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话本

    自吴府出来时, 天边曦光若隐若现,三两星子于半亮的空中隐去。李秀色要上阴山观,但此刻不行, 他们已经一日一夜未曾休息, 需要消化的信息又过多, 小娘子只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快转不过来。

    道清道长一事需尽快报上阴山观,那黑衣道士的身份也需找道观商讨,要去想办法捉了秦友问话,还有卫道长与乔姐姐的事也不是办法,需……

    还在想着, 胳膊忽而被人拉了一把,李秀色定住身子, 才发现自己面前是马, 她险些要撞上去。

    回过头, 广陵王世子已经收了手, 看也没看她,正扭头接顾隽的话:“你方才说什么?”

    顾隽道:“昨昨兄当真不去?”

    颜元今冷笑:“叫我去那破地方,下辈子吧。”

    “……”李秀色听着有些无语,这骚包说的是道观。

    他既然这般讨厌道士,自然对道观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上回济世观是无奈之举。而说起这阴山观,又让她不经意地想起当初她在幻境看到的场景,广陵王妃跪求某位道长赐药杀了腹中的孩子, 难道那道长便是在……

    还在想着, 忽听顾隽又道:“听闻昨昨兄过几日要去谢府做客?”

    颜元今倒也无甚隐瞒,讥诮道:“你近日消息倒是灵通。”

    “陈皮与我家小厮交好,他说的。”顾隽问道:“是谢小公爷相邀?”

    “不是。”颜元今抬手收了系于树边小桃花的缰绳, 一脸漫不经心:“是他妹妹。”

    李秀色本来闷头朝马车那边走,闻言脚步不经意就停了,不由自主便想要听他们说什么似的。

    “谢娘子?”顾隽似有些意外地“噢”了一声,又理解地点了下头:“未曾想昨昨兄倒是与她交好。”

    广陵王世子替小桃花顺着毛,正要顺口说了“你哪只眼睛见我与她交好”,但方说了个“你”字,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什么,只懒洋洋“唔”了声,改口道:“你没收到请帖?”

    顾隽摇头:“未曾。”

    “哦,那也不奇怪。”小郎君善解人意地说:“毕竟你也没本世子那般受人欢迎。”

    顾隽:“……”

    颜元今翻身上马,很是随意地道:“她一日给我送十八次点心,二十次信,换你你收不收?”

    顾隽微微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陌生,但场景又有些眼熟。

    李秀色此刻却觉得有那么些许莫名的不爽快起来,十八次点心?二十次信?这骚包还真是闲,没事干便坐在府里整日查人家小娘子上门给他送东西吗?

    她两手扒着马车的边,做着要爬上去的动作,可实际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觉得心头突然便升起了一股无名的躁气,许是这一天一夜实在被白子石与吴承巡那两个不是人的东西气得不轻,眼下稍微有点什么东西再过于嚣张都很容易叫她不顺心。

    颜元今不知何时行到了她身后,看她背对着自己盯着马车不知道在做什么,便看着小娘子的头顶,眼神添了几分玩味,好心道:“你上不去?”

    李秀色没吭声,忘了要拿凳下来,手脚并用便想朝上爬,顾隽于旁忙过来想替她拿凳,却见这小娘子又跐溜一下滑了下来,而后扭头看向身后骏马上的人,忽然道:“世子,那书院背后确定是谢家吗?”

    她斟酌道:“我瞧着小公爷不像什么坏人。”虽然有些可疑,可她就是觉得这人态度亲善,至少对她不错,眼神不会骗人,不像是那般居心叵测的,或许有什么误会,或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准。

    颜元今坐在马上,低头看她。

    他瞧这小娘子的神色认真,在忽然开口去替旁的小郎君说话,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似的,道:“你同他关系什么时候这般好了?他是不是坏人也全同你推心置腹地说了?”

    李秀色被这话呛了一瞬。

    又听他冷道:“你瞧着不像,但凡凡事都能用你这双眼看出来,这天下也不缺旁的判官了。”

    李秀色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她听出他语气讥讽,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声音低下来:“我只是说说。”

    颜元今脾气素来大得很,想说“没用的话就不必再说”,毕竟他眼下心情突然有些糟糕。但是到底没有开口,他见小娘子又转过身,这回知道拿凳子了,踩着要上去,脚步却有些急匆,因为第一下踏空了,还有些生气地踹了凳子一脚。

    顾隽在旁边吓得避了避,为凳子可怜了一瞬。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两人心情好似都不大好的样子?

    只听颜元今忽然道:“你不高兴?”

    李秀色提着裙子刚要钻车内去,闻言立马停下来,回头大声道:“我哪有不高兴?”

    颜元今笑了,他心情好像稍微又好了那么一点儿,慢悠悠道:“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

    “……”李秀色没说话了,她觉得这人说话从来不占下风,有时候真的很招人烦。

    广陵王世子还是一脸好整以暇:“因为什么不高兴?”

    李秀色皱眉,神经病。

    她也不知自己脑子为何转得这么快,张口便道:“自然是因为担心谢小公爷。”

    说完也不看他,掀开帘子,转眼间就钻了进去,裙角在帘外晃了一瞬,风似的不见。

    “……”马上的小郎君脸色一瞬变黑,小桃花倒像是很高兴似的原地甩了甩蹄子,倘若它会说话定是要大笑主子玩脱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广陵王世子一句话都没说,架马前行,就是抬脚时那马蹄子忽然又踹了那凳子一脚,咕噜噜滚了老远。

    顾大公子忙不迭去抱凳子,心中哀叹。果然没感觉错,都开始剑拔弩张起来了,只是凳子做错了什么呢?

    *

    李秀色上了车没多久便阖上了眼,她这两日着实奔波劳累了些,睡得昏昏沉沉,察觉马车似乎停了下,但她未能醒来,又是一阵迷迷糊糊,正砸着嘴,忽觉周遭一阵冷风,冻得她登时一激灵。

    小娘子睁开眼时茫然了片刻,左右望望,发现顾隽不知何时不见了,车内只剩她一人,而车窗的帘子不知被谁掀了上去,正巧能看见她家那扇熟悉的后门。

    反应迟钝了一瞬,李秀色才从马车内钻出来,小桃花停在她门旁,广陵王世子正在给它有一搭没一搭顺着毛。

    车夫也不见了,这门口就他们两个人。

    李秀色一时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

    颜元今仿佛这才听见似的回头,打量起她。小娘子唇边还有水干的痕迹,世子殿下视线在她唇角停了一瞬,她立马抬手慌乱地又擦了擦,忙道:“那个,世子,您怎么还没走?”

    颜元今眉头挑了下,像是有些气笑了。真行,睡醒第一句话便是赶人。

    他道:“方才你睡得太死,没好意思喊醒你,便先将那厮送回去了。”

    说的是顾隽。李秀色闻言点了下头,心道怪不得,分明这方向她住得比顾隽近,怎么他人先不见了。

    她脑子此刻还有些迷糊,只想着不能同面前这厮多待,只匆忙道:“多谢世子送我回府,我先进去了。”

    颜元今也没什么反应,看着她说完话便逃似的径直溜至门口,只忽然道:“等等。”

    小娘子一瞬便刹住了脚。

    “有个东西,顾隽托我给你。”

    李秀色立马回头,想着这顾大少爷喊醒她不就完了,什么东西还要麻烦经这骚包一手,下意识便道:“那便多谢世子了——”

    话说完,又听广陵王世子慢条斯理道:“是顾夕给你寄的信,”语气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轻飘飘道:“哦,还有两册话本。”

    李秀色:“……”

    这厮说起话来语气淡淡,漫不经心的,听在她心头却是胆战心惊,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却见他只是一脸坦然,看不出任何什么异常。她心中颇有些忐忑,见他还站在原地懒洋洋倚着小桃花,丝毫没有要给她送过来的意思,便只能认命地咬了咬牙,一边斟酌着要说什么,一边慢慢行到了他面前。

    颜元今倒也没骗人,果真还真从小桃花侧边的囊中掏出了一裹什么,小娘子下意识便要伸手,他的手却顿在了半空,只忽然道:“你与他总是在通信?"

    李秀色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回道:“上回顾夕来,与他约好的。”

    颜元今嗤了声。

    李秀色见这厮也没有要给她递过来的意思,便主动去拿,未曾想到广陵王世子却在此时松了手,那外头裹着的布囊一下被她拉开,里头的东西顿时“哗啦啦”掉落在地,其中有一本正巧封面露在了上头,叫她低头时,正瞧见《我与郎君那一夜》几个大字。

    小娘子的脸一瞬便青了,颜元今也低下头,瞧了瞧封面,没说话。

    她想死的心都有,暗骂这个顾夕自己如今用功读书不看话本子了,倒是无论什么话本瞧也不瞧里头内容只需有些名气就统统给她送来。

    连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去捡册子,世子也不动,就看着她捡,小娘子还蹲着,就听他在头顶开口:“李秀色。”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便抬了下头,便见他低头看着她,稍稍顷身,辫上的铜钱与铃铛在一侧垂落下来。

    背景是逐渐清明的天色,他眼中的底色却还是蒙着一层迷雾,比逝去的夜还要显得危险,微偏了偏头,像是真的有些疑问,又像是在做一种耐人寻味的打量:“你是不是梦见我了?”

    第172章 询问

    李秀色登时一愣, 她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一手拎着裙角,另一手是还未捡完的话本, 所有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那册子“啪嗒”一记自她手心松去地上, 小娘子强撑起干笑, 装傻充愣道:“世子,您这说的什么话,我梦您做什么?”

    颜元今笑了:“那看来是梦见了。”

    “……”

    李秀色默了一默,思考了片刻,当即将地上东西一股脑朝怀里一揽, 而后起身扭头便朝自家府院那一扇小后门走,脚步极快, 逃命似的。

    眼下她算是明白, 原来这骚包根本就是听!见!了!

    什么无事发生, 都是他装的!叫她以为抱了侥幸, 却是专程在此处等着她算账呢!且不说若真被他计较起她那个梦来是小命都难保,最重要是她此刻脸都没了!

    此时天色微亮,巷处虽偏,远处也能见着晨起的老妪推车走来,李秀色眼下只求别被人看见,也盼这骚包千万别追究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了算了,可未料自己还没逃出几步呢, 一道人影却已自她身侧就这么走过。

    裹挟着淡淡的桃花香, 因为腿长许多,轻轻一迈便超过了她,顺手又抽走了她怀中那一摞书, 似是好心替她拿了,而后看也未看她,先她一步懒洋洋进了小门。

    李秀色在原地呆了一瞬,当即一激灵,反应过来立马追了上去:“世子?等等——”

    不是,这骚包是不是搞错了,这是她家,又不是广陵王府,他进去做什么?

    他腿比她长太多,叫她追起来委实有些吃力,嘴里一路还嚷着:“世子,那什么,我瞧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您一夜未憩,还是先早些回去歇息吧?”

    话音才落,前头那两耳不闻的世子已经无比自然且从容地入了她院内,又于石桌旁倏然停下了脚步。

    小娘子险些要撞他背上去,吓了一跳,立马朝后退了一步,也登时忘记后面要说什么。

    小蚕偏巧不在,这院里也只有他二人。

    对比方才巷中开阔,这里更是密闭,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二人一般。

    李秀色脑子混混,只觉得晨起的雾将他二人之间笼罩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她有些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不敢看他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抬眼望望天。

    颜元今此刻倒是很有兴致似的,也任凭她眼神飘来飘去,只盯着她看:“说说吧。”

    说什么?

    小娘子想了想:“世子,这不太好吧?”

    她眼下只觉这厮是不是脑子不大清醒,这东西是能细说的吗?

    广陵王世子像是觉得好笑:“做都做了,还不敢说?”

    李秀色:“……”

    广陵王世子睨她一眼,将她那些书朝旁边的石桌上随意一扔,只随手留了一本在手中,见她没说话,便先低头随意翻了翻,瞧见书名时微蹙了下眉,暗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紧接着在瞧见内页一张活色生香的插图时,指尖都跟着顿了一顿。

    他有些气笑了。

    很好,顾夕那厮才多大,他就给这小娘子成日里看这些污糟东西?那他们平日里传的信又讲些什么?还有,这紫瓜——

    颜元今抬头,瞧见面前的紫瓜这会儿那眼神竟还时不时朝他手上的话本子瞄,又不知该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

    她到底还是不是小娘子?他就没见过这样子的小娘子。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他沉默半晌,慢悠悠将手头那册书一合,想着也扔桌上,又想了想,干脆扔远了些,这才啧一声,继续说道:“你在梦中,肖想本世子。”

    “……”

    李秀色眼瞧着那话本被他暴殄天物地扔了老远,死活也没想到他话能说得这般直接,只觉得此刻五雷轰顶,脑瓜子都嗡嗡作响,肖想?什么肖想?谁肖想他了?

    她立马大声道:“世子,绝对没有!”

    颜元今眉头一皱。

    只见小娘子眼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晚我同传音雀说的,诚然是有些胡言乱语了,作不得数的!”

    颜元今笑了:“那就是我听错了?你压根没梦见我?”

    他气势太强,李秀色努力了半晌也委实再编不出瞎话来,只嗫嚅道:“这倒也不是……”

    说着说着又立马拍起胸脯,昧着良心道:“不过您放心,那梦确确实实,绝非是什么春——”

    话没说完,却见面前这人不知何时朝自己这边走近了一步,直到面前桃花香也窜进鼻子里,李秀色顿时一下有些乱了。

    声音低了下去,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胡说些什么,只盯着他突然上前的身影,气势慢慢弱了下去:“确实是有些春的……”

    “但是您听我解释。事情并非您想的那般,虽说那张脸是你的,可身份断然不是你,准确来讲,梦中你我都是旁人,根本做不得数……”

    小娘子越说越是心虚,下意识便想往旁边退,不知怎么,就觉察自己退到了石桌边的一侧。

    她两手不自觉撑在石桌上,不经意间碰倒了桌上一盏已经凉了的茶,茶水顺着壶嘴流至她掌心,窜进她袖间臂处,肌肤冰凉一瞬,叫她忍不住轻轻一颤,顿时将手缩了回来。

    颜元今觉得有些好笑,眼神却灼灼:“我不过上前一步,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方才她讲的那通乱七八糟他全都没在意,只知道她确实是梦了,他没有听错。

    那夜收着传音雀,他是有些意外的。

    广陵王世子活了十多年,从来不近女色,也是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小娘子,但除了剖明心意,他从未想过其他层面上。除了那日因失血意识不清时,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地,或许是做过出格的事,但可惜那回实在不清醒,他早不记得亲小娘子时是什么感觉了。

    他性子断然古怪,行事也断然乖张,但一些情欲之事,从不在自己的思路范畴,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想过。

    可是这个紫瓜倒是好,早在从前他便晓得她与旁的小娘子不同,明明瞧见别人相拥的场面都会脸红,可偏偏在男女之事上,又这样的胆大包天。他时常想弄明白这李家三娘子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爱看这样的话本子便罢,如今连那劳什子梦都敢做了。

    可偏偏又梦的是自己。

    广陵王世子一时说不上来什么心情,破天荒的几度有些怀疑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冷静下来后,除了惊讶外,又有些非常不合时宜的高兴。

    “李秀色。”颜元今看着她手腕上滑落的水珠,琥珀色的眸子此刻似也都掺上了那水的湿润,像是非要问个明白:“你要做梦,为何不梦别人,偏偏要梦到我?”

    李秀色想死的都有,她如何晓得?梦都梦见了,横竖梦里什么都做了,这般问来问去和鞭尸有什么区别?

    她梗着脖子,硬生生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颜元今笑了:“那你便好好想想。”

    李秀色有些泄气,试图道:“我想是因为刚巧那日我看了话本,又刚巧同世子您一道出去,您也晓得,孤男寡女,确实有些许问题——”

    “什么问题?”

    李秀色被打断,愣了一瞬,换话继续道:“就是即便是换了旁人我也……”

    颜元今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这厮咄咄逼人得厉害,三番五次打断,眼下还脸色不快。李秀色有些说不下去了,想来想去最终选择了个缓兵之计:“世子……我有些口渴,能不能把小蚕喊来,给我烧一壶热茶?我喝完水后再说?”

    小娘子想搬救兵,眼下应当是慌得厉害,连话题都转得这般生硬。

    颜元今笑了笑,他身量高她许多,稍稍顷身便自她身后将那壶倒了的凉茶扶正,又倒上一杯,轻盈地放至她眼前,慢条斯理道:“有的喝就行。”

    “……”李秀色道:“这个冷了。”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红得发烫的脸,嗤道:“本世子倒是觉得你现在热得很。”

    小娘子唇角一抽再抽,迅速接过他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仿佛喝了这杯茶让大脑一下便降了温,也叫她瞬间清醒了少许,将杯一放,实在有些受不了,干脆道:“世子,我决定不再说了,反正也说不明白。诚然我是犯了滔天大罪,我没什么好说的,您要杀要剐请便罢。”

    颜元今像是被她气笑:“你是知道本世子拿你没办法,才敢这般仗着我对你绝不会做什么,装傻充愣,同我叫板?”

    李秀色忙道:“我没有。”

    颜元今看着她,忽然又啧一声:“有也无妨,总归算是聪明,这法子也没用错。”

    “……”

    小娘子一时有些愣住,也颇为莫名其妙,总觉得这骚包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阴晴不定,方才还以为他很是生气,可眼下分明又是心情尚可的样子。

    广陵王世子眼下心情的确还算是可以,毕竟此次事情源头不同,小娘子梦见了他,因为梦见他而不好意思,所以不愿多说,仔细想想可以理解;这般遮遮掩掩,也定是因为梦见的比他预想的还要超出所料,那就更可以理解了。

    不仅理解,还突然好奇了起来。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一时又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将身后的凉茶又捞了过来,给自己满上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正仰头喝着,却听颜元今忽然道:“你怎么喝的水?”

    李秀色放下杯子,微微一愣:“什么?”

    广陵王世子未答,只是盯着她片刻,而后视线微微向下,停在她淡紫色衣襟领口下,眼神晦暗不明,淡道:“你下巴是不是漏的?水都喝进衣裳里去了。”

    李秀色皱了下眉,果然才察觉自己颈处有些许凉意,水痕一路滑进她领口去。

    她抬手去擦,没察觉面前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这片刻的沉默中仔细考虑了一下,而后忽然开口:“李秀色。”

    语气顿了一顿,道:“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 ”

    李秀色有些没反应过来,抬头道:“什么?”

    颜元今眼神躲也不躲,落在她因喝过水而湿润的唇上:“上回亲过,但是忘了。我在问你,可不可以亲你?”

    他的语气坦然无比,分明是在问,但好像不是在询问什么意见,更像是一种通知。

    阳光于不知不觉中变得更盛,光芒打在二人之间,小娘子似乎全然愣住了,没有说话,颜元今也没有说话,像是极有耐心地等她这个并不怎么重要的回答。

    此时不是夜里,没有月色朦胧,没人清楚他为何会这么突然地问出口来,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从前他想,在她与他一处前,他定不会失了分寸。但明明此事天色大亮,本该将人照得格外清醒,他却格外得任性起来。

    可能只是因为他突然再一次确认并发现,小娘子的唇形生得比他所想的还要漂亮,小小的,很饱满,泛着莹莹的红润的光泽。

    他盯着看了许久,想这么问,便这么问了。

    李秀色只觉得过于突然,脑子又一次嗡嗡作响起来,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我……”

    没拒绝,很好。

    颜元今笑了,他又稍稍上前,两人原本便极近的距离又更近了些,李秀色只觉得浑身都被那一股子桃花香气笼罩了住,让她莫名想起第一次被他的手帕罩住头的那天,她一时有些慌了,开口道:“你不能亲我——”

    颜元今道:“为什么?”

    他广陵王世子还没有不能做的事情。

    “没有为什么,”李秀色思索了一瞬,鬼使神差的,又脱口而出:“我怕你咬我。”

    小郎君眉头轻轻一皱,这回像是真的被气笑了:“什么?”

    李秀色没再说话,她心跳如鼓,掌心湿了大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静静半晌,忽然又笑了下:“我不咬你,不过这回还是算了。”

    说着忽然直起腰,而后朝后退了一步,开口道:“明日我同你们一同去阴山观。”

    他话头转得太快,李秀色一时间有些懵了,下意识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颜元今学她的话,懒洋洋说完,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再说,这广陵王世子行事素来随心所欲,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上一瞬说要亲她,下一瞬只丢下这句话,便好似没来过一般,金衣袍角消于门口,离去不见了。

    第173章 阴山

    阴山位于胤都城后。

    大山如兽伏压于天际, 连绵不绝,山顶道观历数百年沉淀,暗藏于山云之间。道观虽高, 为便于下山捉僵作法, 辟一条石阶窄路, 倒也不算难走。

    只是一来吴荑儿身体娇弱,二来顾隽也体质不佳,三人中反倒是李秀色担起领路大责,偏偏她自身也是个半吊子,走走歇歇, 到观中时都已过了大半日。

    千百年来,虽改朝换代, 唯阴山观屹立不倒。观处颇为壮观, 四中都充满庄严肃穆的气息, 观前有门童守客, 见了人倒也未多拦,问及身份目的后,便传了话,叫人进去。

    一路通畅倒是让三人有些意外,他们先于观前的客堂坐居歇息,吴荑儿神色郁郁,李秀色瞧出她紧张,上前握了握她手, 后者的表情果然放松了些, 又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广陵王世子今日怎的未同二位一处?”

    李秀色一听这名字唇角便是一抽,她有些心虚地收了手:“不知道, 许是有事要做罢。”

    说来也奇怪,颜元今说了今日要来,可偏偏确实没见着人影。不过这也倒遂了小娘子的愿,那骚包不来她才图得轻松。

    在客堂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人,吴荑儿与顾隽都是好性子的,偏偏李秀色有些没了耐心,她随手抓了门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士问:“卫祁在卫道长呢,卫道长于何处?”

    那小道士看着她摇摇头,脸“唰”一下红透,什么没说便跑了。

    “……”李秀色有些莫名,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后方一人道:“男女有别,娘子这般抓了观中弟子的手,是会吓着他们的。”

    李秀色扭头,瞧见一张颇有些面熟的脸,似乎在哪见过。

    “你是——”她思忖片刻,眼睛恍然一亮:“卫道长的师傅!”

    面前人一身道衣,须发皆白,唇角噙着淡笑,已至花甲,眉眼却仍是精神:“娘子还认得老夫。”

    认得归认得,就是不知叫什么了。正有些心虚,一旁的顾隽上前行礼:“长齐道长。”

    李秀色听见忙跟着行礼道:“道长,敢问卫道长现在在哪儿?”

    她是收了信的,深知卫祁在应当是在受罚,但不好供出道灵,只得委婉询问,却不想长齐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要答的意思,而后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吴荑儿身上,打量片刻,点点头道:“你来了。”

    吴荑儿一怔,下意识回道:“是。”

    “跟我来罢。”长齐只望她半晌,而后沉声道:“他等你许久了。”

    李秀色在旁看着只觉有些莫名,又见吴荑儿闻言便是眼圈一红,并未问缘由,轻轻“嗯”了一声后,便乖巧跟在长齐身后朝一处去了。

    小娘子忙也提裙跟着追了上去:“您知道我们今日为何而来?你认得她?”

    “不认得。”长齐视线又一落:“老夫只认得这个簪子。”

    化僵作阵却依旧久留怨气不散,当有余念未解。长齐命弟子收阵,只盯着阵中的廖子司,以拂尘银线束于其手掌五指,便见它手臂不动,唯有五指在银线牵扯下轻轻拨动起来,沉重而缓慢地于空气中描绘出什么。

    是双蝶簪子的形状。

    而此刻,这簪子正于少女的发髻一侧,染着些许阳光,盈盈灿烂。

    李秀色有些愣了愣,一路跟着行至一处院子,此院黑瓦黑墙,院墙格外的高大,一眼望不见天,每间房上都贴了符箓。

    长齐行至东南角最一侧的房前道:“僵气扰人,久留伤身,唯有一炷香的时间。娘子解怨后另有观中施法送棺归家,此后再不得相见,前尘往事不再做数,可做好了准备?”

    吴荑儿身子一颤,许久才点了点头。

    “那便好。”长齐说完,又看了另两人一眼:“二位且在外等着便好。”

    李秀色道:“我们不能进去?”

    长齐笑了笑,没说话,只一旁忽来了两个道士,将她与顾隽请出了院。

    顾大公子听话得很,客客气气跟着走,倒是李秀色使劲扭着脖子不住朝后看,只远远瞧见吴小娘子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瞧不见吴荑儿与傅子司见最后一面,李秀色实在好奇得紧,眼见顾隽坐在一边一脸惬意地喝起茶来,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只叫我们等在这,你便不难受吗?”

    “李娘子。”顾大公子头也没抬,只温和道:“倘若看见他们的最后一面,你会更难受的。”

    “……”

    这话倒让李秀色一时有些无从反驳。她不由得多看了顾隽一眼,瞧这厮这般沉静寡言,心中倒是比谁都看得更清。

    “吴娘子一事,她自己定能处理好。我们来此,是有其他更为紧迫的要事。”顾隽说完,见李秀色也心定下来的模样,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忽道:“李娘子,你与昨昨兄前夜——”

    李秀色刚抬杯喝水,闻言才定下的心顿时又乱了,狠狠呛了一口:“你可别瞎说,我和他前夜什么都没做!”

    顾隽:“?”

    他有些茫然:“你与昨昨兄前夜做什么了?”

    “……”

    小娘子显然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嘴巴都不自觉地抿了抿:“那自然是什么都没做了!”

    顾隽依旧茫然,但还是笑道:“顾某是说,那时我先归家,昨昨兄可将东西完整交与你了?”

    李秀色有些窘迫:“给了。”

    她想起那些杀千刀的话本子,沉痛道:“下次顾公子若是有什么东西交给我,直接给我便是,不必再通过世子的手了。”

    顾隽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过了半晌,本以为世界安静下来,李秀色抬手又要喝水,却见顾大公子忽然又扭头看着她片刻,再更忽然地道:“李娘子,昨昨兄中意你。”

    “……”李秀色再被呛了口。

    她活像见了鬼,对上身旁一脸肯定的眼神:“什么?”

    顾隽对着她笑:“扬州亭后,昨昨兄专程去寻了高家兄妹,教训了那高复一顿,也吓唬了高家小娘子,二人好生狼狈,尤其高复被打得只怕几月都出不了门。昨昨兄没说缘由,但我晓得是因为你。”

    李秀色闻言一愣。

    这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也丝毫未曾听颜元今提起过。她晓得那日茶棚中她与高兰的对话都被扬州亭二楼听了去,但她自己本身都未太放在心上,可那骚包却是一声不吭地事后自己寻了人帮她教训了?

    “那日我与昨昨兄在长斋阁,他问起我经历几桩立废反复的婚事,是如何想的。”顾隽淡淡道:“我不太清楚,包括事到如今也不知世人皆言的、所谓的‘爱’是什么。只是总觉得从前冥冥中似总有人推着我走,而忽然有一天,顾某开始自己走了而已。”

    “昨昨兄闻言许久未做声,楼下人来来往往,他便看了许久,而后忽然对我道,他也是如此。从前大脑总在反复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喜欢上这个人,可理智与束缚统统没用,似是冲破了什么,他还是非常迫切、又非常正确地喜欢上了。昨昨兄说,好像这便是所谓的‘爱’了。”

    顾隽又笑了笑:“昨昨兄依旧没提,但我晓得,那人说的也是你。”

    “我与昨昨兄自幼一同长大,他是否动心,我看得出来。”

    李秀色一颗心忽然好似坐上了个秋千,一时间忽上忽下,脑子也有些懵。她瞧见顾隽一脸明白人的神色,不知道是该说什么,更不明白这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想起自己从前托他给颜元今递信送食各种撮合,一时有些心虚起来,只喝茶没说话,但喝来喝去这茶也喝得莫名心不在焉,只觉得浑身又热起来,实在有些坐不住,便借口出去透透气。

    这阴山观每一人都好生奇怪,虽会礼貌招呼,但当问问题却又缄口不言,李秀色好不容易拦了人,问卫祁在在何处,对方只摇摇头说“不知”,又问道灵在何处,对方也说“不知”。

    这番一问三不知下来,她正觉奇怪,忽见一人独自自方才的偏院而来,便忙迎上打了招呼,问道:“为何就道长一人,吴娘子在何处?”

    “伤心过度。”长齐道:“娘子不必担心,观中已派人将她于客房先安置歇息了。”

    李秀色愣了下,又道:“廖子司……”

    “怨气尽散,冤情已解。”长齐颔首道:“吴娘子将他昔日呈卷递上,这般才是真正的放下过往了。”

    李秀色听得有些心酸,也不敢再多问,只点了下头,许久才又换了话题:“敢问卫道长现在于何处?”

    长齐对她微微一笑,却又是答非所问:“施主几人上山,除却廖子司一事,可是还有旁的要事?”

    李秀色忍不住皱了下眉,他们自然是有事的,道清道长遇害的事既有了眉目便是要来上报阴山观,但她到底心中还是留了几分谨慎,只含糊道:“是有些事……但此刻还是卫道长的更重要些。”

    她解释道:“您也晓得,我与顾公子皆是卫道长的友人,同生共死过的,他这些天全然无讯,我们很是担心。”

    “他很好。”长齐转身,笑了笑,向着偏堂而去,未再多说什么。

    李秀色只得快步又追上去:“很好是多好?既然很好,我们来了,为何不叫他出来见我们?还有这观中,道长,方才我问起谁都不肯答我,莫非是有何难言之隐?”

    见这老道长不说话,李秀色便又再接再厉:“他这般躲着不出来见人,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乔吟乔姐姐如今还跪在家中祠堂,在等着他去找他呢。阴山观弟子总不能这般失信于人,既已心意相通,便该要携手并进,长厢厮守——”

    话未说完,便见长齐脚步顿了下,笑道:“看来姑娘对此事很有见解。”

    李秀色清清嗓:“我只是见不得乔姐姐受苦。”

    长齐拨了拨胡须:“那位乔娘子既在受苦,姑娘便该去搭救于她,叫她迷途知返,莫要再崎岖探路,尽尝苦楚。”

    李秀色登时被一噎。

    这道长什么意思,是非要棒打鸳鸯,怎这般迂腐呢!

    她还想再说,顾隽已于偏堂外听见二人的对话,上前开口道:“道长,未必放弃抽身便是迷途知返,崎岖人定,倘若成全,又何来苦楚?”他斯斯文文道:“或许叫我们见一见卫道长,方可寻两全之法。”

    长齐只是笑道:“二位若无旁的要事,那老夫便不再多留了。只是天色渐晚,夜黑时山路难行,若是无妨,也可在此处香客房中待上一晚,与那吴娘子一同明日再下山罢。”

    李秀色深知这道士是在四两拨千斤,便也不再委婉,只得道:“道长不肯带我们见卫道长,是不是真的将他关起来了?”

    长齐看她:“观中之事,施主怎知?”

    李秀色不吭声了,左右她不提,也没人晓得是谁告诉她的。

    偏偏这道长见她不讲话,忽然又笑了下,开口道:“我那师弟收的一干弟子里,唯有道灵,是个根缘颇差的。”

    “……”

    李秀色一愣,又听他续道:“不过道灵虽如此,却是天性勤恳,又性格憨厚,倒也凭着自身不断的努力,稳扎稳打了。”

    “这孩子幼时凄惨,因穷苦遭欺凌断了半处舌筋,虽后天修复,但依旧落了心疾,再说不得句完整的话来。他素来心诚善朴,与姑娘相交,是在谢你赶尸之日相救之情。”

    此番话说得李秀色一时有些脸红起来,没曾想这老道士竟是什么都知道。

    听闻他还提起道灵口吃的原因,心中又觉得心疼酸楚起来,想颜元今笑道灵口吃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说,只一脸傻呵呵的,当真是令人内疚。

    见长齐似乎没有怪罪道灵的意思,小娘子便也挺直了腰杆,诚实道:“我确然是与他通信,询问他卫道长近况,他也如实同我讲了。”

    “我只知卫道长不仅罚跪,还要被你罚去后山练阵,那道阵本是为惩戒妖道所设,寻常人进去不死也得活生生褪层皮。卫道长是您爱徒,他不过是生了正常人该生的情,又不是撞破了什么天条,您又何至于此?棒打鸳鸯不算,还要你弟子的命吗?”

    长齐似笑非笑着听她说完,方才道:“想来道灵信中有误。后山阵法不止一道,而是共有二十八道,唤做玄牝阵,道道天关,寻常人最多破一半阵,只怕即便是褪再多的皮,也破不了全数。”

    李秀色不由惊呼:“……二十八道?”

    顾隽也一脸讶然:“道长戒惩未免过重。”

    “老夫并未罚他。”长齐顿了顿:“是他自愿去的。”

    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视线向后山处飘远,缓缓道:“他自愿与我做赌,若能破了玄牝阵,我便任由他去,这是约定好的。”

    话音落,便听后方头顶不远处一声嗤笑:“到底是想任由他去,还是以破阵为由提他道法,强输道心,将他逼至无法回头,趁机叫他接了这个下任掌门的头衔?”

    李秀色听着这声音便是一怔,抬头时见一抹青绿,今日穿得比草色还嫩的小郎君也不知是何时来的,轻飘飘落在几人周围。

    “昨昨兄。”

    颜元今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看他,目光也没落在一旁的小娘子身上,李秀色也没有吭声,就见长齐转身,静静地看向这位小郎君,笑道:“世子,你到底还是来了。”

    他虽是在笑,却又有些喟叹似的:“老夫等着这一日。”

    “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第174章 陵墓

    话音落, 便听广陵王世子嗤了一声,开口道:“这破地方我想来便来,想不来便不来, 你倒是多嘴起来了。”

    他这般呛声, 长齐只当未闻, 笑道:“后山除阵,令有几许陵墓,世子方才,是去看过他了?”

    这话让小郎君的面上登时蒙上一层乌云,竟是直接让今今剑出了鞘, 横上前去:“你别以为那老东西死了,你废话这么多, 本世子就不会杀你。”

    顾隽有些听不懂他们的对白:“昨昨兄, 你去看何人?谁人死了?你要杀谁?”

    “……”李秀色忙在旁拉了拉顾大公子的袖子叫他闭上了嘴, 这骚包一看就是同长齐很有些恩怨, 此刻剑都拔了,一不小心只怕是真要打起来,还是乖乖在旁观望的好。

    只见长齐缓缓点头道:“此事到底是观中有错,师傅当年有令,但凡世子想,你哪怕是将此处拆了,我也不会拦你。”

    李秀色忍不住与顾隽对视一眼。

    这阴山观到底是多对不起颜元今,这种话也说得?

    但到底是听出这老道士对他话间有愧, 既是有愧, 那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李秀色思及此,还未来得及朝广陵王世子那边求助,却听颜元今开口道:“这破观改日再拆, 我只问你要个人。”

    长齐微笑:“即便是你们将人带走了,他也是阴山观的弟子。”

    颜元今不想废话,只道:“放人。”

    “人就在后山。”

    颜元今还是看着他:“我话不说二遍。”

    “玄牝阵共二十八道,在破出全数之前,若非求情,自身无从得出。”长齐道:“我这弟子性子,断不会求情。”

    李秀色明白他们说的就是卫祁在,急忙道:“那倘若他不敌呢,便叫他生生耗死在这阵中么?”

    “以他的本事还死不了。”颜元今说完,想了想,又讥道:“我看不仅死不了,那木头怕是能把这二十八道全给破了。”

    李秀色惊讶道:“卫道长这般厉害?”

    长齐道:“并非是他厉害。”

    李秀色一愣,听他继续道:“是老道早说过,道机本就是为道而生的,打从他幼时起,便是我与众长老心中最好的掌门人选。”

    “玄牝阵对妖道而言,是为惩戒,但对道机这般心生正念之人,便是精进道法的最佳历练之道,常人过不了半数,那是他们根缘较浅,道机不同,他的根缘得天独厚,千载难逢,这是他最好的护身与机遇。换句话说,”长齐笑了笑:“世子猜的没错,老夫送他进去之前,便已晓得他定能靠自己出来了。”

    李秀色喃喃:"所以,你根本不是想和他做那劳什子赌约,叫他出阵后便能如愿,而是想靠这阵法,做他成为掌门的历练?等他出来……你还是不会放他走?”

    “是。”

    大概是没想到这老道竟能回得这般大方,李秀色一时有些哑然。

    顾隽在旁道:“道长此言未免过于有悖君子,正所谓一言九鼎,既已与之约定,又怎能暗中诓骗?”

    长齐笑了笑:“施主以为,我纵他有违道家心性,沾染情事,便是正确?”

    顾隽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却听身旁李秀色气道:“沾染又如何,情有何不好?”

    “没错。”广陵王世子在这时瞧了小娘子一眼,挑眉点了下头,重复道:“有何不好?”

    李秀色没想着他会附和,却见他又睨了那老道一眼,慢悠悠续道:“我看分明是你这老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都未曾体会,自己不懂。”

    “……”

    这世子惯会气人的,却见长齐还是不怒,只道:“老夫是个出家人,诚然是不懂的。”

    颜元今笑了:“你大可以出家至死,但你这徒弟我是要带走的。他既动俗心,你这般强求也不过是枉然。总不能已经死了个弟子,便将全部的宝都压在这一个身上了?”广陵王世子语气轻飘飘的:“迟早也被你逼死。”

    这话让始终面不改色的老道长微微松动了些。

    “世子今日上山,应当不是只为道机的事。”他道:“可是道清一事有消息了?”

    “我说了,”颜元今还是笑,但俨然已经没了耐心:“先放人。”

    长齐看着他道:“世子今日未同另三位施主一同入观,想来是先行去了后山祭拜,既已去过后山,又怎会不知人在哪里?”

    “我是知道。”广陵王世子讥诮道:“可本世子又不是你们道家之人,我凭何要去闯这个阵救人?”

    李秀色听着话,忍不住朝颜元今身上看去。

    难怪这厮说要来,今日却未同他们一处,原是单独行动了。只是道长说他是去了后山祭拜,这骚包竟也没否认,他怎会来阴山观祭拜什么人?李秀色一时有些想不通,但此刻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原来这骚包早晓得卫祁在被关在哪儿了,只是怕是闯那阵麻烦得很,他虽然破天荒大方善心帮他们寻到了人,但是自己懒得进去一下,所以这才直接上前要人来,这倒还当真符合他一贯的做派。

    果然见长齐也笑了笑,似乎早知道这世子是何心性,他并没说什么,只是自怀中递了三张无字符过去。

    颜元今拿了东西,只讥诮一声:“多谢。”

    老道长对着他微笑:“纵使今日不破阵,这二十八道,他终究有一日会亲自将余下的走完。”

    广陵王世子轻嗤,似乎是根本懒得接他的话,只懒洋洋将那三张符朝顾隽身上一丢:“自东一直朝后,穿三林过四谭,上百步阶梯后有一处山洞,入洞前将其中一张符贴在你身上,去把人贴了抬出来。”

    顾隽被吩咐得一愣:“抬谁?”

    李秀色机灵多了,忙欣喜地一拍他胳膊,拽着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的顾大公子便朝后山跑去:“自然是卫道长了!”

    看来这长齐道长还真是对颜元今有愧,这骚包一出面,统共不过三言两语,还当真叫他将人放了!

    *

    阴山观建于前山,后山相比之险峻万分,丛林茂盛,无边无际。

    按照广陵王世子所言,果然很快便到了目的地,这地方不算难找,但李秀色只觉得一路上难走得很,她还刻意一路都留心观察了下,却也并未见到什么陵墓。

    洞前是难得的一片平地,洞口处什么标识文字也未见,只能瞧见内里黑压压一片。顾隽素来是没那么胆大的,他将无字符贴于胸前,在洞口站了半天,想了想还是问道:“当真要进去?”

    他忍不住回头:“昨昨兄,您怎的不亲自进去?”

    广陵王世子正靠着一边大树,懒洋洋撕着手上叶子,理直气壮道:“我凭什么?”

    “……”

    顾大公子沉默了,李秀色也无言,两人想来想去确实只有自己进去最合适,便只好壮了胆,对视一眼后,闷头踏入了这一片黑影里。

    李秀色于昏暗中摸索,最先呼唤:“卫道长,你在吗?”

    顾隽也小声试探:“卫兄?”

    “……”

    洞内安静得很,不仅安静,更是一丝光线也无。走着走着,忽听旁边的顾大公子吸了口气。

    李秀色像受惊了的兔:“什么东西软软的?我踩到什么东西了!”

    “顾某的脚。”

    “……”

    李秀色觉得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有些后悔方才没带了个火折子进来。倘若是颜元今跟着进来,至少还能用铜钱变个火苗。

    还在想着,却忽见路两边突而亮起了小灯,洞内一时有了光线。

    而与此同时,昏黄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一条向上的长阶。

    二人对视一眼,慢慢朝上走去。

    顾隽环顾四周,边走边叹气:“这种地方,是如何待得了人的?”

    还待了这么些时日。

    此地阴暗潮湿,没有一丝热气,只叫人心中发寒,虽然始终在朝上走,却只觉得像是越来越朝地狱去,脚下阶梯愈发得抖,而他二人胸前的符箓此刻隐隐闪着一层碧蓝色的荧光,正是可供他们于全阵中穿梭之物。

    只是没感慨多久,聪明的顾大公子忽然便摸着了门道。

    他忽然停下脚步,皱起眉头,喃喃道:“每十阶,便是一道阵。”

    李秀色有些听不明白:“什么?”

    “眼下我们已经走了……大抵……”顾隽似乎在回忆思索,有些犹豫:“一百四十五阶?”

    李秀色讶然:“你这都记得?”

    顾隽没说话,他素来对此般细节是格外敏锐,只是皱起眉头,又朝上飞快地走了几步,李秀色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等等……”

    没跑几步,便见顾大公子停了下来。

    此时她二人已跑过第一百五十道阶,面前是一处窄小的平地,四周虽没有任何阻挡,冥冥中却似一个牢笼。

    而在“牢笼”中央,昏暗中的地面上,正蜷缩着一个昏迷不醒、伤痕累累的人影。

    “卫道长!”

    *

    这卫祁在确实如广陵王世子所言,重量不轻。

    饶是顾隽与小娘子两人一边抬着一条胳膊,都显得很是吃力。

    出了洞时,只觉得外头的光线都无比此言,李秀色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眨了眨眼,左望右望,却没见到颜元今的人。

    就这么一会功夫,这广陵王世子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正奇怪着,忽听耳边一声呼唤:“李、李娘子!”

    听到这熟悉声音,李秀色先是一愣,而后登时惊喜扭头,果然瞧见道灵正朝这边奔来,边跑边道:“李、李娘子,我来、我来帮你——”

    他一脸气喘吁吁,飞速上来,二话不说便先自李秀色手里主动接过卫祁在的胳膊,承担起扛人的重量,而后方才打量起自家师弟的伤势,见他双目紧闭,身上有些血痕,面色也苍白得厉害,忍不住担忧道:“卫师弟不、不会是死了罢?”

    顾隽好心道:“只是晕了。”

    道灵叹了口气:“师伯让师弟破阵前带、带足口粮,可他偏偏不听,只想着要尽快破、破阵,可不、不吃东西怎么行?如此下去,即便不是伤亡,也要生生饿、饿死的!”

    “道长,”顾大公子有些不解:“观中既有符箓可确保随意出入这玄牝阵中,为何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去破阵?”

    “无字符唯有曾闯、闯破过阵的历届掌门可得,其中天机旁人无、无从得知,且这符一次、一次就作废,眼下你们……肯定也是万万再进不去的了。”道灵说着,又道:“虽然师伯没、没说,但我晓得,倘、倘若师弟破了阵,肯定便是下任掌门,他也会画、画得出这无字符的。”

    李秀色闻言倏然一怔。

    “怪不得,”她喃喃:“怪不得这长齐道长要以这二十八道阵做赌局。”

    “但凡卫道长破了阵,但凡他全靠自己走出这个洞的另一道门,那他便是知晓了这天下唯有阴山观掌门才能知道的观中秘辛。表面是约定,背地里却是他师傅有意在他身上再加上的一道枷锁。”

    这道理单纯如道灵都能看透,偏偏卫祁在素来是一根筋的木头,他心中责任过重,无法背弃生他养他的师门,便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与师傅做赌。

    顾隽似也了然,叹气道:“卫兄未必没想过这一层,可实在太过天真,还以为如约做到,便可破局。”

    李秀色一时无言,只顶着面前这昏厥过去的男主角的脸,脑中不住重复着“破局”二字,只觉得似被狠狠敲打了一记。

    她内心有些烦躁,还有深深的无力与难过感,只忽然觉得,这条路太难了。

    从前侥幸地以为,她似乎已经改变了一点点顾隽的命运,至少目前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可是男女主呢?好像直到现在,她什么都无能为力,一切仿佛都在向着原本的结局走着。

    而除了他们,似乎还有另外一个,更让她完全茫然地不知如何是好。

    脑中冷不防却冒出了他的人影来,头上的铃铛与铜钱叮叮当,神情一如既往的嚣张,唇角微微勾起,却忽而自唇边慢慢渗出血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身影却逐渐在雾中隐去,仿如所有的招摇与乖张,也一并随着雾气散尽了。

    小娘子心口忽然有些酸疼,第一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抓了一下。

    后山回前观的路也并不算好走,好在道灵力气颇大,自他扛去另一边,顾隽轻松了许多,两人走了一会儿,却见李秀色在旁顿下了脚步,她似乎思索了片刻,忽问道:“道灵道长,你可知后山坟陵皆建在何处?”

    “自然。”道灵抬手便是一指:“朝这边的小路过、过去便是了。”

    “多谢。”李秀色对他点了点头,弯腰道:“你们先将卫道长带回去罢,我过会儿再回。”

    话音方落,小道长还未反应过来,小娘子便没了影儿。

    道灵抓抓脑袋:“李娘子这是……”

    “不必担心。”顾隽微笑,说着,抬手又扶了扶卫祁在的胳膊,在脚下因重量踉跄了下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卫兄当真几日未曾进食吗?”

    “……”

    *

    李秀色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跑来。

    只是她好奇,太过好奇,就好像她突然开始好奇那人为何要在未来那日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为什么会死?

    这份好奇让她方才心头的酸涩也如此漫长,直到停下脚步时还久久难以褪去。

    此时夕阳已是西斜,大片大片的云霞翻滚于天际,李秀色在夕阳下眯了眯眼,看见一座座“小山”的末头,通天大树下还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头,坟头前站着一个人影。

    却不是颜元今。

    她脚步顿了下,还是上前,行礼道:“道长。”

    长齐转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施主。”

    李秀色开口道:“道长为何会在此处?”

    “看人。”

    李秀色看着那座小坟,坟头前摆了一坛酒,坛身光鲜精贵,应是价格不菲。坟上立的是一块小小的木板,木板上连刻字都没有。

    李秀色问道:“他是谁?”

    “阿五。”

    李秀色喃喃又问:“阿五是谁?”

    长齐笑了笑:“若是要算的话,他应是广陵王世子的师傅。”

    李秀色愣了半晌,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忍不住开口道:“阴山观的道长,也曾做过颜元今的师傅?”

    长齐摇头道:“阿五并非是观中的道长。”

    不是道长,却葬在观处的后山?李秀色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却听长齐续道:“阿五是我的师傅当年知晓小世子求师,专程在外寻来,倾其一生,只为教好世子的。”

    李秀色低头看了看地上,问道:“这酒是世子带来的?”

    长齐笑了笑,看去边上:“这些都是。”

    李秀色顺着他视线,这才发现一旁的坑中堆满了早已陈旧干碎的酒瓶,还在兀自愣神,只听长齐道:“世子从不入阴山观,却常会到此处来。有时是晴日,有时落雨,一个人悄悄地来,又一个人悄悄地去,一年总会来一次,却从不知是哪天。”

    小娘子仿佛当真看见一个独自坐于坟前替天地洒酒的少年,只是风景有些萋萋,也未曾见过他这般萧条背影。

    长齐看着坟上的木牌,忽而续道:“阿五死的那一年,小世子不过十岁。”

    “那一日,我记得下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间,阴山观的观门被敲响,我命弟子去开门,便看见了阿五化了僵的尸首。”

    “他身上有剑口,腰间被无数铜钱系成的链条紧紧裹着,链上沾了血,仿佛是谁一步一步拖着他走上了观前,饶是拖出了血……也未曾于急风骤雨中停下。”

    第175章 僵童

    似乎几年都未曾下过那么大的雨。

    雨水漫了山路, 风折了大树的枝干,飘摇坠落。长齐站在观门边,身旁是心有余悸的开门弟子, 盯着地上道:“大半夜, 我还以为闹了鬼……”

    话音落时头顶一声惊雷, 炸开平地,四方黑夜刹那间亮如白昼,远处的树后,有一抹湿透了的桃红色衣角,衣角下是金靴, 静悄悄地朝后收了一收。

    观中的弟子打着伞蹲在地上观察,正有些欲言又止:“师傅, 这僵尸上的铜钱链刻了广陵王府的……”

    雨幕成雾, “哗啦啦”的水声伴着雷声, 压去弟子剩下的声音。长齐不动声色, 只是让弟子又在门外放一把伞,再将那铜钱链解开搁在门外,默不作响的,差人将尸首抬了进去。

    “第二日再开观门。”回忆至此,老道长淡淡道:"那铜钱链被拿走,伞却未曾动过。"

    长齐没有直说,但李秀色已然心知肚明。

    她脑中有轰隆隆的雷声,雨幕下漆黑的夜里, 仿佛能看见那习惯一身桃色、彼时却单薄幼小的身影。她有些想象不出来, 这样素来不染凡尘高高在上的桃色,被雨水彻底打湿,混着满身泥泞与污血, 闷声不吭藏于树后的模样。

    李秀色喉咙一时有些干涩:“当真是世子亲手杀了阿五?”

    他那时才十岁。

    “是。”长齐喟然而叹:“但到底并非是他的错。”

    “阿五到底是天赋不足,虽为人师,危急中却只能以命保命,为护这唯一的徒弟,被咬化成了僵。观中替他化怨超度时,发现这阿五身上并无半分怨气,唯一残留的余念,是他死前意志尚且清醒时,恳求世子亲手杀他,也是他亲口告诉了小世子,需用铜钱并剑生雷火刺于他心口,叫他即便化僵,也害不得人,飞灰湮灭。”

    颜元今虽然才十岁,但自小是个孤傲性子,他嚣张跋扈,自认没心没肺古怪心肠,看不起旁人哭,也从来不会哭。

    阿五死的时候这小世子自然也未落一滴泪,想来是他想不通怎会有般的人,为了救他扑在他身上自己被咬,为了不害人还要求他亲手杀了他。

    于是他沉默半晌,只说:“你撑住,我去找人救你。”

    未及转身,袖口却被人猛然拉住,攥紧的手爆出黑色的筋脉,指尖隐隐现出黑迹,颜元今低头,看着那双手上一点点伸长,却还在避免刺碰到他肌肤的指甲。

    “我找人救你。”

    他低声说完,头也不回,只想甩开对方的手。奈何那人拉得太紧了,连说话声都变得嘶哑:“世子,杀了我。”

    少年的手被硬生生一节节掰开,今今剑被递至他手上,身后那人继续道:“杀了我……为师求你。”

    颜元今道:“……我会去阴山观。”

    “没用的。”

    阿五却还在笑,只是笑时血水自喉间呛至肺腑,令他止不住干呕:“你看……我肚子都被剖开了……没人能救得了我。”

    广陵王世子握剑的指尖发白,低头盯着那已然冒起绿气的黑甲,只重复道:“我去阴山观。”

    阿五忽然便没了耐心,大声道:“可他们救不了我!”

    他的身子此刻剧烈的颤抖,眼珠于白黑色间不住翻滚,面部无止尽的胀痛,腐肉如藤蔓攀爬上他糜烂的肌肤。

    “……世子还在犹豫什么?!我让你杀了我!听不懂吗?”

    “算为师求你。我这一生,虽并无何大成大就,到死连个像样的名讳都未有,却也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不过是懒散无用了些,但从来都是但行好事。我这般的人,度衣师傅说,去后是能要入善道轮回的,你总不能叫我死后再去作孽?”

    “你去找他们,也不过是耽误时,我此刻已快没了意识,若化了僵,便会开始吃人、咬人,甚至还会伤你,你是想要我到死还要欠你?”

    见少年始终没有动静,他的声音都似乎已经气得发抖:“——颜元今,我给你当了五年师傅,你虽一声都未喊过我,我也未曾怪你,只是事到如今,为何连我最后一个要求也不愿意做?当真要我跪下来求你?!”

    十岁的广陵王世子久久未动,没有出声,手中的今今剑却忽然出了鞘。

    阿五忽而笑了,看着那剑,开口道:“没错,就是这样。你要知道,我此生不过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听你唤我一声,二便是给我一记痛快……第一个怕是不行了,那就只给我一记痛快吧。”

    “没时间了,”他说着,笑容忽然又变得有些苦涩,像是最后的喃喃:“帮一帮我,好吗?”

    他要怎么帮他?杀他便是帮他吗?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细小的,而后越来越大,砸在二人脚底。

    颜元今抬手抹了下眼,声音中带着些难以抗衡的固执:“你要我杀你,我就永远不会喊你师父。”

    身后没有回应,唯有肩头忽然压下重量。

    阿五的身子骤然一顿,惨白浑浊的眼眸看不清一丝光度,两手重重砸向这少年的肩膀,尖利的双牙伴随着恶狠狠的一声“哧”,混着血水便重重向他脖间咬去。

    广陵王世子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胃中翻江倒海,牵扯住他身体的每一根神经,连带着眼角都在微微的疼。

    出剑和收剑几乎只是一瞬之间,随即便半跪去地上,伛偻着腰,疯狂呕吐。

    大雨淋湿了他全身,粉色的襟袍沾染了腥气的血,他用力擦了擦却也没擦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世子才站起身,回过头去盯着那地上的尸首一眼,沉默许久,才用十万分厌恶的声音道:“我永远不会喊怪物师傅。”

    “我说的,我永远不会喊你师傅。”

    他说完,抬手又去擦眼,雨水打湿他脸庞,如他自己不会落下的泪。

    “阿五要的是灰飞烟灭,但他这个小徒弟,到底也没听他的话。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许是知道阴山观可以替僵超度,走了一夜,也要将人送来。”

    小娘子怔了良久,半晌方道:“阿五师父,原本便是没有名字的吗?”

    “阿五也是他自己后取的,原先还叫过阿一、阿二……本是为了方便时常与我师父通讯,便这么一年一年喊了过来。”老道长言至此,笑了一笑:“说来倒也独特,这世间有人无名,无名者亦可处处为名。”

    李秀色看着面前小坑上没有名字的木牌,心中倏然有些酸涩,只是在想,倘若他仍能在世,名讳该被取成了多少呢?

    酸涩之余,又忽而想起那日她与颜元今骑马时,听他风轻云淡地说起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那语气仿若是在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日子中,发生的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却从来,没有听他有只字提起过那日的大雨。

    “阿五为何会因救世子受伤,是谁伤了他?”

    “普通的飞僵罢了。”长齐道:“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正叫这夜练的师徒碰上。阿五死后,观中派人收僵,还在那飞僵住所遇到了世子,这是我观中弟子第一次行事时碰到这世子生生抢人,我那弟子险些都被他砍了半个胳膊,这小世子心性不稳,心中似有些执念,若非是我当时赶到,只怕不仅是那飞僵守不住,他那般拼命,也是凶多吉少。”

    难怪这广陵王世子这么喜欢和道观抢尸,原是从小便结下的梁子。李秀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又道:“阿五师傅既非观中人,又并非什么世外高人,他法力既不高深,观中为何会派他做颜元今的师父?”

    长齐笑了下:“这便要问我的师傅了。”

    总是听这老道提起自己的师傅,李秀色实在有些分不清,问道:“您师傅……”

    “也便是道机的师尊,”长齐道:“道号度衣真人。”

    度衣。

    李秀色觉得这名号有些似曾相识,猛然想起那济世观中救了卫道长命的小老头乐双,那老头改名前的道号是换作度裳真人,原来他们彼此是师兄弟。

    “度衣为何要选中阿五,还有……他为何要替世子寻师?”李秀色只觉得心中忽而又有些怦怦跳起来,像是某种未知又让她不断猜测的秘密在随着升起的月亮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迫不及待的好奇:“……那度衣真人,究竟和世子有何渊源?”

    *

    卫祁在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木色的床梁,帘边有两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一双眼的主人先道:“动、动了,眼皮掀、掀了!”

    另一双显得淡定许多,贴心道:“并非掀了,这是醒了。”

    “……哦哦!”道灵急忙要替师弟继续敷药,卫祁在愣了片刻,猛然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头疼欲裂,捂着额间,神色有些茫然,打量起四周:“我怎么会在此处?”

    顾隽道:“卫兄,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卫祁在看了他一眼,惊讶又不失礼貌地道:“顾公子,您又怎会在此处?”

    顾隽放心地点了点头:“好在只是发了热,没有痴傻。”

    卫祁在拨开一旁正摸上他额头的道灵的手:“师兄,顾公子,我不是正于玄牝阵中,为何会回到房中?”

    “李娘子与顾公子将师弟你救、救出来了。”

    救出来了?卫祁在眉头轻皱,道:“……不行,我必须回去。”

    说着便要起身,可被子还没掀起又被人轻轻摁了回去,顾隽温和道:“卫道长,那二十八道,您已破完了十五道,这是旁人三个月的量。你这般拼命,当真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见卫祁在不说话,又道:“不急于这一时。倘若你当真有掌门之意,日后再继续也不迟。”

    卫祁在一愣,低声道:“我并不想做掌门。”

    “若不想,那便不必回去。”顾隽看着他,轻声道:“我们眼下,还有要事要做。”

    一旁的道灵已经出去给师弟换水洗纱布,室内只剩下他二人,顾大公子微微一笑道:“道长师兄,包括江照兄的死,都已有眉目了。”

    卫祁在神色一时怔忪,他面色原本苍白过重,此刻却因激动而回了些血色,眸色中掺了些急切:“当真?!”

    顾隽点了下头,看了看他,续道:“不仅这些。”

    “乔娘子眼下过得也似乎艰难,她长跪于家中宗祠,反抗至今。卫兄与其耗于那不作数的赌约,不如先担心眼前人,改变乔娘子的现状。”顾隽叹了口气:“顾某知晓这很难,但至少卫兄这条命,还需撑住。”

    说完,将手里的米粥朝前推了推,勺子碰到卫祁在干裂的嘴唇,后者半晌才接过:“……我自己来。”

    只是未喝两口,他的动作却倏然顿了顿,眉头轻轻一皱,而后瞬间抬头:“有人。”

    有人?

    房外瓦上似有谁足尖点过,传来细微又清脆的一声轻响。

    顾隽还未反应,那米粥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上,他还未来得及“哎——”出来,面前床上那人眨眼间便没了影儿。

    卫祁在追出去后,便见墙上一道人影,小郎君屈膝坐着,一只手懒洋洋搭在腿上,正在拔着手上小草的毛,垂眼打量了底下的他一眼,开口便是道:“还没死呢?”

    “……”卫祁在道:“世子,你也在此处?”

    顾隽也跟了出来,仰头道:“昨昨兄,你好好的门不入,为何要自屋上瓦间而过?”

    要说半夜上梁的,多是些偷鸡摸狗之辈。

    广陵王世子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哼道:“本世子既是要偷东西,走门做什么?”

    “……”

    卫祁在皱起了眉,他到底是阴山观的弟子,还未说话,却见颜元今于墙上而下,将草朝后一丢,到他面前径直问道:“藏经室在何处?”

    “藏经室?”

    卫祁在一愣,忽想起顾隽方才所说的‘有些眉目’,直觉这世子当是为了师兄的事而来,下意识道:“观中是有一处藏经室,但较为隐蔽,没有师傅允许……”

    颜元今打断他:“带我去。”

    卫祁在看着他:“不禀明师傅?”

    颜元今笑了下:“我谁也不相信。”

    小道长眼睫轻颤了颤,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顾隽在旁听得有些恍惚,似乎是没明白卫道长这么快就答应了昨昨兄,另一边跑来道灵更是微微张大了嘴,老半天又自己轻轻合了上,抬头时正对上广陵王世子的目光。

    道灵想了想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颜元今只是看着他,想起陈皮那日告状说偷听到这结巴道士与小娘子对话时明显有些心思,便啧了一声:“你别跟着,有点烦你。”

    道灵:“……”

    卫祁在自也想不通,为何便如此答应了这世子的要求,只趁着此刻晚膳时分,观中多数正聚集用饭,戒律不严,便依言带着去了。顾隽捧着米粥在旁边跟着,被广陵王世子看得眼烦,直接抢来扔了。

    三人行至道堂,卫祁在还在低声:“我瞧那边藏经室的方向似有亮光,应当是外头正有师兄打扫。我们先在此处等候一下吧……”

    话未说完,却见颜元今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一脚跨进门内,看着面前满室摇曳烛火与当堂上方的三座天尊神像,视线再落向神像下的蒲团,神色一瞬变得阴沉,半晌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卫祁在回头,愣了愣道:“这是……”

    “不用说了。”场景与幻境重合,仿佛能隐隐听见某个女子跪坐其中乞求毒杀腹中婴儿的声音,似利剑穿进他耳中,划出道道鲜血淋漓来,广陵王世子笑了:“我见过这里。”

    *

    “我曾经见过,幻境之中,广陵王妃求人杀胎,所求之人,是不是便是度衣?”

    后山的光线有些暗下来,小娘子的眼神却是灼灼。

    “是。”

    这长齐当真是痛快,每回总答得这般直接,倒让李秀色一时怔住,又有些无言,许久才道:“为什么?”

    她也不知为何心头梗着一口气:“孩子有什么错,颜元今还没出生,便要杀了他吗?”

    “是他母亲要求的。”长齐道:“以死相逼,师傅别无他法。”

    好一句“别无他法”,李秀色有些气笑:“难怪他最讨厌阴山观。”

    长齐轻叹道:“王妃乃贺裘年的女儿。多年前师傅与观中弟子收僵时曾中外邦之毒,若非贺裘年恰好路过,又懂得解毒之法,恐怕那一干人都要凶多吉少。贺裘年对观中有恩,师傅身为掌门,也欠他一条命。如此,便一时心软应了下。”

    李秀色道:“应下,如何应下?”她想起幻境中那老者递给颜元今母亲的玉瓶,忍不住道:“是给胎儿用药?”

    长齐沉默一瞬道:“是百尸水。”

    小娘子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是……百尸水?”

    “百尸水,是死僵超度时尸气所化之水,为世间至阴至毒之物。寻常人食之即死,但倘若是怀有身孕之人,此水对本体并无害处,唯有腹中胎儿,会于七日后化作尸水,于腹中流出。”

    “凡经此流产的胎儿,因未及出生便已沾染百鬼僵气,早已污糟不堪,此番会断了生生世世的命数,今生托胎未得出世,便是永世不得轮回。”

    李秀色一时如鲠在喉,像是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就这么恨他。”

    长齐沉声道:“七日后,师傅如约去取下一瓶胎儿尸水,回至观中后,便闭门不出,日夜打座念经,不寝不食。”

    “本以为此事便会过去,谁料数月后,王妃居然还是产下了一子。此事令师傅大惊,照理说,服下百尸水,胎儿必死无疑,胎中也不会再有他物,可这孩子,竟还是活了下来。”

    “还未赶去,广陵王府已差人来寻掌门,而当师傅到时,发现王妃已于生产后昏睡,产婆也被广陵王封了口。”

    “……封口?”

    长齐点了下头:“因这婴儿很是奇怪,通体雪白,虽有心跳,却是毫无呼吸,周遭散步着黑气,全然是个僵童。”

    李秀色一怔。

    “这个广陵王世子,他不知从何处而来极强的求生意志,纵是如此境地,也能于胎中便吸收百尸水中的僵气,借一线生机,让僵气依附血肉再度化生。”

    老道长生生叹了口气:“他本该已死,或许是天赋异禀,又或许是老天爷不忍彻底看见这个孩子消失,叫他自己赋予了自己新的生命……可惜自此便是僵童,既是僵童,便注定出胎即死,也会命不久矣。”

    第176章 师傅

    命不久矣?

    李秀色闻言心头不由揪起:“那他……”

    “原本僵童是活不过几日。”长齐望了望远处, 低声道:“师傅不忍,便破功运阵于他,不惜逆天道行之,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才终将人救了下来, 压住了这小世子的僵气。只是那百尸水太过厉害,师傅虽倾尽全力保下了他的性命,却无法全然将其体内的僵毒散尽……所以世子这一生,需都要饱受嗜血天性、疼痛难抑之苦。”

    小娘子一愣。

    便听长齐继续道:“他平日看着虽与常人无恙,却实际等同半人半僵, 先是不得随意失血,否则难保不会失控, 而更有之, 每逢十五月圆之日阴气最重之时, 那僵毒便再也压制不住。”

    “发作之时, 会叫人面目狰狞,几近失去意识,内心极度渴望鲜血,与真正的僵尸几乎无异,可偏偏又是人的血肉之躯,要生生遭受噬骨剜心都不可与之匹敌之痛,通体火热交替,一半身躯似被烈火焚烧, 一半身躯却又如坠冰窟, 每每生不如死。”

    言至此,便是一声叹息。

    李秀色心中一时冒出些莫名酸楚。

    倘若不是她曾亲眼撞见过,想来她听到这番话定是要笑掉大牙, 这般狼狈又难看的形容,怎会与那个不可一世的漂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广陵王世子有半分干系?

    可她确实是看见过的,那昏暗潮湿的山洞中,有着少年不住颤抖的身子,有着他失去意识的眼眸中满是血红的底色,她当时只知道害怕,只以为他是发了疯,却不知原来他是那般的痛。

    她低声道:“难道就没有办法……”

    “没有。”

    长齐道:“此后数年,师傅寻找了许多方子,都无济于事,直至匆匆抱憾而去,也未能真正解决这一难题。”

    难怪总觉得这道长对世子有愧,原来竟是这么个愧法。

    “师傅当年身为阴山观的掌门,一生行善积德,造福天下,本是从未做过半件违心错事,偏偏唯有这一件,因着阴山观数位弟子与自身欠人的恩情,不得不去弑杀一位无辜孩童的性命,此大错万万无法弥补,这是师傅的错,更是整个阴山观欠下的错,纵使以命相抵,也无法化解心中只愧。”

    老道长声音沉重:“而当年为救小世子,师傅所行之阵本就会伤及自身心脉,救人时也在伤己,又正值本该闭关之时,属于破功施法,更为大忌。说来,他的确算是拿自己的性命,生生去换了这一条命来。”

    李秀色一时震惊,未曾想那度衣真人竟做到了如此地步,下意识道:“此事颜元今知道吗?”

    长齐摇了摇头。

    李秀色一时无言,便又道:“……那王妃呢?身为母亲,看见孩子出世后如此可怜,便不会心中有愧吗?她就不做些什么?”

    长齐沉默半晌,开口道:“孩子出世当夜,王妃便在小世子的房门外自戕了。”

    李秀色一怔:“自戕?”

    长齐闭目,思绪似乎随之飘远:“彼时师傅正在给刚出世的世子施阵,无法中断而出,更不许旁人靠近,隐约只听得房外传来各种奔走呼喊的声响,直到三日后再出门,便看见府内挂满了白绫。”

    李秀色忍不住道:“她为何偏偏是在颜元今的门外……到底是为了看他一眼,还是为了再度杀他?”

    长齐未答,只笑了笑:“王妃一死,广陵王便好似发了疯。”

    一日之内便寻遍名医,只求有人能救下自己的妻子。

    可是刎颈之深,难以回天,再有高人,也只能为之吊下几日的一丝生气。

    广陵王绝望之极,不知从何处听闻了道家一方禁术,可使人死后化僵,保全尸身。自此便一意孤行,认定化僵方能留下这一丝生气,使身躯不腐,终有一日让人死而复生。

    李秀色皱眉,回想起幻境里看到的那躺在床上的“王妃”,忍不住道:“所以是您的师傅帮他施了禁术?”

    长齐摇头道:“王爷确实只身求上阴山观,恳请掌门为妻子施阵,但被师傅拒绝了,他不愿再做违心之事,便只好闭门不见。”

    “此禁术应是这广陵王寻得旁门野道所做,与阴山观无关。师傅虽知晓此事,却也无可奈何,他深知广陵王已神志不清,情绪崩溃,定听不下自身劝诫,便只留下一包符箓与一句劝诫,那就是王妃体内曾饮百尸水,若对她施行禁术化僵,便需得日日小心,符咒压制,难保某日不会僵气过甚,伤己害人。”

    李秀色忍不住啐道:“这王爷这般拎不清,人既已死,非要化僵做什么?倘若她真的出去害人了呢?”

    长齐看着她,忽然又笑了下:“情字过于微妙,王爷为之变化至此,姑娘可还觉得老夫所做是为大错?”

    李秀色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卫祁在的事,忍不住暗中腹诽这道长还真有点意思,讲旁人的前尘往事还都得见缝插针地表达一番对世间情爱的不屑。

    她不想搭话,只道:“那广陵王亲手让妻子成了僵,可知自己儿子也……”

    “世子的异常他断然知晓,只是当时妻子逝去对他打击过大,一心哉在上头,无法再替旁人分心,便全由师傅做了主。”

    “那小世子可怜的紧,有一回月圆之时,我随师傅同去,瞧见这婴童正躺在床上,化身僵状,痛苦至极,作啼哭意,却生生哭不出半分声音,几近昏厥。师傅给他喂下一粒慈神丸消减疼痛,又拿出特制的血水喂下,才勉强叫他熬过。后来将这两样东西交与广陵王,叫他每每如此,到底是让小世子平安长大。”

    “世子并不知,其随身的铜钱与铃铛实乃世间仅有,是师傅耗费修为,以十二道经书符箓开光加持七七四十九天,方才为他烧出,用以压制僵气,还可替他护身。而他也不知,他密室的病床,也是因听说他稍大一些不肯饮血,师傅才以自身的修为,亲手为之打造。”

    李秀色脑中不由映出颜元今头上那一缕漂亮的铜钱铃铛,原先还奇怪他为何偏偏要编出这一条花里胡哨的骚包小辫出来,原来是自小便有的。

    “这般秘密又无微不至的照料,一直持续到了世子四岁那年。”

    长齐缓缓道:“那时,许是因为当年禁术实施得并不完善,王妃的尸身出现了腐坏,而广陵王大抵知晓其子体质特殊,也不知如何想出了以血养血的法子,第一次带着世子见到了‘娘亲’,又在她面前,亲自割了这不过四岁孩童的腕血,以蛊虫吸食,喂养妻子的尸身。”

    而度衣是于第二日清晨方才赶来的。

    推开门,便看见房内,那孩童蜷缩在角落,腕部伤口的血痕清晰得有些刺目,地上洒了几滴血迹,旁边的桌角都被他生生剜出了道印子。

    他心中大骇,还未上前,却见这孩童睁了眼。

    眼底还有些残留的红,望向面前道长的眼神却是极尽厌恶,用还带着些稚气的声音,一字一顿开口道:“我长大后一定会先杀了你们。”

    度衣猛然一怔,因为他说的是“你们。”

    仿佛前一夜的挣扎通通都没了痕迹,小小年纪,不再怕疼,不再怕眼睛变色,不再怕自己会变怪物,只因为找到了如何发泄痛苦与煎熬的支点。

    长齐叹了口气:“……师傅晓得,终究是被这孩子都知道了。”

    “广陵王世子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小小年纪,性情便已变得古怪万分,时而暴虐,时而冷血,时而野蛮,又时而骄矜太过,总是阴晴不定,没有半分寻常孩童的天真无邪。”

    “他厌恶阴山观,厌恶师傅,更厌恶自己的父亲母亲。知晓是师傅给的尸水,知晓是母亲求杀,甚至不想让他轮回。知晓所有的苦难都是由这些人所赐,叫他如何不恨?”

    李秀色想起幻境之中,忽然有些恻隐,忍不住道:“道长可知王妃为何要如此,既是其母,为何非要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有这般大的恨意?”

    长齐道:“此事原委老道并不知晓,只知王妃死后,除广陵王,还有一人曾于暗中上山入观相求,求掌门答应王爷所求保王妃尸首,也求掌门今后务必多加关照于世子,只因那是王妃世间仅有的骨血。”

    “这人所求万般虔诚,于观前生生将头磕出了血,掌门并未回应,只是于他离去之时,叫人开门递了张帕。递帕时我曾看去一眼,”老道长说着,忽而将目光在面前小娘子的额间落了落,淡道:“其人虽戴面罩,但风吹起时,倒是与姑娘相同。”

    李秀色察觉他的视线,忽而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胎记。

    她愣愣道:“有人这般在意王妃与世子……可知是什么人?”

    长齐笑了笑:“此事师傅未曾说起,姑娘若是想知道,不防亲自去问问世子。”

    李秀色有些沉默了。

    她脑中倒是蹦出了一个只听说过的人影,但那猜测太过大胆,叫她险些咬了舌头。

    还在思忖,却听长齐忽又幽幽道:“总之,这小世子幼时过的,很是辛苦。”

    “纵是身份尊贵,也因幼时不懂隐藏,被人撞破欺凌,那时师傅身子虽已日益不佳,可知晓小世子求师,还是亲自去想了法子。”

    李秀色转头看边上的陵墓:“于是便寻来了阿五?”

    长齐缓缓道:“阿五无名无姓,虽是乞丐出身,身世凄苦,却是一心求道,至诚至信。这般人虽不见得学有所成,却是最易悟道,又因在这世间无牵无挂,便是最适合世子的人选。”

    “师傅寻他去教导世子,而其教学的功法都是由师傅亲手写下的秘籍,其送与世子的宝剑与铜钱链也是掌门亲手所炼,一切的一切,与其说是阿五一人教他,不如说是他有了两个师傅,只不过一人在明,一人在暗罢了。”

    李秀色讶然:“……竟是如此。”

    长齐“嗯”了一声:“那阿五对世子极好,纵使小世子脾气古怪,也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他是个好师傅,也仿佛世子能学好,便是他此生剩下的唯一意义,漂泊一生,也算是在那时终于从无牵无挂,有了一个小小的牵挂,纵使世子天性骄矜,时常捉弄取笑,也从不愿喊他一声师父,他也甘之如饴。只可惜最后……”

    似乎是又想起了阿五死时的惨状,长齐道长并未说下去,只是声音中又带了几分怅然。

    李秀色喃喃道:“阿五师傅虽然只陪了世子五年,但想来这五年也定是他最不悔和快乐的五年。”

    长齐笑了笑,对着她点了下头:“姑娘说的是。”

    “第四年时掌门故去,第五年阿五便也出了事,这在暗在明的两个师父变都已不在了。”

    “老夫知晓这小子总是嘴硬心软,殊不知那时阿五逝去,他生生将自己关了很久,再出来时,听说脾性变得比过去愈发的差,冷血无情,喜怒无常,仿佛对这世间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不过好在这小子悟性极高,又是世间少有的天资聪颖,即便是再没了师傅,只凭留下的典籍种种自行修炼,倒也成就了如今这般模样。”

    老道长叙完过往,便久久没有再言语,而后看着面前的木牌,忽弯腰去捞了那酒瓶,为它轻轻地再洒上一些。

    “阿五最喜饮酒,生前偷王府的酒喝,还被他亲徒弟教训过,倘若他徒弟早晓得如今还要辛苦日日上山替他带酒,却只能洒向天地,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没有让他多喝一杯呢。”

    李秀色只觉得这气氛沉重万分,她心中也无比酸涩,眼下天色越来越暗,她好像抬头就能看见星子,却又忽觉那星子的光芒在逐渐暗淡。

    她忍不住开口:“道长。”

    “您说世子出世时既是僵童,那对他今后的寿命可有什么影响?”小娘子没法直说,只能尽量斟酌着措辞:“譬如有没有什么年岁大关,到那一岁时,当年度衣真人所做阵法便会失效,再压制不住他的僵气,让他突然……突然毙命这样?”

    长齐笑了:“既已作阵,当时救下,便断不会再影响他的寿命。姑娘为何会有这般顾虑?”

    李秀色忍不住咳了声,小心翼翼道:“真的不会吗?”

    那那个骚包十八岁生辰时,又为何会死?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看这老道长这肯定的模样,似乎又真的同这个寿命无关。

    长齐开口道:“不过若是……”

    只是话未说完,小娘子也还未听清,便忽听远处传来阵屁滚尿流的动静,伴随着一声呼喊:“不好了!坏啦!世子要火烧道堂啦!”

    第177章 捂嘴

    小娘子反应比老道长灵敏多了, 闻着那呼喊,忙道声“坏了”,提着裙子便朝声源处奔去。

    一路奔至观中最为偏僻的道堂之院所在, 远远闻到丝烧焦味, 再往前去, 就见着院中进进出出着许多抱盆端水的道士。

    李秀色从院门进去,便见火已灭了,堂中满地污糟,散着黑烟,堂前的三尊神像也蒙了层灰。

    堂中最边上站着位满面愁容的贵公子, 手里也端着个盆,此刻似是从灰土中爬出似的。

    小娘子一时有些认不出来, 试探问:“顾隽?”

    顾大公子微笑, 笑时眉毛上的烟灰抖了一下:“李娘子。”

    “……”

    李秀色道:“世子呢?”

    “走了。”顾大公子答得从容, 默默地接过一旁某个新进来的小道长手中的盆, 将脚底不远处一簇死而复生的火苗浇灭,悔恨道:“怪顾某方才阻拦不及。”

    李秀色唇角一抽,也不知该说什么,抬高手拍了拍顾隽的肩,给予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又打量了一圈这室内,方才来得太急没太在意,眼下只觉得有些眼熟,意识到什么, 问道:“世子何处去了?”

    “不知。”顾大公子依旧乖乖作答:“他只说这地方再待一刻都觉得恶心。”

    长齐站在李秀色身侧, 瞧见这满目狼藉,他似乎也并无意外或有什么生气,只对着顾隽道:“多谢公子救火。”

    顾隽试图为兄弟拙劣辩解:“道长, 事发突然。不知您可信其实是恰好有一簇火苗从天边飞过,又恰好飞落至了此?”

    话音落,堂中一处被烧断的木柱砰一声砸落在地,气氛沉默了片刻,顾大公子改口道:“好吧,昨昨兄虽为祸首,但实属无意之举。”

    长齐笑了笑:“无妨。”

    顾隽一时感念这阴山观掌门的心胸之大度,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一旁的小娘子道:“此处我于幻境中见过。”那王妃便是跪在此地求满天神佛,求身旁道长,要杀了那未出世的婴孩。

    长齐未置可否:“世子此举若能消几分气,倒也算值得。”

    顾隽觉得这二人似在打哑谜,他抹了把面上的灰,试图问道:“不知二位说的是……”

    没等问完,便被面前的老道长打断:“时候不早了,此处自有观中人收拾打理,几位今日奔波至观,实属匹配,先叫弟子带去观中客房歇息罢。”说着示意了下一侧一个小道士带路,又着重看了眼顾隽:“观中备了热水,可供公子洗浴更衣。”

    一听说能沐浴,顾大公子瞬间忘了要问什么,只乖乖说了声“好的”,但他说完,默默思索了下,脚下却还站着未动。

    长齐看着他道:“公子不肯走吗?”

    顾隽朝外眺望一眼:“再等会儿罢,我瞧着似还有些没忙完。”

    李秀色也跟着望了一圈:“还有没忙完的?我瞧着火全灭了呀。”

    顾隽没吱声,倒是长齐笑了笑:“老夫今夜不会去藏经室。”

    顾大公子闻言,倏然愣了瞬,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面前的道长一眼:“您……”

    他瞬间了然自己特意想在此为昨昨兄他们拖延时间以作掩护的事已然败露,一时有些惭愧,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长齐忽又笑道:“我那道机徒儿并未去过几次藏经室,东西放在何处也毫不知晓,想来即便是带人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想要的。你同他们说,若是寻不见,便来找我,同我说清楚到底要找什么,方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语毕,未等顾隽作答,只对他微微颔首一下,便已率先离去。

    顾大公子原地怔愣,察觉身旁的小娘子碰了碰他胳膊:“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藏经阁?”

    “哦哦。是这样……然后那样……”

    顾隽是个乖巧的,当即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同小娘子讲了,讲完又问:“那李娘子方才与道长又在说什么?还有,你为何会同他一同到来?”

    “哦哦。这个么……”眼见着顾大公子耳朵都快伸去她眼前了,小娘子忽而话锋一转,打了个呵欠:“不好意思,有些困了,我先行一步!”

    “……”

    *

    阴山观西侧有专门给香客备下的厢房,李秀色去看过吴荑儿,便早早便在其中一间房内歇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日接收了太多讯息的缘故,总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她有些烦躁起来,干脆从床上爬起,披上外衣出了门。

    之前那道士说过,右侧拐内那最大的一间是留给广陵王世子的。小娘子也不知在想什么,径直朝那方向去了,却见屋内黑漆漆一片,俨然是没什么人。

    她停顿片刻,扭头便要走,冷不防听见不远处传来石子坠落地面的声响,顺着声源望去,是院中角落的一株大树。

    此时月色朦胧,天空蒙了薄薄的雾,灰云如鬼魂般流动,光影变换,依稀能照出那树上躺着的人影来。

    李秀色愣了一瞬:“颜元今?”

    树上的人没听见似的,并未搭理她。

    她心中正觉奇怪,却又忽听不远处传来旁人的轻声呼唤:“李、李娘子,睡了吗?”

    是道灵。

    李秀色正要走出去应声,方张开嘴,却忽觉身后有衣袂飘动声响,似有什么东西似苍鹰猛鸷般自树上跃下,身后涌来一股清冽香气,她未及反应,只听到靠近耳边那一声铃铛铜钱的清脆,紧接着便被谁一手捂住了嘴,再是拦腰一抱,只一瞬间天旋地转,她便已四脚腾空,稳稳地坐上了树梢枝头。

    小娘子恐高得紧,下意识拽住身旁人的衣服,此时此刻仍有些茫然,却发不出声来,被捂住的嘴下只有“唔唔”的声响,瞪大了眼睛瞧他,似是在问,这是在做什么?

    颜元今没搭理她,只低头瞧着下方远处房门口前正礼貌站着等候、手里还端着个食盘的小道士。

    道灵似乎有些奇怪,又在门边问了句:“李、李娘子,在吗?”

    颜元今眉头轻皱,忍不住啧了一声。

    李秀色也朝那门边看去,见道灵背影看上去有些踌躇,想来这小道长是晓得她未用晚膳,这是特意送来的。她心中一时感动,抬手就想将广陵王世子的手拨开去跟道灵打个招呼,后者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颜元今察觉她动作,只道:“不许说话。”

    李秀色:?

    小娘子蹙眉瞧他,丝毫不知这厮又是在犯什么病。

    却见广陵王世子对上她的目光也丝毫不觉心虚,还显得有些理直气壮,空出的一只手抛了抛手中的石子,云淡风轻道:“你若回应他,我便拿这个砸他。”

    “……”

    李秀色眨了眨眼,见鬼似的看他。

    但她到底乖乖不说话了,只任凭自己被他捂着,但因有些恐高,还是下意识朝后又挪了挪屁股,坐得更安全了些。

    坐稳后又斗鸡着眼往下瞧,只觉这厮的手掌极大,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往她鼻里钻,好闻是好闻,但太紧了,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道灵在门边等了会儿,见没有回应,便慢慢将那食盘放置在地上,小心翼翼用干净的罩子罩好了,这才要走。走出两步,又折返掏出个纸条,写了句什么在那罩中压好,这才放心离去了。

    直至人影消失不见,李秀色这才松了口气。她等了半天,看向旁边,却见他目光还落在那地上的食盘处,便一时有些莫名,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指了指自己嘴巴,意思是眼下该松开了罢?

    颜元今这才将贴在她唇上的手松开,下意识抚了抚掌心的湿润处,便听小娘子指纹道:“为何不叫我理会道灵道长?他等了这半天,还特意给我送吃的……”

    广陵王世子目光从手心处移开:“你和他很熟?”

    李秀色被生生一噎,又听他轻嗤:“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有什么好见?”

    李秀色不怕死道:“那我们不也是……”

    话未说完,却见广陵王世子又眯了眯眼,声音忽而变得危险起来:“说起来,你大半夜又去我房门前做什么?”

    李秀色被问得一时有些心虚,但很快又开始胡言乱语道:“那是世子的房间?哎呀,搞错了,我还以为是顾公子的屋子呢。”

    颜元今看她一眼,似是懒得识破她的狡辩,笑了:“原来如此,那算了。”

    李秀色清清嗓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转移了话题:“世子您与卫道长在藏经阁,可曾找到想找的东西了?”

    “没有。”

    李秀色“哦”了一声,又道:“找到记载邪术的经书与观中道士的名册,便能寻得那黑衣道士的线索了?”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没说话。

    半晌,却忽而道:“你能坐稳吗?”

    李秀色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这大树枝干还算粗壮,她此刻两手扶着两边,不往下望,倒也没那么怕,便下意识点了下头。

    颜元今“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又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倚靠起了树,像是闭目养神起来。

    李秀色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在做什么,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您这是?”

    “睡觉。”眼皮子都未掀一下的言简意赅。

    “……”

    不是,这么突然。

    不过你睡觉就睡觉,但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我放下去啊?

    她扭头看他,正要开口,但正见着他微阖的双眼与平稳的呼吸,好似真睡着了似的一般,神色中有着一抹罕见的安静与平和,不知为何叫她忽然有些不忍打破这一丝平静,便没有作声,又默默将头扭了回来。

    真古怪,还真就在上头睡了。

    虽然上头的风景真的很不错。

    她眺望四周,仰头捕捉天上最近的星光,又盯着流云滑动的轨迹,最后才将目光平视前方。前方,能越过这一整个道观,看见那片黑茫茫的后山,那孤立的小坟头,仿佛也隐于月色,正与此处遥遥相望。

    李秀色想了许久,用极小的声音,低低开口道:“世子,我去见过了阿五。”

    没有人应声。

    她便又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风静静吹过,空气都带着丝凉意,她的手心却微微出汗。

    “我知道这样不对。”小娘子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是想问,您娘亲如此……是因为泽幼吗?”

    早在大理寺谢寅替她包扎的时候,无意提起的那位泽幼。被这位广陵王世子厌恶的宫中宦官,与她同样有胎记,在王妃出事时于庙前求情的戴帽者……除了他,她想不出别人。

    好像有片刻的沉寂,有人微微睁开眼,许久才道:“你胆子真的不小。”

    李秀色低下头,有些紧张。

    是的,何止不小,她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她也不知此刻为何自己如此的大胆,许是风吹得她有了几分冒失的冲动,又许是与后山对望时让她止不住对自己的好奇心诚实。

    颜元今看着她,瞳色于夜下辨不清:“谁跟你提的泽幼?”

    李秀色没吭声。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不说?”

    李秀色忽然有些烦躁,她本意不是这样,下意识便道:“世子若不想同我说,那便算了,我只是觉得……”

    “李秀色。”话未说完,却被人打断,像是气笑了:“是觉得我喜欢你,所以你打听这些,我不会生气?”

    李秀色一怔。

    眼下她心中像是堵了口气,而这口气因为他这句话更难以下咽,她胸口处闷得慌,又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时候,开口道:“抱歉。”

    但是想想不知为何脾气也有些上来,开口道:“那我不问便是了。”

    说着又道:“我先下去了。”

    “你下不去。”

    “……”

    小娘子一时又有些气,想办法慢慢朝旁边挪,这树干的另一头便是围墙,她要是能爬到围墙那边,顺着墙总能下去。

    谁料方挪两步,便被人拽住了胳膊,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你不怕摔死?”

    摔死也比被你算账好。

    李秀色不知道该说什么,诚然她确实冒犯了别人的隐私,此事也确实未过脑子,但她本意不是如此,更不想惹毛他,只想着先回去冷静一下,有机会再同他好好说。

    便胡乱道:“我有些困了。”

    颜元今盯着她,须臾道:“不是要听泽幼?”

    第178章 两人

    月光如水, 寒风清清,树上的叶扑簌簌地发出沙沙的响声。李秀色扭回头,正对上广陵王世子那双不大似不清醒的眼睛。

    颜元今看着面前的小娘子, 她神色中似乎添了些疑惑, 看他时眨巴了下眼, 没有说话却如在问他——

    世子此话当真?

    广陵王世子话从不说二遍,就这么瞧着她,便见这紫瓜面上犹疑的神色迅速褪去,眼珠子大抵飞速转了一圈,而后忽然咧嘴一弯, 又屁颠颠坐了回来。

    只见她面不红心不跳地、万般识时务地笑眯眯道:“那好罢。”

    “……”

    颜元今有些气笑。

    这紫瓜真是心情全写在脸上,脸皮也是一如既往厚得很。

    上一瞬还气呼呼又闷闷不乐, 作出副恨不得要离他八百千里的模样, 仿佛这辈子都不愿再听他讲话, 这会儿又能挪着屁股回来, 耳朵都快伸至他脸边,眨巴着眼瞧他,全然洗耳恭听。

    小娘子发后的粉色流苏被风吹得飘起一瞬又搭在颈间,蛇一般蜿蜒荡漾,广陵王世子静静看了片刻,忽而抬手过去。

    李秀色下意识惊得一缩,却见他指尖只在她右侧的发间停留了一瞬,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一片叶子后, 低眉看了她一眼, 像是因她的反应有些轻嗤的似笑非笑,而后收回了手。

    李秀色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摸了摸脑袋道:“原来是落叶, 我还以为有虫子呢!多谢世子,哈哈。”

    颜元今没说话,只用指腹轻轻摩挲起叶上的纹路,慢慢把玩起来,而后看着这片叶,忽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她喜欢泽幼。”

    小娘子一愣,摸脑袋的手怔住,这会儿真有些没头没脑起来,下意识道:“什么?”

    “他们幼时相交,应当是情谊匪浅,算起来,或许还是私定终身了的。”

    李秀色忍不住朝他看去,颜元今说话的语气颇有些淡淡,很是平静的模样,只是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将叶子沿着纹路一点点私下,语气轻飘飘的:“这些也是听旁人所说,我对他知晓得不多,只知她是在他入宫做了阉人后方才嫁入了王府,并非自愿,对那位失了心疯的王爷约莫是恨极了。只可惜杀他不得,也杀己不得,多半是想来想去,便只好杀我了。”

    “…… ”语气从容得让李秀色都有些咂舌。

    叶子快被撕秃,只剩下最后一点,广陵王世子无意识地将这剩下一点慢慢去碾碎,原本略显暧昧的动作此刻只剩下残忍,指尖上残留下淡绿色的汁液。

    “可本世子终究还是没丢了这条命,还这般不人不鬼地活了下来,想来也当是天意。”他慢条斯理地道:“那你说,该死的或许应不应当是他们?”

    颜元今在笑着问她,李秀色却笑不出来。

    她想了想道:“世子不喜道士,是因度衣真人,不喜太监,便是因泽幼?”

    颜元今没有回答,掏了桃花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半晌才忽然道:“你可知他生了什么样子?”

    李秀色一愣,扶着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这她当然知道,谢寅同她说起过,这人面上也同她一般生了胎记。

    她回想起当初他第一次见她时满眼的厌恶,总觉得心情又有些复杂起来。

    “本世子从前最厌恶他那般的面孔。”颜元今低声说着:“我时常不明白,她喜欢他什么?”

    “为他要杀我那一厢情愿的爹,为他要杀了我这个叫她作呕不该存活的孽种,甚至要为他自戕,杀了自己。”他轻轻“呵”了一声,声音忽然添了几分自嘲:“一个阉人,一个貌侵,我想她不是瞎了便是疯了,喜欢他什么?”

    李秀色默默听着,不知为何有些不敢吱声。

    又听他道:“我自然是不喜太监的,从幼时起,本也绝对不喜像他一样面带胎记的人。”

    “我那个只想着日日守着具尸体与广陵王府门楣清誉的爹断不会因此走漏半点风声,不会叫人晓得,堂堂的当朝王妃,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只心系一个阉官。但我不是,你应当知道,本世子并非什么善人,对泽幼我虽算不上恨,也不会叫他死,却少不了折磨人的法子。”

    广陵王世子淡淡说完,却又抬头:“否则我找不到开心的理由。”

    他轻嗤一声:“叫所有人不痛快,便是本世子唯一痛快的事。”

    小郎君语气有些轻松得过分,仿若只剩下嘲讽的情绪,这过去的伤疤揭得如此轻易,却完全以自己身为恶人的角度。

    李秀色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沉默许久,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快要触碰到自己额间,手腕却忽然被人轻轻抓住。

    “我没有说你的意思。”颜元今看着她道:“那只是从前。”

    李秀色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解释这个,将手腕自他掌心抽了回去:“我知道世子的意思,我理解。”

    看他好像不信,忙又道:“我只是觉得额头有些许的痒罢了。”

    颜元今静静看她半晌,忽而笑了,眼底笑意却不深:“其实我如今也有点理解她。”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李秀色问道:“什么?”

    颜元今将擦过指尖树液的帕子随手朝下一抛,又没骨头似的靠上了树干,懒洋洋道:“没什么。”

    李秀色望着那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后飘远的质地上乘的帕子,心中默默升起一抹心疼,还在发愣,又听颜元今忽又开口道:“本世子该说的都说完了。”

    他顿了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娘子一愣,扭头过去,见广陵王世子正看着她。

    他神色悠闲,泽幼的事就被他这么轻轻几句揭了过去,神情中好似看不出半分的沉重,此刻居然在问她还想问什么,颇有些知无不言的架势。

    李秀色摸不透他心思,想了想,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这小娘子还当真是随心所欲又胆大包天。

    颜元今笑了:“看本世子心情。”

    风吹起他辫后的铃铛铜钱,发出轻轻的响声,小娘子的目光也随着那铃铛晃了晃,她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想要叹气,忽而看向他的眼睛,开口问道:“那我想问世子眼下心情好吗?”

    小郎君答得随意:“尚可。”

    尚可,便是还算开心?李秀色点了点头:“那便好。”

    颜元今等了一会,却没等到她接着说什么,轻轻皱起眉头:“然后呢?”

    李秀色:“没了。”?

    广陵王世子道:“问完了?”

    “问完了。”李秀色又认真地点了下头,她在这树上也坐了许久,总觉得屁股都险些要坐麻了,说完话后拍了拍手,忽而对着他嘻嘻一笑,眼睛又圆又亮:“世子,我们什么时候能下去?”

    风好像又大起来了,他脑后的铃铛铜钱在晃动,她发间的流苏也升起又坠下,颜元今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没有理会小娘子的话,只是盯着她半晌,忽而笑笑道:“既然你问完了,那该轮到本世子了。”

    李秀色有些怔忪,便听他开口:“李秀色。”话间停了一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回家,是要去哪里?”

    “……”

    小娘子的表情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些呆住了。

    颜元今紧紧盯着她,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维持冷静地问:“你在传音雀中说,你要回家。不是钦天监监□□,不是胤都,不是青山镇……你要回家,是要回哪里?”

    漆黑的夜里,小娘子自言自语却又反反复复的重申,而他握着雀鸟,安静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道——

    “可是我就是要回家的。”

    “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怎么能对你有意思?”

    “颜元今,我家是很远的地方,我回去后,不可能再见到你,见到乔吟、卫祁在、还有顾隽、顾夕、小蚕……等等等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

    “虽然我有点难过,但我保证,我回去后,一定会想起大家的,至于你……”她还叹了口气,似乎是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算了,还是不要想起你了。”

    ……

    广陵王世子那时听得气笑,但他还是听得出来,这小娘子没在开玩笑,她说的是认真的。

    她要回家,她有事瞒着他。

    李秀色愣了许久,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起这个,半晌才道:“世子说什么?”

    颜元今懒得跟她绕弯,只目光灼灼:“如果胤都不是你的家。”

    “那你的家,在哪?”

    “……”

    李秀色只觉得心中有无数个小人在狂奔乱走,叫她此刻大脑都有些空白,许久才干笑一声:“世子这说的什么话,我的家您不都是去过吗?”再弱弱补充:“还是不请自来的那种。”

    广陵王世子笑了:“装傻?”

    李秀色摇头似拨浪鼓:“怎么会!”

    颜元今嗤道:“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秀色沉默了,老实讲,她也不知该怎么说。

    “你是外邦人?”广陵王世子只怕是将自己毕生能想到的可能都列举了一遍:“是从什么蛮荒地带跑来的?你实际是钦天监监正抱来的孩子,来路不明?或者,你在被谁追杀?再或者——”

    “……”

    李秀色唇角一抽再抽。

    她要怎么说,说她是看了一本书,穿到书里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包括这个世界里的你,都是假的,都只是几滴墨水,几行字,或者几张一撕就碎的纸?

    她自然不敢说,也有一点的不忍心。

    深思熟虑,还是得继续糊弄道:“其实、其实当日传音雀中都是我乱说的,您务必别再放在心上了,也请您能不能别再问了。”

    小娘子语气诚恳,眼神却有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躲闪与躲避。

    颜元今静静看她半晌,笑了:“好,既然你不说,那我便不再问了。”

    李秀色将将放下心,却听他道:“那本世子换一句问。”

    李秀色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不是,还没完没了了?

    颜元今看着她,微微眯起了眼:“倘若你不必回家,是不是便会对我有意思?”

    “……”

    小郎君说完,顿了顿,又盯着她道:“李秀色,你是开始喜欢本世子了吧?”

    小娘子原本七上八下心这回直接漏了一拍。

    她大概是有些懵了,或许被他语气中莫名其妙的肯定与自信吓到,张嘴时差点咬了舌头。

    她不懂这骚包为何每次都会将话说得如此之直白,慌乱之时扶着树的手也抖了一下,身子顿时有些摇晃不稳,整个人似乎便要朝前倾,却被人拦住腰捞了回来,树干震动,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颜元今轻嗤:“坐稳。”

    这么心虚?

    李秀色魂都被方才那倾倒的一下吓飞去了一半,还没全回过魂来,目光忽瞧见树下不远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顾隽。

    他不知是未睡着还是睡一半醒了,此时正出了门,开始于院中赏月,大抵是读书人的感觉来了,嘴里似乎还默默念起什么非常应景的小诗。

    此刻他背对着他们,距离说不上近,但也不算太远。

    李秀色像是找到了救星,她此刻只想着赶紧下去,只是还未张开嘴,就被人抬手捂了上。

    颜元今不紧不慢道:“你还未回答我。”

    李秀色“唔唔”两声,扭头瞪他。

    他二人此刻离得极近,近得广陵王世子能看清这小娘子不算长也不算翘却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湿漉漉的眼睛里,莫名带了些恼意的目光。

    好像是在生气。广陵王世子气笑了,她生什么气?他不过问问罢了,躲什么?

    小娘子还在“唔唔”的叫。

    顾隽耳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差,他隐约听到什么响动,小诗念到一半,默默转了下头,目光朝后方不远处的大树上望去。

    那树浓密至极,月晖下自成一片阴影,看不大清,树枝有些微颤,发出沙沙的响动。

    什么也没看见的顾大公子:“原来是鸟。”

    又把头扭了回来,继续作诗。

    李秀色与树叶掩护的隐蔽处忍不住生生翻了个白眼。

    她偏回头来,看着这莫名其妙的广陵王世子。

    广陵王世子也看着她。

    小娘子方才的呼吸有些急,此刻慢慢轻缓了下来,一下一下,扑在广陵王世子的掌心,带着温热的气息与水汽,如同她晶亮的眸子般湿润。

    她的嘴唇很柔软,看着他半天,而后似乎轻轻碰了一下。

    颜元今只觉得掌心处此刻又有些轻轻的痒,他的心大抵也跟着痒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去反应这异样的感受,又觉得掌心处有一丝像被蚂蚁咬过般的酸疼。

    感受到硬物,像是牙齿。

    颜元今气笑了,这小娘子厉害得很,想让他松手,居然试图咬他。

    他果真松了手,李秀色瞬间感觉能呼吸过来,下意识便张嘴:“顾——”

    一个音节尚未发出,便见广陵王世子忽然啧了一声,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拉过她胳膊,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嘴唇贴了上去,堵住她接下来的。

    第179章 亲吻

    李秀色懵了。

    她只觉得呼吸一滞, 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过去,随后后脑勺被人摁住,还没有反应过来, 面前人便压了下来, 剩下的半个字连同她的气息便几乎一并被吞没。

    她脑中嗡嗡作响, 大脑瞬间空白,鼻尖与唇间顷刻间灌满了独特又蛮横的桃花香气息。

    呆愣了一瞬,察觉到嘴唇上的冰凉与柔软,小娘子才有些慌了,下意识地便抬手推上他的胸前, 像是要朝后躲去,却似乎让面前这人不满, 两手手腕被轻而易举地一并抓住, 而后稍稍朝前一带, 不容置疑与拒绝的, 叫她更近地贴了上来。

    李秀色“唔唔”出声,颜元今眉头轻轻一皱,又有些不耐烦的,直接撬开她牙关,如游蛇包裹住她,像是按下了开关键,一瞬将所有的不安与反抗统统袭卷了去,再没了声音。

    他动作不怎么温柔, 这才是广陵王世子的脾气。

    李秀色还想挣扎, 扶着她后脑勺的手又是轻轻一摁。

    她不再动,颜元今唇间的动作这才缓下来,像是在说, 老实了?

    他原本只是为了堵住这小娘子的嘴,不让她乱喊乱叫,眼下亲上来,思绪仿佛也跟着乱了。

    像对新鲜事物的探索,广陵王世子向来是对任何事物没什么好奇心的人,此刻却破天荒地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舔舐与亲吻,唇齿相依间勾勒她的唇形,察觉到小娘子气不过地用力咬了自己舌头一下,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忽然觉得更加新鲜。

    回咬过去,却是轻轻的,不敢太重,怕她疼,也怕不小心咬破了。小娘子的血很香,他有些不大清醒,大概会控制不了。

    李秀色有些受不住地轻哼了一声,她眼下头脑晕晕,身子不经意地有些软了,要朝边上倒去,腰却被他抽出手来扶住,没让她掉下去。

    夜风吹动云雾,也吹得树上的叶子又沙沙的响。小娘子发间流苏一瞬坠起又慢慢落下,勾在广陵王世子的颈间。

    月亮暗了一些,院中的顾大公子大抵觉得温度有恙,抱了抱胳膊自言自语道:“好冷,怎的起风了……”

    他的小诗尚未念完,但到底身子骨不好,偷工减料地敷衍了事,便转身先回了房。

    树下人影散去,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树上二人。

    李秀色这才被放开,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条快要溺水的鱼,还未来得及喘息,听他又在自己唇上亲了一下,而后才像是有些理直气壮地道:“本世子说了不许出声。”

    “……”

    小娘子睁开眼来,颜元今离她极近,二人的气息交织在一处,算不上轻。

    他的手还放在她脑后,慢慢下滑至她脖颈处,一双漂亮的眸子就这么看着她。

    李秀色并没有避开,她似乎迷离了一下,但很快缓过了神。

    她此刻眼神应当有些恼怒,以及莫名其妙,一张脸后知后觉烫得惊人,红得好似在滴血,许久才深吸一口气:“世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颜元今道:“亲你。”

    “……”

    此人的脸皮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怎么能做出这个事还能这般从容自然?

    广陵王世子却像是心情很好,想当然地说完后,低头看了眼颈间的流苏,他轻轻抬手,将那带子捏入掌心,像要放回小娘子的肩头,指尖无意地略过她下巴,却忽然停在了那里。

    他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小娘子的唇上,那里湿漉漉的,带着一丝洇红。

    李秀色自觉气氛又有些不对劲,连忙一把扯过自己的流苏,朝后退了退,留出几分安全距离,清清嗓子道:“世子。”

    她想不出词来,脸热了半天,许久方憋出了来后半句:“请自重。”

    颜元今看她这一连串避之不及的动作,有些好笑:“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方才不是你咬我?”

    李秀色只觉得气血上涌:“……您也咬我了!”

    “我是亲你。”广陵王世子好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着,收回了手,也直起身来靠回树边,看了她一眼,忽而懒洋洋道:“扯平了。”

    李秀色眼下被气得无话可说,一时有些未听懂:“什么?”

    广陵王世子“唔”一声道:“你做梦冒犯本世子,如今我也冒犯你一次,算是扯平了。”

    李秀色:?

    李秀色见鬼似的看他。不是,此人当真是睚眦必报到这种地步?堂堂广陵王世子,心眼竟然这么小!

    但说到底她也还是稍显心虚,毕竟多少也有些理亏在,怎么说都是她春梦在先。

    一想到这,小娘子便更是坐立难安,一刻不想再待下去,也更不想再与之纠缠,她眼下心间乱得厉害,完全无法思考,只道:“我……我想下去。”

    讲话都有些不利索。

    颜元今却看着她,似笑非笑:“你还未回答我。”

    他生得漂亮,一双浅色的凤眸总是淡淡,此刻眼底却是晦暗不明,显得深邃。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本总是冰凉的面孔此刻也添了几分红,大抵是方才有些意乱,那份燥热叫他如今偏又生出些妖冶来。

    李秀色却是有些不爽,瞪圆了眼睛。

    回答什么?还有什么回答的,她不咬死他便不错了。

    见这小娘子当真是长了不少脾气与本事,广陵王世子像是觉得好笑,漂亮的脸上却又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好心情,点头道:“那好,下次再问。”

    说完,也未等李秀色反应,上前便一把揽住她的腰,天旋地转间,便稳稳落在了地上。

    他松了手,李秀色头也没抬,只交代了句:“您早些休息!”,便忙逃命似的溜走。

    紧接着,推房门关房门“砰”的一声,一阵风似的。

    颜元今有些气笑。

    余光忽而落在小娘子的房门前,她溜的太快,压根忘了道灵送的食盘。

    那盘中饭菜早已没了热气,唯有一旁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数行小字,颜元今拿起纸条看了看——

    “李娘子,猜测你尚未用饭,后厨的饭已经没了,我为你做了些点心,可以压饿,希望你喜欢。顺便一提,日信中所言,是道灵思虑不当,委实抱歉。如今得见师弟如此,道灵深受触动,似也心愿明朗……今日得见娘子,道灵很是开心,祝愿娘子诸事顺遂。”

    广陵王世子轻嗤了声,神色有几分不快,不知是嫌弃这做得很是粗糙难看的点心,还是嫌弃这狗爬的字。

    不远处有房门“吱呀”开响的动静,顾隽披着外衣走了出来,瞧见这边熟悉的人影,似是一愣:“昨昨兄?”

    他道:“你怎在李娘子门口?”说完话,目光稍稍下移,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盘,顿时恍然:“哦哦。原来是替李娘子送饭。”

    顾大公子本是要睡的,眼下再度出门也是有些原因,先前只顾着劝卫道长喝粥,尚未顾上自己。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略显羞涩道:“还有余吗?”

    颜元今随手将那纸团一揉一扔,行至他身边,再将食盆朝他身前一丢,险些叫手忙脚乱的顾大公子没接稳,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给你的,不谢。”

    “……”

    *

    翌日,艳阳高照。

    顾隽推开门,深吸了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扭头时瞧见隔壁房间也推开了门,有人伸着懒腰出来,叫他顿时愣了一下。

    “李娘子。”他盯着她双眼周围的黑圈,担忧道:“你昨夜可是未休息好?”

    李秀色道:“挺好的啊。”

    说话时忽然听见最内的那扇房门似乎开了。广陵王世子素来有些洁癖,也惯爱穿些花枝招展的衣服,但昨夜不过是在这道观暂留一夜,饶是李秀色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个骚包今日怎么又换了身衣裳,浅粉色晕染的锦袍,搭腰间绿色的缎带,颜色瞧着颇有几分暧昧。

    他经过二人身前,目光在小娘子面上落了落,点头道:“确实看着挺好。”

    “……”李秀色默然一瞬,房门又“砰”的一声关了上。

    顾大公子直觉这二人之间想必有什么问题,却说不清根源,一直到去用膳,连同卫祁在一起,几人坐在一处,那小娘子也不知为何偏挑了最边上,离广陵王世子远远的,后者倒是浑不在意,慢条斯理给自己夹菜,下一秒便吐了,毫不客气地评价道:“难吃。”

    卫祁在:“……”

    颜元今放了筷子,干脆不吃了,道:“他什么时候来?”

    卫祁在皱眉:“谁?”

    话音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低笑,声音颇老却苍劲有力:“世子这般急等我前来,为何不主动去寻老夫?”

    颜元今倒是从容得很:“事关你徒弟生死,算起来当然是你比我更心急些。”

    卫祁在似是一愣,看着长齐前来的身影,起身道:“师傅。”

    “我昨夜未来看你。”那老道长瞧他一眼,微微笑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这倒更让为师对你有了几分信心。”

    卫祁在的面上仍有些伤痕,眼下气色虽谈不上上佳,却也看起来无恙。他再过愚钝,也晓得他话间的“信心”指的是什么方面,便低头道:“徒弟已过了十五层……不知师傅当日承诺,可还作数?”

    长齐并未回答,只看着他道:“你要同他们一起下山?”

    卫祁在沉默不语,他素来谨听师门命令,如今闭不作声,似是一种默认。

    长齐只笑了笑:“也好。”

    他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忽而开口道:“观中是有一些邪术记载,但那些书籍所记载本就离经叛道,曾有过观中弟子入藏经阁盗取偷学之事,此后便由掌门私密保管,不再放于阁中了。”

    听到他这话,李秀色最先愣了愣:“道长。”

    她讶道:“你早知我们是为何而来?”

    “我若不知。”长齐笑了笑,笑容却显得又些涩意:“如何配得道清身前唤我一声师傅?”

    颜元今却是懒洋洋打量他一眼,而后开口:“你知道的恐怕还不止这些。”

    “若我未猜错,当日你师弟那蠢结巴徒弟遇伏,想来是你早有预料?明明当初你自己的大徒弟是为赶尸途中受袭,这回观中却还是只派一人出行。”

    他轻嗤一声:“怎么,你是早计划好了,想翁中捉鳖?”

    第180章 玄直

    广陵王世子此一番质问虽让在场其余人有些诧异, 长齐面色却是未变,他微微笑道:“逃不过世子法眼。”

    “只可惜你暗中派的人大抵不是蠢也是笨,是终被发现后不敌, 还是干脆将那僵尸跟丢了?”颜元今干脆撑起下巴, 抬头看他。

    长齐语气颇有些自嘲:“是老道无用。”

    此番话让李秀色怔了一怔:“莫非道灵赶尸那夜道长您也在场?”她反应了一瞬, 又惊道:“是您亲自来的?”

    “阴山观确有一人赶尸的规矩,此事道灵并不知晓,他不过是照例办事。我这徒侄过于憨厚,若叫他知道暗中有观中其余人跟着,必会露出马脚。”长齐说到此处:“说来, 当日姑娘与世子救下我这徒侄,阴山观还未曾给二位道谢。”

    道谢?

    颜元今冷笑一声, 若非这世子不屑于有什么表情, 只怕是白眼都要翻起:“我还以为躲在暗中的又是你哪个没用的徒弟, 倒还是你自己。怎么, 劳烦本世子和这紫瓜去帮你打架,自己倒是做了甩手掌柜?”

    广陵王世子咄咄逼人,李秀色却是听得一愣,因着那难听的外号低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身上的粉紫色袄裙,见鬼似的看了他一眼。

    “老道既看出那僵背后有人操控,不愿现身也是避免打草惊蛇。”

    好一个顺藤摸瓜,只怕是想暗中追逐那僵尸去抓人,结果不还是跟丢了。

    颜元今神色讥讽, 像是懒得再多说。

    李秀色道:“可是道长您既在场, 为何一开始不救下那些被吸食干了的无辜游尸?”她又想起什么:“据说道灵道长回观后还因此受了罚……”

    “赶尸一事本就是道灵一人之事,护尸也乃他一人之责。他行事不当,能力不足, 警惕不深,造成此般后果,自是该罚。”

    “……”

    李秀色没话说了,她早晓得这掌门不近人情,但没想着这般苛刻古怪,仿佛规矩便是比天大一般,问这话简直是自讨无趣。这观中人看似崇善行善,实际上是有几分冷血。她朝卫祁在那看了一眼,后者有些无奈却也见怪不怪,倒是旁边向来仁慈宽厚的顾隽颇有些不敢苟同,心疼道灵地摇了摇头。

    李秀色只好又道:“道长瞧着那只混在赶尸队中的黑僵,可看出了什么?”

    长齐闻言面色方才变得暗了几分,似有些沉重起来,他并未答,只是扭头向一边看去,问道:“世子,能否让老道看一下你臂间的伤?”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看向颜元今,伤?他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颜元今眉头轻皱了下,倒也未说什么,只嗤了声,而后捋起袖子,露出袖下长臂,白皙肌肤上清晰可见五点黑印,此时虽已消了大半,但痕迹仍不难看出伤时触目惊心。

    顾隽忍不住吸一口气:“昨昨兄,你何时受的伤,怎会如此?”

    “是那夜黑僵所为。”长齐上前仔细观察起那伤口,许是眼力有些欠缺,还伸手将那臂朝上抵了抵。广陵王世子素来厌恶旁人触碰,似乎别扭了下,有些不耐烦地抬眼,须臾道:“你若看不出什么,还不放手,本世子便将你手剁了。”

    “世子!”卫祁在于旁出声道:“家师年长,还望世子出言尊重。”

    颜元今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长其笑了笑,似乎对这素来出言不逊的小世子说什么都见怪不怪,只是观察他伤口边缘时面色有些沉重了起来,喃喃道:“这一处旁人若受了,定是性命堪忧,世子如今无恙,虽在老道意料之中,倒也甚感宽心。”

    李秀色远远盯着那伤口,脑中忽而记起那夜与那黑僵搏斗时颜元今似乎确有被其长甲一刺,但前者动作太快,她并未看清,问起时这骚包也只是讥讽否认了回来,一脸的漫不经心……原来他竟是真的受伤了,那他为何不说?

    又想起难怪颜元今那夜后几日不见人影,一贯酷爱的骑射也并未上场,当日陈皮说他病了,原来是受了伤。

    她脑子里闪过一幕幕,望向颜元今的眼神忽然添了几分复杂,这人不光脾气臭,嘴还这般严。

    “师傅,这伤势可是很重?”卫祁在听出师傅话中有话,疑惑道:“一般仅尸甲伤人,若及时服药不使瘴气蔓延,定不会变化僵尸,更不会危及性命,此处虽为僵尸所刺,但未深及根骨,又并未受僵撕咬,缘何会性命堪忧?”

    “此僵非寻常之僵。”长齐摇了摇头,放下抵臂的手,沉眉道:“你们且看伤口边缘残存的黑斑,此为邪所致。虽只是僵甲所伤,但想来那僵想必早已被炼化至及,因为至凶之物而有一别称,名为“凶僵”。其体内僵气超出数倍,‘僵过为毒’,此毒可致伤势难愈,烧心刺痛,疼痛也难忍,饶是……”他语气顿了顿,看了颜元今一眼:“饶是世子这般体格坚韧之人,想来熬过也是吃了苦的。”

    颜元今低头放了袖子,像是根本懒得听他说这些废话。

    长齐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至桌上:“那凶僵确实由此书中记载的禁术之一所炼化。你们要去藏书阁找的,想来也有这个东西。”

    卫祁在忙将册子拿过,见上头书写《禁道》二字,得了师傅眼神允许,方才开封翻看,越看眉头越皱起。

    此书记载邪术他早有耳闻,集十大奇毒、阴阳蛊虫、针灸蛊毒而为,却不知书中竟写得这般详细,奇毒为何,蛊虫怎得,包括熬药的时辰、针灸的力度、炼化的周期都细化万分。

    翻至末页,却忽而怔了一怔,喃喃念道:“炼化最终,需于月圆夜至阴之时,采集至阴纯血滋养尸身,化成至阴至凶,方可破僵而出……”

    顾隽道:“采集至阴纯血……那是什么?”

    颜元今原本懒洋洋歪着的身子却忽而慢慢坐直了起来,稍稍蹙眉,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识向对面桌角落座的小娘子看去,李秀色此刻还在好奇张望卫祁在手中的册子,他看着她半晌,道:“至阴相属的处子之血。”

    李秀色闻言一愣,下意识扭头,与他对视了上。她直觉他目光炙热,想起原主阴年阴月阴时的生辰,忽然有些莫名的心虚,将头低了下去。

    “城东拦水河曾于月前被人抛丢数名失忆女子,虽性命无忧,但有一唯独的特称,便是她们皆是不知何时失了处子之身。”颜元今道:“此事由顺天府受理了,因那些女子失了忆,似乎并没有什么头绪,便在那搁置着,本世子倒是忙忘了,也不知那没用的府衙是不是草草结了案。待回去找案录查查她们生辰,若也是至阴,便能确定下缘由了。”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还……”顾隽甩袖:“简直叫人不耻!”

    卫祁在沉声道:“吴娘子相属便是至阴,想来之前她说曾被不知何人跟踪便是因此,必与炼尸一事有关。”又道:“好在前阵子吴府并未有什么动静,如今吴娘子又在观中,若那些背后之人再对她起了加害之心,想来此处也是安全的。”

    广陵王世子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又朝对面的小娘子方向看去:“是啊,安全的。”

    但他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眉头挑了挑,开口道:“老头,除了炼尸,这至阴纯血可还有其他用场?”

    长齐想了想道:“倒是传闻有治疾之能。”

    “治疾?”李秀色一阵恶寒:“谁会用它治疾?”

    “这也是老道幼时偶于师父所收藏的古籍中所见,不过那古籍早已被焚毁,世间再无其他记载,无论是否真假,是否真有妙处,也无从得知。”说至此处,长齐又似乎想起什么:“不过书中还有记载,似是说至阴之血虽看似无碍更能清疾,但不可过多,因其本质寒凉过重,若服用太多,使得寒气逼骨,渗入肺腑,便是有碍气血得不偿失了。若再与某种与其天生相克之大阳大补之药一同特殊熬制,那便是适得其反。表面去除肉眼可见之顽疾,实际却已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种下了慢毒,若常年累月,弱则失去神智,重则殃及性命。”

    颜元今眉头微微皱起,神色严峻起来,他脑中闪过一张总是轻咳、面色较差的脸来,喃喃道:“慢毒?”

    长齐点了下头:“不过那古籍记载次页的部分被撕了一半,具体那与其相克的大阳大补之药指的是什么,老道并不知晓。”

    顾隽道:“古籍既已被焚毁,想来也再无人可知此慢毒如何得制,倒也还算——”

    没等他话说完,却听广陵王世子冷冷道:“那倒是不见得。”

    卫祁在讶道:“世子此言何意?难道有谁竟为此毒所害?”

    颜元今心中只是大约有了几分猜测,但此刻不愿多说,他并未回答,有意转移了话题,拿过卫祁在手中的册子,抬头看向长齐:“你应当不只带了这一本来?”

    长齐笑了笑:“世子果真聪慧。”

    “阴山观共一掌门,七长老,弟子三百不止。道门历代变迁,人数更迭,皆有名册记载——包括曾几何时,谁人曾因何事逐出师门。”他自怀中又掏出一册:“只是不知世子要找的是何人。”

    颜元今哼一声:“不知本世子要寻谁,却偏偏知道此人是个道士。”

    长齐听出他阴阳怪气,解释道:“当夜追逐那凶僵之时,有人于暗中破了老道的追踪之术及屏息之法,叫那凶僵警觉,使了障眼逃脱。老道事后大可试试再追,但当时诚然是分了心,耽误了时机,只因那破解之法乃我阴山观独门,那背后之人,便自然是与本观有些渊源,这并不难猜。世子不也是有些许猜测,方才专程上山入观而来?”

    颜元今未置可否,懒洋洋翻了册子,李秀色则是看了看卫祁在的蓝衣,连忙道:“道长,观中可有人是穿黑色道服?或是可知有谁私下喜穿?”

    见长齐摇了摇头,她便将当日白子石所闻一五一十同这掌门讲述了一遍。却见后者眉头轻轻皱起:“施主是说,那人似与道清相识?”

    李秀色点头:“应当是如此。”听白子话形容的场面,似乎还不仅仅是简单的相识一般。

    长齐素来平静的面孔似有些波动,忽听一旁的颜元今敲了敲桌面,问道:“此人是谁?”

    “卫和二十二年,破情戒、杀戒、嗔戒,重违观规,废双腿以逐……”

    长齐像是有些怔忪:“玄直?”

    颜元今还未念至一半便被打断,下意识抬眼看他,又低下头,落在之后的名讳上——玄直。

    他眼眯了眯,好整以暇道:“看来你对此人很敏感。”广陵王世子素来敏锐,翻册时便察觉记录此人一页墨迹要比旁人要淡,纸张也更为褶皱,像是被翻阅过无数次。

    长齐似有些沉默,却是未置可否,半晌才道:“玄直原是我的师弟。”

    “玄直入观时不过十岁,因我与他年纪相差甚远,起初并不相熟,只知这新弟子生得俊朗至极,人也十分自由跳脱,与观中其余弟子不同,常因不服管教而被众长老责罚,唯有同样性情潇洒古怪的度裳师伯对之较为欣赏,教授了许多道术。玄直天赋异禀,天资聪颖,仅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道行便远远超过了观中其他弟子,因度裳素来不会收徒,便被掌门师傅破格收为了亲传,成了我的师弟。”

    “我这师弟……确实有些顽皮,师傅曾说,玄直入观前经历了许多苦事,性格里带了些邪气,却本性不算坏,只需多加正向引导,并能成为道家奇才。”

    长齐语气似有些绵长的遗憾,顿了顿道:“只是师弟对道术有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师傅也曾骂他贪狂过盛,怕他不好好管教未来难免会酿成大错,于是便时常严厉了些。”

    “玄直在管教下,似乎并且变得乖巧听话许多,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我也一度以为师弟身上那股邪气是已彻底散了……却没想到他那次下山,与她重逢后,便再也一发不可收拾。”

    李秀色道:“她?”

    长齐叹了口气:“我不知那女子是谁,只知玄直应是为其破情戒,杀常人,甚至再也压不住性子中的邪戾。我晓得师弟素来是有野心的,早在我面前,就曾口出狂言说想要见识一下观中那些妖道禁术,他自诩道行深厚,断不会被区区妖术影响,反倒有化邪为正之能。”

    像是想起青年男子趴在自己床头,唧唧歪歪地念叨起“若能将妖道之术也转化为正道之用,那对道家,对师兄你我的道行来说,岂不是为上上之佳!”。明明是大逆不道的事,却因他眼底闪烁明如星辰的亮光,让彼时的长齐也有一丝晃神,但他很快制止了这大胆的想法,只以长辈之风老成道:“休得胡言,若让师傅知晓,必要罚你。”

    “我本以为师弟不过说说而已。从前他被师傅的教诲下压下了自己的那颗野心,举止分寸,甚至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弟子,一切本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后来却又不知缘由重新躁动,真的去盗取一干禁书欲习邪术。”

    长齐眼中的光色暗淡一瞬,淡淡叹了口气:“种种终被师傅知晓……师傅深知管不住他,便以严刑废其双腿,辍其道号,逐出师门,再不相见。”

    众人闻此难免唏嘘,却听长齐又想起什么,低声道:“说来道清……便是原本玄直手下的那位小弟子。”

    卫祁在一愣:“什么?”

    “师弟本是极疼爱这个年幼的小弟子的,只是后来再也没管过,在他出事后……道清才纳入了我的名下。”

    玄直竟是道清师兄的师傅……此事卫祁在从未知晓,师傅并未说过,连道清师兄也未提过,他们似乎都非常默契地抹去了此人的存在一般。从前他也曾听闻曾有弟子偷学禁术被废双腿驱逐,但他本以为只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却不想竟是个从未听闻过的师伯。

    种种线索似乎缠绕到了一处,快要明晰,可还未等李秀色追问,却听长齐又道:“玄直即便私下,也从不穿黑。他喜白,本是最为厌黑之人。”

    掌门的思绪似乎有些飘远,又喃喃道:“况且,早在废除双腿的第二月,他便因行动不便,又过于骄傲不肯同任何人低头,于雪夜掉进河中,也不知是淹死……还是活活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