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暗箭

    街头集市僵犬伤人, 因胤都有法此类僵邪作怪一律由阴山观处理,未己,便有阴山观几名附近恰在山下办事的道士赶来收僵。

    李秀色一眼便在一伙儿蓝衣小道士中发现了为首长得最是标志的那个, 热情挥手道:“卫道长!”

    打完招呼又瞧见不远处一道熟悉身影, 仔细看了两眼后更是惊喜:“乔姐姐也来了!”

    卫祁在上前道:“李娘子。”

    又环视一圈道:“世子与顾公子也在。”

    顾隽微微颔首, 礼貌招呼,颜元今则是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派头,只睨他一眼:“消息倒是灵通。”

    来者正是卫祁在与乔吟二人,后者今日特意穿了身低调的浅杏色流纱裙,面上也罕见地带了个帷帽, 闻声行至李秀色身边,一掀帽纱, 笑道:“这都能被你瞧出来?”

    李秀色这双眼那是比猴还尖, 更何况乔吟的身段素来要比寻常人更出挑些, 认出自然不难, 只是瞧她这幅装扮,仍有些讶道:“乔姐姐,你这样……”她嘶一口气:“不是要与卫道长私奔罢?”

    乔吟一双狐狸眼微微一闪,语气调侃道:“我倒是想。”说完,瞧了身旁那人一眼:“你要问他敢不敢。”

    卫祁在似是一愣,脸一瞬变红了些许:“李娘子莫要说笑。”

    乔吟闻言垂眸轻笑一声,而后耸了耸肩,似习惯似了地冲着李秀色道:“你瞧, 还是莫要开他玩笑了。我这幅装扮, 不过是因为最近我那爹管我出府管得严了些,我好容易才偷溜出来,不能被他发现了才是。”

    李秀色点了点头, 没再说什么。自那日撞见这卫乔二人亲密后,已经多日未见他们了,本以为亲都亲了,这俩人大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今日一见,只觉还有些奇奇怪怪的。

    她脑海中不由又想起那日系统放出的二人结局,一时有些唏嘘难过,下意识叹了口气时,便听耳边一道声音小声嗤道:“这么想看别人私奔?”

    李秀色抬眼见着广陵王世子,这厮走路没有声音,不知何时站自己身后侧方来了。

    她道:“我只是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情人终成眷属?”颜元今皮笑肉不笑:“说的倒是好。”

    那不然呢?

    李秀色摸不清他眼下情绪,只觉得他站得离她那么近让她稍微有些不大自在。她抬眼望了下四周,原先那混乱场面已早被震住,不少百姓已经忘却恐惧看起了热闹,毕竟一街子王公贵族的场面可不常见,不少小娘子更是纷纷朝他二人这边瞧来。

    李秀色晓得广陵王世子放在哪儿都可谓人群焦点,如此一想,为保自己小命,还是连忙站得离他远了一些。

    颜元今见这紫瓜这左右观察又这么避着自己的模样,脑中忽地想起早晨陈皮带回的那句话,心里忽然便有些不爽。

    她莫非真是怕自己挡了她姻缘?

    如此一想,广陵王世子脚底便也一动,又站得离她近了些。

    那便挡得彻底些罢。

    “……”李秀色当即扭头看了他一眼,却被他凉凉回看过来,只好立马装作无事瞥开了目光。

    那边厢,乔吟恰与顾隽打好招呼,见他与李秀色身旁站了个似面生但莫名又有些熟悉的橙衣女子,忍不住道:“这位……”

    没等他二人介绍,那橙衣小娘子已率先迫不及待道:“方才瞧你半天了,可算是问到了我。本姑娘远在边关也早有听闻说那乔家小娘子越长越似个神仙美人儿,如今见着,当真是叫我眼睛都要看花了。”

    眼见面前的美人儿还有些许茫然,她登时有些不满起来:“不是罢?幼时宫宴我常与你坐在一处,这不过出去打了几年仗,你便不记得我了?”

    乔吟似是一怔,瞬间反应过来:“傅娘子?”

    傅秋红立马开朗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我也生得漂亮了一些,所以方才认不出来了?”

    乔吟一时欣喜,她与这傅小娘子多年未见,只记得她远去边关时个头还不高,身材也要圆润一些,如今却是出落得愈发俊俏,带了些边塞的豪气,十足英姿飒爽的美人一个,她当即笑道:“那是自然!”

    另一边的李秀色见二人这边正昔人重逢,忽然想起要事,连忙一手指向先前欲伤人但被她及时击倒在地的僵人,另一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剑:“乔姐姐,你们看,险些咬了人的,幸亏方才有我说时迟那时快地一下子便将他收拾了。”

    广陵王世子眼瞧着她眉眼带着丝丝得意,没了半分谦虚。平日里没看出来,这小娘子这般渴望邀功夸奖。

    乔吟与卫祁在果然对她赞许有佳,李秀色被这对小情人夸得有些飘飘然,唇角的笑容挂都挂不住,乐呵了半天又倏地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卫道长,这人不过是个摊贩,不幸被那僵犬咬了大腿才变成这般,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卫祁在蹲下身,抬手微掀那僵人的眼皮,露出内里发白的眼珠,又去看他腿部鲜血淋淋的伤口,见上头绿气丛生,无奈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伤口过深导致尸气侵入过重,尸变是已定之事,并无转机。”

    见李秀色闻言后面露伤感之色,晓得她是可怜此人遭受无妄之灾,便又续道:“我见此僵唯有臂上现了剑口,晓得李娘子大抵是心善刻意未伤及其要害,我与几位师弟会将他带回观中,度化后施以棺椁,好好入葬,娘子不必过于介怀。”

    他说着,掏出黄符贴上僵人额间,确认无误后方才继续行至那几只僵犬身侧。

    僵犬身上还捆着铜钱链,卫祁在探查间也发现这几只犬耳上的咬痕,不由皱起眉头,起身与师弟们交谈了几句后,见颜元今尚靠在身侧的摊位旁,便道:“世子方才可有何发现?小道愿闻其详。”

    颜元今一脸懒得理他:“没有。”

    卫祁在深知他一贯这般态度,倒也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另一边的李秀色略有嫌弃地瞥了那骚包一眼,而后手挡了半边脸,对着卫祁在小声说起坏话:“你知道的!心胸,”暗指颜元今,再拍拍自己胸口,煞有介事道:“小得很,有也不会同你讲的。”

    自认为声音小,殊不知耳朵比狗还尖的广陵王世子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嘶了一声。

    换是往常他定还不痛不痒深怕不气到他人地点头认可“她说的没错”,但此刻倒觉得“小气”这二字从这小娘子嘴中说出来让他格外的不舒坦。

    她竟觉得他小气?觉得他心胸狭隘?

    这可怎么行。

    于是便听一身银红锦袍的小郎君忽然先抑后扬地重重清了清嗓子:“不过本世子倒是忽然想起来——”

    李秀色当即一愣,说人坏话说到一半被迫止住,朝着颜元今看去。

    后者也没瞧她,只慢条斯理道:“这几只畜生脖颈上戴的项圈,那坠子有几分特别。”

    三只僵犬脖子上的确挂着三条黑色的项圈,胤都寻常人家也有不在少数者养犬,这项圈也不过是最常见的款式,卫祁在方才瞧见也未过于放在心上,经颜元今一提,方凑近捏起别在那圈下小巧的玄青坠牌,牌面上并无任何装饰点缀,材质也似只是一般的硬木,便道:“世子是觉得它有不寻常之处?”

    颜元今道:“都中一般人家养犬圈上也会挂坠,不过坠上多半是写了主家姓氏,以防护院或是以宠为乐的家犬走失,似这般涂了全黑却不书一字的,倒是头一回见。”

    卫祁在恍然:“想来或是其主家身份有些特别,还是有什么……”

    话未说完,却听一人声音远远传来:“这是大理寺养的犬。”

    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广陵王车前的小厮,他应是替车内人传话,高声道:“王爷道此类玄青犬牌唯有大理寺监守处所制,因不常外见与人,所以鲜有人知,道长若有疑虑,可前去查探线索。都中冒出犬僵,此事非同小可,关乎百姓安危,还要辛苦阴山观各位道长了。”

    卫祁在颔首道:“多谢王爷指引,我观定竭尽全力。”

    那小厮说完话,又对着颜元今所在方向望去:“世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已耽搁许久,该要进宫了。”

    颜元今道:“知道了。”

    小厮道:“那世子……”

    颜元今却没继续搭理他,只兀自行至李秀色身旁。他低头静静看了她一眼,似在心中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但到底还是没有斟酌出来,也不顾她神色别扭,低声开口道:“都中近日不大太平,我有事要忙,你自己注意,莫要乱跑。”

    李秀色没想着他会突然来自己跟前说上这么一句,而且这语气说实话也让她有些莫名的惶恐。

    旁边人都在看着,她哪里习惯他这般嘱咐,下意识便打起了哈哈,客气道:“世子不必担心,我有小剑在手,能保护好自己。”

    颜元今像是被她所说的话气笑,啧一声道:“不错,既然你有小剑,我也不必再多嘴了。”

    李秀色只觉得这厮今儿个有些婆婆妈妈的,但到底还是很给面子地继续道:“世子抓紧去忙罢。”

    颜元今没再说什么,也似乎懒得再看她,转身行回了僵犬那边,瞧见卫祁在已掏出定僵符箓贴在那三犬头上,便抬手收了铜钱链。

    小桃花有灵性得很,早便在旁乖乖候着,广陵王世子上了马,行至马车旁时并未有所停顿,却忽听车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这女子是哪家的姑娘?”

    问的是李秀色。

    马蹄落下,颜元今将手中的马鞭一扯,停住脚步后嗤道:“怎么?王爷还要查人户籍?”

    车内那人却只是淡道:“方才我们已行出东宿门,眼看便要行至宫门口,可你却在听闻此地街市作乱后头也不回地策马折返 ,”言语间顿了一顿,“你长至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你那般着急。”

    广陵王世子却是笑了:“好一句长至这么大,我长至这么大,王爷见过我什么模样?”

    他言语间夹枪带棒,广陵王却并未回应,反倒是低笑了一声:“本王只是觉得,似是头一回见你对小娘子上心。”

    颜元今没理他,只是稍稍偏头朝后方看了一眼,恰看见那边厢不远处正弯着腰与顾隽几人一同帮摊贩捡拾东西的紫衣小娘子,他眉头一挑,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如今当真是全天下都看出他对她的上心了。

    广陵王见他未回话,便又续道:“不过我方才瞧见,这女子额上似有胎痕。”

    颜元今这才收回目光,语气多了几分不耐烦:“那又如何?”

    车内半晌没有出声,久到广陵王世子不愿再等,抬手正欲起鞭,倏尔听到内里又传来一声低低的:“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与你母亲,倒是相像。”

    颜元今动作一顿,面上倏然间便沾了几分寒气,冷笑一声道:“我可与她不同。”

    说完,带着几分讥色,策马先行而去。

    马车前小厮见状,问道:“王爷?”

    车内的广陵王并未作声,只掀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目光恰与方站起身抬头的紫衣小娘子对上。

    那小娘子似乎怔仲一瞬,随后立马远远行了个颔首礼。

    广陵王扶帘的手一顿,随后将帘子放下:“走吧。”

    又道:“回去查一下她的来历。”

    “是。”

    *

    这边厢,李秀色行完礼,下意识摸了摸额角的胎记处,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那王爷刚刚是在瞧她罢?他瞧她做什么?

    另一边,一众小道士正用引路铃起僵,只听“丁铃”三声,那地上先前被咬化僵的摊贩及三支僵犬径直站立了起来,犹如游魂一般步伐僵硬地行成一排。为首的道长向天洒符,以幡招引,同卫祁在告别后,便赶僵而去。

    李秀色见多了给人贴符,还是头一遭见给狗贴的,更是第一次见着赶犬僵,正新奇张望着,瞧见其他小道长们统统都走了,唯有卫祁在原地不动,见他应是要与乔吟去大理寺附近,想来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自告奋勇道:“我也去!”

    没等回话,另一边的傅秋红闻声也生拉硬拽着顾隽凑了过来,眼瞅着是也要凑这份热闹,卫祁在盛情难却,想来今日只是去探查一番线索,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便也点了头。

    大理寺位于西郊之地,距城中较为偏远,几人赶至附近时,已是落日西斜。

    李秀色自乔吟马上轻巧跳下,远远瞧着远处建筑那四周的高墙及那顶紧闭的朱红色金漆大门,又左右看了看两边的两座雄狮及门口那架鸣冤鼓,感叹道:“看上去倒是气派。”

    乔吟道:“此寺主审朝廷重刑,乃三司之首,内还设有大理寺狱,不知押了多少重犯凶徒。瞧着恢弘,实际阴森得很。”

    另一边,傅秋红刚搀了顾隽下了自己的马,一边搀还一边翻着白眼,就差将“没用的男人”几个字写在面上。

    稳当落地的顾大公子:“多谢。”

    傅秋红一脸痛心:“怎么会有男子连马都不会骑,你这样真的讨得到娘子做老婆?”

    顾大公子似乎认真想了想:“多半不能。”

    “……”

    傅小娘子没话说了,她懒得再搭他,顺势要将马牵至一旁树下,树边不远便是大理寺外设马厩,供内里差事者暂停,傅秋红随意扫了一眼,却瞧见一匹熟悉的,当即咦了一声:“飞电?”

    卫祁在瞧着那匹红马:“姑娘认得?”

    “是。”傅秋红点了点头:“这幼时原是我的小马,因侧身有一道闪电状的黑纹取名,不过在我小时就被我爹以礼送人了。”

    乔吟好奇道:“送给何人了?”

    傅秋红摇了摇头,还未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开门人声。

    几人循声望去,正见大理寺边上的一道不起眼的侧门内走出了两位步伐匆忙、看着像是要出去办急差的衙役,李秀色见状,连忙上前将人拦了住:“几位大哥请留步!”

    那二人瞧见上来位虽其貌不扬但装扮灵动的小娘子,先是吓了一跳,旋即皱起眉头:“娘子有事?”

    那小娘子身后站出位道长来,手里拎着块玄青坠牌,开门见山道:“两位可认得这个?”

    那两个衙役当即睁大了眼:“犬牌如何会在你这儿?”

    “今日午时有三只恶犬化僵现身于闹市,身上便挂了这个坠牌。”卫祁在道:“小道乃阴山观中弟子,奉命探查此事,敢问几位可有所知?那三支犬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此地附近可曾有僵尸出没?”

    “化成了僵僵僵僵——?”衙役显然是被吓着,非但面色紧张,讲话更是结巴起来:“这……这怎会如此呀!咱们将将才发现那几个看院的畜生没了,头儿放话去找,因他们性子凶猛生怕吓着人,这怎的已经出了事了?伤着人没有?”

    “何止,”李秀色在旁唏嘘:“都咬死了一个。”

    “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这不会怪罪到我们身上罢?!”

    “只要你们如实说了,”李秀色继续唏嘘:“便多半怪不到你们头上。”

    两个衙役简直快要哭了:“我们说什么呀!是,我们确实是未看管好犬,也不知何时让那几个畜生跑了,明明锁链牵制得好好地,往日里它们也都很是乖巧,也从未出现过这般状况……”

    傅秋红在旁皱眉:“这么说你们根本不知道它们化僵的事?也从来没见过或听过僵尸的风声?”

    “我们自然不知!”衙役异口同声道:“什么僵尸……此地从未有过!”

    见他二人这般信誓旦旦,神色也不似扯谎,几人心中正在犹疑,忽见那侧门又开了一次,内里走出个同样装扮的衙役,边走边道:“你俩怎么动作那么慢,还在——”

    话说了一半,目光恰与抬头看过来的卫祁在对上,瞧见他的道士装扮,动作僵滞一瞬,竟下意识地扭头就要往回走。

    卫祁在眉头一跳,当即一个纵身,挡在了他面前:“怎的话未说完便要走?”

    那衙役干笑一声,却笑得一脸苦相:“那什么,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

    “什么事这般急?”乔吟几人也挡去了他面前,微眯起眼盯着他。

    “就是……很急……很急……很急……”

    这一行几人个个看上去来势汹汹,唯独顾隽还是个翩翩君子,“哦”了一声,礼貌道:“人有三急,可以理解。”

    傅秋红:“闭嘴。”

    “好的。”

    李秀色站在那衙役面前,笑吟吟道:“方才有你们寺的三支犬在外头闹事,这事你知道吗?”

    “我、我如何知晓,头儿将将才放话让出去寻。”

    “准备上哪儿寻?”

    “就……四处找找。”

    李秀色点头:“可它们已经咬死人了。”

    那衙役登时抬头,一脸震惊:“咬死了人?咬……咬死了多少?”

    “很多。”李秀色再度一脸唏嘘:“咬死了一整街的人。”

    “一整街?”衙役的神色顿时惊恐起来,下意识道:“那、那城中此刻岂不是混乱不堪,遍地都、都是僵了?!”

    他一说完,李秀色的表情便微微一动,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衙役被问得一愣:“什么?”

    “我说,”面前的小娘子眼神清亮,眸色狡黠:“我方才只说它们咬死了人,但半句没提一个僵字,更未与你提及它们是化成了僵犬咬人的。”

    她笑吟吟道:“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被他们咬过的人,会变成僵的?”

    此言一出,那衙役当即呆在了原地。

    他似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小娘子摆了一道,支支吾吾道:“我……我……”

    “你什么?”傅秋红饶有兴致打量他神色:“你紧张什么?”

    顾隽在旁贴心地从腰间掏出一面帕子便要递上去:“来,先擦擦汗。你莫要害怕,我们几位不过是有些事要问一问,你只消将你所知或所见的告知我们便可,倘若根本没见过什么僵,那也并非什么大事,毕竟此事确实不大应该。你看,也许只是那几支犬中了邪或是生了什么急病,你也可以如实……唔唔……”

    话未说完,傅秋红已然将那还未伸出去的帕子夺了过来,一个反手塞进了顾隽嘴里,一脸没好气道:“非要这般才安静是罢!”

    那衙役自己抬手擦了擦汗,颤颤巍巍道:“几位公子小姐,我是真的不知,方才也只是因为瞧见了这位道长,所以瞎猜出来的。”

    “哦?”乔吟瞧这人决心要三缄其口,帽帘后一双狐狸眼眯起,笑道:“你倒是猜得准。你可知我们几位是谁?可知要是在我们面前撒谎,作什么代价?”

    “少跟他废话那么多!软的不吃便来硬的,反正姑奶奶我在沙场上杀人杀惯了,多一个也没关系罢?”傅秋红俨然没了耐心,掏出腰鞭便在地上狠狠一抽,震得平地都响了三声。

    眼看那鞭子如飞蛇一般便要甩到自己脸上,那衙役的腿当即一抖,险些吓得当然尿了裤子,扑通一声跪下道:“姑奶奶行行好!放我一马罢!不、不是我不说,是小的不能说啊!”

    卫祁在眉头当即一跳:“为何不能说?”

    那衙役还在哭喊,鼻涕眼泪横流:“说了、说了便没命了——”

    “你以为你不说,便有命在我手下活?”傅秋红啐了一口,再度甩鞭,这一回鞭尾将将划过那衙役臂边,瞬间撕去他半边袖衣,眼见这位娘子是要来真的,再多半寸就要见血,那衙役当即哭道:“我说,我说!你莫要再动手了。”

    傅秋红顿时一脸欣喜,将鞭收回,在地上一甩道:“说!”

    衙役颤声道:“我确实见着了僵。”

    “何时?”

    “就在昨夜,那僵应当是从墙外跳进……”那衙役吞吐道:“我那时在外头茅房方便,听着犬叫,想说过去看看,行至假山后,便远远瞧见……瞧见月光几个黑影趴在地上,撕咬那几个畜生的脖子。”

    “我当时吓了一跳,连呼吸都未敢,只得躲进假山深处,借着缝隙瞧见那几个人影似是不大寻常。一开始我以为是人,后来才猜着了许是僵……只是他们似有与传闻中的其他僵类不同,看起来竟是训练有素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们其中几个人的脸,那、那竟是……”

    傅秋红不耐烦了:“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衙役咬了咬牙,似乎豁出去了:“是大——”

    众人正聚精会神听着,然而这衙役的声音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只见他双目倏然无声于刹那间睁大数倍,似极度惊恐使然,而后面容全然僵住,紧接着嘴角缓缓流出鲜血后,便直直朝前栽去。

    几人皆是一怔,李秀色最先惊呼:“他怎么了!”

    卫祁在第一时间接住那衙役朝前栽的身子,抬手在其鼻尖一探,眉头顿时锁起,低声道:“……没气了。”

    “死了?!”傅秋红吓一大跳:“我,我方才只是吓唬吓唬他,我并未真动他啊?”

    “不是你的问题。”乔吟在这衙役颈部摸出一小片只有拇指大小的物什,捻了捻上头的血,冷声道:“是这个。”

    “木片?”傅秋红背后发凉:“这东西哪来的?有人在暗处动了手?”

    卫祁在抬头望了望四周,眼下他们位于大理寺边的侧巷,狭窄空荡,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两个在一边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衙役外便再无他人影,更察不出半分动静。

    “小小木片便能杀人,还于暗中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这么多人都未察觉分毫。”他声音沉了下来:“看来此人擅用暗器,并且功力深厚……许在你我之上。”

    顾隽不知何时早已取下口中帕布,一脸沉痛道:“青天白日,当街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傅秋红性子素来直接鲁莽,闻言当即有了怒意,大声道:“谁?!少躲在暗处当小人,有本事出来,敢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杀人,怕不是不要命了!”

    话音落,便忽听远处一道风声。

    “李娘子,当心!”

    李秀色尚在痛心那衙役的惨死,还未反应过来,抬头看时,便已见凌空一道箭矢疾速向着自己飞来,将将便要刺到心口。

    不是,她方才可是半句话未说,怎么便是冲着她来?!

    第152章 断箭

    千钧一发之际, 忽听“铮——”一声响。

    后方忽出一柄长剑,直直将箭矢斩断,动作竟比卫祁在手中的拂尘及傅秋红的长鞭仍要快上几分。

    只是那箭矢重重断开后朝边上偏飞出去, 虽离了李秀色心口, 却仍擦过了她的胳膊, 划破了袖衫,落下一道血痕。

    李秀色此番全然猝不及防,关键时分她已经抚上了腰间小剑,甚至还歪了下身子,但仍旧未及闪躲。她胳膊只觉得狠狠一记吃痛, 忍不住踉跄后退一步,而后闷哼出声。

    “李妹妹!”

    众人也全然没想到这箭怎的会朝她这边来, 一时间未作防备, 眼见她仍是落了伤, 乔吟忙担忧上前搀扶了住。

    卫祁在没有过多思考, 先从包中翻出个药瓶丢至乔吟手中,匆匆道:“照顾好李娘子!”,语毕便马不停蹄地朝着那箭矢来源的右边方向快速追去。眼见着傅秋红一扯长鞭也要跟上,却被顾隽拉了住:“傅娘子,危险——”

    “我能有什么危险,我还怕他不成?!”傅秋红眼见着那暗处之人竟敢在自己跟前接二连三伤人,此刻已是满肚子气,巴不得上去亲手扒了那人的皮, 谁曾想却能被顾隽这小子拦住, 当即见了鬼地扭头吼道:“你拉我做什么?!”

    顾隽被她这一吼顿时吓得一松手,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左后方道:“顾公子自然是信得过姑娘功力, 想来应当不是怕姑娘有危险,而是怕姑娘走后这巷中便只剩他与其余两位武力不敌姑娘的娘子,若遇上调虎离山恶人回头……”

    那人语气顿了顿:“他怕的是自己危险。”

    傅秋红一愣,回身望去,却见左边巷头处站了个脸生的俊俏男子,一袭白色素面银云袍,束了顶青珠冠,面端着几分斯文贵气,方才说话的应当便是他。

    这人谁?

    不过眼下这个并不重要,她扭头看顾隽:“这厮说的是真的?”

    顾隽腼腆一笑。

    傅秋红瞪眼:“顾阿绣,你这是拿我做护卫使?”

    顾隽立马一脸诚恳地摆了手道:“傅娘子这说的什么话,顾某也不全然是这个意思…… ”

    傅秋红气得翻白眼,但仔细一想这番话也不无道理,眼下李娘子负伤,余下两个:姓顾的不提了着实废柴一个、乔娘子虽有些拳脚但身上貌似连个趁手的兵器也未带,若真遇上什么恶徒确实难去以一护二,那么她留在这里保护一下自也是好的。

    思及此,她方将目光放回到巷口,将顾隽猛地一拉至自己身后,挡在他前头,朝来人一脸警惕道:“你是何人?”

    顾大少爷被拉得险些一踉跄,好容易站稳,眼瞧着护在面前的这气势汹汹的小娘子其实比自己还矮半个头,后脑勺的长辫甩得如她这个人一般凶巴巴,在他眼皮子底下荡漾得厉害。

    他看了片刻,而后移开视线,替那人答了道:“这位是谢小公爷。”

    “谢小公爷?”傅秋红对都中各家权贵子弟虽都耳熟能详,但毕竟离都太久,有些本就生分的自然更提不上认识,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道:“你说是谢国公家的那个?”

    顾隽点头。

    傅秋红的目光顿时从警惕变成了打量,上下看了半天后心道,那姓谢的小时候不是个木头杆子么,骨瘦如柴的没气鬼一个,竟生得这般俊了?

    另一边,乔吟正用衣角撕下的布条替李秀色包扎胳膊,一面道:“那箭过于锋利了些,竟将你这道剜得这么深,好在小道长的灵创药是个好宝贝,一敷上多半过些时候就好了,也应当不会留疤……疼么?可还能忍?我尽量动作轻些。”

    “不碍事,一点小伤而已,多谢乔姐姐了。”李秀色倒是坚强得很,这段时间大大小小也没少受过伤,她的忍耐力不知提高了几个度,说话间抬起头朝不远处望去,果然见是谢寅。

    此刻谢寅视线恰也在她身上,李秀色看见他微微有些诧异,下意识皱眉道:“刚刚是……”

    “谢某不才,”谢寅上前来,将地上那柄折了箭矢的长剑捡起,语气带了几分惭愧:“到底还是慢了些,令娘子负了伤。”

    “公子不必自责,方才若非你出手,只怕李妹妹凶多吉少。往常只知谢小公爷骑射很好,却未曾听闻谢公子出剑也这般的快。”乔吟帮李秀色包扎好了,方抬起头瞧他一眼,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只怪小公爷平日掩饰得太好,我都不晓得你功夫这般不错。”

    谢寅长身玉立,闻言只微微一笑道:“乔姑娘谬赞。谢某身骨素来不佳,自幼为强身健体便是学了一些拳脚心法的,只是比起几位还是逊色不少。这剑乃谢某随身携带以作防身之用,方才我不过是占了最先反应的先机,才侥幸助李娘子脱难。”

    “还是要多谢小公爷。”李秀色对他点头行礼后,又道:“只是您怎会在此处?”

    傅秋红听着这话,忙也追问道:“没错!你何时过来的,还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谢寅道:“我本在大理寺院内,出门时听闻这边有动静便赶了过来,恰在当口瞧见李娘子有危险,便没有顾虑其他,只想着第一时间能先将箭挡开再说。”

    原是如此,刚刚才赶过来,难怪之前大家没发觉他。此番说辞倒也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刺来,李秀色又道:“那谢小公爷为何会在大理寺内?”

    谢寅还未答,却听一旁的顾隽道:“我听闻谢兄两月前方任了大理寺内寺丞之一,此番应当是为公务来的?”

    “不错,”谢寅点头:“今日恰逢我当差。寺中有其余几位正丞,我一介副使,不过是先讨个闲职,历练一番罢了。”

    李秀色闻言也没再多问,乔吟则是瞧了顾隽一眼:“顾大少爷何时对朝中职派了解得这么清楚了,谢小公爷当差,连我都还没听说呢。”

    顾隽正要说什么,不远处卫祁在已从右边巷外匆匆翻身回来,瞧见谢寅时稍有些意外,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没追到人。李娘子伤势如何?”

    “无碍。”李秀色道:“那卫道长可瞧见人影了?”

    卫祁在摇头:“什么也未瞧见,只在那处树下发现了这个。”

    说话间抬起手来,掌心处放置着一枚小小的碧色水滴形耳坠,像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除了坠尾刻了两道蜿蜒曲折的小纹,看起来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乔吟奇道:“怎会是个女子之物,难不成杀人者是个女人?”

    “尚不得知。”眼下一切未有头绪,卫祁在叹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谢寅身上:“这位是?”

    “是谢国公家的长子,如今在大理寺当职,方才便是他出手救下了李妹妹。”

    经乔吟介绍后,谢寅也作了礼,随后看向他手中:“卫道长,这耳坠可否给我瞧瞧?”

    “自然。”卫祁在递过去后,仔细观察谢寅表情,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无什么异常,便道:“小公爷可看出什么了?”

    谢寅只细细盯着那耳坠半晌,而后摇了摇头,低声道:“做工下品,粗糙低劣,平平之物,确实没什么特别。”说完,便将那物什递了回去。

    如今这巷中除了他们还有三个衙役,一位身死倒地,另两个还哆嗦着腿,见谢大人来了便齐站在他身后。谢寅回头瞥了瞥在他身后继续毕恭毕敬哆嗦着腿的两个衙役,而后方道:“方才李娘子说几位是来此处办事,谢某敢问几位今日是要在此处办何正事?以及,”他看了李秀色和地上那衙役一眼,言语顿了顿:“又怎会遇此险情?”

    李秀色与乔吟对视一眼,他们也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对方。

    谢寅闻言神色略有讶色:“你们是说,大理寺的犬……”

    “正是。”乔吟点了点头:“方才这衙役也不知是想说什么才会遭人灭口,不过那灭口之人下手还是慢了些,仍让这厮遇害前说出了个‘大’字,要我猜,答案显而易见……”她说着,抬头望了望身旁高墙一眼:“既是此地的犬,那也无非是和‘大理寺’有关了。”

    谢寅闻言沉默,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旁的卫祁在收了耳坠,眼下正蹲身观察起脚下的断箭:“箭上并无任何纹饰,也不过是普通的……”话音未落,摩挲着箭尖的指尖忽而一僵,低声道:“不对。”

    指腹处可抚摸到沙沙触感,似是抹了什么粉末,凑到鼻尖可闻见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淡香气,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喃喃:“这上面的气味是……”

    “是什么?”傅秋红一时之间有些焦急:“不会是抹了什么剧毒吧?那李妹妹岂不是——”

    “并非是毒。”卫祁在摇头,语气笃定道:“只不过这气味有些熟悉,我应当是在哪里闻过,可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李娘子伤口处可还有其他不适?”

    李秀色摇了摇头,见乔吟他们神色凝重,便拍拍胳膊:“好着呢!多亏了卫道长的药,连疼都不怎么疼了,况且我用的可是消百伤的灵创药,就算是寻常的毒也早清没了。”又道:“你们莫要过于担忧啦,那人射箭许也不过是只想要吓唬吓唬我们,待咱们办完正事,我回去再好好休息两天便好了。”

    这小娘子受了伤,反倒先来宽慰起大家来,众人深知她是不想耽误正事,心中颇有些感动,又看她这般生龙活虎,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思及此,卫祁在未作他想,看向谢寅拱手:“谢小公爷,小道有一事相求。”

    本以为谢寅会多问几句,谁知对方只是点了点头,颔首道:“我知道长求什么,请随我来罢。”

    见卫祁在一愣,谢寅续道:“几位既然是为大理寺的僵犬而来,自然是想进寺内一查的,此地虽戒律森严,一般不得有外人入内,但谢某既为在职,理当配合相助阴山观,若能早日查清,还都中安宁,为我寺中遭难的人犬也好讨个公道。”

    说着,又瞧了地上一眼,扭头对身后两个衙役吩咐:“找个布盖上,写信知会他家中人来收尸,另外再命度支处给他家中多拨三个月的银钱。”

    “是。”

    安排妥当后,这才转身回寺,卫祁在几人见状连忙跟上。

    乔吟跟在卫祁在身边,特意与谢寅拉开了一步距离,看着他背影小声道:“你觉得他如何?”

    卫祁在低声:“谢小公爷出现救下李娘子过于事巧,我本心存怀疑,原以为他会刁难,没曾想他竟这般爽快叫我们进来,想来此事应当确实与他无关。”

    乔吟未置可否,狐狸眼眯了一眯,没作定论,只是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另一边,傅秋红跟着李秀色并排走,忽而想起什么回望一眼,瞧见顾隽步履最慢地行在最后头,便也朝后退了退,行至他身边,撞撞他胳膊道:“我说,你爹逼你做官了?”

    顾隽一愣:“傅娘子何出此言?”

    “我还不知道你,”傅秋红摇头晃脑道:“方才你如数家珍地说出那姓谢的小子当官的事,何时任职任的何职都知道,你这木头脑袋一天到晚除了吃的和画画写字何时会关心这些事?多半是你爹天天在你耳边唠叨的呗,譬如谁谁家的少爷入了官场,哪哪府的公子又拔了头筹之类的,我小时候每回上你府上玩,没少见他教育你。”

    说完又啧啧两声:“就跟我爹的唠叨劲一样,每回都劝我别光顾着练功,也要学学别的姑娘家抽空看点书,你瞧我像是看书的料么!听得姑奶奶我耳朵都生茧了,糟老头子烦得很。”

    顾隽忙“哎”一声:“律有三千,不孝为大,傅娘子身为人女,怎可这般出言说自己父亲……”

    傅秋红白他一眼:“废物,我不光说我父亲,我还要说你父亲,你没觉得他们俩一样烦?”

    顾隽道:“这说的倒是……”

    傅秋红拍拍他的肩:“我晓得你自小素来是个逆来顺受的,听说你爹给你定了亲事,可怜哪,连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不过你呢这亲结就结了吧,反正若不是这样你也讨不着娘子。但是其他事上——”

    “我劝你违心的事莫要去做,即便是做了也不会快乐的。莫要听人摆布多言,你有你的天地,旁人说什么就权当他放屁,只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呗,学学我,看谁不爽就抽!”她说着“啪”一甩手中鞭子,鞭尾在空中炸出巨响,前面几人皆吓了一跳,唯独她神色好不明亮:“多逍遥快活。”

    顾隽听完半晌没说话,只静静地盯着那鞭子抽出的余烟看,像是真能看出什么花儿来似的。

    傅秋红自己啰里八嗦了一大堆,扭头见这小子似是听懵了,便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不过多半你也不会听,真是那个什么木不可雕,呆子!”

    她又白他一眼,不再搭理他了,转而上前一步跟李秀色一起走。李秀色早已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虽不是存心偷听……好吧,她确实是存心偷听了个一清二楚,眼下心中正暗暗惊讶着。

    想当初她也曾跟顾隽说过类似的话,要他遵从本心,本意是想改变那个“纸片人”的结局,胤都封建,无论男女个个思维朽固,更不论世家小姐或公子,她本以为乔吟颜元今那几个身为主角已是开了天窗的例外,没想到这个傅秋红竟也这般心思明镜。

    傅秋红……李秀色眼下才稍微有时间仔细回想了一番,这小娘子这般有意思,还是主角团好几位的好友,《尸舍》这本书竟有这号人物么?想着又叹了口气,许是这角色出场太晚,而她又只看了第一个副本,所以才可惜没来得及瞧见这位罢。

    尚在思索着,却见顾隽忽然也上前来了,默默行至傅秋红身边,而后一脸正经道:“傅娘子此言差矣。”

    傅秋红眼一下子瞪圆了:“什么?差矣?差在哪里?你可知姑奶奶多不容易才组织出这般有道理的话来呀!此生多半都再说不出第二遍了!”

    她言语激动间不乏粗鄙之词,顾大公子虽听得太阳穴直突突,但似是也习惯了,自动过滤了那些脏字,认真答复道:“错在话间有误。”

    没等傅秋红发飙,续道:“父亲给我定的亲事,顾某并未接受,而是拒了。”

    他说着,认真地看向身旁的小娘子,半分委屈不肯受地伸出了两根手指头,一脸肯定道:“两个,我全拒了。”

    傅秋红先是一愣,而后莫名其妙,拒了便拒了,他身板刻意挺这么直做什么,这是什么非常值得骄傲的事吗?

    虽是这么想,但还是道:“好好好,孺子可教。”

    顾隽一脸受用地点了点头。

    走在前头的乔吟也听了个大概,她知晓其中一个是指和她的,便道:“诶?顾公子,上回不是还说那方太傅之女的事你只是仍在考虑,尚未同意么?”

    顾隽道:“正是。”

    “那是何时拒的?”

    “方才。”

    “……”

    乔吟嘴角一抽,不说话了。

    反倒是傅秋红满意地拍了拍顾隽,再次道:“好好好,孺子可教。”

    这一拍力道不小,顾隽那身板登时又晃了晃,不过到底好好稳住了,而后低头看看自己肩头,默默摇头思量着,多半回去脱了衣裳便能瞧见好几个手印。

    大理寺戒律森严,透着股肃穆阴气,不光外头有侍卫守门,内里更有重兵层层把手,饶是谢寅在内任职,每过一道门,都得亮出怀中的职牌。

    几经辗转,终于到了西边一处小院,谢寅道:“大理寺监守处所养的犬除开轮守时会牵至各处,其余时间都会圈养在此院,眼下除了那丢失的三只,剩下的都在这里。”

    院中墙边有排高大方正的竹笼,约莫有十多个笼子,每个笼中果真都关着只大号狼犬,皆是通体黑纹,面目凶煞,脖间挂着个无字玄青犬牌,与街上所见那三头如出一辙。

    李秀色乍一见这么多只狗便头皮发麻,只远远瞧着,没有上前。

    卫祁在在笼前一一看过去:“这几只犬气息正常,神色无恙,并未被僵咬过。”

    说话间已经蹲至了最边上,边上的三个笼子全都大开,笼中铁链无一不是被生生咬断,可见僵犬獠牙之烈。

    又抬起头,看向笼后的墙边,沉思道:“想来应当是从这翻出去的。”

    他在笼前仔细探查了一番,李秀色等人将院中的每个角落也都好好翻看了遍,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许久,几人似乎都未发现什么,但还是跟谢寅道了谢。

    道完谢后,卫祁在道:“能否带我们去其他院看看?”

    “自然。”

    李秀色跟在后头,踮脚朝远处那片黑色的建筑望去。这大理寺分为两大块地界,前方这些错综复杂的院落多是堂审、办公、住处及杂物之地,而与这些院落整片隔开的,是一眼望去便灰蒙蒙一片的高大院墙。她指着那院墙后的成片成片黑灰色道:“那看完院落,能否再带我们去大牢看看?”

    语及此,谢寅的脚步却倏然顿下了,他摇了摇头:“这恐怕不行。”

    见她疑惑,谢寅微笑道:“若几位好奇,即便是牢外大门我也可带你们摸一摸,但牢内无法。并非谢某不愿,只是大理寺牢狱中关押的皆是重犯,若无皇家指示或天子手谕,除寺中在职,旁人是进不去的。”

    “原是如此。”李秀色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

    几人继续跟着谢寅朝前走,李秀色三人依旧再度行至最后,傅秋红远远打量着谢寅,想起他幼时那副枯瘦难看的模样,总觉得不大自在。忽又撞了撞顾隽,与他交头接耳道:“你觉得他生得如何?”

    顾隽沉吟道:“谢公子自是一表人才,胤都男子榜上当数第二。”

    “是么?”傅秋红满脸不屑:“第三是谁?”

    “我。”

    “?”,傅秋红一脸嫌弃:“这个榜没有什么说服力罢?”

    顾隽痛心:“饶是傅姑娘看不起在下,也不应当质疑此榜,这榜可是……”

    “我是说你比他好点,”傅秋红打断他的话,抬头上下横了谢寅背后一眼,感慨道:“你瞧,论个子你好像跟他差不多,论身段彼此彼此,论外貌……怎么说呢,你长得可是比他慈祥多了,怎会在他后头?”

    顾隽好意提醒:“‘慈祥’一词并非这么用的。”

    傅秋红摆手道:“反正,我觉得你还是要比他顺眼一些的。”

    顾隽也不知这评价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总归是个好的评价,便还是默默高兴了下。

    乔吟走在前头听完了全程,忽然小声插了句嘴:“那第一名呢?配不配得?”

    “谁?”傅秋红眉头一皱:“你说颜元今?”

    傅秋红想了想:“若说长相么倒是勉强可以胜任,就是那个脾性……”说着沉默了,只一脸难以形容地狠狠摇了摇头:“毫无人性!”

    李秀色听她这么说,忍不住万般认可地点了点头。

    傅秋红余光瞥见身旁的小娘子动作,顿时望了过去,凶道:“你点什么头!我看全天下他就数对你还有人性,不,应当是多的是人性。”

    李秀色:?

    只见傅小娘子说完话,还上前抬手掐了把她脸蛋:“要我说你便再接再厉,等彻底迷倒了广陵王世子,再好好折磨给大伙儿报仇——”

    李秀色听得一愣一愣……

    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还有,这小娘子打哪儿看出来的颜元今对她有人性,若论起过往总总,只怕是最没人性的那个了罢!

    李秀色忍不住解释道:“我认为你对我与世子大抵有些误会。”

    哪曾想傅秋红压根不听,道:“我只信自己的眼睛!你瞧他今日对你那样子,我看了都脸红,有什么误会?”

    听她这般说,李秀色脑中也不经意想起如今的广陵王世子对她……好像……和过去是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但、但也没那么明显罢!

    她不禁有些怔怔,饶是傅秋红只今日短暂地见了这么片刻,都也能全能看出来他对她的态度么?不知为何,思及至此,她心忽而砰砰直跳,就是只觉得跳得过于快了些,连头脑都有些晕乎乎起来。

    她正发着晕,自然没听清傅秋红在摸着她脸后那一声惊呼:“等下,你的脸怎这般的凉!”

    凉得实属有些怪异了,甚至有些像冰。

    众人齐齐回头,这才发现李秀色袖口上的包扎处正一片鲜红,正殷殷冒出血来。

    乔吟登时大惊:“我不是给包好了么,还抹了灵创药,怎还流血了?还流这般多?”

    卫祁在道:“灵创药乃止血上乘,若是抹了,绝不会——”

    “不对,”他似忽然终于想起什么,眉头登时一跳,低头看向手中方才一直带着的那柄断箭,沉声道:“是行血散。”

    “行血散?”乔吟焦急道:“那是什么?”

    卫祁在尚未答,却听谢寅一脸峻色:“行血散,顾名思义乃为逆行血流之用,多呈粉末状,从前多为苗疆人所使药材。它并无毒性,寻常人即便是含下也并无大碍,只是一旦有表皮伤口沾染上,便会遏制伤口处止血功能,虽不痛不痒,但能使伤处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若不加以阻断,甚至还会让人在毫无察觉间……”他看着李秀色愈发惨白的脸色:“血尽而亡。”

    第153章 泽幼

    听闻这话, 傅秋红第一个惊呼出声:“你是说,李娘子她会……”

    谢寅并未作答,只沉默地看着李秀色的伤口处, 神色晦暗不明。

    卫祁在皱了皱眉, 看了谢寅一眼, 而后道:“没错,确是行血散。我之前虽觉这气味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眼下见李娘子臂上血迹才恍然这是何物。我观中曾有一弟子便中过此散,小小伤口却始终血流不止,后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寻常药物对此散无用, 幸得观中有特制解药才得以止住,那弟子后又修养了数日, 方保住了性命。”

    李秀色本是昏昏沉沉, 听他这般说, 许是心理作祟, 登时觉得自己又虚弱了不少,头也愈发晕了,好在傅乔二人忙在旁替她搀扶住身才未栽至一边。

    乔吟焦急道:“那我们抓紧去观中拿药罢!”

    “此地至阴山观中少说要四五个时辰。”卫祁在有些说不下去,声音沉了下去:“寻常人应当撑不了这么久。”

    饶是李秀色再心大乐观,眼下也有些着急了,忍不住抬手掐自己人中,惜命道:“不不,我自小身体好得很, 肯定比寻常人能撑……”

    眼看着系统任务都完成了, 只要乖乖等着结局便能回家,难不成临了临了,还能让自己栽在这里?

    卫祁在此刻也是心急如焚, 他自是希望能立即帮李娘子寻得解药的,可眼下情况确实困难重重,忍不住有些踌躇道:“可——”

    “我有。”然而还未等他说完,却忽听谢隽道:“……我知道药方。”

    说完,眼见面前几人纷纷面露讶色,他却并未过多解释,只兀自低声:“先带李姑娘去我内务房中罢。”

    *

    谢寅也一路无言,只领着一行人至了大理寺中的一处内务偏院厢房前,而后道:“几位随我来。”

    进去后,卫祁在打量了一番屋内环境,见这大理寺寺丞内务房空间虽小却干净整洁,衣物陈列摆放于床头,床前有两双便鞋,桌上壶内也烧了新茶,下意识便道:“小公爷不过任职两月,看上去倒是常居此处。”

    谢寅在床边小柜中取出一个墨瓶,瓶身上画了一朵兰花,看上去有些年岁。他点头道:“谢某公务繁忙,确然经常住在这里。”

    李秀色被傅秋红搀在椅边坐下,有些疲得睁不开眼。待一旁的乔吟帮她将那粗略包扎的布扯开后,隐约见谁在自己面前微微倾身,轻声道:“李娘子,失礼了。”

    谢寅自瓶口洒出细细的蓝色粉末,慢覆在李秀色臂间的伤口处,抬眼时见面前的小娘子痛得有些皱起眉,目光不由得顿了顿,紧接着又落在了她额角的胎记处一瞬,半晌后收回了目光,起身道:“不出一刻便可止血,娘子在此处歇息片刻便好。”

    椅边有几粒方才上药时不小心落下的浮粉,卫祁在上前于指尖捏了一捏,这才问出心中许久的疑虑:“行血散并不常见,敢问小公爷如何认得此物,又如何会有其解药?”

    谢寅将墨瓶细心地放回小柜中,语气平常:“家母曾中过此散,这解药是她用过的。家母去后,此药便一直由我收着。”

    此言一出,倒让在场众人皆是微微一愣,连带着意识稍有模糊的李秀色此刻都忍不住微微睁眼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上元节时倒是无意听人嘴碎提起过这个小公爷母亲已逝的事,却未曾听过缘由,难道同行止散有干系?可她既有药,药既也是有用的,又不该是因这般丧命才是。

    乔吟与顾隽几人也不免心中腹诽,据说当年谢国公府做丧各家吊唁,胤都人皆知国公夫人之死,却不知因何而死,坊间更没有过任何传闻。如今听谢寅这般提起,倒是十分意外。

    卫祁在道了一句“抱歉”,思忖后又道:“国公夫人缘何会染上此物?”

    谢寅将小柜收起:“当年宫中素来与各地族系有往,其中不乏苗疆,母亲又常去宫中行走,所以不小心沾染。后来宫中问献上药材的苗使寻了药方,才得以救下母亲。行血散凶险,解药极其珍贵,家母之后便将剩下的此物装于她一随身小瓶留给了我。”他说着,语气顿了顿:“瓶上画迹乃她亲手所作,因而此瓶我便始终留在身边。”

    卫祁在眼尖,瞧见那小柜中除了药瓶外似还有几方绣帕,绣样一眼瞧去乃为妇人惯用的‘子母花’,想来谢寅所言非虚。他留着这药瓶同其他物什一起,多半皆是有思念母亲的因素。

    在场并无八卦之人,心中唏嘘,也分寸没再继续多问。

    解药见效极快,片刻过后,李秀色臂间的血果然已止得差不多了,待卫祁在给她再服了粒寻常的补血丸后,脸上也渐渐有了些气色。此时天色已晚,大理寺还有些院落未曾查探,众人不能再耽搁时间,便留下傅秋红陪着李秀色继续在房中歇息。

    谢寅则是带着卫祁在几人继续行至另外一处院门口,可还未进去,侧边忽而跑来一位衙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他神色一变,继而向着另外三人歉道:“寺中有些急务,需要谢某处理。几位若是方便,可以自行查探。大理寺除了狱内,皆是可行之地。”

    “拢共就剩下几处小院了。”顾隽最是贴心道:“谢公子先去忙罢。”

    谢寅点头:“谢某失陪了。”

    待他行色匆匆离去,乔吟才瞧着他背影道:“我瞧着这小公爷……”

    卫祁在道:“如何?”

    乔吟本是要说“这小公爷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但不知为何听着身旁这小道士这么一问,倒是将狐狸眼稍稍一睨,续道:“这小公爷,越看越俊俏得很呢。”

    卫祁在:“……”

    乔小娘子说完这句便率先朝前去了,小道长却还留在原地有些愣愣的,依旧是最为贴心的顾大公子上前关切道:“卫道长为何不走了?”又“诶”了一声:“怎的看上去脸色也不大好?”

    卫祁在清清嗓子:“……无事。”

    *

    李秀色在厢房内的椅上坐着,虽说那小公爷说了“大理寺内唯有此院可以歇息,而此间为谢某所用,旁人不会叨扰,李娘子不必介怀”,但毕竟男女有别,她纵使再疲怠,也不敢随意往人床上躺。

    眼下精神恢复了少许,她正百无聊赖地一下下拨弄着桌上的茶盏,房门却忽而被人一下推开了,门口那人一袭眼熟的白色素面银云袍,令她稍稍一愣:“谢公子?你怎的回来了?”

    “谢某来取一份落下的卷宗。”谢寅看了下屋内:“怎就姑娘一人,傅娘子于何处?”

    “人有三急。”李秀色不好意思地一笑:“傅姐姐过会儿便回来了,再者我伤已止住,其实也不用人照看的。”

    谢寅点了点头,他并未多问,自房内拿了柜中卷宗,正要再出门,脚步却停下了,回身道:“李娘子眼下如何?”

    “好多了!”李秀色正说着,举手时臂处却忽然有一丝扯痛,让她冷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谢寅见状,转身走到她面前,而后拿起一卷新的纱布道:“应是方才的未绑好,姑娘莫动,我替你休整一下。”

    李秀色本想拒绝,但眼见面前这人已开始动作,便也没好多说什么。谢小公爷动作极有分寸,并未触着她一丝一毫,很快便将纱布绑好,又将旧纱随手放置在了自己桌上。

    李秀色正要道谢,却见谢寅抬眼时忽然将目光又落在了她额间。其实之前他给她上药时候她隐约便已注意到这眼神了,她素来心直口快,直接道:“谢小公爷是在看我的胎记吗?”

    谢寅似是一愣:“我……”

    “无碍,”李秀色却是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知小公爷无恶意,寻常人瞧见我都是要多看两眼的。只是看便看罢,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的,毕竟这对我来说不过是正常的父母所受之发肤。你越是这般小心,倒让我越般不自在,还不如大大方方地看,看了个明白后,便不会再好奇啦。”

    见她将此事说得这般从容轻松,谢寅像是意外了一瞬。他看了李秀色一眼,先是有些惭愧地道了声歉,而后忽然又微微笑了一下,续道:“李娘子所言极是,是我考虑欠周。只是谢某其实并非是对娘子的胎记好奇,而是每每在瞧见娘子额间时,总不经意想起一个人罢了。”

    想起一个人?李秀色道:“谁?”

    “那人李娘子想必是不认识的。”谢寅笑了笑道:“不过是宫中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宦官罢了。”

    “宦官?”

    “是的,似是唤做泽幼,他与姑娘一样,也于额间生有胎记。往日我入宫我常能见到,因宫中少有面貌特别者,所以便印象深刻。”谢寅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提到此人,广陵王世子似乎与之有些渊源……”他语气顿了顿:“姑娘与世子交好,他未曾同你提起么?”

    李秀色摇头:“未曾。”

    想了想又干笑了一声,补充道:“我与世子也没那么交好啦。”

    谢寅点了点头,这才道:“个中缘由谢某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人谈及,世子之所以极恶宦官,似乎便与他有关。”

    李秀色听着微有些怔。她脑中不由得想起当初刚穿来时系统介绍颜元今提示的“不喜太监”,又想起当日在林中发现江照穿着宦官服时他那副厌恶的模样,最后再想起这骚包每回盯着自己额间胎记时那神色复杂的表情。

    难怪这厮这么讨厌自己的胎记,原是被那个名为泽幼的太监连累了。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堂堂的广陵王世子,那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天下第一大少爷,怎会这么在意一个太监?

    李秀色还在思忖着,谢寅已经拿起卷宗离去,行至门边时恰遇上傅秋红跑来,后者大方地给他打了个招呼,再冲进门内道:“李妹妹,方才我遇着卫道长他们了,大理寺探查完了,未发现什么可疑的,咱们可以走啦!”

    *

    宫中,乾清殿。

    殿中正处放置着一方半人高金龙香炉,正缓缓燃着檀香,香气化烟缭绕满间,正位处正坐着两人不紧不慢地下着棋,广陵王世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侧边一处椅上观棋。

    皇帝手里捏着棋子欲下某处,扭头看了眼身旁少年的神色,便又收回手,琢磨道:“今儿是觉得我这一步下得不好?”

    世子未置可否,直接上前抬起指尖轻松点了点:“伯父若是改落在这里,便可杀了我爹全数退路。”

    皇帝瞧着那位置,忽然笑出了声:“好哇!就这么下!好好好,你可真是你爹的好儿子,今日朕赢的这几局,都要多亏了你。”

    广陵王颜安倒是神色未变,愿赌服输地放下子,微笑叹气道:“我不下了。皇兄与今儿这般配合,神仙也未能赢得过你们。”

    下了这半天的棋,皇帝自也是累了,简单请王弟和侄子用了些茶点,这才由一些公家正事,一直叙到了寻常家常。

    “你一直不在都中,这小子没少给我惹事。”皇帝瞧着自己侄儿,哼哼道:“单是阴山观的状书,我都不知道收了几封了。”

    广陵王笑道:“今儿自小顽劣,也就听您与皇后的话了,还需皇兄多多操心。”

    “顽劣什么!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话罢了,你莫要挑他的刺。”却不想皇帝这会儿话风却是变了,又维护起来道:“这小子聪明得紧,武功也高强,帮我办好了不少事,我早便想封他个什么职位做,偏偏他还不要,就喜欢捉那什么僵尸。”

    “说到僵尸。”颜元今懒得掺合这两个长辈谈话,此刻才出声道:“今日我便在城中见着了几个僵犬,而那犬是乃大理寺喂养。”

    “大理寺?”皇帝闻言似是有些诧异:“有这种事?”

    颜元今点头:“侄儿怀疑京中有人正在练化僵尸,意图不明,还需明查。”

    这话倒让皇帝吓了一跳,忙道:“阴山观可去探查了?”

    “正在查。”

    “在查便好……有阴山观的那几个长老在,我也是放心的。”

    他提及阴山观的长老,让颜元今的神色略微一变,像是心情不大好起来,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觉袖子一动,是广陵王在旁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下。

    皇帝似乎并无太多担忧,很快便又换了个话题,笑吟吟道:“王弟,你出去的这趟时日,你可知这小子还办了件大事呢。”

    广陵王笑道:“臣弟知晓。”

    皇帝诧异:“你知道?”

    “让臣弟猜猜,”广陵王道:“皇兄可是要说,今儿中意了谁家小娘子的事?”

    颜元今一旁站着,忍不住嘴角一抽。好么,又将话扯到他身上来了。

    他看上了一个小娘子,就这般惊世骇俗?怎的每回都要提起。

    不提起便罢,一提起,就让他不由得又想起那紫瓜来,也不知她跟着那没用的道士几人去了安不安全,毕竟是查案,他不在她身边,隐约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对对对,你不是才回来?这都让你都知道了,朕本还想做个惊喜说与你听呢。”皇帝大笑一声,继续不服气道:“不过你可知他这回有多中意那小娘子?”

    “臣弟知道。”

    皇帝“嘿”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广陵王道:“臣弟不单知道,也知晓皇兄话间有误,‘这回’一词可不能乱用,毕竟没有‘上回’。今儿此次应当说是‘仅此一回’,我今日瞧见,想来也万不会有‘下一回’了。”

    第154章 焦急

    此言一出, 皇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在广陵王世子面前就这么丝毫不避讳地谈论他的心意,后者在旁只一脸的未置可否。想来皇后还没将那小娘子将后者明确拒了的事昭告于众,否则皇帝此刻少不得还得故意笑话他几句。

    颜元今眼下懒洋洋的, 看上去半点不害羞, 半天没有插话, 也无意再将话题拉回僵尸上。只淡淡打量起皇帝的神色,见他说话时总咳嗽几声,每一声都咳至肺腑,拿龙帕将嘴随意擦了擦便丢去一边刘公公手里。

    广陵王恍若未闻,也未关心一句, 只笑吟吟地继续与皇帝交谈。

    颜元今抬眸瞧了那刘公公一眼,后者到底是久居宫中的老人了, 旁人被这小世子这么意味深长瞅一眼总要暗自腹诽, 刘公公却纹丝不动, 只低着头躬着身, 端了乘着脏污的帕子毕恭毕敬出去了。

    直见着人出去,颜元今方才将目光才从那龙帕上收回。半晌,开口道:“伯父。”

    皇帝正笑着呢,闻言道:“怎么?”

    颜元今看了他因咳而显得有些红的唇边一眼,淡淡道:“无事。”

    皇帝兴致颇高,一直留着广陵王父子在宫中待至了天黑,落钥时才将人放走。颜元今步伐缓慢,看上去似有些懒散。

    忽听他父亲颜安道:“你方才没开口问, 是对的。”

    颜元今笑了:“你倒是知道我要问什么?”

    广陵王答非所问道:“你也瞧出来, 我这皇兄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他原先不是这样的人。”颜元今道:“从前哪怕是落了根头发,也是要半夜唤御医的。没人比他更惜命的了。”

    广陵王不置可否:“那是年轻时。如今年岁大了,谁没个小毛小病?饶是天子身子, 也无需小题大做。”

    “说的倒是。”颜元今嗤道:“顺应天命,该死便死,这般冠冕堂皇的话,可惜有些人不懂。”

    广陵王深知自己这个儿子脾性,自然也知他眼下这满是嘲弄的语气意在何止。他没有在意,只是说道:“寻常子侄关心点到即止,你既没有问,便说明你也知道你在他面前问出口的并非是关心,而是质疑。”

    颜元今懒得同他掰扯,也不想再搭理他,两人一路无言朝前走,却忽听前方传来几声呵斥,随后是一群人序列有致的脚步声。

    抬眼去看,是穿着蓝衫的一群太监,衫上绣着专属宦官的圆蟒纹路,领头的是个瘦猴似的总管太监,一边走着,一边劈头盖脸对着身侧的一群太监们骂。

    “入了辛者库就给我好好干活,我管你们从前什么身份!是做过大太监的还是新入宫的,都是没根的贱坯子,给我记好了,少再给我想入非非!若是再遇着这种敢抬眼偷瞧公主的事儿,我给你们几个眼睛挖了!”

    夜里暗沉而低调,但广陵王世子还是一眼瞧见了,脚步瞬间停下,他前方的那人步子比他更早顿了下来。

    夜色沉寂如水,微风拂起广陵王颜安的袍摆,他站在原地不动,那总管太监这才发现被人瞧见了,吩咐手下太监们站着不动,自个打着灯笼诚惶诚恐过来问安。

    “王爷吉祥,世子吉祥。”

    广陵王没说话,倒是一旁的世子眼抬了抬:“既是辛者库的太监,带去辛者库教。再让我在花园路上听见这种腌臜话,你这总管也不必当了。”

    宫中无皇子,唯有几个公主在,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天子对这个侄子有多上心,胤都并非只有一位世子,偏就他广陵王府的地位最高,也最飞扬跋扈,谁人不知他的厉害。再加上这总管一向深知小世子没来由地厌恶他们这些宦官,本就胆战心惊了,听着他这么说,当即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世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只是这群新入辛者库的名单里,来了几个年岁小不懂事的,奴才也是怕他们犯下大错,这才没忍住出言教诲。脏了世子和王爷的耳,是小人该死!”

    面前两尊大佛都没在说话,总管当即知道这是让自己退下的意思,当即弯着腰滚去了一旁,灰溜溜地领着那一群太监从他们二人身边低头哈腰地过了去。

    擦肩而过时,广陵王颜安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队伍里最后一个人脸上。

    那人并没有抬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从始至终都是低着头的。只是饶低着头,也能依稀瞧见他额角黑色的痕迹。

    风再吹过,吹得王爷的眼睫不动声色颤了颤。

    忽听身侧的颜元今嗤笑了一声:“你倒是心如止水。”

    *

    那边厢,卫祁在一行人与谢寅告别后,也正要回程。

    只是出了大理寺后,卫祁在出于缜密,还是提议先在大理寺周遭看一圈。先前为了赶时间,并未去过这附近,眼下天色已暗,朦胧中行了几里,连一户人家的灯也没瞧见。

    傅秋红忍不住抱怨一句:“再走就要出城了。”

    然而话音刚落,就瞧见面前多了几处宅子来。因着宅内无灯,所以在夜里一时间也没看真切。

    李秀色坐在乔吟马上,望了一圈道:“这数所家宅高门大院,倒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她眼下倒也精神,伸着脖子望,瞧见这家家紧闭着门户,户上也没个牌匾,更听不到半分人的动静,像是谁家没人住的私宅。

    乔吟沉吟道:“胤都前些年也兴起过建宅风,有人将不住的宅院租了换银两,这种事比比皆是。建在此处,虽不比城中繁华地带,但是依山傍水,图个清净,倒也没什么奇怪。”

    一行人并未久留,在那处逛了一番后,便先匆匆回城了。

    因着李秀色伤势,傅秋红与顾隽家的方向又与她较近,后两人便在近人镇处换了个马车,先抄近路送她回家了。乔吟与卫祁在走的是另一边,还没走一半路呢,就被一熟悉的小厮模样的人拦住了。

    那小厮熟络得厉害,仰起头打招呼:“哟,卫道长,乔娘子!这么巧!”

    乔吟好笑地只恨不能用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睛翻白瞧他:“陈皮小哥,怕不是巧,而是等候多时罢?”

    陈皮“嘿嘿”一笑,还是主子聪明,晓得办完事那小道士准得亲自送乔大美人回家,进宫前便吩咐他在这条路上等着了。

    卫祁在也是聪明人,晓得陈皮专程拦着是什么意思,开门见山道:“告之世子,大理寺这一行没无甚多异样,只是——”

    陈皮认真听着,生怕错漏了点细节:“只是什么?”

    “只是事之完美,越之蹊跷。”卫祁在并未说得太具体,只道:“如若世子方便,可先去查查谢国公之子。”

    陈皮也知道这个道长怕不会对自家主子全盘交代,但总归得了个线索,欢天喜地想着总算回去好交差,说了句“得嘞!”便要走,忽听乔吟状似不经意地道了句:“哎呀,也不知道李妹妹现在如何……”

    陈皮迈出去的步子一百八十度原地大转弯,麻溜烟儿地退了回来。

    急忙问道:“李娘子怎的了?”

    “也没什么。”乔吟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不过是受了点伤小伤罢了。”

    陈皮吸气:“受伤?”

    乔吟道:“也没什么事,只是你是没见到她流的那么多血,一张小脸白的,委实叫人心疼。”

    陈皮震惊:“流血?!”

    乔吟继续道:“也不严重,左不过就是差点丢了命罢了。对罢,小道长?”

    陈皮高呼:“丢命?!!”

    他只顾着在那叫唤了,没瞧见面前的狐狸娘子还在朝着木头道士使眼色。

    卫祁在素来是个直心肠的,总觉得乔吟的话有些故意,但也说不出哪里故意,面前这双朝他看过来的眼里带着点暗示的意味,他自然有些弄不明白,但想着她说的话也没错,便听话地顺应她流露出沉痛的深情,而后道:“都是小道的错,未保护好李娘子。”

    听着这道长也这么说,又见他这般沉痛,陈皮立马知道所言非虚,而且毫不夸张,他深吸一口气,当即哀嚎着跑了。

    乔吟瞧着他跑得没影儿了,才“噗嗤”一下笑出声。笑完扭头瞥了乖乖坐在一旁马上的卫祁在一眼,忍不住道:“呆子。”

    卫祁在有些赧然,但不知为何笑了:“嗯。”

    乔吟好气又好笑:“骂你什么你都应。”

    卫祁在还是道:“嗯。”

    乔吟也不扭捏:“再过几条街我便要到家了,我们走慢一点?”

    卫祁在道:“好。”

    乔吟望了望天,今夜是极好的月色,风也好,不浮不躁,倒让她原先的怨气有些消减了一些,她不愿去想那些不大好的事情,也不愿去想以后,只是盯着面前的小道士,又道:“我觉得马儿走得还是有些快,我们下去自己走罢?”

    卫祁在还是道:“好。”

    两人翻身下马,分别于两侧牵着自己马,而后自己走在中央,并肩而行。这一条巷中不乏行人,许是因为家门都快到了,乔吟早在之前便将帷帽摘了,露出底下那张宛若出水芙蓉、碧玉白皙的脸来,引得人纷纷侧目,有认得她的小声道:“这不是那位……”因着美人的狐狸眼冰凉凉瞧过去,后头的话音便如数咽了。

    乔吟是生得极好的,胤都无人不知晓。寻常人的美无外乎一种,在她面上却瞧得出千百种的风情,着红裙眉眼间诱人垂涎娇艳如花,披蓝氅却又能冷如天仙不可亵观。

    她自也知道自己漂亮,但还是第一次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卫祁在似乎又有些赧然,片刻:“嗯。”

    这呆子还真是金口玉言,憋了半天也只开口一个字。乔吟似有些气笑了,小娘子眼神流露出娇媚,故意问道:“哪里好看?”

    卫祁在大抵是认真想了想:“都。”

    又是一个字,饶是他有本事,惹得她不耐烦了。

    乔吟忽而便将步子停下,她素来大方,唯有在他面前会露出这般小女子情态,狐狸眼带了点儿不满的神色,笑道:“小道长,若不想我生气的话,你便亲我一下。”

    *

    广陵王世子甫一踏入栖玉轩,就见一道哭天喊地的身影哀嚎着朝他扑来:“主子,不得了啦!”

    还没扑近身,就被前者想也不想地一脚踹了一边去。

    颜元今踹完人兀自朝前走,头都没偏一下:“问着什么了?”

    陈皮被踹得一懵,疼得叫了半天,爬回来时一下忘了正事,先答道:“那道长说,叫您查一下谢小公爷。”

    颜元今脚步未停。谢寅?

    他脑中忽而想起当日在顺天府查卷宗时那赵达光说起的王甫熊与谢家的关系,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说完见小厮还跟着,有些不耐烦起来:“还有事?”

    陈皮脑子一时短路,直接摇头。

    广陵王世子:“退下。”

    “得嘞!”

    陈皮条件反射应下就要滚,走出两步忽而又想起什么大事,当即如临大敌地再次重新扑了过来:“主子,不得了啦!”

    这回没等自家主子踹过来,直接一鼓作气地大声喊道:“乔姑娘与卫道长说,李娘子失血过多岌岌可危危在旦夕夕不保朝朝不虑夕快要死啦!”

    陈皮天生的惯会叫唤,一长串呼完,但见面前的主子似乎整个人都僵了一僵,一瞬间停在原地,扭头道:“你说什么?”

    *

    李秀色回府已经睡了一觉了。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什么也没梦到。醒来时,见窗外原先便暗的天色更加暗了。门缝里隐约飘来白烟,李秀色知道是小蚕正在院子里生炉子给她煮药茶,正要开口唤小蚕进来,却忽听外头的小蚕一声低呼,似是吓了一跳般。但只起了个头,还没叫起来,便又没音了。

    “小蚕?”

    李秀色心下奇怪,唤了一声没人应,披了外衣正要出门看,房门却被“吱呀”一下踹开了。

    伴着夜色雾气的风急窜而来,一个焦急的人影匆匆出现在了她眼前。

    李秀色盯着那身冒着凉气、略显骚包的扶光色绣牡丹银线锦袍愣了愣神,大抵是刚刚睡醒,脑袋还有些发晕,抬起头讶道:“世子?”

    颜元今心跳得极快,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让他大脑空白,他极少会出现这种无措又害怕的时刻,或者说几乎从未有过。饶是说要他赴死,他眉头也不会动一下。

    广陵王世子素来是从容的,最狼狈的时刻也左不过是因为发现自己喜欢小娘子而小娘子对自己无意时有些茫然,但即便是那种时刻他也会竭力保持自己的分寸。

    不会像现在这样,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冲进了她家的院子,她的房间。

    来的路上他没有敢去想其他的可能,他只想两件事,第一件是如果她真的出事,他不介意把那个没用的连个小娘子也保护不住的道士杀了,再把所有相干的害她的人杀了;第二件是如果来这也见不到她,就是整座钦天监监□□他都可以拆了。

    颜元今没在意手心出的汗,只是在见到面前的小娘子坐在床边,安然无恙地瞪圆了眼睛看他时忽然松了一口气。

    不仅松了口气,还有些气笑了。

    很好,回府他就宰了陈皮,给他换张不会瞎编乱造的嘴。

    他气是松了,李秀色瞧着那扇本就年久失修如今被他一踹便摇摇欲坠的门,倒是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不是,这三更大半夜,就是堂堂世子也不能随意擅闯她人府中登堂入室吧?!

    看他没说话,李秀色直接道:“世子,您大晚上来这儿,有事吗?”

    广陵王世子不紧张之后,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尴尬感,他现在堂而皇之不请自来地站在了小娘子的闺房内,闺房的门还被他踹了。

    他清清嗓子,道:“没事。”

    想了想,又慢条斯理补充了一句:“就是来看看你。”

    李秀色:?

    第155章 生气

    来看看她, 顺便把门踹了。

    李秀色忍不住唇角一抽,知道的是来看她,不知道的瞧他这幅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是来夺她狗命的。

    想到这里, 她不由得忽然有些发怵。前些天是她有些忘了, 甚至说是得意忘形, 虽说她还不是特别相信关于这厮说“心悦她”的事,但总归是稀里糊涂被告了白。

    怎么说李秀色也才十七八岁,一时之间除了茫然震惊外确实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之余,还有些吓着,于是换她高高在上把谱摆足了, 说话做事绝得很,三番五次就给人拒了。

    她拒人时压根就忘了这骚包原本的性子, 眼下见他把门踹了才反应过来。广陵王世子是谁, 阴影不定不可一世, 谁也摸不透这家伙的底子, 谁知道他喜欢她真的假的又有几分,不高兴了掏出今今剑来给她宰了都不是不可能。

    李秀色确实不想和他谈感情,但也不能毁交情罢!她这么想着,压下了心中的无语,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和善了起来,非常理智地顺应了广陵王世子的话,点头道:“嗯嗯,怪不得, 原来是来看我。”

    话音方落, 便听她那弱不惊风的闺房门“砰”一声,倒了。

    “……”

    颜元今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思忖了下,大方道:“本世子赔你。”

    “没事没事, ”李秀色和颜悦色:“不干世子的事,是风吹的。”

    “……”

    颜元今眼看着面前的小娘子面上流露出了非常虚伪的笑容,望着他道:“世子除了看我,还有事吗?”

    广陵王世子捏了捏手心的汗,观察她的脸色是否精神,道:“陈皮说你受伤了。”

    他还是大发善心,没说其实陈皮说的是你死了。

    李秀色稍有些讶,想不到消息传那么快,她立马道:“不碍事。劳烦世子关心。”

    颜元今在她话间听出了什么,视线朝下稍稍一移,目光落在她臂间微红的绑带处,眉头不禁轻皱:“还真是伤了。”

    李秀色刚想再推脱“没事”,却不想那世子说完话,竟然径直朝她走了过来。李秀色到底是现代人,她并没那么多拘礼,可这世子怎么回事,女子闺房入就入了罢,怎么还兀自朝深处闯了?

    她也不知为何,条件反射就从床边一下站了起来,却不想颜元今到她跟前,直接将手搭在她肩头,将她又摁坐了回去。

    见小娘子的身子有些僵,他像是有些气笑了,低头看她:“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李秀色冷不防被说中心事,忙干笑一声:“怎么会。只是那什么,世子,不知道你是不是忘了?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是啊,她的房间。

    广陵王世子也不知道怎么方才还有点尴尬,瞧见她胳膊上的伤,就这么顺理成章进来了。

    “我知道。”他一脸的毫不在意:“本世子又不是没进来过。”

    这话一说,倒让李秀色忽然想起来什么,好像之前有一次醉酒小蚕说过便是这厮送自己回房的,想来这整个房间他都观摩过了。

    想到小蚕,李秀色忽然想起外头半天没声音了,连忙朝外望了一眼:“世子,我的婢女……”

    “她没事,”经她提起,颜元今像是才想起来这么个人来,无半点心虚道:“就是方才翻墙进来时听见她叫唤,嫌吵,拿帕子给她嘴堵了。”

    “……”

    李秀色简直愤愤,可怜的小蚕!

    她神色没显露出来,倒是广陵王世子又看她一眼:“怎么,你想让全钦天监监□□的人都知道我朝你这来了?”

    李秀色心中翻白眼,正要说话,忽觉臂间有些触感,低头一看,原先包扎的纱布已经被扯了下来。

    “渗血了。”颜元今语气不善:“谁给你包扎的?”

    李秀色看着布条上的血迹,忙解释道:“不不,谢小公爷包扎得挺好的,血也早止住了。是我睡觉太不规矩,乱动时将它挪歪了,方才又压着了胳膊,应当是不小心拉了伤口才弄了点血。”

    广陵王世子手上的动作一顿,将那白色的纱布攥在掌心,不冷不热道:“谢寅?”

    李秀色点了下头,想了想这世子应当也关心他们白日里在大理寺的所见所闻,她只觉得和他这么共处一室有些尴尬,便赶忙找了个话题,将白日种种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从“逮着了个衙差问但那衙差莫名被杀”再到“如何遇见谢小公爷”,中间提及自己被射箭一事,只一句话草草带过。

    颜元今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在这小娘子提及卫道长和谢小公爷出手多迅速厉害时轻嗤了一声。

    他素来没什么顾忌,虽说上回送醉酒的紫瓜回屋时初来乍到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对小娘子的闺房也有些罕见的好奇。但毕竟已经来过一次,此刻他也没心思再去想其他,所以这会儿便也已经无比坦然地坐在了床边,像是丝毫不觉得坐在人家小娘子的床上有什么问题。

    看着她显露在外的伤口,确然基本止了血,唯有某处稍微溢出了点。伤口其实并不浅,勾绽出小娘子白皙肌肤上的肉*痕,想来中箭的时候应该很疼。广陵王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没发觉自己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

    伤口处细细洒着白粉,有些粘稠,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去轻抹了一下。

    这一下触碰立马将李秀色的滔滔不绝吓止了,世子的指尖冰凉,让她整个人冷不丁一颤。颜元今轻捻着那解药粉末材质,里头还混杂了一些伤口处原本的散毒。他目光一沉,开口道:“你中的是行止散?”

    李秀色愣了愣,方才她讲的时候随口便将这个介绍忽略了,眼下忍不住问道:“世子,您也认得行止散?”

    “听说过。”

    他默了一默,声音听不出喜怒来:“看来下手的人是想让你死。”

    李秀色看着他不大好看的脸色,忙道:“不碍事!谢小公爷给我涂了解药止血后,我的命便没什么事儿了,我现在精神也好着呢。”

    颜元今没说话,听她一口一个谢小公爷,心中虽有些烦躁但也懒得多说,只是从怀中掏出他随身的帕子,而后就着她伤口处轻包起来。

    “伤口虽止血但夜里还需透风,原先的纱布包得太紧了,解药无法舒展,也难怪你会出血。”李秀色吓了一跳,却见他动作很轻,像是生怕哪里不对弄疼她,难得的耐心,解释得也很清楚,就是说着说着语气带了点不客气:“我这帕子由冰药浸泡而制,对你伤口有疗效,那什么破纱布便扔了。”

    李秀色盯着那被丢去一边的可怜纱布,也不知它哪惹着这厮了。她又低头看着胳膊上的帕子,还是桃花纹路和香气,是这骚包一贯用的。

    当初陈皮就说过这帕子材质上乘,但没想到还有这种宝贝用处,竟还有冰药浸泡过,这暴敛天物的世子居然还一天一条,真是挥霍无度,丧尽天良!

    她还在心里骂着,却见颜元今又道:“这东西本世子有很多,我回头再让陈皮给你送来一些,你换着用。”

    李秀色下意识道:“不用了,世子,我这还有好几条呢。”

    颜元今抬头,似乎是有些意外并不解这小娘子哪里来的“好几条”他的帕子。

    李秀色只恨贵人多忘事,指了指自己脑袋,好心提醒:“您忘了?您自己盖我头上来的。”说完,还非常不记仇地笑眯眯补充了句:“还不止一回。”

    颜元今:“……”

    “哦。”广陵王世子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不大记得。”

    想了想,又仿佛觉得该给自己证明点什么,非得啧一声:“有吗?”

    小娘子:“没有吗?”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不说话了,轻咳了一声,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伤口还疼不疼?”

    李秀色也懒得多说,只摇头:“不疼。”

    “嗯。”颜元今一边继续帮她包扎着,一边没什么情绪地道:“查到后,我会帮你把人杀了。”

    不是,什么叫帮她把人杀了,她可没说她要杀人!

    李秀色没答,只是低头瞧着他,少年眉眼低垂,眼不见眸中神色,只能看见他在自然地给她扎结。

    她越看越不自在,有些想抽回手,握住她胳膊的手却忽然用了力,没让她缩回去:“你再随便动的话——”

    颜元今几乎是下意识就将前半句话说出了口,要挟恐话的事他不仅会做,嘴上也是随口便能捏来。但他却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没说出后半句,而是尽量收住性子换了句:“别乱动。”

    李秀色不动了,只是觉得他给她包扎有点奇怪,饶是谢寅她都觉得很正常。她从没想过广陵王世子会在她跟前做这种事,换做是从前,这厮没准还会说“伤口恶心”让她滚远点。

    若说心中也不是没有惶恐的,但更多的是愣神和一股莫名的不自在。自出游归来,这其实算得上是他们第一回近距离单独相处,她脑子里想着当日在他院中拒绝他的那番话,又想起自己拒绝他食盒的事儿,总生怕这厮要跟她兴师问罪。

    但奇怪的是,这世子眼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包括在街上斗僵犬时见了她,也是这般的从容不迫。

    李秀色看着看着,思绪正乱飞,忽听面前那人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颜元今头也没抬,问的话却满是追究意味,李秀色唇角一抽,也不知这个骚包是不是脑门上开天眼了。

    她信口胡来:“没有啊。世子,谁看你了?”

    广陵王世子气笑了,这紫瓜在他面前倒是圆滑,先前在街上见他多少还有些扭捏,现在这样子,哪像是把他之前的告白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包扎完后才放开她,抬起眼来,像是漫不经心地忽然问起:“先前陈皮说,你退了我的食盒,是怕我挡你的姻缘?”

    李秀色眼皮当即一跳,好么,方才她还奇怪并庆幸这厮像什么没发生过,眼下到底是秋后算账来了。

    她干笑一声:“世子,其实是这样的,我这个人一向肠胃不适,不大喜吃。我想着您也不必再给我送东送西了,省得陈皮小哥跑来跑去的麻烦。好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吃罢,再不济给顾大公子送去也成,他喜欢。”

    这解释滴水不漏,眼观面前小郎君的神色,却是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没有姻缘的事了?”

    李秀色虽心虚,但想着骗人也没用,还是道:“……这倒也不是。”

    颜元今:?

    她清清嗓子道:“虽说世子替我解决了杜公子的事,我也的确该感谢世子。可没了杜公子,也保不齐以后会有什么张公子王公子,我若是天天收您的东西,一日两日便罢了,时间长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您也知道我的身份,爹不疼娘没有的庶女一个,这事让我爹知道,我日子怕不会再有什么好过。唉!”她说着,佯装沉痛地故意叹了口气,就差以泪洗面了,紧接着又顿了顿:“世子身份尊贵倒没什么,我还要嫁人呢。”

    李秀色说这番话其实也是故意的,算得上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不惜又拿着自己在家的境遇说情。虽说她确实有些不太敢跟这骚包敌对,但他实在逼得太紧,倒也让她忍不住有些脾性。

    总归先前也非常直白正式地回绝过了,这个世子无论是一时兴起还是脑子不清醒,她这般强调暗示,他怎么也得理解她一点罢?

    没想到广陵王世子听了半天,却是一声不吭,久到李秀色都以为他听睡着了抑或是不耐烦了正想着要怎么结果她,却听他忽然嗤了声:“这倒也是。”

    这一声轻嗤也不知是在嗤谁。李秀色听着倒是有些放下了心,听着他话间意思大抵是不想再追究下去。

    她当即乘胜追击道:“是呀,世子!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咱们大伙儿在江湖上结伴游走的时日多了些,我早便将你们大伙儿都当作朋友了!虽说世子或许没将大家放在心上,但我想着总归是朝夕相处,大抵也是生了些情意的,等世子自己冷静下来理理清,多半就想明白了。”

    这小娘子说话倒是百转千回,明面上是在劝他想清楚后后把他们一伙人当朋友,实际上是在再次暗示她确实没半分心思,暗示他高高在上,暗示他跟她表白是他糊涂或是幻觉,让他好好想清楚自己情意。

    与其说是恭维他,不如说是字字都恨不得跟他撇清干系。颜元今听着听着就笑了,以前就晓得这紫瓜惯会佯装讨好,没曾想讨好人也可以变得这么伤人。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说的是,我回去想想清楚。”

    又语气凉凉:“不过李娘子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把大伙儿当作朋友’,这大伙里也算了本世子一位?”

    一听他这么说她便有些心虚。老实说方才那句话委实有点违心。

    她万般诚恳地点头:“那是自然的!”

    颜元今笑了笑,眼神里多少带了点嘲讽的意味,他脾气不算是好,或者说差得他自己心中都有数。这段时日可以说是已经好到不能再好,耐心到不能再耐心,甚至还有些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纯情。

    想起方才那般紧张地赶来这里,小桃花腿都快跑断了,他眼下忽然就有一些没了耐心,甚至想直接起身就走。

    换做往常或是别人没等她说第一个字他就摔门离去了。

    但他也不知为何到底是忍住了,看着面前心中打鼓的紫瓜,说道:“今晚月色不错,我瞧见你院中婢女似是烧了茶,本世子正好口渴了,陪我去喝一点。”

    *

    李秀色也不知这厮怎么好端端地又把话题扯到了“月色不错”上。

    她好心提醒道:“世子,小蚕煮的是给我去火固眠的药茶。”

    广陵王世子似笑非笑:“那不正好?我正好去一去火。”

    “……”

    这厮语气平和得堪称是诡异,李秀色装傻地“哈哈”了一声,心里却直说完了完了。

    两人直接要从室内去了院中,夜晚到底是有些凉,李秀色披了外衣就要朝外走,却听率先出去的颜元今头也不回道:“衣服穿好。”

    李秀色只得乖乖把衣服都扣好,又在外衣外再披了个粉色小袄,这才到了院中去。

    甫一出门,便瞧见小蚕正蹲在一旁烧着炉子,嘴里的帕子已经不见了,大抵是迫于广陵王世子威力,不敢再说个半字,只是瞧见李秀色出来时眼睛亮了亮,眼神急切道:小姐!你没事罢!世子没将您怎么样罢!瞧他方才踢门那样子,都像是要把您杀啦!

    “……”

    李秀色对冲她挤眉弄眼一番表示自己没事,而后摆手道:“小蚕,这儿没你事儿了,你先回去歇着罢。”

    小蚕饶是再担心,听到李秀色这么说,又见着那世子坐在旁边石凳处一声不吭,还是听话地跑开了,边走边小声道:“小姐,那我去院外帮你们守着门,别叫别人发现了!”

    说完就一溜烟没影儿了,活像是生怕别人瞧见有人偷情。

    不过这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若是被李家其他人发现了,李秀色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见着一旁炉上的药茶沸腾着烟,便将茶水拎了过来,正要去拿杯子给他二人倒茶,却见广陵王世子已经先她一步,给她面前的杯中倒满后,方才给他自己的斟上。

    “多谢世子。”见面前这厮阴晴不定,李秀色习惯性狗腿:“不用劳烦您!我可以自己来的。”

    颜元今慢条斯理道:“你才受过伤,是病人。”

    李秀色刚想反驳自己没什么事,又听他冷笑一声:“况且你觉得本世子是自己没手,还要一个小娘子替我倒水?”

    李秀色知道这骚包今晚大概是有些生气了。但说实话她现在也有些不高兴了,上回拒绝他后也没见他多生气,今晚脾气怎么这么大?

    再说了,她心道,他也好意思,也不知从前是谁动不动对旁人呼来唤去。

    饶是心里这么思忖着,但面上还是打着哈哈:“我自然没这么想!”

    颜元今道:“往后这种事我来便好。”

    李秀色笑容一愣,下意识看他,却见面前这人面不改色,仿佛说了句最自然不过的话。风吹起他脑后的辫尾,铃铛与铜钱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小郎君说话时丝毫没看她,只是淡淡饮了口茶,好整以暇道:“味道不错。”

    “放了糖。”李秀色如实说。

    颜元今没回话,只自顾自品着药茶。

    李秀色忍不住望望周遭,看着一旁高大的院墙,忍不住道:“世子,您方才是直接从这翻过来的吗?”

    “嗯。”颜元今应了一声。

    一说到这他就有些来气,其实早在他刚进屋他便发现了,广陵王世子何曾这般失态过,到时甚至气都还有些喘,她倒好,从见到他第一眼时就如临大敌恨不得他立马走 。

    李秀色见他兴致不高,不大想搭理她的样子,正思索如何快点找借口请走这尊摸不透心思大佛,忽听他又道:“小桃花就在这墙外头。”

    “是吗?”

    颜元今点了下头,语气有些阴恻恻:“腿都快跑断了。”

    “……”

    广陵王世子阴阳怪气完就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李秀色看看天,看看地,实在坐立难安,干脆又将话题移回去,惯性狗腿道:“这墙这么高,您也翻得过来,真厉害!”

    颜元今像是气笑了:“李秀色,你要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可以不用没话找话说。”

    第156章 争吵

    “……”

    广陵王世子此言一出, 连空气一时都凝结了几分。他语气不善,谁人都听得出这厮心中不快。

    李秀色不想拔老虎毛,总归是惜命地闭上了嘴, 连天地也不乱看了, 更不随便找话题, 只闷着头乖乖抱起杯子小口小口饮起来。

    眼见杯中水喝完,便抬手要去再给自己倒一杯,不想手还没伸出去,对面那厮已经拎起茶壶给她加上了。

    颜元今也不说话,给她倒完水, 就继续自顾自喝着茶。

    李秀色忍不住心中腹诽,就一个药茶有什么好品的, 他既这么爱喝, 便回家找陈皮给他煮了喝去, 赖在她院里做什么?赖就赖罢, 还不说话,不说话就不说话,还不许她说话,这可是她家,她的院子,这还有没有天理!

    小娘子越想越窝囊,也越来越沉不住气,闭了半天嘴, 只觉得时辰一点一点过去, 委实有些忍不住了,张嘴便气势高昂地喊了声“世子——”

    瞧见对面轻飘飘看过来,小娘子一对上, 心里那股试图讲道理的焰气便瞬间歇菜,脱口道:“——那什么,我就是问问,这茶水温度尚可吗?”

    颜元今道:“你说呢?”

    “哈哈!我就说这温度正好,小蚕煮得真是好。”李秀色说着也又喝了一口,边笑边在心里流泪骂自己怂包。

    她努力维持着一种面上很忙却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样子,化解尴尬道:“不光茶水温度正好,你瞧这夜里天气也正好呢。”

    话音落,冷风忽吹,李秀色冷不防一激灵。

    她干笑一声:“瞧这小风,多好。”

    再度看看天,争取不让话落地上:“瞧这月亮,多大。”

    广陵王世子自始至终没搭理她,只漫不经意地用茶盖压了压浮在杯面的茶叶。

    “……”

    李秀色真是有些受不了了。

    不是说月色正好来赏月吗?合着就她一人赏了。

    她低头喝茶,只觉得这药茶丝毫不去火,反倒是喝得人心头发热,越来越上火。

    煎熬,实在太过煎熬,他到底想做什么?

    小娘子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憋屈得厉害,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未能克服理智,坐直身子问道:“世子,您就不难受吗?”

    李秀色瞧他这般,也算是豁出去了,继续说道:“您要是什么都不想说,为何还要待在这里,同我在这一起不难受吗?”

    颜元今握杯的手这才一顿,抬头看她。

    “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只是我一向是个话多的,眼下不说话委实难受得紧,也确实不知道什么才是该说,说什么又才能叫世子开心抑或是满意。”李秀色干脆道:“您要是实在不想听,便把我嘴缝起来好了。”

    她说完话,本想着这回大抵是将老虎毛拔了个彻底,谁曾想对面这厮反倒是没意料之中的发什么脾气,反倒是笑了,虽说大抵又是气笑的。

    “缝起来。”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问道:“你是在威胁本世子?”

    是让他来缝她的嘴,怎么就变成她威胁他了?

    李秀色道:“我没有那意思。”

    颜元今看着她,眼神微凉:“你当真不知为何我要待在这里?”

    这话却让李秀色一噎。

    说实话她大抵是知道一点。广陵王世子性情古怪,早在刚刚在屋内他怕不是已经生气了,但生气了却还没走,非要忍着气来她院里找个借口待着。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如坐针毡。

    她深知方才在房中自己已经用一种万般委婉和客气的方式将话说得不留余地,这厮不可能听不懂,难不成他是想留下仔细思考怎么问她的罪?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道:“李秀色,你可知道,若换做旁人在我面前这般继续装傻弄乖,便再没有能再开口讲话的机会。”

    李秀色冷不防一哆嗦,心里发怵,但是面上还是很有骨气:“可是世子,我扪心自问并未做错什么。确实,您今日前来关心,还替我包扎,我心中万般感激。可是感激完了呢,还非要做什么叫您满意吗?”她一晚上虚伪奉承也实在累了,正色道:“就因为您是世子,高高在上,那食盒我便必得收吗,什么都得顺着您,难不成还需以身相许?”

    眼见小娘子像是也生气了,颜元今便也愈发不痛快,嗤一声道:“也不是不行。”

    “……”

    李秀色险些没背过气去。

    不愧是他,知道如何才最气人,这种话都能面不改色应下,只怕是有人指着鼻子大骂他这厮都能风轻云淡点头说“多谢夸奖。”

    李秀色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是世子,我做不到。”

    广陵王世子皱起眉头,见这紫瓜对上了他的目光,颇有些“你要杀要剐自便但我偏不会听你”的意思。

    看罢,这才是她。表面顺从,背地里剑拔弩张。所谓的讨好,不过是因与他待在一处满身抗拒,拉远距离的方式罢了。

    说实话颜元今也不知怎么就顺着她的话脱口而出,他在气头上,确实有些口不择言,但诚然这也确实是他本性。他一贯便不懂如何好好说话,话中带刺嘲讽戏弄是他的长处,他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今晚却想过,再生气也不能对她说。

    所以他忍着,从房内出来。他就只想坐在这里喝一下茶,与她待在一处,说不定就会气消了。广陵王世子不是没在这方面上栽过跟头,倘若一开口便不是什么好话,他会忍到不想说。

    他忍着气没走,在等自己对她消气,可面前的小娘子倒好,她当他看不出来她满心期盼着他离开?颜元今再心悦一个小娘子,也终究还是没那么厉害,心中更大的怒气是:她就不能说点好话吗?

    可事实上他也不知什么是好话,仔细一想这紫瓜确实也已经仁至义尽,对他处处当心,唯独是没有上心。难道还真要像气话里一样逼着她以身相许?虽然在这方面他倒确实有些让人恶心的劣性传承。

    思及此,广陵王世子突然便有些泄了气。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倏听墙外什么东西长嘶了一声,而后便是一阵奔走的马蹄声。

    李秀色自也听到了,她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疑问,便听面前的广陵王世子忽而看着她道:“要骑马吗?”

    李秀色:?

    这厮话题转变实在太快,她还觉得没吵完,他竟然又从方才莫名其妙的赏月喝茶,再度莫名其妙地绕到了骑马上。

    老实说她确实很喜欢骑马,但是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些突兀了?

    却听颜元今又道:“小桃花跑了。我来得太急,应当是方才未将它拴好。”

    李秀色听他说的“来得太急”,稍稍有些怔愣。

    她知道他是为何急,于是心中原先那股气忽然便有些松了,还有些软,开口道:“世子带了两匹马来?”

    “怎么可能?”颜元今似乎觉得好笑,慢条斯理地再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道:“给你骑小桃花。”

    *

    夜色微凉,小蚕打着呵欠,正有些走神,远远瞧见有人朝这边院里过来,忙迎上去道:“老爷。”

    一年当中这位主君也未曾来过三小姐的院中看望过几次,也不知为何偏偏今夜便过来了。她掩下自己的着急忙慌,挡在他面前道:“小姐已经休息了。”

    “睡了?”李潭之倒也不疑有他,并未往前走,只问道:“白日里三小姐做什么去了。”

    小蚕乖乖作答,丝毫不提李秀色伤势,只道:“过两日便是乔吟小姐的生辰,邀了小姐去,小姐今日是上街去采买生辰礼去了。”

    李潭之神色有些微讶,但似乎也并不是特别意外。他今日退朝时有几位同僚与他搭话,皆是平日里无甚往来的,眼下却对着他毕恭毕敬,还似有讨好之意,讲着讲着,便有意无意地提起了他家这位庶女。

    这段时间他并非未听到什么风声,说他府上的三小姐与不少权贵结交,似乎还交情匪浅。当日在府门前瞧见广陵王世子时,他的整颗心只怕都惊吓了出来,恨不得立马叫李秀色同他撇清干系,可之后不仅听说世子将那杜公子教训了一顿,还似乎还当着众人的面于皇后娘娘跟前替他这庶女说话。

    李潭之原先是万万不敢信的,他平生谨言慎行,步步小心,生怕得罪了谁,生了个面带胎记的丑女儿,也算是从未苛待过,只求她安静本分,他会给她求个尚可的人家嫁过去。可打死他都未想到,她怎会入了广陵王世子的青眼?

    不仅如此,竟还与顾太师,乔国公等相交甚好。

    乔国公什么派头,官场上他都未曾搭过几句话,即便是独女的寿宴,也只请了一些交好的、关系网中的人家去。

    他思忖了番后,道:“晓得了,回头跟你小姐说,去贺寿时,将秀衣也带上罢。她对乔姑娘艳羡许久,正盼着能送些心意过去。”

    “……是。”

    李潭之一走,小蚕就气得险些将脚跺麻了。

    可恶!凭何要将二小姐带着,二小姐这种面善心坏之人,往日里瞧不起三小姐,眼下却还想借着小姐攀高枝!呸!

    小蚕生气着,也顾不得广陵王世子在了,想着要进去好好给小姐告个状,跑进院中,却见原先的两人已经不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唯留一壶药茶,与两盏空杯。

    *

    那边厢,李秀色已经穿好小袄跟着广陵王世子溜至了外头。

    出去前,这世子还非要她再披一件大氅,于是她便随手拿了个大氅,披好时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抵着领部一圈白色的绒毛,在原地兴致勃勃问他:“世子,真的要给我骑小桃花吗?”

    “你再多废话几遍,小桃花都跑出城了。”

    颜元今说话时瞧着紫瓜一双眼晶亮无比,哪还像方才与他怒气相对的模样。小娘子的大氅是乳白色,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领下还坠着两只绒球,伴着她动作摇摇晃晃,这一晃晃得广陵王世子心里也有些奇怪得晃,忍不住抬手去弹了一记,而后啧了一声

    “还挺软。”

    李秀色心说这人好生幼稚手欠,她抬手护住自己的小球道:“世子,我准备好了,咱们赶紧去追小桃花罢!”

    虽说李秀色在成功学会骑马后,有了很多机会可以骑马,但她对骑马的兴趣堪称丝毫不减。尤其现在一听说是骑小桃花,整个人就立马精神了起来。

    她是坐过小桃花一次的,在白牙谷去取药时,这骚包嫌她的小毛驴慢,所以大发善心让她同乘。但说到底那一次她因为和这厮在一起只顾着紧张去了,并未好好与小桃花亲近过,而且当时她也未握过小桃花的缰,算不上真的骑过。

    眼下小桃花跑了,广陵王世子却说追回来后她可以亲自骑。她、亲、自、骑!那可是小桃花诶!

    说完像是还怕她还不感兴趣,又加了一句:“你若是骑着顺手,往后都可以随时牵来给你。”

    李秀色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颜元今道:“或者我也可以再送你一匹。小桃花这个品相的世间怕是没有第二,但是它同胞的应当还有一只,在我一位世叔康王手里,他不在胤都,我去帮你抢过来。”

    “……”

    李秀色嘴角一抽,如临大敌,手都险些给摆断了。

    两人准备妥当,去了院外,果然瞧见墙边原先拴小桃花的地方空空如也。

    李秀色道:“世子,此处巷路繁多,我们也不知小桃花朝何处去了,要如何追?”

    颜元今却是一脸懒洋洋:“小桃花素来没什么脑子,不会拐弯。”

    李秀色:“啊?”

    “意思是,”广陵王世子瞥她一眼:“你跟着我便好。”

    李秀色点了点头,做足了准备要跟在他后头,面前的小郎君却好笑地打量她:“马有四条腿,你是想我们跑着追?”

    李秀色一愣,而后恍然:“那不然我去牵我府中马车?”

    颜元今好似气笑了:“你是想让你全家都晓得我与你孤男寡女待在一处?”

    “……”

    广陵王世子忽然点了点头:“本世子倒是不介意。”

    “……”大可不必!

    李秀色忙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

    颜元今瞧她一眼:“先说好,不要叫。”

    李秀色心中“?”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觉腰间一紧,被谁的胳膊揽了上来。

    广陵王世子抱住她的腰道:“怕的话,便捂住眼睛。”

    第157章 兜底

    “啊?”

    李秀色尚未反应过来, 便见小郎君轻轻一挑眉,下一瞬,她双脚便已然腾空了。

    她心中吓一大跳, 虽觉察到被臂膀有力地紧紧搂着, 但还是条件反射地攥死了了面前人的前襟, 嘴里吓得不住叫唤:“世世世子!你这是做什么——”

    她这一声就喊在耳边,刺得广陵王世子忍不住偏了偏头。

    颜元今好笑道:“你还真想把所有人引来?”

    李秀色当即收了声:“可是……”

    “若非我用轻功去追,你以为凭你这腿脚能赶得上小桃花那个不省心的?”

    李秀色自然也知道这方法是最快的,她也不是没被这厮带着飞起过,当初在无恶岭时便是这般上的树, 但当时只是刹那之间,而眼下却还不知要被他抱着多久。

    此刻她已有腾云驾雾之感, 能察觉自己在被这世子搂着跳上跳下, 面前屋檐与树梢的场景变换, 他动作轻快, 只能听见脚点瓦头的轻微声响。

    李秀色自幼恐高,丝毫不敢朝下看,生怕这厮一个不小心就放了手,心中始终砰砰直跳。

    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忽觉腰上的手微松,而后她腰间一滑,整个人似乎就要朝下坠一点点,她原本只是攥着颜元今的衣襟, 这一滑吓得她当即不管不顾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再努力让自己身子朝上蹭了蹭。

    广陵王世子似乎有一瞬的怔仲,头低了低,视线绕过小娘子搂着他的胳膊落在了她发间, 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方才是我抱得紧了,稍微松了些,你不会落下去的。”

    李秀色哪听得进去,此刻整个人都几乎牢牢埋在他身前,胳膊也死死搂着他,闷声闷气道:“我还是觉得这样安全些!世子不必管我,自己飞罢!”

    笑话,要是他真敢松手,她死也得拉着他垫背。

    颜元今哪里不晓得这紫瓜的心思,当初在无恶岭的树上,她也是这般,好像他真的会把她丢下去一样,虽然当时他确实不是没起过这种心思。就是没想到都到今天了,这小娘子还这么想他?

    当然广陵王世子眼下也不生气,她若不是这么想他,也不会这么主动地来搂他脖子。

    小娘子大抵是真用了吃奶的劲,勒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她整个人紧贴着他,脑袋就靠在他颈间,呼出的每一寸气都让像是有虫子在他肌肤上细咬攀爬。

    世子想说你快要勒死我了,又想说你能不能少吸两口气,免得让我分心,若是撞到树上对大家都不好了。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懒洋洋“唔”了一声:“知道了。”

    小郎君的肌肤冰凉,抱起来其实有些硬,不算是特别好受。李秀色不管不顾搂着他,起初心中除了紧张别无他想,但此刻凑着他肌肤,却倏然感受到了他细微的心跳。脸颊不小心轻擦过少年耳垂时,又觉得他此处隐隐发烫。

    她微微有些诧异,稍稍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少年侧脸的轮廓处。

    夜色疾驰,他到底是生得漂亮,在黑夜里月色笼罩下弧线更显清晰,李秀色这般近距离地看,不知为何忽然面上一烫,脸有些热了起来。

    正走着神,忽听小郎君哂笑了一声:“果然在这里。”

    李秀色还未反应,便觉自己陪同他一同向下,坠感让她忍不住抱得更紧了些,然而未等她脚尖触到地面,居觉天旋地转,谁抱着她腰将她轻轻一放,她整个人便已稳稳地落在了柔软的马背上。

    马鞍处加了垫子,她坐上去时都还是懵懵的,听到马头处系的铃铛清脆一响。

    少年也不知何时落在了马边站着,一手绕起了马绳,抬起头来打量着她,笑啧一声道:“小桃花配小娘子,倒是相得益彰。”

    *

    李秀色这下才将将反应过来,低头看向自己身下的小桃花。

    它此刻正靠在一处破桥边,闷头啃着草,察觉有人坐在它背上,立马停住了动作。听到了颜元今的声音,抬头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哼哧了一声,再朝后抬了抬,像是想要看清自己背上是何方神圣。

    没等它回头看,已经被广陵王世子摁着脑袋转了回来,冷笑道:“说出去还以为我广陵王府饿着了你,好好的院外不待,跑来这劳什子河边吃起杂虫野草来了。”

    小桃花哼哼唧唧了一声,看样子很是心虚。

    颜元今又道:“你若是这般热爱自由,看来倒是不必再跟着我回府去。”

    小桃花听着了这般恐吓,连忙凑过来讨好地蹭了蹭主子的胳膊。伸脖子时似乎觉得背上坐个人不太方便,用力抖了抖身子,像是想将那人给甩下去。

    李秀色只觉一颠,下意识便要握紧缰绳,但只不过一瞬,这马便被人稳住了。

    广陵王世子似笑非笑,这回却是真的语气不善:“小桃花,教训你两句便罢了,眼下是真想惹我生气?”

    小桃花哪敢,当即乖乖不动了。

    这是除它主子外,第一次有人长时间地单独坐在它背后,还是一个它认识的小娘子。宠有灵性,尤其小桃花,它虽生性傲娇,但比起宠主九牛一毛,眼下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平稳地在原地小心打起了圈,偶尔仰头长啸一声,像是在欢迎背上少女一般。

    李秀色惊喜极了,忍不住弯下腰抬手摸了摸小桃花的头,见对方并无抵触,高兴道:“世子,小桃花好像很喜欢我呢!”

    有吗?

    广陵王世子不忍扫她的兴,只道:“看出来了。”想了想又哼一声:“小桃花一向是爱屋及乌的。”

    李秀色显然是没理会他话中“爱屋及乌”的意思,只美滋滋地抱着马儿转圈。

    颜元今见她双眼之亮晶,神色之光彩,对这小马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有些好气又好笑。想她方才在那院中对他那般避之不及的模样,再比比现在对小桃花笑得脸上都快生花了。

    他堂堂广陵王世子,竟还比不上一匹马对这个小娘子有吸引力?简直是岂有此理。

    李秀色在马背上坐稳,满怀期待地看了他一眼,颜元今也心领神会,彻底松开了缰绳,在旁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

    李秀色充满信心地一笑,而后伸出手再亲密地拍了拍马儿的脑袋,打好关系道:“小桃花啊小桃花,咱们两个认识这么久也算是朋友了。我从未骑过像你这样这么好的马,我可喜欢你啦,你这么有灵性,又这么漂亮,给我骑着跑一段,慢一点,好不好?”

    小桃花抬头哼哧了一声,像是应答。

    李秀色之前总是瞧见这世子跟它讲话,本来还心存怀疑,眼下心中却又惊又喜:“它好像真的听得懂我说什么诶!”

    颜元今在旁未置可否,没什么良心地道:“小桃花听不听得懂人话我倒是不知道,但它不可能不认得出了鞘的今今剑。”

    “……”

    李秀色无语之时忍不住再摸摸可怜的小桃花。

    广陵王世子还在思忖着听她方才说的“慢一点”,想来这小娘子骑艺不精所以心中有惧,便好心道:“你敞开了骑,不必害怕,也毋需惯着它,有本世子人在这,这马摔不了你半根头发。”

    李秀色点了点头,抬手举上缰绳一砸,脚背再轻轻一夹,小桃花便在她手下踏蹄小跑了起来。

    这是一匹何其与他主人相像的骚包的马,马前挂了玉铃,伴着它动作摇晃叮叮清越,像是为了哄背上的小娘子开心,这马儿如同故意闹出这阵好听的响动般。它的每一步也踏得极严极稳,李秀色起初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心中便觉得踏实起来。

    桥边小路尽头再转回来,李秀色有了胆量,忍不住再提了一些速度。

    “驾——”

    小桃花果然跑得快了些,小娘子坐在它背上笑,乳白色大氅也随着风气飘起,她头扎两个小球,一脸的神采奕奕,像是绒绒雪地里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世子,你瞧!小桃花真听话,还记得上回我要骑它差点儿把我踢飞呢。”

    颜元今没说话,他当然始终在瞧着,眼睛半分也没移开。其实广陵王世子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这么看着她,看她的时候忽然间便觉得自己心情很好,是那种难以形容的,出奇的好。

    小桃花心情也很高昂,眼见着奔蹄就要到自家主子面前,却忽然间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出乎本能地下意识朝一处扬高了脖子和与前蹄。

    它这般身子一歪,背上的小娘子自然未及反应,握缰的手一滑,整个人便要往边上摔落。李秀色到底经验不足,下意识便惊呼出声,还未呼完,便被谁拦腰一抱。

    广陵王世子稳稳搂住她,讥诮道:“怕什么,不早说了,有我在这给你兜底?”

    李秀色连忙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眼见小桃花也已经被他另只手拽住了缰绳,颜元今似乎也没有生气,只是拍了一把它的脑袋:“这么大动静,是见了鬼了?”

    小桃花只是哼哧了一声。

    颜元今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觉发间铜钱自顾叮叮一响,此刻没有风,他的发尾也并未飘动。

    他一脸恍然,面上划过一抹讽意:“原来是碰见脏东西了。”

    脏东西?

    李秀色刚猜到什么,却见身旁的小郎君挑眉问她道:“想不想看点好玩的?”

    *

    总归眼下已经被他带出来玩了。

    小娘子傍晚归家那一觉睡得十足,眼下也是精神济济,兴致勃勃。刚点完头,就被他带上了马,他坐于她身后,两手环绕过她去握缰绳,语气随意:“要绕过这条街,小桃花还在,就不带你飞了。”

    李秀色小心翼翼问:“那东西多吗?”

    “怕了?”

    李秀色摇头,这一回夸得很真心:“怎么会!世子不是在吗?”

    颜元今果然也受用得很:“你知道便好。”

    李秀色低头瞧瞧自己的腰,再瞥了瞥将她圈在里面的那一双手臂。他二人同乘马,他不说话,她便又觉得有些不自在,但似乎没在院中那般紧张和尴尬,想了想,寻了个话题道:“世子,我之前早便好奇了,你的功夫是怎么这么厉害的?轻功也好,捉僵时也好,就好像没有你打不过的。”

    从前她倒贴时便知这厮神秘叵测极难亲近,也极少与人提及自己私事,好奇许久也没胆子问过。眼下问出口,果然听见广陵王世子轻啧一声:“好奇我?”

    “……”

    李秀色刚想说算了我不问了,又听他懒洋洋道:“小时候被人欺凌过一次,气不过,找了个师傅,随便学了学,就这么厉害了。”

    李秀色听着便忍不住抽了下嘴角:“随便学学?”

    小郎君毫不谦虚:“许是本世子聪慧,虽是师傅领进门,但往后的所有都是我自己悟的。”

    李秀色不由好奇:“那您师傅呢?”

    “死了。”

    李秀色一愣:“死了?”

    她问出口便下意识有些后悔,唯恐提及旁人的伤心事。

    却听颜元今“嗯”了一声,像是回忆起什么,而后开口道:“有一年他为救我被僵尸咬了,后来化了僵,被我亲手杀了。”

    李秀色一怔。

    夜中起雾,她坐在他前方,听得他语气毫无停顿,若无其事,似乎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这骚包开口的话这般令人惊骇,他却就好像在说“今晚天气不错”一般自然。

    她貌似知道他为何这般痛恨僵尸了,从往日的一桩桩他逐渐显露的秘密看来,他确实是应该讨厌那类东西的。

    李秀色本该将这个世子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比如像他自己说的“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傅”,什么样的人才能这般风轻云淡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可她却不知为何,此刻却根本无法朝那方面去想,反而心中涌现了一股异样的情绪,如同当日在幻境中第一次见到缩小的广陵王世子那般。

    她想了想,开口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广陵王世子笑了:“竟没料想你这般从容,为何不问我怎么这般狠毒?”

    他一向有自知之明,说这话时都已经习惯性地用最恶劣的语气去描述自己,却不想却听面前的小娘子摇了摇头,小声道:“都过去了,世子。”

    她破天荒地没顺从他所说的“恶毒”两字,明明她最是怕他。

    颜元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漏掉了半拍,眼睫无声地颤了一颤。

    李秀色这边却早已跳过了这个话题,她脑子里回想着幻境中的他,还是忍不住又道:“世子,那些欺凌你的孩童,都是些什么人?”

    照理来说,瞧这骚包走街过巷时那股人人闻风丧胆的气派,能养成这般不可一世又目中无人的骄矜性子,应当是从小被人宠着,含着金汤匙,无比金尊玉贵地长大的。当日在皇后面前,她便瞧出一国之母都那般宠爱他,这样的人,怎么还曾被人欺凌?

    颜元今本不想答,但见她好奇,还是道:“忘了,名不见经传的一些官家子弟?”

    他简单回想了下:“幼时无人教他们身份尊卑,骑到我头上来,恰巧本世子自己的事也只愿自己动手解决,家里人不知道,待我学成了点拳脚,便回去一个个找来收拾了。”

    他说的这般轻松,李秀色脑海里忽然冒出孩童模样的受了气的小世子一个个闯进别人府里打人的画面,便有些忍俊不禁。

    “打得好!那您把他们都打了一顿,他们以后见着你不得绕道走?”

    “没机会再见着我。”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我家那位王爷耳里,那几个小官举家上下都被收拾出都城了。”

    又“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还有知道我眼睛失血变红的那几个,没等他们传谣出来,嗓子便都已经哑了。”

    “……”

    他说得这般轻巧,李秀色却是直冒冷汗。

    她一方面感慨别看这世子与他爹似乎很不对头,但广陵王颜安貌似很是在意他;一方面又心道,不愧是父子,上次远远一瞧,见那广陵王风度清雅,好么,合着私下里却是为了儿子直接将旁人弄哑作毒,如出一格的心狠手辣!

    思及此,已经撞破了许多广陵王世子私事的她不由得越想越心虚,背后也越来越发凉。

    忍不住掷地有声道:“世子!你放心!你每逢十五变身,每逢失血眼红,亲手杀了师傅,这些我都不会同旁人说的。”

    颜元今:?

    他呵道:“本世子素来只相信死人或者哑巴,从不对伶牙俐齿的活人放心。”

    “……”

    李秀色一哆嗦。

    她忍不住左右看看,上下看看,心中焦急小桃花怎么还没出了这条街,这世子这般闲庭信步让它慢腾腾挪是什么意思,就不能跑起来么!

    他一点也不急,她也不敢多说,更不敢回归方才的话题,只得又状似随意说起道:“对了世子!过几日便是乔姐姐生辰了,你给她准备了什么礼物?”

    广陵王世子原本只是故意吓唬她,没想到这小娘子这么不惊吓,还真当真了似的,踌躇了半天,张嘴便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他道:“我为什么要给她准备礼物?”

    李秀皱眉,什么为什么,旁人过生日,身为朋友你都不备个礼吗?

    她想起什么,打哈哈道:“从前听陈皮提起您曾送给过乔姐姐一把好琴,我还以为这回乔姐姐过生辰,您也和我与顾公子一般早备好了礼。”

    颜元今听着她的话,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你知道我给她送过琴?”

    这是重点吗!

    不过老实说李秀色确实好奇得厉害,要说刚穿书时她还以为这厮钟情乔吟,可后来瞧他对她却似乎根本并无此意。可无意的话,那系统为何却说他对女一号有些特别?又为何唯独肯让她上楼,还送她琴?

    她忍不住点点头:“不光我晓得,许多人都晓得。”她说的是实话,其实最初还不是陈皮说的,是在扬州亭外第一次从那伙小娘子嘴里听来的。

    是么?

    颜元今看着她在前的脑袋,饶有兴致道:“纵是天下人都知道也与本世子没什么干系,我只是问你,你既知道我送过她琴,可有什么想法?”

    她能有什么想法?李秀色莫名其妙,回道:“原先以为世子对乔姐姐有意,想着您肯定不敌卫道长和顾公子,所以并未替他二人紧张,不过当然也没为您惋惜过。后来看出您对她其实无意,便为乔姐姐松了一口气,毕竟她心系卫道长,您又不似顾公子那般好商量,若是真的,肯定难缠多了。”

    “……”

    颜元今险些气笑:“你倒是诚实。”

    他随即便轻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同她再计较,开口道:“我送乔吟琴,是因为她也曾撞见过我一次。”

    李秀色一愣。

    “有一年宫中设宴于郊外山庄,陈皮因为疏忽给我带错了绳链。那链子没能锁住我,夜里我便跑出去了,其实跑出去时已凭意力恢复少许精神,却不想碰见了乔吟。”广陵王世子道:“其实我那时已经快恢复原样,但唇边有血,眼色也发红,委实算不上正常人。未曾想她是个聪明人,只望我一眼,听闻远处人声,主动出声将人引了开来,而后也没同我打招呼,只点了点头,就兀自离开了。”

    “我素来是谁也不信的,早已起了杀心。”颜元今回忆了下:“不过后几日也没找到机会,毕竟那时我年岁尚小,倘若是如今被她撞见,乔国公之女又如何?只怕她根本活不过第二天。”

    “……”李秀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虽不信乔吟,未曾想她却是个守信的,之后也曾碰见,每回都于众人面前神情自若作礼,似乎当夜什么也没瞧见过一般。”广陵王世子想了想道:“我虽有戒心,但也看出她绝非多嘴之人,于是此事也没告诉陈皮,就这么过去了。至于琴,是后来有一回在高山流水阁,听琴师说起乔国公之女自幼习琴功,旧琴暗器格损坏,正要换琴,于是便顺水推舟在那里挑了把最上等的给她付了钱送去。乔吟收下时也当知道,算是封口。”

    原来如此,难怪之前有几回瞧见乔吟对这骚包的态度有些奇怪,原也是撞见过他私事的!亏得陈皮之前还跟她说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此事的小娘子,给她吓得不轻,生怕哪天便掉了脑袋或者没了舌头,眼下知道还有个乔吟,李秀色心中瞬间放松了许多。

    其实她本也只是稍微有点好奇,却不想这世子居然跟她一下子讲了这么多,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小剑,当即再度表衷心道:“世子,你放心,我也与乔娘子一样,虽知道你秘密,但定会守口如瓶的!”

    颜元今笑了:“她只是看过我一眼,算不上知道我秘密,就算知道什么,也是她自己猜的。你以为我会容许她猜到多少?”

    “……”

    李秀色忍不住一惊。他这意思是在告诉她,她确实是唯一知晓他秘密最多的外人罢?

    她干笑一声:“其实世子,是这样的,我这人一向记性不大好,事实上我知道的也不多,况且我也……”

    广陵王世子瞧见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摸着腰间他亲手所做之小剑,也猜到了她什么意思,有些好笑道:“本世子可从来没说过,送你这个,是为了封口。”

    见小娘子似乎愣了下,他便又低头看了她一眼,续道:“送乔吟琴礼时虽借我名,却未经我手,我只做了付钱,算不得我亲自送。此后我也再没给她送过任何旁的东西,与她更没什么多余的干系。”

    又道:“扬州亭那一次帮她忙,也不过恰赶上了心情好时的随手之事,你若是听了旁人编排,也不要信。”

    譬如陈皮。

    颜元今倒是真不知道,原来他这小厮还跟他心悦的小娘子说过送琴的事,回去倒是要好好“谢谢”他那张为所欲为的嘴。

    他最后的这一番状似随意的解释,完全在李秀色意料之外。她没想到他甚至提到了扬州亭那一次,她都险些忘记了那一天,他却记起她当时在那瞧见了什么。

    李秀色一时有些怔,而广陵王世子似乎也懒得等她回应什么,说完了自己该说的,便只抬头看了一眼:“到了。”

    “什么?”

    李秀色话音刚落,便又被人拦腰一抱,下一瞬,就与广陵王世子一同落在了一处高墙上。

    高墙外是另一处空无一人的长巷,小桃花乖乖站在墙边等着,而他与她并排坐在瓦上,小郎君的下巴懒散朝着下方巷中某处轻轻一抬:“你瞧。”

    这高墙宽厚,檐瓦也厚实平整,李秀色也便没那么惧高,顺着颜元今所示方向看去,正有一排长长的队伍,队伍中每一人皆穿着九品练雀服,头戴黑色化纹纱帽,脚踩黑靴,额前无一不贴着黄色画字符箓,再下封眼、鼻、口三路。此刻正有序顺列、整齐划一地抬着双手,并拢双脚,朝前一步一蹦。

    足足有三四十个,最前头另有一人,着寻常道士装,手握白幡,正一步一摇无声铃,挥手便洒下漫天符咒。

    “这是在……”

    “赶尸。”广陵王世子语气像在看什么热闹,懒洋洋道:“被我瞧见了,便赶不了了。”

    第158章 道灵

    过去也并非未见过道士赶尸, 但每次卫祁在手下不过寥寥几个。且当初虽也于白牙谷曾见过傀尸成群,但彼时尸群繁乱无首,全然不似今日这般令人震撼——排着长队、浩浩荡荡、衣着统一、步伐一致, 有种训练有素的诡异之感, 伴着夜色凸显出独特的阴森。

    李秀色并未听清旁边那人的后半句话, 只兀自看呆了,啧啧称奇道:“这场景我只在电影里看过……”

    广陵王世子于一旁皱眉:“电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回神忙打了声哈哈:“世子,我瞧前方领头的道士装有些眼熟,当是阴山观人士罢?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的城中赶尸?”

    颜元今哼道:“我怎么知道。”

    李秀色无语,你不知道你说来带我看点好玩的?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听那骚包又嘶一声:“你说,若是我将它们全都杀了, 这阴山观的破道士是不是就没法子回去交差了?”

    “……”

    李秀色忙道:“这怎么行!”

    “那道长青年才俊, 年岁不大, 与卫道长定为同门, 我们与卫道长这般情谊,怎可欺负人家师兄弟?再者,”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有必要阻拦一下:“这么多僵尸,世子一个人也未必打得过。为了您的安危,我看还是算了罢!”

    颜元今:?

    他有些好笑:“李秀色,你是在劝我还是在激我?”

    李秀色张嘴便来:“我自然是在担心您!”

    此言一出,广陵王世子原本讥诮的神色果然收了半分,此刻头顶迢迢明月, 他们坐于瓦墙之上, 离月色光辉何其的近,小娘子神色映照出几分虚伪的诚恳,眼巴巴瞅着他, 他虽然知晓这份小小的虚伪是为了让他不要干坏事,但还是照单全收了下,好心情道:“既是担心本世子,那我便勉为其难绕过他们罢。”

    李秀色连忙嘴上跟着抹蜜:“嗯嗯,我就说世子果然心地善——”

    “良”字还没说完,却听面前人慢悠悠续道:“不过这一趟也不能白来,杀不能杀,总要找点乐子看。”

    乐子?

    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少年抬起手来,视线对着那一队僵尸粗略一扫,而后似是随意瞄准了哪个:“就它了。”

    话音落,广陵王世子袖口处滑出一枚铜钱,再一轻弹指间,稍动内力,那铜钱便就着之前那个被他点到的倒霉僵尸直直飞了过去,正扣于其膝盖后方。打中之时,无声无息,却见那僵尸几乎是瞬间不受控制朝前一折,伸出的双臂直接便将它前方的那位撞倒。

    这一队伍里的每个僵尸距离不大,又都四肢笔直,甫一受力,被撞的僵尸再度如同一块厚重木板直直朝前倾去,又干脆地砸倒了再前方一个。

    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哗啦啦”声响,那原本序列有秩的僵尸就这么一个跟着一个朝前如同叠罗汉般稳稳当当栽了下去,场面好不滑稽。

    广陵王世子悠然自得地托起下巴:“你瞧,是不是很好玩?”

    李秀色忍不住惊叹捂嘴:“它们怎么能摔得这么齐?”

    说完便连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罪过”,再小拍了自己下自己的嘴,改口道:“不是,我是说,世子,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些僵尸倒下的速度何其之快,几乎是眨眼之间,那领头的道长本还在专心洒着符,将将回头,还未来得及反应,连一声叫唤都没能出口,便被他身后最后一位倒下的仁兄迎面砸了个满怀。

    “砰——!”

    只见一地尘烟摔起,漫天符箓浪漫洒下,一人一僵于地面唇对唇,眼对眼,隔着一张符纸,堪称亲密无间。

    颜元今啧一声,简直拍手称快:“好戏!”

    这个场景的的确确有些考验人的良心,但李秀色到底是坚守住了,唇角硬是抽搐半天也未勾起半分,扭头控诉道:“世子,你居然还笑!”

    没什么良心的世子:“你不想笑?”

    “……”

    李秀色无言以对,愤愤转回头去,看着满巷摔得东倒西歪的僵尸,又看着前方的小道长火速推开身上的那一个僵尸后站了起来,正警惕地打量四周,内心陡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心虚之感,忍不住在墙瓦上朝后躲了躲。

    “怎么?”广陵王世子瞧她这般:“怕被发现?”

    李秀色看着这个造事者眼下还在这一脸气定神闲便有些来气,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还不敢横得太明显,只能道:“世子这般背地戏弄人,这是有失道德!”

    “道德?”颜元今托下巴:“那是什么?”

    “……”

    广陵王世子贴心道:“本世子这分明是好心,如此漆黑夜晚,既是阴山观行事,这道士本该万般警惕,若是足够小心,便不会发现不了危机。眼下碰上我这般心地纯良只略施小诫的,总好过再遇见旁人毒手难逃。我方才那一下不过是教育他,以后行夜路多少长点脑子和眼睛。”

    眼瞧这厮这般理直气壮,李秀色简直叹为观止,实在再难憋出话来,还一不小心险些被绕了进去。

    她稍稍伸脖子观望下方,见那道长开始去一个个依次扶起之前摔倒的僵尸,有几个僵尸摔时额上的符箓不小心散落,刚要动作,又被他迅速拍回去定住。

    李秀色有些于心不忍,想着不管这世子如何,还是下去帮扶一把。正欲起身,余光忽而发现什么,下意识停在了原地。

    她看了半天,越瞧越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袖子,小声道:“世子,你瞧那倒数第三个僵尸,是不是……有些不对?”

    颜元今目光先落在她攥他袖口的指尖上:“什么不对?”

    李秀色道:“那个僵尸个子最高,我方才明明瞧它是站在队伍最后面一个的,但眼下怎么忽然间跑前面去了?”

    “而且,”她沉吟:“它身后那两个被它超越了的僵尸,好像也不大正常,就好像……身子更干瘪了?”

    颜元今闻言,这才顺着她所指看去。

    视线所及,果然见队伍末尾的那三个站着的僵尸里,最后面两个身形明显干瘪,而在它们两个之前那个身上好似蒙了层阴影一般,虽然个高,但若不是李秀色细心提醒,倒是很难让人注意。

    方才他戏弄的僵尸多半是队伍前方的,后方的几个僵尸并未殃及到,所以都还站在原地未动。眼下前方一团乱,那道长自顾不暇,自然也丝毫没有发现队末这微乎其微的变化与异样。

    李秀色刚想再说些什么,忽见那个高个的僵尸忽然又悄无声息地朝前移了一位,如同鬼魅一般,连一丝蹦跳都没有,就这般飘到了第四位。

    与此同时,被它再度超越的那个僵尸身子也骤然干瘪。

    李秀色头皮发麻,当即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就要叫出声,却被一旁的颜元今及时抬手捂住了嘴,好笑提醒:“小心打草惊蛇。”

    李秀色立马乖巧地“唔唔唔”点了点头,颜元今只觉得手心一热,是她张嘴道:“世纸,你条见了罢?我缩的四尊的!”

    她因被捂着嘴张不大开,说出口的话含糊不清,但广陵王世子好歹是听懂了:“瞧见了。不光如此——”

    他眯了眯眼,视线落在那僵尸身上:“我倒是才发现,它衣裳也有些不同。”

    李秀色忙道:“啦里不同?”

    广陵王世子道:“它……”

    话却没说下去,身旁的小娘子方才说话时嘴巴一张一合,柔软与湿气触碰,滚烫的气息灼烧他掌心,让他有些后知后觉的痒。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还一直捂着她,忙匆匆收回了手。

    李秀色得以喘息,立马追上来眼巴巴再问:“哪里不同?”

    总觉得她靠的太近,颜元今下意识要避开,轻咳一声,这才续道:“它身上穿的,相比于其他尸的,有些过旧了。”

    “旧?”

    “嗯。”颜元今点头道:“赶尸队中皆为游尸一类,像当初那个亓宝权便是此种,不过他怨念过重所以比较其他更为凶险。这类游尸队伍一律会于出发前换上统一练雀服,且量身定做,皆为新服。你看这队伍中其余游尸皆是衣着整齐且不难辩出上头纹路乃为新制,唯独它,袖口与裤脚处因破烂短了一截。”

    李秀色远远瞧着,见果然如这厮所说,那僵尸身上练雀服的褶皱丝毫不像是新换的,更像是已经随身许久了。眼下夜色昏暗,若非格外单独注意,一时确实难以觉察。

    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那个僵尸又悄然朝前移了一位。同样,被它超过的游尸也变得干瘪起来。

    李秀色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恐猜测道:“它、它好像是在……”

    广陵王世子眯起眼睛,在旁冷冷接口:“这畜生在吸食其余游尸的精气。”

    与此同时,道长已于前排收拾好了那些摔倒的游尸,让它们竖成了两排,活像是军中队伍一般站得整齐。

    这道长年岁不大,也不过二十上下的模样,模样生得有些憨厚,大抵是先前有些动乱,此时此刻正自前向后给游尸数起了数,一边数一边将后方单独队列的游尸也并称了两排:“两、四、六、八……”

    “十、十十十二、十四……二十、二二二十二……”

    “二十八……三三三十……三十二……”

    “三十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等下,三十五?

    他站在最后一个游尸面前,脚步骤然停下,像是奇怪挠了挠头:“怎怎、怎还多了一个?”

    莫非是数错了?

    道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打算从后再往前反数回去,数到第五个时,视线这才落在那厮袖口的撕裂处,有些一愣。

    “你……不不对!”

    他惊呼抬头时,便听“咔嚓”一声,面前那一个僵尸头硬邦邦地扭转过来,脑门上的“符箓”几乎于瞬间化为水汽,骤然露出底下那双沟壑皱纹的脸,与面上一双死白发灰、毫无生气的眼珠子。

    下一瞬,獠牙猛然一伸,伴着“哧”一声响,尖长发黄的指尖倏地朝他抓来。

    道长心头大跳,当即侧身躲过,手中拂尘回挡,怒道:“岂岂岂岂有此理!竟还还还有个神不知鬼不觉混进队中来的!”

    那僵尸动作极快,自队伍中跳出,两爪交错变换向道长袭来。它身上阴气极重,与队伍中其余游尸截然不同,道长只躲了几招便忽觉有些吃力,暗道这厮有些灵敏过分。

    他抬手掏符挥去,却见那僵尸伸掌一爪,符咒便于他手下撕碎。道长眉头轻皱,跃起时拂尘自上而下击,不想这僵尸如会瞬移一般,竟于眨眼间便飘至了别处,而后尖爪死死朝他劈来。

    道长心头一跳,再抬拂尘于前,却不想此僵尸竟力大无穷,也不惧拂尘桃木之力,竟直接“啪!”一声将那尘柄劈成了两截,柄间桃木剑应声落下,稳稳落于道长手心。

    他后一翻滚,半跪于地面,手握桃木剑,只觉惊心动魄。

    这并非是普通的游尸,它周遭所布之邪气,与寻常无论何种僵尸而言都过于特殊,至少他于观中从未见过。

    他欲起身,却忽觉腕间吃痛,想来是这僵尸劈拂尘时气力过大,震伤了他。这僵尸此刻却并未再向前,而是看他一眼后,转身跳回了尸队前,将面孔对准了其中一具尸。

    二者之间飘然浮起一丝绿气,如同仙人渡气一般,由队伍中的游尸鼻尖如丝线缕缕过渡至了此僵尸口中。

    僵尸猛一吸气,还待更多,却不知从何处忽然从天而降一柄长剑,径直将它与游尸前的绿气牢牢斩断。

    “还没吸够?”它身后响起一道讥讽声线:“没完没了了?”

    僵尸抬眼,似乎大怒,骤然转身,面前那人一身牡丹银线锦袍,正似笑非笑盯着它:“这般贪得无厌,怎么说都得把你嘴砍了。”

    道长于一步远处,有些意外地看着那握剑对着僵尸的小郎君,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还未来得及惊讶,旁边又跑来一个披着乳白色大氅的小娘子,直冲他身旁,搀扶他道:“道长,你没事罢?”

    *

    阴山道观中除却上香做法者并无女子,这道长大抵也是头一回被女子贴近,一时大窘,慌忙抽开手道:“无无无碍。姑娘是?”

    “这不重要。”李秀色忙道:“我与世子方才便想相助,只是世子想瞧瞧那东西能耐几何,所以才出手晚了一些,委实抱歉。”

    “不不、不必说歉。”道长感恩道:“多多谢两位了。僵、僵尸凶险,二位当当当心!”

    李秀色觉察到这厮说话似乎有点吃力,点了点头,没再说其他,扭头时瞧见那僵尸已与颜元今缠斗起来,忙掏出小剑上去帮忙。

    这僵尸动作快,广陵王世子比它更快,他似乎并不急着出手,今今剑格挡于利爪之间时,细细观察起这东西来。

    肤色死白,眼部□□,唇黑牙黄,面上满是筋络纹路,似乎看上去与寻常僵尸并无差别。但它此刻的气场天差地别,动作灵敏,气息诡变,有如邪物化身一般。更重要的是会吸食同类精气,大大增强自身,这当真称得上是罕见。

    他打量着道:“这畜生的衣服……”

    “也也也乃我阴山观中所制!”不远处的道长上前持桃木剑相助,一面道:“赶尸所用之衣料为观观观中特有,也唯有尸队得以换上。它身上所穿虽破破旧有损,但我可以确定,这个僵尸虽然怪邪而且并并非我今日队中之一,但它它它也定是从其他赶尸队中而来的!”

    说话时忽见那僵尸周遭生起一团橙色烟气,不知是因为伤不到颜元今令它有些烦了,还是因为这道士口吃让它有些烦了,狠狠一震,烟气骤然炸开,震得道长连连后退,李秀色也险些摔在一旁,好在于烟雾中被颜元今一拦:“当心。”

    队中游尸并无腐恶臭气,但这僵尸炸出的烟气却委实熏人,李秀色捂着鼻子道:“多谢世子,你没事罢?”

    “没事。”颜元今皱眉,他一向矜贵,想来也是这味道有些难忍。

    道长起身摆阵:“可恶!这这东西竟这、这般厉害!”

    他掏笔画符,以桃木剑挑至半空,厉声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四壁无间阵……”

    咒语还未念完,连阵法光圈都还未显现,却见那僵尸竟骤然一瞬飘至了他眼前,抬掌尖甲便对着他的桃木剑一刺,先前所画之符眨眼间化为齑粉。

    “它它、它居然不惧阵!”

    话音落,右侧今今剑飞来,直刺僵尸脖间,几乎穿透而出。

    但僵尸却只是“哧!”了一声,竟并未倒下,而是转头要去抓剑,今今剑倒也灵巧,剑身绕了一圈,回头时齐齐斩断这僵一排长甲,又稳稳落回广陵王世子手中。

    “是它太强你太弱。”颜元今似乎压根懒得给那笨道士眼神:“我瞧这畜生功力妖邪,上天入地有如飞僵,却又绝不是普通飞僵。狡猾万分,且精力过于旺盛,颇有不死不休之感,不像是因什么怨气而成……倒更像是人为炼化的。”

    人为炼化?道长大惊:“阁下是是是说,这这这是练尸?那那那可是禁术啊!”

    小郎君没搭理他,目光只看着那僵尸,见它断甲骤然又伸长,脖间被今今剑刺破的血口又很快被腐肉凝结。

    他冷嗤:“还当真是杀也杀不死。”

    道长在旁也盯着那僵尸容貌装扮,忽似恍然大悟,惊呼道:“先前道道道清大师兄赶尸失踪,再再见时已不知为何负伤变僵,他他他所赶的那一队游尸也消消失不见了……这一具,这一具想来就是从他他他的尸队中逃出来的!不不不——或许不是逃,是是被人夺去用禁术练尸了!”

    这一点颜元今早便知道,当日卫祁在也曾和他提起。他目光落至今今剑上,见剑身处紧贴着一根细小银针。这是他方才故意穿喉时吸附住的,这僵尸体内果然有针灸蛊毒之物,且应当还不止一处。

    沉吟间,却听李秀色道:“你们快看!它竟还在吸食其他游尸!”

    定睛望去,果然见空中又飘起丝丝缕缕绿气,自几个游尸鼻间而出,那僵尸离它们远远,也能齐入它口中。

    “好家伙!”道长像是见了鬼:“它它它一边打着架还能一边吸□□力,这、这谁能打得过它!”

    颜元今却是啧一声,袖口滑出铜钱链,将那绿气一一打散,只是散后却又再次聚齐,令他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铜钱链用力一挥,将那僵尸一圈又一圈飞速缠绕。广陵王世子的东西到底有用,此僵虽不惧桃木,但铜钱近身却有了效果,似能感受到灼烧之痛,干朽肉皮伴着铜钱剜过之处发出“刺啦”声响与星点火光,令它嘶叫出声。

    僵尸虽吃痛却俨然愈发震怒,它虽在叫吼,那绿气却还在远远聚去它体内,它尸气大增,身躯狠狠一挣,铜钱链发出“叮当”颤抖的剧烈响动,轰然一声,竟直接被它震了开来。

    铜钱链受力收回,狠狠震于颜元今臂间,让他忍不住皱了下眉。

    那僵尸趁机飞到广陵王世子跟前,尖甲伸长数倍,它动作委实太快,几乎是于刹那间,便对着广陵王世子那臂间一刺。李秀色见状大呼一声:“小心!”,连忙由手中一齐飞出桃木与枣木两把小剑,将将打在僵尸腕间,令它动作一偏。

    道长也赶忙上前,正欲追击,却见那僵尸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犹如感知某种召唤,原地一顿后,竟是直接脚尖一点,飞至一旁高墙之上,而后眨眼之间,便朝着远处渐隐于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

    李秀色连忙跑至颜元今身旁:“世子,你没事吧?”

    颜元今看她着急,便将右臂朝后一放,面上笑道:“本世子像是这么容易能受伤的?”

    李秀色将信将疑,方才那僵尸动作太快,她确实没有看清,眼下见这世子神色无恙,不像是有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

    道长似也知无法擅追,朝着那僵尸消失处望了眼,这才赶忙回头道:“这位兄台可可有受伤?”

    广陵王世子没答,只是转头看向身后那群游尸,一大半站着,另有一小半已经倒在了原地,身子似只剩下了□□的骷髅,连外穿的练雀服都支撑不住,空荡扭歪地盖在上面。

    李秀色忍不住惊道:“原先它们只是有一点干瘪,没想到才过去这么点功夫,竟成骷髅了!”

    “那畜畜畜生简直是造孽啊!”道长在旁边一脸痛心:“这让它们与挫骨扬灰有何差别,精气被吸无无所蕴养,即便入棺,恐怕也、也难寻来世!”

    说完,却忽听身旁方才还鼎力相助的小郎君哂道:“那也正好,省的本世子亲自动手了。”

    道长:?

    李秀色恨不得捂上那厮气死人不偿命的嘴,连忙对着道长摆摆手:“不不不是,他并非是那个意思。”

    但道长还是一脸震惊:“这、这位兄台,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阴山观赶赶尸素来是为了让这这些从四处捉来的化尸之人入土归、归家,落、落叶归根,行的是天道伦常,人、人间大善,变僵尸又非他们自、自愿,你怎怎能口出此言!”

    他这一番话说得委实磕磕绊绊,听得李秀色都冷汗直流,广陵王世子便更是不愿意听,嫌弃道:“说的什么。”

    “……”

    口吃道长更是大惊,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的小娘子急忙道:“道道长息怒!我们家世子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不是没做嘛。方才不还救了您来着?若非世子帮忙,这些游尸只怕要遭殃的更多。”

    她这说的倒是真的,这道长也并非无礼之人,思来想去还是道:“那还是要要多谢这位娘子,也尤其多谢这、这位世……”

    话没说完,却是愣了,好似将将才反应过来:“世子?”

    李秀色心说我说了这么多遍你才听到?她点头道:“正是,这位便是当今广陵王府的世子颜元今,我呢,叫做李秀色,你唤我李娘子便好。敢问道长怎么称呼?”

    口吃道长害羞地摸摸头:“我我没有姓名,只有师傅给我取了个法号,师傅说我嘴巴不大灵光,希望做事能、能机灵点,所以唤做道灵。”

    颜元今在旁懒洋洋地点了下头:“看来取劳什子道号也没半点用。”

    “……”李秀色连忙瞪他一眼。

    瞧见小娘子的目光,广陵王世子只觉得好笑,心说一句“还真是长本事”,但到底还是乖乖闭上了那张欠扁的嘴。

    李秀色道:“原来是道灵道长!那你可认得卫道长?”

    “自、自然认得!”道灵点头:“道、道机虽与我非出同个师傅,但我二人的师尊乃为一、一人,所以他也算得上是我的师弟了。”

    原来又是卫道长的一位同门师兄!李秀色忙笑道:“那可太巧了,我与世子都是卫道长的友人,关系可好啦!”

    道灵“哦哦”了两声,对这笑得甜甜的小娘子所说的话深信不疑,但到底心中还是有些打鼓,毕竟她旁边的这位广陵王世子他虽然过去从未见过,但到底有所耳闻,以传闻中那世子的脾性,也难怪方才他会说出那番话来了。

    李秀色续道:“道长,你队伍中为何会多出一位僵尸来?你这一路都未曾发觉么?”

    道灵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我本就蠢笨,在一众师兄弟中是最慢开窍的,功力也远、远远不足。观中那些捉、捉僵的事师傅也很少吩咐我做,唯有赶尸最为简、简单,这些尸都是已作过法的,又贴了符,我一人便、便可驾驭。”

    “几、几年前我便赶过一次,此事应当算是轻、轻松的。可没曾想,竟、竟然出了这种事。”道灵一脸自责:“这只僵行踪过、过于诡秘,想来应当是早就悄悄跟在了我队伍后面,它看样子起初并不是想伤人,只是想趁、趁我不备,将队中游尸的精气吸光。”

    又道:“若非方才有僵尸莫、莫名其妙倒了,我还不知要、要何时才能发现!”

    没曾想那骚包还阴差阳错帮了个正忙!李秀色忽然觉得有些心虚,吐了吐舌头,连忙追问道:“那道长,你们每回都是于半夜赶尸吗?为何不走山间路,要自城中而过?”

    道灵点头:“游尸怕、怕光,只能夜、夜晚出行。至于第二点,是、是因为这是阴山观的规矩,下、下山后,要先用送行酒将这些游尸泼了,再、再走城路出城。”

    “送行酒?”

    道灵点头:“是、是的。那是前朝起便有的惯例,有朝官在山下拿、拿酒水洒尸身,寓意沾染天恩;走城路也是为了让它们若有转世,可、可凭酒气寻回,不忘皇城恩惠。”

    什么破规矩。李秀色听了半天总算懂了,又道:“道长,那今夜赶尸,就只有你一位吗?”

    “阴山观赶尸,素、素来都只有一人的。”

    李秀色忍不住道:“可是道长,卫道长曾说,他师兄道清便是赶尸时出了事,他师兄道行颇高,都能遇险,你……”她好心地止住话头,换句话道:“我意思是,你们观中为何还是只派一人?这么多尸,又夜长路远,还曾有人出过事,就不会再多施加些人手么?”

    “不会的。”道灵诚实道:“师傅说了,这是规矩。”

    “……”

    这下连广陵王世子都觉得好笑起来,在旁边嗤了一声,并未发表任何意见,但那讥诮的眼神仿佛在说“看罢,本世子早便说了,那观里的臭道士都是一群腐朽不通的蠢材”。

    道灵继续道:“不过说到道清师兄,我、我也确实难以想明白,他那么厉害,怎的还会、会出事?”

    李秀色看着周遭那些倒下的游尸,随手掀开其中一个符咒,果然见它还是骷髅状,并无任何反应。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道:“道长,你瞧这些游尸,它们本来也算是有点小本事,可是遭那僵尸迫害后,即便被揭了符,也再无尸力伤人。那道清师兄……会不会也是如此?”

    道灵道:“李娘子此、此话何意?”

    “意思是,我们都晓得道清道长很是厉害,可他到底还是出了事。有没有可能,在他争斗之前,就已在无意中遭遇了什么事,如同这些游尸在悄无声息之间被吸了精气一样,变得不厉害了?”

    此言一出,道灵一愣,似乎反应了过来:“你是说,师、师兄赶尸前,被人暗、暗中动了手脚?”

    李秀色打哈哈道:“我也只是猜测。”

    她想了想又问:“道灵道长,你说送行酒乃朝官所洒,你可认得是哪个官?”

    道灵摇了摇头:“不、不认得。我只知道每回都、都不一样的。”

    两人交流半晌,广陵王世子尽收眼底,这小娘子倒是很有耐心,饶是道灵说话让他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她还是一脸笑意,甚至还有些相谈甚欢的意思。

    李秀色神采中透着一股聪明机灵,目光也无比狡黠光亮,颜元今看时不自觉勾起唇角,却忽然发现她的脸色有些异样的潮红。

    他眉头轻轻一皱,开口道:“差不多了。”

    李秀色此刻已经从方才的讨论变成了一个劲的叮嘱“道长您之后一定要当心”,而道灵也从感谢变成了脸皱成苦瓜“这两天暂时走不了了,惨了一会还得先回观中领罚”,两人听广陵王世子这么一打岔,这才扭过头来:“啊?”

    颜元今连个眼神都没给那道士,上前用今今剑柄头处敲了敲小娘子的头,几乎是将她拎着走:“这么晚还不回家?你聊不完了?”

    第159章 春梦

    眼瞧着道灵还愣在原地一副没反应过来的神情, 小娘子的步子一面被世子踉跄地带着,一面还不忘回头朝那小道长依依不舍地挥手:“道长放心,那东西应当不会再度回来!恕我眼下还有事, 不能相助你——”

    道灵瞧见这世子拎着小娘子步子这么快, 想来两人应当是有些急事, 便忙贴心地也挥手回去:“李娘子放、放心罢!这些游尸我一人便、便可收拾好,带、带回观中的!”

    李秀色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与这口吃道长关系很好的样子似的,大声道:“好好好!道长加油!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

    话还没说完,广陵王世子看上去已是烦不胜烦似的, 直接抬脚一踮,揽着小娘子便越过了高墙, 与那道士彻底隔开, 稳稳落在了小桃花背上。

    李秀色话都憋回了肚子, 终于忍不住抗议:“世子, 你这么急做什么?”

    颜元今冷笑:“本世子还没先问问你,你同他哪来这么多的话讲?”

    这厮怎么又这么一副旁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模样。李秀色想也不想道:“我与道灵道长一见如故,多讲几句话怎么了?世子不会这都要管罢?”

    广陵王世子似乎有些气笑,正要说些什么,眉头却忽然一皱,像是有些吃痛,目光下意识落在了自己右臂上。

    李秀色坐在前头,自然没有看到他微变的表情, 只听他沉默半晌后道:“本世子不过问问, 你凶什么?”

    “……”

    不是,到底是谁凶?她凶吗?

    李秀色莫名其妙地被他这一句带得有些理亏,忍不住道:“我与道灵道长交朋友, 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打算?颜元今不知这紫瓜在自己琢磨些什么,问道:“什么打算?”

    李秀色却摇了摇头,想着那是自己要解决的事,便说了句“没什么”,又道:“总之是正好有求于他罢了。”

    广陵王世子见状,便也没有多问,只是驾着小桃花,忽然道:“都中常有至阴时相女子被掳走出事,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你的处境必然也很危险。今后我会让福冬继续于暗中保护着你。这几天是我疏忽,派他处理了些旁的,才导致你这边出了事。”

    又道:“我忘了你身上有伤,方才瞧见你面色泛红,想来是累着了。”他低声道:“今夜不该带你出来的。”

    李秀色一愣,原来他是觉得自己累了才急着要走的。听出他语气中掺了些自责,还将自己受伤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她下意识便道:“这与世子无关。我的伤早也无大碍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今晚月色确实很好,世子带我出来玩,我们还救了人,我很开心。”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补上这半句,只知道自己确然说的是真心话,绝对不是为了哄他才说的。

    听到这话,颜元今似乎滞了下,握缰绳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偏头看了眼被大氅包裹住的她的侧脸。

    “那便好。”他道。

    *

    回府时,天中星子都没了几颗,月色也没之前的亮了。

    小蚕靠在后门上险些都要睡着了,才瞧见李秀色回来,她险些吓死:“小姐,你何处去啦!”

    李秀色自动在脑中略去了广陵王世子对赶尸队的恶作剧,想了想道:“行侠仗义去了。”

    小蚕听得一愣一愣,伸脖子朝门外望,却见除了自家小姐外再没有旁人身影,还在奇怪,却听小姐道:“别看了,就我一个。”

    小蚕打量小姐表情,见她面色红润,没有半点不适或不快,倒像是心情不错似的。这还是这些时日小蚕第一次见到小姐和世子单独在一块后,回来面上这么高兴的,连她自己应当都没注意到。

    回想之前在院中广陵王世子的那一记踹门和莫名紧张的气氛,这小婢女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来,想了想,还是问道:“小姐,世子没把你怎么样罢?”

    李秀色有些莫名:“什么?”

    小蚕连忙看着那倒下的房门,一脸心有余悸:“我还以为世子爷因爱生恨,要活像拆了这扇门似的,把小姐你也拆了呢。”

    李秀色直接听得把脚崴了一下,好笑道:“想什么呢。”

    小蚕连忙搀住她,嘿嘿道:“顾家那位小少爷给你寄来的有个话本子,叫做《霸道王爷爱上妻》里便是这么写的。”

    李秀色闻言忍不住唇角一抽,顾夕离开时说过会给她时常写信,早前他的信确实收到了封,没想到除了信,还多了几册新鲜的话本子,说是知道她喜欢,专门为她新淘来的,不过李秀色最近都没什么时间看,倒被这小妮子捷足先登了。

    “不对,”李秀色忽然道:“小蚕,你不是不认识字?”

    “是呀小姐,”小蚕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但是柴房的壮壮哥认得,我让他读给我听的。”

    “……”

    好一句壮壮哥。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还有,这东西也能读?

    李秀色听着忽然有些头晕,忍不住好言相劝道:“小蚕,那些都是少儿不宜的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你小小年纪,还是不要看太多……”说完便进了屋,前脚还在教育旁人,后脚实在心痒难耐,话锋一转,清清嗓子道:“那什么,话本子在哪?拿来给我瞧瞧。”

    *

    除了小蚕,陈皮也觉得自家主子今晚貌似心情不错。

    出去时还风风火火,回来时不仅亲自绑了小桃花,优游不迫地摸了下它头,还吩咐人特意给它加了半捆粮草。

    陈皮心里实在摸不准,莫非他情报有误,李家三娘子没出什么事?可没出事主子怎的出去了这么久?还是说李小娘子这一出直接没了,然后主子直接疯了?

    他心中七上八下,远远迎上去道:“主子,您可也回来了,李娘子眼下可好?”

    “好得很。”

    这语气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寻常主子阴阳怪气时也兴说“好得很”,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陈皮罕见没分辨出,只得在旁乖乖闭了嘴,不敢造次乱猜,只闷头跟着主子一路进了栖玉轩。

    没想到甫一进去,便听得广陵王世子道:“把人都给我清出去。”

    陈皮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恰见到自家主子变了红的双眼。

    “主子!”他惊呼道:“您受伤了?!”

    颜元今拧眉:“你想让全院都听见?”

    陈皮连忙捂嘴,先不问其他,赶忙先去清理了下院中,一切妥当万无一失后,方才进了屋中。广陵王世子此刻正坐于桌边,轻皱起眉头,方才在外头天黑看不清楚,原来他面上已有些失了血色,右袖掀了起来,露出内里白皙臂膀上两道红印,红印上还有五个漆黑的爪口,口上冒着丝丝绿气,还盈盈掺着血。

    颜元今将随身的药瓶丢去一旁,头也未抬道:“愣着做什么?”

    陈皮赶忙扑进去给世子上药,他长至这么大,何曾见过主子身上有过这么大的伤口,忍不住嚎道:“我的天老爷!主子!您怎的受了这么重的伤!是谁伤的你?!”

    他合理猜测道:“该不会是李三娘子吧!她化成僵尸了?”

    又大哭:“就是看不上主子你,也不能痛下杀手啊!”

    “……”

    话音刚落,脑门便被狠狠拍了一记。

    广陵王世子气得不轻:“这么会说,把你发卖给戏台子唱戏去算了?”

    陈皮疼也不躲,拿着药瓶小心翼翼在主子伤口处一点一点抹上,他自小跟着主子长大,知晓主子惯来是能忍的,想来受了这么大的伤,必定也未吭过一声。说不定为了不让旁人担心,甚至可能都没被人知晓,只自己撑着回来。他心中不免有些心酸,小声道:“主子,您长大后,小的就基本怎么见您受过伤了。”

    颜元今被他说得也不禁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受伤确实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微乎其微。从前他极少失手,许是也厌恶眼睛变色无法自控,所以一般也都会竭力避免。但这半年来已经伤了好几回,尤其方才巷中被这僵尸伤的,着实可见它厉害。

    况且今日所见也不过是当日那道清赶尸队伍中被抢走的其中之一,经炼化后便这般难斗,不敢想如若全数尽出,这世间能有几人能敌,只怕整座都城都要被它们掀了。

    正想着,伤口处一痛,是陈皮不小心下手重了:“对不住主子!”

    颜元今倒也没恼。

    他盯着自己的伤口,忽然开口道:“派人去帮我查查,宫中派过哪些朝官给阴山观赶尸泼酒。”顿了顿:“尤其注意几月前的那一回。”

    陈皮道:“是。”

    广陵王世子又道:“再找人时刻盯着谢寅。”

    “是。”陈皮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主子,说到那谢小公爷,小的之前忘了说,昨日在街上碰见了谢公子的妹妹,那谢二小姐还托我问您的好来着。”

    颜元今浑不在意:“知道了。”

    半晌瞧见面前小厮一脸的欲言又止,便掀了下眼皮:“还有话说?”

    陈皮道:“主子,小的是在想,您既然要查谢小公爷,查谢家,何不干脆顺水推舟同那谢娘子打好关系?那小娘子可是喜欢您喜欢得紧,对您好得很,三天两头差人来打听。听说谢小公爷对这妹妹宠得很,您要是稍微给她那么几个眼神,再旁敲侧击问问,没准她便什么都给您说了。”

    颜元今眉梢稍微抬了下,他像是有些气笑了:“陈皮,你活腻了直说,你几时见过我用这种腌臢法子?利用起小娘子来了?”

    陈皮到底没胆子再大声说了,换成小声嘟囔:“这话说的,过去也不是没少见您利用过旁人,就说顾大少爷那次……”

    “什么?”

    陈皮立马摇头:“没什么!主子说的对!查案子而已,何苦要牺牲自己色相!”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眼瞧着自家小厮,忽然又想起什么,慢条斯理问道:“说起来,我倒是记起来一个事,陈皮,你同李秀色说,我给乔吟送过琴?”

    “是的!”陈皮答得也算快,这事怎么叫主子晓得了?

    颜元今道:“怎么说的?”

    “也没怎么说,”陈皮露出微笑:“就是那回李娘子好奇您要枣木做什么,我就告诉李娘子,许是要送给乔娘子吧!还说我家主子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的,也就都中娘子榜上第一大美人乔娘子有这个待遇,曾让我主子费心竭力大费周章劳心苦思呕心沥血地送了一把上等好琴,旁人您看都不带看一眼!”

    颜元今:……?

    其实陈皮早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是怎么跟李娘子怎么说的了,没准只是随口一提,但他惯会信口胡来,想着夸张一番邀个功,眼巴巴道:“怎么样主子,李娘子是不是因为这个跟乔娘子吃味了?我就知道!这小娘子若是心中有你,必定是会吃飞醋的,倘若连这都不吃味,那才是心中没你呢!”

    广陵王世子默了一默。

    半晌,黑着脸开口道:“……你闭嘴吧。”

    陈皮殊不知自己靠着旧日主仆情谊艰难地躲过了一场血光之灾,他帮颜元今包扎着,还在滔滔不绝:“主子,要我说,您就该想办法让小娘子吃个味试试。您瞧瞧您,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我是不信您对她一点魅力都没有的,想来不激她一下,她永远开不了窍!”

    颜元今倒是习惯这小厮拍马屁,未置可否,也没应下。不过好像当真认真想了下这个事,开口道:“怎么激?”

    陈皮想出一个好点子:“比方说那个谢二小姐!”

    “……闭嘴吧。”

    颜元今有骨气的很,他确实很想让那紫瓜在意自己,也确实不满她今夜提起琴那档子事半点吃味都没有,但也不能做这档子不入流的事,当他广陵王世子什么人了?

    陈皮包扎完道:“主子,您右臂伤口有些深,这几日无法再练剑行功。虽僵气对您无用,但瞧这怕是要好些天才可散尽,且也不知您眼睛颜色要多久才可正常,需得便先在府中歇着。”

    “知道了。”广陵王世子点了下头,忽然道:“这件事不必同旁人多说。”

    陈皮方要应声,听到这声“旁人”,下意识问:“包括李娘子吗?”

    “尤其是她。”

    颜元今道:“我最不喜麻烦,她自己有伤,不必替我分心。”

    陈皮听话地应了下来,心中却道,主子还当真是嘴硬,明明是怕人家担心,还装作怕麻烦。又心想,除了嘴硬还有些矛盾,且不说不愿意听他的那些个点子便罢了,明明想让人家在意,偏偏又不习惯把伤口揭给人看,换做是旁人,朝那一躺一歪,装个虚弱,不就把小娘子的虚怀温暖骗到手了?

    唉!主子这方面还真是有些笨,还不如他呢!

    *

    那边厢,李秀色后半夜睡得很不安稳。

    她本来看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实在不想睡觉,是小蚕着实看不下去了给夺去才逼她阖上了眼。

    李秀色倒是很快入了梦,就是这个梦委实有些吓人,从头到尾都是她与颜元今那厮一起角色扮演,他是王爷,而她是不喜王爷却无奈嫁入王府的妃子。

    她梗着脖子硬气大喊:“我就是不喜欢你!”

    他“啪”一下把门踹了,大喊:“笑话,由不得你!我拆得了门,便拆得了你!”

    然后天旋地转,直接将她扔去了床上,还三下五除二,把两人衣裳撕了。

    紧接着便是些强取豪夺、羞耻难忍的桥段,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话本子看得太认真,还是她想象力太足,醒来时总觉得浑身都有虫子在爬。饶是拍了自己脸蛋半天,也忘不掉梦里他贴在她脖间啃噬舔*弄的气息。

    仿佛一切都跟真的似的。

    他捏住她下巴,像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如何看着她,漆黑的眸子犹如火烧,让她挣脱不开,痛感和快感并存。

    俯下身来是灵巧的舌头,顺着她衣领向下滑的如蛇般滑腻的手,肌肤相亲之间彼此的滚烫,和他一点一点亲下来的唇。

    以及他摁住她后脑勺,让她动弹不得地,在某一刻停驻在她耳边轻声地唤了句:“色色。”

    “……”

    李秀色人都麻了。

    古代人写话本写得还真精彩精细哈。

    小蚕一大早就听见自家小姐在房内哀嚎,许是因为那门是勉强撑着的,有些缝隙,所以有点什么声音比往日清晰多了,连忙奔进去道:“小姐,你怎么了?!”

    李秀色一脸魂不守舍:“没什么事。”

    小蚕:?

    “就是做了个春梦而已,”她家小姐似乎有些想死,又有些想死就死个痛快的意思,更像是疯了,补充道:“和广陵王世子。”

    第160章 罚跪

    那一日, 李秀色走路都有些打飘儿。

    小蚕瞅着自家小姐一脸心事重重,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劝抚,胡乱用词道:“小姐, 您别再想了, 那只是个梦, 您又不是当真将广陵王世子给玷污了。”

    李秀色:?

    见自家小姐面如死灰回了屋,小蚕又在门外头道:“小姐,你便放心罢!这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定会给您保守住,连壮壮哥我也没讲过呢!定不会让世子知晓的!”

    话音刚落, 便听院中墙边一阵动静,抬头看去, 却是有人翻到了墙上, 嘴里还小声招呼她:“啥?让我主子知晓什么?”

    小蚕吓了一跳, 还没惊呼出来, 便见那人手脚麻利地跳了下来,上前去捂她的嘴。小婢女险些给他当賊敲了,定睛一瞧,才发现面前人皮相不错且眼熟,原是广陵王府那一位世子贴身的小厮。

    陈皮一脸笑眯眯的:“你家小姐在么?我家主子叫我送个门来。”

    小蚕瞪大了眼:“李府虽比不上王府,但这好歹是闺秀院里,小哥怎好兀自便闯进来?”

    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小厮,陈皮自当是跟自家主子学的。

    他在下人堆里也是傲气惯了, 但许是因为面前是李三娘子的人, 便还挂着一张笑脸,解释道:“我这不是怕敲后门时引来旁人,给李娘子惹麻烦, 只好先进来打声招呼了。门就在外边,人也等在外头呢,没人瞧见,装完便走。”

    小蚕本还想给他理论,不知为何忽然间便想起自家小姐那惊世骇俗的梦,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心虚来,想着左右门确实是被世子殿下拆了,赔一个也无妨,倒真乖乖去开后门了。

    李秀色没在屋里多久,就见着有两人规矩地抬了块板子旁人无人地在她门口“砰砰啪啪”捣鼓了起来。

    倒是毕恭毕敬,期间未敢朝屋里看去一眼。

    她过去门边,正见着一张谄媚的嘴脸:“李娘子!您且歇着罢,这儿有我看着呢。”

    说完,又递了瓶模样精致的药来:“这是主子叫我送来的养珍丸,说是对您之前的伤口有祛疤用,还可补一补气血。”

    又道:“这可是上月宫中来的,整个胤都城都没有几瓶。”

    李秀色没说话,朝那门板看去,见门色赤红中又泛着微微泛着紫,镂空处雕着几朵紫罗兰花样,门面如缎子般泛着光泽。另有白玉点缀,精致透风,透着与她房间格格不入的贵气。只听陈皮又介绍道:“这是主子找人连夜替李娘子打的,用的是最最上乘的百年紫檀香木。”

    这小厮俨然操碎了心,好不声情并茂:“主子对李娘子可真上心!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鱼水深情情深似海海枯石烂哪!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换门的工人齐声:“是!”

    李秀色:“……”

    李秀色活像见了鬼:“那什么……”

    陈皮:“娘子吩咐!”

    李秀色说不出来了,她眼下瞧着陈皮,便不由自主想到他主子,想到他主子,心中顿时又开始哀嚎起来。

    她本想着说叫你家主子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但那门早已手脚麻利地装了一半了,像是生怕她拒绝似的。只好清清嗓子,话锋一转道:“……没事,替我多谢世子。”

    说实话,李秀色以前也并非未看过那种故事,可却真真是十几年来头一回做那般荒唐离谱的梦来。梦便梦了罢,从前只听男子好色,哪条律法不准小姑娘做春梦了?

    但是好死不死,怎么能偏偏梦见是那骚包?

    李秀色一来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二来痛恨自己饥不择食;三来迅速找好理由,想着定是一夜与那骚包孤男寡女相处过久,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也是一样的,紧接着看了话本,话本里那王爷性格恶劣确实与她心中的广陵王世子有几分相像,最后最后,颜元今的皮囊确实有些过分得好,很难不影响人梦中定力,于是她便这么顺理成章了。

    饶是想明白了,小娘子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烫得像火烧,大有几分心虚在。不行,以后见着颜元今都得绕道走,好在他今天没来。

    还在思忖着,忽又听小蚕从不远处后门跑了回来,手里拿这个青瓷小瓶,递上前来道:“小姐,这是方才谢小公爷差人自后门给您送来的,说是上好的药材,可补气血,还可祛疤。又说本是昨夜便要送的,但忙于公务,未来得及。”

    没等李秀色回话,陈皮倒先怪叫了起来:“谁?”

    他直接不客气地自小婢女手里拿过瓶子,打开朝内看看,正瞅见几粒红色的药丸。

    坏了,也是养珍丸。

    宫中赐物,想来国公府得了一份,但怎的也给李娘子拿来了?

    这小厮机灵得紧,皇帝不急太监急起来,本着替主子争口气的心思,忙道:“李娘子!我家主子送的比这管用多了,必要先用主子给的那个。”又睁眼说瞎话道:“你瞧谢小公爷送的,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

    说话间,那门已装好了,陈皮也不等人反应,带着人没一会儿便跑了,边跑边嚎:“走快些,我要抓紧回去禀告主子,出大事了!主子啊啊啊——”

    “……”

    李秀色主仆两人看着那小厮疯了似地跑出去,不约而同地抽了下唇角。

    小蚕回神看了眼门口:“小姐,世子送的这门可真好看。”

    李秀色眼皮跳了跳,如临大敌道:“不许提他。”

    *

    陈皮走后许久,小蚕进屋里来时,瞧见屋内的小娘子还正托着腮对着那道门发呆,眉头紧紧皱着,不知在想什么。

    小蚕上前支支吾吾唤了声:“小姐。”

    “怎么了?”

    “我方才在柴房,听里头的大娘说闲话,说是昨夜有人瞧见乔家老爷于国公府门前同乔娘子起了争执,乔国公似是生了大怒,也不知所为何事,回去后就罚乔娘子跪了佛堂,还找人严加看管,说是乔娘子低头认错方可出来。可听乔府下人说乔娘子就是不服软,连饭都不吃,从昨夜到眼下都还在跪着呢。”

    李秀色“唰”一下便坐直了:“乔姐姐和她爹吵,还被罚了?”

    见小蚕点头,李秀色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乔吟作为乔国公唯一的女儿,又生得天仙似的人物,自小都是被宠养着长大,能闹到这个地步,叫她爹这般生气,不用想也知道为谁。

    她急忙道:“卫道长呢?”

    小蚕摇了摇头:“不知道,未听人谈起什么道长。”

    李秀色沉吟道:“你托人替我去乔府问问乔姐姐现在情况,若是可以,帮我送张纸条和点心进去。这般倔着怎么行,还绝食,身体不要了?”

    “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卫道长于何处。”她思忖了下,想起什么道:“对了,替我给阴山观的一位唤做道灵的小道长捎封信问问。”

    *

    道灵收着信时已是第二日了。

    阴山观位于山顶,今日天气甚差,通天都冒着寒气,他拆了信童递来的信,方拆开来看,第一眼瞧见落款处“李秀色”三个小字,眉眼顿时弯弯笑起来。他笑容憨厚,瞧见信的内容,神色又变得忧心忡忡。

    正苦着脸,一旁一个师兄过来道:“怎么,弄砸了赶尸队伍,师傅罚你蹲半天马步,便愁成这般了?”

    道灵言语迟钝,方想说“不是”,那师兄又递过来个食盒,叹口气道:“给思过室那个师弟送去罢,两夜未吃半点东西了,人都该撑不下去。”

    道灵拿了食盒朝思过室去,方至门边,便从缝里瞧见一道于蒲团之上跪得笔直的身影。上堂摆满了道经与香烛,两旁染着道家罚跪香,香气袅袅幽幽,有些静寂之感。

    道灵方要进去,便听得室内一边传来一声轻叹:“你到如今,还想不明白?”

    “弟子有错。”卫祁在唇色有些发白,神色却是坚毅:“但心中无愧。”

    “好一句无愧。”长齐真人抬手捏了炷香,于指尖捻了捻,沉声道:“你可知我为何罚你?”

    卫祁在一字一顿:“弟子尚未化俗,便私自动情、动心、动念。”

    “还有呢?”

    “擅闯他人府中生事,有损观中声誉。”

    “那娘子是乔国公之女,官中女儿,世家子弟。管教之人乃其生父,你如何得闯?我深知人皆有七情六念,实为人之本能,但既入道家,你不能约束自己,反倒与人私相授受,叫人一纸告上观中来。你可知如若不是我将那纸拦下,八方真人、六位住持齐齐会审于你,我虽是掌门,也难保你不被落下污名,扫地出门。”长齐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花白的胡须在他掌中有些枯涩:“届时……你恐怕连个俗家弟子也做不得。”

    “弟子知错,甘愿受罚。”卫祁在低声:“但……此事与乔娘子无关,她并非与我私相授受,不得背上此等污名。一切乃弟子主动自愿,恳请师傅言谈之间,勿要殃及于她。”

    长齐半晌未作声,而后道:“你可知沾上情爱并非善事,并且有违道心。”

    卫祁在没有言语,只是背脊稍稍弯了一些。

    他的道心早便乱了。

    “当年并非没有人为情爱之事失了本心,不惜做出欺师灭祖之事,甚至私自修炼禁术,最终被逐出观中。莫非你还想步入后尘不成?”长齐话末,音色中还沾染几分自嘲:“阴山观中倒也是尽出奇才。”

    “你自幼被捡来观中,生养于此,阴山观给予你再生。你于河流之上、襁褓之中时便怀揣着一本道经,天资难得,道骨封存,除却已故的师尊与你那位不着调的度裳师伯,我平生再未见过此般根骨。你师兄虽功法比你高,但他毕竟年长,也已至极限。我深知,唯独是你没有上限……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

    长齐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于烛火中忽明忽灭,有些悲哀,也有些固执:“道机。你天生,本该便是为道而生的。”

    *

    李府彻夜燃灯。

    小蚕急急道:“弄明白了,原是那卫道长与乔娘子前夜于归府路上,在、在离国公府距近之巷,做了些亲昵之事,恰被乔国公归府的马车撞见了。”

    “说是乔国公险些气得吐血,大骂乔娘子毫无分寸,身为女子还未成亲便同他人亲亲我我。乔娘子不服,只冷声道凭何女子便不能亲亲我我?她想做便做,只要她喜欢。乔国公大怒,还给了乔娘子一巴掌。”

    李秀色听得惊心动魄,担心道:“乔姐姐挨打了?”

    小蚕点了点头:“说是还要再给一巴掌,却被那道士挡下了。”

    李秀色嘴张更大:“卫道长也被打了?”

    小蚕道:“乔国公让乔小姐罚跪祠堂,还要她磕头向列祖列宗认错。乔娘子坚决不磕,起先也不跪,说自己无愧祖宗,还说倘若乔国公非要逼她,她立马当着他的面剃发为尼。”

    “国公便说定是那道士居心叵测招引其女,闹得他府中不得安宁,要告至阴山观,让观中定卫道长的罪。道观戒律森严,乔娘子不愿牵连卫道长,这才跪了祠堂,但头却硬是一个也未磕。”

    李秀色着急道:“那李姐姐眼下如何?”

    “我托人问了乔府,也递了消息,乔娘子回话了,说是叫小姐你别担心,她现在无碍,你送去的东西吃了两口,伤不了性命。还说再过三日便是她的生辰,饶是她爹再怒,定好的宴席她也可以出来,届时同你细说。”

    李秀色听着心疼,又道:“卫道长呢?”

    “卫道长本欲求乔国公莫要责罚乔娘子,愿一人领罪。却直接被乔府轰了出去,又真的被一纸告上阴山观。”小蚕递过去道灵小道长的回信,信上写的磕磕绊绊,却也足够清晰——

    “道机师弟于观中自主受罚,禁足下山,不寝不食,不言不语,吾甚为忧心。”

    又写:“道机弟挂念乔娘子,愿李娘子多加照应,莫要乔娘子过于委屈。”

    最后写:

    “请转告,道机还俗心意已决,勿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