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下山

    一时怔怔。

    卫祁在讶道:“师伯……已逝了?”

    长齐半晌未言, 抬起头道:“他已不再是我阴山观中人,更非你的师伯。”

    言语平静如一潭死水,仿若方才还因这前师弟流露出遗憾心痛情绪的并非是他一般。

    颜元今兴致缺缺地将册子余下翻完, 广陵王世子虽说往日里那些但凡自己不甚在意、哪怕见过上百次的人名字都记不得, 但正事上却是记性极好, 甚至还有些过目不忘,诸如此类册子的记载只草草扫去一眼,便也大差不差地印在了脑中。

    见这掌门也应当是将自己所知的能说的都说完了,这顿早膳实属用得漫长,他便将翻完的册子丢回桌上, 懒洋洋地偏头瞥了桌上其余三人一眼:“吃完了?”言下之意是事办完了,该下山了。

    顾隽颇为尴尬地捧着手里装着白粥的碗, 方才讲正事时没人注意, 他倒还能再吃上两口, 这会儿腼腆起来, 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碗筷整齐放置了回去,言语间还有些依依不舍:“观中粥点口味倒是非比寻常。”

    “此类皆由后山千年古泉水所熬制,除甘甜外,还天然带了些草木清香之气。”长齐道:“施主若是喜欢,可差人为您捎一壶走。”说着便唤了外头一个弟子来。

    还有此等好事?顾大公子双眼微亮,欲拒还迎道:“未免过于麻烦这位小哥了。”

    “不麻烦。”

    顾隽立马道:“既然如此,顾某便恭敬不如……”

    话未说完,便被广陵王世子不耐烦地拎着领子朝外拖了出去:“天黑前下不了山, 本世子把你府上灶房拆了。”

    “诶?昨昨兄, 慢点,有事好商量……”

    长齐将目光落回至屋内自己那弟子的面上,见他将那两个册子整齐放好递回自己面前, 再低头对自己行了礼:“师傅。”

    这掌门看他半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道:“我曾想过,倘若当年为师能早早阻拦,使得玄直并未下山见到那女子,是否他今后便不会成为那般模样。”

    卫祁在沉默未答,反倒是一旁的小娘子出了声:“玄直道长变成那般是他自身的原因,您不是早说他心中邪性未敛?想来他一事怨不得旁人女子,怨不得情之一字,要怨便只能给怨他自己。道长怎可将其余心性本就正直纯良、宁折不弯之人与之相提并论,抑或杞人忧天?”

    长齐倒也不反驳,看向李秀色,笑了笑:“姑娘所言极是。”

    李秀色起身,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拉住了卫祁在袖子:“道长既已答应让卫道长下山,不可反悔。”

    长齐并未说话,只朝一旁让了让位,空出路来。

    卫祁在垂首沉声:“待弟子替师兄查明真相,捉拿幕后之人,定会归来践约,破下余阵。”

    这小道士还想着破阵呢。李秀色忙拽了拽他,小声道:“抓紧走罢,乔姐姐还等着你呢。”

    两人经过长齐身旁,却忽听这掌门低声道:“我并未亲眼见到玄直的尸首。”

    卫祁在一愣,偏头看去,正瞧见风吹起师傅鬓边发须,发色花白中有一些暗淡的灰,从前只觉清冷,如今细看却显得沧桑。

    他一直晓得,观中的一众长老,即其余的师伯们,皆不过知命之年,唯有师傅最为苍老。师傅虽有道根,却开化极晚,是当时入了亲传的众弟子中最是年长的那一个。

    古板、固执,不愿向年轻人低头,凭自身的努力与险些被白白蹉跎了的根底,才成了新一代的掌门。

    也曾听长老们说起,若非造化弄人,只怕当时第一个破了二十八道阵的掌门之位,或许未必是师傅的。

    卫祁在此前从未将此话放在心上,除了师傅,还有谁能是第一个?此刻脑中却冒出了一个人影,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正诫告自身莫要胡思乱想,身边人忽然慢慢续道:“是我……以为他已死了。”

    长齐喃喃说完,便再也没有开口,神色掩在阴影里,眉眼中沾染一丝谁也不知晓的亏欠底色。

    卫祁在心中一顿,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他并未多问什么,只是收回视线,低声道:“师傅保重。”

    *

    因着身子还需静养,及相属体质的特殊,吴荑儿暂时留于观中,此地有一众长老,如何都比吴府安全。

    与之作别后,李秀色几人方才下山,只是方出观门,便听有人在后头匆匆忙忙追了上来:“等、等等——”

    扭头,正见一眼熟的人影,卫祁在讶道:“师兄?”

    道灵乐呵呵地摸了摸脑袋,气喘吁吁:“还、还好没走远。”

    李秀色看着他身上的包裹,下意识道:“道灵道长,你这是也要同我们一道下山?”

    道灵视线一对上李秀色,便有些不好意思,颇为羞涩地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看回去,对着她点头道:“我同掌门师伯请、请示了,上一回赶尸出了错,此、此一次是要助师弟一、一臂之力,将、将功补过的!”

    卫祁在在一旁兀自感动道:“多谢师兄。”

    道灵压根没听清,因着他一双眼都似乎定在了面前的小娘子脸上,那小娘子正对他微微笑,一双眼弯似月亮,神采飞扬,也正在道:“多谢道长!”

    道灵连忙挠挠自己的头:“不、不谢……”老实说他已然有些晕了,李娘子是在谢他吗?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李娘子居然还谢他,真是太客气了,天下的小娘子都似她这般好吗?

    顾隽“咦”一声道:“道灵道长,你脸怎的红了?”

    “有、有吗?”

    “有。莫不是病了?”

    有人嗤一声:“病死了没人给他收尸。”

    “……”李秀色扭头看了阴阳怪气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心中莫名。嘴这么臭,谁又惹他了?

    道灵摸摸脸,确实是有些烫了,好像看见李娘子的时候会更烫一些,莫不是发烧了?他想了想,又朝李秀色看去,红着脸道:“李、李娘子,昨夜小道做的米酥糕,可、可还可口?”

    什么糕?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倒是顾隽听着了关键词,探头过来:“米酥糕?味道好极了!”

    说完又奇道:“竟是道灵道长所做么?”顾大公子竖大拇指真心称赞:“未瞧出来,道长其貌不扬,倒生了双巧手。”

    “……”

    李秀色这会儿才回想起来,昨夜她因着某事六神无主,全然忘了这一茬,莫说糕点,好像出门时连盘子都未再见着。好在这小结巴道长似乎未曾在意,只并行至小娘子身侧,继续害羞道:“那、那字条,李娘子可、可看过了?”

    字条?李秀色一时又心虚起来,正要回话,胳膊忽然被谁扯了一把,登时朝一旁一个踉跄,她抬头看向罪魁祸首,后者却像是早对她的走路时不长眼睛常被绊倒的特征习惯了,云淡风轻道:“脚下有石头。”

    李秀色低头,果真瞧见地上有块不大不小黑石。胳膊还被攥着,她心头升起异样之感,有些不自在起来,正要甩开,颜元今已经眉头一挑,先行放了手。

    这一打岔,道灵似乎也不好意思再问第二遍,挠挠头未再说话了。

    倒是顾隽仍在一旁念念有词:“早就听闻阴山观人杰地灵,没想到连吃食都这般不一般。”言至此,又可惜起来:“唉,若是能捎带一份千年古泉水回去……”

    这一路上顾大公子念得人耳朵都要生茧,听着听着,走在他前头的广陵王世子忽然停了下来。

    “回去加在红枣桂花粥内……诶?”顾大公子险些撞上去:“昨昨兄?为何不走了?”

    昨昨兄尚未开口,倒是卫祁在指向一旁道:“此处有条小道直通后山汪泉一角,再自汪泉绕道而走,倒是不耽误下山的时辰,反还缩了些路程。”他说着,言语顿了顿,朝广陵王世子方向看去一眼:“世子看上去倒是对山形很是熟悉。”

    颜元今未置可否,懒得回答。

    顾隽却是欣喜:“那岂不是能捎带泉水了?”

    道灵是个热心的,首当其冲道:“我知道于、于何处!顾公子随我来——”

    于是几人这便换了路行,李秀色原本也是紧紧跟在后头,胳膊忽又被人一拉,还未反应过来,人影已消失在另一边方向,前头的道灵下意识要朝后看,又被顾隽将头硬生生扭了回来:“道长,可快到了?”

    “……”

    *

    凉风习习,通天大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秀色揉着胳膊,收回望向另一边成堆坟头的目光,又抬眼看了看身旁立于树下小坟头跟前的人影,原本还因他不打招呼就将自己掳来而有些不爽的气焰瞬间焉了下去。

    他神色如常,但她总觉得看起来有些落寞。

    广陵王世子抬脚踢了踢坟前的酒坛,扭头看了身旁的小娘子一眼。

    李秀色缩了缩脖子,诚实道:“长齐道长洒的。”

    “他倒是会借花献佛。”颜元今轻哼一声,并未再说什么。坟头边有一巨大的石块,这世子素来是有几分洁癖,此刻倒是直接坐了上去,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捞起坟前那坛酒,扬手将余下的细细浇在了木板上:“这是沉香醉,生前他吃不起这酒,在王府上偷来喝,还叫我差人打了一顿。”

    李秀色有些怔怔。

    “死老头哇哇大叫,说好歹教本世子许多东西,没曾想本世子真是个六亲不认的怪物小子,听得我心烦,险些真叫人把他舌头拔了,叫他这辈子尝不了酒。”颜元今语气忽有些自嘲的讥讽:“本世子是不是很坏?”

    李秀色想了想,实在不忍在坟前撒谎,诚实地点了下头:“确实。”

    广陵王世子:?

    似乎也未想到这小娘子这般实在,广陵王世子挑了下眉,又“唔”一声。他低头看看酒坛:“这趟我带了三坛来。”

    李秀色道:“阿五师傅如今再也不会缺酒喝,也不会再觉得世子坏了。”

    颜元今有些轻微的愣神。

    他抬头看向李秀色,因着她的话,神色似乎有些茫然,像是一瞬又变回了雨夜被淋透的、浑身湿漉漉的十岁少年。

    小娘子却是上前拿过他手中的酒坛,将坛中剩下的酒水细细洒尽于地面,对着坟头轻声道:“阿五师傅放心,就算您的徒弟脾气依旧差得很,但是总归长成了……”她偏头看了下身旁的广陵王世子一眼,摇头叹了口气,再转回头来对着木牌,有些违心,又像是万般真心地道:“还算不错的人。所以便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说完,又想了想,道:“这样,您若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

    “……”

    半晌,没有闹鬼,只有坟头的小草轻轻地摇晃。

    这是不知何时冒头的小草,若仔细看,这远看光秃秃的小坟头边其实是长出了小小一片细细的草尖,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那沾了酒水的嫩芽,于阳光下晶亮莹莹,宝石珍珠般璀璨。天边偶有几声鸟叫飞过,鲜活的、欢欣的,是万物复苏的迹象。

    李秀色笑道:“世子,您瞧,阿五师傅答应了。”

    广陵王世子的神色由怔怔,忽然变得有些别扭,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子,起身道:“走了。”

    说着还真没良心地甩下小娘子先行离去,背影依旧是那般不可一世,却不再像是湿漉漉。

    李秀色见人走远,这才双手合十,对着坟头匆忙地拜了拜。

    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又小声道:“那也顺便保佑您徒弟下个月平安无事罢……阿五师傅。”

    第七卷 都城乱(下)

    第182章 挨打

    下了山, 众人远远便瞧见陈皮驾着马车迎上来,这小厮恨不得将马鞭甩得在天上炸出花来,大声喊道:“主子!”

    车停了, 又火速跳下, 抱着大氅拎着刻着宫中贡品字样的果盒一溜烟地窜了过来, 一屁股撞开一旁挡路的道灵,再一通狗腿的朝着自家主子嘘寒问暖:“主子,山上蚊虫多吗?昨夜睡得可好?吃食可还能入口?那破观未怠慢了您罢?”

    广陵王世子倒也从容,掀开果盒懒洋洋挑了粒看上去最甜的的丢嘴里,稍挑了下眉:“是休息得一般。”

    小厮立马扭头朝着山上方向“呸”了一口, 再回过头来,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个带着桃花香的水壶对着主子浑身上下喷了喷, 似是要抹去山上带来的一切晦气, 再一路屁颠颠跟着主子捶肩揉臂, 挥打周围并没有的蚊虫, 还时不时伸手去接吐出的果核。

    卫祁在看着越走越远的主仆,有些愣道:“多时不见……这是否……”太夸张了些?

    顾隽习以为常地拍拍他的肩,从容道:“一直都是如此的,是从前收敛着了。”

    一旁的紫衣小娘子也望着那一双背影,尤其某位骚包那好一幅养尊处优的标准纨绔模样,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故意的,没看出来吗?”

    “什么?”

    顾隽:“通俗而言,约莫是看贵观有些不大顺眼。”

    卫祁在:“……”

    广陵王府的派头满胤都挑不出几个, 马车也是极大的, 行至车前,见颜元今上了车,卫顾几人理所当然也欲上车同行, 谁料却被陈皮扬手拦住:“且慢!”

    “这车太小了,满打满算也就够坐两个人。”陈皮没良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对着李秀色的方向露出殷勤的笑容:“李娘子,上车里歇着罢?”

    顾隽:“那我们呢?”

    卫祁在目光落至不远处停在其后的那辆看起来要窄小、简陋、还有些倾斜的马车:“在那。”

    “……”

    好在这几人都非是骄矜性子,对着陈皮颔了颔首,便兀自朝那厢小车去。李秀色似乎纠结了下,对着陈皮说句“对不住”,而后提起裙子便也要朝着卫祁在他们跟上。

    陈皮忙道:“坏了!主子,小娘子跑了。”又满口操心:“那车小娘子要是坐了,只怕腰都要颠断。”

    车内的颜元今默了一默:“知道了。”

    片刻后。

    陈皮驾车而行,时不时竖起耳朵听车内情况。而此刻车厢内,则是坐足了五个人,其中有四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属道灵最先打破宁静,他摸着身旁花纹精致的软垫,由衷感激道:“我还未坐、坐过,垫子这么软……这么舒服、宽大的马、马车!多谢世子啊!”

    后者似乎压根懒得搭理他,只自己靠边坐着,不轻不重地揉着额角,目光落至另一边角落里安稳坐着的小娘子身上,小娘子此刻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偏偏就是不看他。

    像是觉得好笑,广陵王世子并未说什么,将目光移开了。

    车外陈皮听着里头并无异样,像是忽想起什么,嘶了一声,后扬脖子禀告道:“主子,那礼部的秦友死了。”

    “什么?”李秀色坐得最外,闻言掀帘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陈皮道:“昨夜传来的消息,据说是前一晚就已心疾发作而猝,此事礼部处理得低调,说是当夜就叫那秦家差人将尸首带回去火化了。”

    这么草率?卫祁在道:“这秦友原本可有心疾?”

    陈皮道:“这并不晓得。只是主子叫我看着人,还待回来找时机押他盘问,谁料人却已经先死了。”

    “应当是白子石与吴承巡的事还是打草惊了蛇。”颜元今轻嗤道:“看来背后之人盯得很紧。”

    顾隽皱眉道:“昨昨兄的意思是,秦友之死并非因疾?”

    广陵王世子未置可否,低头掸去衣摆上因下山时不小心沾染的杂草:“谁知道呢。”

    *

    入夜,城西国公府门前停了辆马车。

    车子倒是气派,乔府阍侍伸长了脖子看,见车上下来个小娘子,紧接着又跟着两个粗布道士,三人行至面前,他才瞧清是那李府的三娘子和那个当日早被府中赶出去的阴山观道士,没等他们说话,已率先不屑道:“娘子打哪儿来的便回哪儿去罢!老爷说了,我家小姐近日身体抱恙,见不得人。”

    卫祁在面露忧色正要说话,却被李秀色拦住,她上前道:“我担忧乔姐姐,便是来探病的。劳烦小哥进去通报一声。”

    那下人眼珠子都快白到天上去:“我家小姐有什么好担忧的,娘子有时间担忧担忧自己罢。”

    说着瞥了瞥李秀色额头,眼神不言而喻,他本就是日日能见着自家小姐美貌的,对李秀色这般面有胎记者多少有些瞧不上,又见惯了一众小娘子们对自家小姐大献殷勤攀附国公府关系,语气便又沾了些不耐烦,续道:“再者这都戌时了罢?老爷说了,这个点儿谁来都不便通报!”

    “哦。”马车内忽又下来一人,不紧不慢道:“是吗?”

    阍侍是个眼力不好的,眯眼瞧了半天也没看清,直至听见那人身旁的小厮嗷嗷乱叫:“好大的胆子,我家世子前来问候,便叫你这么在门外晾着?!”

    这下人登时一惊,屁滚尿流上前来,忙道:“原是广陵王世子!早说是您来了,怎还会叫您在外头等着!”

    拍马屁时,又瞥见马车里居然还有一个,模样也极为眼熟,乃是顾太师家的那位公子,更是毕恭毕敬:“二位且等,我这就进去跟老爷通报一声。”

    跑回去时穿过李秀色几人身边时,还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声“让让、让让”,道灵瞧见这阍侍对人天差地别,忍不住挠了挠头:“早知道便叫世子先、先下来了。”

    下人一阵风似的来去,“老爷说了,快快请进。”

    说着便要将广陵王世子与顾隽迎进去,颜元今却是未动,只对着李秀色方向看了看。这阍侍再是个蠢的也看明白了,忙对着李秀色道:“小的方才眼拙!娘子先请!”

    李秀色哼了一声,领着卫祁在他们进去。

    广陵王世子行在最后,经这阍侍身旁时,眼神未给他分毫,只丢了一句:“日后再叫我看见你出言不逊,这张嘴便别要了。”

    那阍侍点头连说:“是、是。”抬眼瞧见世子的小厮仍在盯着自己,忙抬手狠狠扇起自己巴掌:“小的嘴贱!小的嘴贱!”

    陈皮哼道:“直到我们出来前,都莫要停了。”

    一记比一记更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府门外,顾大公子于心不忍,进门时只得捂住耳朵,装作没听见了。

    几人入了正厅,正瞧见乔国公坐在堂上细细喝着茶,瞧见颜元今来了,也未起,只将目光跳过,落至他身后那一拨人上,眼神扫过卫祁在时眉头跳了跳,旋即收回目光,道:“从前也未见小世子多来我府上,今日倒是稀客。”

    颜元今道:“不请本世子喝一杯?”

    “怎么会?”乔国公道:“来人,给世子上茶。”

    又道:“给顾公子、李娘子也倒上。”

    顾隽道:“多谢。”

    李秀色闻言却是心中不快,扭头看了一旁的卫祁在与道灵一眼。乔恒这个老东西,这是故意无视他们二人,给卫祁在下马威,有意瞧不起他呢!

    思及此,眼见下人要给自己端茶,小娘子直接摆手:“不必了,我不渴。”她开门见山道:“乔伯父,听闻乔姐姐病了,可还安好?我想见一见她。”

    乔恒摇摇头道:“好不好不晓得,总之还在祠堂跪着。你也应当晓得,我这女儿脾气执拗,每日送去的饭菜多半也是吊个命数,吃不了几口。”

    此言一出,下方的卫祁在神情顿时变了。

    李秀色更是微惊,本来阴山观那么一遭下来有了经验,还以为这乔国公会似那长齐掌门一般同她打太极,没曾想此人竟这般诚实。乔吟毕竟是女子,这乔恒生的个慈父模样,是如何这般风轻云淡地说出这番话的!

    “乔姐姐做错了何事?伯父为何如此狠心?”

    “怨不得我。”乔恒道:“是她冥顽不灵。”

    卫祁在深吸一口气,上前道:“乔伯父,此事乃小道一人情意所起,令千金并无过错,还望伯父看在乔娘子躯体尊贵的份上,莫要再多加苛责,我……”

    “伯父。”乔恒淡淡打断他的话,言语却满是讥讽:“你是什么人,如何配得对我这般称呼?”

    道灵皱眉道:“话怎能这、这般说!我师弟好、好歹也是阴山——”

    卫祁在将他拦住:“是小道失言无礼。乔国公,令爱性格坚韧顽强,严厉做法并不可使她低头,责罚也不过伤及父女二人之间情意,落得两败俱伤。况且乔娘子终究年幼体弱,若这般下去,只恐有所损伤。还望国公宽宥于她,若有何不满或责罚,只对我一人便好,此事因小道一人而起,无论什么,小道都甘愿承受。”

    乔恒却是笑了:“无论什么,你都愿意承受?”

    卫祁在:“是。”

    乔恒道:“倘若我要你的命呢?”

    此言一出,在场除卫祁在与广陵王世子以外的其余人顿时大惊:“乔伯父!”

    卫祁在似是认真思索了下,而后沉声道:“只要国公愿意放过乔娘子。”顿了顿,又认真道:“小道有要务在身,待我办完诸事,听凭国公处置。”

    李秀色扭头见了鬼似地瞧他:“卫道长,你傻了!听凭什么?他要的可是你的命!”

    卫祁在未语,乔国公却是冷笑一声,又道:“倘若我现在便要呢?”

    卫祁在道:“小道要务事关阴山观同僚与都城之安,在此之前,不能为己之私误于其它。”

    乔恒静静盯着他看:“好一个耿直纯良的道士。你便是如此,骗得我的女儿?”

    卫祁在低声:“小道从未行诓骗之事。”

    “是吗?”乔国公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什么身份,阴山观的亲传道家弟子,据我所知,不能娶妻罢?你一个出家人,诱得我女为你一再三番五次冲撞其父,违常背纲,甚至还千方百计要去毁下与顾府早早定下的婚约,这些便不是诓骗?!小女天人之姿,出身尊贵,为你变成此般模样,这便不是诓骗?!”

    顾隽在旁弱弱地插嘴道:“伯父,此言差矣,婚约是我主动……”

    “你住口。”乔恒道:“这没你的事!”

    “……”

    这国公爷此刻才真的将心底怒气抒发了出来,先前的沉稳早已不见,又道:“你以为我要你这贱命有何用?我只求你莫要再纠缠于我女儿,我便谢天谢地了!我不想再看见你,此地也不欢迎什么阴山观的道士,抓紧滚罢!”

    卫祁在神色有一丝难堪:“国公爷所说并无错,只是我已与师门商议改为俗家弟子,我定当竭尽所能,让自己再无情之戒规。再者,小道对乔娘子真心实意,虽不敢奢求国公认可,但绝无诓骗之心。您不愿见我,小道也自会离去,只是乔娘子情况堪忧,还望国公准允我知晓她眼下如何……”

    “她如何与你何干?她就是死了,也轮不得你来问!”

    卫祁在沉默一瞬,低声道:“那小道便不走。”

    “你——”

    见台下这人言语固执跟自己那女儿竟是如出一辙,乔恒几乎是气急攻心:“好,不走是罢!”他大声道:“来人!来人!”

    李秀色几人眼睁睁瞧见厅内登时聚集了数人抱着棍子气势汹汹,当即道:“国公爷这是要做何?!”

    乔恒并未理会他们,只对着下人们冷声道:“愣着干什么?打啊!往死里打!打到他自己愿意滚出去!若打死了还不出去,那便将尸体拖出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片刻,瞧见堂上老爷震怒,又瞧见另一边的广陵王世子只在慢悠悠喝茶,一幅坐观看戏的模样,就这个爷都没插嘴,想了想,便安心地举起棍子朝着那道士挥了过去。

    “不行!”道灵当即大喝出声,眼见着要扑上去阻拦,却被三五个人齐齐压制了住,饶是他有些身手,一时也难以抽身。

    卫祁在站在原地,第一个下人的棍子朝着他肩膀便挥了下来,“砰”得一声,他身子狠狠一颤,肩头原本便有的伤处顿时自衣襟溢出血来,却是动也未动。

    其余的下人见状,更是一个接着一个,朝他猛然狠打了过去。

    “砰——”

    有人自右膝一记,卫祁在登时单膝朝前弯下。

    下人似是也越打越兴奋,争先恐后,对着他左膝后又是猛然一记,他另一条腿便也受力朝前一屈,整个人都于厅间跪下。

    卫祁在身子不稳,以手撑地,欲起身,背后却又被人重重一砸,嘴里顿时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乔府下人将顾隽几人拦得死死,只能看着干着急,见卫祁在面色愈发苍白,嘴角的血痕也触目惊心,近乎央求道:“国公爷!收手罢!卫道长先前便有伤在身,你这般下手,当真是要他性命!”

    乔恒却并未理他们,只是盯着卫祁在看。

    后者此刻已被打得趴扶在地上,似乎也感应到他目光,一双手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地抓于地面,极为艰难地以手掌撑地,慢慢地将自己支撑了起来,虽是依旧跪于地上,背脊却挺得极直,抬头对上堂上那人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不走。”

    乔国公心中的气似乎更浓,大声道:“好,好好好。给我打,继续打!”

    棍棒如刀尖砍肉,撕裂卫祁在身上一道又一道原本便有的伤口,又打出新的伤口,分不清哪道血是新的,那道血是旧的,唯有他的身子是至始至终地挺直的,一如神情的坚韧。

    “走不走?”

    “不走。”

    砰——!

    啪——!

    道灵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将身旁阻拦的下人一个个打开,朝着师弟奔去:“都住手!我、我们走便是了!不能再打了……再打便要死了……”

    李秀色眼睛红红,瞪着面前拦着自己的几个下人,咬了咬牙,忽而从腰间悄咪咪地摸出什么,对着一个手握着棍子,而那棍子将要落在卫祁在头上的下人腿间方向轻轻一摁,一道银针便直直飞速刺了过去。

    只听那下人登时“哎哟”一声,手里的棍子瞬间掉落,砸在另外一个下人的脚上,此起彼伏的痛呼声顿时打乱了原先的场面。

    道灵趁机一把将卫祁在抱住,后者似乎强撑着最后一股意力,却在他上前时再也支撑不住,朝他怀中栽晕了过去。

    乔恒道:“谁?谁动的手脚?”

    这乔国公是个聪明人,见下人异常,并非不知是有人使了暗器,但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

    没等他转头,也没等李秀色主动开口,那边厢的广陵王世子已经慢悠悠地道:“是我。”

    李秀色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方才这么久她都险些忘了这个骚包,他从进门就开始喝茶,也不知道这茶有什么好喝的。

    乔国公眼皮子更是跳了一下。

    其实他方才早就留意到了那李家小娘子的动作,只是他着实也想不到,这小世子能好整以暇地看这半天热闹,就是那道士被打成那般也没动一下眉毛,刚开口这第一句正儿八经的话,竟是在为那其貌不扬的小娘子领了这一暗算的锅。

    乔恒也无意拆穿,开口道:“世子这是何意?”

    “我瞧着也该打够了,你堂下这位多半是未来阴山观的下届掌门,再打,将人打死了,那道观来找麻烦,乔国公也难免棘手。”

    广陵王世子道:“我这么讨厌道士的,也还没将人打死呢。”

    乔恒闻言一怔。

    他扭头看去,那姓卫的道士此时正趴在另一道士的怀里,双目紧闭,想来是被活活打晕了,瞧着胸口仍有起伏,倒是还留了命。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心中却有些复杂,方才是在气头上,也确实是想看看这道士的本性,寻常人挨不了几棍便定会求饶,未曾想他心志竟这般坚定,他对乔吟当真已情深到此般地步?

    不过那又如何?阴山观的下届掌门……

    既是掌门人选,更无娶妻生子一说,他堂堂国公府上的千金,胤都城中娘子榜上生得最上乘的女儿,难道要为这种人守一辈子活寡么?!

    思及此,乔恒道:“我瞧着他的性命未失,是我下手太重,世子将人领回去便是。”

    李秀色闻言,忙插嘴道:“他定是要领走的,但我们还要带走一个!”

    乔恒皱眉,瞧见广陵王世子对这小娘子所言似有默许之意,便道:“世子,此乃我乔府家事。”

    颜元今道:“我知道,我管不了你府上的事。可我是什么人?”

    广陵王世子托起腮来:“脾气不好,惯会颠倒黑白,御前告状的坏人。”

    “卫朝有令,其一,阴山观为朝中行事,观中之人虽不为官,但乃圣上亲许,加以厚待,不可擅伤。其二,胤都家宅,虽各有主,可宅中性命,皆要按律、按法,不可随意处之。乔国公身居高位,一欲杀道、二欲杀女,我若带上这道士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去参你一笔,结果会如何?”

    乔恒听得哑口无言。

    李秀色更是目瞪口呆。

    ……这骚包当真是了不起。

    颜元今起身:“打也打够了,看得我都倦了,该将人放了?”

    第183章 危险

    乔府祠堂设在后院, 李秀色赶至时,见堂门外落了锁,一旁还有两个下人守着。下人瞧见老爷默许, 这才开了锁放人进去。

    室内倒是烛火通明, 高处有三排牌位, 正中下方的蒲团处,身穿红色衣裙的小娘子正兀自跪着,身旁食盘冒着凉气,似乎动也未动。她身子摇摇欲坠,眼看便要朝一旁栽去。

    李秀色连忙上前:“乔姐姐!”

    乔吟面色苍白, 瞧见搀扶人是谁时稍显讶异:“李妹妹,你……”

    “乔姐姐, 我晚些再同你解释。”李秀色不由分说将她胳膊搭在自己颈后, 用力拖着人站起:“你眼下这般虚弱, 不能再于此处待着了, 我先带你出去再说。”

    正要朝外走,乔吟却未动:“不……”她抬头,瞧见广陵王世子也站在不远处,眉头微微蹙起:“你们怎么来了?”

    她停在原地,却因虚弱站不住脚导致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李秀色肩头,后者那身材瘦小又气力单薄的个子着实有些难以支撑,心急道:“不单是我们,还有顾隽、卫道长, 不过现在卫道长眼下受了很重的伤, 他正在外头……”

    乔吟一怔,抓着李秀色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受伤了?”

    “瞧着是快没气了。”看那紫瓜一个人扛得极其吃力,还莫名其妙被掐了一把, 广陵王世子啧一声:“你若再在这磨磨蹭蹭,只怕也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

    李秀色立马扭头看了颜元今一眼,方才来之前不是还特意检查了下卫祁在的伤势,确实皮开肉绽,但是不及性命,也没说马上就要死了啊。

    再回头,乔吟的眼已一瞬红了,身子似乎都颤抖起来,像是都不用李秀色再搀扶,跌跌撞撞便要朝外奔去:“不、不可以……他在哪?”

    李秀色吓了一跳,忙追上去又将人扶住。

    二人途经门边始终一言不发的乔恒身边,乔吟的步子倏然顿住,扭头道:“人是你伤的?”

    后者一言不发,乔吟心中有数,忽然笑了一声:“你即便是真将他活活打死,我此生也不会嫁给旁人。”

    字字如泣血震人心弦,语毕后便从胸腔内重重咳出一声,李秀色焦急地去帮她轻拍背后,却被摁住了手:“我们走。”

    乔恒于大惊后似又盛怒,却并未有何表示,只是开口道:“你若一意孤行。”

    他沉声道:“踏出这个府上的门一步,便不再是我女儿。”

    乔吟的身子似乎有一瞬的停顿,但很快,头也未转一下,拉上稍显犹豫的李秀色离去了。

    广陵王世子行在最后,看着脸色铁青的乔恒,挑了下眉道:“人我们便带走了,去旁处住着修养两天,省得叫你府上当真出什么人命,国公爷不必挂心,哦,也不必多谢。”

    说完话后便也随之离去,只留下乔恒被气得不轻,险些朝后栽去,多亏了老管家匆忙上前扶住。

    *

    出了乔府,夜风扰人,乔吟上了马车,才瞧见满目伤痕的心上人。

    她的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一旁的道灵瞧见这么貌美的小娘子,先是呆了,见她哭泣,又一下慌了,手忙脚乱道:“乔娘子不、不必担忧,师兄只是昏了,我方才已给他上、上过了药,休息一晚便会好的。”

    乔吟点头道谢,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抬手抚上卫祁在的面庞轮廓,指尖都有些微微颤抖。

    道灵瞧着气氛不对,自己在此处待着也尴尬,便挠了挠头,先下车去了。

    下去后,便瞧见头顶屋檐上不知何时飞下来个眼生的黑衣人,武士装扮,直奔广陵王世子与顾隽跟前,对着颜元今行礼后道:“主子,抓着个人。”

    道灵立马上前,听那黑衣人续道:“入夜时那人窜入吴府似要寻人,没寻着便想跑,此人武功不低,身手矫健,被安插在府外的暗卫发现,才没叫他逃了。”

    “吴府,”道灵身后不知又从哪探出来个脑袋,诧异道:“可是吴员外府上?”

    那黑衣下人眼瞧见说话的小娘子额上有个胎记,神情灵动,问话时主子也丝毫未见不悦,便毕恭毕敬答道:“正是。”

    顾隽讶道:“昨昨兄是早知会有人会去,专程设的埋伏?”

    一旁的陈皮道:“我家主子自打从那日春宴后晓得吴娘子乃至阴相属且被人跟踪,便已早早派人盯着她府上了,莫说吴府,暗卫里最厉害的福冬还去了——”

    说话时忽然一顿,目光朝李秀色那看去一眼,又轻咳一声,换了话头道:“不过这么久来,都没再见吴府有什么动静,偏偏如今那吴娘子不在府上,倒是有人寻来了。”

    顾隽沉吟道:“这么说是停了一阵,又突然打起了吴娘子的主意?莫非是之前所取的其余那些至阴女子血的份量不够,眼下又需要了?”

    道灵庆幸道:“好在吴娘子如今在阴、阴山观上,倒是不必再、再担忧她的安危!”

    顾隽“嘶”了一声:“可他们未寻着吴娘子,若是急需至阴之处子血为用,会不会再打旁人的主意?幕后之人心狠手辣,应当不好对付,寻不着新血,岂能善罢甘休?”

    此言倒是让气氛一时沉重了起来。

    广陵王世子没有作声,半晌才开口道:“人在何处?”

    那黑衣下人神色始终有些局促,插不上嘴,如今主子发问,却忽然将牙一咬,直扑通一声半跪下去,大声道:“属下失职!”

    顾隽在旁一惊:“怎突然跪下了?”

    “人被关了起来,不过——”下人沉声道:“此人舌下含了剧毒,还未等属下们拷问,便已自行咬破那毒丸,咽……咽气了……”

    李秀色几人顿时哑然。

    颜元今眉头轻皱,却也似乎不甚意外,道:“尸首呢?”

    “仍在吴府。”

    广陵王世子“嗯”了一声:“知道了。”想了想,又道:“明日将尸首裹着,带去个地方。”

    下人道了“是”,便先行离去,几下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迅速隐入夜色。顾隽抬着头目送,看上去很是欣赏的模样:“这便是王府上的暗卫?身手当真是不错。”

    广陵王世子睨他一眼:“喜欢?改日你被人追杀,也送两个去太师府上保护你。”

    “……”顾大公子道:“这倒是不必了。”他想起什么:“不过昨昨兄明日是要将尸首带去什么地方?”

    颜元今没搭理他,只道:“眼下时候不早,不回去歇着?本世子累了。”

    说着便率先回了马车,车内乔吟依偎在卫祁在身侧,似是倦极睡着了。这二人一个昏一个睡,倒是对苦命鸳鸯,广陵王世子只扫了一眼,便有些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虽说他是帮了他们的忙,但老实说,出手相助是相助,但起因最初也只是因为见不得那紫瓜为他们操心罢了。广陵王世子并非是多管闲事的人,对他们这副境地也没太多感慨,甚至还觉得无趣,如同当日于济世观前眼睁睁看见乔吟下跪救人一般略有不解,弄成这般模样,当真是值得的吗?

    脑中却不合时宜地跳出了另外一张脸来,眉眼平平却鲜活,说话时要么躲躲闪闪似狡猾的老鼠精,要么便是直勾勾瞧着你,一双眼熠熠生辉,即便只是瞬间想到,都叫他的思绪一瞬间停滞。

    马车的帘子适时地被人掀起,上一瞬还在他脑海中的那张脸这一瞬忽然出现在了他眼睛,小娘子像是怕吵着车内那一对熟睡的有情人,猫着腰小心翼翼,连脚尖都是垫着。

    发间的流苏不小心勾上了帘旁的钩子,她有些焦急去扯,流苏没断,倒是那钩子被她一把扯下了一半,小娘子唇角顿时一抽:“……”

    手忙脚乱之间抬头与广陵王世子的目光撞上,立马再是一抽,然后干笑,像是在说:这可怨不得我,是你家钩子先动手的。

    颜元今没说话,只倾身过去。

    李秀色身子一僵。

    却见他自然地抬手将她的流苏与那钩子的缠绕一圈一圈解开,似察觉到小娘子身体不自觉流露出的僵硬气息,收回手时没什么意味地轻笑了一声,而后坐回原处,慢悠悠道:“这钩子是上好的灵石玉做的,价值三百金。”

    李秀色刚放松一瞬,太阳穴便是又猛地一跳:“多少金?”

    见广陵王世子没吭声,小娘子额上险些都出了汗,在腰间布袋里掏了半天,零零散散数了数,加起来也不过三金。

    正局促着,顾隽与道灵先后上了来,顾大公子好心道:“李娘子不必紧张,这种玉他府上多着呢,平日里只会摔打着玩。”

    “……”

    晓得他有钱,没晓得他这么有钱,李秀色再一次见识到了贫富差距,低着头不说话了,只是与生俱来的仇富感让她忽然看这世子有些不顺眼,一路上都在心里骂着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因着车内另有两位伤患,几人一路上极有默契地都保持了安静。

    顾大公子途中掀了窗上的帘子朝外看,忽然便瞧见车行至了条极为熟悉的街道,紧接着便马上要经过一处极为熟悉的府邸,想起吴荑儿府上往城东处确实会途径此路,便忙道:“昨昨兄,你府上到了。”

    道灵闻言,忙也凑上去望了眼,果然于夜色中瞧见“广陵王府”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却不想颜元今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再没什么回应。

    不单是他无甚反应,这马车更是片刻不停地径直自府门前驾了过去。

    顾隽讶道:“昨昨兄不回府么?”

    颜元今道:“我送你们回去。”

    “……”

    顾大公子一时受宠若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秀色却是眉头一皱,只觉得见鬼,乔吟她是要带回自家府上歇着的,顾大公子平易近人,更是早早相约两位道长去太师府一住,唯有这骚包懒得管他们。她了解他,天知道他是多怕麻烦又精贵的人,再有什么,也不至于过家门而不入,费这么大劲地专程送他们一趟,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这么一想,她抬起头,却正对上颜元今的目光。

    后者笑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道:“再过两月,便是李娘子的生辰了?”

    他极少喊她李娘子,倒是让李秀色一愣。

    第184章 王府

    提及生辰, 未等李秀色作答,顾隽已率热心问道:“过两月便是了?具体为几时?顾某好先为李娘子备下礼来。”

    道灵也忙不迭在旁边点头,两双眼齐刷刷殷勤地望向她。

    李秀色唇角浅浅一抽, 原主的生辰她怎么知晓?余光朝颜元今方向看去, 瞧见广陵王世子此刻也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更是心道坏了。

    这厮那夜在长安寺庄他便试探过她,为何要隐瞒自己是至阴相属的事,天知道她只是不知道罢了。倘若现在再说错了日子,那不摆明了让这骚包看出不对吗?

    “具体日子是……”小娘子大脑飞速运转,正思考着又要编撰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却听对面忽然一声哼笑。

    “倒是热心旁人,我的大礼你备好了?”

    说话的是颜元今, 李秀色一愣, 抬头朝他看去。

    顾隽立马小声道:“那是自然!昨昨兄, 可想知道我要送什么?”

    广陵王世子倚在床边, 懒洋洋摆弄着手中的灵石玉,刻薄道:“太寒酸的便不必了,免得本世子扔也麻烦。”

    此人说话一贯如此,顾大公子习惯得很,干脆深情并茂地介绍起自己打算送个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宝贝来,道灵在旁边听得两眼放光,啧啧称奇,两人打眼间便将方才的问话抛之脑后, 叫李秀色暗暗松了口气。

    一路安稳, 马车率先于李府后巷处停下,乔吟醒后虽仍担忧卫祁在伤势,但也放心顾隽照看, 随李秀色一道与众人道别,而后下车回府。

    身后的马车窗帘始终掀着,待她二人入了府中才将将要落下,只是落下那一瞬,顾大少爷却眼尖瞧见似有一道黑影随之窜上了李府的屋檐。

    他立马惊呼:“有刺客!”

    “不是刺客。”忽听车前陈皮道:“是护卫。”

    “护卫?”

    陈皮道:“是福冬,暗卫里最厉害的那一个,主子安排的。”

    顾隽有些茫然:“为何要安排这一个暗卫在李府?”

    “不止一个。”

    陈皮说完了话,便甩起马鞭,乖乖驾起车来。

    顾隽一脸愣神,抬眼望去,正对面已瞧见李乔二人安然进了府院的广陵王世子似是眉头松了松,又漫不经心玩起手上的玉钩来,他手指修长,那钩子在他手上转了又转,也未见停下。

    *

    乔吟住进李秀色的院子,后者本想将自己的床留给她,却听乔吟说与她同睡,李秀色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能与美女一起,立马屁颠颠脱鞋换袜上了床。

    两人挤在一处,见这女主角没有要睡的意思,李秀色便又兴致勃勃充当说书,将这几日她错过的种种诸事讲了一遍。

    乔吟听完,沉默良久道:“……所以,他师傅想让他做掌门?”

    李秀色知道她提的是那“二十四道阵”之事,想了想道:“但卫道长不肯,他做赌也是为了乔姐姐你。”

    “是吗。”乔吟只笑了笑,眼底却没有分毫悦色,只道:“只怕是赌数容易,师恩难还。”

    李秀色一怔,没等她说完,又听乔吟续道:“不过也不打紧。”她的声音忽然丢了过往的许许怅然,添了些无法摸透的轻快来:“我只需知他如此过,那便够了。”

    李秀色只觉得这话说得隐约有些沉重,她不忍再听,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活跃下气氛,听得身旁又道:“科考顶替、赶尸遭袭、女子失血……这些事,世子都怀疑是为谢家所为?”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这些事或许都能串联起来,就好似有人在背后下盘大棋。”李秀色说着,忽觉有些冷,往被子下又钻了钻,只露出一个头来,问道:“对了,乔姐姐同谢公子熟吗?”

    “谢寅?”乔吟摇了摇头,想了想道:“我只同其妹相熟。”

    闻言,几乎将下巴也缩进被子的小娘子突然一下激灵,迅速朝上一窜,侧过身道:“你认识他妹妹?”

    乔吟被她这敏感的反应吓了一跳,愣道:“你是说谢芊?我与她自幼便是认识的,儿时还上过同一个乐师的课,不过谢芊对弹琴作赋并不感什么兴趣,她性子古怪跳脱的很,生得文文弱弱,天生脸红,自小酷爱作画,却从不画花鸟风月,只画猛禽凶兽,似乎是嫌弹琴疼手,不如握笔称心,只匆匆上了几节便不上了。”

    李秀色点了下头,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吟看她,忽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问她做什么?”

    “没什么。”

    “你对她感兴趣?”

    “没啊。”小娘子头摇得似拨浪鼓。

    乔吟狐狸眼上的眉梢却是一挑:“她对广陵王世子倒是很感兴趣。”

    “……”李秀色将被子朝上一捞:“关我什么事。”

    乔吟啧啧叹了口气:“之前我便晓得谢芊中意这厮,还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说着,见李秀色又探出头来,便续道:“这胤都看上广陵王世子的不在少数,但颜元今却对谁都没意思,我便没放在心上,也未曾将此事同你提起过。怎么,是她同颜元今有什么了?”

    李秀色立马道:“关我何事!”

    “那便是你和颜元今有什么了。”

    “……”

    李秀色唇角顿时一抽,立马再将被子一捞,整个人都如同蚕蛹一般钻了进去。乔吟在旁笑看半晌,却是微微咳嗽起来,喃喃道:“真好。”

    *

    翌日午后。

    城南,一处高大的院墙外,府门前正中,倒着一捆粗长草席,不知裹了个什么,横在路上,挡了行人来往。

    有人好奇,上前将那席子一掀,待看清何物,却顿时栽去地上,屁滚尿流,高声叫起:“死人!有死人!”旋即吓得屁滚尿流而去。

    来往的人迅速聚集,却也不敢凑太近,窃窃私语起来。

    “这怎么死了个人?”

    “是谁丢在此处的?”

    “……”

    不远处,大树荫蔽处茶棚,有几人围坐一桌,假意喝茶,却是远远观望。

    “王府。”其中一个小娘子抬头看着不远处那死尸后的宅院牌匾,慢吞吞将那匾上二字念了一遍:“这又是哪位王爷啊?”

    “哎呀,李娘子慎言!”对面站着的小厮立马大惊:“卫朝是不止一个王爷,可于胤都城立府的也就一家!况且,广陵王府是多么气派!我家世子还在这呢,怎好叫这个不值一提的小破宅子僭越了!”

    说完话,还立马拍马屁地锤锤面前气定神闲坐着吃果子的小郎君:“主子,今日这果子是宫中昨日新贡的,可还喜欢?”

    广陵王世子没回他,只远远躺在椅上,朝着那府邸看,忽而冷笑一声:“瞧着也不破,若是旁人不知,只怕还真以为是个王府了。”

    陈皮见状,眼珠子一转,立马懂了:“待事办完了,小的就叫人把这宅子拆了!”

    “那这……”小娘子抬手指着那牌匾。

    “是王、府。”她身旁的另一位娘子接口道:“李妹妹需顿着读。”

    李秀色“哦”了一声,立马又追问道:“此人是谁?”

    陈皮道:“唤做王甫熊,一个员外罢了。”

    “员外?”坐在对面的道灵摸了摸头:“世子,你为何要、要派人把在吴府昨夜抓到的暗卫丢、丢到他门口?”

    颜元今没答,陈皮只得在旁解释:“之前主子查过,这个王甫熊曾于顺天府调过都中百姓户籍卷宗,最关键的是,此人似乎还与谢家有些远亲。”

    乔吟道:“是觉得至阴处子血一事与王甫熊有关?”

    未等回答,忽听人群窃窃中传来了谁人看见那尸首时的一句“此人看上去有些眼熟”,颜元今眉头一挑,对着一旁暗卫使了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马上前去将人自人群中“请”了过来。

    那人起初还有些挣扎,一到茶棚处看见几个衣着鲜亮的公子小姐,又被那生得极漂亮的郎君丢了块银锭,忙毕恭毕敬了起来:“几位是……”

    “你认得那尸首?”小郎君身旁的小厮发问道。

    “不认得。”那人如实道:“只是见过。”

    “见过?”

    “是,”那人乖乖作答道:“也是巧了,过去也是于这王府门前见过几次。”

    “如何见的?他做了些什么?”

    那人回想了下:“只是碰巧撞见他出入宅子罢了,做什么倒没见着。”说完,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倒也奇怪,每回见着他都是深更半夜。有时除了他,还有旁人。”

    “旁人的脸你还记得吗?”

    那人摇摇头:“我也是瞧见人了才能想起来,这会儿问我,全然没什么印象。”

    陈皮看主子一眼,续问道:“你认得这宅子主人?”

    “不认得。”那人道:“王甫熊乃员外,我一个打更的,虽住得近,哪配与此等人相识呢。”

    一番盘问,再问不出什么,陈皮留了信息,叫那人欢天喜地地捧着银子走了。李秀色愤愤道:“如此看来,这家伙当真与那深夜潜入吴荑儿府中之人有联系,多半便是他派人搜刮城内至阴相属女子,将人捋走又取其之处子血后抛弃的幕后黑手。”

    乔吟沉吟道:“王甫熊行事倒也谨慎,总是于深更半夜差人做事,也不易叫人察觉,可惜算漏了这个在附近半夜打更的。”

    正说着话,忽见颜元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再拍了拍衣角,径直朝王甫熊府上方向走去:“既然确认了,不得进去查查?”

    李秀色几人见状,也忙立马跟了上去。

    李秀色走在最前,没曾想前头那厮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个没反应过来,顿时又撞了上去,疼得倒吸一口气,捂着额头后退两步。

    广陵王世子转身看了她一眼,再看了她身旁除了他小厮外的其余三人一眼,“嘶”了一声道:“方才我便奇怪了,你们跟来做什么?”

    道灵最是实诚,认真答道:“李娘子来寻我说想、想不想知道世子今日要吩咐下人将那尸、尸首送去何地,我便同、同她一起了。”

    “我也是。”乔吟狐狸眼微微一笑:“李妹妹一说我便应下了。总归我身上没什么伤,休息一夜也便好了,之前被关太久,能出来走动也是好的。”

    李秀色见着两人一下将矛头指向自己,赶忙大声道:“我我我纯属好奇!”

    谁让他昨晚的对话她都听进去了,她虽然没像顾隽一样问,但当时就打定主意要跟来,又一想万一需要人手,便顺带还捎上了道灵。

    陈皮忙问道:“那顾公子与卫道长为何未至?”

    “你也知道,卫祁在伤太重,身边离不了人,需有人照看着。”乔吟风轻云淡道:“若是中途真死了,也有人能报个信。”

    “……”

    李秀色佩服地看了乔吟一眼。这女主角只怕是知道卫祁在危及不了性命放下了心,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还在走神,忽听颜元今嗤笑一声,开口道:“我倒是想知道,没问过我,你们是怎么寻来的这个位置?”

    李秀色闻言,顿时将背一直,迅速转换矛头,抬手朝陈皮一指:“他!”

    “……”

    第185章 空宅

    陈皮登时一激灵, 哇哇大叫:“李娘子怎的还恩将仇报呢!”

    若非他看这小娘子极力恳求,自己又一心想给她和主子撮合,否则以他这般比石头还严的嘴怎能如此遭人过河拆桥!

    李秀色立马扭头, 心虚地没看他, 倒是广陵王世子阴恻恻望过来:“本世子的行踪倒是劳得你宣传。”

    陈皮的腿登时一软, 正要解释,却见颜元今只是哼了一声,扭头率先朝王府方向去了,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几人见状, 忙屁颠颠跟上。

    随行的暗卫受意将人群驱散了开,又差人将那尸首带走。

    王府的大门紧闭, 门外并无下人把手, 广陵王世子一个眼神, 陈皮便忙上前敲门, 只“咚咚”敲了第二声,便有人自里开了。

    探出个老妇的头来,当是管家婆一类,上来便蹙眉道:“寻谁?”

    陈皮道:“自是你家老爷了!”

    “老爷不在。”

    说着便不由分说要关门,缝隙里却插进来个叫脚来,陈皮趾高气昂道:“你可知我家主子什么身份?”他瞪起眼:“连世子殿下都敢拦?”

    那老妇闻言吓了一跳,这才上下打量起众人,视线尤其在颜元今与乔吟身上落了落, 一看衣着样貌皆是不凡, 尤其那小厮一脸傲慢不似有假,当即出了门对着小郎君行礼道:“不敢不敢!老奴不知竟是世子到访!只是老爷如今不在府上,不晓得世子殿下这是……”

    “不碍事。”颜元今慢条斯理道:“本世子口渴了, 不过是进去讨口水喝。”

    明明正对面便是茶棚,那老妇有些奇怪,却见这世子目光扫过来,身旁的小厮跟着耀武扬威开口道:“怎么,不让进?”

    “怎么会!世子快快请!”老妇险些咬了舌头,忙陪笑将人迎了进去。

    入了府,李秀色四处眺望一番,忍不住道:“倒是气派,这王甫熊便这么有钱?”

    “瞧着气派,但园内摆设堆杂满目铜臭熏天,假山上都能镶了元宝,金碧辉煌却丝毫不见品味。”乔吟在旁颇有些嫌弃地扫了一眼:“瞧着更像是是个不入流的发达户。”

    陈皮道:“娘子所言极是,这王甫熊是个巨贪,方州出来的,要知道方州在过去那可是个穷县,几年前还发了大灾,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偏就他还这般逍遥自在。”

    这几人讲话也不小声,全叫一旁跟着的老妇听了去,面色尴尬偏也没话给自家老爷反驳。

    说是进来讨口水,入门却是将这府中几乎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府里下人瞧见来人身份也不敢多加阻拦,只可惜查了一圈也未见什么猫腻,李秀色问老妇道:“你家老爷人何处去了?”

    老妇摇摇头道:“老爷今晨便匆匆忙忙便走了,也未提及去做什么,奴婢也不知他的行踪。”

    乔吟道:“近来府内可曾有过什么异常?譬如可曾见过府中有什么生面孔,男子……或女子?”

    老妇似是仔细想了想,再摇头道:“不曾。这府内上下大小事老婆子我都管着,莫说有生人,就是有只生鸟,我也能瞧出来。”

    颜元今睨了陈皮一眼,后者立马拍拍手,忽自王府府墙外飞进一道黑影,正是先前那暗卫,怀中还抱着一卷草席,径直在那老妇面前站立,而后将手中草席朝地上一扔,里头的尸首顿时滚落了出来。

    老妇一声惊呼,若非道灵好心扶住,险些要吓晕厥过去。

    广陵王世子坐在一旁椅上,慢悠悠道:“眼熟吗?”

    老妇忍着惧意盯着那尸首面孔瞧了瞧,一边拍着胸脯,一边颤声道:“从未见过!”

    陈皮见她反应不似作假,有主子默许,对着暗卫抬了抬下巴,后者当即卷起尸首踏墙离去。

    乔吟看了一旁去池边作呕的老妇一眼:“王甫熊小心得紧,看来这府中下人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若是过去曾差人捉了那些女子来,总得有个安置的去处?”她沉吟道:“这府内瞧着确实不像。”

    见老妇回来,颜元今忽道:“你家老爷养的那些小妾呢?”

    老妇此刻魂没了一半,问什么便答什么:“从前那些乡下的小妾,自然都在乡下各处宅院里。”

    “方州?”

    “是。老爷在祖宅附近另置了数所宅子,都是给那些没带来胤都的妾室们住的。”

    颜元今“唔”了一声:“据本世子所知,这王员外过去在方州爱养小妾可是人尽皆知,可我怎么看这府上却连个女眷都没有?”他嗤道:“总不能来了胤都后,便金盆洗手了?”

    老妇立马道:“老爷是又娶了些,不过不在府里,据说是都养在城中别的宅院内了,老奴从未见过。”

    乔吟道:“你是说,王甫熊在胤都城内置办了些宅院,专门用来养那些女眷?”

    “是。”

    李秀色闻言心头却是一凛,买宅子养女眷?怕不是挂羊头买狗肉……打着这名号做其他见不得人的事罢?

    她想了想,开口问道:“那些院子在何处?”

    老妇面露难色,摇头道:“我们也只知道老爷置办,却从未听他说起在何地。”

    颜元今冷呵一声:“瞒得倒死。”

    陈皮机灵得紧,没等主子吩咐已大声道:“岂有此理!主子,小的这就去查!”

    说完便要一溜烟朝门外走,可没想到却忽被一小娘子拉住了袖子:“等下。”扭过头去,便见李秀色轻皱着眉头,她轻嘶一声:“我好像知道在哪。”

    陈皮奇道:“李娘子晓得?在何处?”

    李秀色斩钉截铁:“大理寺!”

    大理寺?

    陈皮正将信将疑,还未问出口,便见自家主子率先站了起来,经过他与李小娘子身边时,陈皮臂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吃痛时下意识便将被小娘子揪着衣服的胳膊抽了回来。

    自家小厮抱着胳膊“嗷嗷”哀嚎,广陵王世子头也未转一下,懒洋洋道:“既都知晓在何处,愣着做什么?走啊。”

    *

    好在广陵王世子今日又是坐了那辆华贵宽敞的马车来,几人便又一同坐进了车内。陈皮驾车朝大理寺而去,李秀色于路上解释:“乔姐姐,你还记得当日我们一行人因僵犬一事前来大理寺探查?”

    乔吟点了点头:“自然。那日李妹妹还受了伤,还险些殃及性命,眼下可好些了?”

    道灵大惊:“李、李娘子你受伤了?!”

    他与她坐在马车内同一边,说着便要凑上前来关心,却被对面一柄今今剑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

    广陵王世子看也懒得看他一眼,只是黑着一张脸,约莫是想起了那日小娘子的伤势,叫着车厢内的气压都变得有些低起来。

    道灵摸了摸胳膊,没再吱声,瞧见李秀色倒是一脸浑不在意,随口答了句“早好了!”,又赶忙道:“就是那日,我们出了大理寺在周遭查探,发现那附近几里处,有数所没人住的私宅。胤都建宅风也多半是建在城里,那般高门大院,为何偏要建在那般偏僻处?”

    “你是说那些 ……”乔吟这才回想起来,眉头一跳,沉吟道:“的确,当时以为那些宅子取址是因着依山傍水的缘故,如今看来倒是未必,空宅几所,紧闭门户,恐怕是有些怪异了。”

    “怪不怪异,进去看看便知道了。”

    话音方落,马车便已到了大理寺跟前。

    照着李小娘子探出头指的方向,陈皮又驾车而去,没过多时,便果真如她所说,远远见着几所宅子,院墙高大,不似普通人家的手笔。

    只是还未停下,便忽听陈皮在外大声道:“主子,那宅前有辆马车!”

    此时天色已暗,此地又如此偏僻,这个点谁会在此处?

    乔吟道:“莫非是王甫熊?”

    李秀色闻言一喜,率先便跳下了车,只见不远处那辆车内似是无人,而车前的宅院大门虚掩,人应当是已经进去了。

    颜元今也下了车,盯着那辆马车,却忽而轻皱一下眉:“这车有些眼熟。”

    眼熟?

    李秀色尚在莫名,下一瞬,便见面前那宅院虚掩着的门忽然被人大开,而后便是两道人影。

    为首那人生得清风明月好不熟悉,也一眼瞧见了他们,登时“诶?”了一声,欣喜道:“李娘子,昨昨兄?”

    “……”

    “顾公子?卫道长?”熟人相见,分外吃惊:“你们怎么在这?”

    说话间,又见他们身后再跳出道人影来,此人一条长辫,腰系红鞭,又是标志性的橙衣束身:“还有我呢!”

    “傅娘子?!”

    没想着傅秋红竟然也在此处,多日未见她,李秀色当真是又惊又喜,两人一时忘了正事,叙起旧来。

    颜元今轻轻一皱眉,撞撞身旁顾大公子的肩:“她们见过几面?”

    “一面罢。”

    “……”

    广陵王世子有些气笑,一面罢了,这小娘子与那傅秋红能说的话比同他的都多。

    乔吟一下车,便瞧见了卫祁在,这二人是自之前分开后第一次清醒相见,后者静静看着她,半晌方道:“阿吟。”

    乔吟未动,她眼睛忽而有些微微地红了,似乎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在床上躺着。她有些恼怒,又有些庆幸。原是醒了,还能出门,这般好生生站着,那便当真是没事了。

    卫祁在换了一身新衣裳,他平日里只穿那身破破烂烂的道士装,如今这一身青边锦袍略显贵气,当是顾大公子的手笔。他虽生得不比颜顾二人白净漂亮,却有自己独一份的气质,眉眼偏深邃,端正稳重中不失英气俊美,从前总穿得过分质朴,如今换了行头,面貌格外彰显出来,倒让乔吟看愣了愣。

    只是即便是穿了新衣,却也难掩面上的伤与略显憔悴之色,乔吟远远看着他,并未理会他的轻唤姓名,只道:“伤势未好全便出来,本就生得难看,若是破了相,你以为我还会要你?”

    卫祁在笑了笑,道:“好。”

    乔吟似见了鬼:“好什么?”

    “没什么。”这卫道长像是当真有些高兴,看见面前的小娘子气色红润,还如往常一般漂亮,如往常一般说话语气,未见半分伤容,便由衷道:“只是觉得,还能再见到你,这便很好了。”

    乔吟一噎,似是未想到他会忽然这般说,脸上悄然染上了一抹嫣红。

    傅秋红远远瞧着,胳膊搭上李秀色的肩,啧啧摇头:“合着是来看他俩谈情说爱来了。”

    李秀色感概地收回小情侣身上的目光,扭头道:“你们还未回答我呢,”她扭头望了望身后的宅院:“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是这样的。”顾隽如实道:“卫兄午时便已醒了,醒来后得知道灵道长被你与乔娘子唤走,又问我昨夜他昏后发生了何事,我将暗卫捉人一事等等如数告知后,他便执意说自己已无大碍,一心想要出门。”

    “你们也知道卫兄脾性,我虽担忧他伤势,可却委实拗他不过,只好跟着一并来了。起先是去广陵王府询问你们去向,可府内下人不知。本想既然如此便算了,可卫兄却道他领师命下山,做事刻不容缓,要干脆与你们分头去查。”

    “卫兄道,若是胤都有人要再抓至阴女子,必要安置于不为人知之处,而从之前所抓女子数量匪浅来看,那地方定也不会小。而既然要以女子血滋养僵身,许还能一并寻着炼僵之地,更没准同在一处。”顾隽道:“卫兄与我同时想起一个地方似乎颇有些怪异,便一道来了。”

    李秀色听了个明白,点了下头,转而又奇道:“那傅娘子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没等傅秋红说话,顾隽率先歉道:“呀,委实不好意思,方才将傅娘子忘了。”

    傅秋红白了他一眼,对李秀色解释:“我与他们一道来的。本是上他们府上探病去了。”

    “探病?”

    傅秋红点头:“听我爹说顾家早上请了太医入府,顾太师又看着无恙,那我猜应当便是这小子出了事,毕竟他本就一贯弱不经风的。”说着一言难尽地将顾大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再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最后一言难尽地收回目光继续道:“想说好歹朋友一场,要是他生了什么大病快死了我也多少看上一眼,便行行好去了,说到这,顾阿绣,我也算关心你罢,你不得谢谢我?”

    “……”顾大公子乖巧的道:“多谢傅娘子。”

    傅秋红这才满意,转回头来继续道:“谁知道不是他病了,是那卫道士受伤,恰好去了又正好撞见卫道士要出门,我本就无聊,便来凑个热闹。”说着,她又啧了一声:“方才我们将这几处院子都查过了,属实都是空宅,内里建设构造是瞧着有些离奇,只是里头莫说有人或僵,确实就连只鸟都未见。”

    道灵急道:“那、那岂不是找、找错地方了?”

    傅秋红摇了摇头,刚要继续说,却听卫祁在道:“非也。师兄,你进去一探并知。”

    道灵闻言,忙和李秀色一并推门入院,院子构造一眼望去与寻常家宅无甚区别,唯一不同的是看起来像是久无人至,院中草都杂乱无章。朝里走去,穿过大堂,便至后院,此处四周方向都是宅屋,比寻常家宅屋子数量显得更要多更小些,极为密集。而这些宅屋屋檐极长,四边围起时几乎遮挡了半边天空,让这处院子显得暗气沉沉,叫人略感不适。

    李秀色忍不住皱了下眉:“什么味儿?臭臭的。”

    道灵却是忽而愣在原地,而后脸色大变:“是僵……是僵的气味!”

    他说着便朝里走,越往里走眉头越皱:“此地居、居然有这么浓烈的残留僵气?”

    行至一旁的一处屋前,他见屋门没关,便抬手推开,而后神色陡然变得严峻:“除、除了僵气……好像还、还有……”

    李秀色道:“什么?”

    未等道灵回答,便听卫祁在于后声响:“血腥之气。”

    “诸位。”他抬起头,低声道:“你们看这宅院布局,四边围绕黑屋严丝合缝,头顶却非苍穹,而是窄空。多么迷惑巧妙,一座普通的宅院罢了,在外无人生疑,可当亲入其中,此般构造,像不像……牢笼?”

    *

    几处宅院都是一般布局,一一下了定论后,众人终于断定,此处应当原本就是关押至阴女子及炼僵所在。

    陈皮道:“待我主子回去查查,便能晓得这宅子是不是那王甫熊的!王甫熊乃是谢家远房表亲,虽不知多远,但若是,那谢家定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还是晚来了一步。”卫祁在低声道:“他们应当迁了地方,此处已然废了。”他说着,叹了口气:“……此地暴露,更像是有意为之。”

    道灵讶道:“有意?”

    卫祁在道:“那幕后之人行事极其隐蔽,也擅用障眼法,若他不想留下蛛丝马迹,譬如其中僵气与那血腥气味,定能消除得干干净净,不露一丝痕迹。可他偏偏不管不顾,任我们寻得答案。这说明什么?”

    道灵茫然道:“说、说明什么?”

    “说明他根本不怕。”乔吟接话道:“说明他有信心不被我们寻到下一个地址。此人性情定是心高气傲,万般自信,甚至颇有些恶劣,换句话说,他根本就是在故意惹恼我们,给我们留下挑衅,在暗地看着我们无计可施。”

    卫祁在点了下头:“还有一点。”

    他声音变得沉重:“此人不怕于当下留下线索,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的时机大抵已经几乎成熟,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即便是可能被我们追踪到,但早在那之前,他最后的目标……兴许已然成功了。”

    “虽不知这幕后之人意欲何为,但若叫他炼成了群尸,这胤都城中……只怕凶多吉少。”

    此言一出,众人的气氛顿时也变得压抑起来。

    傅秋红最先甩手气道:“怎么这般麻烦,那我们岂不是得赶在他成功行事之前,先将他一网打尽?这片宅子废了,总有下一个宅子吧,满胤都我都将他翻个底朝天,便不信寻不得那帮腌臜东西!”

    又道:“不是说他们现在突然又开始寻那些至阴相属的娘子了?会不会便是临门一脚,没有那一个娘子,便无法成事?”她越说越亢奋:“去查过没有,除了吴荑儿,城里还有几个?”

    陈皮道:“之前在顺天府查过,这城中余下的娘子里……”他低着头,不敢在主子眼皮底下多说其他的话,想了想,违心道:“应当是没了罢?”

    “没有好!我看他们一个也寻不着要如何!”

    卫祁在道:“就之前的情况看,此人应当已炼出了不止一具尸。即便如今仍缺少至阴女子之血继续炼尸,也不妨碍他已成之事。多让他躲藏一日,这胤都城内的危险便多一分。”

    傅秋红闻言,又狠狠啐上一口:“可惜我不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不然姑奶奶我非得将那狗东西钓出来,好生搞他个瓮中捉鳖,把他一窝端了!”

    卫祁在闻言皱了皱眉,傅娘子此话倒是另辟蹊径,仔细想想确然是个不错的点子,盲目寻找,不如引君入瓮。只可惜如她所言,她也并非是至阴相属……

    还在思忖,一旁的一个小娘子默默挠了挠头,而后忽听她略有些犹豫地道:“我是。”

    卫祁在一愣,众人也皆是一愣,唯独陈皮则是吓了一跳,这小娘子怎么还自己往外蹦了!

    没等他说话,却忽见自己主子——许久未作声的广陵王世子骤然黑了脸,没有半分犹豫地开口:“不行。”

    第186章 赴宴

    傅小娘子没听出广陵王世子语气不对, 只大惊道:“李妹妹,你竟是至阴生辰?”

    见李秀色点头,又欣喜道:“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那法子不错?”

    李秀色神色恳切道:“他们若查女子生辰, 定能查到我头上。若需施计引之上钩, 我来可行吗?”

    “当然!”傅秋红摩拳擦掌:“要我说, 与其无头苍蝇去寻,还不如当真听我的,先下手为强,造饵诱敌。之前在吴府抓着的那人既然宁死也不泄露任何讯息,那这回我们便来一出假意被抓, 实则黄雀在后,而后一路追踪, 寻得老巢, 再一网打尽……”

    卫祁在沉默一瞬, 摇头道:“可行。但思来想去还是过于危险, 阴山观处事,怎能让无辜之人以身涉险。我定全力追查,李娘子放心,如今知晓你身份特殊,小道也定会尽全力保护于你,不受奸人迫害。”

    傅秋红心思直爽,闻言也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提议是将李妹妹置于了险地,忙跟着点头:“对对对, 我瞎说的, 还是算了算了。”

    李秀色却忽然道:“其实我可以……”

    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了住,扭头去看, 却是颜元今,他低头冷笑,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你可以什么? ”

    李秀色想去挣脱他手,却不想对方握得更紧,在场众人都看出了不对劲,李秀色心中不爽,这骚包这么用力,还不如干脆拧断算了,便梗着脖子道:“我可以涉险。”

    广陵王世子直接气笑,这小娘子当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毫不留情地嗤道:“你拿什么涉险?拿你这柄破剑,还是拿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我——”

    李秀色气极,早知道这厮是个臭脾气,只是这回说她还不够,连自己亲手做的小剑都能贬得一文不值了?她可是拿它当宝贝呢!

    颜元今又道:“你知道背后都是什么人,炼出了什么样的尸?若真出了事,指望谁救你?单凭这两个破道士?还是傅家的那个破鞭?”

    不愧是广陵王世子,短短几句话几乎把在场一圈人都骂了个遍。

    傅秋红哇哇大叫着便要上前:“什么叫破鞭?!”

    顾隽忙拉住她:“息怒息怒……”

    颜元今却只是冷笑一声,将手一放,目光落在小娘子腕处白皙中微微的红痕一瞬,先行离去了。

    “主子!等等我!”陈皮见状,只得匆忙跟众人作别,而后快步追了上去。

    余下几人倒也习惯了这世子的古怪脾气与喜怒无常,尤其乔吟,绕到了李秀色身侧,她一双狐狸眼似是将什么都看透,啧啧叹道:“这厮是不是心悦你啊?不过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关心小娘子的,明明是好心,非得如此言语刻薄难听,就这样还妄图讨你欢心?”

    “……”李秀色胆战心惊地看了乔吟一样。不是,这女主角是怎么看出来的?

    乔吟却是对着她眨了眨眼:“李妹妹,虽说他脾气不好,不过所言极是,小道长虽说护着你,但若你先置身险地,也难保一二。”说着,颇为嫌弃地看了眼卫祁在:“况且他本事也就那般,你也莫要过分信任他。”

    李秀色心中欲哭无泪。

    是了,道理她也懂,谁又想没事去犯傻冒险?还不是因着一些缘由推波助澜。

    再低头看看自己手腕,都抓红了……那骚包力气当真是不小,就是实在可恶,她不过随口说说,他至于发那么大脾气?

    李秀色又气又觉得没劲,心中叹了口气,低声道:

    “出来。”

    脑海嗡嗡作响,耳边下一顺便响起了一道欢欣雀跃的声响:“宿主!有何吩咐?”

    “我还差多少功德分?”她有些遗憾:“倘若这次成了,是不是就满了?”

    系统却只贱兮兮道:“宿主,无可奉告。且据眼下情形看,此次功德积攒终将失败,静候下次,再见!”

    “……”

    说完再见,无论李秀色怎么召唤,脑中却都再也没声了。

    揭露原主的至阴生辰,便是这狗东西给的建议。

    李秀色不算胆大,也自然不会傻到真去以身犯险,更何况她是身穿,本便不是什么至阴的生辰。但就在那个当口,这失踪许久的系统却忽然跳了出来,说道:“宿主可以原主身份协助主角团抓住幕后BOSS,以积攒功德!功德一旦积满,便即刻下发重要道具!”

    李秀色听着那熟悉的声响便是脑子一痛,来不及去问它为何偏偏这会儿冒了出来,只追问道:“那道具究竟是什么?”

    她机灵迂回:“不如先叫我看看有没有用,毕竟我都快回家了,若又是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那我何苦还要积那劳什子功德,我这功德不积了,东西不要了不成吗?”

    脑内声音答得飞快:“道具根据宿主心中所想生成。若无道具,以近日所见,宿主定当后悔莫及。”

    “……”

    到底是何物!

    又听这狗系统继续道:“请问宿主,现在就要自动放弃道具吗?”说完竟还开始自问自答:“收到!过往功德分自动清零——”

    李秀色:?

    “等等!”李秀色忙道:“我没说不要!”

    她迅速在脑内理了一通,她心中所想会是什么?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便不由得现出了一道不可一世的人影。

    李秀色倏然一怔,那一刻忽然对那狗系统所言有些心动。

    她早便知道故事去向,早知道自己终究要回家——如今最最所想,不过是离开之前,能看到大家都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罢了。

    *

    虽然拒绝了李秀色当日的提议,但是对于卫祁在而言,前者其实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只因接连两日,他与道灵二人几乎将全城都翻了个遍,也未寻得半分蛛丝马迹。

    更有消息传来,王甫熊失踪了,不知是躲了起来,还是出了什么事。他与那变空了的宅子一般,一切秘密都随之消失殆尽,唯一的线索便是此人还与谢家有一层干系在。

    可卫祁在与谢府并无交情,能打交道的便只有乔吟与颜元今。

    此二人都在之前收到过谢家小姐的请帖,府宴的时日也到了。

    乔吟梳妆要去赴宴,她本不喜这种场合,但今日只欲同谢芊叙上一旧,没准能套出什么话来。

    她生得极美,不施粉黛便已惊为天人,只在眉上简单扫了两笔,李秀色便看得有些痴了,瞧见她模样,乔娘子还有些发笑:“怎么,看我看呆了?”

    见李秀色嘿嘿笑,乔吟起了调侃的心思,凑身上前道:“那谢芊模样可比我差不了多少。”

    “我晓得。”李秀色点头道:“谢寅便生得好看,她妹妹自然也不会差。”

    乔吟打量了下她神色,忽道:“他二人可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妹。”

    李秀色一愣:“不是一个母亲?”

    乔吟点了下头:“谢国公夫人早在谢小公爷幼时便去了,这个妹妹乃是之后二房所出。”

    她说着,又将话题转了回来,故意道:“说起来,晓得广陵王世子会去,谢府今日应当有不少小娘子会去。”

    “……”李秀色“哦”了一声。

    提到广陵王世子几个字她便又些来气,自从那日那骚包发了脾气,这几日她也没再见过他。

    乔吟这话又让她心间莫名烦躁,想了想,便又有些心中不快地补充了一句:“不干我事。”

    乔吟听她语气,忽而笑眯眯道:“我听陈皮说,你拒了他主子心意,还奇怪着呢,明明从前见你那般追赶着颜元今那厮,怎么回了胤都便变卦了?今日瞧你明明还会吃味,你到底是喜欢他的,缘何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李秀色唇角一抽。

    这陈皮生得是个像模像样的小白脸,怎的嘴就这般大。

    她坐起身子道:“我不喜欢他。”

    乔吟笑了:“是吗?”

    乔娘子打趣完也不再多嘴,她晓得李秀色性子素来直率可爱,偏偏对情爱之事扭捏不肯承认定当是另有缘由,个中牵扯,只能她自己想明白。

    乔吟去了谢府后,李秀色便一个人在屋内对着门外发呆。饶是小蚕在她身旁走了三圈,自家小姐也没偏一下头,活像入定着魔了一般。小蚕有些担忧,不晓得小姐这是怎么了,正要询问,没曾想面前的小娘子却抬起了头:

    “小蚕。”她忽然叹了口气:“家中有酒吗?”

    *

    谢府设宴,请的人并不多,此次乃谢芊及笄宴,帖子都由她亲自相送,头一份便送往了广陵王府。谢小娘子被拒绝惯了,起初也生起过要不要送去的心思,那日自家兄长却亲自替她包了请帖,而后忽然道:“送去罢,他应当会来。”

    谢小娘子不知兄长何出此言,也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可谁知当日自家婢女便欢天喜地回来禀告说是世子收了。谢小娘子又惊又喜,忙将消息告知了兄长,后者闻言稍一愣神,而后微微笑笑,一言未发。

    陈皮驾着马车,远远便瞧见了立于府门口处那位温润如玉笑脸迎人的谢小公爷,小声对车内道:“主子,到了。”

    颜元今方下了车,谢寅便已至了面前:“多谢世子,给舍妹一丝薄面。”

    颜元今淡淡看他一眼,广陵王世子素来不懂迂回,慢条斯理道:“我没给她面子,给的是你的面子。”

    谢寅笑了一笑:“一样。”

    颜元今也笑了:“你知我今日为何来?”

    谢寅滴水不漏:“参加舍妹的及笄之礼。”

    颜元今嗤一声,没说话了。

    他扫了下门外,忽道:“谢国公不在?”

    “家父忘却红尘,整日一心烧香礼佛,早就不过问京中诸事,算得上半个出家人,府上一应事宜都由在下打理,此宴也不例外。若有照顾不周,还望世子海涵。”

    广陵王世子“唔”了一声,抬眼望了下府门,忽然道:“过去未曾来过,不介意本世子好好参观一下?”

    他将“好好参观”四字咬得极重,谢寅面色不变,微笑道:“自然。谢某还要在府外招客,世子自便。”

    言毕便抬手唤了下人,颜元今一摆手,似笑非笑:“不必了,本世子不喜人跟着。”

    相比于另一位国公爷乔国公的府邸,谢家委实简朴得多,府内一眼望去平平无奇,倒是这个及笄宴办得很是隆重,单是往堂上送菜上酒的下人便排了一长队。

    广陵王世子给自家小厮一示意,后者随手便拦停了一个下人,指着她手中托着的盘子上精致的小壶问道:“这是什么?”

    “无香茶。”

    好怪的名字,但总归是茶。

    陈皮直接夺了过来,给自家口渴了的主子斟满了一杯,闻之果真无色无味,也不知口感如何,转头便递上颜元今面前,殷勤道:“主子,看起来是好茶,尝尝!”

    第187章 谢府

    谢国公府门庭若市, 人来人往。

    乔娘子与广陵王世子之至更是惹了一众世家娘子对于那谢家小娘子的艳羡,乔吟百无聊赖坐于桌边,眼瞅着谢芊位于众星捧月之处, 一干人等叽叽喳喳。待她们人都散了, 才逮到与之单独交谈的机会。

    谢芊着一身亮粉色孺裙, 因还未加簪,身后发丝如瀑未戴半分装饰,却也是娇俏甜美。乔吟夸赞了几句,方才不经意地将话题引至了旁处:“今日是令堂为谢妹妹加簪?”

    “是兄长。”谢芊本于一旁的画缸中翻找着过往的画轴,闻言忽然将头一抬, 眼眶红得似兔子,裹满了泪砸下来:“你也晓得, 父亲从不管我, 母亲也早去了, 我这些年只剩下兄长。”

    乔吟直接吓了一跳, 幼时便早知这个谢芊爱哭,堪称眨眼落泪,但多时不见怎么愈发严重了?她忙道:“对不住。”

    “无妨。”谢芊嘤嘤哭了两声,却又倏然将哭声一收,随手像是无事发生地甩一下手:“我虽只有兄长,但他最是疼我,我二人也算是相依为命,总归比旁人幸福得多了, 不是吗?”

    “……”瞧她变脸极快, 乔吟由衷道:“是,谢小公爷是位好兄长。”

    说着,忽又故意试探:“听闻再过段时日便是小公爷母亲的忌期了?”

    “谁?”谢芊再度抬头:“那是我娘亲的忌日, 并非是兄长母亲的。”

    乔吟自然知晓,谢芊母亲是为侧室,与谢寅其母并非一人,谢国公夫人死于上元节,此件事胤都早有传闻。她眼下说,不过是找个由子深入话题,便歉道:“是我记错了,只怪前阵子在外头听到太多嘴碎之人捏造国公夫人荒唐传言,脑子里便总想着她了。”

    谢小娘子闻言便抱了卷画轴坐过来:“什么传言?”

    乔吟倒也不扭捏,迅速将从陈皮嘴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复述一遍,她晓得谢芊心思单纯,定是不会多想,果然见这小娘子登时气得双脸通红:“岂有此理!还有人这般编排萧氏?”

    “编排?”

    “自然!”谢芊道:“旁人不晓得,我可晓得,母亲生前虽不喜萧氏,但我可不讨厌她,她毕竟是兄长亲母,人也是不错的。那萧氏哪有什么旧识相好,简直荒谬,她一心相夫教子,对父亲是爱重的,反倒是……”谢小娘子说着忽然一顿,似乎意识到有些失言,便转了话头道:“总之,分明是旁人单方面纠缠于她罢!单是我母亲生前跟我说的,说见过几次有人朝府中给萧大娘子送信,甚至擅闯,萧氏信从不收,人也从不见,根本不堪其扰呢!”

    乔吟道:“谁人这般大胆,还敢纠缠于国公夫人,擅闯国公府?”

    “不晓得。”谢芊道:“母亲还说,那时父亲气极,即便派了人去抓,也未曾逮着半个影子。”

    乔吟闻言微微皱眉,都中高门大户素来养有亲卫,多是身手不凡之人,更枉论谢国公府。国公府都抓不着人,说明此人功夫定当不在那些高手之下,甚至深藏不露。

    不过这些说到底都是谢家私事,更何况还是一个已故内宅之人的私事,即便是谢国公有意将发妻过往与死因于外界隐瞒也无可厚非,不过是不想落人口舌为人相谈罢了。也不知颜元今那厮为何这般感兴趣,非要托陈皮来消息,专门叫她从谢芊这里套话。

    尚在思索着,忽见面前桌上摊开一卷长长的画轴,画上是莺燕双飞,见过了这谢小娘子画些猛兽,还头一回见她画这般柔和暧昧景象。

    谢小娘子的双眼期待:“你说我将它送给世子可好?他可会喜欢?”

    乔吟呛了一口。

    她细细打量一番,诚实道:“绝对不会。”

    “……”谢芊神色一黯,嘴角还在向上微笑,却已是目光盈盈,二度开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了下来。

    “……并非我有意寻妹妹不开心,但那广陵王世子,我劝妹妹还是莫要太上心。”乔吟虽也是女子,却也最怕小娘子这般哭法,忙真心实意地劝解道:“你可知他有心上人?”

    却见谢芊一下收了泪,点了下头:“可是那位李家娘子?”

    乔吟讶道:“你知道?”

    “听兄长提起过。”谢芊眼又红了,‘啪嗒’砸下一滴:“兄长派人给她送养珍丸,叫我撞见了。从前可从未见兄长关照过谁家的娘子,我便起了好奇心,晓得了是李家那个三娘子。我再三追问,问他是否同这小娘子好上了,他却正色劝我莫要胡言毁旁人清白,说那小娘子是广陵王世子欢喜的。从前我便晓得我没去的春宴上,世子好像同一个小娘子坐在了一处,我以为那小娘子同我一般是自己凑上去的,原来倒是世子自己瞧上的。”

    说着干脆“呜呜”起来。

    乔吟忍不住拿帕子给她擦眼:“那你知晓得这般清楚,为何还想着那世子?”

    “兄长说的。”谢芊抱着帕子抽泣:“说世子确然是中意那小娘子,但那小娘子对他却不像有意。我还跑去外头求证了呢,外头都这么说,说世子瞧上的小娘子前阵子还同旁人相看过,早早便把世子给拒了。我琢磨着她又不欢喜他,那我倒是可以趁机努力努力。”

    “……”乔吟一时哑然,简直哭笑不得。颜元今晓得小娘子没看上他的事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吗?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只得委婉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李娘子上回中了那行血散,还是令兄拿出解药救了她的命呢。”

    谢芊果然止住眼泪:“行血散?”

    瞧她模样似有些思索,乔吟眉头一挑,顺势追问:“怎么?”

    谢芊回想道:“耳熟……萧氏也中过。”

    乔吟忙道:“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足不出户的内宅娘子,怎会中此类罕见凶险的苗疆之毒?”又故意道:“莫非国公夫人是因此亡故?”

    “她并非是因为这个死的。”谢芊摇了摇头,她对乔吟素来没什么戒心,便直接聊起道:“萧氏是在宫里中的毒,据说当时有外邦苗疆使者来都,萧氏因着是一众官眷中唯一祖上有外邦血统的,会外邦语,便入了宫。后来便不知怎么种了此毒……萧氏中毒后却并未声张,只自己回了府,此事只有我们府内人自己知晓,连下人都严厉闭言。”

    “自己回了府?”

    “是。”谢芊道:“然后当夜便有人将解药送来了。”

    “谁?”

    谢芊似乎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便道:“广陵王妃。”

    乔吟倏然一怔。

    *

    陈皮陪着主子在诺大的国公府毫不客气地逛了个遍,一路上主子并未多言,只是在喝了几口那个“无香茶”后,不止一次顿足:“你可觉得天变热了?”

    今日是阴天,面前刮过一阵冷风,陈皮将脖子往领口内缩了缩,瞧着主子不似玩笑,点头道:“小的早便这么觉得了。”

    广陵王世子这才向前走,一路上对整个谢府挑三拣四,嗤之以鼻,直至行至一处院落前,见两旁站着两个毕恭毕敬的下人,这才来了兴致,抬脚便要朝里走。

    下人瞧见来人,自是有些为难,互相看了看,还是低着头,稳稳地站在圆石门外,寸步未挪。

    陈皮当即“呔”一声:“作甚?我家主子你也敢拦?”

    下人支支吾吾不敢说话,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声音倒是一贯温和:“那是家母的旧院。”

    颜元今转过头来,眉毛稍稍一抬,琥珀色眼底掺了几分玩味:“不让进?”

    “不让进。”

    难得见这谢小公爷说话这般直白干脆,拒绝得没有半分退让,广陵王世子倏然笑了,点了下头道:“那便不进。”

    “多谢世子体谅。”谢寅目光垂下,声音听不出波澜:“家母故去多年,她素来喜静,此乃她生前所居之处,从不许外人打扰,尤其……”言语倏然一顿。

    “尤其?”

    谢寅停了片刻,而后笑笑:“尤其世子这般身份尊贵者,还是莫要沾染此地亡灵之气的好。前堂宾客皆至,笄礼将行,还望世子与我同去。”

    颜元今却是脚步未动,静静盯着他:“听说你家有位远亲姓王?”

    “是。”

    “你们来往如何?”

    “不熟。”

    广陵王世子挑起一个笑:“你家只一个远亲姓王?你如何晓得我问的是哪一个?”

    “王甫熊。”谢寅回望他:“世子不是去过他家宅子了吗?自然不会说的是旁人。”

    饶是陈皮都在旁边暗暗惊叹,这谢小公爷好生冷静。不对,不应该是冷静,他怎的一副问什么答什么,恨不得全盘托出的模样?莫不是掐准了他家主子捏不到准确把柄?

    颜元今像是觉得有趣,狭长凤眼中似笑非笑:“你倒是关心本世子行踪。”

    “舍妹一心为世子,做兄长的,自然要多加帮衬。”

    颜元今笑了,讥诮道:“如今当朝的几位大官新秀,多少都是近两次的进士出身,谢小公爷与你那远亲不熟,可同他们相熟?”

    “确然相识。”

    “他们都出自英华书院。”

    谢寅点头:“英华书院数年基底,教书育人,培育良才。”

    “听说书院的院长与贵府也是相熟?”

    谢寅笑了笑:“院长过去曾于府上的私塾教授课,说起来,是谢某的老师。”

    “既是相熟,为何隐姓埋名开设书院,有谢家这一干系,岂不更好打出名号?”

    “老师性子低调,想以自身才学创习,而并非仗着先前过往沽名钓誉。”

    颜元今忽然道:“说是不想依仗,但其实谢府一直与英华书院暗中密切往来。”

    此言一出,饶是陈皮都是一愣,主子这也太直白了!

    谢小公爷更是直白:“是。”

    “谁?”

    “我。”

    颜元今笑了。

    他点点头:“为何?”

    谢寅温和道:“谢某与谁往来,也需告知世子缘由吗?”

    颜元今笑了:“这倒是不必。”

    谢寅也对他微微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广陵王世子忽然开口:“那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谢小公爷的笑容倏然僵在了面上。他几番轮回堪称滴水不漏,此刻却忽然露出了一些破绽,即便颜元今不知道为何偏偏破绽在这里。

    许久,才听谢寅道:“世子有些冒犯了。这句话——”

    只听他顿了顿道:“我不问世子,世子也没必要问我。”

    他的声音有几分低,甚至有几分愠怒在,从未见过谢寅这个语气,但颜元今却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眼神也变得逐渐冰冷起来。

    问他?问他什么?

    便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小娘子的呼声:“兄长!兄长!”

    陈皮望过去,见谢芊提裙跑了过来,模样甜美,甚是养眼,身后还跟了个更为养眼的乔娘子,对与他对了个眼神。

    谢芊本是一溜烟跑着,瞧见颜元今也在,登时停下换了一步一行,袅袅婷婷的姿态,直至行至兄长与心上人面前,她甫一瞧见颜元今心便好似快要跳出来,低下头含羞带怯地微微行了个标准的女子礼:“世子好——”

    话没说完,广陵王世子便敷衍地点了下头,而后径直无视地自她身侧走了过去。

    “……”

    乔吟叹为观止,心说这厮好生傲慢,又一想此人一向如此,扭头时果然见谢芊眨了眨眼,眼泪这回势如洪水涌了出来。

    忙宽慰道:“莫要难过了,谢妹妹,趁早迷途知返也是好事。世子这般……你总该是已然心死了?”

    谢芊收住了泪,摇头:“那倒没有。”

    乔吟:?

    “你不知道。”小娘子脸又红起来:“我就是喜欢他这个高高在上的样子……”

    乔吟一阵恶寒,只觉怪不得她专凶禽猛兽,原是一贯口味颇重。尴尬地看了眼谢寅,却见后者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无多言。

    *

    笄礼宴席暗时举行,堂上院中皆坐满了人。

    乔吟在席面开启前专程寻陈皮,将今日所探如数告知,后者大惊,又一五一十转告了自家主子。

    颜元今自成一席,手沏清茶,面不改色地听着,末了,动作却倏然微微一僵。

    陈皮忙道:“主子是觉得此事与王妃有关,定有蹊跷?”

    手上杯子放下,广陵王世子盯着自己指尖:“你当真觉得天热了?”

    没想到主子会突然问这个,陈皮这回不敢扯谎,刚想摇头,却忽然瞧见了什么,诧异道:“呀!主子,你脸怎的红了?”

    世子殿下向来不会脸红,这小厮实在想不出缘由,骂道:“莫不是这饭菜不合您胃口,给您气的?”

    “……”广陵王世子眼下确实是气着了,却是摸摸自己的脸,再盯着桌上的五香茶,像是有些气笑了。

    陈皮急得要喊人问罪,扭过头去,再扭回来。

    桌边诺大一个广陵王世子,不见了。

    第188章 醉酒(1)

    李秀色酒力算不得上佳, 但许是小蚕抱来的坛子酒不大醇厚,小娘子桌边空了两坛,双眼都仍是晶亮, 除了面颊上爬了些微醺的红, 意识也尚且清醒, 没有半分要醉的意思。

    怀中捧着第三坛,正朝着面前的小碟中稀稀拉拉地倒着酒,看那水花在碟面砸出忽大忽小的水花,桌面上忽然“啪”的一声,一枚崭新的铜钱直直地砸上碟中, 水花瞬间溅去几滴在小娘子的鼻前。

    她吓了一跳,下巴顿时磕在桌面上, 瞪圆了眼睛盯着那铜钱瞧了半天, 而后捂着下巴抬起头来, 朝她这小院的墙上看去。

    为什么总有人只喜欢在上面待着?

    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蚕正在一旁角落守着早熄灭了的炉火, 闷头打着盹,这小婢女素来有个习性,那便是但凡睡着,雷打了也惊不醒。

    李秀色朝小蚕看了一眼,又再度抬头,皱起了眉,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在说, 世子有何贵干?

    墙上那人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镶边绣金瑞兽安稳纹绸袍, 腰间的相配的小瑞兽坠子于半空轻轻摇晃。午后的阳光分毫不差地打在他周遭,让李秀色望去觉得有些刺目,叫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瞧不清坐在上头的小郎君骚包的眉眼, 只能看见他一手搭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朝下看。

    李秀色被看得莫名其妙,见他不动,干脆出声音:“世子这是擅闯民宅。”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她有些稍稍的昏沉,这点昏沉在她独自一人时不甚明显,此刻却不合时宜地格外突出,叫她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这厮不是去谢小娘子府上的及笄礼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墙上的小郎君这才动了动,他轻功极好,李秀色只是眨眼之间,不知何时此人已经坐上了对面,轻轻一勾手,面前晃着铜钱的碟子也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他歪着头,说道:“你在喝什么?”

    “酒。”李秀色想去夺碟子,奈何对方仅用两根手指捏着,她整只手都抽不过来,只得放弃,牢牢抱住怀中的坛子,颇有些警惕的意味:“世子闻不出来吗?”

    广陵王世子抬起头来:“你喝酒做什么?”

    李秀色眉头蹙起,不耐烦道:“我乐意。”

    小郎君愣了下,旋即似是觉得好笑:“你这么跟我说话?”

    不然呢?

    小娘子到底惜命,坛子一刻没松,毕恭毕敬地趴了下脑袋:“说错了,世子权当没听见吧。”

    而后又抬起头来,问道:“世子此刻不应当是在谢府?为何来我这儿?”

    广陵王世子道:“我乐意。”

    “……”

    李秀色没话说了,她碟子被这厮抢走,眼下桌面上没有其他,她想了想,直接捧起酒坛,仰脖子便要朝嘴里倒,又是眨眼的功夫,手上便空了酒坛子不知何时也停在了广陵王世子的手边。

    她有些不高兴,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请自来,不说缘由,打断了她一个人的快活不说,连小蚕给她备的好东西他也要夺?

    抬眼要瞪他,目光停在他面上,到嘴边的话又因愣神而瞬间忘了。

    从前她便一向晓得颜元今好看,是天上地下最得天独厚的骚包花孔雀,眉眼出落得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俊俏,睫毛如鸦羽黑长,一双狭长丹凤眼收得恰到好处,嵌了不常见的琥珀眸色,为他在本就臭名昭著的烂脾气上又添了一笔看人时目光总是浅淡与傲慢,然而即是如此,他也是顶顶漂亮的。

    毋庸置疑的美人坯子,不过李秀色鲜少会看愣,此刻不经意间却是看得有些呆了。因她盯着漂亮骚包的脸,发现面上洇着淡淡的红,他肤色素来偏白,这抹红便显得极为明显,一直蔓延至眼底。

    他的眼角也是微红,连带着原是琥珀的眸底也漾着几分危险的红晕。

    不对。

    李秀色反应过来,他眼睛为什么会红了?莫非是流血了?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瞧他模样好着呢,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对面那人忽而开口:“就这么好喝?”

    问的是酒。李秀色点头:“是的。”想了想,说道:“世子可以还给我了?你又不能饮酒。”

    她穿来书中后其实鲜少喝酒,但她确实觉得这东西味道不错,偶尔小酌一回,放空脑子,别提有多惬意。如今被个不会喝酒的人在自家地盘上抢了,怎么都有些不爽。

    广陵王世子“哼”了一声,目光落至她脚边的两个空坛上,皱眉:“你喝了多少?”

    李秀色抬手竖起两个手指头,神色略微有些自豪:“小意思。”

    颜元今说道:“你喝醉了。”

    李秀色道:“我没醉。”

    颜元今点了下头,想了想:“那是我喝醉了。”

    李秀色先是一怔,眉头忽然一跳。难道这厮脸红眼红是因为……

    她有些难以置信道:“世子喝酒了?”

    “嗯。”

    “不对啊,”李秀色起身,凑上桌子对面,使劲嗅了嗅,自顾自说道:“怎么没闻到酒气?”

    小娘子的粉紫色流苏伴着浓郁的酒气和隐隐约约的皂甜香飘至他近在咫尺的眼前,广陵王世子抬头看她:“有点近了。”

    “哦!不好意思。”李秀色忙‘唰’一下坐了回去。

    “陈皮给我的,叫做无香茶,无色无味,但却是酒,不过初时并无酒劲,应当会慢慢上来。”

    李秀色讶道:“世子喝了多少?”

    颜元今倒是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差不多半坛吧。”

    半坛?那也不多。李秀正琢磨着,瞧见他愈发明显的面色,吃惊道:“世子,你脸好像变得更红了。”

    颜元今倒是从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嗯”了一声:“回去罚陈皮三个月俸禄,什么东西都敢给他主子喝。”

    李秀色在心中为打工小厮陈皮默哀三秒。

    说起来,上一回这骚包喝醉了在济世观里倒头就睡,醒来还给她耳钉拔了,小娘子心里还记着这事的仇呢,此刻知道他多少喝了点,便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她想了想道:“谢小娘子笄礼结束了?”

    “没有。”

    “那世子来这做什么?”

    “我说了,本世子乐意。”颜元今说完,忽然又道:“你应当知道,乔吟今日也去了,她并非是为了什么笄礼,本世子自是一样。”

    “我知道。”

    颜元今凝望着她:“那你为什么还会生气?”

    李秀色“你哪只眼睛看见”都快到了嗓子眼,硬生生憋了下去,说道:“世子说什么,我何时生气了?我为何会生气?”

    “陈皮说的。”广陵王世子毫无负担地将责任推卸给自家小厮:“请帖虽是我要收,但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去谢寅府上办事。是他说要故意气你,若你气着了,”他说着话,忽然顿了顿,又托起腮来,望向小娘子的目光因眼底渐渐漫上的晕红好似蒙了一层细腻的雾:“便是吃了本世子的醋。”

    这人应当是醉了,但李秀色分不清这话到底是不是他因醉了才说的,毕竟此骚包本人没醉时候的自信程度也一贯如此令人叹为观止。

    她说道:“谁说我生气了?”

    又道:“生气的不应当是世子吗?”

    颜元今盯着她,这小娘子说的是那日她提出以身为饵后他发的火。他脑子已经变得比之前有些沉了,没有去计较她为何会将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联系在一起,一双眼就这么一动不动看她半晌,忽而收了手,点点头道:“我确然是生气了。”

    他像是有些不高兴起来,说话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不常见的钝感:“所以本世子不是来了吗?”

    李秀色睁大眼,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莫名其妙:“世子就因为这个而来?”

    颜元今未置可否,自顾自说起:“我那日,确实不该凶你。”目光朝她腰间的‘色色剑’看去:“不该说你的功夫是三脚猫,也不该说它是破剑,虽比今今剑还是差了些,但是这确实是个好东西。”

    他抬起头,闷声道:“鉴于出自本世子之手,全天下勉强配得上你。”

    李秀色听到他的话明显一愣,倏然发现这厮的眼脸比方才更加红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道:“世子……”

    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面前的广陵王世子,脑袋突然朝着桌面砸了上去。

    “……”

    李秀色吓了一跳,忙在他砸到之前伸出手去,而后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飞速将自己的酒碟和那一壶酒飞速捞了回来。

    “还好还好,别给他砸坏了。”

    小娘子宝贝地抱着酒碟,盯着这说倒边倒的广陵王世子,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起来。

    上一回也是如此,这人还真是一醉了就睡。所以他专程来她这一趟,便是为了来睡觉的?

    小蚕也在睡,这骚包也在睡,李秀色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情又好了少许,虽然他来之前,她明明还在说不清缘由的不高兴。

    许是所有情绪都泡在酒里,变得愈发大胆。

    她又连着喝了几碟,将酒碟一放,抱着酒坛慢慢起身,凑到桌前熟睡的小郎君面前看。

    看了许久,发现有一只小蝶飞过,要停在他鼻尖,她轻轻吹开。又见他几根发丝掩盖住侧颜,她便抬起手,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

    拨开的刹那,颜元今睁了眼,她手指停在他眼前半寸,李秀色一怔,下意识要收回手,手腕却被一把扣了住。

    颜元今没说话,他白皙的额头是砸出的微微红印,乍一睁开后的眼底还带着几分茫然的情绪,眸色由浅渐深,有些深邃,静静地盯着她。

    半晌,开口时声音罕见的稍稍低哑,忽然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秀色还是懵的,她方才多喝了那半坛,已然也有些晕了,迷迷糊糊问:“去哪儿?”

    颜元今没回答,只是忽然起身,拦腰抱住她,直接轻功飞起。

    一切来得突然,小娘子“诶诶”叫了两声,吵醒了院内的小婢女,但待后者抬头,人已然不见了。小蚕大梦初醒,吓了一跳:“小姐呢?”

    青天白日,小姐被歹人掳走了?!

    正要叫人,墙头却飘来个黑影,此人小蚕见过一次,有一回小姐在房内自己摔了一跤大叫一声,那人便拎着剑出来了。

    小姐瞪圆了眼睛问他:“又是你?”

    那人望了下四周并无异样,低头恭敬说声“李娘子无事,福冬便退下了。”后便眨眼消失不见。此刻这福冬也不知在暗处蹲了多久,一本正经对小蚕道:“不必多虑,李娘子是被世子殿下带走了。”

    “殿下带我家小姐去哪儿?”

    福冬像是愣了下,挠了挠头。作为除陈皮外与世子最为亲近的暗卫,他也猜不到主子会将人带去哪里,但可以确定的是,主子喝醉了,后果应当很严重。上一回他印象里的主子喝醉,还是主子于六年前在宫中不小心喝了杯酒,随即便在宫中乱跑,谁也拦不住,拔光了太监总管的胡子,还给人一只眼睛揍得乌青,又打趴了一队宫中侍卫,还顺手拆了皇上的一个书房。

    这换做旁人都是要抄家的罪名,但皇帝老儿只是先觉有趣,再来忧心,专程吩咐了下去:“这小子喝不得半滴酒,今后谁都不准让他碰那东西。”

    福冬想了想,认真对这小婢女说道:“放心,世子从不打女人。”

    “……”

    说完,也没等小蚕瞠目结舌来不及反应,便也不见了。

    第189章 醉酒(2)

    那边厢, 李秀色两颊飞红,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正弯腰去勾身前的马脖子, 亲切地打起招呼:“小桃花, 嘿!小桃花!”

    腰被人搂回来, 醉了的广陵王世子没什么感情地说:“当心摔死。”

    “……”

    小娘子不死心地问:“世子要带我去哪儿?”

    没回答,这人好像是真的喝醉了。可也不知是不是天赋,即便是醉了,广陵王世子骑马似乎也无半分影响。小桃花是个有灵性的,专挑人少行便的巷子走, 路上有人认出那是广陵王府家那位殿下的宝马来,正暗暗惊叹为何马上还多了个小娘子, 但尚未看得清人影, 骏马便疾驰奔了过去。

    李秀色被他圈在怀中, 小桃花跑得太快, 未免真的摔死,她只得乖乖坐着,偶尔偷喝两口小酒,一路上头半清半昏,还不忘思索,嗨呀,这骚包究竟是要上哪儿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进到了什么巷中, 小桃花还未停, 小娘子便又被直接抱起,飞过一方高大院墙。她惊得又叫,还未叫唤完便又落了地。

    二人撞上正于墙边百年祥树下低头打扫的下人, 几个下人也是一惊,抬头瞧见来人,下意识便道:“世子——”

    颜元今此刻面色也有些微微的红,并未搭理,步子却是极稳,拉着人径直朝里走。来往的家仆无比毕恭毕敬不敢多言多看,见人走过才敢吃惊地抬头窃窃私语。

    殿下今日为何不走门?殿下竟亲自带了个小娘子回来?

    一路穿过广陵王府的前院,过桥经园,直奔栖玉轩,他腿生得长,无视一路的下人,大步流星,李秀色只觉得有些跟不上,奈何被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丝毫也不放,任凭她怎么说话,都好似聋了一般不搭理。

    李秀色认得这里,上回来时种了新的竹子,这是这骚包的住处。穿过长长的回廊,她正左顾右看,广陵王世子一脚踢开最大的一处房门,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娘子拉了进去。

    门又被重重关上,发出“啪”一声响,不论外头轩内的下人还是屋内的李秀色都吓了一跳。

    室内光线瞬时变暗,唯有透过窗纱隐隐照射出的光色。

    李秀色懵了片刻,环顾四周,这房内极宽敞,比她家中那个小屋大了几倍不止。房内摆设虽不多,但不难看出每件物品,上至悬挂的玉器书画,下至一桌一椅,甚至不远处那张紫檀木镂雕桃花纹的大床及床头以玉石勾住的垂墨帘子,都透露出无边的贵气。

    她道:“这是哪?”

    颜元今往内室走,无比从容道:“看不出来?本世子房间。”

    小娘子大脑像是才运转了过来,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世子带我来你房间做什么?”

    颜元今坐上了床边,拍了拍身侧:“坐。”

    “……”

    室外,栖玉轩的长廊柱后,几位下人抱柱聚在一块,瞪大了眼睛惊诧万分,这还是他们这么些年,头一回见世子自己带小娘子回来,带便带罢,还带进了主屋!天知道那间屋子往日里除了陈皮和福冬,还从未有旁人能在殿下的吩咐下靠近过!

    屋内的李秀色唇角一抽,看着说完这话的广陵王世子宛若孩童般利落干脆地一脚踢飞了脚上的靴子,有一只还飞至了自己脚边。虽说她也有些醉醺醺,但到底还是有着清醒的自我保护意识,心中先是震惊,而后破口大骂。

    颜元今这个变态!说带她来一个地方,不会是带她去自己床上罢?!

    她立马头摇得拨浪鼓,扭头就要走,面前突然寒光一闪,下一瞬,一柄长剑横穿在了门把上,小娘子一机灵,手登时僵在了原地。

    室外,原本聚在一块的下人瞧见不远处房门“铮”一阵震动,顿时吓了一跳,旋即不敢再看做鸟兽散。

    ……妈呀,主子这是要把那小娘子困在室内杀了!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转身道:“世子这是做什么?”

    “坐。”

    “不坐。”她双脸通红,抱着酒坛,坚定地后退门边,背硌着今今剑,脚下还有些不稳,但还是站直了一些:“你别说了!你、你做梦吧!别以为你是什么世子便了不起,你就是一剑刺死我!我也,”抱紧前胸:“不会过去的!”

    “……”

    颜元今拧着眉头,醉了的广陵王世子太阳穴有些微微的疼,面上带着偏桃色的红晕,看着手舞足蹈的小娘子,似乎思考了许久她说的话,而后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李秀色指着颜元今:“那你这是做什么!”

    颜元低头,他的手还停在腰上半解的玉带扣上,“唔”了一声:“脱衣服。”

    “脱衣服做什么?!”

    “热。”广陵王世子皱眉:“你不热?”

    “……”

    她当然热,简直热得发指。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被他气的。竟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这厮简直是厚颜无耻!

    脑中上演了一大串话本子,还在想要怎么宁死不屈与他同归于尽,却见颜元今低头盯着自己的床半天,微醺的神色像是困惑了一瞬,而后忽然闷声道:“错了,不是这里。”

    什么?

    没等李秀色反应过来,便见他袖口飞出一枚铜钱,那铜钱直直砸上不远处书架上的玉狮。

    “啪嗒”一声,狮头掉落,一道漆黑的石门赫然缓缓旋转开在了小娘子的面前,刺骨的寒气自那石门之后扑面而来,阴凉得叫她禁不住缩了下肩膀。

    她盯着那扇门,呆滞了片刻,全然忘记了旁的事,只有些好奇地慢慢凑了过去:“这是……”

    行至门边,许是醉酒胆大,不由自主地抬脚陷进了门后的黑暗之中。

    甫一踏入,察觉身后有人跟着进来,下一刻,那道石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瞬间关上了。

    李秀色吓了一跳,闻见熟悉的桃花香,再听到广陵王世子黑暗中清晰的声音:“是这里。”

    她有些莫名的紧张:“世子房内还有密室?”

    颜元今没答,只是指尖一动,铜钱擦出火光,照亮一室的昏暗,忽明忽暗中,是二人重叠在一处拉长的影子。

    影子的尽头,一张冰床,正冒着丝丝的寒烟。

    李秀色从未见过这样的床,晶莹剔透,冰洁如玉,没有一丝多余的纹路,床上是一条镶嵌在墙上的铁环中穿过的粗长铁链,链上系着两副手铐,像是有些生了锈,杂乱地瘫在冰中,如同扭曲而又狰狞的长蛇。

    广陵王世子将铜钱火丢去一边,踏着残光行至冰床边,再拍了拍身侧:“坐。”

    “……”

    李秀色于暗色中看着他的表情,她离得那样远都感受到了那样的冷,为什么他神色那般自然,自然得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摇摇头:“不。”

    又说:“世子,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广陵王世子眉头又拧了起来,像是有些回想不起来一般,说道:“不热的地方。”

    李秀色终于想了明白:“所以,世子是觉得有些热,所以才要带我来这里?”

    颜元今听着这话似乎是有片刻的茫然,他点了下头,问道:“你不热?”

    喝了酒是会热的,燥热的,好似身子的每一根触角都细细密密地趴着小巧又恼人的蚂蚁,由脑子里,一路下滑至四肢百骸。他的条件反射让他带她来了这里。

    李秀色觉得好笑,摇头:“我不热。”

    她知道这地方不对劲,她似乎也猜到了这是哪里,但她莫名地不想待在这里。

    扭头便想走,却听广陵王世子忽然道:“李秀色。”

    室内因这张床冷得像冰窟,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颤抖,也没有生出错杂如毒藤般难看的纹路。

    但还是像一个无措的孩童,只是本能的,声音有些罕见的,宛若请求的低哑:“能不能不走?”

    *

    李秀色的步子顿住。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转过身,抱着酒坛慢慢走过去,行至小郎君面前。

    颜元今坐在诺大的冰床前,抬头看她,老半天才看清小娘子于摇曳火光照映中逐渐清晰的眉眼,像是忘了刚刚自己说过什么,问道:“你怎么不走?”

    “回来陪陪你。”她道。

    还不是觉得你太可怜了。

    这厮当真是醉得不轻,闻言停顿了片刻,而后又忽然点了下头:“不舍得本世子?”

    “……”

    喝醉了还这么臭屁,天底下独一份了吧?李秀色扭头便想走,又想那道石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开,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小郎君似是心情大好,他抬手勾了下一旁的铁链:“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秀色看过去:“栓你的。”

    心情好不计较的广陵王世子笑了一声。

    那链子很粗,比李秀色见过的所有都要粗,她想起那日于无恶岭的山洞中见过的铁链,与之相比都还略有逊色。床很高,链子很长,被他拉到垂落床边,她稍稍弯腰拿起,抚摸上头的纹路,发现有几处凹陷,似人为挣扎出的印记,伴随着岁月留下的许许多多的暗红色痕与点点锈斑。

    她感叹:“真重。”

    颜元今哼一声:“不然你以为能关得住本世子?”

    “把手拷进去吗?”

    “嗯哼。”

    “解不开?”

    “你脑子是什么做的?自然是因为有钥匙。”广陵王世子酒气上涌,无比自然地命令道:“给本世子拿来。”

    小娘子没搭理他,只喃喃道:“这是关罪人的。”

    她有些叹息:“你又不是罪人……”

    颜元今闻言,却是有些自嘲笑了:“本世子都会喝人血了,莫非不是吗?”

    李秀色心一沉,不说话了。

    她目光落至墙边下方布着的数道有深有浅,新旧交错的抓痕上,沉默一瞬道:“世子每次要在这待多久?”

    “有时几个时辰,有时一整晚?”颜元今像是懒得回想,啧一声道:“多数是整晚,左右又看不见天亮。”

    是啊,看不见天亮。

    此刻白日,这密室中却有如无边黑夜,又那样的寒冷,天知道他是怎么熬的。

    她鼻子不知为何有些稍稍的酸了,说道:“很疼吧?”

    小娘子抬手指指墙面,又指指手铐:“这样子,很难受吧?”

    颜元今抬起头看她,像是听出她声音的不对劲,皱了下眉头:“你怎么像是要哭了?”

    他太阳穴直跳,揉着额头:“我不记得了……我好像喝醉了,本世子方才欺负你了?”

    “没有。”李秀色摇摇头:“冻的,太冷了。”

    她说着,仰头便喝了口酒,烈酒烧进心里,才有片刻的温热。

    颜元今盯着她颈上饮酒时的滚动,目光慢慢下移,落至在她怀中的物什上:“这是什么?”

    这才一会儿便忘了。

    李秀色道:“酒。”

    颜元今“哦”了一声。

    忽然又道:“谁叫你带了酒来?本世子从来不喝酒。”

    李秀色说道:“又不是给你喝的,我自己喝。”

    颜元今点了下头,再次拍拍身侧:“坐。”

    这一回李秀色倒是真去坐了,只是她方坐上去,刺骨的寒意方席卷了混沌不清的脑子,便有人将酒坛子夺了过去:“我也想喝。”

    李秀色道:“你不行——”

    却见颜元今仰了下脖子,酒坛晃荡了两下,皱眉:“没了。”

    他扭头,目光落至小娘子的唇上,上头还沾着两滴,想了想,倏然上前,舔了一记。

    酒气攀上他舌尖,他面颊上的潮红更盛,一双眼却亮得惊人,盯着面前的人,呼吸有些愈发的沉重,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还有吗?”

    李秀色被舔得浑身一颤,呆愣地摇头:“没了。”

    颜元今似乎不信,他看着她唇半晌,又慢慢地上前,贴了一下。他过去亲过她一次,第一次亲了小娘子,叫他如食髓知味,格外新鲜。

    唇瓣上是残留的柔软触觉,他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是忽而皱了下眉,问道:“为什么不躲?”

    是啊,为什么不躲?

    李秀色心想,完了。

    她道:“可能是喝醉了吧。”

    说完这一句,等了许久,却没听见广陵王世子再说些什么,他似乎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忽然觉得不大自在,身子与脸都开始热起来,似乎渐渐清醒过来,立马又将酒坛夺回来,而后站起身便要离开。身子却在站起的一瞬被人用力向下一拉,手中的坛子摔去地上,还未来得及反应,无法抵抗的力量便让她一下栽至冰床上,后脑勺却察觉柔软,是被他小心扶住。

    身上压下重量,双腿欲挣扎却被他预判性地抵着,李秀色有些懵了。

    广陵王世子指尖一抬,再“唰”一声响,不远处摇曳的铜钱火花霎时熄灭,四周瞬间陷入了黑暗。

    李秀色这才吓了一大跳,惊呼道:“你——”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话未说完,她却觉得唇上骤然滚烫,是他的唇压了下来。

    第190章 醉酒(3)

    刹那间, 李秀色瞬时酒醒了大半。

    她下意识便要退缩,偏偏后脑被他扣住,努力扭头, 脸却被人单手捧起, 听得带着不满的“啧”一声, 他手掌宽大修长,只稍稍用力,又将她的唇递了回来。

    颜元今咬住她唇瓣,铺天盖地的酒气溢满在二人呼吸,李秀色方清醒了一点的脑子转眼间又混沌了起来。

    小娘子的嘴唇很小, 也很柔软。这是颜元今第二次勾勒她唇形,许是上一回的亲吻尝到了甜头, 又许是酒精作祟, 他这一次相比较显得更加急切野蛮了一些, 仿若一些欲望无法压制, 让素来清醒的广陵王世子甚至不能准确地控制住力道。

    察觉她咬住牙关,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轻皱了眉:“张开。”

    李秀色有些晕呼呼,对着黑暗中那双湿润而深邃的眸子,下意识道:“张开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他盯着自己的眉毛一挑,忽然又是吻了下来,轻而易举地探索而入。

    李秀色只觉得像是一瞬坠入悬崖, 整个身子都在失重, 犹如摇木不辨方向。

    愈演愈烈的酒气、清洌独特的桃花香,融在一起,让她忍不住闷哼了声, 双手不受控制地抵着他的胸前,却又被他轻松地抓住。黑暗让人沉迷,也叫她逐渐失去反抗,慢慢地摊平整个身子下坠。她隐隐约约地,似乎也尝到了他唇齿间的酒香,那不是小蚕为她备的,而是另一种微微兴起的甜。

    这便是无香茶?

    小娘子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忽觉隔着衣衫的腰间一痒。他的手此刻也是热的,原本捧着她脸的手不知何时摸去了她腰上。

    “好瘦……平日里都不吃饭?”

    听到耳边低哑的声音,李秀色意识仍有些飘,只觉得摸着她腰的手忽而绕到了身前,像是摸到了衣上的什么东西,漂亮的手似乎顿了一刻,随后指尖便轻轻一挑,将那团原本便系得松垮的小结解开了。

    腰间的带子瞬时自两边坠落,沾了冰床的水汽,湿湿地搭于床面。

    李秀色还是有些迷糊,却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他好像把她衣带解开了……不对,解她衣带做什么……还解得这般顺手?

    那骚包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吗?不是连个话本子也不曾看吗?好大的悟性,这便是传说中的无师自通?

    她一边骂着,一边又有些怕痒,忍不住扭了扭身子,他掌心的火热紧密地印在她肌肤,于衣下一路慢慢向上,像初生的孩童对一切未知的摸索,令她不禁微微战栗,又嘤咛了一声,仅存的理智道:“颜元今,你这是非礼——”

    话音方落,却察觉他手上动作倏然顿住了。

    虽然看不见,但是李秀色明显地在面前这人的头顶感受到了二个大字:困惑。

    他的手很大,也生得好看,此刻搭在上面半晌,像是有些不敢动,困惑地皱起了眉。

    极其柔软的,如云如水,小小一团,又像是幼时最爱吃的甜糕。

    广陵王世子喝醉了,旺盛而新奇的求知欲令他轻轻握了一握。

    李秀色的脸唰得一下红了,人也几乎要麻了,下意识便隔着衣衫,努力抓住了颜元今的手腕。后者没有要再动的意思,只是又再次吻下来,却比方才都要显得轻柔。

    她听到他哼一声,即便她抓得用力,也能察觉阻挡不住的他手上轻微的力道,从生疏变得熟稔,仿若与生俱来的聪慧与天赋。李秀色一时清醒,一时又沉沦,分明是躺在冰床上,背后的衣衫几欲被浸透,寒冰刺骨,身子却又烫如火烧,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你简直……流氓……变态……你下流……”

    见缝插针地骂出声,引得人不满,手上力道重了一瞬,对着她唇上咬了一口。

    “不许骂本世子。”饶是喝醉了也要耍威风。

    “那你住手——”

    “不。”

    “……”

    李秀色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她现在浑身冷热交替得厉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的声音,这很不对劲,再继续下去事态会变得严重,很难收场。

    下意识挣扎起来,胳膊忽碰上什么,听到清脆的铁声,她灵机一动,想起当日于无恶岭洞中,一把拉住了那铁链,链子极长,系着手铐,正要送到颜元今手边想将他困住,却被他反手扣住了手腕。

    下一瞬,“咔嚓”一声,手铐不知何时打开又扣上,她的左手被牢牢被拷于铁链之上,右手手腕被他擒在手中。

    “……”李秀色懵了。

    黑暗之中,小郎君漂亮的面庞若隐若现,他眼神有些晕乎:“你做什么?”

    “锁你。”李秀色诚实道。

    ……但是好像被锁了。

    她方才忘了这铐需钥匙,也不知这骚包是何时把钥匙勾了过来。

    “锁我做什么?”

    “你下流,我要回家。”

    铁链的声音“哗哗”响,如流水冰冷嘈杂,却又挣扎不开。

    小郎君沉默了,他好似听懂又没听懂,盯着小娘子昏暗中莹莹的眸子看,想了想,抬起手,轻飘飘将小娘子的另一个手腕也拷上去了另一边,而后从容地亲了亲她唇角,说道:“本世子不下流。”

    “……”李秀色想死的心都有。

    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两只手都被锁了,岂不是任人宰割?

    却见颜元今说完话,没有预想中的其他动作,只稍稍支起身子,沉默注视她。

    他看了许久,明明一片漆黑,却仿若能将她看透。李秀色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看得她身子又是一阵冷一阵热。带着醉酒时的迷惘,却又直白露骨地,仿若她是什么宝贝,一不小心便会被他吞没。

    事实上广陵王世子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醉得不轻,忽然想将她一口一口吃掉。

    她其实生得不错。他看着她想,过去他是不是瞎了?

    一双眼像杏子,圆圆的黑仁总是发亮,眉毛颜色偏浅,同她整个人一般营养不良,鼻子是小巧的,嘴唇也极小,此刻湿润殷红,混着酒味的甘甜,让他有些失了神。

    小娘子瘦弱,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过得不好,掐上去时甚至能摸到骨头。除了那里倒是有肉的,她像个团子,他确然想将她一口吞了,连同她带着香气的血液一起,连骨头都不剩。

    这样想着,李秀色忽然察觉他又凑过来,以为他要亲上,却听他忽而开口:“李秀色。”

    他低声道:“你能不能不回家?”

    李秀色有些没明白。

    不回家,是要她在这过夜?不行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他们又没成亲……

    见她摇头,他皱起眉头,倾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有些用力:“重新说。”

    李秀色吸一口气:“我若夜不归宿,定会被我爹打死……”

    颜元今忽然又觉得太阳穴有些痛,他好像要听到的不是这个,于是又亲了一口,不满道:“重新说。”

    “我——”

    又亲一口:“重新说。”

    她还没说完呢!

    李秀色被亲得七晕八素,干脆朝下躲,他一拽链子,用力将她整个身子朝上一带,正对她双眼:“能不能不回家?”

    “但——”

    他手上忽然也用了把力,掐得她整个人身子都一瞬酥软,铁链声响躁动不堪:“重新说。”

    “……”

    “重新说。”

    此人喝醉时简直像个疯子,她没法和疯子较真,见他又要亲过来,她干脆求饶道:“好好好,我不回家总行了罢!”

    广陵王世子听到回答似顿了顿,仍旧在她唇上浅啄了一口,手伸出来,指腹轻擦过她唇边:“好。”

    李秀色有些头疼:“不回家,莫非我们整夜要在这里睡?是这样的,我还是想睡张舒服点的床,比如外面那张便很好……”

    颜元今却似是愣愣的:“你要睡我的床?”

    那不然呢?你——

    李秀色忽然也愣了下。

    她好像方才反应过来,这厮酒醉糊涂时说的不让她回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果然,下一瞬,却见他好似支撑不住,醉得太过,头有些微微朝一遍栽去,铜钱铃铛一道滑落至她颈间,有些微凉。

    耳边呼吸沉重,却又逐渐有些微弱,语气格外认真:“可以。你要本世子的床,那床便给你。”

    “屋子也给你、院子也给你、广陵王府也给你。还有胤都、不止胤都,你喜欢哪儿,本世子都抢来给你……李秀色。”

    他忽然停顿了很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要睡着了。

    低声地道:“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

    李秀色不知自己是在这密室中待了多久。

    事实上她早已分不清日夜,这室内太黑,她点不燃铜钱火,也推不开密室门,只是摸索着找到了钥匙,揭开了手铐,系好衣裳爬下了床。

    衣服湿了大半,有些冷,没了酒热的劲儿直打哆嗦,她越想越气,瞧见那骚包衣裳质量极好,袍子还是干的,便干脆从他身上扒了给自己披着。

    披一会,瞧见冰床上抱着铁链蜷缩一团的广陵王世子,他身形修长,这样的可怜的姿势躺着总归是不舒服,那床那样冷,他是怎么能睡得着的?李秀色看了半晌,忽然又有些良心未泯,将他从床上也拖了下来,而后两人席地靠墙而坐,用袍子作被盖上。

    密室很凉,李秀色打了个喷嚏,她知道自己定是要感冒了,都是这厮害的。

    就这么靠坐着,黑暗中她静静思索了许久。

    忽觉睡得极沉的颜元今脑袋一歪,倒在了自己腿上。李秀色也没动,任凭他这么睡着,低头静看了会,先是将他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而后心中又酸又软,稍稍叹了口气。

    “干脆把这整本书的全天下都给我算了……”她闷声道:“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