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郊外
殿中下人又送上来两盘什么, 毕恭毕敬地分别搁置在皇后及李秀色的桌案前。
皇后拿起玉筷,夹起尝了一口,抬起眸瞧见面前小娘子依旧是那副张着嘴一脸懵然的模样, 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我叫人特意做的冰调雪藕丝, 不尝上一口么。”
李秀色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 迟迟没有动筷,又听皇后道:“这孩子,怎么傻了。莫不是本宫说得太过突然,吓着你了?”
何止是吓着,简直如天方夜谭平地惊雷炸得她脑瓜子嗡嗡响。
说什么颜元今心悦她,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那厮嘴巴那么欠,老是欺负人, 过去总是那么烦她的样子, 这么傲慢自矜眼高与顶的人, 如何会喜欢上她。
可是, 脑子里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起这阵子那骚包世子的不大对劲来,三番五次执意要送她回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给她小心翼翼地别发饰,让她看不懂的眼神,还有昨夜那个一言难尽的亲吻……
她原先只是以为他有病,怕不是吃错了药,眼下突然听到皇后说他是喜欢她, 明明无法相信, 心却突然乱了起来。
李秀色镇定了下心神,好容易才重新组织好语言,摸了摸鼻子道:“娘娘许是搞错了, 世子怎么可能会心悦于我。”
皇后搁下玉筷,含笑道:“那孩子亲口跟我讲的,如何会有假。”
说话时,忽见有什么东西自殿外飞了进来,似是一只红毛雀鸟,扑扇翅膀,直逼后室。
殿中的下人当即警觉起来,正要将之扑杀,皇后却远远瞧见,出声道:“慢着,别动它。”
那“雀鸟”飞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飞至李秀色肩头,停在上头,再不动弹了。应当是给那世子传完了话,所以飞了回来。
李秀色小心翼翼将它拿了下来。
皇后笑道:“若我没瞧错,此物是传音雀罢。”
“这原是宫中的宝贝,因今儿喜欢,圣上便赐给了他,原是一对的东西,想来另一只眼下在今儿手里。他是将这一只赠给了你?”
见小娘子并未否认,皇后笑意更盛:“这孩子素来骄矜惯了,我一度以为他学不会照顾他人,关心他人,更莫要说对旁人体贴。可我却瞧得出,他对你很是上心,传音雀虽算不上什么贴身之物,但也是他这么些年一直带在身上的,旁人都晓得是这广陵王世子的私有品,他送给了你,便是不怕他人嚼口舌,揣测你二人的关系,大剌剌地告诉旁人他对你的情意,想来是真喜欢你得紧。”
不知道为何,李秀色被说得面上一臊,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眼下不提他,我只问问你怎么想的。”
李秀色心中又是一震。
这消息简直比她说颜元今喜欢自己还要令人惊悚,他们古代人的赐婚都这么随心所欲说来便来的么?见她这般正经,李秀色终于开口:“多谢娘娘关心,但还是、还是……”
还没等她斟酌完措辞,皇后便已听出她话中拒绝的意思,不由嘶了一声道:“你是不中意世子?”
李秀色一时卡壳,倒也不是中意不中意的事,是她压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是,诚然那骚包是长得帅了些,武功高了些,家世好了些,她也并非没有犯过花痴,但要说喜欢……她迟早是要回家的,如何能喜欢他?
思及此,她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女对世子并无此意。”
大抵是没想到这小娘子回答得这般绝对,皇后稍稍有些讶异起来,这么说,这二人之间竟是广陵王世子的单相思了?
李秀色看着皇后多变的神色,唯恐自己说错了话。却发现这皇后面上忽然又莫名绽出了一抹叫人猜不透的笑来,本以为自己会被骂个什么不认抬举,却不想她只是温和道:“没事,无意便无意吧,此事也强求不得,是我操之过急了。”
*
城东郊外,拦水河。
天空不知何时起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淅淅沥沥,使得河边都升起濛濛的雾气。
河岸有一处高高的木棚,棚中原是摆放的一些杂物,如今却铺着一地厚厚的草垛,垛上是几块草席,席上躺着七八个女子。
有的还在昏睡,也有的已醒过来,抱膝坐在原地,一脸茫然的模样。
有几个顺天府的官兵正拿着簿子,一面问着那些醒来的女子事宜,一面在簿上草草记录着。
木棚外停下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位外貌出挑的小郎君,细雨落上他肩头,身旁的小厮忙替他撑起了伞。
小郎君行至棚边,一位正在问话的官兵立马迎上来道:“世子。”
颜元今“嗯”了一声,身旁的小厮陈皮替主子开口道:“我家世子关心此事,前来询问一声,眼下都是些什么情况,可查出什么来了?”
官兵摇了摇头:“这些女子是今晨发现在此处的,眼下醒过来几个,已经细细盘问过,皆是失了忆的,一问三不知,根本不记得自己失踪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想来还在昏睡的那几个人也应当如此。不过好在她们都已找医官验过,身上并无伤处。”
说着,又有些汗颜地瞧了棚内一眼,小声道:“不瞒世子说,大人是有草草结案的意思,说是反正人也没事,全都找回来了,便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掀了过去。”
广陵王世子轻嗤:“废物。”
他视线朝棚内扫了过去,正要将目光收回,忽瞥见最内里本在昏睡的一道身影动了一动,而后睁开了眼,应当是刚给转醒。那女子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后忽然一下坐了起来,瑟缩进墙角。
颜元今眯了眯眼,吩咐道:“问她。”
那官兵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而后点了点头:“是。”
行至那女子面前,弯下腰,正要开口,却忽见她神色骤然变得惊恐,嘴唇不住哆嗦了起来,使劲地朝墙角缩去。
官兵问了半晌,这女子就是不说一句话。他只得无奈地站起身,回头看向世子:“这……她什么都不说。”
颜元今没作声,只细细打量那女子反应,见在官兵和她拉开一段距离后她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后一有男子靠近便又会变得极度恐惧,眉眼间还隐隐显露痛苦之色。
颜元今皱起眉头,忽然道:“你们都出去。”
说的是在场的所有在问话的顺天府官兵。
清完场,又转头看向了棚外不远处的人群,那里聚集了些凑热闹的村民。颜元今视线落至其中一个较为面善的老娘子身上,低声道:“把她叫过来。”
老娘子过来时,起先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正要喊冤,面前却突然被放上一枚银元宝,她双眼登时睁大,当即喜笑颜开了起来。陈皮递完银子,按主子吩咐凑到这老娘子身旁说了几句什么,老娘子立马点点头,随后进了棚,凑近那女子,轻拍她的背,细细安抚起来。
颜元今在外远远观望,见那女子起先还有些颤抖,随后似是渐渐冷静了下来,在老娘子的安抚下,又开始低低的抽泣,渐渐卸下了防备。
老娘子问了许久,直到那女子捂住脑袋死命摇头,似是再说不出什么,她方才从棚内出来。
陈皮立马道:“可问出什么了?”
老娘子一脸的一言难尽,叹口气道:“问是问出来了,小小年纪竟遭了这种事……”
说着,左右望了望,方才小声续道:“她失踪的这几日里,被人奸*污了!”
陈皮眼皮一跳,望了望自家主子脸色,续问道:“奸*污?什么人干的?除了这个,还说了什么?”
“她只说记得自己被侮辱,但是记不清那人长相模样,更不知道他是谁……问了半天,反反复复就那几句……哦!还一直在说,说了个什么,血,就这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再问她便什么也不说了,只说头疼得厉害,什么也记不清。我瞧这小妮子疯疯癫癫的,看起来有些神智不清,多半是被吓傻,失忆跟没失忆的也差不多了。”
颜元今一声不吭地听着,微微蹙起了眉头。难怪她方才见到男子那般惊恐,应当是遇着此事后,产生了心理阴影,对男子会不自觉抵触和恐惧。
奸*污她那人或便是掳走这些女子之人,不知是施了什么药术或是其他方法,让她们集体失了忆,只是没有预料到那法子对这女子并不完全奏效,才叫她残存了些记忆。
他思忖着,给陈皮递了个眼神。
后者立马心领神会,又给面前的老娘子递了个银锭:“此为封口费,方才问出的那些有关案情,不可随意同旁人说。”
老娘子连连点头,方才抱着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回到人群,一窝人蜂拥而上问东问西,她果然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说。
棚外,执笔记录的官兵停下手道:“既然此娘子被掳走后失了身,或许那些失忆的也和她遭受了同样的情况。莫不是此次犯事的其实是个采花大盗?”
颜元今并未作声。虽说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可什么采花大盗非要采至阴之人?
他思忖了片刻,忽想起什么,啧一声道:“陈皮,上回让你查的那王甫熊,可查出些什么?”
“倒是没打听到什么,同赵达光说的一样,是谢国公家的表亲,一年前从方州迁来,据说家产不少,喜欢建宅,光是在方州就建了好几处宅子,在都城也不止一处住址。人没什么特殊,就是贪财好色了些,听说娶了不少小妾,都在老家的宅子养着呢。”
颜元今双眼眯了眯,半晌才点了点头:“知道了。”
*
回至长安寺庄时,已是傍晚。
广陵王世子并未直接回白钰院,而是径直朝紫萝园走,行至一半,却忽然被房嬷嬷拦住,只得先行跟她去了长乐殿。
入了殿,正看见皇后上座,瞧见他,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颜元今行了礼:“伯母。”
入座后,方听皇后道:“这两日何处去了?都未曾见到你。”
颜元今并未提今日郊外一事,只道:“昨日父亲回府,旧疾复发,侄儿回去照看了一下。”
皇后担忧道:“你父亲可还好?”
见他点头,方才放下心来:“我与圣上也是许久没见到他了,待过几日回宫定是要邀他进宫叙叙旧的。”
颜元今“嗯”了一声。两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他方才开口道:“伯母叫侄儿前来应当不是想要聊这些。”
“倒是你机灵。”皇后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听说你昨夜是在李娘子房中过的?”
广陵王世子正举杯饮茶,闻言微微咳了一声。
“……什么?”
皇后瞧着他一瞬慌乱的脸色,不由笑道:“看来真的是了。”
“我今日邀那李娘子过来谈了些话。”她卖着关子道:“你可想知道我们聊了些什么?”
颜元今没吭声,只默默地喝着茶。他确实很好奇,但他也猜测得出十之八九,无外乎就是打探一下李秀色的背景之类,应当不会有其他的?
还在想着,便听皇后接着道:“我同她说了你心悦于她。”
“……”颜元今被狠狠呛了第二口。
他抬头:“什么??”
皇后笑吟吟道:“不仅如此,我还问她喜不喜欢你。”
“……”
颜元今“什么”不出来了,他直接默了一默。虽说他震惊于伯母竟在他之前先将他的心意表明了,但此刻根本无暇估计这些,只因他全身心的关注都聚集在了一个点上。
广陵王世子握杯的手紧了一紧,问道:“她怎么说?”
皇后道:“她说她不喜欢。”
“……”
第142章 练尸
广陵王世子面色难看, 好不容易才没让手中杯里的茶水洒出来。
皇后轻酌了一口玉液茶,瞧着侄儿一脸的呆滞,好笑地摇了摇头。
颜元今兀自神伤了片刻, 终于又道:“她当真这么说?”
“这还能有假。”
“……”
广陵王世子默了一默:“她还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只是我同她说起你心悦于她时, 她似乎很是惊讶。”皇后道:“怎么你还没跟人家小娘子表明过心意?”
颜元今嘴角一抽:“还未来得及。”
本来方才便是要去的, 紫玉簪都在怀中捂热了,此刻一颗心却是凉飕飕的。
“怪不得。”皇后啧一声,慢条斯理地再一次道:“我听人家的意思,确实是对你半点想法都没有。”
“……”
广陵王世子再次沉默了。
现在的心不仅凉飕飕,仿佛还被人挖出来反复鞭尸后再踹了两下。
忽听他道:“会不会是伯母理解错了?”?
皇后顿时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这小世子打小的心高气傲, 旁人听到这话早就受挫万般了,他倒好, 上来便是怀疑旁人听错, 只拍不光怀疑她听错, 还要疑心起那小娘子是不是说错了。
她也不想太打击他, 开口道:“这倒是问住本宫了,或许吧?”
又笑了笑:“本宫和那小娘子聊起来的时候,瞧她模样是诚恳的,不过像是还未开窍,确实不一定是真对你全然没那个意思。”
颜元今闷声道:“从前她是对我有意思的。”
“是么?”皇后瞧他这模样,有些怀疑道:“这我怎么未听那小娘子提起过。”
其实广陵王世子说起那话时便已有些不够有底气了,甚至连从前的种种他都已经有些恍惚起来。听皇后这么一问,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皇后不由失笑:“瞧你一向这么聪明的人, 竟成了这般手足无措的, 倒是稀奇。”
又道:“说起来,你自小是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来没有说得不到的东西, 便素来学不会珍惜。眼下这个人儿,怕正是上天派来考验你的,虽说感情不能强求,但你若当真喜欢,可要好好把握住了。”
广陵王世子心中有些不快,更多的是不是滋味,许久才闷声道:“知道了。”
一到后来出了长乐殿,颜元今都还有些魂不守舍。
广陵王世子做什么事素来都是胸有成足惯了,还是头一回这么突然的没了自信,光是从他人之口转述,就让他无比烦躁,甚至还有些生气。先前急着去表心意的冲动一扫而空,只生怕听到她亲口来说。
那紫瓜当真是半点面子不给,就这么当着皇后的面给他拒了?
他停下脚步,掏出紫玉簪,低头细细看着,脑中有些乱,心情也有些烦躁。
陈皮在旁望望左边路口,那是通往紫萝园的方向,再望望右边,这是回白钰院的路,最后望望站在中间纹丝不动的广陵王世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咱还去紫萝园吗?”
颜元今收了簪子:“先不去了。”
他此刻有些受伤,还需要回去静静。
欲往回走,忽瞧见远处月色下的墙头掠过一道黑影。
广陵王世子双眼忽而一眯,啧一声道:“还真是个胆大的。”
陈皮没瞧见那黑影,自然也没听懂自家主子的话:“您说什么?”
“没什么,”颜元今懒洋洋道:“心情不好,出去找个茬先。”
“……”
*
黑影跃过围墙,落至庄外,方站稳了住,理了理身上道袍,忽听身后一道凌厉风声,似有何物破空而来。他眉头当即一凛,原地一个闪身,便觉剑身擦臂而过,划开外袍一道利口。
长剑“唰”一下飞过,直直钉入不远处的树干当中,再听“铮”一声响,抖动了两记,再没了动静。
卫祁在盯着那柄今今剑,再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在只割破了外袍,没伤着内里,他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道:“原来世子便是这么同友人叙旧的。”
“谁同你是友人?”
小郎君足尖一踮,从墙头踏月而下,行至小道士身边,慢悠悠在他身遭转了一圈,吸了吸鼻子,冷哼道:“丁露香,啧,原来你深更半夜潜入山庄,是来同人私会的。”
不用想也知道是同谁。
一想到自己刚刚间接被喜欢的小娘子拒绝,这破道士倒在这花前月下浓情蜜意好不甜腻,广陵王世子心中突然便油生出许多的不爽来。
卫祁在面色果然红了一红:“我与乔娘子多日未见,我们只是……”
情场失意的世子并不想听他人如何恩恩爱爱的,直接不耐烦将他的话打断:“想来你也不全为了私会,怎么,没抓到那畜生?”
卫祁在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世子见笑,那僵尸是个狡猾的,行踪不定,让它跑了,想着它在此处出没过,安全起见,便想着来此地看一看。”
颜元今轻嗤:“没用的道士。”
卫祁在被他讥讽惯了,倒也不恼,只似忽而想起什么,正色道:“小道正好有一事想告知世子。”
广陵王世子没作声,眼皮却轻抬,是要他说下去的意思。
卫祁在顿了一顿,沉声续道:“我怀疑都中有人在练尸。”
颜元今头一次听见这个词。
“练尸?”
卫祁在点了点头:“此乃一种邪术,观中《禁道》一书中对此术有过记载,用十大奇毒熬制的药浴滋养尸身,使其邪力大增,再采用阴阳蛊虫喂养尸气,以针灸蛊毒操纵僵尸本体,从而使之为己所用。因被炼化的僵尸一般都为至凶之物,先辈恐他人利用此邪术为非作歹,所以将药浴熬制的特别之法与施蛊的针灸方法通通封存,并将之列为了禁术。几十年前观中曾有一小道想偷偷试练,被发现后便被打断了双腿,逐出了观中。”
听到蛊虫二字,颜元今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沉吟道:“既是禁术,应当已经失传,为何会觉得都中有人在练?”
卫祁在的神色倏尔变得沉重起来:“其实,我今日所追僵尸,原是几月前师兄赶尸队伍其中的一具。”
“师兄赶尸入都后便失踪了一段时日,而后不知被谁所害化了僵尸,他当日赶的那一群尸便也因此不知所踪。直到昨日,我忽然发现其中这一具竟在都中现了身。”
“师兄所赶的皆为最是普通的游尸,此一具也不例外。可我追踪时发觉它不仅邪力大增,甚至有化飞僵的趋势,不惧阳光,还可上天入地,能在都中随意出没……与它交手时,更偶然发现它体内似有银针,还不止一根,这本就是针灸蛊毒的迹象,且飞僵乃至凶之僵,僵体自身不可由其他种类转化,除非是人为练化。”
卫祁在低声道:“倘若真的有人练尸……恐怕不止它一具。”
颜元今双眼微微一眯:“你是说,有人要练尸,因此夺了你师兄所赶的尸群,所以你师兄才会遇害?”
想起师兄,卫祁在心中便是一痛,他点了点头:“世子聪慧。虽然只是小道的猜测,但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眼下至关重要的是抓住那个僵尸,查到它从何而来,背后是否有人炼化操纵,以及其他的僵尸,是否也都成了这个模样。”他沉默一瞬,续道:“赶尸队伍的僵尸并非一个小数目,这些僵尸被炼化后也与那些没用的傀尸不同,乃至凶之物,不死不休,极难克服,更何况有练成飞僵的倾向。那人想要操纵如此多的凶猛僵尸,倘若要做什么奸邪之事,后果不堪设想。”
“当日我师兄是在赶尸入都时失踪,眼下这具僵尸又现身都城,是否便说明,炼尸之人,极有可能便在都中?那人是何居心?又将僵尸都藏身于何处?”
颜元今半晌没有作声。
他虽然不喜欢这个臭道士,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都问到了重点。
倘若真的在都中,那背后之人难道是想掀起什么腥风血雨不成?
他不知为何,忽想起当日泽幼所言,心头不由得一跳。
正暗暗思忖,余光倏然又瞥见不远处的林间有一道人影闪过,那人匆匆朝着庄外的密林内深处而去,模样似有些鬼鬼祟祟。
广陵王世子打量了片刻,不由地啧了一声:“有意思,一晚上叫我抓着两个小贼。”
卫祁在并未听明白他话中意思,茫然道:“什么?”
颜元今乜他一眼,很嫌弃一般:“走吧,没你的事了。”他似乎很有些闲情逸致似的:“本世子去找找下一个人的茬。”
“……”
广陵王世子也懒得同他再多谈,更没说声再见,兀自便先行离开了。
他轻功极好,一跃而起,进了密林,蜻蜓点水般踏过几棵大树,而后懒洋洋地侧躺在了一根极粗的树干上,托腮看着树下的戏。
偷听是不对的事情,过去的广陵王世子绝不屑于偷听。
可谁让他今日心情不好,急需找个人出出气。
树下一男一女毫无发觉。
那女子嘤嘤地哭,一面哭一面道:“杜郎,你怎狠心抛弃我……”
那男子声音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温柔,轻轻揽住那女子的肩头,轻声安抚道:“芮娘,我那日不是说了,我并非是要弃你,你便不能再等等我么,何需跑来此处寻我?”
月光穿过树梢洒下地面,照出男子清俊儒雅的面庞,瞧着是个千载难逢的正人君子,不是杜衡生是谁。
第143章 打人
颜元今目光淡淡扫过杜衡生的嘴脸, 眉头一挑,舒舒服服换了个更容易看清楚的躺姿,饶有兴致地听着。
那女子抹着面上细泪, 抽抽嗒嗒道:“是, 你那日是曾这么说, 让我等你。可是杜郎,我真的害怕,你走后,我日日夜夜想你,总担心若你娶了别人便会再不要我, 我吃不下睡不着,还时常觉得恶心, 生生吐了几回。本以为是情绪作祟, 可请了郎中来看, 我、我才发现我早已怀了你的孩子……”
托腮的广陵王世子闻言胳膊一滑, 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他提起了两分精神,在心中暗暗地“嚯”了一声。
视线朝那女子看去,只见她穿着一身藕色的纱裙,打扮简单朴素,不知是从何处赶来,身上背着个小包,似还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许是判断力先入为主,总觉得她小腹处似确实有微微隆起。
“什么?!”
杜衡生诧异万分, 显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松开揽着女子的手,两手按上她肩头,一脸震惊道:“你、你是说, 你有了身孕?不可能,我不是,不是只和你那一次……”
女子哭声更重:“我、我也不知道,杜郎,这事倘若被我爹娘知道,我会被打死的。”
杜衡生深深提一口气,停顿了片刻,再一次轻轻搂上她肩头,小声哄道:“你莫要着急。芮娘,我晓得你害怕,你、你先冷静下来。”
他似乎考虑了半晌,低声道:“不行,眼下还不是时候……我在京中还未安稳下来,一切都还未有定数,芮娘,我早便同你说过,我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小小马官,我要出人头地,你也想我风风光光地娶你,对不对?”
那女子的抽泣声果然越来越小,似是被哄住了,便听杜衡生续道:“芮娘,我定不会负你。所以咱们再等等,先把这个孩子做掉,好不好?”
芮娘一愣,抬起头来:“做掉?”
“对,做掉,不要他。”杜衡生柔声细语道:“等我以后娶了你,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芮娘的情绪倏然波动起来,激动道:“娶我,娶我。你总是说要娶我,可为何还要我等,你又为何非要同那个娘子攀扯不清?你要升官,要在都中站稳,要出人头地,同她有什么干系?我听说她也只是个庶女,又并非是什么身世显赫的人物,她能帮到你什么?”
“怎会帮不到我?”杜衡生道:“你也晓得,我无权无势,不过是乡下来的、没有半分背景的一介草民,区区马官一个罢了,如今连住都只配住在分配的那破房中,连个真正的落脚之处都没有,怎能奢求有什么身世显赫的能看上我,又如何能同官家女子结亲?可她爹偏偏找上了我,中意了我。她虽是庶女,但她爹李谭之却乃是实打实的当朝五品,我自认品貌能力出色,只是缺个机遇,待我成了他的女婿,如何受不到帮扶?”
“哪怕是眼下,我虽只是同他女儿接触接触,他都已经同太仆寺打了招呼,说要格外提点我。这一回的出游,若非他爹托了关系,使得太仆寺名单中有我一份,我如何能机会同这么多身份尊贵的人同在庄中,见到这些世面?”
芮娘听得有些愣了,可心中还是有气,嘟囔道:“可是她……”
杜衡生温声道:“最关键的,她远远没那么简单。我早在春宴时便发现了,她同顾太师之子、乔国公之女关系都匪浅,甚至同那广陵王世子都很有些交情,我只要同她打好关系,这些人脉,日后岂非也都成了我的人脉?”
“况且,我也并非一定会娶她,只是需要打好关系,你且再等一等……”
芮娘摸着小腹:“我并非不愿意等你,我只是……”
杜衡生叹了口气,打断她的话:“芮娘,你为何总是不信我,怀疑我?我早便同你说了,就算我真娶了她,我也不爱她,我的心永远只放在你这里。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是什么人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你非要我将心剖出来给你看么?”
芮娘立马抬手捂上男子的嘴:“杜郎,莫要说这些气话。我、我信你便是了。”
似为了让她更信任,男子的声音愈发柔情起来,说的话却是刺耳的:“况且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娘子生得什么模样,如何能比得上你?”
话音刚落,头顶忽听见唰一道凌厉风声,有什么物什腾空而来,直直砸在他的嘴上。
芮娘吓得“啊”一声,与杜衡生抽身分开。
杜衡生也痛呼一声,牙间剧痛不已,似是生生被砸掉了一颗,嘴里霎时间满是血腥味。
半空传来一声冷笑:“你再多讲半个字,我割了你这个脑袋。”
杜衡生面色苍白捂着嘴,疼得抽不出气来,眼睁睁盯着地上那一小块牙和一枚铜钱,而后震惊地抬起了头。
树上那人似也懒得再藏,轻飘飘落了下来,停在他面前,先是冷眼看他一瞬,而后右手一抬,腰间长剑便转眼间落在了掌间,颜元今执着剑,剑身架在他脖子上,一字一顿道:“你本事不小。”
杜衡生瞧清面前之人的面孔,已来不及顾及痛,只下意识颤了颤身子:“世、世子?”
广陵王世子呵笑一声,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意:“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再说一遍给我听听,嗯?”
“我……”杜衡生颤着嗓音,再说不出话来。
芮娘似是吓呆了,反应了一瞬,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抱住那剑身,激动道:“你、你做什么!你莫要伤害杜郎!”
颜元今眉头轻皱,稳住了剑身不动的力道,今今剑锋利,但凡划一下,这女子势必是要见血。
他也不知是觉得头疼还是觉得可笑,轻嗤道:“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蠢的女人。”
杜衡生并未关心芮娘,只捂住自己唇角不住溢出的鲜血,勉强立住身子,再清了清嗓,尴尬道:“不知世子在此,想来是叨扰了您。方才我同芮娘讲的那些,世子许是有些误会,这是我老家的妹妹,出了些事端,所以今日前来寻我,其实……”
他晓得这广陵王世子同李娘子相识,那些话被不小心听了去,或许是有些麻烦,可没曾想这世子竟这般动了怒,想来他之前猜测得还是过于简单了,李娘子同世子的关系岂止只是友人那么简单?
正在编者借口,却听广陵王世子忽地笑了:“误会?”
“我可不觉得是误会,杜公子方才好一番陈情,哪一句不是真情实意?”
他颇为嫌弃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多日前李秀色曾在自己面前形容此人的“温良体贴”。
一想起她那样一脸赞赏地认真夸奖过这畜生,广陵王世子心中便油然生出一股烦躁和愤慨来。
好一个温良体贴,呵,待有时间定要让那小娘子好好反省一下看人的眼光。
“杀你还怕脏了今今剑。”长剑挑起狗男人的衣领,颜元今声音满是讥讽:“不过你既然找死,那我便给你换一种死法。”
说着,抬脚重重一踹,杜衡生哪支撑得住,当即摔了出去。颜元今拎起他后领便要朝外拖,芮娘惊呼一声,作势便要向前,却被横剑一拦,挡住去路,广陵王世子没心情同一个女子掰扯,只轻飘飘道:“人我是要带走的,你若不想再看见的是他尸体,就最好乖乖呆着。”
这话似是将面前的女子吓着了,她颤巍巍地不敢再动,颜元今提腿朝前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退了回来,甚为好心道:“哦对了,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几日前我家小厮曾撞见他去了青楼,貌似还是个常客。”他说着,轻飘飘啧一声:“你这杜郎,可不一定只在你这处播了种留了情。倘若你还有些脑子,便好好学着怎么擦亮下眼睛罢。”
说完,便拽起杜衡生扬长而去,留下那女子一人呆在原地。
出了林,远远便有一小厮殷勤地迎上来:“主子——哎呀!主子手里怎的还滴溜个人?”
广陵王世子将人朝他身上一扔,陈皮好容易接住,瞧清此人面容,又瞧见他面上的伤,当即吓了一跳:“主子,这这这!”
这不是李娘子那个相亲对象么!怎的被折腾成这幅模样了,就算主子吃了味,也不能将人、将人这么绑来呀!
颜元今兀自朝前去:“拖走。”
又道:“叫几个人来。”
陈皮心中虽有惑,也不敢忤逆,没一会儿便按吩咐将人拖至了庄中一片空地,再叫来了几个壮丁。自家主子从容地坐在边上的竹椅处,大抵已经等候多时了,懒洋洋地支起下巴,兴致颇好似地道:“往死里打。”
“……”
*
翌日,紫萝园。
李秀色将将睁开眼,还未清醒过来,便听见门外一声嚎:“小姐!小姐!不好啦!”
她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迷迷糊糊开了门,正瞧见自家婢女一脸焦急地等在外头。
“怎么了?”
小蚕几乎要跳起来:“出事啦!昨夜世子把杜公子给打了!”
“……”李秀色扶门的手一歪,怀疑自己生了幻听:“什么?”
“真的!世子不仅叫人将杜公子给狠狠打了一顿,打得半死不活的,听说还叫太仆寺那边的人革了杜公子的职,要将他赶回光州去……”
李秀色脑子彻底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杜衡生被颜元今打了?为什么?他俩认识吗,有仇吗?
脑海中忽然蹦出皇后的那句“他心悦你”,她眼皮顿时一跳。
不,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就算是这样,颜元今也应该不是那种会随意借题发挥没事找事胡乱打人的人,或是有什么隐情?
还在想着,忽听院外响起一声虚弱的:“李娘子在么?”
小蚕和她齐齐吓了一跳,方应了声,便见一白衣身影慢腾腾行了进来,走路有些踉踉跄跄,半遮着自己的面孔,垂头行至她面前不远之处。
李秀色懵了一懵:“杜公子……”
杜衡生一改往日翩翩形象,听声音很是痛心疾首:“杜某给娘子赔罪,杜某罪该万死,杜某是畜生,是杜某配不上娘子,我二人婚事一事,便就此作罢吧。”
“……”
说完这些,他似也不愿再多待,只深深朝李秀色行了个歉礼,便一瘸一拐消失在了门外。
直至他早没了影,李秀色也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抄起外衣披上便朝外去。
小蚕急道:“小姐!干什么去!”
李秀色头也未回:“找颜元今。”
第144章 原因
紫萝园位于山庄东侧, 若要往白钰院去,要先经过后花园,再穿过一条长长的水榭。
李秀色一路上途径人群, 有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的小娘子时不时朝她望过来, 一面窃窃私语。
“就是这个李家三娘子?”
“我听说那姓杜的同她有些牵扯, 世子便是因为她动了怒。也不知她究竟跟世子什么干系,那日在殿上世子也帮她说话……”
“反正定是非同一般的,哎呀我们小声点,莫叫她听了去,人家现在可是世子的人, 万万招惹不得……”
广陵王世子打人的动静倒是真不小,这一夜过去怕是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了。
这些人的话让李秀色莫名很有些别扭, 只能全当没听见, 兀自朝着白钰院而去。
她一定要找颜元今问个明白, 为何杜衡生被打了一顿后突然来找她致歉, 还说了那么通莫名其妙的话,甚至连婚事都因此没了,此事和这厮定脱不了干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广陵王世子所在的别院,李秀色站在院门前,深吸上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进院,便见内里迎面走来一个小厮。
陈皮见着她, 双眼登时一亮, 而后扯着脖子朝后喊:“主子!李娘子来了!”
李秀色抽了抽嘴角,没再耽搁,行了进去。甫一进院, 便闻见一股沁人清香,她循着味望过去,正见那方向摆着一个小火炉,炉上置着一口翠色小锅,锅口冒着缕缕白烟。
同样穿着一身翠色锦袍的小郎君就这么懒洋洋坐在一旁的圆桌边,一手支着下巴,两指在面上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另一手晃着个小小玉杯,好不惬意的模样。
他大抵是听见了她的动静,眼皮子稍稍一掀,便朝她望过来。
李秀色停在原地斟酌了一瞬,开门见山道:“世子,我……”
谁料话还未说完,便听他道:“你来得正巧,方才让人烧了新茶,上好的九曲红梅,要不要喝上一口?”
李秀色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厮怎么跟没事人一样,将旁人打得半死,自己却在这悠哉悠哉地喝起闲茶来,还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她轻轻嗓子道:“我不是来找世子喝茶的。”
颜元今晃杯的手一顿,啧了一声:“那你是为了那畜生来的?”
见他这么直白,李秀色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杜公子做错了什么,世子为何要打人?”
颜元今唔了一声:“我看他不爽。”
“……”
李秀色嘴角一抽,这骚包回答得这么干脆,倒让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颜元今忽而笑了,语气带上几分试探,打量着她的脸色,慢悠悠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看他不爽?”
为什么……总不能是因为吃醋吧?
李秀色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两个大字后,顿时便是一懵,恨不得抬手拍拍自己胡思乱想的脑门。自打从皇后娘娘那听来了些有的没的后,她这颗心就老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
她定了定心神,没有回答,只道:“那也不能打人。”
何况还打得这么重,她今晨见着杜衡生那惨不忍睹的模样,都生生吓了一跳,甚至不忍问他情况如何以及被打的原因,只能跑来问这骚包。
广陵王世子嗯哼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忽瞧见面前的小娘子身上的紫色外衣领口处似别歪了一个纽扣,看起来是出来得很是匆忙的样子,他语气突然带了点不高兴:“衣服都没穿好,你似乎很关心他。”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瞧见自己系错的扣子,顿时有一瞬尴尬,抬手将扣子系好,清了清嗓子,而后方道:“我与杜公子有过几面之缘,称得上是友人,他被打成这般我定是有些关心的,但是比起关心他,我还是更关心世子做出此事的原因。”她微微一顿,抿了抿唇,还是道:“我知道世子不是会胡乱动手的人。”
虽然脾性古怪,阴晴不定,拥有一张这世间最毒舌欠扁的嘴,但是与他相处了那么久,她早已对这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这么做定是有原因的,而且定与她也逃不开干系。
颜元今听见她后半句话,微微一怔,唇角不自觉微微翘起,原来自己在小娘子心中形象也没有那么差劲。
他也懒得废话,点了点头:“是有原因。”
说完,轻拍了一下手,院外的陈皮听见动静,速速进了来,李秀色望过去,见他身后还跟着个半低着头、衣着朴素的娘子。
这娘子似是哭了一夜的模样,饶是低着头,也能瞧见她面上的泪痕和红肿的双眼,她紧紧抓着身上的包裹,颤声道:“世子。”
颜元今“嗯”了一声,点头道:“说说吧。”
那娘子转身面向李秀色,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先是欠身行了行礼,而后方道:“李姑娘。”
后者听见她招呼,只觉得有些茫然,问道:“你是?”
“奴家芮娘,是杜郎于光州邻家的妹妹。”
李秀色一愣。
芮娘低低抽泣一声,续道:“我与杜郎自幼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我对他芳心早许,他也曾说今生唯我不娶,只会爱我一人。后来他来都中做了官,我二人每日书信联系,我也时常来都中看他,感情一直算是恩爱着的。直至前段时间,他突然甚少联系我,我打听了一番,才晓得他在同你接触,更有意于与姑娘的婚事。”
“我不晓得他是如何同姑娘说的,但杜郎私下确实早已与我定下终身,甚至……”她抬手摸上肚子,低声道:“甚至我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李秀色犹如被人当头一棒,懵了一懵,下意识看向女子小腹,果然见那处似有微微隆起。
芮娘声音幽幽,哭腔中忽然带了几丝绝望:“可他却让我将孩子做掉,他不要那个孩子。我也是昨夜才晓得,他在与我状似恩恩爱爱的那段时间,还整日流连于烟花之地……他为何要这么对我,为何要这么对我!”
李秀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现在脑子还一团乱,见面前女子情绪激动起来,只得先上前安抚:“那什么,你、你莫要难过,当心动了胎气……”
芮娘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哭道:“杜郎不仅对不起我,还对不起姑娘。他与姑娘接近,不过是想要利用你,利用姑娘的身份和人脉,好让自己在都中站稳脚跟罢了。”
李秀色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指向自己:“我的身份……和人脉?”
芮娘抹了抹泪:“姑娘虽是庶女,但家尊乃是正五品官员,这对他目前来说,已经暂且足够。况且他晓得姑娘与广陵王世子关系匪浅,便早已经算计好了。”
“……”
李秀色微微张了张嘴,听她提及“关系匪浅”四个字,忽然有些尴尬,余光朝一旁看去一瞬,却见广陵王世子一脸好整以暇的,仿佛早已默许了这一层。
芮娘仍在呜呜的哭:“是我遇人不淑,是我看错了人,我所爱的杜郎分明不是这个模样,我也不知他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颜元今掏了掏耳朵,他听见这哭声便有些烦,对着陈皮摆了摆手,后者当即心领神会,上前去将已完成任务的娘子带了出去。
院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李秀色停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有些好奇地开口道:“世子如何知道的这些?”
广陵王世子托着腮,诚实得很:“偷听到的。”
“……什么时候?”
“昨天。”
这会儿的颜元今好像罕见的有耐心,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李秀色看向他:“世子便是因为这个才对他动了手?”
颜元今未置可否:“这还不够么?”
他说着,想到什么,又轻哼一声:“其实也不全然是这些,怪只怪那畜生说话难听了些,本世子倒还有些后悔当时只打碎了他一颗牙,就应该将他嘴中的狗牙统统掰断。”
李秀色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颜元今却突然不吱声了,看了眼小娘子脸上的胎记,半晌才道:“没什么。”
那种话很不好听,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说过,小娘子听见可能会觉得伤心。
思及此,他心中忽而升起一股庆幸的感受,低声道:“李秀色,”顿了顿,“还好你不在。”
李秀色一愣:“什么?”
颜元今摸了摸鼻子:“没什么。”
李秀色没作声,也不知为何,虽然这世子什么都没说,她却也猜到了十之八九,心中默默发堵了起来。
她虽然对杜衡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可是当日见面的时候,她是真心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那番对她外貌的宽心安慰与评价也让她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可如今却仿佛被人硬生生泼了一盆凉水,那些善意的体贴的表面全然是假象,甚至那样的评价也可能是完全的谎言。
自打穿书后,李秀色就没少被人当做笑话,可这一回更像是被朋友硬生生地欺骗,让她一时间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颜元今盯着小娘子脸上的表情,见她似有几分失落,不知为何心中也跟着一揪,还有丝隐约的不高兴。
他站起身,行至她面前,低头道:“脸色不好,你因为他难过了?”
李秀色摇头:“没有啊。”
……这紫瓜连撒谎都不会,心情都写在脸上。
广陵王世子想到她是因为那杜衡生的事不爽,他便愈发变得不爽起来。
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了半天,清清嗓子道:“你不用因为那姓杜的畜生不高兴,他虽然并非什么好人,本世子既已替你教训过他,你便不要再在意了。不过倘若你觉得还不够,那我便再去……”
话未说完,却听面前的小娘子忽道:“多谢世子。”
颜元今一愣,一时忘记该接着说什么了。
李秀色道:“今晨那杜公子寻我来道歉,想必也是世子的吩咐。”她抬起头:“我很感激世子,但是世子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些,你这般大张旗鼓,只会——”
原本还在因为这小娘子感谢自己而开心了一瞬,结果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总感觉是急于跟自己撇清干系,不想让他干涉她事情的意思。
为什么?
广陵王世子心里更不爽了。
他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没等她说完,忽然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她,问道:“李秀色,”顿了一顿,“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喜欢你?”
第145章 表白
李秀色闻言倏然一怔。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院中的小茶壶还在炉上慢慢地烧,只能听见咕噜咕噜的轻响。
九曲红梅的清香化烟于半空中袅袅不断,她下意识吸一口气, 香气扑鼻间, 只觉得头脑嗡嗡, 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少年郎君,看着他认真的双眼,满脑子都回荡着方才那一句问话。
她一时似忘了如何回答,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什么?”
不是,等一下, 不是还在聊杜衡生的话题么,这厮怎么话锋一转开始说这些了?
小郎君料到她反应, 似是气笑了, 点点头道:“你没听清?”
“本世子因为喜欢你才做些, 你应当看得出来我的心意。可你眼下跟我说没必要是什么意思?”颜元今盯着她的眼睛, 再一次问道:“李秀色,你到底是不相信我喜欢你……还是不想让我喜欢你?”
广陵王世子问出话时,眼神中此刻却如墨深邃,丝毫瞧不清心中所想。
实际上,这与他想象中表明心意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大相径庭,此刻几乎一样都没占没说,似乎还有那么些的不合时宜。他似乎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但天知道, 他颜元今实在已经忍了太久太久, 他的耐心就这么点,几乎都快要被她耗光了。
不管她是什么回答,他都一定要说, 箭已离弦,便没有再往回收的道理。
李秀色像是脑子没转过来,愣愣道:“世子喜欢我?”
颜元今低头瞧她,观察这紫瓜微颤的眼睫,又朝前靠她近了一步,开口道:“你惊讶什么,不是已经在伯母那儿听说了?”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他的个头高她太多,这般气势让她觉得自己瞬间被他的影子包裹住,完全逃脱不开。
李秀色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好像才想起来一般:“那什么,我是听……听说了。”
这反应实在有些迟钝,颜元今也不知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仍是微微低头看着她,顺着她的话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呢?”
嗯?然后?什么然后?
李秀色又不说话了。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恰与小郎君垂下来的目光对上。
小娘子与他四目相对了一瞬,吸了口气:“然后……”她说到这里,忽然嗅嗅鼻子:“然后……世子,您炉子上的茶是不是快烧干了?”
是有些异样的味道,焦糊的、干涩的,令九曲红梅的幽香中忽然添了几分浓郁的气息,浓郁而浑浊,恰如他此刻咄咄逼人的气势。
广陵王世子此刻头都没转,唯有眼神阴恻恻的,像是气笑了:“本世子问你问题,李娘子还有心思担心茶水?”
“……”
李秀色不吱声了。
不是,关心茶水怎么了,有错吗?再者,哪有这么表白的,这厮这话说的当真不是在明晃晃的威胁吗?
李秀色恨不得掐人中,过了好久,还是谨小慎微地开口道:“虽然但是,我还是想说,世子,您莫不是发热了罢?还是、还是不小心吃错什么药了?”
“……”
颜元今:?
却见她说完后又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而后咽了口唾沫,认真道:“倒也不是不信您的意思,只是,你怎么会喜欢我呢?”她看上去像是真有些不理解,抬手指了指自己,干笑了一声:“是我,李秀色,不是别的什么人,你确定心悦我,确定是我吗?”
颜元今眉头皱起。
小娘子的手很小,指着自己的时候并不是很坚定,似乎有一点点的不自信。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滑过额角的胎记处,好似在提醒他以前对她如何。
他心中不大舒服,静静看她半晌,点了点头,自顾自理解道:“你还果然是对我有成见,不过没关系,确实是本世子的问题,所以你不信我。”
李秀色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不是成见不成见的问题,虽然并不算突然,毕竟在皇后那做过准备。
可是眼前人是谁,堂堂广陵王世子,如此骄傲自大眼高于顶的人、在过去还在对她不屑一顾动不动嘲讽几句的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跟她说喜欢她,任谁都无法那么快自然地接受罢?
况且,她分明记得系统给她的任务是倒贴这骚包一百次,从来并非是攻略这骚包一百次,别说是想过他会说喜欢她,她当初只求能在他手底下活命就行了。她从未有过这个自信,毕竟当日和他初见时他的一言一行至今还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眼下这剧情是否有些太偏离原书的剧本了?
小娘子心情有一丝丝的乱,咽了咽口水道:“就是觉得不应该是……”
话未说完,颜元今却忽然啧一声,直接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原本指向自己额间的指尖扯过一把贴上了自己的额间,修长的手上移,一点一点撑开她的手指,直至她的掌心全然覆住自己额头。
他眸色有些深邃,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低声道:“试出来了吗?本世子没有发热,没有生病,更没有吃错药。”
肌肤相触间的冰凉让李秀色不自觉浑身一颤,她下意识抽回了手,只觉得掌心酥麻,迅速后退了一步。
广陵王世子倒是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小娘子的脸,似乎总觉得今日自己迟早要被她折磨死。
他是个全然没有耐心的人,却发挥了极大的耐心,又靠近一步,步步紧逼,仿佛存心不给她留退路似的,开口道:“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李秀色,我从小到大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你也应当知道本世子从不屑于骗人,更何况是骗你一个小娘子。”
她低着头,他有些看不清他表情,便干脆稍稍弯腰,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或许你若是聪明些,便早该发现,我应当很早前就对你动了心,只是那时过于自负,也不太清楚和面对自己的内心。毕竟长至那么大,我颜元今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小娘子,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李秀色愣了愣,忍不住抬起头。
她没想过他居然离自己这般近,近得似乎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睫毛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院内吹过清风,荡起小郎君脑后的铜钱铃铛,声音清脆,一声接一声扰乱她的心境。
颜元今看着她,挑眉道:“现在可以回答我了?”
李秀色眨眼。
她点了下头,又猛然摇了下头。
广陵王世子停顿了片刻,似乎猜不明白她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目光却在此时于小娘子额间的胎记处落了落,恍然大悟一般,“唔”了声道:“点头是,你可以回答我;摇头是,但必须要先听到我的道歉?”
李秀色对他自成一家的理解力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啊?”
她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这也还是她头一次主动从这广陵王世子嘴里听见道歉,震撼之情不比听见他说喜欢自己少几分,更不比大白天见鬼少几分。
颜元今自顾自道:“没错,我晓得有些并非三言两语便能抹去的,我也晓得本世子确实生性傲慢自负,不大讨人喜欢。但是还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本世子早便已经有了悔改之心,断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所以你不必害怕,也必须知道,”他顿了一顿:“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心悦你,比你所能想到的或许还要心悦一些。世人常说当初船在水中不知流,人在福中不知福,想来便是本世子的真实写照了。”他抬手摸了下鼻子,广陵王世子难得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才方续道:“但是世人还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尤其需给犯错的人一个机会。你大可以继续怨我、恨我,生我的气……但是不能不继续喜欢我,如何?”
清晨的阳光微醺,在茶雾中将人脸照映得有些朦胧,小娘子眼底照映出的少年的眉眼却愈发清晰。
她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竟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见她依旧没有回应,颜元今倒也没失了耐心,他想了想,续道:“其实昨日听到伯母说你并不中意我,我很不开心,我也并非不信。”他看着她:“但是我不想听她说,我想听你自己说一次。”
“李秀色,本世子喜欢你,你呢,还会再喜欢我吗?”
第146章 拒绝
小娘子似是有些傻了。
她怔在原地, 直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少年身量颇高,顺着光影站在她面前,眉眼英俊出挑, 好看得似一幅画般。
一双琥珀色的凤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神情是难得的认真真切, 期待任何一切美好的事物一般期待着她的回答,他所说的话更像是画中仙的轻语,伴着雾气一字一字回荡在她耳边。
二人就这般四目相对了很久很久,久到面前的景象都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唯有那句问话依然清晰。
她终于张了张嘴:“我……”
她“我“了半天却还是没有下文, 颜元今不免有些心急,重复道:“你?”
李秀色咽了口唾沫, 继续道:“我其实……”
周遭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都为她安静了下来, 眼见便要说出口来, 便在此时, 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响亮亮的吆喝:“主子!那娘子我已经送走了!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
陈皮闷头冲进院子,一嗓子还没吼完,忽觉气氛有些不大对劲,麻溜闭上了嘴。
空气似也跟着沉默了一瞬,广陵王世子抬眼:“……滚。”
“得嘞!”
前脚刚踏进院中的陈皮立马原地转身屁滚尿流了出去。
颜元今带着杀气的视线目送那不知死活的小厮远去后,又慢慢移回来,清清嗓子,语气温和了几分:“你继续说。”
“……”
李秀色却是直接打了个嗝。
说, 说什么啊?
陈皮这一嗓子直接将她喊了个清醒, 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想说的是什么。这世子问她什么来着?能不能再喜欢她?再?
李秀色只觉得脑子很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按理来说,她应该直截了当地说“不能。”
可不知为何方才却偏偏愣了。
仔细想想, 大抵是因为这厮生得一副好皮囊,她也不是没偷偷犯过花痴,再加上听了他今日这番话,说没有一丝丝波动也断然是不可能的。
她却从来没朝感情那方面想过,更何况对面是颜元今,是那个过去在她看来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过的广陵王世子,这场面简直离谱到了极致。
这边厢满脑子胡思乱想,那边厢的广陵王世子等了许久,终于等得有些着急起来,嘶一声道:“怎么不说了?你其实什么?”
李秀色回过神来,本想应上一句“没什么”,结果身子又是一颤,只发出“呃”一记音节。
颜元今简直要被这小娘子折磨到百爪挠心:“本世子在问你问题。”
李秀色抬手捂住嘴,一边打嗝一边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想……但是……控制不住……”
也不知她今晨是怎么了,这个嗝是彻底止不住了。
广陵王世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看着她,忽而又意识到什么,问道:“为什么会打嗝?李秀色,你莫不是紧张了?”
说话间再凑近她,语气带着试探,啧一声道:“为何会紧张?”
再自问自答道:“啊,我知道了,难不成因为你对本世子——”
眼见这厮盲目自信且越说越一发不可收拾,李秀色忙豁出去地松开手,一鼓作气道:“我对世子什么也没有。”
“……”
颜元今话头戛然而止,停顿了片刻,皱眉道:“你说什么?”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我说,我对世子——”
颜元今却突然道:“等一下。”
他似是想起什么,止住她的话头:“等一下再说。”
说完,抬手自胸前掏出一个被手帕仔细包裹好的物什,慢慢摊开来呈在她面前。
“差点忘了这个。”
李秀色低头,瞧见这布中包着一柄通体莹紫色的发簪,蝴蝶样式,簪尾还坠着两粒小巧玲珑的玉珠,色泽润亮,模样精致可爱,一看便材质上乘,价值不菲。
她不由微微一讶:“这什么?”
“给你的。”
“给我的?”
颜元今嗯哼一声:“不然呢?”
他微微挑眉:“这是紫玉簪,本世子特意请人打造的,比当初你地摊上同那姓杜的看上的可是好多了?我原先便想送给你了,不过今日才有机会。”
李秀色盯着那簪子瞧了半天,实话实说道:“好看。”
颜元今没想到这紫瓜上来便是一顿夸,心中顿时舒畅万分,唇角勾了勾道:“你觉得好看便好。”
他瞧她一眼,先是思忖了一瞬,而后忽道:“李秀色,这样罢,你再好好想想,倘若你觉得我还不错,觉得并非对本世子没有一点喜欢,便只需动动手,将这簪子收下,如何?”
他自以为想来了绝顶好的法子,小娘子既然打嗝,那不说话不就行了?
于是紫玉簪就这么被他递去眼前,未料李秀色却只是看着,迟迟没有要接手的意思。
颜元今等了一等,以为她又要考虑半晌,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小娘子抿了抿唇,摇头道:“多谢世子心意。”
而后毅然朝后退了一步:“但我不能收。”
“……”
颜元今一愣,眉头皱起:“为什么?”
李秀色想了想:“还是直说罢。世子,方才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再喜欢你?”她深吸一口气:“我想过了,我的回答是——不会,我不会再喜欢世子。”
颜元今滞了滞。
须臾,似是气笑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喜欢世子。”
“……”
好么,这一回直接把“再”字都去了。
颜元今紧紧看着她,怀疑天怀疑地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也不愿意相信小娘子现在说的话,半晌,方才问道:“你此话当真?”
“当真。”
颜元今放下手,又想起这段时日在她身边围绕的那些烦人的面孔,又问:“不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
李秀色道:“我谁也不喜欢。”
广陵王世子这才又松了口气,他迅速整理了下情绪,佯装从容地点了点头:“没关系。”顿了顿,开口道:“那怎么样才能让你重新喜欢上我?”
李秀色皱了皱眉:“重新?”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世子,我同你实话实说罢……”停顿了许久,才续道:“根本没有‘再不再’这回事,其实我就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
广陵王世子忽然觉得头顶的天似乎都塌陷了一方。
小娘子对他意见似乎大到不能再大,不是,这怎么越说越狠了?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叫她连从前种种都不肯承认了。
李秀色没看见他僵硬的神色,只自顾自一股脑说道:“过去我同你说的心意之言,都是骗你的。我接近世子纯粹是别有目的,说出来世子可能不信,但是事实便是如此,我缠着你、粘着你、对你好,无非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罢了,如今性命保住了,我便再也无需围着世子了。”
大抵是因为倒贴任务已经结束,眼下说了这么多,也没听见系统在心中提醒,想来今后几遍是将自己穿书的事原原本本跟他们讲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秀色越说越坦诚,继续道:“倘若世子是因为过去我对您的态度而产生了误会,或是被感动,继而才萌生出了对我的情感,那我跟世子说一声抱歉。我……”她说到这里,挠挠头:“总之,我同世子是不可能的,毕竟我未来还要回家……您可能听不懂,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如此,还请您断了这个心思罢。”
像是生怕被打断似的,小娘子狠心一口气说完,也没抬头看他,只用力鞠了个躬,好似跟他彻底道别一般,转身便跑出了院子。
颜元今皱了皱眉,下意识便想要追上去,动了一步,却又生生顿住,只看着小娘子消失在远处的背影,手中的簪子越攥越紧,久久没有动作。
陈皮在院门外也看着李秀色跑远后才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直觉四周的空气都已冷成了冰,便迟迟不敢进去,硬是在外等了许久,直到等得有些担忧起来,听不见院中传来半点声响,才壮着胆子行了进去:“主子……”
“滚。”
“得嘞。”
还未来得及转身,又听自家主子道:“回来。”
广陵王世子面上看不出表情:“倒茶。”
“是。”
陈皮斟上一杯九曲红梅,见世子坐回石桌边,便乖乖将茶水递了上去:“主子,小心烫——”
话音未落,便见自家主子好似失魂落魄一般一仰头便将整杯茶水都灌了下去,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继续。”
陈皮不敢吱声,只得又续上一杯。
眼见广陵王世子喝茶硬生生喝出了饮酒消愁的架势,陈皮委实有些看不下去,小心开口道:“主子……这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被小娘子拒绝也是正常的事,您也不必……”
话未说完,却忽而被打断:“我问你。”
颜元今道:“她方才同我说从未喜欢过我,你信不信?”
陈皮闻言愣了愣,而后立马摇头:“不信。”
小厮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哄主子高兴,唧唧歪歪道:“主子,我瞧这小娘子是诓你呢,你想想,她过去给您送信那叫一个勤、还给您做点心,还天天围着您转,就这还说不喜欢您,我瞧她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呢!如此蹩脚的借口也就她能想得出来,她眼下这般说,八成是拿您当傻子呢。”
“……”
颜元今确实不是傻子。
他也确实不相信。
可她的表情和言语实在太过认真。
从未喜欢过他?
广陵王世子握杯的手微微一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低低地哼了一声:“骗子。”
第147章 食盒
小蚕蹲在门边烧着炉子, 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时不时朝房内望上两眼。
屋中央的桌旁,少女托着腮, 眉头轻轻皱着, 不知出神想些什么, 脑袋渐渐朝下滑也没发觉,终于一个失重,“砰”一下砸上桌面,痛得“哎哟”一声。
小蚕吓得心惊肉跳,赶忙扔了蒲扇冲进去:“小姐!你没事罢?”
李秀色呲牙咧嘴, 一面捂着下巴,一面吸气摇头:“没事……”
小蚕忍不住叹气起来:“小姐, 打从您自那白钰院回来后, 已经心神不宁一整日了, 世子殿下究竟怎么您了, 莫不是、莫不是……”她想起什么,担忧道:“莫不是上回您绑了他,他报复了您罢?”
说着,扳着指头开始分析:“世子要报复您,所以步步为营,昨日先去教训了杜公子一顿,今日再……不对不对,这事跟杜公子又有何干系?”
眼见她开始胡编乱造出好一场恩怨情仇的大戏来, 李秀色晓得自己这婢女的小脑瓜捋不明白, 拍了拍她额头道:“想什么呢,世子没怎么我,”她顿了顿, 沉思一瞬:“倒是我把他惹了。”
她再揉了揉下巴,低头静看了自己的手片刻,眼睫微微一颤,忽然道:“小蚕,你瞧瞧我。”
语毕,抬起头,还微微起身凑近了些,一张小脸快要贴至婢女眼前,似要方便她打量自己:“漂亮吗?”
小蚕被问得一懵,而后犹豫了一瞬:“小姐,世子出言侮辱您了?”
她激动道:“他怎么能这样!”
“……”李秀色默了默:“没有的事。”说完,撇了撇嘴:“这么说就是不漂亮了。”
她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又道:“再瞧瞧我。”
“你家小姐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吗?”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就是最好能够吸引人……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那种。”
小蚕还是被问得稀里糊涂,思忖了一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握住了自家小姐的手:“小姐,您在小蚕眼里,便是这世间顶顶好的,世子说您什么都没关系,您不必为了他的话伤心。”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秀色抽了抽嘴角,感动地拍了拍自家婢女的脑袋,而后抽回手,再撇撇嘴道:“这么说,也确实没什么过人之处。”
她重新坐好,又托起腮来,喃喃道:“小蚕,倘若颜元今那厮跟我说喜欢我,你信吗?”
小蚕乍一听见“颜元今”三个字还有些未反应过来,思忖了一瞬才意识到这是广陵王世子的名讳,当即脚下一抖,似吓了一大跳:“什么?”
李秀色:“看吧,你也不信。”
所以,饶是那世子说得那般真切,她还是觉得犹如雾里看花,不切实际。
可是也不知为何,那一句句的表白就像一团陌生又不散的雾将她笼罩,不仅扰乱了她的思绪,还让她心间也莫名其妙地燥热起来,直到现在都久久难以平静。
分明连拒绝的话都已经说明白了,没准那世子听完后就彻底断了念想……也不知自己在这心神不宁个什么。
李秀色甩了甩乱七八糟的脑袋,长长叹了口气:“迟早都是要回家的……”
小蚕没听清:“小姐说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坐直身子,笑了笑道:“是不是再两日出游便结束了?”
“是,明日佛典过后,咱们便能回府啦。”
*
佛典,是此次出游的收尾活动,不在庄中开办,而是前往距离不远的长安寺中。
寺中殿宇处处张灯结彩,僧人纷纷披法衣,举佛幡,设坛请佛,燃香撞钟,为众宫中来的香客诵经祈福。随后更有佛乐庙戏表演,隆重中倒也颇显热闹。
典礼持续到了下午,结束时,寺中才放了斋饭。
李秀色饿了一天,饥肠辘辘,混在人群中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吃得起劲时,忽听身旁响起谁人的窃窃私语:“瞧,那不是广陵王世子……”
她正朝嘴里塞了一勺粥,闻声顿时一呛,小蚕在旁一惊,忙替她拍背。
李秀色好容易顺过来气,下意识抬头朝不远处看去,果然瞧见树下一抹熟悉的桃色身影。
今日斋宴众小郎君娘子并非是与皇后同用,所以气氛轻松许多,在场也可以随意走动。小郎君长身玉立,站在那处便好似一道风景,惹得四周的小娘子纷纷偷看,他却浑然不觉一般,自顾自同庙中的小僧童说着话。
李秀色也不知怎的,总觉得经历了昨日那一遭,再见着他,心中总有些怪怪的。她正要收回
目光,忽见一个身穿藕色锦裙、打扮精致的小娘子闯入了视线,小心翼翼地停在了广陵王世子面前。
颜元今恰与那僧童结束交谈,稍稍侧眼。
小娘子红了脸,微微抬头,似要同他说些什么。
二人站在树下,倒是有一种郎才女貌的登对。
李秀色远远瞧着,见那世子低了低头,目光似在面前的小娘子脸上落了一瞬。
忽听小蚕道:“小姐!您咬勺子做什么?”
李秀色一愣,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那勺子含在了口中,正无意识地咬着。因这寺中皆是木勺,上头还被自己咬出了浅浅的印子。
她忙将勺子扔回粥碗中,下意识扭头再朝方才那方向去看,却见广陵王世子竟也偏头朝她这边望了过来,李秀色心头一跳,忙收回了目光,低头佯装喝汤。
喝了两口,便又听身旁响起谈论声:“这娘子是谁,怎的这般大胆,在这种场合去同世子搭话?”
“你不认得?那可是谢国公家的千金。这小娘子早就对世子存了心思,之前不是还托她兄长给世子送过东西么?可惜似乎是被拒了,难受了好几天,画坊都未去,没想到还没放弃呢。”
“是么,竟是谢小公爷的妹妹,他……”
话未说完,却忽然噤了声。
李秀色偷听得认真,发现突然没声了,正在奇怪,却忽见面前缓慢走过一道人影。
那人身着一袭白衣,气宇翩翩,眉眼清俊,甚为眼熟,正是她曾见过两面的谢小公爷谢寅。
难怪那几个小娘子不出声了,怕是讨论人家妹妹被撞了个正着。
谢寅自这边席前经过,步子却又突然顿了顿,须臾,退了回来,停在李秀色所坐的桌位正前方,稍稍弯腰自地上捡起什么,放置在她桌上,温声道:“娘子的筷子落了。”
李秀色一愣,这才发现她摆在桌上的筷子掉了一支,顿时有些尴尬道:“多谢。”
谢寅微微一笑,扭头对身旁随从道:“再去帮李娘子拿一双。”
李秀色正要推脱说不必了,忽然不知想起什么,下意识抬起眼:“我未曾同公子说起,公子怎知我姓李?”
谢寅目光在她面上一落,笑了笑道:“娘子可知我姓什么?”
李秀色沉默一瞬:“……谢小公爷。”
“看,我也未曾同姑娘说起,姑娘却知道我的姓氏,想来我二人皆是机缘巧合罢了,李姑娘不必见怪。”
他语气温和,倒让李秀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见面前直直走来一道人影,却看也未看她,只抬手揽住了这谢小公爷的肩膀,十足的亲昵态度道:“你在这儿啊?来,本世子正巧有事找你谈谈。”
话音未落,便已将谢寅拖离了她的视线。
李秀色微微一愣,见那谢小公爷也全然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踉跄着跟着广陵王世子去了。
小蚕在旁奇道:“世子同这小公爷关系这么好啊?”
陈皮不知何时迎了上来,站在小蚕身侧,也与她一同眺望过去,一脸不解地感慨:“对啊,主子什么时候和这小公爷关系这么好了?”
“……”小蚕皱起眉,扭头撇了身旁冷不丁冒出来的小厮一眼,陈皮也回看过来,对着比自己矮上足足一个头多的小丫头哼一声:“看什么看。”
小蚕也没再搭理他,见正好有下人端了新的盘子上来,忙替自家小姐接了一份。
盘中点心还是热腾腾的,冒着白气,香气扑鼻,李秀色只闻了一口双眼便亮了起来,欣喜道:“这是什么?”
那下人应道:“雪菜银丝素饼。”
李秀色点点头,美滋滋用筷夹起那饼,方放在嘴里咬上一口,还没来得及享受第二口,手上没拿稳,惊得“哎呀”一声,便眼见那素饼直接落至了地上。
这饼是寺中特制,每人只有一份,李秀色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一边嚼着嘴中劫后余生的那一口,一边哭丧着道:“没了。”
另边厢,颜元今并没将谢寅拉去多远,小娘子这边的惊呼声全然落进了这广陵王世子的耳里,他微微偏头,目光方在那掉在地上的素饼处停了一瞬,便见谢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在看什么?”
颜元今收回目光:“没什么。”
谢寅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广陵王世子还搭在自己肩膀处的手,温和道:“殿下方才说有事要同我谈谈,敢问是何事?”
颜元今这也才发现自己手还没松开,“啊”了一声,将他一推,清清嗓子道:“我有说吗?”
谢寅:?
谢寅:“好像有吧。”
颜元今“哦”了一声,面不红心不跳道:“刚才可能是有,这会儿忘了,不是何要紧之事,没别的事了,你走吧。”
谢寅一头雾水,却见广陵王世子拍了拍他的肩,还贴心地替他指了个与他方才所行之路截然相反的方向,他无奈一笑,并未多言,只微微点头,便顺着那方向去了。
李秀色还在因为素饼伤怀,抬头时恰见那谢小公爷朝着远处离去的背影,反倒是广陵王世子径直朝她这边行了过来。
他并未看她,她却一瞬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正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话还未出口,便见那世子只在她面前顿了顿,低头扫了一眼地上还未捡起的饼,随后便从她面前径自过去了。
陈皮唤了声主子,忙不迭跟了上去。
小蚕:“小姐,我怎么瞧这世子像是生你气了的样子。”
“有吗?”李秀色愣了愣:“可能吧。”
她拒绝得这么不近人情,生气也是应该的。
李秀色这么想着,又朝颜元今的背影望了一眼,便很快甩掉了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可怜的素饼上。
这算得上是她这阵子吃的最对胃口的东西了,可惜只尝到了一口,真是令人难过。
佛典结束,众人便各自回了住处,李秀色回至紫萝园,已是傍晚时分。
她还心心念念着那一块素饼,只觉没有吃饱,肚子还是饥肠辘辘,正打算让小蚕帮自己整些东西来吃,忽听外头有人敲门。
小蚕去开了门,却发现外头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厮,手中还端着个棕木食盒。
“给李娘子的。”
李秀色闻着味儿迎了出来,狐疑地瞧那小厮一眼:“这里头什么?”
小厮也不藏着掖着,当着她面打开来道:“是这个。”
盒中放着个玉盘,盘中高高一摞雪菜银丝素饼,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李秀色眼睛登时直了。
她第一反应是,好香。
第二反应是,这份量是要把她当猪来养。
第三反应抬起头,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小厮没答,只指了指那食盒侧面。上金笔雕刻的两个小字。
李秀色看过去,见上头正有两个金笔雕刻的小字——“广陵”。
小厮见她瞧着了,方才笑眯眯道:“素来都是旁人给殿下送吃食,只有殿下不收的份,这广陵王府的食盒,还是头一次这般送到小娘子手上呢。”
第148章 偷听
屋内, 桌上莹亮的烛灯照映出李秀色趴着桌边神色稍有些呆滞的侧脸,她对着食盒干瞪眼,盒中的雪菜银丝素饼还散着热气, 伴随香味, 让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一边咽着, 一边盯着盒上的“广陵”二字,方才那小厮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临走前还道:“世子说了,只要李娘子欢喜,即便是离了这里, 他也能日日给您送来。”
李秀色回想着,不禁喃喃:“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小蚕在旁认真思索:“小姐, 世子莫不会给您下了毒吧?”
“……”李秀色抬头睨她一眼:“瞎说。”
又将目光转回来, 皱了皱鼻子, 虽说心中仍有些犹疑, 但仍是道:“他好像在对我示好。”
小蚕这下听不懂了,愣道:“示好?”
李秀色点了点头:“简单来讲就是——”她眯了眯眼,语气一顿,哼一声:“追求我。”
“啊??”
小蚕吓了一跳:“追、追求您?”
自家小姐和那广陵王世子之间不一向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姐爱而不得世子爱搭不理的关系么,这怎么突然就大变样了?
李秀色挑眉,未置可否地嗯哼了一声,她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坐直身子, 从盒中直接掏出了一个素饼, 大大咬上一口。
小蚕在旁见她吃得这么起劲,也没来得及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下意识道:“那小姐是接受世子的追求了?”
李秀色闻言当即呛了一口, 蹙起眉头:“这算什么,我哪有那么没骨气,一点吃的就将我收买了。”她嘟囔道:“我不过是饿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从前她给这世子送过那么多次东西,眼下终于风水轮流转,她虽说还有些不习惯,可不知为何想想还挺大快人心的,不管那骚包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反正是尝到了翻身做大王的滋味。这么想着,李秀色吃得更津津有味了起来,心里头还有点莫名其妙的舒爽。
吃饱喝足,便是到了休息的时候,奈何李秀色实在吃得有些多,便想着要出去消消食,见小蚕这丫头眼皮打了半天架,晓得她是困了,便让她先行回房歇息,没让陪着。
明日便要离开这山庄,此地风景秀美,夜晚更独有风味,加上今夜温度适宜,微风缓缓,在庄中走走倒也舒适。
庄中多是铺了石子路,路旁摆着一些地烛,摇摇曳曳,倒也算明亮。李秀色沿路观赏花花草草,顺着路漫无目的朝前慢走,忽觉有些不对劲。
虽没听到动静,但总觉得有人在身后头跟着。
她下意识顿了步子,猛然回过头去,大抵是猝不及防,果然见着一道人影迅速闪去了一旁草丛。
她下意识摸上腰间小剑,戒备道:“谁?”
问出口时心中紧张万分,做好了一个不对劲就随时逃走的准备,本也没想到那人会应声,却不想那草丛后发出了点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即一个黑影慢慢行了出来,挠了挠头:“李娘子。”
李秀色瞧清他面孔,正是方才给她送食盒的小厮,她微微讶异:“是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厮毕恭毕敬道:“小的福冬,受世子的命令暗中保护娘子。”
“保护我?”李秀色一愣:“为何要保护我?”
小厮道:“世子只做了吩咐,小的并不知缘由。”
李秀色见他模样生得比那陈皮老实得多,想来确实只是按命令做事,便没有再多问,只道:“跟我几天了?”
“有两日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颇有些不自在地道:“我要自己逛逛,你离我远些。”
“是。”福冬应了声,便默默又隐去了暗中。方才他躲避并不及时,眼下消失却是瞬间无影无踪,想来是有些身手。
李秀色虚惊一场,晓得身后并非是什么坏人便松了口气,心中隐隐也有些奇怪,庄中戒备森严,那骚包没事叫人保护她做什么?忽又想起那夜去吴员外府时曾被跟踪,莫非颜元今便是因为这个?
她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朝前走,路过百树榭时,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人对话的声音,再一抬头看去,便瞥见右前方的树下站着两个人影。
一男一女,似相拥在了一处,男子虽背对着她,但那一身蓝衣和发髻道冠却甚是眼熟,至于女子虽只隐约露出半张侧脸,但那轮廓也还是让李秀色一眼认了出来,如此精致俏美,不是乔吟是谁。
花前月下,微风正好,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李秀色看得脸红心跳,不好意思打断这对有情人的气氛,转身便想悄无声息地走,却忽见乔吟似乎从卫祁在怀中抬起了头,踮脚对着他的唇上贴了一记,而后似发觉什么,突然朝这边望过来,她心下一惊,下意识便寻了个最近的假山石后躲了过去。
假山上正有一只鸟飞过,恰恰替她遮掩了动静。
躲好没多久,确认没被发现,便听见乔吟的声音:“小道长,你心跳好快。”
卫祁在面上有几分红晕,似还未回过神来,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你、你方才……”
乔吟笑道:“我方才怎么了。轻薄你了是不是?”她倒是一脸的无所谓:“又并非是第一次破戒,你何必这般反应。”
“上次你、你碰的是……这次是……”
“是什么?”乔吟轻哼一声:“拉个手都不敢,每回都是让我一个小娘子主动,当真是个木头道士,无趣至极。”
卫祁在显然不知该回复什么,只依旧红着脸,半晌才道:“我近日追查那僵尸,查到了些苗头,待我抓着它,便会离师兄遇害的真相更近一步了。”
乔吟点头,故意打趣道:“也离你做俗家弟子更近了一步。”
说完话,却见卫祁在面色微微一变,乔吟心细得很,捕捉到他神情异样,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卫祁在并不会撒谎,沉默片刻:“我同师傅说起过这件事。”顿了一顿,续道:“……他并不同意。”
乔吟嘴角笑意敛去,看着他道:“什么意思?”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在瞬间冷了下来,连带着假山石后被迫听了个一清二楚的李秀色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卫祁在低声:“我……”
未等他说完,乔吟却忽然抢先开了口:“巧得很,我同我爹说起同你的事,他也不同意。”
她轻嗤:“那正好,你素来听你师傅的话,既然他不同意你还俗你便听他的不还是了,我爹不同意我与你在一起,我不如也听他的算了?反正你也从未说过会娶我,不是么?”
这小娘子俨然是赌着气,语气都比过去快了不少,卫祁在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并非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思?”乔吟气这木头道士摇摆不定,续道:“我虽已同顾家没了婚约,但我爹已在替我物色别的亲事,你听到这些便不吃味?”
“这几次见你,哪回不是我给你传音,苦苦等着你来,你何时主动来寻我一次?就连方才……方才这些,也都是我主动,倘若你真的心中有我,如何不会想我,又如何对我这般冷淡?现在还说起你师傅,卫祁在,你若并非真心喜欢我,若并非坚定要还俗,便趁早说个清楚。”
乔吟性子素来骄傲,却也一向沉稳,这还是李秀色第一次见她这般激动,想来是当真在气头上,她听得大气不敢出一声,正暗暗低着头替他们二人着急时,忽见面前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玄色绕银丝云纹长靴。
她一怔,登时抬头,正对上一双微微挑起的眉头:“你……”
一个音节尚未发完,就被李秀色跳起捂住嘴,一把拉扯了下来。
二人贴得极近,小娘子没放手,只对他拼命眨眼,而后朝着假山外的一处方向抬下巴示意,暗示他莫要没眼力见,外头那对鸳鸯此刻正在吵架,断不能被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惊扰了去。
颜元今被迫弯了腰,他方才从另一边过来,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鬼鬼祟祟的小娘子身上,并不在意其他,眼下余光才透过假山缝隙瞧见那树下熟悉的二人身影。他收回视线,任凭她捂着,眼神却在问她——你在这做什么?
李秀色读懂他意思,做口型道:“你管我。”
颜元今:“……”脾气不小。
他低垂了下眼,看了看她摁在他唇上的手,没有说话。
李秀色顺着他视线看去,心中猛然一惊,忙收回了手,想了想,还在衣襟上顺手擦了两记,仿佛刚摸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广陵王世子看在眼里,险些要气笑。他并未同她计较,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头还残留着这小娘子手心的温度,不光如此,还带着股淡淡的雪菜香。
啧,想来是吃得不错。
假山外的二人此刻却陷入了沉默。
卫祁在许久才低低又叹了口气:“我如何不是真心……阿吟。”
乔吟似乎有意激他,只哼道:“你真心不真心我又如何晓得?我只知道我会等你,但不可能永远等你一人,若你还要做你的道士,那说不定总有一天我撑不下去,便从了我爹,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我——”
话未说完,面前的人却倏然眉头一皱,而后忽地倾身,嘴唇覆上了她的。
乔吟顿时一愣,一双狐狸眼先是一瞬睁大,似呆了半晌,而后才慢慢闭上。
从未主动做过任何逾矩之举的小道士举止青涩,却带了股不顾一切的冲动,起初是唇齿相碰,而后抬手慢慢揽上她的背,将她更贴近一些,抱得更紧一些,似要揉进怀中,将这些时日所有克制的情感如数倾泻。
月光愈发柔和,似也在为有情人动容。
这边二人难舍难分,另一边假山后的李秀色却是如坐针毡。
广陵王世子倒是从容得很,不仅津津有味地看着,还轻轻啧了一声:“亲了。”
“……”
李秀色瞬间似被触到了什么敏感神经,双颊蓦地一烫。
颜元今侧过头看她。
而后忽地笑了:“在想什么?”
月光下,映得少年一双凤眼波光潋滟,他这么看着她,让她先是一愣,目光下意识落到他唇上,而后猛然一激灵,摇头轻声道:“我我,我什么也没想。”
颜元今眉头微微一挑,这小娘子方才的举动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她方才在朝他哪儿看来着?嘴唇?
思极此,他也不知想起什么,视线也不由得微微向下,在她唇上定了一瞬,光线有些微微的暗,小娘子的嘴唇却是盈润亮泽,色若樱红。
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忽而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只觉唇上有些干,心中也微微燥热,似有一条小蛇直朝心中钻,令他忍不住快速移开了目光,喉结滚动一瞬:“你靠得太近了。”
李秀色“哦”一声,作势要往旁边退退,却忽被一把拉住胳膊。
颜元今摸摸鼻子:“……我没说这样不好。”
李秀色背靠着假石,不动了。
耳边沉默许久,忽听小郎君道:“那日的事,我会对你负责。”
那日的事?什么事?
李秀色惊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这事不都过去了吗?这厮为何又突然提起来,难道是她方才反应得太过于明显?
她轻咳了咳嗓子,摆了摆手,佯装镇定道:“不必了。”
广陵王世子嘶一声:“那怎么行?我颜元今并非那种人,我既然已对你……”他顿了顿,没去看她,像是又找到了一个借口,理所当然道:“既有了肌肤之亲,便是要负责的。”
李秀色眉头不由得皱起来,这骚包平日看上去随性洒脱,怎的碰上这种事思想这般老套?
她下意识又侧过身朝树下看了一眼,那一双人影仍抱在一处亲吻,大抵是吻得忘情,再加上他二人说话声音尚小,所以并未被他们发觉。
“世子所言差矣。”她回过头,小声道:“不过亲一口罢了,谁说有了肌肤之亲便一定要负责的。”
颜元今:?
李秀色努力跟他胡乱掰扯:“您别不信,举个例子,在……在我家乡那边,民风开放了点,大家亲吻都是随随便便的,家常便饭,完全没您想的那般严重,甚至有人昨日还在拥吻,第二日便形同陌路,这都是常有的事。我们那晚的事,您莫要往心里去,我也断然不会往心里去的。”
广陵王世子不说话了。
随随便便?家常便饭?
明明是他说要负责,可不知为何听这小娘子无比随意又轻飘飘的语气,加上这些越听越令人皱眉头的言语,仿佛自己才成了不被负责狠心抛弃的那个。
他沉默半晌,似是气笑了:“我怎么没听说青山镇……”
还没继续说下去,便被李秀色做手势打断:“嘘——”
假山外传来乔吟的声响,明显没了之前的怒气与怨念,反而多出了几分羞涩与娇嗔,她面露赧颜,半晌才道:“你、你方才……”
蓝衣道士却看上去没有过多羞涩,只道:“小道失礼。”
虽说的是“失礼”,神色却万般郑重,乔吟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嗫嚅一声“失什么礼,我又没怪你。”
卫祁在看着她,忽道:“阿吟。”
乔吟抬头:“嗯?”
“以后别再说那种话。”卫祁在轻轻叹了口气:“别说……那些,你要去找别人的话。”
他的神色平和中又有一丝脆弱,似真的在因为那些气言而受伤,轻轻上前拥住她:“是我错了。”
“我听不得那些。”
乔吟的心一瞬间又软下去,再说不出伤人的话来,只靠上他胸前,默默地点了点头。
气氛暧昧又柔和,一切仿佛都恰到好处。
李秀色正偷偷瞄着,胳膊忽然被撞了一撞,看过去,广陵王世子在质问她——我们还要躲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李秀色做口型道:“等他们走。”
颜元今扫了一眼,看那二人你侬我侬,很是嗤之以鼻地啧一声,等他们走?可看他们这样子大抵是抱不完了。
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旁人恩爱,而自己喜欢的小娘子还就在身边,这感觉委实有些古怪,也不算好受,尤其是他现在的心已经燥热起来了,只恨不得快些离开这里。
正思量着,便听耳后方传来响亮的一声——“诶?”
广陵王世子一愣,身旁的李秀色更是吓了一跳,双双回过头去,便见顾隽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袍,站在离他二人两步远处,一脸的惊奇:“昨昨兄,李娘子,你们在这做什么?”
声音不算小,惹得树下的二人也僵了一瞬,而后如惊弓之鸟,又很快分开。
那边的动静也吸引了顾大公子的目光,他望过去,愈发惊奇了:“卫道长,乔娘子?你们也在这里?”
“……”
“……”
颜元今对着顾隽肯定地点了点头,也不躲了,径直从假山后站了出来,一脸的泰然自若。李秀色则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站起身来,对着乔吟那边咧出个尴尬的笑容:“嗨……”
话音未落,便见乔吟的脸唰一下红了,大抵晓得方才全被撞见了去,什么也没说,转身便朝着远处跑了,卫祁在倒是愣完后对着李秀色这边礼貌地回了回首礼,一面唤着“阿吟”,一面跟着去了。
顾隽不晓得自己闹出了什么场面,一脸疑惑道:“他们这是……”
“没什么,”颜元今拍拍他的肩:“多谢你。”
顾隽又道:“那你们这是……”
颜元今将拍他肩的手收了回来:“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偏头看了身旁的小娘子一眼:“回去么?我送你。”
李秀色眼下满脑子尴尬,也未反应过来拒绝,下意识道了声“好”,糊里糊涂地便跟着广陵王世子同顾隽道了别,再朝紫萝园方向去了。
五人在这百树榭不过聚了没有片刻,都未搭上几句话又分散了开,顾隽留在原地,瞧着他二人离去的身影,只好笑地摇了摇头。
离开百树榭许久,眼见着远远都能望见紫萝园的院门了,李秀色方才有些回过神来。
她居然同那骚包世子同行了一路,二人竟也一路无话,他就这么默默地陪着她走。
她忍不住先开口:“世子,快到了。”
“嗯。”懒洋洋应了一声。
李秀色停下脚步:“世子为何要送我回来,”她顿了顿:“您不是已经派人跟着我了吗?”
颜元今步子一顿:“你都知道了?”
他啧一声,朝着后方某一处的树后瞧了一眼:“这福冬还真是没用,好歹也是王府培养出来的影卫之一,暗中跟个人,还是个小娘子,都能被发现。”
李秀色也顺着他目光看了看,再收回视线:“您为何要派人跟着我?”
“保护你。”
他答得极快,倒让李秀色一滞,有些别扭道:“为何要保护我?”
小娘子咄咄逼人,颜元今也懒得遮掩,只笑了笑:“你问我?”
他凑近一步,点了点头:“那好,我倒也想问问你,既是至阴生辰,为何要瞒着不说?”
李秀色愣住。
许久才道:“什么?”
颜元今察觉她神色变化,只觉有些古怪,问道:“乙丑之年,乙丑之月,乙丑之日。你自己不知道?”
李秀色恨不得嘴角一抽,她怎么知道。这大概是原主的生辰,竟是个至阴之相,倒从未听小蚕提起过。
她眼珠转了转,硬着头皮点了下头:“对,你不说我都忘了。”
颜元今:?
颜元今笑了:“李秀色,你莫不是当本世子是个傻……”
没等她说完,便被小娘子打断:“我自小就没过过生辰,”她随口胡诌道:“你也知道,爹不疼,娘也死了,没人给我过过生辰,久而久之就忘了。”
颜元今一怔,话头倏然卡在喉间,什么话也都说不出来。
“你……”
李秀色没瞧见少年一瞬间流露出的状似于心疼的眼神,更没心思听他接下来的话,只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进去了,世子请回罢。”
说完,便飞快地离去了。
第六卷 都城乱(中)
第149章 英气
自出游归来, 已过了数日。
这段时日李秀色虽未与那广陵王世子碰上面,却还能收到他送上门的东西。
起先都是那雪菜银丝素饼,用广陵王府专用的食盒装得板板正正, 取开时还冒着丝丝热气, 这东西是长安寺后厨专做的吃食, 寻常地方买不到也做不出那特有的滋味,想来应当是那世子专程每日命人去寺里取的,这一来一回就得花费上半天的路程。
李秀色第一次收着时还微微有些讶异,第二次的时候便有些吃腻了,第三次的时候干脆让小蚕给门外每天雷打不动送货上门的陈皮传了话:“你请回吧, 我家小姐说了,感谢世子好意, 但以后莫再给她送了。”
陈皮道:“李娘子是不喜欢这个了?”
小蚕也没瞒着, 一心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几日她也是彻底明白, 那世子八成真是看上了自家小姐, 原先小姐给他送个信都要被拒,眼下却是换世子来使劲地给小姐献殷勤了。
她同这个小厮也更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初他在王府门前横成那般模样,叫嚣着“让你们家小姐死了这条心罢”,谁能想到今日混成了这般光景,这话怎么说都该换成她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本以为将人打发走后便不会再来,谁知隔了一日又是一个食盒送上门来,那小厮挂着一脸笑:“我家主子说了, 那素饼既是吃腻了, 便换些新鲜的,这是宫里御厨最新研制的糕品,这世间还没两个人吃过, 特意拿来给小娘子尝尝。”
每回小蚕开门时都是避开了府中其他下人,这回眼见着有旁院的丫鬟在边上偷偷地望,她忙道:“你拿回去吧,小姐不会收的。以后也莫要再来了,好在前几次老爷二小姐都不在,也没人撞见,若是叫旁人晓得世子整日给三小姐送东西,传了出去,影响怕也不好。”
陈皮又一次吃了闭门羹,回府便将原话一五一十搬给了自家主子。
广陵王世子到底是个沉得住气的,手里捏着茶杯轻轻地晃,只哼道:“有何影响不影响,本世子做事还怕别人说什么不成。”
陈皮挠了挠头:“主子,不是怕影响你,李娘子说了,是怕影响她自己。”
颜元今:?
“李娘子说她二八年华,芳龄正好,正是择婿的好年纪,不想因为主子您闹出些闲言蜚语,从而断了其他姻缘。”
“……”
手里的瓷杯硬生生一个不稳,杯中茶水都洒出了几滴,广陵王世子俨然是气笑了:“她真这么说?”
陈皮用力点点头。
颜元今将瓷杯“啪”朝桌上一放:“她说的也没错。”
陈皮晓得主子这是在说反话,心里正气着呢,便站在一旁识趣地没敢出声。却见颜元今忽而从位上站了起来,拎起一旁那被退回来的食盒,作势便要朝外走,他忙追上去:“主子,这是去?”
“出门,”广陵王世子懒洋洋道:“本世子亲自去替她断了那些劳什子姻缘。”
可还未走出栖玉轩,便见着一人影。
广陵王似已等待许久,不动声色地在他手中的食盒上望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只微微笑道:“要往何处去?”
颜元今扫他一眼,见他神色带了些疲态,似是一夜没有睡好的模样,应当是新换了一身银色鹤纹襕袍,饶是如此,也抹不去身上沾染的那股阴沉暗朽的尸气味道。
他神色带了些许讥诮:“我都没管你在何处,你倒是管起我来了。”
广陵王似没有同他争执的意思,只道:“今儿,陪我进宫一趟。”
颜元今本不想搭理他,抬脚正要朝外走,闻言步子却是顿了下来,想起王甫熊那桩案子,再看了看手里的食盒,还是点了点头:“也好。”
*
过了午时,李秀色照例要出去逛逛,过两日便是乔姐姐的生辰,她需去备一些礼。
到了长街,买了快肉酥饼,正一边吃着,一边在琳琅满目间逛着,忽见不远处的书店前站着一道熟悉人影,正弯着腰,在观摩门旁挂着的字画,身旁跟了个小厮,也在帮他挑挑拣拣。
李秀色见了顾隽便深觉亲切,要上去打招呼时,听得不远处的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她随意瞥去一眼,便见着小桃花穿梭而过的身影。
马上少年耳后铃声清脆,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小桃花后还跟着一辆犊车,车速相比较慢了些,车内两边扇窗没有挂帘,能见着内里坐着的人影面容。应当是上了年纪,却依然临风玉树,只是面容有些苍白,他正看着窗外,目光不经意朝李秀色这边望了过来,恰与她对上一眼。
大抵是瞧着了她面上的胎记,不知为何,神色中有一瞬波动,很快又将视线移了开来。
李秀色也认得这张脸,脑中下意识蹦出昔日在幻境中曾见过的那一面,不由微微一怔。
“那是昨昨兄的父亲,当朝的广陵王,前阵子离都办些差事,近日才归城,我也许久没见过他了。”
李秀色扭头微讶:“顾公子,你何时过来的?”
顾隽手里捧着画卷,应当是已买好了东西,微笑道:“方才便瞧见李姑娘了,见你望那边看得出神,想来是有些好奇,便多了句嘴。”
李秀色点了点头:“我晓得他是颜元今的父亲……”她沉吟了一瞬:“顾公子,你与这王爷相熟么?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同世子关系好么?”
她一口气问这么多,顾隽显然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愣道:“相熟的话,还是家父同他熟一些,顾某也只是小辈。平日里也没多见过王爷,他似乎并不怎么爱出门。至于同昨昨兄的关系……”他咦了一声:“李娘子何时关心起这些了?”
李秀色摸摸鼻子:“随便问问。”
两人又随意聊了些有的没的,提及乔吟的生辰,顾隽也想着要买些贺礼,便一道朝着街中的店铺而去。
没走几步,便听远处一声叫喊:“让开!快让开!有疯犬!疯犬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轰隆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了,前头的人也四处逃窜,一时间鸡飞狗跳。
李秀色与顾隽双双未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还是顾隽那看上去比他还文弱的小厮“嗷”了一嗓子:“公子!快逃!”
“逃?”顾隽方问出口,视线中便瞧见不远处的摊位后跳出了一只脖间拴了半根粗链的恶犬,身型庞大,双目通红,模样果真有些疯状,死死咬住身旁就近一人的大腿,硬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
有人拿了木棍去敲它,它也不管不顾,更疯癫跳起直接将那人一下扑倒,那人好不容易挣脱,当即丢了木棍,躲一边去了。
而在更远处一点,又闻见“嗷呜”几声声恶吼,定睛看去,竟还有两只,甚至体型更大,模样也更疯了些。
李秀色生来怕狗,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撒腿便想跑,见身旁的顾隽还愣着,硬是拽上他袖子一快。
顾大公子一个踉跄,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不能见死不救……”
“救你个头啊!自身难保了都,你又打不过,连个武器都——”
话音戛然而止,她一摸腰间,忽然想起自己倒是有个趁手的兵器,于是乎硬着头皮停了下来,掏出小剑,用力一拽圆环,顿时便有几根银针自前端飞射出去,正扎入那正咬人的恶犬身上。
恶犬一声怒吼,果然不再咬人,原地打滚一瞬,便死死盯上了她,连带着另两只也都红着眼,齐齐朝这边扑了过来。
李秀色登时头皮发麻,内心天生的恐惧让她连剑都险些拿不稳,下意识便要后退。
方退一步,脚底便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眼见便要栽后去,腰间忽被一道鞭绳缠上,将她朝后一拖,避开了那扑来的恶犬,稳稳地停在了地上。
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鞭绳一松,离开她身上,又“唰唰”一声,迅速缠上不远处顾隽的身子,将他也拖至了安全地带。
随后,便见一道橙色身影自头顶飞过,又只听得凌厉鞭声,和恶犬“嗷嗷”的吼叫声响,不过片刻功夫,尘土飞扬间,便只剩下了恶犬便丧犬的呜咽声。定睛看去,三条犬竟都被牢牢捆在了一处,再也不得动弹。
而那橙色身影也不知何时又跃回了马上,高高坐着,长辫在风中微微晃扬。
这是一匹小红马,热烈似火的颜色,马上的人更是如此,她身着一身如男子般全橙色的短打,脚下一双利落的黑靴,坐姿有几分豪爽的味道,眉宇间甚至带几分英气,唯有脖前带着的百岁锁下挂着的粉色小珠串看得出是小娘子的东西。
她教训完那三犬,没理会路人的道谢,只试着手中长鞭的韧劲,似乎对自己方才的表现很是满意,抬头时目光在李秀色身上落了一瞬,又慢慢地落到了一旁的顾隽身上,而后忽然笑了,笑容爽朗中发了几分嫌弃:“喂,顾阿绣,这么些年没见,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第150章 秋红
顾隽一愣, 抬头望去,少女英姿绰约,有着不同于其他小娘子的气派, 乍一看有些些生, 可再一瞧那一双如男子般的浓眉与那双亮堂的大眼却又有些熟悉, 尤其这直击心灵如噩梦般让人无法忘记的嗓音……他稍稍讶异了片刻,脑中蹦出个如临大敌的名号来,嘴角一抽,神情登时垮了一瞬。
他于脑中思索了数十种“转身便走”抑或是“装不认识”的可能,最终还是认了命, 扬起唇角,露出礼貌而得体的微笑:“我……”
少女显然对这书呆子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耳朵倒是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但才听他发出第一声时, 便又听马蹄下的恶犬呜咽一声, 她听得厌烦,当即不耐烦怒吼道:“给你爷爷我把嘴闭上!”
顾大公子一僵,张开的嘴顿时一闭,正要发出的第二个音节也瞬间咽了回去。
少女立马朝他瞪来:“没说你!你继续说。”
“……”顾大公子无比听话地点了点头:“我——”
话未说完,许是那三条恶犬还在试图挣扎,惹得那小娘子心中厌烦,终于忍无可忍,扬鞭重重一甩。
被捆成一处的三条诺大的恶犬登时宛如根麻花般被高高抛起, 又砰然一下重重摔落, 掀起尘烟一片,没动静了。
围观者一片哗然,被那尘土扑得忍不住连连后退, 顾大公子再度闭嘴,李秀色则是惊得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将自己大张的下巴托了回去,屁股朝顾大公子方向偷偷挪了挪位靠近一些,再拽一拽他的衣角,眼睛却丝毫没能从那少女身上移开半分,小声道:“……我没看错吧?”
顾隽在灰雾中站似青松,只无奈举袖轻擦了擦面上的灰,也小声道:“……应当没有。”
李秀色不可置信:“她就这么轻轻松松、轻而易举……像、像甩个苍蝇似的把它们甩起来了?”
顾隽:“……应当是的。”
李秀色看向少女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敬佩。
马上的小娘子却丝毫没听见他们在偷摸交谈些什么,教训完那几个畜生,又朝顾隽看过来:“说啊,‘你’什么?怎么不说了?”
顾隽神色诚恳:“顾某忘了要说些何话了。”
小娘子啧一声,一脸惋惜:“哎呀,我说你真是个笨呆子,以前瞧你就剩个脑子好使,眼下看来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顾隽也不反驳:“傅娘子所言极是。”
李秀色略收了收敬佩的目光,眨了眨眼,瞧了瞧这小娘子,再瞧了瞧顾隽:“顾公子,你与这位女侠认得?”
许是“女侠”二字令人甚为受用,顾隽还未作答,那马上的小娘子便已率先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岂止是认得!这小子的命都是我救的呢,要是没我早就死了,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李秀色了然点头,愈发敬佩。朝顾隽看过去,却见顾大公子冥思苦想般:“记不太得了。”
小娘子当即嘶一声,急了:“不是,你记性何时这么差了?单说你小时候在郊外碰见僵尸那几回,若不是我救你,你早晕死过去曝尸荒野了罢!”
顾大公子立马“诶”一声:“傅娘子话可不能这么说,顾某幼时可并未见过什么僵尸,况且这世上……”
“闭嘴!”
小娘子皱起眉头掏耳朵:“我一听你说这话便头疼,世上什么世上,世上怎的会有你这种人啊?撞见僵尸两眼一翻晕过去,晕完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说什么也不信自己见过。”
她想了想,又一甩手:“那你掉进水里我救你上来那几次总记得了罢!”
“这倒是记得。”
“我就说吧!我可是——”
“不过顾某那几次落水,”顾隽顿了顿,继续道:“似都是被傅娘子你先踢下去的。”
“……”
马上女侠神情当即一滞,“有吗?”
她不大自信地回想了一番,而后又“哈哈”笑了一声,略微尴尬道:“哎呀,那什么,不大好意思,忘记了。”
“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小娘子万分豪迈一挥手,着意转移个话题,目光朝顾隽身旁的李秀色看过去,先是打量她一眼,继而又打量了下这二人之间较近的距离,而后长长地“哟”了一声。
李秀色尚在奇怪她在“哟”什么,便听她一脸好奇道:“——你是他新妇啊?”?
什么玩意?
李秀色“啊?”了一声,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显然没反应过来。那小娘子却已先入为主道:“真没想到,还有人看得上顾阿绣这么呆的。”
顾隽试图打住话头:“等下,傅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傅小娘子丝毫没给旁人回话的机会,万分热情看向李秀色:“你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顾隽先行道:“我来介绍下,这位是李娘子,太仆寺卿李大人家的小姐。李娘子,方才将我二人救下的乃是傅大将军的独女,傅……”
话未说完,马上那人再次截了话头:“原来是李妹妹!妹妹好!我叫傅秋红,是傅迁的闺女,你既是顾隽新妇,那便都是自己人,随他唤我一声姐姐罢!”
李秀色简直哭笑不得:“傅姐姐,我并非……”
傅秋红正听她说话,倏尔觉得手上长鞭一紧,不注意间险些拽得她朝前摔去,分神看过去,见那几只先前已没动静了的恶犬不知何时又精神了过来,狰狞着猩红的双眼,竟像是不死不休的,不仅试图用獠牙咬断鞭绳,挣扎的力道也比之先前愈发大了许多。
她不禁有些奇怪:“这几个畜生怎么……”
照理说方才那一摔,早该元气大伤才对,怎的反倒像是更癫狂起来了。
不光力道变大,看它们几个的神态也相比之前愈发骇人,口中的獠牙竟也在不断伸长,且更加尖利。
傅秋红眉头皱起,只觉握鞭的手相比较之前更吃力了些,还在疑惑,不想听得“啪”一声,鞭绳一端竟已被其中一只硬生生咬了处缺口,绳圈应声而断。
“姑奶奶新买的鞭子!”
恶犬趁机欲逃,傅秋红心中一震,又气又恨,来不及心疼新鞭,正要作出反应再好好继续收拾它们,远处倏然间听得马蹄声疾驰,紧接着面前银光一闪,竟是直直飞来一条长链,顷刻间将那几只疯犬绑了去,连带着她手中的长鞭也受力而飞。
傅秋红猝不及防被带落下马,好容易才站稳脚跟,揉着腕间骂道:“谁这般粗鲁!也不先行打声招呼!”
定睛看去,一匹金身银鬃的高大骏马停在两步远处,马脖上的玉铃铛与那人发间铜钱一并叮零作响。
傅秋红看看这马,又仰首看看这人,当即一翻白眼:“是你小子。”
颜元今看上去却似是丝毫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只径自纵身下马,有些着急似的,先是一脚不耐地踢开被铜钱链捆住后挡路的那一团疯犬,而后径直行至尚还有些呆愣的李秀色身前,撩襟半蹲在她眼前,轻皱眉问:“受伤了?”
李秀色被他突然的出现以及这问话问得有些懵,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
少年紧张的神色瞬间松了几分,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好似还在认真观察她有没有丢半根头发。
李秀色懵懵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说话,忽听身旁响起“咦”一声:“昨昨兄?你怎的来了?方才见你不是已走了么?”
颜元今没理他,只看着李秀色道:“既没受伤,为何是坐在这里,这么没出息,腿吓软了?”
他一贯的说话语气,说的是“没出息”,却破天荒没听出半点嘲讽的语气。
李秀色心中不大自然,只问道:“世子怎的来了?”
广陵王世子也没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确认完她没受伤后终于起身,而后下意识便要去搀扶她,方伸出手又觉得不大对劲,这小娘子一贯认为自己不尊重她,做什么之前是不是得先问问她意见?于是又把手缩回去,询问道:“用不用本世子……”
话说一半有些别扭,又换个问法道:“我是说,需不需要我……”
“啊?”
“……”少年见她这般客气又一贯疏远的模样,干脆道:“算了。”
他想了想道:“你没事便好。”
说完便要转身继续去处理疯犬的烂摊子,却不想衣角忽地被轻扯了一下,回过头去,小娘子坐在地上一手拉着他衣角,另一手朝他的方向递过来,抬头看他道:“能不能麻烦世子扶我一下?”
脚有些崴了,她确实一时有些站不起来,需要人撑一下。
颜元今心头一动,先是愣了愣,而后唇角不受控制地稍扬了扬:“好。”
李秀色也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就拉住了他,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搭在了广陵王世子的手上。
少女的手太软,没骨头似的,颜元今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握了住。
不愧是小娘子,人长得小,手也小得不行,这么轻轻一握就包在掌心了。
李秀色没直接起来,而是先将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每回都难免要感叹一番,这骚包长得好看便罢了,手也这么好看,真让人不服气,不过这么好看的手却始终是冰凉的,相比之下她的暖和多了,也不知她的温度传过去了几分。
……在想什么呢。
察觉思绪莫名其妙飘远了几秒,她当即甩了甩头,回握上去,借力从地上爬了起来。
顾隽正在一旁看着二人,忽觉身旁有人靠近,那人如男子般自顾自把手搭在了他肩上,捏起嗓子有样学样:“来,小顾,你扶我起来~”
顾隽:?
他扭头,身旁傅秋红也在盯着那二人,只是仿若看戏似的:“我怎的觉得,这两人有些猫腻呢?”
顾隽点头:“顾某也甚是同感。”
傅秋红一脸兴致勃勃:“不是我说,你就一点不吃味?”
顾隽一脸莫名:“顾某为何要吃味?”
傅秋红立马瞪大双眼,扭过头看他:“她不是你新妇吗?哇……所以你不介意?”
顾隽默默将傅小娘子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撤下:“傅娘子误会了。”
傅秋红兀自感叹:“想不到我这么些年不在都城,城中那素来死板迂腐的风气竟已变得如此开放。”
顾隽道:“我与李娘子并非你所想那般关系。”
傅秋红显然没听进去,只生气道:“左一声娘子右一声娘子,你小子怎么长大了连声姐姐都不喊了?”
“顾某与傅娘子虽是童年玩伴,关系亲近,但似乎没长大时也从未那么喊过。”
傅秋红立马翻个白眼。
那边厢,颜元今扶起李秀色,终于有时间再搭理另外这两人,他先是慢条斯理打量了一眼方才那被他一并卷回的断鞭,而后看向傅秋红:“次品皮革?”
傅秋红白眼翻不完了:“瞧不起次品皮革?”
颜元今嗤道:“好歹是将军府上的人,下回记得换个好点的鞭子,这未免太寒酸了些。”
傅秋红看上去懒得同他这矜贵的大世子交谈,直接又翻了个白眼。
这厮子从小就这般,嘴巴毒得一绝,天天架着幅谁都瞧不起似的欠揍的派头,若不是他三人自小一起长大,算是童年玩伴,她又年长他两岁,定是要好好扁他一顿的。
她未回话,反倒是顾大公子打抱不平:“昨昨兄这话便不对了,傅娘子数年皆在边关,协助傅将军保家卫国,想必如此才养成了勤俭之习,她与我二人于都中养尊处优的做派素来不同,这般难得,实属女中豪杰,昨昨兄如何诟病得豪杰所用的皮鞭?”
傅秋红还没被这么夸过,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大为感动,忍不住认可地拍了拍顾隽的肩。
顾大公子猝不及防被几掌连拍,登时没有站稳,险些咳嗽过去。
颜元今啧声感叹:“好一出恩将仇报。”
“……”
傅秋红见顾隽模样也是吓了一跳,见他稳住身子,才放下心来。想她先前在军营中都是这般与将士称兄道弟,互相拍来拍去,没曾想这厮这般弱不惊风,就这么两下怎的好像差点将他拍死过去。
她不禁有些嫌弃起来,再度翻了个白眼。
翻完白眼后,行到李秀色跟前,不满道:“你怎会看上这种小白脸。”
颜元今皱眉:“你说什么?”
傅秋红:?
她一脸奇怪地朝他看过去:“我又没说你。”
再转回来,继续对李秀色道:“真苦了你呀,多好的一个小娘子,为何偏偏有眼无珠。”
颜元今:?
傅秋红自顾自说着:“怎么能给这种人做娘子……”
广陵王世子皱眉:“怎么就不能给这种人做娘子了?”
傅秋红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回身白了颜元今一眼,再转回来道:“算了,有比较才有选择,我收回方才的话,好在你嫁的是小顾,嫁的不是他,比起他,小顾也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
李秀色心中只觉得好笑,这傅小娘子还真把她当成是顾隽的媳妇了?
颜元今听了个大概,越听越不对劲:“你方才说她嫁的是谁?”
傅秋红趁机打抱不平道:“自然是顾隽了!即便你与他是挚友,这旁人的新妇,也是不可动手动脚的,正所谓朋友妻不可欺……”
颜元今闻言险些气笑了,扭头看了顾隽一眼,再朝着这两个小娘子抬了抬下巴:“解释一下。”
顾大公子叹气:“我也是受害者。”
颜元今点头:“懂了,挑拨离间。”
“……”
傅秋红还在继续:“就算你对人家姑娘存着爱慕之心,可毕竟她已是旁人的人,怎么说都得将这心收起来……”
话未说完,已被懒洋洋打断:“为何要收?”
广陵王世子扬起唇角:“我既爱慕她,纵使她当真成了旁人的娘子,这颗心也不会收回来一星半点。”况且她也绝无机会成为别人的娘子。
李秀色听着只觉得耳朵痒,假意看看天再看看地,就是不去看颜元今。
傅秋红再度睁大双眼,这么惊世骇俗的话他竟能说得这般从容不迫,不愧是广陵王世子,可正因为是世子,才叫她愈发震惊,忍不住感叹道:“!当真是世风日下。”
顾大公子在一旁听着,好不容易抓住了个机会插了句嘴:“傅娘子,我与李姑娘当真只是友人。”
李秀色也在旁道:“傅姐姐,你当真是误会了,我和顾公子是朋友。我也还是姑娘家,尚未嫁作人妇呢,你瞧我的发髻,哪有新妇这般装扮?”
她这么一说,傅秋红这才意识到,抬头看了看她的发髻,果然还是一贯的小娘子打扮,目光自发髻落下,又下意识落至了李秀色额角处的胎记上。
其实早在第一眼她便注意到了,早些年她在胤都,也见过不少千金小姐,哪个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满妆?若是旁人长了这个,怕不是早就要寻死跳河了。这小娘子却还一脸从容,丝毫不顾的模样,这般潇洒气度,倒让她莫名心生好感,忍不住摆了摆手道:“原是我搞错了,把你认作了人妇。”
她身量虽不及顾隽和颜元今,却也比寻常女子都要高大些,比起李秀色更是高了不少,说话时忍不住摸了摸李秀色的发髻,好似在轻轻摸她的头,亲切道:“瞧瞧,多漂亮的小娘子呢。”
在这书中,很少有女子会将“漂亮”二字用在她身上,李秀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脸道:“傅姐姐也漂亮。”
本以为说完这话傅秋红会没什么反应,谁料她的脸也瞬间一红,很快就红了半边,神色似是又惊又喜,老半天才不好意思道:“谬赞,谬赞……我一介武夫,这么个粗人,居然还有人夸我漂亮……”
看来两个人都很不习惯这样的夸赞,李秀色忍不住笑出声:“就是很漂亮啊!”
尚在互相夸赞着,忽闻后方传来阵阵马车声,循声望去,那马车却在众人几步远外停下。车旁跟着跑来一个小厮道:“我家王爷听闻街市有恶犬伤人,恰在附近,前来关心,今日所损皆记广陵王府账上,大家可还无恙?”
方才被冲了摊子的小贩本还在对着满地狼藉哀嚎,闻言当即感恩戴德,连连跪拜:“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顾隽望着那边道:“令尊也来了。”
颜元今没有应声,恍若未闻地从那马车前面过了去,行至小桃花面前不远处的、被铜钱链绑成一团无法动弹的疯犬面前,用脚踢了一踢:“这几个畜生不大对劲。”
“看那个人!”
就在这时,却忽听李秀色惊呼一声。
他扭头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正见一处被砸烂的摊位底下躺着个人影,那人此时正蜷缩成一团,大腿处还在呼呼冒着鲜血,浑身不断抽搐着,口中吐着白沫,似乎痛极却嚎叫不出来声音,万般痛苦的模样。
颜元今将目光定在他面上,见他印堂发黑,双颊处在慢慢爆出根根黑紫色的筋纹,如同老树根一般。
而他的眼球景也在慢慢发白,这是……
尸气!
他忍不住皱眉:“他被僵尸咬过?”
李秀色摇头:“是被那疯犬咬的。”
颜元今回头再看了面前的三只疯犬一眼,对上它们鲜红的眼珠,心中顿时了然,啧道:“竟是僵犬。”
顾隽讶道:“僵犬?”
颜元今点了点头:“要么是有人将这几只疯狗先天炼成了僵,要么便是有僵尸咬了这几只犬让他们在之后沾了僵气,”他说着,蹲下身仔细探查了番,目光落至其中一只犬耳后一道浅浅的牙印上,沉吟道:“目前来看是后者。”
“一旦染上了僵气,这几只犬便会状若癫狂,随处伤人。并且由于僵气作用,会有无尽蛮力,若非我这链上满是铜钱,不然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他们。”
傅秋红恍然道:“难怪方才都那么摔它们了,这几个畜生的力道反而还变大了。”
顾隽看着几只犬在地上呜咽,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它们原本大抵只是看家养院,落成这般模样,也是何其无辜。”
李秀色也心生怜悯,可她到底怕狗,不敢过去,只敢远远观望着。
便在此时,她余光间忽而瞧见那边厢被僵犬咬过大腿的一人忽然猛地一个抽搐,而后身子直直定住。紧接着他上半身如硬板一块般倏然折起,两手也随之高高抬起,俨然是要尸变的模样。
而在那人身旁,正有一个背对着他,尚在整理自己乱摊的妇人。
那僵人惨白的眼珠如同机械一半般转了一圈,定定落在妇人背后,指尖的指甲倏然拉长。
颜元今也察觉异样,眼见那僵人弹身跳起,正欲伤人,他方要抬袖弹出一枚铜钱,却见右方忽地射出三枚银针,直直扎在了僵人的额上。
他一愣,扭头看去,却见李秀色射完针后又疾步向前,趁着僵人吃痛的功夫,一把将那妇人拉至身后安全地带,而后又飞快将小剑刺入正欲发作的僵人臂间。
雷击枣木慑僵非常,只听那僵人一声哀嚎,被刺处宛如烈火焚烧,当即痛极原地栽去,再不能伤人。
颜元今眉头稍稍一挑,慢条斯理将铜钱又收了回去。
那边厢,李秀色仍还有些心有余悸,拍了拍狂跳的胸口,确认这僵人不会再起伤人,才转身确认那妇人安全:“大娘,没事罢?”
妇人颤颤巍巍,恨不能要跪下磕头:“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李秀色连忙将人扶住,笑眯眯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语气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包藏了许多暗暗的成就感与小得意。在和卫祁在他们一伙人打怪捉僵的路上,她往往是除了顾隽外最废柴的那个,但是到底比以前多会了些拳脚,还有了专属的武器,怎么说在这种时刻都得大显身手下。
妇人还在连连道谢,李秀色客气地回着话,忽觉身后有目光,扭头看去,正对上颜元今探究的眼神。
这广陵王世子丝毫没有避一避视线的意思,直直望着她,轻飘飘道:“看来你本事长了不少。”
李秀色丝毫不谦虚:“世子也这么觉得?”
见她认可得这么快,颜元今倒是忍不住眉头一挑。
傅秋红在一旁称赞道:“李妹妹,没想到你那么厉害!功夫了得!”
她夸得那么大声,只怕这一条街都听见了。李秀色反倒是开始有些脸红,稍微谦虚了一点:“哪里哪里。”
“我方才便瞧见了,你这小木剑用的可是最上乘的雷击枣木,这玩意可是百年难一遇,妹妹是从哪里得来的宝贝?”
这话倒将李秀色问得一愣:“我……”
还未作答,便听广陵王世子在那边悠悠道:“再好的宝贝,若未碰上对的人,也不过一堆废品。”他言语间顿了顿,继续道:“看来这木头倒是遇见了个不错的主人。”
听这声音中似乎带着几丝满意,还掺和着几分莫名其妙的高兴。
“不过还是有些过于心善的毛病。”这世子说着话,话锋却忽然一转,他说话时宛如教导自己得意门生一般,朝着那僵人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是不忍杀它,所以只打了胳膊?”
李秀色有些意外,这他都能看出来?
颜元今啧一声:“雷击枣木虽能震僵,却也要看打在什么位置上,若非这厮的僵气不深,也沾染得过于时短新鲜,算个废物,才能被你一击不起,换作旁的,你再这么好心,免不了要吃亏。”
这怎么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李秀色虽不怎么高兴听这些,但也觉得他说的在理,便点了点头。毕竟这剑是他给的,防身之术也都是他教的,便也虚心端了几分学生样子:“知道了。”
颜元今瞧她,这紫瓜嘴上说着知道了,眉眼里全是不服气。
他道:“我可没有挑你毛病的意思。”
李秀色继续点头。鬼才信。不过挑就挑罢,她总归也不敢惹他。
晓得她是纯粹敷衍,颜元今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好整以暇地将目光重新放回那疯犬身上。
傅秋红也回头打量,疑惑问道:“也是奇了怪了,城中为何会现出僵犬?”
颜元今并未作答,只沉默片刻,而后稍稍眯起眼睛,似觉得很有些趣味一般轻笑一声。
“这都中不知源头的僵尸可是越来越多了。”
他抬起头瞧了瞧头顶暗下来的天色,低声道:“怕是要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