,直接往守备府去。
一路上,有不少百姓在看他们,还有交头接耳。
和巴勒亥城相比,阿乌尔城明显贫瘠了不少,街上没多少店铺,两边的房舍有着明显破损的痕迹,上头糊了一块一块的粘灰。百姓也少了很多,几乎见不到几个壮年男人。
“大姐姐。他这是做什么。”顾以炔有些没懂。
他们是奉旨而来的,有圣旨在,这刘诺脑子坏掉了吗,故意为难他们。
顾知灼哂笑:“要银子罢了。”
姜有郑就在不远,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的眼角又抽了抽,只当没听到。
“塞个一万两银票,保管他对你满脸堆笑。”
姜有郑心道:这话说对了,不过不需要一万两,这人寒门出身,眼皮子浅得很,一千两就够了。
他本来还想着,是不是要提点顾大姑娘一二,谁想,原来顾大姑娘竟是个明白人。
看懂了但一点也不惯着,也是脾气大的,不愧是国公爷的女儿。
等到了守备府,领着他们进去的时候,姜有郑的态度诚了几分。
刘诺在上首坐下,身上阴沉沉的,脸上写满了不爽。
顾知灼连眼角也没有斜他一下,她懒得应酬,也不想喝茶,只问道:“姜守备,我父的遗骨呢?”
姜有郑沉默了一下,有点难以启齿:“顾大姑娘节哀。”
顾知灼的心口狂跳了几下,面色不显:“姜守备请直言。”
“是这样的……”姜有郑起身道,“顾大姑娘,请。”
见顾知灼压根当他不存在,刘诺干脆也不跟不过去了,憋着一口气坐在正堂等他们再回来。
顾知灼随着姜有郑走到后堂。
后堂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子,在一个黑漆木的供桌上头,安放着一个正方形的木盒。
这木盒大小,仅仅只够安放一个头颅。
顾知灼的心似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了一下,痛得难以自抑。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脚下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她的手在颤抖,连指尖也抖得厉害。
“大姑娘……”
老单想说,要不他来。
顾知灼默默地摇了摇头,她紧咬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唇齿间。
顾知灼慢慢地打开了那个木盒。
木盒里头是一个已经风干了的头颅。
没有了血肉的支撑,干透的皮肤紧贴在头骨上,两眼的位置只留下深深的凹陷,一眼看去,谁又能认得出这是那位风姿绰约,威武不凡的顾韬韬。
血脉相连的痛楚在顾知灼心里灼烧着,泪如泉涌。
她跪倒在了地上,将双手抵在额前。
其他人也尽数跪在了她的身后,深深俯首。
就连姜有郑也跪了下来。
顾知灼任由眼泪不住地往下落,滴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然后,再次伏首叩头。
等到第三次伏首时,她已经收敛住了泪,把所有喷涌而出的悲痛强压了下去。
爹爹说过,为将者,绝不能让自己被情绪所累,必须始终保持冷静和清醒。
她虽不是将领,可是,她身后还带了四百人。
她带了他们出来,也会把他们带回去的。
顾知灼抚过裙摆站起了身,走过去把那个木盒抱在了怀里。
“姜守……”
顾知灼刚要回首说话,她忽然眉头紧锁,又把木盒重新放回到桌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双手把头颅捧出,对着晴眉道:“你把这木盒翻过来。”
她的声音冷到了极致,仿若含着一口冰。
“是。”
晴眉依言把木盒翻了过来。
“砸开。”!
所有人皆是一惊,老单冲了过去,但是晴眉的动作更快,在顾知灼说完这两个字后,她已经拔出了腰刀,一刀砍了下去。
“大姑娘,您三思啊!”
这虽不是棺椁,但也装着国公爷的遗骨,不能随意毁了啊!
“大姑娘!”
他们以为她是被悲伤冲晕了头,然后下一刻,所有人全都噤了声。
木盒的底部竟然有一个薄薄的夹层,晴眉一刀砸开夹层,里头赫然贴了一张符箓。
符箓的颜色十分陈旧,上头还沾了血。
鲜血因为时间长久已经变为了黑红色,混杂着符箓上的文字,触目惊心。
第60章
“姑娘, 这是……”
晴眉也被惊了一跳,瞠目结舌。
哪怕她不懂这符箓是什么意思,但是, 这样一张混杂着黑血的符箓被暗暗贴在放着人头的木盒上,光是看着就无端端的生起一股寒意。
毫无疑问, 这符箓绝对是出于恶意的。
顾知灼一动不动, 一直支撑着她的信念,有如崩塌的城墙,破碎倒塌。
“顾大姑娘,我什么也不知道。”
姜有郑在惊骇中抬起了眼,连忙辩解道,“送来的时候只有木盒, 我没有随意移棺,就为国公爷布置了灵堂供奉起来。真不知道怎么会……”
“凉人简直可恶至极。”
姜有郑以为是凉人刚刚归还的,他紧咬后槽牙,恨不能啖其血肉。
“国公爷!”
老单满腔悲痛, 泪水不停地顺着仅剩的一只眼睛往下流, 他扑通跪倒,把头埋在双手之间,凄厉地放声大喊。
国公爷为了大启, 征战到死,为什么死后还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
顾知灼没有哭,她抱着头颅, 面无表情地把这张符箓撕了下来, 死死地捏在掌心里。
“姜守备。”她问道,“我父亲的遗骨是何人送来的?”
她声音冷若冰霜,姜守备有一答一道:“是晋王世子, 晋王世子亲自送来的。”
“晋王世子……”
顾知灼咀嚼着这个名字。
公子说,当年晋王代君与凉国议和,凉国在归回还了父亲的遗骨后,晋王将遗骨送到了一间道观。
晋王在先帝时只是郡王,父亲战死后,晋王奉命来了西疆,此后,因着和凉国和谈有功结束了西疆战事,被封为了亲王。
晋王世子也是在三年前到了西疆,驻守至今。
顾知灼颔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们走!”
连那个木盒她都没有要,把头颅抱在怀里,转身朝外走去。
没走几步,她平地一个踉跄差点跌倒,顾以炔赶忙扶住了她。
“大姐姐,我来……你把大伯父给我,我来抱着。”
“顾大姑娘。”姜有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劝道,“你在府衙稍住一晚,我立刻让人去准备棺木。”
他的心里实在难受。
三年前他苦守巴勒亥城整整一个月,断粮缺水,兵士们死伤了近八成,他已经做好了殉城的准备,镇国公带兵赶了过来,如神邸降临一样,一杆长枪三进三杀,冲垮了包围着他们的凉人。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
谁能想到,国公爷死后,不仅保不住全尸,还要遭受这样的诅咒。
“顾大姑娘!”
“不用。”
顾知灼往外头走去,其他人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顾大姑娘,天色已经暗了,你们现在走也来不及赶到下座城。”姜有郑拼命劝道,“不如先休息一晚上。”
顾知灼头也没回,还是那两个字:“不用。”
哎,国公爷的闺女怎就这么犟呢!
顾知灼牵上马,走出守备府大门。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天空,天色还明亮的很,顾知灼平静地吩咐道:“老单,你去打听一下,城里的寿材铺子在哪里,买一具棺木来。”
老单抹了把泪,领命走了。
姜有郑轻轻一叹。
他也不是蠢人,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顾知灼不信任他。
所以一刻也不愿意待在守备府,甚至宁愿自己出去打听棺材铺,也不应下自己的提议。
也是,换作是他,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会轻信任何陌生人的。
姜有郑什么也不说了,沉默地跟在后头。
守备府门前的大街上,有百姓探头张望,有个妇人走过来几步刚要出声,刘诺恰从里头出来,不满地喝斥道:“站住,谁让你们就这么走了。”
刘诺在正堂等了半天都不见他们过来,一问方知,他们居然走了。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简直目中无人。
顾知灼扭头朝他看过去,她的怀中还抱着一颗头颅,黑漆漆的双瞳注视着他,刘诺顿觉四下阴风阵阵,毛骨悚然。
这还是大白天,就算有厉鬼也不敢出来。刘诺安慰了自己几句,心里不屑道:镇国公府到底是个什么人家! 教养出来的闺女竟是这副德性。
“顾大姑娘。”刘诺抖着声音,责备道,“你竟敢对父如此,简直不孝至极!”
有哪家正常人家的姑娘,怀里抱着个人头的到处走的。此等行为当浸猪笼。
难怪牙尖嘴利,爱逞口舌之快,果然是少了教养。
“顾大姑娘是吧。”刘诺下巴一抬,高高在上地说道,“本官劝你一句,身为女子应当贤良淑德,方可宜家宜室。你这样的当心嫁不出去。”
说罢,刘诺左右看了看,问了一句:“木盒呢?”
他又道:“姜守备,顾大姑娘不懂事,你怎能也任由她乱来?来人,去把木盒拿过来。”
顾知灼平静地问道:“听说,刘大人是晋王门人?”
刘诺倨傲道:“正是。”
他三年前就投在了晋王门下,因着晋王作保,他被派到了这里任从五品监军,只需待满三年,他就会被调回京城,至少也能迈进四品。
与他同科的,都不知道还在哪个乡下地方窝着呢。
木盒是晋王世子亲自送来的,世子爷特意暗中交代过,让镇国公府连着木盒一起带走。
头颅就放在木盒里,不连着木盒带,拿不成还手拿吗?所以,顾知灼他们去后头时刘诺并未在意,谁想、谁想,还真是手拿!
“刘大人认得这个吗?”
顾知灼摊开了手,她掌心中的正是那张染血的符纸,黑红色的血迹和朱砂混杂在了一起,让人毛骨悚然。
晋王世子把木盒子带来的时候,姜守备正在巡城,就刘诺陪着。当时,打开那个布包的时候,木盒上头密密麻麻的贴了十几张符,后来全揭了。
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张?!
这东西瞧着阴森森的。刘诺挪开目光,掸了掸官服的袍角:“自然知道。”
他故意不给顾知灼好脸色:“镇国公顾韬韬杀戮太重,符纸是为了给他去去煞气,免得上天见罚,难入轮回。”
黑色长鞭如蛇而动,啪!鞭稍卷在刘诺的手臂上,他恼极一抬眼,鞭子是漆黑的,手柄上镶满了红宝石,反射着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生地痛。
第一个念头是:这条鞭子得多少银子啊。
他咽了咽口水:“奢靡!”
他试图甩开缠在手上的鞭子,口中说道:“武将就是这样,为了一己富贵,惯爱打打杀杀。”
顾知灼原本是想着先寻一具棺木,将爹爹安顿好了再说别的。
她如今怀抱着头颅,会让爹爹死而难安。
可是,这个人让她实在忍无可忍。
“刘大人,你说什么?”顾知灼的眼底深处刺骨冰冷。
刘诺扯不开鞭子,气道:“本官哪有说错。”
他两榜出生,天子门生,最是看不上这些武刀弄枪的莽夫。
“世人皆知,穷文富武,这一打仗,单是空饷就能吃得盆满钵满,连你这小丫头用的鞭子都能镶这么大一圈宝石。”
而他们呢,苦读圣贤书,数十年寒窗,也就勉强图个温饱。
都贪了这么多了,来了他的地盘也不知孝敬自己一二,一点规矩都不懂。
他越想越气:“凡事若能以和为贵,又岂会战乱不断,黎民百姓死伤无数,这难道不是这些匹夫逞一时之勇,为了敛财而至江山百姓于不顾,乱造杀戮而致。”
这些话连姜有郑都没脸听。
也就是皇帝太惯着,日子太好过了,才会说出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齐拂满脸愤恨,他忍不住去看顾知灼,都被人骂到头上,顾大姑娘不会连还嘴都不敢吧?!
“古人有云,亲仁善邻,国之宝也。(注)”刘诺高抬下巴,大义凛然道,“镇国公四面出兵,到处征战,什么为国为民,也就说得好的。要本官说,为的不过是爵位,是金银富贵,为此却让江山血流漂橹,此过万死难赎。”
他一振衣袖,说得理所当然:“这些罪孽不消,必是要永堕地狱的……啊啊啊!”
最后这句话还没有说话,刘诺被缠在手上的鞭子猛地扯了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撞向顾知灼。
顾知灼一脚踹中他的小腹。
刘诺根本来不及躲,飞似地摔了出去,尾椎骨撞在地上痛得发麻。
齐拂:!他收回刚刚的话。
顾知灼跨步上前踩在刘诺的胸口,腰间弯刀出鞘,抵上了他的脖子。
顾知灼用掺人的声音说道:“我顾家用世代子孙的血肉守卫大启江山,原来是为了荣华富贵。好,很好。”
“大人!”
刘诺的护卫们纷纷拔刀,一涌而上,不等逼近,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他们的手腕鲜血淋漓,手上的刀全都被打落在地。
黑色劲装的重九抖了一个剑花,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她的身侧。
顾以炔手持长弓,几支羽箭已经搭在了弦上,护在了顾知灼的另一侧。他的眼中是刺骨的恨意。
顾知灼连眼皮都没抬,她把腰刀往下压了一寸,刘诺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了一些血线,鲜血顺着腰刀的血槽往下流淌,浸湿了他的脖子。
“来人!来人,杀人啦!”
刘诺吓得面如土色,胯下全湿了,一股子浓重腥臭味弥漫了开来。
姜有郑摸了摸鼻子,心里暗道:痛快!不愧是国公爷的闺女,真真是杀伐果断。
顾知灼眼中杀意四射,刘诺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姜有郑不得不赶紧上前,他脚下刚迈出半步,重九手中的剑就横在了他面前,剑身倒映着重九那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眸子。
姜有郑不敢再冒犯,只能喊道:“顾大姑娘手下留情。在边关擅杀朝廷命官,罪可当谋逆!”
国公爷于他有恩,于大启朝有功,他不能看着顾大姑娘一时激愤,犯下大罪。
“大姑娘,国公爷还等您带他回家!”
顾知灼终于收回腰刀。
姜有郑松了一口气,只要没出人命就行。
刘诺抖着手摸上脖子,手掌上湿湿嗒嗒的全是血。
血!
全是他的血。他要死了,要死了!
“来、来人,快去叫大夫!”
他想叫嚣,声音一大就扯着脖子痛,他吓得以为脖子被捅穿了,赶紧用两只手一起捂着,面白如纸。
“顾、顾大姑娘……是本官的错。”
“你饶了我。”
顾知灼的右脚依然踩在他的胸口上,再一次把符箓送到了他眼前,似笑非笑道:“我瞧着刘大人身上煞气也不小,也得镇压一二。”
她把符箓团成一团,放在他嘴边:“张嘴。”
刘诺的脸上满是骇然:“不、不……”
“煞气不镇,您不但小命难保,日后还得永堕幽冥地府。”
她眼神冰冷,这字字句句既像是恐吓,又更像是在说一件事实——不吃,就死。
“一、二……”
刘诺颤抖着张开口了嘴,顾知灼把符箓把他嘴里一塞。
“吞。”
刘诺眼泪直冒,面上再无方才的嚣张和高高在上,松弛的脸皮写满了祈求。
他的喉咙动了动,硬生生地把那张符纸吞了下去。
顾知灼把脚从他胸口挪开。
刘诺打滚带爬着起来,弓着身子一阵干呕,又拼命把手指往喉咙里伸,想要把符纸抠出来。
“顾大姑娘,我不会让他上折子告状的。”姜有郑压低声音。
悄无声息拦下折子的能耐他还是有的,只是平时懒得起争端而已。
姜有郑嫌恶地看向正在吐着酸水的刘诺,劝道:“别为了这等垃圾玩意,害了你和国公府。”
这些话字字都发自内心。
顾知灼听得懂,也心领了:“多谢姜守备。”
齐拂的眼中闪过热烈的光,心中亢奋不已。
老单去打听棺材铺子还没有回来,顾知灼带着人在原地等着。
刘诺一边吐,一边往府里爬,没爬两步就摔了个跟头,最后是护卫们战战兢兢地他抬进去的。
顾知灼的脸上沉沉的,黢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姑娘是镇国公府上的吗?”
一个挑担的老人家走了过来,他已经在街尾打量好许久了,直到这会儿方鼓起勇气上来问。
顾知灼点头淡淡道:“镇国公是先父,我来此地扶先父遗骨回京的。”
“真是国公爷!”
“是国公爷的家人来了。”
老人爷突然扔了扁担,高声叫嚷起来。
“你们快来啊!”
顾知灼:?
“国公爷!”
他们纷纷叫喊着,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全都汇聚在了一起,仿佛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感染力,一下子回荡开来,不过一会儿工夫,有许许多多的百姓从四面八面围了过来。
顾知灼不禁有些愣神。
“是国公爷的女儿?”
“国公爷的遗骨找着了!?”
“老朽为国公爷立了牌位,日日上香。”
“我们一家老小都是国公爷救的。”
“顾姑娘,您来我们家坐坐吧。”
有人哭,有人笑。
顾知灼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庞,他们肤色淤黑粗糙,满面的尘土和辛劳,而如今全都挂满了泪水和感恩戴德。不过短短时间,守备府门前黑鸦鸦的全是人,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话,紧跟着不知是谁先最先看到顾知灼怀里的头颅。
四下的声音在顷刻间仿佛被一股不知明的力量吸走,有人跪了下来。
全部跪了下来。
低泣和呜咽声响彻在整个阿乌尔城的上空。
顾以炔嘴唇半张,这一刻,他好像懂了什么。
难怪,祖父,大伯父,爹爹他们宁愿身死也要守住北疆……这些曾被他们的血肉护在羽翼下的人,真的没有忘记他们。
顾知灼胸腔中的戾气和憎恨在这声声哭泣中渐渐淡去,眼中挥之不去的杀意沉寂了下来。
“你们快请起!”
顾知灼还以大礼,有个老人目视着顾知灼怀中的头颅,抖着声音凄厉地问道:“国公爷他、他连一具棺木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