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喜欢
翌日, 广陵王府,栖玉轩。
陈皮甫一进院,便见亭中围着一大堆的下人, 挡住了前路, 不乏窃窃私语的声响。
“你们可知世子昨夜是何时回来的?打下半夜起, 一直到天亮,我都能听见这院中乒乒乓乓的声响。”
“殿下一心情不好便爱练剑,一练剑便没完没了,恨不能将整个院子都砍秃,你们瞧见那些花草树木没?作孽啊。”
“多年都没见过他这般折腾了, 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叫他心情差到这种地步?”
“我哪晓得……”
“……”
陈皮站在人堆后, 听了个大概, 终于清了清嗓子, 大声道:“干什么呢!”
下人们当即吓了一大跳, 见着是他,顿时不敢再扎堆乱谈了,匆匆行了礼,便作鸟兽散去。
陈皮作为世子贴身小厮,素来比这些下人要高一阶,眼下摆足了架子,啐道:“敢在背后议论主子,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
将人全赶走后, 陈皮方才顺着长亭入院,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待看见院中光景后,仍是险些晕栽过去。
只见那些上好的名花, 统统被他家主子砍了个干净,光秃秃的只剩个叶子在风中飘零,院中满地都是破碎的花瓶、瓷片、树枝,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陈皮好容易才越过满地狼藉,行至主子房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正待敲门,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广陵王世子着一身石青绿色的圆领锦袍,丰神俊朗,精神济济,丝毫看不出彻夜未睡的模样。陈皮正欲关心上两句,却见主子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径直朝外走,踏过宛如遭了劫的院子,而后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备马,进宫。”
*
乾清殿。
颜元今在殿后等了许久,方才等到刘公公前来传召。
“圣上方才散朝,殿下应当等了许久了罢?请跟老奴来。”
颜元今微微颔首,跟着入了殿,绕过两道屏风,方才进了内室。还未见其人,便先听了两声咳嗽。
他行至座前,低首行了礼:“圣上。”
皇帝又是一声咳嗽,随即笑容可掬地招了招手:“眼下就你我二人,莫要这般生疏,还是唤我伯父罢。”
说着,给他赐了座,又道:“怎么想起瞧我来了?是有事情禀报,还是——”话未说完,又是几声咳嗽,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再酌上一口热水,方才压将下去。
颜元今低声道:“元今今日专程来看望伯父,听闻伯父身体抱恙,心中挂牵。”
“难得你有这份心,”皇帝笑了笑,“无碍,朕年纪大了,有些小毛小病,不可避免,你莫要担心。”
颜元今闻言,低声道了句“是”,看着眼前人气色,却稍稍皱了眉。
他想了想,开口道:“听皇后言,圣上近日日夜操劳,很是忧心,可是有什么难缠之事?”
实际上他根本不关心什么大事,只是泽幼说的那短短四个字让他实在觉得有些蹊跷,只能先进宫小心试探,若是真有什么麻烦,也可以帮忙解决,免除后患。
“都是些国事罢了,你年纪尚小,不必关心这些。”皇帝摇了摇头,“倒是你,朕可是听说,你前阵子不在都中,又跑出去捉僵邪了?还有近日都中那些女子失踪的案子,听顺天府那几个说,你也挂心得很。你这小子是有些本事,可这些事终究不是为你所办,你也莫要过于上心了。”
颜元今眉头微微一挑,点了下头:“是。”
心中倒是奇怪,从前他广陵王世子没少插手都中案子,从未听圣上劝阻,这一桩,为何两人偏偏都说了同样的话,让他不必上心?
皇帝笑了笑,喝了口茶水,说道:“你爹近日也快回都了,你父子俩关系一向不好,这次他回来,你也要尽尽孝心,莫要再惹他生气了。”
颜元今这一回没吭声,一言不发地摸着桌上的茶盖。
皇帝晓得他脾性,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谈这件事,过了会,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对,还有一事,就是我同意定下的,你与燕瑟郡主的那桩婚事……”
颜元今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笑道:“元今此番进宫,正也有与圣上提及此事之意。”
言罢,他倏尔起身道:“我虽已在信中回拒,但仍不够正式,想来宫中都未放在心上,于是近日特意前来,恳请伯父——为元今退婚。”
他这番话皇帝其实早做了准备,猜着了七八,并不显得意外,只道:“我素来晓得你小子心气高,眼光也高得不像话,跟伯父说,是不是见过了,没瞧上人家?”
他叹了口气,续道:“可今儿啊,以你这般条件,你这身家样貌,放眼都城,莫说都城,就是这天下,你若存心找个十足相配的,那也是难寻的。这燕瑟,样貌好,身世好,人也端庄,我见过一面,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若连她也瞧不上,怎么,是打算这辈子也不结亲了?”
颜元今摇了摇头,懒洋洋道:“瞧不上是一码事,侄儿退婚还是另有原因——”
皇帝素来晓得这小子脾性,但没想到他还真开口说了句“瞧不上”,正有些来气要问他莫非真得是天上仙女才能配得他,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广陵王世子已然自顾自说道:“那就是不巧得很,元今已有了心上人,断不能与他人再有什么婚约了。”
皇帝一愣:“心上人?”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罕见的新鲜事,十多年来从未听过这小子主动提起过什么小娘子,别说“心上人”,能近身于他的小娘子都没有一个,饶是燕禾堂堂一个郡主都跑来他和皇后那儿哭了好几回了,说是广陵王世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他与皇后身为长辈,对于儿女情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是这小子古怪,眼界过高,眼下听到这话,无异于是听见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他忙道:“怎么不早说!是哪家的小娘子?说给朕听听。”
颜元今实诚道:“以后再说罢,人家现在还未瞧上我。”
皇帝更愣了。
他大为惊讶,怀疑道:“你小子莫不是为了拒婚,有意哐朕?你堂堂广陵王世子瞧上的小娘子,还能瞧不上你?”
颜元今想起那紫瓜在马车中说的话,又有些自嘲:“其实原先她也是瞧得上我的,只是如今大抵是被我伤了心,变了心意罢了。”
这话说的皇帝倒是有些信了,这小子的嘴他是晓得的,那小娘子的心莫说是碎了,止不准都碎成八瓣了。
皇帝乐呵呵道:“那你现在可是后悔了?”
见小郎君没吱声,他便又啧啧两声,眯起眼道:“朕看你这次怕不是真栽那小娘子手里了?”
颜元今没说话。
说实话他自己也很难明白。
他只知道昨夜回府,他很生气,却只生自己的气,半点不生她的气。他练了一夜的剑,也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说的话,还有她说话时的表情。
他素来自负,素来只有旁人向他道歉,从没有人敢让他低头。可他昨夜却在想,倘若那紫瓜话里说的不是他便好了,倘若从前那些事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他做的,倘若真的是她误会了他便好了。
可事实上他根本无力反驳,甚至当看到李秀色说话时那么若无其事的神情与语气,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些过分。
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定是要改变一下事情的发展走向,他可是堂堂广陵王世子,怎么可能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突然开始察觉这种非常新鲜的后悔的情绪原来真的叫做喜欢。
哪怕他曾觉得她平凡、普通,哪怕她与他曾想象的与自己相配的完全天差地别没有半根头发丝的关系,哪怕她脸上拥有胎记,是过去他最最讨厌的东西。
可他确实就是喜欢她,也想跟她在一起。
很奇妙,也很新鲜。
广陵王世子啧了一声:“确实,怎么就栽她手里了呢。”
*
出了乾清殿,颜元今正要出宫,却忽然被一个嬷嬷唤住了。这是坤粹宫的房嬷嬷,颜元今认得,是皇后的贴身人。
房嬷嬷道:“世子,皇后请您过去一趟。”
颜元今稍有奇怪,却也并未推脱,一路去了坤粹宫,踏进殿中,便瞧见皇后已然等着了。
“伯母。”
皇后一脸笑吟吟的:“坐。”
她也不卖关子,待颜元今坐好,便道:“唤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颜元今道:“伯母请讲。”
皇后丹蔻轻轻一抬,笑道:“我听人说,你同那钦天监监正李谭之家的庶女走得挺近?”
颜元今未答。
皇后素来深居宫中,虽说素来对她这侄子的事也很是上心,可从未详知到这地步。可见这并非是简单的“听说”,应当是有人特意将此事告诉了她。
他这么想着,余光在不远处轻轻一扫,正瞥见屏风后缝隙下露出一双如意云头靴来。
他淡淡收回目光,也笑道:“伯母从何处听说?”
皇后微微一笑:“这你便不必管了。据说几日前的春宴上,你赢了武试,得了香囊后,便将那东西都送给了那庶女?”
颜元今本并不想将李秀色推到台面上来,更何况那紫瓜眼下貌似还对他很有意见,在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他并不让她随意被人探讨打量,所以方才在圣上面前都没有直接提及她的名字。眼下倒好,也不知背后那人存的什么心思,直接连香囊的事都告诉了皇后,伯母这一口一个“庶女”,显然是对那小娘子的身份心存芥蒂。
颜元今沉默一瞬,干脆直截了当地点了下头:“是,不单走得近,我喜欢她。”
话音一落,便听不远处那屏风后似传出了细微的动静。他眉头未动一下,像是丝毫不在意有谁在这一般。
他认得干脆,皇后反倒是愣住了。
这孩子是她与皇上自幼看着长大的,因没有娘亲,身世也有些旁人不晓得的苦楚,再加上自小聪明伶俐,生得也好看讨喜,又是皇城里第一个小世子,身份算得上是独一份的尊贵,所以无论宫中与王府都对他溺爱了些,养成了那般骄矜的性子。
她本以为他就算能上心点东西,也该绝非凡尘俗物。可竟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点小庶女?听说还曾和那太仆寺高家长子传出过什么,连娘子榜上兜没听见过的人物,倒让他这么容易就认了下来?
皇后想了想,说道:“倒是罕见。”
颜元今似是不愿多说,只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屏风,慢条斯理地道:“我已求伯父允我退了旁人婚,元今本想将这喜事告知伯母,未曾想伯母先行来问了,倒是给元今一个方便。”
好一个“喜事”,这话说的轻飘飘,却是全然没给那燕瑟郡主半分情面。若是她在场,只怕都会哭出来。
皇后面色不着痕迹地一僵,随即笑了笑,摇头道:“也好。”
*
广陵王世子走后,屏风后才慢慢走出一个人影。
皇后叹了口气:“你都听见了?”
燕瑟道:“是。”
“那小子自小便有自己的主意,我素来是管不了他的。”皇后说完,又道:“听他这么说了,你可还有念头?”
燕瑟不答。
皇后心中也了解了几分,摸上燕瑟的手,瞧着她的神色:“过几日宫中于长安寺庄出游,你找机会多与他接触接触,或还能有些转机。”
燕瑟咬了咬唇,躬身道了一声:“是。”
第132章 送别
自宫中离开后, 颜元今并未直接回王府,而是先去了一趟顺天府。
顺天府尹赵达光正在院中听着小曲儿,听闻广陵王世子驾到, 戏班子都未来得及遣散, 便跌跌撞撞迎了出去。
“世、世子, 今日怎有空亲自来了?”
颜元今懒得同他客套,只随意扫了眼院中抱琴唱至一半的伶人,懒洋洋朝正位上一坐,又慢条斯理地剥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怎么停了?继续唱啊。”
赵达光站在一旁,一脸汗颜。青天白日作公时辰在这不务正业地听曲, 说出去本就是让人诟病的事,这下倒好, 偏偏还被这小世子撞上了。小世子什么人物, 若是在御前随意提上一嘴, 参他一笔, 他这乌纱帽只怕都保不住了。
他结结巴巴道:“这些都是今日闲来无聊请来的,下官这就将他们散了,散了散了。”
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你胆子不小。”
赵达光一哆嗦,也不敢答,只敢给身旁衙役使个眼色,让他们抓紧将那些伶人带走。
院子不多会便空了下来,赵达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得转移了话题, 试探问道:“殿下今日可是又有事吩咐下官去做?”
颜元今瞥了他一眼,似也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只又剥了粒花生, 在指腹捏了一捏:“是有话要问你。”
赵达光忙道:“世子但问无妨。”
“除了我家主子,”陈皮在旁替主子发话道:“这几个月还有谁派人在此处库房查阅过都中女子的籍册卷宗?”
赵达光一愣,思索道:“这、除了殿下……似乎,再没有旁人了罢?”
话音方落,乌纱帽处便被什么东西一弹,直接将那官帽弹飞出去,掉至地上。赵达光吓了一跳,这才看见脚边滚落了一粒花生米,正是广陵王世子方才剥的那一颗。
“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颜元今说话倒是慢条斯理的,就是声音有些冷淡,震慑力十足。
赵达光连忙将帽子捡了,抱在怀里,神色苦了下来:“量世子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诓您哪。那卷宗,确实没有人——”
眼见广陵王世子斜睨过来一眼,他话头当即一收,磕磕绊绊道:“下官好好想,好好想一想。”
他愁眉苦脸想了半晌,嘶了一声,对左右衙役道:“你们快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人来这调取查阅过都城女子的卷宗?”
两名衙役纷纷摇了摇头。
赵达光道:“世子,您看……”
话未说完,却听一名衙役道:“查阅卷宗的不知,倒是库房有人去过。”
颜元今掀了掀眼皮:“谁?”
“好像是城南王大人派的手下。”
赵达光眼睛一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颜元今睨了他一眼,这个府尹素来在其位不谋事,没曾想疏忽到这个地步,连谁去过库房都不知道。
衙役道:“大人不记得了?当时您给了手令,允了那手下进库房后便出门听曲——”
赵达光吓了一大跳:“闭嘴!说那么些就行了,多嘴什么!”凶完衙役,又立马一脸谄媚地对广陵王世子笑道:“想起来了,确实有人去过库房,查阅的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城南王大人。”颜元今问道:“哪个王大人?”
“王甫熊员外。”
颜元今点头:“这个名号倒是没听说过。”
赵达光道:“世子竟不认得他么?他可是那谢国公家的表亲。”
原来是谢寅那家伙的亲戚,怪不得这赵达光准许那什么员外手下进出库房,想来也是看了谢国公的面子,有谄媚攀附之心。
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什么阿猫阿狗本世子都要认得么。”
“下官并非此意……”
陈皮问道:“库中可有关于这人的资料?”
赵达光摇头:“王员外原是方州人士,来京不满一年,有关王家的籍册卷宗还未迁过来。”
颜元今点了点头,既然此处没有,就需再想些办法查查那王甫熊的底细,总之这一趟不算白来,锁定了一个怀疑对象。他办完正事,起身便要离开,行至门前时忽又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退了回来,吩咐道:“去库房将钦天监监正李谭之一家的卷宗寻来,我要看看。”
陈皮先是一愣,而后忙道了声“是。”
广陵王世子在场,顺天府的衙役办事自然更快,没一会儿便将李家的籍册呈了上来。
陈皮翻开两页,在李谭之等的资料上匆匆扫了过去,终于在最后一页,瞧见了李秀色的名字。
颜元今屈指叩了叩桌面:“念。”
“青山人氏,排行第三,方氏所出,庶女。”
“生来面有胎记者……”
广陵王世子眉头一皱,冷道:“这个划了。”
赵达光站在一旁,面露菜色,压根不敢发话,衙役只得乖乖递上笔墨。
陈皮依言划去后,便听主子道:“继续。”
他目光落至生辰年月一行,似觉得有些新奇,忍不住“诶?”了一声。
颜元今道:“怎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李娘子这生辰也太巧了些。”陈皮挠挠头,终于念道:“李秀色——生于乙丑之年,乙丑之月,乙丑之日。”
颜元今闻言,轻叩桌面的手,倏地顿了住。
*
出了顺天府,广陵王世子并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要自己走一走。
顾隽昨日邀约他下午于扬州亭碰面,顺天府离扬州亭不远,眼下时辰尚早,他走过去也无妨。
这一路都是些商贩摊铺,颜元今行在路上,时不时朝左右打量上一眼,须臾,忽瞧见一个首饰摊子,脚步便不自觉顿了下来。
摊主瞧见是个锦衣小郎君,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便万般热情道:“公子,可是瞧上了什么?是要买给自家娘子的?”
颜元今眉头倏尔一跳。
陈皮反应极快:“什么夫人!莫要瞎说……唔唔。”
话未说完,一张嘴便被自家主子捂了住。
摊主笑道:“郎君夫人喜欢什么色系的?”
颜元今一脸受用地“唔”了一声,状似随意地回道:“紫的。”
摊主当即递上一大堆紫色儿的簪子:“您瞧瞧这些,可配贵夫人?”
广陵王世子懒得挑,正要说句“全包了”,余光忽然瞥见什么。
一道尚且算是熟悉的人影,在人群后匆匆,进了不远处的一栋三层小楼,楼前还有几个娘子飞着手帕,一幅揽客模样。
颜元今眉头不禁眯了眯,啧声道:“陈皮。”
他下巴朝着杜衡生点了点:“跟上去,弄清他在那儿做什么再回来。”
陈皮道了声“是”,忙追上那人去了。
陈皮走后,颜元今因懒得拿东西,到底没买那些簪子,没过多久便到了扬州亭,直奔二楼。
推开二楼那包厢门,却是一下怔了怔。
视线所及之处,穿着紫色纱裙的小娘子正笑吟吟同顾隽聊着天,瞧见他进来,还大大方方打了声招呼。
李秀色。
她怎么会在这里?
颜元今见着她,直觉呼吸一滞,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又收了回来。
顾隽瞧见他,笑道:“昨昨兄来了?快请坐罢,今日是堂弟的送别宴,我想着大家日后也不知何时再能与堂弟相聚,便做了这个局,眼下除了道长,人都到齐了。”
颜元今目光在屋内一扫,果然瞧见顾夕也在场,还有乔吟。
他们一左一右,恰坐在李秀色两侧。
她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广陵王世子点了点头,随意拉了凳子,在李秀色正对面坐下。
他们应该早便到了,桌上的菜被动了不少,杯中的酒也少了一半,李秀色面上带了些红晕,似乎正喝得尽兴,对着顾夕笑道:“再敬顾小公子一杯,此去天长路远,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我定会思念你的。”
她说的是实话,顾夕这一走,估计直到这故事大结局,她也再见不到他了。好歹是个对她极好的弟弟,有了些感情,想着日后见不到了,还有些舍不得。
颜元今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打量她,心里不知作何滋味,有些微微的酸,还有些微微的不爽。
顾夕年纪尚小,不能喝酒,只得支着下巴,看着李秀色摇头:“漂亮娘子,少喝点吧。”
李秀色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没事,我可不像广陵王世子一杯就倒,姐姐我可是千杯不醉的。”
“……”
被当面笑话的广陵王世子脸一黑。
这紫瓜八成是喝醉了,都开始放肆地胡言乱语起来了。
顾夕见劝不动,只得和乔吟一起将她面前的酒杯摸了过来,换了杯茶水过去,而后道:“我也自会思念两位漂亮娘子的。其实我本会再留几日,只是母亲书了家书来,府上有些事情需我助她处理,刻不容缓,便只好匆匆离去了。”
“况且,”顾夕说着,顿了顿:“我离开家中太久,青青也该想我了。”
他没再说下去,众人心中意外,自然也全都没再论起这令人伤感的话题。
李秀色自顾自点着头,她自然是明白的,顾夕如今是青山镇顾府中长子,自然不比从前自由,而眼下他能如此不脱少年心性又可似大人一般担责处事,这是最让她感到高兴的事了。还有青青,青青是个好狗,顾夕是该赶紧回去多陪陪它的。
“无碍,”另一边,乔吟微微笑道:“顾小公子日后定要常来都中寻我们玩,我与你李姐姐都在都城等你,又不是见不到了,莫要太过伤怀。”
一句“又不是见不到了”让李秀色更加难过起来,他们都能见,可谁知道她呢?她想着便拿起面前酒杯要喝,没曾想却是一嘴的茶味,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默默念道:“好难喝的酒呀……”
说完,酒杯一丢,又一拍胸脯:“没错!顾夕,我……我们都在都城等你!下次再见罢!”
“下次,再见罢……”
第133章 醉酒
酒过三巡, 宴也将要散了。
广陵王世子席间就没开口说过话,只是默默喝着壶中的茶水。
宴散之时,颜元今依旧清醒万分, 而看李秀色, 她双颊已然爬上了红晕, 走路也变得歪歪扭扭起来。
乔吟在后头小心翼翼将她搀着,生怕磕着碰着,一面打趣道:“李妹妹不是说千杯不醉么?”
顾隽在旁摇头:“扬州亭的红叶白入口之味虽淡,性却极烈,饶是酒品尚好之人, 也难保不会低头。李姑娘今日喝得不少,看来是有些醉了。”
这小娘子似乎天生与旁人不同, 旁人生病喝醉, 或是无精打采, 或是眼神迷离, 她却总是愈发精神,明明已酒气熏天,一双眼却还是亮得惊人。
顾府的马车傍晚便要出城,眼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几人于楼下送别,李秀色站在最前头,虽摇摇晃晃,却还是上前踮脚拍了拍顾夕的肩, 借着酒劲, 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回去之后,好好上学堂,要听顾伯母的话……”
顾夕点点头:“好。”
“若要去踢蹴鞠, 也要保护好自己,莫要受伤,这张脸这般俊俏,别挂了相……”
顾夕继续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李秀色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看他一眼,想起那日花园里的事,她虽然和顾夕心知肚明地从未和其他旁人提起,但仍是长叹一口气:“莫要因为一些旧事难过,要像你此番来都这几日一般开心,记得么?”
顾夕眼睫稍稍一颤,顿了片刻,而后摆手作潇洒道:“那是自然!漂亮娘子,你瞧我不开心么?。”
李秀色一皱眉:“莫要嬉皮笑脸,我同你说正事呢。”
顾夕便只好又道:“知道了。”
虽然还是个小孩,但少年人个头其实早拔高了不少,眼见着李秀色还在那自顾自滔滔不绝,这小子却忽然将她朝自己方向轻轻一带,而后伸出胳膊将她一抱。
“我会给你写信的。”顾夕道:“好好上学堂、踢蹴鞠不受伤、天天开心、不惹母亲生气,这些事,我都会做到的。我写信告诉你,你记得看我的信。”
说完,没等李秀色还在发愣,少年手臂紧了一紧后,便很快放开了她。
小少年瞧着她,一改方才认真,一脸得意洋洋:“这是我从学堂学来的送别礼仪,漂亮娘子不会介意罢?”
李秀色一个现代人,自然是没觉得有什么所:“自然——”
说着,忽又上前一步,爽快地又礼尚往来将顾夕一把搂了住,没察觉少年身子倏然一僵,只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犹如同老友作别般大声道:“一路顺风啊!”
直到她放手,小少年也没从懵然中回神,面颊上还罕见地现出两抹红。
乔吟在一旁看着,面上挂着暧昧的笑,旋即似是想起什么,看了一旁纹丝不动的广陵王世子一眼,笑吟吟道:“听闻抱别是外邦的礼节,世子见多识广,应当也曾听过罢?”
颜元今目光定在那正晃晃悠悠、刚被人抱过又抱了人还笑得一脸开怀的小娘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道:“略知一二。”
乔吟看着他不大好看的表情,只又笑了笑,再不说话了。
时辰不早,不能再耽搁,短暂同众人告别后,顾夕终于上了马车,直到车轮滚滚,车内少年放下帘子,消失在路尽头处,李秀色还未放下自己招来招去的手。
手腕忽而被人攥住,颜元今看着她道:“人都走了,挥给谁看?”
李秀色将手一抽,却没抽开,红晕的面上现出一抹苦色,嘀咕道:“世子,握疼我了。”
颜元今皱眉,力道下意识放轻,却见面前的小娘子犹如挣脱束缚的小鱼,甩开他的手,一瞬溜出去好远。
她大抵真的醉得不轻,转身对着顾隽及乔吟拍了拍胸脯:“顾公子,乔、乔姐姐,今日便到这罢,小蚕还在等我,我先行回府了。”
说完,也没等那两人反应,转过身便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出去,连马车也未坐。
顾隽与乔吟不约而同有些担忧,还未上前,却见颜元今跟了上去,丢下一句:“我送她。”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瞧见广陵王世子和李秀色双双背影,皆是会心一笑。
“顾公子,”乔吟收回目光,看了顾隽一眼,微微行礼:“退亲之事,还一直未曾寻到机会多谢你。”
顾隽含蓄道:“乔姑娘不必言谢。”
“我听府上人言,”乔吟斟酌一瞬,还是问道:“太师府似有与方太傅家千金联姻之意?”
顾隽沉默。
昨日方商谈的事,未曾想竟又已在都中传开了。
他脑中不知为何忽而跳出那晚李秀色说的那番关于“反抗与自由”话,想了想,温和一笑道:“家父是有此意,但顾某尚未同意,此事尚不作数。”
乔吟微微一愣,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番话从顾隽嘴里说出让她有些意外,但也只愣了一瞬,瞧见面前公子眉眼疏朗,神色坚定,心中颇有释怀,笑道:“那便好。”
两人又随意交谈几句,随后便各自坐上了马车,回府去了。
另边厢,没坐车的两人还在巷中一前一后地走着。
颜元今并未行至李秀色身旁,只亦步亦趋地慢慢跟在她身后,她朝左,他便也向左,她朝右,他便也向右,她停下来叉着腰分辨岔路口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便也停下来,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广陵王世子活了快一十八年,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的有耐心。
瞧见小娘子东倒西歪,他心中一慌,条件反射便要上前揽住,没等碰上,却见她自己又能好似个不倒翁般将自己立稳回去,他扶空了的手微微一顿,若是往常恐怕早就要讥讽起她来,此刻却只觉得好笑,好笑之外还有些让人心痒痒的可爱。
就这么跟着走了半天,忽见小娘子又停了下来,紧接着原地一转,猝不及防地,便同他面对面了起来。
而后便这么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
如同被人恰巧逮住一般,颜元今也不知为何此刻自己有些慌,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先发制人道:“看什么?”
李秀色皱眉看了他半天,忽然举起手,伸出三根手指头:“第三次了,世……”她打了个酒嗝:“世子,您是不是吃错药了,为何总要跟着我?”
堂堂广陵王世子偏偏要送她回家,这都送了第三次了,简直是匪夷所思。
颜元今嘶一声道:“此路这般宽阔,莫非是你造的不成?本世子想走便……”
“走”字未说完,下意识觉得不对。
还未对她表明心意,这小娘子本就因他过去言行对他印象不佳,断不能再用这般高高在上的语气同她说话。
他立马收了话头,轻咳一声:“我意思是,城中近日不大太平,凭你的那三脚猫功……”
再咳一声:“……你的功夫尚且需有长进空间,暂时还不能保全自己,我正巧也无事,便不妨送一送你。”
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委实艰难。
李秀色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哦”了一声,而后摆了摆手:“不必了。”她虽是醉,脑袋却还算灵活,盘算道:“无功不受禄,一次两次便罢了,次次都要您送我,若要与我计较起这份恩情,我可还不起。”
颜元今沉默一瞬:“不必与我分得那么清。”
“那不行,”李秀色嘟囔道:“你是谁?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世子……我是谁?”她拍了拍额头上的胎记:“你送我回家,说出去,怕不是要被人笑话死。”
颜元今喉头莫名一哽:“谁敢乱说,我割了他们的舌头。”
小娘子嘻嘻一笑,又转了回去,继续踉踉跄跄走起来。
颜元今跟在后头,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半晌,终于低声道:“你很在意那胎记。”
李秀色“咦”了一声。
她忽然又唰一下停下步子,扭头道:“在意的不是世子么?”
她抬手指指自己,大概是喝醉了,脑袋中一团浆糊,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都聚集在一起,不知想起什么,有些委屈地道:“您说我没洗脸。”
颜元今怔了怔。
他说过这话?
他皱起眉头。
没错,他说过。
他坐在马上,犹如打量什么残次品,恶劣地笑问她:“你是不是没洗脸?很脏。”
他素来傲慢无礼惯了,丝毫不关心这小娘子的反应,懒洋洋丢下这一句,说完话便转身潇洒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得撕了当时那张嘴。
“我……”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措辞,罕见地局促道:“这话是我说的没错,但是……”
李秀色瞧他一眼,忽然一摆手,哼道:“算啦。我早就没放在心上了。”
“没放在心上,”颜元今欣喜起来:“你不生气?”
李秀色点头:“为何要生气?”她盯着他看了半天,倏尔又叹了口气:“反正我迟早要离开,到时候一别两宽,跟一个见都见不到的人生气什么。”
颜元今皱眉,离开?一别两宽?
她在说些什么?她要离开去哪儿?
李秀色还在自言自语地嘟囔,忽然又一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指着他,大骂道:“你,纸片人,长得帅了不起吗!大坏蛋!说我没洗脸,气死我了,你才脏兮兮呢!”
广陵王世子被骂得一懵。
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这紫瓜不是说不生气了?
他点头:“是,我是大坏蛋。”
小娘子似乎更生气了,继续骂道:“嘴巴坏!武功高了不起吗!凭什么,还敢说凭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求你的,你以为我想吗,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
这应该说的是无烬洞的事。
这小娘子还挺记仇。
颜元今也不知该不该苦笑,只继续点头:“是,我嘴巴坏。”
“我知道你有多不容易……”他说着话,瞧见她面颊越来越红,眼睛越来越亮,整个人如同便酒气包裹的叶子,又要摇摇欲坠,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你到底喝了多少?”
李秀色压根不理会他,只依旧恨恨地骂:“无情无义!礼物你不收就算了,你还,你还抢我东西,破了,都破了,好疼,喝醉了了不起吗!”
这一段骂得没头没尾,广陵王世子有一点没听明白。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你……”
刚要伸出手去,还未碰上她面颊,便见李秀色身子陡然一机灵,心有余悸似的,立马抬手紧紧捂住自己耳朵,一脸戒备地盯着他:“干嘛,又要拔我的耳钉吗?”
颜元今一愣。
拔她的耳钉?
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客栈确实曾在她耳朵上看见莫名多出一道口子,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狗爪子挠的。
所以,是他做的?
所以,她说的“好疼”是这个,是他喝醉时无意识,去用蛮力生拔她的耳钉,硬生生将她的耳朵拉出一道伤口。
他皱起眉头,低声道:“别怕,我不动你。”
听见这话,李秀色才哼唧了一声,慢吞吞将手放了下来。
颜元今目光移至她耳垂处,看着粉嫩肌肤上的一道裂痕,胸腔中似有一只手在轻轻攥着自己的心脏,任意地、报复性地揉捏揪起。
他叹了口气,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轻声地问:“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李秀色茫然地看着他:“告诉你,告诉你什么?”
小娘子喝醉了,什么话都听不懂。
颜元今没有再问,只试探地伸出手,慢慢移至她耳边,见她没有抵触的反应,方才将指腹轻轻捏上她耳垂,静静摩挲那道虽已愈合却留了疤的伤口,小心问道:“疼吗?”
以为小娘子回忆往昔又要委屈起来,谁料她忽然摆了摆手,又端出了之前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大声道:“反正我快要回家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你一般见识!”
她一掌拍掉广陵王世子的手,义正言辞:“纸片人,别对我动手动脚。”
……她究竟醉到了什么程度,为何一晚上都在胡言乱语。
不过也得益于醉了,才能让他听到一些真话。
总的来说,无功无过。
见她身子又是一歪,颜元今连忙抬手扶住,啧了一声:“站都站不稳,以后不许再喝这么多的酒。”
李秀色不管不顾,那红叶白后劲极大,让她越来越有些不清醒,见被搀着,干脆将身子一转,一把将面前的人抱住,而后一下下拍他的背:“顾夕,一路顺风!”
“……”
广陵王世子身子一僵,在她说出这句话时又骤然陷入沉默,而后嘶一声,问道:“你说什么?”
“顾夕……”
小娘子站不稳,将头埋在他胸前,说话的声音像在嘤咛。
“顾夕?我是谁?”
颜元今抬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是谁?”
李秀色“呀”了一声:“颜元今,是你啊。”
广陵王世子这才勾起唇角:“看来还没傻得彻底。”
话音未落,便听“啪唧”一声,李秀色忽然抬手拍上他的脸,像揉面团一般搓揉住他的,感叹道:“可惜了,白长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
她视线顺着他好看又张扬的眉毛、琥珀色清透狭长的眼睛、还有高挺的鼻子慢慢下滑,最后慢落到他好看的嘴唇上,叹了口气:“生了张破嘴。”
“……”
小姑娘踮着脚,说话时呵气在他下巴上,有些隐隐的躁动,微微的痒。
广陵王世子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正喋喋不休的小嘴上,大抵是喝过酒后更显殷红,有一丝动人心魄的美。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诡异的烦躁,像是在压抑某种即将磅礴而出的欲望。
……不行,还未表明心意。
至少现在不行。
广陵王世子抬手拍了一记自己的脑门,才让自己清醒下来。
眼下还被这小娘子抱着,着实算不上冷静。
他低下头,瞧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倏地嘶一声:“你喝醉了就喜欢抱人?”
“以后不能随便抱人,”他试图推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搂得极紧:“至少除了我,都不行……”
话未说完,想起方才在那扬州亭外,她还抱了那顾夕。
实在是危险。
“算了。”颜元今干脆道:“以后一滴酒都别想喝。”
小娘子还搂着他,他极具耐心地一根一根扳开她的手指,好容易才慢慢和她分开了些距离。
李秀色站在原地,眨着眼睛看他。
颜元今笑了笑,虽然知道她醉得不轻,大抵不会记得今天的话,但他还是要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通体红色的小型雀鸟,递到她手中:“这个你收着,我不能无时不刻陪在你身边,若是有何变故,或是有话想对我说,传音雀会迅速将消息带去给我。”
李秀色低头捧着那雀鸟,晕头转向间眼睛还是倏然一亮,“咦”一声道:“情侣鸟!”
颜元今挑眉:“你想这么叫也行。”
“给我的?”
“给你的。”
“另一只呢?”
“我这里。”
李秀色“哦”了一声,脑袋晕乎乎地想,情侣鸟,为什么他们要一人一只?
广陵王世子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继续轻声问:“过两日宫中出游长安寺庄,会邀各府之人,你要不要去?”
见她没有回答,他便抬起手,将她发上的那朵鸢尾花发饰拨正,低声道:“你一定要去,到时记得住在紫萝园,在那里……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第134章 同院
翌日, 李府。
日上三竿,李秀色方才翻了个身,将将转醒。
她朦朦胧胧眯开眼, 直觉脑壳还有些痛, 下意识揉了一揉, 捂着头坐醒,向外唤道:“小蚕?”
“小姐——!”
小蚕正在外头烧香炉,闻声钻了进来:“您醒啦。”
李秀色“嗯”了一声:“我昨日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抬起胳膊,闻见自己身上仍是臭烘烘的酒气,大抵是有些断片, 只记得昨日在扬州亭送别顾夕,不知怎么便喝多了。
“昨夜天没全黑您便归府了, 还是那——”小蚕突然打住了话头, 一脸暧昧地看向了自家小姐。
李秀色眉头一皱:“那什么?”
“小姐, 您不会都不记得了罢?”小蚕回忆起昨夜那场面, 言语间透出些许兴奋,“昨夜下马车时,您扒着世子的脖子不放手,世子没了办法,是直接将您抱下来的。”
“……抱下来。”李秀色摁着太阳穴,头疼地问:“哪个世子?”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广陵王世子了!”
想起昨夜,小蚕依旧两眼发光。
小姐好似个孩童一般, 紧紧挂在世子身上, 小蚕在后门旁看着,又是担忧又是心急,她不是没听说过广陵王世子的脾性, 小姐这般胆大妄为的举动,定会惹毛这殿下,怕不是小命不保。尚在不知如何是好,便见世子似定了片刻,想拉开小姐的手却没拉开,而后低叹了口气,伸手去勾住了小姐的腰。
小蚕内心尖叫:他不是要将小姐扔出去罢!
下一瞬,便见小姐两脚腾空,竟是直接被打横抱了起来。
广陵王世子抱着自家小姐,便就这么从容地行至她面前,啧一声道:“没办法,她不松手。”
声音莫名带了几丝不合时宜的高兴。
而后问道:“要怎么走?”
小蚕彼时惊得嘴都合不上,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这、这边来。”
好在这世子是个明条理的,大抵是知道小姐喝醉若被人撞见了不大好,所以马车送回的也是后门。后门直通东厢房,眼下四处无人,小蚕才得以一路顺畅地替他引路。
入了东厢房,小蚕指了指房门:“便是这里了。”
颜元今“唔”了一声,随意打量了院中一眼,似是有些不大满意。
原来这小娘子就住在这样的小院里,没有栖玉轩大,也没有栖玉轩气派,房间也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看上去冷冷清清,这么些年也不知她是如何过来的,难怪说自己从小不得宠。
庶女怎么了,待以后娶了她入门,他定要将这世间最大最敞亮的院子送给她。
也不知怎么一想便想远了,广陵王世子清清嗓子,在房门前顿足片刻,做足了心理准备,方才跨了进去。
一路行至内卧,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在床边静静看了半晌小娘子的睡颜,方才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回身道:“我走了。”
这是他长那么大人生第一次进小娘子的闺房,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扫去一眼,陈设格局都和自己的屋子不大一样,大抵是人小,连房间内的东西也都看上去小巧可爱。
颜元今嘶一下,回神拍了拍自己脑袋,真是爱屋及乌疯了。
小蚕忙道:“世、世子慢走。”
颜元今“嗯”了一声,抬脚朝外走,出了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回来道:“你叫小……”小什么来着。
“小蚕。”
“对,小蚕,”广陵王世子抬了抬下巴:“明日你家小姐醒了,若问起自己是如何回来的,便将她今夜是如何搂着本世子不放手的模样一五一十告诉她,再替本世子传句话,就说——”
他认真想了想:“就说本世子长那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抱过,让她想想如何负责罢。”
“……”
“负责?”李秀色坐在桌边,呛了一口醒酒水:“他真这么说?”
真是醉酒坏事,连轻薄那骚包的事情都敢做,是在悔恨得厉害,以后可万万碰不得酒了。
“是呀小姐。”小蚕重述完昨夜经过,笑容已从一脸兴奋转化为了满脸花痴:“昨夜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瞧见世子,不愧是胤都男子榜榜首,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天仙似的,还抱着小姐你,好生般配……”
李秀色呛了第二口水,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婢女的额头,好确认她有没有发烧。莫不是因为自己是她主子,所以选择性眼瞎了罢,连“般配”这种话也能说出来,若叫旁的小娘子听见,怕不是要骂上她们主仆三天三夜。
甩了甩身上的鸡皮疙瘩,又见小蚕在柜前忙活,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在替小姐准备过两日出行的衣物。”
“出行?”李秀色道:“出什么行?”
“说是宫中出游,会邀各家公子小姐去长安寺庄住一阵子,历年都是大小姐和二小姐前去,三小姐你确实并未去过,但今年老爷将您也报了上去,说是那杜公子也会在,你二人可趁此机会多见上几面,培养培养感情。”
杜公子?李秀色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原是那相亲的杜衡生,若非小蚕提起,她差点要将这人忘了。
培养便培养罢,她随意点了点头:“知道了。”
正要起身,袖中却忽然掉出来个红彤彤的什么物什,咕噜噜滚至地上,又展翅飞至了桌边。
李秀色定睛一看,诧道:“传音雀?”
见着这玩意,她才恍然间想起什么,依稀记得是昨夜那骚包送给自己的。这情侣鸟世间仅有两对,一对在卫祁在和乔吟手里,另一对在广陵王世子手里……他为何要送给自己一个?
李秀色甩了甩头,又猛然想起那骚包昨夜除了送鸟,似乎还特意说了什么,说要她住……住什么来着?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将传音雀塞回兜里,暂时抛之脑后了。
*
越两日,便是出游之日。
都城中特意辟了条路,供宫中贵族撵犊通行。各家郎君娘子也都上了各府的车马,从四面发方朝阴山而去,途中若有相会,便都纷纷掀开车帘,互相打起招呼。
阴山地形平缓,却地势庞大,北面以阴山道观闻名,南面便是长安寺,在寺后有一风景优美的山庄,曾为皇家景园,庞大如宫,以距离不远的长安寺为名。
庄中地景宽阔,春色撩人,各类陈设应有尽有,每年初春宫中出游皆会来此。因皇上与皇后信佛,每年更有长安寺中僧人前来为大家施佛展学佛礼活动,今年也不例外。
李府的马车于未时方到了庄前,李秀色下了马车,才发现各家贵女公子早已齐聚一处,由最前方的一公公模样的人为大家分配住处。
“李家二娘子,你要住的是长芳园,与高二娘子、柳小娘子一道,园中还空了一间房,待傅将军之女明日赶到入住。”
李秀衣道了谢,叫下人将衣物搬了去,再假惺惺跟看样子会分到不同园住的李秀色说些舍不得的话,随后见着没人注意,便兀自朝着庄旁一条暗巷去了。
小蚕小声道:“小姐,二小姐定是要去同那赵公子私会去了。”
李秀色道:“随她,你莫要八卦。”
话是这么说,仍是朝着李秀衣鬼祟离去的背影看了一眼,自春宴上这李秀衣与赵乾真看对眼后两人便没少私会,看来她这一趟也是专程会情郎来了。
李谭之那般细心,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二女儿的异样状况,八成早知道李秀衣和户部尚书的儿子有些事端,果真是个偏心眼的父亲,同样是和权贵攀扯上关系,他不允许她和广陵王世子有任何猫腻,却对李秀衣的事不仅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可能在暗中支持。
李秀色叹了口气,默默收回了目光,便看见那公公伸手朝自己这边方向点了点,随后又拉起一道尖细的嗓音,试探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番:“你便是李……李三娘子罢?”
李秀色行了淑礼:“公公。”
“李娘子多礼了,杂家可受不起这个,您可是世子殿下吩咐过要特意关照的人儿。”刘公公笑了笑道:“殿下已帮您挑好了园子,便去那紫萝园住下罢。”
李秀色一愣:“紫萝园?”
奇怪,怎的总感觉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她想了想,只点了点头:“是。”
小蚕忙去搬行李。虽说在这住不了几日,但毕竟是同皇后他们住在同庄,绝不能失了礼节,便贴心替自家小姐备好了各式衣着。
刘公公望着这婢女抱着行李照着下人引路朝紫萝园方向去了,不由又转过头来,对着李秀色笑道:“那紫萝园可是除宫中那几位住的园子外,唯一一处只有两间空房的,世子专程挑给了娘子你,还说便叫另一间就此空着,免得他人扰了娘子亲近,杂家还是头一回见这小殿下对旁人这般贴心。”
李秀色闻言,颇有意外。她也不知这世子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对她这般特殊对待,难不成是念在过去那几段出生入死的情谊?
尚在思忖,忽听身后一阵车声响,李秀色扭头,见那犊车装饰华丽,甚是眼熟。果不其然,车上很快下来一位更加眼熟的人来,一身绛紫色的绣水纹锦裙,气质端庄,容貌清丽,正是那燕瑟郡主。
郡主身旁跟着几位婢女,其中一位上前来道:“刘公公,我家郡主要住在何处?”
“已替您安排好了,”刘公公恭敬道:“住在翠清园,与其他三位娘子一起。园中种了竹子,环境优雅,适合郡主。”
燕瑟不言,反倒是那婢女闻言摇头道:“不行,我家郡主身娇体贵,对竹息过敏,闻不得那气味,况且郡主素来喜静,不好同那么人住在一院,公公可否换一个?”
“这……”
“我听闻不是有个紫萝园?说那院子不大,想来应该安静得很,园中据说还种了紫萝花,我家郡主最喜紫色,住在那里想来不错,园内人可满了?”
李秀色闻言,下意识朝那燕瑟看了一眼。
真是巧,这郡主竟也是个爱紫之人,难怪这两次见她都穿紫色的衣裳。
另边厢,刘公公面上露出窘迫之色,看了一旁的李秀色一眼,为难道:“这……满倒是没满……只是……”
婢女顺着公公的眼神看过去,似是猜着了什么,便行至李秀色面前,毕恭毕敬道:“可是这位娘子住了那园子?既然园中还空着,娘子可介意郡主同住?”
李秀色愣了愣,摇头道:“自然不会。”
“那便好,多谢娘子。”
燕瑟郡主站在不远处,也朝她淡淡望了一眼,身子微微一顿,淡声道:“多谢。”
第135章 抓伤
李秀色也淡淡回了礼, 并无多言,率先欲进庄中。忽听身后不远处人群中一阵骚动,好奇侧头看去, 便见几匹车马停在树旁。
领头的骏马金身银鬃, 高大挺拔, 脖间的玉铃叮叮轻晃,马上之人更是张扬耀眼,一身洛神朱色的圆领锦袍潇洒俊秀,发间铜钱独树一帜,正是那广陵王世子颜元今。
他从马上下来, 随意将缰绳朝身后小厮怀里一丢,而后懒洋洋地朝这边走来。
行经门旁一行人面前时, 与燕瑟擦肩而后, 后者默默行了淑礼:“世子。”
她声音极轻, 颜元今似是没有听见, 脚步未有半分停顿,头偏也未偏,兀自行了过去。
一旁的小婢女气得跺脚:“郡主,他怎的这般态度……”
燕瑟沉默片刻,指尖掐了一掐掌心,面上却无半分波澜,只低声道:“莫要逾矩,世子如何是他的事, 我们的礼节到了便可。”
李秀色见惯了颜元今的张扬行事做派, 回头望了几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那骚包世子的目光似是倏然间定在了自己身上, 而后径直朝着她这边方向走来。
眼下这四周聚着众多郎君娘子,广陵王世子无疑是这群人中的焦点,大庭广众之下,李秀色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想后退,脚下却忽然一绊,正要朝后跌去,胳膊却忽被人轻轻一拉。
颜元今拽住她:“看路。”
李秀色听见周围人窸窸窣窣的窃语声,连忙甩开他的手撇清关系,清清嗓子道:“多谢世子!。”
广陵王世子倒是一脸自然,“嗯”了声,又打量她一眼,忽然道:“酒醒了?”
“……”
李秀色也不敢惹他,没有回答,只点头道:“那什么,世子若没其他的事,我便先走了。”
“躲我?”
眼见这紫瓜似乎是要开溜,颜元今倒是泰然自若,看着她道:“也不知道是谁那天晚上那般热情……”
李秀色吓了一跳,生怕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骚包当场胡说八道起来,立马打断道:“世世世子!”
见小娘子面上露出窘迫之色,广陵王世子的话头倒难得听话且稀罕地顿住了,看着她时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想了想,开口道:“明日酉时,你记得在园中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酉时?
李秀色一愣,还未来得及问他是什么话,便见小郎君兀自朝前方去了。
尚在奇怪,安顿好小桃花的小厮陈皮屁颠屁颠从后方跑了过来,经过她身旁,嘻嘻一笑道:“我家主子可是特意查了黄历,挑了个据说最能称心如意的吉时办事,李娘子到时可千万别忘了。”
说完,丢下尚在一头雾水的小娘子,追随自家主子而去了。
直至到了紫萝园,李秀色还未从那对主仆莫名其妙的话中回神,到了分配好的那间屋子,发现小蚕手脚麻利得很,已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一晚官家子女们暂时还不用去长乐殿给圣上及皇后请安,李秀色便留在房中歇息。
才小憩了没多久,忽听一阵刺耳的抓门声,似有一双小爪子在轻轻地挠。
李秀色从浅眠中苏醒,下床行至门边,小声问道:“谁?”
没人回答,透过窗布也只见外头浓浓月色,并没有人影。
然而抓门声还不停歇,李秀色心下好奇,抬手拉开门拴,房门方开一个小缝,便听“呜”一声,有一道白影自外跃入,直直扑到她身上。
李秀色吓了一跳,惊慌之间,下意识用全力抬手一挡,那白影便被她甩了出去,直直砸去一旁桌角。
只听“喵”一声惨叫,空气中扑起几根猫毛,恰呛入她鼻中,李秀色猛烈咳嗽两声,定睛望去,才发间桌角栽着的正是一只毛发光滑的白猫,脖颈处还挂着小玉坠,正是在春宴上曾见过的那只。
这白猫似被这一摔吓着了,开始在屋内各个角落乱窜起来,李秀色也不敢上前阻止,便见它竟还直接窜去了床上。
她大惊失色,正有些不知所措,忽听外头传来几声呼唤:“念儿,念儿?”
李秀色喉咙痒得厉害,艰难开口:“这儿……”
外头的人火速寻过来,“呀!”了一声:“念儿,你怎的跑这来了!”
那婢女直奔床头,将白猫抱了起来,在怀中一个劲安抚:“真是调皮,郡主寻你好久,也未见有个声响,竟是……”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惊呼:“念儿,你的腿怎的划伤了?”
说话间转过头来,狐疑打量李秀色一眼,后者尴尬地扯了下唇角:“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
话未说完,便见那婢女皱眉道:“娘子怎的这般不当心!念儿可是皇后赐给我家郡主的贡猫,人都比不上它娇贵,若要让皇后知道它受了伤,要我家郡主如何交代!”
李秀色摸着脖子:“我……”
“秋茗,不许对李娘子无礼,”后方忽响起一道淡淡声响:“过来,将念儿抱给我。”
李秀色朝门外看去,燕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
燕瑟抱过白猫,在怀中轻摸了两记,目光落在李秀色脖颈处,轻声讶道:“李娘子这是……”
李秀色摸了摸脖子,深知是因这屋内尽是猫毛,她应当是起了些急性的红疹反应,便摇摇头道:“我素来对猫有些过敏,应该是方才”
“原来如此。李娘子可有大碍?”
“没事没事的!”李秀色心胸宽广,立马摆手,说着却忽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咦”了一声,抬头道:“郡主知道我姓李?”
燕瑟似是一怔,而后笑笑:“是听旁人喊起的。”淡淡说完,又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罢。”
语毕,不等李秀色回应,颔了颔首,便兀自转身走了。
李秀色目送她离去,方才把门关上。回身打量飞满猫毛的屋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
翌日,长乐殿。
按照惯例,第一日佛礼活动前,皇后会召见各家的郎君娘子一道,于殿内一同用上一顿斋饭,顺便会在饭间认认那些官家子女的面孔。
除广陵王世子及几位公主、郡主外,郎君娘子们都分坐在殿中下方两侧,桌面上摆好了点心和特制的斋饭,供众人享用。
广陵王世子坐在高位上,目光却没停止在下方人群中搜寻。
好不容易,才在右侧一排的末尾处寻着了那紫衣的小娘子。
只是她今日奇怪得很,始终低着头,似不想被人看见一般。
颜元今眯着眼,心中正感奇怪,却见那小娘子似乎头低得累了,稍稍扬了扬脖子,同时还抬手偷偷在面上抓了一抓。
他眼力极好,瞥见她抬头时侧脸上的几处红点,心中不由一跳。
嘶,她面上生了什么?
*
李秀色眼下有苦难言。
她昨夜将小蚕唤去,两人收拾了许久,甚至换了被褥,可似乎依旧未能将那白猫的痕迹如数抹尽。
谁知今日便从痒意中醒来,照了镜子,发现面上、脖颈上都起满了过敏的红点,难看得厉害。本想直接闭门不出,可偏偏又要面见皇后,只好硬着头皮来了这长乐殿中。
原本她还想戴个帷幔遮脸,可半途上碰见了燕瑟的那个婢女,提醒她按照宫中规矩,面见皇后不得蒙面遮挡,她不得已才将帷幔摘了下来。
眼下只能默默祈祷,这么多郎君娘子,席间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皇后在高位上惯例说了些对佛礼的见解,以及对殿中小辈们的勖勉之词,李秀色听得都有些困了,才听她讲完,吩咐大家可以用膳。
用膳时,皇后又唤了几位亲近的郎君娘子上前面去叙话。
李秀色在自己位子上默默地用着膳,想着自己一个小小庶女,如何都轮不到她,方放心地喝了口白菜豆腐汤,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监正李家三娘子在何处?”
一口汤瞬间呛在了嗓子眼。
李秀色咳嗽了半晌,便听皇后又缓缓道:“李三娘子尚未到么?”
小蚕在旁紧张地推了自家小姐一把,李秀色这才擦了擦嘴,低头从位子上走了出去,行至殿中央,学着其他人的话术,应道:“回皇后,小女在此。”
皇后“嗯”了一声,温和道:“上前来。”
“……是。”
李秀色心中直呼要死,她不晓得这皇后为何要唤自己,更不晓得为何偏偏是这种时候要唤自己,只得认命般地朝前去,行经广陵王世子身边时,还听他轻咳了一声,听上去似也有些紧张。
……不是,皇后唤她,这骚包紧张什么?
上前去后,只见皇后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紧接着打量她一眼:“抬起头来。”
李秀色没有动。
皇后声音温柔了少许:“你似乎不愿?”
李秀色抿抿唇,想了想,诚实道:“小女并非不愿,只是怕惊吓着您。”
“无碍,本宫只是想看看你,别怕,你只管抬起头来。”
眼下并无借口推脱,李秀色心道横竖都是一死,直接抬起了头。
皇后对上她的脸,持杯的手骤然一僵,似真吓了一跳,皱眉道:“你……这……”
她看着面前小娘子满面的红点,以及额头上的那片胎记,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今儿那孩子说瞧上了这李家三娘子,她以为定是什么沉鱼落雁、生如天仙似的姑娘,再不济也至少能算上清秀,怎的生成了这幅模样?实在令人咂舌。
皇后的面上不由分说露出一丝复杂之情,她素来最惧密集之物,眼下瞧着这满面红点,实在开心不起来,只皱眉道:“为何不戴面纱?”
没等李秀色回答,又道:“房嬷嬷,给她寻个面纱戴上。”
殿中顿时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多半是在嘲笑李秀色遭了皇后厌弃,在这种场合被硬梆梆吩咐戴上面纱,不是厌弃是什么?
李秀色却似乎没什么所谓,乖乖将那面纱戴了住。
戴了面纱,皇后这才又重新打量起她来,只是先前的亲和似乎已消失无踪,她放下杯盏,神色染上几分凝重,正要调整心态,继续问话,忽听不远处谁人低低地“呀”了一声。
闻声看去,才发觉是燕瑟那边传来的声响,她抱着怀中白猫,似知自己惊动了皇后,歉道:“燕瑟不该,打搅了您问话,只是念儿今日不知怎么了,似不大舒服,方才险些从我怀中跳出去。”
皇后注意到那白猫,面上登时又涌现出喜爱之情,笑道:“来,好一段时日未见它了,拿来给本宫抱抱。”
“是。”
皇后抱过白猫,摸了摸它的毛,看上去宝贝得紧,摸了半晌,却发觉这猫似乎看上去精神不振,还在奇怪,又瞥见猫腿上有一道显然极深的红痕,眉头当即一蹙:“这是怎么回事?”
她音色瞬间掺上了几分不悦:“它怎的受了伤?还伤得这般的重?谁弄的?”
燕瑟似是一愣,还未回答,身旁的婢女已看了李秀色一眼,抢先道:“回皇后,昨夜念儿跑了出去,而后是被……”
燕瑟皱眉:“住口。”
她打断婢女说话,再咬着唇道:“回皇后,不怪别人,是燕瑟自己照顾不周。”
皇后看出那婢女言语间有猫腻,皱眉道:“瑟瑟,你素来为人小心谨慎,一直将念儿照顾得很好,这断然不是你做的。我知你心善,只怕是有意替旁人开脱——”
顿了顿,目光严厉地看向那婢女:“你说。”
那婢女当即跪下,大声道:“回皇后,我家郡主确实心善,不让我说。念儿昨夜跑出去,其实是被——”
李秀色察觉到那婢女目光,闭了闭眼,想着今日怕是躲不过了。
“是被我伤的。”殿中忽响起一人声响。
李秀色一愣,循声看去,广陵王世子喝了口茶,而后慢悠悠从位上站了起来。
第136章 见面
燕瑟抬头看向了他, 似是一愣。
皇后也稍稍有些诧异:“今儿,你……”
颜元今行至跟前,睨了眼那白猫, 方懒洋洋道:“是这猫昨夜跑出来, 不知得了什么癔症, 横冲直撞伤了我,元今为求自保,不经意间才弄伤了它。”
“什么?它伤了你?”皇后急道:“伤在哪里,重不重,快给我看看。”
广陵王世子手上轻微动作, 袖下不动声色滑出一枚铜钱,瞬间在腕处割了一道红痕。他稍稍抬手, 将那红痕展现在皇后面前, 道:“倒没什么大碍, 劳烦伯母挂心。”
皇后一看, 眉头当即皱起来,啐道:“这小畜生,竟还敢伤了你。”
“伤我是小事,”颜元今说至此,忽然笑了笑:“可侄儿看这猫似是无人看管,随处乱跑,还险些害了旁人。”
皇后一怔:“害旁人?这怎么说?”
广陵王世子看了眼一旁的李秀色,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譬如李娘子, 天性闻不得猫毛气味, 但凡接触便会生些红疹的反应,严重时甚至可危及生命,想来伯母方才也瞧见了她面上生的病状。侄儿素来又是个乐于助人的, 见她好容易捡回了半条命,为此不平,还想替她讨个说法,可惜李娘子还不许侄儿再与它计较,更不愿同旁人说,宁愿自己咽了这份苦。”
虽然那句“乐于助人”没什么太大的说服力,但皇后到底是信了。
惊讶之余,看向李秀色的目光瞬间又掺了几分爱怜:“竟是它将你弄成这幅模样?这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竟什么都不说,可怜你了。”
胤都女子个个爱容至极,倘若被什么伤了样貌,怕是寻死的心都有,这小娘子方才看上去却还是沉着稳定,想来确实如今儿所说,是个心宽心善的。
她将白猫递给身旁的嬷嬷,向着李秀色招了招手,让她再凑近些,本想捧上她的手,念起她会起些不适反应,又保持了距离,叹道:“我殿中有些药膏,一会儿叫房嬷嬷带给你。”
李秀色被这瞬间扭转的局势搞得有些懵,但也什么都不好说,只有些受宠若惊地上前,结巴道:“那多、多谢皇后了……”
皇后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今儿,你也是,叫林太医看看腕上的伤,莫要大意了去。”
“是。”
皇后说完,这才又看见跪在地上的婢女,语气严厉道:“你是如何照顾的这小畜生,怎好叫它出去伤人,还伤了广陵王世子?”
那婢女哆哆嗦嗦不敢说话,一旁另一道人影起身上前,屈膝行礼,声音低沉:“是燕瑟看管不周的错,替这孽畜给世子和李娘子赔罪了。”
皇后叹了口气,抬手叫她起来,却没有看她,只是别开目光:“你也是,今后多注意些。”
燕瑟低着头,老半天才答了一声:“是。”
*
没过多久,素宴便散了,众人结伴去后花园的佛堂听经拜佛。
一路上,仍有不少的郎君娘子偷偷打量李秀色,却不是在嘲笑她,而是在对方才广陵王世子护她的场景啧啧称奇,更打量她手中皇后赏的药瓶,眼神中少不了艳羡。
李秀色恍若无睹,只想着快些回去,却瞧见前方小路上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倚在一边树旁,不知是在等谁。似乎没人敢近他的身,唯有他独自低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腰间玉佩上,有一搭没一搭叩着。
李秀色脚步一下停了,正要犹豫需不需要上前跟这个骚包道个谢,却忽然见那人的目光移了过来,就这么堂而皇之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小娘子嘴角抽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身边,视线在他带了道红痕的手腕上落了一瞬,这才清清嗓子:“世子。”
颜元今看着她:“怎么?”
“多谢世子方才解围。”
广陵王世子“唔”了一声,没应,只是忽然站直身子,靠近了她一步:“谢我。要怎么谢我?”
李秀色登时一愣。不是,一般人道谢不都只是走个流程吗,这骚包这是开口要报答?
面前之人压迫感实在太强,她又实在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犹豫道:“……世子想让我怎么谢你?”
没等她说完,小郎君已啧了一声:“若真想谢我,今夜便记得不要失约。”
“世子若是有话要跟我说,何不妨在这……”
话未说完,周遭忽掀起一阵风来,面纱瞬间飘出,小娘子还未反应,面前的广陵王世子已眼疾手快将它抓了住,而后递还至她面前:“戴上。”
李秀色盯着他的指节看了一瞬,“哦”了一声,正要接过,颜元今却忽然又收了下手,而后轻咳一声,说道:“别误会,本世子让你戴上,并非……是觉得不好看,只是怕你不自在。”
“况且,你面上红疹应当不能再吹风,不是吗?”
他说完,才又松开手,重新递上了帕子。
*
佛礼活动请来了长安寺的几个僧人和住持,为大家传教解惑。活动持续了半天,午后皇后又带领众人赏了庄中的景色,再与大家一道用了膳,方才放众人回去。
李秀色在佛礼期间撞见了乔吟和顾隽,还跟他们叙旧了半晌,快到申时方才回至紫萝园。
她坐在园中石桌前,有些心不在焉。
颜元今说他今晚会来,这般郑重其事,他要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虽不知他要说什么,她总觉得有些莫名紧张,忍不住多喝了半壶水。
掏出怀中的那一只情侣鸟,放在桌上不住摆弄,脑中反复循环播放起那骚包世子白日里的所行所言,李秀色只觉得越来越莫名其妙地发热,正抬手扇风,忽听不远处叫唤:“小姐。”
小蚕手中拿着一张信纸,跑过来道:“小姐,险些忘了,我午后碰见了那杜公子,他叫我拿这个给你。”
杜衡生?
李秀色接过信纸,忽瞥见燕瑟正从园外归来,二人视线正好对上,相□□了点头。
她将目光放回信纸上,见上头写道:“望申时许百树榭一见,有一物赠与李娘子。”
他要见她,李秀色其实并不意外,毕竟两人是相亲对象,她此趟被那老爹派来,也是为了能与他多培养感情。
不过申时,不就是现在?
距离颜元今来还有半个时辰,百树榭离这也算不上太远,这一来一回应当也来得及罢。
这么想着,李秀色点了点头,将信纸随意朝石桌上一丢,回房迅速收拾了番,想着快去快回,便急匆匆地跟着小蚕出去了。
园中许久没有动静,过了半晌,才有人静静行至石桌旁,拿起了那信纸和遗落在桌面上的雀鸟。
*
百树榭位于庄中北侧,离紫萝园算不上太远,李秀色赶至时,见那杜衡生已然等候多时。
他似乎一眼便看见她被面纱蒙住的脸,并未避开视线,只礼貌道:“白日听闻娘子在长乐殿中生了事端,似惹了皇后不悦,不知可还有事?”
杜衡生并非官家子女,仅仅作为同行的年轻官属,不在皇后召见之列,所以并没有资格进入长乐殿,发生了什么便也只能听说,瞧他这模样应当只打听到了一半,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李秀色微笑道:“无碍,劳烦杜公子关心。”
杜衡生似放下了心,点点头:“没事便好……”说着,又道:“听闻李娘子生了癣病,我祖家行医为生,有一些地道妙药,对消除疹癣极为有用,便想着拿来给娘子一试。”
“多谢杜公子。”
杜衡生笑了笑:“眼下时辰尚早,榭中景色极好,李娘子要不要同杜某逛逛?”
李秀色“啊”了一声,现在逛?
大抵是瞧出她神色为难,杜衡生说道:“李娘子可是有事?”
“确实是有些事,不过……”李秀色点了下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不过也可以先逛逛,我一会回去路上快些便是。”
杜衡生这才笑了笑:“请。”
李秀色一边微笑,一边抬头望了望天色,暗中计算着时间。
这杜衡生专程来给自己送药,就算是偿人家恩情,也不好直接驳了人家的面子,将他给拒了。
至于颜元今,他应当来得没那么快罢?左右赶回去快些就行了。
*
长安寺庄外,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英姿绰绰,一手挥鞭,一手拎着个精致木盒。
到了庄前,马蹄还没听闻,便直接翻身一跃而下,将缰绳朝一旁的下人怀中一丢,径直朝庄内而去。
陈皮紧紧跟在后头:“主子,你可算回来了,眼看都快酉时了。”
“急什么,还来得及。”
嘴上这么说,步子却是一刻未停。
陈皮叹了口气,主子今夜要对那李小娘子表明心意,三天前便定好了一柄紫玉簪。
主子大抵是深觉那日送的摊贩上买来的鸢尾法式不够贵重,便想着一定要挑件最好的宝贝以表诚意。于是他亲手画了样图送去,等了足足三天,才等到那簪子在今日打磨好,为赶时间,特意自己骑小桃花去领回来,为的就是能赶上今夜送给李娘子。
陈皮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对谁这么上心。
主仆二人片刻不停,一前一后赶至了紫萝园。陈皮识相地并未跟进去,只在外头守着,默默在心中给主子加油打气。
他抬头望了望天,见今夜月色优美,轻风悠然,心道主子的黄历果然没看错,是个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好日子。
今夜过去,他们栖玉轩便要添女主子了。
另边厢,广陵王世子慢慢跨入园中,心中略微有一丝十分罕见的紧张。
绕过拐角,他果然见着不远处的石桌边,满地的紫萝花簇拥中,站着一个人影儿。
颜元今抬脚便要上前,可没走两步,就停在了原地。
他看着那隐约的背影,忽然道:“你在等我?”
小娘子停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颜元今皱起眉头,他像是突然间就没了耐心一般,似笑非笑道:“哑巴了?转过来。”
话音落,便见那小娘子像是才听见一般,停顿了半晌,略有些诧异地转过了身来。
面容模糊映在月下,广陵王世子瞧着她,果然冷笑了一下。
“是你?”
燕瑟今日妆容极淡,月色照映下尽显清冷之感,她闻声点了下头:“世子,你来了。”
虽说之前也见过几面,但颜元今其实对这个燕什么郡主并无太大印象,只知道是那个烦人的燕禾的姐姐,两个人面容也有些相像。
他别开目光,只望了望院中,确认除了她没有旁人后,才点了下头:“你也住这里。”
燕瑟神色无常,应道:“是。”
她见广陵王世子的视线还在朝她身后看,沉默一瞬,开口道:“世子不必找了,李娘子不在。”
颜元今眉头一挑,这才又看向她:“不在?”
燕瑟回道:“李娘子去同杜公子会面了。”
颜元今停顿了一瞬,开口道:“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的情绪,却让燕瑟一愣,她仰起头,看着面前广陵王世子的神色。
颜元今坐去桌边,这才道:“去多久了?”
“许久。”燕瑟低头道:“想来是两人相谈甚欢,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颜元今点了点头,而后又继续道:“所以呢?”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郡主怎晓得他二人相谈甚欢,又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燕瑟此刻倒也是沉稳,被广陵王世子这般不客气地发问神色也没有太多改变,只是微低着头,一一答道:“燕瑟并无其他用意。我早知世子与李娘子相约,并无窥看之意。原本我不过是于院中赏月,发现李娘子不在,方于此地等候世子,若说论心,也不过是不愿世子因被失约而难过。”
颜元今嗤道:“本世子并不难过。”
“那便好。”燕瑟笑起来,笑容掺了几分苦涩:“是燕瑟僭越了。还望世子不要生气。”
颜元今眼下实际是有些心烦的,但面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眼见燕瑟说完,微微行了礼便要离开,袖中却忽然掉落个什么,咕噜噜一滚,恰滚至他脚边。
颜元今低头,见地上是一只熟悉的雀鸟,正扑扇着翅膀,看上去有些可怜。
他一愣,将它捡起,下意识蹙眉:“这东西为何会在你这里?”
燕瑟道:“世子认得此物?”
“本世子只问你为何在你这。”
对面如实道:“我见桌上有此物,还以为是旁人不要的东西,瞧着小巧可爱,若丢了怕太过可惜,便擅自收着了。”
颜元今的指尖稍稍一紧,冷道:“知道了。”
燕瑟“嗯”了一声,还要再说话,却听广陵王世子忽然又道:“不过郡主大抵是误会了,这应当不是旁人不要的东西,而是不小心落下了,你私自捡去,不予归还,此举是否有些逾矩了?”
第137章 撞见
燕瑟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颜元今说完话后, 便收了雀鸟放在袖中,似乎懒得再待在此处,转身便要离开。
却听身后之人道:“世子且慢——”
他脚步一顿:“还有事?”
燕瑟目光落在他手中拎着的精致木盒上落了一瞬, 低声道:“方才兴许是燕瑟误会了, 也逾矩, 燕瑟在此给此鸟的主人致歉。只是……”她沉默一瞬,续道:“燕瑟见世子似有些不大开心,备了些点心,若世子不嫌弃的话,可以留下一用。”
颜元今似是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会不开心, 还提前备好了点心?”
燕瑟一怔:“我……”
广陵王世子回头看她一眼,似想起了什么, “啊”了一声, 忽道:“紫萝园狭小偏僻, 郡主身娇体贵, 想来应当会住不惯,我一会儿派人替郡主再寻个院子,你便搬过去住罢。”
燕瑟许久没有说话,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世子不是关心燕瑟娇贵,是怕念儿再伤到李娘子罢?”
颜元今并没否认:“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其实一直不明白,”燕瑟静静站在原地,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李娘子怎会这般的好, 即便她如此冷落于你, 殿下还是对她如一。”
广陵王世子略有嗤意:“我也不明白,郡主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她并不漂亮。”
停顿一瞬,面前的少女神色上似染上了几分阴郁, 仿若陷入什么回忆之中:“燕瑟始终记得,幼时与世子匆匆一面,世子替燕瑟挡开骑射场上旁人射偏了的一剑,虽不过匆匆半日相处,但燕瑟总是无法将世子忘怀。”
颜元今没出声。
这劳什子事他早就已经忘了,想来是小时候还有点善心,随手救个人罢了。
“燕瑟曾听人说,殿下直言,将来即便是要看上什么小娘子,也定是要全天下最好,也最漂亮的那个,不是吗?”
颜元今漠然。
“这么些年,燕瑟始终在想,要如何变得更好、更加漂亮。”
燕瑟苦笑一声:“可她并不漂亮。”
她的音色带了几分悲楚:“我确实不明,她究竟好在哪里?”
这个问题广陵王世子自己已经都问过自己很多遍了。
他似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道:“你无需问她好在哪里,”广陵王世子声音于夜色中清晰明了:“本世子喜欢她,那她便是全天下最好、也最漂亮的那个。”
他早就想明白了。
那小小紫瓜确实就是最好的。
玉颜不及寒鸦色,在他颜元今眼中,谁都不及李秀色。
不过这些他不打算同旁人说,喜欢小娘子的是他,旁人能懂什么。
燕瑟似乎是觉得震撼,还是莫大的苦楚,甚至最后成了释然,眼中的光色一瞬暗淡下去,久久不言语。
颜元今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若郡主无事,我便先行离去了。方才你说的那些,本世子全当没有听过。”
语气平缓,说的话却是万分绝情。
说完话便转身离去,心中却还不住的想,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出了园,正与等候多时的自家小厮撞上,陈皮一脸八卦模样,激动道:“主子,如何?礼物可送出去了?话可说出口了?那李娘子是不是感动得涕泪交零,投怀送抱了?”
他紧紧在旁跟着,低头一瞧,瞥见自家主子手里还拎着那紫玉簪的木盒,便又“咦”了一声:“这东西送出去了,怎的还把盒子单拎回来了?”
广陵王世子本就在气头上,终于不耐烦起来,嘶了一声,对着一旁絮絮叨叨个没完的小厮一踹:“废话怎么这么多?”
陈皮被踢得“哎哟”一声,东倒西歪,立马乖乖闭上了嘴。
主仆二人穿过长廊,正要回自己院中,忽瞧见不远处有两个结伴而行的人影。一男一女,男子一袭白衣,女子紫袄褶裙,途径湖边,似还停下来看了会儿湖中的游鸳。
陈皮揉了揉眼,“诶?”了一声,诧道:“那不是、不是李娘子?”
他看得更清晰了些,肯定道:“是李娘子和那个杜公子。”
忽而又惊呼一声:“不对呀!主子,李娘子不是应该——”
话未说完,瞧见自家主子黑着的脸,立马意识到什么,将剩余的话头憋了回去,想起那日所探查到的事,不由得换了个话锋:“这杜公子可不是什么好人。”
颜元今不语,只看着不远处那一对谈笑自如的男女,觉得心中烦躁得厉害,尤其是见那小娘子虽带了面纱,也仍能瞧出来眉眼间的笑意,便更是不爽。
好她个李秀色,不守约也就罢了,还在同旁的男子在这说说笑笑,当真是好样的。
这杜衡生有什么好,她同他究竟有什么好聊的?
陈皮眼下才明白主子今夜是被失了约,在一旁叹了口气,忽见自家主子似乎实在看不下去,将手中木盒朝他怀中一丢,而后冷哼一声:“走。”
显然是想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陈皮立马跟上主子的脚步,两人走了几步,瞧见路过一个庄内下人,广陵王世子忽而伸手将人拦了住。
那下人战战兢兢:“世子有何吩咐?”
“去,”颜元今指了指远处湖边的两个人影,抬了抬下巴道:“暗中跟着,不必管那男子死活,只确保那小娘子安全回了紫萝园便可。”
“是。”
下人应了声,立马乖乖去了。
陈皮感慨道:“主子当真是贴心。晓得庄中昏暗,还特意在意李娘子的安危,不过其实想来那杜公子即便不是什么好人,也应当会送李娘子回去的,不必多此一举……”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闭上你的嘴。”
陈皮捂上了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松开一丝:“主子……”他实在压抑不住关切的心思:“今夜可是您专程翻过黄历的,真的不去找李娘子了?”
颜元今脚步一顿,似不耐烦的:“以后再说。”
感知到主子身遭的怨气,陈皮接下来的一路都再不敢多嘴。主仆二人快回到所居的白钰院时,忽见不远处飞来一只信鸽,陈皮眼尖认出那是王府的白鸽,便急忙去截了下来,扯下鸽腿上的纸条。
广陵王世子行在前头入了院:“写了什么?”
“主子,福冬来信说,王爷已经已于今夜回府了。”
颜元今脚步一顿:“嗯。”
“信上还说,”陈皮语气凝重起来,带几分犹豫:“王爷他、他……一回来便又发病了。”
广陵王世子停了下来。
半晌,低声道:“回府。”
*
李秀色与杜衡生好不容易逛完才得以匆匆回了园中。
可到底没瞧见颜元今人影。
她在桌边角落找了一找,也没找着自己那只传音雀。
出门前太着急,落在了桌上,想着就在自己院中也不算丢失,便也不急着回来拿,怎的这一时半会儿就不见了?
她目光落向不远处的燕瑟房间,同在一院,也不知她有没有瞧见。可是偏偏自己也不能过去问,毕竟燕瑟房中有那只白猫,她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不过奇怪得很,这燕瑟房内似是漆黑一片,仿佛没有人在似的,莫不是已经睡下了?
她甩了甩头,想着还是回头去问问颜元今罢,反正有他的雄鸟在,定能寻着那只雌鸟。毕竟是个宝贝,弄丢了可不好。
她在院中又等了会,等得有些乏累了,不知那骚包世子究竟是尚未来,还是来了已经走了,想着要是有要事他一定还会再找时间同她说,便放弃了等待,先行回了屋中。
刚给自己倒了杯水,便听见小蚕的敲门声。
开了门,小蚕抱着新被褥进来,一面帮李秀色替换,一面道:“小姐,我方才在顾芳园那边瞧见燕瑟郡主的婢女了,说是郡主今夜已从你这里搬了出去。”
“搬走了?”李秀色讶道:“为什么?”
“不晓得。”小蚕摇摇头,又笑道:“甭管为什么,小姐,这可是好事,没了那郡主的猫,你大可以安心住下了。”
李秀色虽有些意外,却也没多说什么,待小蚕走后,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照例又是一早起来同皇后吃素斋,而后参加佛礼活动,末了在庄中赏景。
今日与昨日不同,庄中还特意请来了歌舞班子,众人齐聚后花园,观戏听曲,好不热闹。
李秀色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因着心中一直挂念昨夜的事,便有意注意起了广陵王世子的踪迹,可是她这整整一日却都没瞧见那骚包世子的身影,连听戏时也唯独不见他,也不知这厮跑何处去了。
直到傍晚散了宴席,回至紫萝园,她还一直挂念着没见到那世子的事。
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不知怎么回事,没见到便没见到罢,为何一直想着他?
她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随意打水洗了脸便要上床睡觉,忽听外头传来一声敲门动静。
咚咚。
李秀色从床上坐起来:“小蚕?”
门外似隐约能看见月色照映下的一道身影,高大修长,应当不是小蚕。
李秀色下床,行至门边,小声问道:“谁?”
她心下有些奇怪,想着前两日突然闯进来的白猫,存了丝警惕之心,慢慢朝一旁退了一步,而后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栓。
开开门,苍凉月下赫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颜元今?”
话未说完,面前的广陵王世子便仿佛有些站不稳似的,如同一个脆弱的孩童,朝她方向慢慢地俯身下来,一头靠在了她肩膀上。
第138章 失神
广陵王府。
夜色陈凉如水, 一道身影下马,由外匆匆回至府中。
福冬从内里迎上来:“世子。”
颜元今脚步未停:“王爷呢?”
“在房内歇下了。”
颜元今“嗯”了声,径直朝落英殿而去, 一路行至内里厢房, 看见四周并无下人, 房门虚掩,顿了一顿,推开了门。
屋内没有人影,理应躺着歇息的广陵王也不见踪迹。
他关上门,径直朝床边走去, 行至那红木檀床与墙壁的缝隙间,抬手轻扣了墙板三下, 一声慢两声急, 很快便听见沉闷的“轰隆”一声, 红木檀床骤然慢慢升高, 而后朝内旋转过去,墙壁翻转,露出内里漆黑幽暗的甬道。
颜元今停顿了半晌,走了进去,又听“轰隆”声响,机关门旋转关上。
他掏出特制铜钱,轻轻一擦出火焰,照亮前路。甬道起初很是狭窄, 而后愈发宽敞, 如同进入一个无止境的山洞,不知走了多久,曲折蜿蜒, 却看不到尽头。
漫长的黑暗后,依稀开始有了光亮,路两边摆放着散落的夜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灭了铜钱火,再朝前走,数不尽的夜明珠尽头,有一道莹莹光影,忽明忽暗。
巨大的冰床如同在黑暗中撕开一道裂缝,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冰床前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头戴金玉冠,腰束金缕丝。他弯腰轻抚着床上人影的脸,似忽而发觉有人过来,并未抬头,只轻声道:“你来了。”
颜元今面无表情,语气却风凉道:“听闻你发病,现在看来好得很。”
那男子低笑一声:“急病而已,要不了性命。”
他抬手摸上床上女子的嘴唇:“今儿,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有没有来陪你娘亲说说话?”
颜元今沉默一瞬,并未回答,只轻嗤:“明明知道再接近她,那僵气只会让你的心绞愈发严重,你当真是不想要这条命了?若你死在这里,我可不会替你收尸。”
“为何要咒爹爹?”床前那人终于抬起了头,面若冠玉,却苍白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分精神,好似被什么吸去了精气一般。此人正是广陵王颜安,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招了招手:“今儿,过来看看你娘亲。她饿了,气色看上去很不好,你是不是太久没理会她了?”
颜元今闻声未语,转身便似要走。
“你不过来,那我便过去。”
广陵王说着,慢慢从床边起身,拿起床头的一只碧玉瓷杯,行至颜元今身后。
他一把拉住他,嘴里低声呢喃起什么,一条碧绿色的小虫爬上颜元今的袖间。
颜元今眉头倏然一皱,如同被定住般,停在了原地。
不知何处变出的弯月小刀,缓慢地蹭上他肌肤。广陵王轻轻在儿子的腕处划了一道口子,用瓷杯在下接着,任由鲜血低落杯中,一滴、一滴,汇聚成片。
“这样才是你娘亲的好儿子。”他的声音悠悠,犹在低语,收回那小虫:“你们本就是一体的,谁也逃不开。”
满满一杯殷红的鲜血,犹如世上最毒的甜浆,被这男人慢慢灌入床上沉睡僵尸的喉间。
胜雪煞白的肌肤下可瞧见清晰的血管纹路,那些纹路此刻在不约而同抖动着,如一条条河流,游走鲜红的血液。褶皱的肌肤慢慢变得光滑平坦,结满冰霜下因长久失血已然变得丑陋的面庞顷刻间又恢复成了美丽动人的模样,除了已经褪不去的僵斑,每一处都美到失语,任谁都不会不为这张脸庞而动容。
“看,果真只有你的血有用。”
广陵王似着了魔,爱抚发妻的发间:“阿姒。你又变美了……可你要何时才能醒来?”
颜元今身子猛然一颤,似终于回神,站在原地,看着腕处伤口还在细细渗的血,心间忽觉一阵无力的恶心感,那感觉让他想吐,犹如幼时每一次,他捧着失血的手腕,独自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真是没用,都已经长大了,还是逃不开这种手段。
广陵王笑了起来:“还站着做什么,真不过来看看你娘亲么?”
颜元今冷笑:“她已经死了。”
“我说了多少次,你娘亲只是睡着了。”广陵王悠悠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心中有气,但一切等她醒了便好。等她醒了,我们便会变回幸福的一家三口,恩爱……”
“恩爱?一家三口?”颜元今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讥笑出声:“你自欺欺人这么些年,竟然还不清醒?”
“你闭嘴!”
广陵王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而后心口一痛,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擦出血痕。
颜元今淡淡看他一眼,低声道:“我说了,倘若你这么死了,我不会替你收尸。”
丢下这一句话,摁住手上的伤口,转身便离开了洞中。
一路走出落英殿,陈皮方才远远迎了上来:“主子……主子?!您气色怎的这么差?您手怎么了?!”
又“呀”了一声:“您!您眼睛……”
“滚。”颜元今只低低说出这么一句,殷红色的眸子压抑着无边的怒火,声音却冷得像冰。
陈皮顿时不敢再多嘴,但晓得虽说主子在气头上,可就这么让主子走出去也不是办法,便连忙率先冲了出去,冲着在外的下人喊道:“都把眼睛给我闭上!什么都不许看!快点!”
下人们哪晓得发生什么,只得乖乖闭上了眼。
好在落英殿回栖玉轩的路上下人不多,直至广陵王世子进了房,一路上也没碰到几个人。
陈皮在外头默默守着,足足守了一夜,也没听见里头传来半丝主子动静。
第二日傍晚,正当陈皮已然已经守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时,忽听“砰”一声,房门一脚被踹开,颜元今疾步而出。
乍一看见他眼睛,陈皮立马下了一大跳:“主子,你瞳色还未复原,不能出去啊!”
广陵王世子却恍若未闻,径直朝外走去,除了府,上马,策马而去。
陈皮追也追不上,只觉得方才的主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坏了,每次主子但凡失血眸色都会变红,时间或长或短,但好在意识尚且清醒,但这次怎么看上去像是失控了?
他是要到哪去?万一咬着旁人怎么办?!
*
李秀色僵在原地。
广陵王世子的头靠在她肩膀处,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让她有些站不住。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李秀色僵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试探地推了推他:“……世子?”
“世……”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低低的:“……别动。”
颜元今道:“让我靠一下。”
李秀色想推开他,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少年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倒让她有些罕见的不忍心。
她被这么靠着,总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视线艰难地向下,正瞥见他垂在一旁的手臂就这么耸拉着,毫无生气。手腕处有一道清晰的伤口,伤口的痕迹上还有残留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受伤了,而且伤口还没有包扎。
一看到血,李秀色便猛的一激灵,忽然想起什么,终于没忍住将颜元今一把推了开来。
他身子晃了晃,睁开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李秀色对上那双殷红的眸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世子,你怎么受伤了?谁让你受的伤?”
颜元今没说话,只是依旧沉默不语地看着她,而后忽然抬脚,跨进了屋内,似要靠近她。
李秀色下意识便后退了一步。
她察觉到不对劲,这个世子的眼神正常不该如此,他似乎有些不清醒。莫不是失控了吧?该不会要咬人吧?
再朝后退,便是墙壁,背脊贴在冰凉的墙上,李秀色已经没了退路。
门外的风徐徐吹进房中,发间的铃铛发出“叮、叮”的轻响,少年停在她面前,看着她带着一丝慌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李秀色。”
“啊?”
“本世子想了你一整晚。”
很奇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快要发疯的、让他难受到无法呼吸、让他无所适从的一切,都在想起她时罕见地得到平静。就像是濒临崩溃的溺水者,好不容易抓住了岸边的荒草,贪婪地渴求一点点生的气息。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安慰自己的方式,就是想起她,想起她在幻境里给他说:“你不是故意的”,说“你不是怪物。”
可他如何不是呢?
父亲是怪物,母亲是怪物。而他颜元今更是不被渴望出生的,本该死去的怪物。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找她,但此刻也只想来找她。
情绪失控了,广陵王世子有些按耐不住自己,有一瞬间想咬人,又有一瞬间想咬自己,更多的时候是无止境的煎熬,渴望闻到香甜的血液气息。
他忍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又忍了一个孤独的长日,终于在日落之时再也忍受不住,彻底失控。
“李秀色。”少年通红的眸子看不清情绪,却罕见的,好似有些湿漉漉的:“为什么推开我?”
……当然是怕你咬我了!
李秀色自然不敢这么说,她干笑一声,尽量与他保持着距离:“世子,咱们有话好好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其实如若你不介意的话,兴许可以说给我听听,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颜渊今眼神闪烁,似在竭力保持着清醒,听了她的话,竟然很听话似的“嗯”了一声,而后道:“我受伤了。”
很少看到桀骜不驯的广陵王世子这个模样,李秀色到底也有些招架不住,看向他的手臂,点了点头:“我看见了。”
她语气带一丝关切:“谁弄的?”
“父亲。”
“哦……你父亲啊。”李秀色愣了愣,一时也开始好奇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开始轻声细语,引导着问道:“为什么?你惹他生气了?”再生气也不能割手呀,这得多疼啊。
颜元今自嘲地笑了笑:“从小到大,很多次了。”
“你知道吗?”他还是笑:“她想要杀了我,我的血却要养着她。”
“每当这种时候,更让我觉得我是一个怪物。”他说着,忽然又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像是有些生气,问道:“我是怪物,所以你才怕我?”
李秀色听得有些稀里糊涂,更是莫名其妙,但是结合幻境那一回知道的,也稍微弄懂了七七八八。她轻吸一口气,紧贴上墙面:“……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从来便没觉得世子是怪物,你为何老是这么说自己?”
颜元今红色的眸子一闪,细细地盯着她,似乎懒得再谈论这个话题:“嗯,以后不说了。”
又忽然有些更加的不清醒,看着她道:“你很好。”
也很香。
越靠近,越觉得香。
少女的肌肤下流淌着新鲜甜美的血液,让他意识愈发混沌。
李秀色看出来了他的迷糊,只因方才将将清醒了片刻的眼睛此刻竟又变得迷离分散起来,她心道一声坏了,下意识便弯下腰去,想从侧面逃脱,却不想一把被他揪住胳膊拉扯回来。
“……又躲我?”
再不躲他那眼神只怕都快吃了她了!李秀色对这件事有些经验,简直欲哭无泪:“……不是,世子,我不是想躲你,只是我没办法。或者你答应我,有话好好说,不能动嘴……”
她后背紧紧抵在墙上,咯得脊背有些微微的痛,越说越没底气,也越来越惶恐。
少年没有说话,更没有答应,只静静盯着她的脖颈。
那里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缓慢靠近,气息蹭上肌肤时,李秀色下意识便要遮挡,急忙侧过头来。
嘴唇就此擦过他的,他的身子似乎一僵,她心中也是一惊,条件反射便要抽离,那张薄唇却追了上来。
第139章 捆绑
摁住胳膊的手臂一紧, 李秀色只觉唇瓣覆上一片冰凉,属于少年的清冽气息在他倾身过来时瞬间将她紧紧包裹了住。
这世子身上总带着股独特的桃花清香,每回与他近距离接触时总能闻得深刻。
她一时有些呆了, 近距离地直直地盯着他面庞白皙的肌肤, 唇上紧贴的柔软触感真实到令她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发颤。
李秀色懵了半晌, 她此刻想死的心都有,反应过来时,“唔唔”一声,下意识便抬手要推开他,却忽觉贴在自己唇上的唇瓣似乎动了动。
她有些傻住, 只觉得浑身都难以抑制地燥热起来,察觉下唇似乎被什么轻轻啃咬了一口, 紧接力度加重, 忽然间便是一痛, 而后散起一丝浅浅的血腥味。
……好家伙, 这厮是恶犬托生的罢,竟将她嘴都咬破了!
血腥气窜入唇间,颜元今的背脊忽地一僵。
李秀色也猛然一个激灵,终于惊慌地意识到此刻发生了什么,再忍受不住,想着脱身之法,直接抬起脚猛然对着他的下盘一踹。
广陵王世子一声闷哼,手上的力道一松, 唇瓣与她的也终于拉开一丝距离, 李秀色就着那缝隙将头一撇,用力将他脑袋一推,而后趁机挣脱开他攥着她的手, 游鱼一般闪身朝一旁躲了开来。
颜元今的身子晃了一晃,他大抵还不是很清醒,唇上沾了丝小娘子的血,衬得唇色愈发的红,配上一双殷红色眸子,竟显得有些妖冶昳丽。
李秀色用力在唇上抹了一把,疼得嘶一声。
颜元今也抬手,在自己唇上抹了一抹,看着指腹上的血痕,红眸微微一颤。
血腥气让他意识愈发混沌,这甘甜的气味令他有些沉迷,他皱了皱眉,再抬起眼,犹如看什么新鲜的事物似的看向对面的小娘子。
李秀色一对上他眼睛便有些发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掏出腰间小剑,随意划拉了两下,警告道:“你、你别过来啊!”
这厮眼下不清醒,这么对峙不是办法,得想个安全的法子。
她余光忽瞥见一旁桌下堆着一卷麻绳,这是小蚕给她捆被褥用的,拆了后便扔在了地上忘记带走。李秀色心中顿时灵机一动,飞快地窜过去将麻绳捡起,抬起身时,又恰好与广陵王世子的目光对上,便毫不心虚地对着他扯出了一个笑容:“嗨。”
话音一落,就一阵风似的飞速窜去他身后,在背后将他拦腰一抱。
这一抱猝不及防,广陵王世子果然怔在了原地。李秀色勾唇一笑,迅速拉过手中绳索,将他胳膊并身子绑住,绕了一圈又一圈。
她一手拽着绳端,一手又赶紧拉过一旁的一张座椅,将他一把推坐上去,再将他的腿与椅凳牢牢锁住,最后再用力打上两个死结。
片刻后,终于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欢呼道:“行啦!在你清醒之前就这么乖乖待着吧!”
广陵王世子在这过程中破天荒地没有一丝抗拒,也许是混沌的意识令他反应迟缓。
他坐在凳子上颇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确切地说,是还在看着她沾染鲜血的嘴唇。
李秀色此刻有了发作底气,终于翻了个大白眼,伸出两根手指指向他的眼睛,啐道:“看!还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
他终于道:“放开我。”
“我不。”
“为何绑我?”
李秀色哈哈一声大笑:“为何绑你?你说为何绑你?”
她此刻气派足得很,恶狠狠站在一旁,见少年胳膊动了动,便又道:“别做无用之功了,你现在就是在案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
她学着话本里的恶人模样,撑着腰道:“我现在想对你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你平常不是威风得很?嚣张得很?再试试啊。”
“……”
李秀色一想着方才被这骚包占了便宜便觉得来气,虽说和这厮亲一亲她也算不上吃亏,而且这厮貌似还有些意外的纯情,除了贴一贴便不会其他的了,比她看过的那些激烈的话本子里朴素得多。但怎么说都是男女授受不亲,况且一点也算不上美妙,他如何能随随便便就亲上来呢?不仅亲了,还咬上了一口,当她是什么香喷喷的猪肉啃吗?!
她越想越激愤难平,说了一大嗵吓唬人的话后,又瞪了看着凳上的罪魁祸首一眼,想着反正他应当也记不住,便又骂道:“什么堂堂广陵王世子……分明就是个臭流氓、死变态、下流鬼!”
“……”
广陵王世子被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一丝波动也无,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头疼,那痛感令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而后闭上了眼。
李秀色“喂”了一声:“我只是骂你,我可没打你啊……做出这幅表情做什么。”
她嘟囔完这么一句,开窗看了看外面天色,考虑要不要将这世子赶走,毕竟共处一室若是被人知道了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过眼下那燕瑟搬走了,这院子也算是安全,况且这世子如今眼睛还红着,若是将他丢出去他人撞见,且不说旁人会不会安全,有关这世子的流言蜚语恐怕也不会少。
难得起了丝善心,李秀色关上窗,回过身时看见颜元今依旧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她犹豫了片刻,目光不经意瞥向了小郎君腕间的伤口处,忍不住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自生自灭罢,我可不会管你。”
她说完话后,便径直走向了床边,将床帘放下,确认这世子应当不会挣脱,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饶是还有些不放心,但许是真的累了,还是连打了两个呵欠,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
*
一夜无事。
天蒙蒙亮时,在椅上坐了一夜的身子动了动,似是酸涩至极,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头。
颜元今慢慢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屋内陈设。他思绪停滞了片刻,下意识要起身,却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低下头看见身上的绳索,眉心不由得一跳。
虽说这么些年的月圆之夜他没少捆绑住自己,但是还从未用过如此粗糙的麻绳,勒得如此之紧,身上怕是都扯出了淤痕。
他视线落至自己的手腕处,却见原本受伤的伤口上被白色的细布条缠绕包扎了住,上头还打了个颇为难看的小结。
正在失神,忽听不远处的床上响起“唔啊”一声长长的哈欠,帘后模糊看见两条高高举起的胳膊,似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音色中还带着没睡醒的倦意。
伸完懒腰后,那人又翻了个身,似乎砸了砸嘴,磨蹭了老半天才伸出手,掀了掀床帘,似想朝外打量一眼。
只掀了一瞬,床上那人便蹭一下坐了起来,一把将帘子大掀开,吃惊地同他大眼瞪小眼。
“世子!”小娘子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老半天才咽了口唾沫:“你醒了?”
她有些狐疑地看向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在确认他是否恢复了清醒。
颜元今看着她睡得乱糟糟松松垮垮的头发,“嗯”了一声,道:“你绑的我。”
“……”
“还是头一回有人敢绑本世子。”
“……”
李秀色“哈哈”干笑了声,撑着腰从床上下来:“总要有人做第一次是不是。”
颜元今:?
李秀色立马拍了拍自己这张破嘴。
这厮毕竟是广陵王世子,还是个武力高强的,昨夜看他不清醒她才敢如此大胆,眼下他已恢复了正常,以这倒霉世子的脾性,她到底还是担心被他算账,连忙解释开来:“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世子昨夜双目变红,意志不清,我实在担心您乱跑出去,若是叫旁人撞见了,恐影响您声誉,方才出了此下策。”
本以为这世子要发怒,谁知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分辨不出在想什么,而后竟然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咦,就这么过去了?
广陵王世子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被绑这件事,又问:“我昨夜来你这都做了什么?”
李秀色讶了一瞬:“世子都不记得了?”
颜元今摇了摇头。
他只记得昨日自己在王府似乎有些失了控,不顾一切来找她,之后的事却记不大清了。想到自己失控,他心中还一咯噔,视线变得紧张起来,生怕在这小娘子身上看到什么受伤的迹象。
但看她此刻精神十足活蹦乱跳的模样,昨夜应当是没伤到她。
李秀色见他说不记得了,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有些微妙的复杂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些莫名的不爽,松一口气是因为想着他不记得自己昨夜亲了自己,似乎少去了很多麻烦,可又不爽他就这么生生忘记了,毕竟也算得上她自己这十七八年来的初吻,就这么随随便便没了,干了好事的人还抛之脑后,怎么想怎么有点憋屈。
她别扭了半晌,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记得便不记得罢,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颜元今闻言微微一愣,他看着小娘子看上去有些奇怪的表情,目光顺着小娘子的脸慢慢下移,经过她唇上时,视线不由地一定。
大抵是因为刚刚睡醒,嫣红的嘴唇此刻显得有些湿润,下唇处可见一道小小的清晰的破口,添在此处,竟意外有些动人心魄。颜元今的心头一跳,脑中忽然蹦出若隐若现的一幕,他似乎与谁贴在一处,欺身亲吻,情难以控,咬破了她的嘴唇。
昨夜的回忆骤然涌现上来,令他不由地怔住。
想起来了。
他……他好像亲了她。
他真的亲了她?
颜元今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昨夜的触感清晰尤在,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罕见地发懵。
心间波动起来,饶是再见过许多世面的小郎君面上也倏地染上一抹从未有过的红晕。十八年来第一次亲小娘子,还是亲到了自己心悦着的小娘子,原来是这种感觉。
李秀色看着面前的骚包面颊上泛起的诡异颜色,忍不住出声:“世子?你怎么了?”莫不是又犯病了罢。
颜元今回神,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
他看着她唇上的伤口,想来是自己做的。心道也不怪这小娘子抗拒自己,不是弄伤她耳朵便是弄伤她嘴巴,却是是有那么一点过分。这么想着,便道了声:“我并非故意。”
李秀色“啊?”了一声。
广陵王世子没再说什么,方才那一瞬间他已经想好了,既然已经无意间冒犯了她,便要担当起责任来,他素来大方且有责任心,亲都亲过了,定要快些表明心意。
不过这么捆着表似乎不太好。
“帮我松绑。”颜元今道。
李秀色此刻也不好拒绝,连忙凑上前去,先蹲身去解凳腿处的结,可惜昨夜实在系得太死,解起来尤其废力,她干脆掏出小剑将结口割了。
颜元今看着她发顶,小娘子方才下床时随意挽了一下头发,却挽得歪歪扭扭的,不过看上去一点也不难看,竟还有分诡异的可爱。他惊讶于如今自己对她的心境天翻地覆改变得如此之快,老半天才将目光收回,又再重新放回去:“你替我包扎了伤口。”
李秀色割开第二个结:“举手之劳,世子不必谢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昨夜犯的什么病,明明都躺下了,可还是辗转反侧了半晌,终于没拗过自己心软,还是硬生生爬起来替他伤口上了药,顺带缠上了布条。
李秀色起身,又开始割他上身绳索的结。
颜元今近距离打量她的脸,目光总是有意无意会略过她的唇,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前夜为何失约?”
他知道原因,可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李秀色一边解绳,一边“哦”了一声,想也不想便道:“此事是我的错。我收到了杜公子的邀信,难以推辞,便赶过去了。并非是有意失约,只是我本想着,去见一下他再回来,或许还能来得及,可谁知回来却没瞧见世子。”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啊,世子这么问,你可是来过了?莫非还等了我?”
小娘子一上来便认了错,并没有半丝隐瞒,听起来似乎还对自己很是歉疚的模样,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心中稍稍舒畅了点,“嗯”了一声:“确实等了一会儿,心情也不大好。素来没有人会失本世子的约,你是第一个。”
李秀色抽了抽唇角,生怕自己惹到他,忙解释道:“杜公子要我赔他逛一会儿,我本是不愿的,但是不大好意思拒绝,早知道便不逛了……实在对不住。”
颜元今唔了一声,心情愈发好起来:“为什么本是不愿?”
他执意想从她嘴里听到些诸如不喜欢那杜衡生之类的言语,却听小娘子道:“世子,这同我失您的约应当没什么关系罢?”
李秀色说着,弯腰将缠绕的绳索拉松:“好了,您可以挣开了。”
颜元今轻哼一声,挣脱开绳索,又从袖间掏出个什么,问道:“还有这个,为什么弄丢了?”
李秀色看着那通红的传音雀,惊喜地“诶”了一声:“竟然在世子这!”她伸手拿过来,失而复得摸了一摸:“世子怎知是我弄丢了它?那晚太过匆忙,属实有些笨了,竟将它落在了桌上。”
果然是不小心的。
广陵王世子这回也算是心情大好,乜了她一眼:“以后学聪明些,改了这丢三落四的毛病。”
李秀色点了点头,将传音雀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小动作落入颜元今眼中,令他忍不住勾了勾唇。
“对了,”李秀色忽想起什么:“前夜世子本想和我说什么?”
颜元今笑容一顿。
对了,还没干正事。
他站起身,直面向她,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我是想说……”
一与这世子面对面站着,李秀色便感受到十足的压迫感,不由自主想到昨晚,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我想说……”
颜元今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摸上袖间。
嘶,坏了,东西没带在身上。
他立马止住了话头,啧一声道:“不可,总觉得太随意了……还不够正式。你在此处等我,我去拿个东西,去去就来。”
说完,没等她回应,兀自跑了出去。
出门时正撞见朝这边走来的小蚕,后者呆若木鸡地看着广陵王世子一大清早便从自家小姐房中走出,又瞥见屋内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自家小姐,下意识托了托自己快要惊掉的下巴。
第140章 谈话
小蚕一路张着吃惊的小嘴, 跨进屋中,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小姐,您、您与世子…”
李秀色低头瞧了眼自己, 还穿着一身白色里衣, 并未身着外衣, 衣襟看上去皱巴巴的有些凌乱,想来是昨夜睡出来的效果,方才醒时只顾着同那骚包世子周旋了,完全忘记自己是这幅模样。她瞧见小蚕那一脸出大事了的神情,猜想她定是想歪了, 忙摆了摆手道:“莫要多虑,我同那厮什么也没有, 虽说是共度了一夜……”
小蚕愈发震惊了, 捂着嘴猛吸一口气。
“您与世子共度一夜?!”
李秀色忙抽了下嘴角:“不是你想的那样, 一夜是一夜, 不过我将他绑住了,不信你看地上的绳子……”
小蚕抬手掐上人中。
“您、您还将世子绑了?!”
小蚕快要哭了:“小姐,您怎么敢的呀!就算您属意世子,也不能将他强绑来呀。”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小蚕颤巍巍去收拾地上的绳索,似急着要替自家小姐抹去什么罪证,李秀色忍不住抬手弹了她这天马行空的脑门一记,没过多解释,先去将衣裳穿好。等会儿那世子还要过来, 再不能这般见他。
套上外衣, 坐上桌前,由小蚕替自己重新编起头发,忽听门外敲门声, 以为是颜元今回来了,正要唤小蚕去开们,忽听外头道:“李娘子可在?”
是成熟老妪的音色。
推开门,果然见外头站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好似是皇后身边的人,听过她唤她房嬷嬷。
李秀色行了礼数:“嬷嬷有何要事?”
房嬷嬷打量了一眼李秀色的妆容,回礼道:“皇后邀娘子去用膳,我看娘子已梳洗好了,便眼下便随老奴一道去罢,莫要叫娘娘久等。”
李秀色稍有讶意,若是像平日里的集体素斋无需人来喊,皇后这是要私下见她?
她踌躇道:“好是已经好了,只是……”只是广陵王世子还让她在这等他,她上回有事失约一次,总不能再放那厮一次鸽子罢。
房嬷嬷语气硬梆梆道:“娘娘已等候多时,无论娘子有什么要事,烦请暂搁下来,不可叫娘娘再等。”
叫了贴身嬷嬷来唤自己,已经给足了面子,李秀色断然不可能再借口推脱。她朝外头望了望,也没望见那广陵王世子的影儿,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来,眼见这嬷嬷一再催促,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点头:“那嬷嬷稍侯我片刻,我准备一下便来。”
进了屋,掏出传音雀,在雀鸟耳边说了几句话,自窗边放出,方才重新出了屋,笑道:“好了,嬷嬷,走罢。”
*
白钰院。
广陵王世子进了屋,在柜中拎出精致的木盒,掀开来一看,瞧见内里摆放着的紫玉簪,抬手摸了一摸。质地上乘,独一无二,小娘子定会喜欢。
他拎盒出门,只觉步伐都轻盈了起来。
出了院,未行出多远,却见不远处飞来一只红毛雀鸟,落到他肩头。
传音雀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内里传出小娘子熟悉的声音:“世子,皇后邀我前去,无法耽搁,暂不能原地等候,若有要事,待我归来再说。”
颜元今先时一愣,伯母邀她?这一大清早的伯母寻她做什么。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虽说又一次没有等他,但这小娘子居然还晓得传音于他,没像上次一般杳无音讯,当真是有了进步,想来是将他放在了心上。
广陵王世子啧了一声,心情稍稍愉悦过后,又有些担忧起来,虽说伯母素来亲和有加,不会随意刁难于人,可她毕竟晓得这小娘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又素来将自己的婚事看得很重,若说起些有的没的,那小娘子眼下连他的心意都还不知道,怕是会招架不住。这么想着,他径直便要向长乐殿而去。可还未走出几步,却忽听远处传来“啊!”一声尖叫。
与之同时,发间的铜钱辫轻轻一晃,发出“叮叮”声响。
颜元今眉心顿时一跳。
他足尖一踮,翻上围墙,顺着那尖叫声的方向寻去,终于在墙角边阴影处发现一栽倒的人影,他纵身跃下,停在那人面前,沉声道:“怎么回事?”
此人一身小厮装扮,想来是这山庄的下人,此刻正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似因惊吓过度导致面色苍白,瞧见广陵王世子过来,当即大哭出声:“世、世子!僵、僵尸哇!有僵尸……”
颜元今眉头一皱,看来猜得没错,方才果然是尸气。
“往何处去了?”
小厮抬手朝庄外指了个方向,似还想说什么,却忽而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颜元今低头,瞧见他袖间有丝黑印,大抵是方才被那僵尸抓住留下的痕迹,撸起袖口却并未看见伤口,应当并未受伤,只是被吓晕了。
他起身朝小厮先前所指方向望了一眼,正要追去,忽见身后墙头上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身穿着那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深蓝色道袍,头顶扎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髻,正是多日不见的卫祁在。
颜元今瞧见他并不奇怪,有僵尸出没的地方必有这臭道士追踪,只是他没想到他还敢追进这长安寺庄来,只能说外头那些禁卫军没半点用处,竟没将这厮当刺客捉了。
卫祁在显然也瞧见了他,朝墙下望过来:“世子?”
嘴上打了招呼,脚步却未停:“好久不见,我先去捉拿那畜生,有空再来同世子叙旧。”说话间人已匆匆消失在庄墙之外。
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颜元今一声轻嗤,正要过去凑个热闹,听闻远处一声呼喊:“主子——!”
陈皮不知从何处跑来,累得气喘吁吁,大声道:“我可算寻着您了!”
他瞧见自家主子眼色已恢复正常,稍稍放下心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您昨夜究竟往何处去了?小的瞧见小桃花在庄里,可我都快将这整个庄子都翻遍了,也没寻着您踪迹哪。”
颜元今未答,只将手中的木盒递了过去:“正好,替我收着,若是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说完便要走,想想又忽觉有什么不对,一步退了回来,将木盒掀开,拿出内里的紫玉簪,用袖中帕子认真包好,而后小心地揣进了怀中。
还是随身带在身边比较好,万一之后又忘一次,少不了像今日一般又耽误他好事,明明险些就要将心意表明,他可没心思再等了。
陈皮拎着空空的木盒,见自家主子似要往何处去,下意识道:“您已经知道了?”
颜元今头也未回:“知道什么。”
陈皮奇道:“主子不是要出城去么?听闻那几个前阵子失踪的女子,今晨都离奇现身在了城郊外的拦水河边上,似乎是被何人丢在了那里。”
广陵王世子脚步一顿:“什么?”
*
长乐殿,后室。
室中燃了熏香,应当是上好的龙涎香,气味淡雅别致,雾气袅袅盈盈。
李秀色端坐在椅上,看着面前各式各样的糕点,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
面前响起一道温和的声响,似是看她迟迟没有动作,笑问道:“傻孩子,吃啊。为何不吃?”
李秀色忙拈起一块梨花酥,恭敬道:“多谢娘娘。”小小地咬上一口,不愧是宫廷特制,酥爽可口,甜而不腻,不知是加了什么佐料,有一股独特的清香。
皇后满意地看着她,细细打量起眼前小娘子的面容来。
没了那满脸的红痣,看上去确是清爽多了,不过面上那道胎记倒是依然显眼得很。这张脸算不上出色,甚至可以称之为普通,倒没什么过人的点,与广陵王世子站在一处也似乎并不是那么般配,不过世子妃人选样貌为次,今儿能相中她,想来是有她的独特之处。
昨夜燕瑟来寻她,主动作废了与今儿那小子的婚事,说是已经想明白了,情意不可强求,不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她虽说觉得有些可惜,可这些孩子毕竟也都大了,全有了自己的主意,喜欢什么,中意什么,她如今一把年纪,也不可再插手,便都按照他们说的来罢。
她瞧着面前的小娘子:“你可知我唤你来所为何事?”
李秀色咬着糕点,含糊不清道:“不知。”
皇后笑了笑道:“我瞧你年岁也不小了,听说家中前阵子给你相了婚事?”
李秀色一惊。
……她如何知道的?难不成她还暗中调查自己了?
她点了点头,斟酌道:“是有一桩……但还未彻底定下。”
“未定下好,”皇后沉吟道:“未定下便是不作数。”说着,又掀眼皮子瞧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同那郎君应当没生出什么情意罢?”
这问题愈发奇怪起来,李秀色实在没胃口在吃了,将糕点放回盘中,犹豫了片刻,还是壮着胆子道:“没有是还没有……敢问娘娘为何要问小女这些?”
皇后面上绽出笑意来:“便是随意问问。”她抬手又拿起一块圆团粉糕,递过去道:“拘谨什么,来尝尝这个。”
李秀色不敢不接,拿过来尝了一口,尚在腹诽,又听皇后道:“既同那郎君未生出情意来,你可有其他的中意之人?”
李秀色下意识便要摇头,又听面前之人道:“你瞧广陵王世子如何?”
“咳咳!”
喉间瞬间一呛,李秀色一口糕点噎在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一张小脸被憋得通红,扯着脖子使劲咳嗽。
皇后一惊,忙道:“来人,房嬷嬷,快帮李娘子拍拍。”
待房嬷嬷赶来替李秀色顺了背,她才艰难地将呛的糕点咽了下去,救回一条小命。一旁下人贴心递上一杯水来,李秀色道了谢,一面小喝上一口,一面在心中喊着要死。皇后方才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怪不得要一大早将她喊来,怕不是知道了那骚包世子在她那过夜的事罢!
她再咽了口水,急着解释道:“娘娘,小女与世子并非您想的那样,就算他昨夜留在了我那,但是也纯属意外,我们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对,虽说亲了一口,但也只是亲了一口嘛!
皇后似听了什么新鲜事,双眼微微睁大起来:“什么?你是说,昨夜世子留在了你的住处?”
“……”
救命。说漏嘴了。
李秀色火速摇头:“您听错了,没有的事。”
皇后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知为何忍俊不禁了起来,摇摇头道:“你这孩子,我还没说什么,你莫要紧张。”
李秀色干笑一声,摸上杯子喝了口水压惊。
便听皇后又沉吟道:“这么看来,你与今儿是两情相悦了?”
李秀色一口水险些喷出来,抬起头,颤颤巍巍地“啊?”了一声。
皇后笑吟吟道:“怎么,他心悦你的事,还未同你讲么?这孩子,平日里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怎的对个小娘子这般扭捏。”
李秀色:“啊??”
皇后一脸慈祥:“我今日叫你来,便是想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也有意,这事便好办了,不如我成全了你们。”
“……”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