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吓唬

    李秀色只觉脚下骤然一轻, 有腾空而起之感,她下意识一把抓住面前那人的衣裳,尚未惊呼出声, 已于天旋地转之间, 坐上了树上的最高粗枝处。

    她没来由一慌, 许是重心仍有些不稳,下意识便要朝后仰去,好在有扣着她腰间的手在背后轻轻托了一把,方才化险为夷。

    “别乱动,”广陵王世子松开了手, 道:“摔下去我可不管。”

    李秀色紧紧闭着眼睛,微侧着身子, 死死抓着他不敢放手, 她素来有一些恐高, 眼下只觉得双腿荡在半空中, 便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世、世子……咱们为什么要、要在上面说话?”

    颜元今却未答,他偏头,打量她微微发颤的睫毛,低声道:“睁眼。”

    见她慌忙摇了摇头,便嗤笑一声:“不是好奇上面景色?睁眼看看。”

    李秀色停了片刻,似拗不过,便先稍稍眯开一只眼睛,入目的先是薄薄的黑雾, 雾下可俯瞰整片树林, 枯枝杂草一览无遗,逶迤曲折的林路犹如条条交错的小蛇,倒别有一番奇特感受。

    再稍稍抬头, 月亮似也大了数倍,明亮皎洁。

    许是这月亮太过漂亮,倒让她一时看得有些痴,慢慢将两只眼都睁了开来,心中“哇”一声惊叹。

    “怎么样。”她听见他哼道:“和你想的一样么?”

    李秀色点了点头,又下意识低头看去,正瞧见两脚下是虚空,似与平地隔了数丈远,犹如深渊,登时又吓得一激灵,心中一紧,忙下意识朝他身边靠过去,两手也拽得更紧。

    颜元今被她扯得有些透不过气,面色黑了一黑,道:“手松开。”

    李秀色摇头:“不要。”

    笑话,她又不是傻子,从这上头摔下去怕是要成了肉泥,打死她都不松手。

    “你不松手,我就把你丢下去。”

    “……”

    李秀色迟疑了下,还是没松,道:“您若是想把我丢下去,那我从现在开始就死死抱住您,大家一起摔死。”

    “……”

    很好,都会要挟人了。

    广陵王世子又好气又好笑,她这么拽着他总让他不自在,便尽量让自己耐心地道:“你松手,我保证不让你摔下去。”

    “真的?”

    他耐心没得很快:“本世子什么时候骗过人?”

    李秀色这才松了手,虽说上头景色很好,但还是过于危险,她忍不住道:“世子,您为何总喜欢待在这么高的地方?”

    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常见他朝树上、墙上跑,过去以为不过是因他素来喜欢居高临下的性子,但眼下总觉得有何不对劲。

    颜元今靠上大树的躯干,百无聊赖地把玩起腕间铜钱,正当李秀色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却听他道:“习惯了。”

    “习惯了?”李秀色有些莫名,下意识朝他望去,而后微微一怔,方才她只顾着紧张,没仔细瞧他面容变化,眼下于月辉下,可清晰看见他双瞳有些微微的红,虽不比那夜发作时红得似血,却也诡异非常。她当即一惊,喃喃道:“你、你的眼睛……”

    广陵王世子哂道:“才发现?”

    李秀色抬头望天,见一轮月如钩,不由讶然:“今夜并非是月圆,您怎么会……”

    “我不能受伤。”颜元今懒洋洋道:“同月圆无关,但凡我身上见血,过不了多久双眼便会变红,虽意智始终清醒,但这双眼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

    他砸砸嘴:“可能是一炷香、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天。”

    李秀色怔道:“所以您方才才会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是怕被大家发现眸色异常?”

    颜元今未置可否地看她一眼,又道:“我小时候顽皮,总是会磕磕碰碰,一旦眼睛起了变化,便只能偷偷躲上高处,这样才不会被别的孩童发觉,久而久之,便觉得高处要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安静,也都要舒适。”

    李秀色一愣。难怪如此……

    “长大后本世子便很少让自己受伤了。”他哼道:“毕竟也极少有人能伤得了我。”

    这骚包说着说着竟又开始臭屁起来,李秀色方起了一些恻隐之心,又生生被压了下去。她扭头瞧见他臂上伤口处,能望见袖下那道深长的道子,因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朱湛色圆袍,本就偏红,血染后颜色便更深一些。她想了想,从兜里掏出药瓶,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挪了挪位置,再靠近他一些,作势便要去扒拉他的胳膊。

    颜元今眉头一皱,却未动作,任凭她摸索过来,只问道:“你做什么?”

    “帮您上药,留疤了可不好。”

    “这是什么?”

    “这个?”李秀色“哦”了一声:“这是顾夕给我的,我离开顾家时,他不是塞给我许多小玩意么?这——”

    未说完,便听广陵王世子道:“不必了。”

    他扣住她手腕,一把推了回去,没好气道:“本世子自己有上好的金创灵药。”

    说着,抬手朝袖口摸过去,发现药瓶没有后,又朝胸前摸过去,最后眉头一皱。定是晨起换衣裳时忘记将药瓶也带在了身边。

    李秀色见他脸色难看,心中了然几分,佯装诧异道:“世子不会没带罢?”

    “……”颜元今默了一默,道:“你再多嘴,我也会把你丢下去。”

    李秀色叹了口气,这人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动不动就要挟人。再者顾夕怎么惹着他了,都是药,用哪个不都一样?

    她试探着将手伸过去,见这骚包并未拒绝,便笑眯眯一把拽过他胳膊,而后小心翼翼开了药盖,轻轻朝伤口处洒了上去。

    有些疼,但是广陵王世子却连眼皮都未动一下,他仔细盯着她的脸,小娘子正垂着头,认真地帮他伤口处哈气,眉眼生动,很难得温柔。他目光自她头顶的乌发,落至她眼旁的胎记处,从第一次见起他便觉得这里像是趴了条小小的虫子,过去觉得很难看,其实现在也并不觉得好看,可是这个虫子此时此刻仿佛也随着她眉眼生动了起来,爬得他心尖也痒痒的。

    他听到她说:“世子,您今后也要当心,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他想说“好”,可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似是失去了一切言语的渴望,只定定盯着她于月辉下轻眨的眼睫。

    李秀色上好药抬头,瞧见他正看着自己,神色稍有些古怪,心中便有些莫名。她也朝他那双眼睛看去,瞧见红眸非但没有好转,甚至比方才颜色更加深邃了些,不由有些心惊,这怎么看上去还更严重了?

    她手心撑在树干上,奇怪地支起身子稍朝前凑过去,好奇地观察起他的瞳孔,一面道:“世子,我怎么觉得您的眼睛更红了些?”

    夜间风凉,她说话时呼出白茫茫的热气,飘至他脸上,令他心头不由一紧。

    太近了。

    这小娘子属实是不知分寸。

    李秀色不知他异样,继续朝前凑,嘴里不停道:“世子,我发现,您的眼睛即使是变成红色的,也挺好看的。”

    颜元今没说话,甚至目光也未闪躲,他只是定定看着她,稍蹙起了眉头,而后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朝着她眼旁的胎记上轻轻一点,点上去后,又鬼使神差地换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瞬。

    李秀色僵住了。

    广陵王世子也愣住了。

    二人维持着这般诡异的姿势,前者只觉得他指腹冰凉,激得她一阵战栗,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他极其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而后猛然抽回手,再别开目光,低声道:“本世子就是看看,那是不是虫子。”

    “……”

    李秀色摸了摸自己胎记,心中顿时一阵气闷,暗中瞪了他一眼,又赶忙坐了回去,嘟囔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什么?”

    “没什么。”

    “本世子听见了。”

    李秀色“唰”一下又转过头来,既然他听见了,她便也不想再客气,气势汹汹问道:“那世子摸也摸过了,可已确定是不是虫子了吗?”

    颜元今愣了一瞬,显然这句话很有些歧义。什么、什么叫摸也摸过了,这紫瓜到底会不会说话……

    他清清嗓子,佯装淡定道:“手感没太看出来。”

    李秀色冷笑一声:“那世子还要再摸摸吗?确定一下?”

    “……”广陵王世子道:“不用了。”

    “好,既然你不摸,那小女有些话也忍了很久了,今日便一道说说。”许是此刻位于这一览众山小的高度让李秀色很有些视死如归的底气,又许是他方才说的话实在太令人生气,她再忍不了似以往窝囊,只大声道:“您瞧好了。我这是胎记,打从见您第……不,是打从您见我第一面起,我便同您说过,我并非没有洗脸,这也不是什么虫子,我不过是出生时天生带了疤痕,我知道您生得好看,这普天之下便没有您能瞧得起的脸,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怎么我也是我爹娘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这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您若是不喜欢可以,但能不能不要再妄加羞辱?”

    她似乎有些激动,一张小脸通红,颜元今下意识皱起眉头,脱口而出道:“我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又生生噎了回去。

    是,他似乎羞辱过她,或者说没少羞辱过她。颜元今脑中蓦然想起那日,他坐于马上,从摔倒的小丫头身上跨了过去,他那时并非没有看见,只是选择了熟视无睹,待她冲上来与他搭话时,他也只是问她:“你是不是从不洗脸?”

    这些话似乎是过于刻薄难听了些。他向来如此,对哪个小娘子都不见半分心慈手软,可不知为何,当她现在在他面前字字控诉下来,他心里却忽然有一丝诡异的慌乱。

    确实没有好辩驳的地方,广陵王世子别扭道:“……那是以前。”

    “您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

    “……”

    颜元今忽然嘶一声,问道:“我怎么发觉你今夜脾气有点大?”

    李秀色被这话一噎,同时间脑中响起提示——“叮!”

    【恭喜宿主,帮目标上药,任务+1,已完成72/100,请再接再厉哦!】

    她忽然意识到面前这是自己还需完成28次的任务对象,即便有怒火也要忍去一时,便深吸一口气,将余下的话头憋了回去,反问道:“有么?没有罢?”

    李秀色迅速转移了话题,朝林间一指:“世子,你瞧!那边似有火把光束,是卫道长!他们把僵尸都带回客栈去啦。”

    颜元今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李秀色想起什么,又道:“江照的故事真相大白,可还是不知道在都城是谁害他成了太监。”她叹了口气,又道:“对了世子,我方才瞧见您在看见太监服后面色似不大好,这是为何?”

    她依稀记得当初系统介绍这男三号时说了一句“不喜太监”,想来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眼下不失为一个趁机深挖的好时机。

    她等了一等,终于听广陵王世子道:“我幼时真正发作被人殴打时,没有你。”

    李秀色愣了愣,“啊”了一声。

    “那时确实也有人挡在了我前面,阻止旁的孩童继续欺辱我。”颜元今顿了顿,似回忆起什么,低声道:“那个人,便是宫中的一个宦官。”

    李秀色怔道:“那宦官既救了你,你为何还会……”还会讨厌太监呢?是因为他撞见了他的秘密?

    还在想着,又听身旁人缓缓道:“我讨厌他,是因为……”

    李秀色侧耳倾听,他却没有再说下去,敛去眸中深色,转头看了她一眼:“我为何要告诉你?”

    “……”行罢,你便卖你的关子去吧。

    李秀色今夜因这厮生了不少气,心中正郁结,扭头时却瞧见他瞳孔红色已在渐褪,一时欣喜道:“世子,你眼睛不红了!”

    颜元今眉头一扬。

    “那咱们可以下去了?”

    颜元今想了想,林间寒露颇重,这紫瓜已冻得脸和手没一处不红彤彤,便点了点头。

    李秀色嘿嘿一笑,见他点头,没等他说话,便一下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颜元今原先在树上坐得很稳,这一下猝不及防,险些令他栽下去。

    他勉强稳住身子,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声音有些低哑,却听不出情绪:“你做什么?”

    “礼尚往来,方才世子不也是搂着我的腰?”李秀色理直气壮道:“我惧高,抱紧些,才免得被摔了。”

    她说着话,听见脑中系统通关“73/100!”,不由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她李秀色,晓得抓住时机,哪怕要下树了也得死皮赖脸抓住机会挣一分回来。

    颜元今的脸却有些黑了。

    好一句礼尚往来。

    他问道:“旁人扣你腰,你也都要礼尚往来回去?”

    李秀色为增加可信度,想也不想道:“是啊。”

    广陵王世子的脸更黑了。

    若他没记错,光是卫祁在那个破道士就扶过她很多次罢?这紫瓜就半点不晓得矜持?

    他硬生生将她手掰开,推出去点安全距离,方道:“不许再对本世子动手动脚,不然我便叫你在这树上自生自灭。”

    李秀色“哦”了一声,反正抱也抱到了,分也赚到了,她并不亏,不过眼下却有些愁:“不许碰你,那我要如何下去?”

    话未说完,腰间又被谁人一扣,李秀色吃惊地张大嘴:“你你你——”

    “本世子说的是不许你,没说不许我。”

    又是只许州官放火!

    他扣着她的腰,朝树下一跳,不知为何却没直接跳到地面,而是停在了树中间的一粗干上,他轻功极好,所以站得极稳,李秀色却吓得“哎呀”一声。

    她道:“世、世子,您这是……”

    “我仔细想了想,”颜元今道:“你方才说的话,确实让本世子有些不悦。”

    啊?什么话?哪句话?

    李秀色正在莫名,忽觉腰间一松,整个人立马不受控制,重心不稳地朝前一栽,眼见从树上摔下要砸去地面,却在最后关头忽又被谁拦腰一抱,稳稳放在了地上。

    她听到广陵王世子道:“所以吓唬你一下。”

    “……”

    李秀色心间砰砰直跳,大抵是方才劫后余生的感受过于强烈,又许是素来恐高真正吓到了,眼眶一下子红了,低声道:“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颜元今本意只是开个玩笑,不知为何,瞧见她红着的眼睛,心头忽然一揪。

    他皱眉:“你说……”

    话未说完,李秀色已经扭头便走。

    颜元今下意识要追上去,脚底却忽然踩到个什么。

    他弯下腰,瞧见是一个翡翠色瓶子,瓶盖被他方才不小心踩落,里头撒出来了一些黄色粉末。

    他捡起来,见瓶身上书写着“千滞散”三个字,便朝李秀色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应当是她方才掉下来的罢。

    倒是没听过这个药名,这什么?也是金创药?

    颜元今低头闻上一闻,无色无味,似也没什么稀奇,广陵王世子皱皱鼻子,将瓶盖又盖了回去,想着一会儿追上她,便将此物还回去。

    第92章 神魂

    李秀色气冲冲回到客栈时, 正瞧见一片灯火通明。推开门进去,堂中立着那十几只贴符僵尸,卫祁在、乔吟与顾隽正坐在桌边休息, 而店小二还躺在长椅上, 一旁的陈皮在帮他掐着人中。

    她瞅了眼面色难看的小二, 问道:“他还未醒?”

    “醒了,”乔吟道:“方才瞧见卫道长驱了这么多僵尸进来,又晕了。”

    “……”

    陈皮自椅边一溜烟跑上来,朝她身后望望:“李娘子,你回来了?我家主子呢?”

    话音落, 便见一袭朱湛色身影懒洋洋跨进了大门,陈皮“嗷”一嗓子欢天喜地扑上去, 又被主子一脚踹开, 颜元今依旧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给自己倒了杯水饮下, 期间目光却一直没能从屋中那道浅紫色身影上移开。

    陈皮眼尖瞧见主子身上伤口,忙迎上来嘘寒问暖,却不想又被后者一把将脑袋推开,而后没好气道:“起开,别挡着我视线。”

    陈皮犹疑朝后望去,正见主子视线中心是隔壁桌的李娘子,心中不由奇怪,这娘子今夜脸上是能发光不成, 主子老看着她做什么?

    李秀色在桌边坐下, 给自己倒了口水,方喝上一口,扭过头, 正见原本坐在窗边的广陵王世子不知何时也换自己这桌坐了下来,正好整以暇单手支着下巴,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她与之近距离四目相对,察觉他目光出奇且诡异的柔和,心中顿时一惊,“噗”一声将水如数喷了出来。

    一时间,如同突淋大雨,颜元今身前衣襟登时被浇了个透,面上也未能逃脱地沾了几滴。

    他闭了闭眼,才避免水珠溅入眸中,再缓慢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

    李秀色尴尬无比,脑中默念了句“要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空气静默了片刻。

    陈皮在一旁直抽嘴角,他接连倒吸了两口冷气,心道完了完了,主子素来最是洁癖,这小娘子是生拔老虎毛,眼下怕是要狠狠遭殃。怎么办,她这张胆大包天的嘴不会就地被主子撕了罢?

    好歹和小娘子有些交情,陈皮忙先发制人唱起了红脸:“李娘子!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着,忙掏出帕子上前作势要帮主子擦,一面道:“岂有此理!你如何能朝世子殿下身上吐水,你可知世子这张脸有多金贵,还有他这身衣裳,那可是上好的……”

    却不想话未说完,伸出去的帕子已被主子抬手挡了回来,颜元今抬眼瞧自家小厮,神色带几分责备,再嘶一声道:“你凶什么?”

    陈皮:“啊?”

    他一时有些稀里糊涂,没搞明白主子这话什么意思,只得道:“我不过是替您……”

    颜元今指腹又将眉间两滴水捻了去,打断道:“不怪她。”

    陈皮:“啊??”

    李秀色也如同见了鬼,难以言喻地盯着这骚包世子上下看了两眼,她清清嗓子,道:“世子,我方才并非故意,实在是你……”

    “嗯。”未等她说完,颜元今已经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并非有意。”

    “方才吓着了?”他想了想,续道:“我的错。”

    “……”

    “主、主子,”陈皮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您是不是……”

    是不是发烧了?还是中邪了?这怎么出去打个一趟僵尸回来就判若两人了呢?

    李秀色心中也奇怪得厉害,她总觉得颜元今这态度忒不正常,方才在林中明明还不这样啊?被夺舍了?受刺激了?知道自己不该吓唬人所以良心发现了?那道歉也不该这么着来呀,怎么瞧上去怪让人害怕的。

    还在想着,却见广陵王世子又托起腮,目不斜视盯起她看,神色轻松,饶有兴致,好似在看什么赏心悦目的物什。

    李秀色被他这目光看得毛骨悚然,如坐针毡,忍不住再给自己倒杯水试图压压惊,却不想晃了两下,壶中一滴也落不出,还未开口,便见颜元今斜睨小厮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李娘子换新水?”

    “不、不必了!”李秀色忙道:“我不渴。”

    广陵王世子托腮点点头:“嗯,回来,不必了。”

    李秀色嘴角一抽,忽听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想来是今日一连串奔波,胃里早便空空如也,眼下才有些饿了。

    颜元今啧一声,扭头道:“去,备些吃食来。”

    陈皮为难道:“后厨早便空了,如今就小二一个人,他也晕了。”

    颜元今目光朝远去椅上瞥一眼,无所谓道:“那便将他扇醒了去做。”

    “……”

    李秀色忙又道:“不不不,吃的也不必了!”

    颜元今脑袋转回来,疑惑道:“你不是很饿?”

    李秀色一本正经,用高音量将肚叫压下去:“我不饿,一点也不饿!”

    “哦。”广陵王世子再点点头,继续托腮瞧她。

    一旁的乔吟三人早便发觉了异样,连素来憨直的卫祁在都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他想了想,自怀中掏出自己一直带着的干粮递了过来,客气道:“李姑娘,不妨吃些这个垫垫肚子。”

    李秀色道了声“多谢”,方要伸手接过来,却不想一双长手速度更快地将那干粮捞了过去,颜元今蹙眉道:“不准吃他的。”

    这一句话瞬间又让桌上气氛尴尬了起来,李秀色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随即撇了撇嘴,转移了话题道:“卫道长,你明日何时启程?”

    卫祁在颔首:“需得傍晚日落时,赶尸一般夜间行路,白僵见不得光。”

    李秀色又道:“乔姐姐也一起回去?”

    乔吟沉思一瞬,点头道:“回不回国公府另说,但胤都我是要回去的,在外头飘荡也无事可做。”她说至此,悄悄看了卫祁在一眼,不知为何眼中染上几分愁容,而后又道:“李妹妹若是方便,不如我们一道同行?还有顾公子、世子,大家相伴赶路,倒也不算寂寞。”

    顾隽应道:“昨昨兄无异议的话,顾某自也无妨。”

    大伙儿将目光又聚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却见这殿下似乎压根什么话都没能听得下去,只专注地盯着李娘子看。李秀色抽着唇角,许是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只得单手撑在耳边挡住脸。

    顾隽道:“昨昨兄,你意下如何?”

    颜元今罕见地答得很快:“我没意见。”

    他说完,又道:“你呢?”

    话是问的李秀色,她却自顾自挡着脸,广陵王世子心中忽而有些不快,抬手扣住她手腕,朝下轻轻一压,问道:“跟不跟我一起走?”

    这问题问得太露骨,明明是大伙儿结伴同行的事,在这世子嘴里问出来却好似要双宿双飞的私奔之感,众人纷纷震惊,陈皮已瞠目结舌到摸了把椅子才勉强让自己没摔过去。这究竟是什么个情况,他今后是真的要变两个主子了?

    李秀色只觉莫名其妙,众目睽睽之下,这骚包今夜也不知怎么回事,问个问题都奇奇怪怪的,她还因为他林中所作所为而有些不满,虽说为了任务定还是要与这世子一处的,但眼下实在不想应他,只好道:“您先放手。”

    颜元今愣了愣,似意识到过于用力,应当是握得她有些痛了,便松开了手,倒没再说话。

    顾隽实在好奇得紧,朝李秀色递了个眼神,将她带至一边,问道:“李娘子,昨昨兄这是怎么了?”

    乔吟也凑过来道:“李妹妹,你与世子在树林中是发生了什么?我瞧他怎的今夜对你如此上心,好似、好似一双眼睛都黏你身上去了。”

    李秀色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我不过是陪他看了会月亮,然后帮他上了药。莫非是那顾夕给的药出问题了?”

    “顾夕?”

    李秀色点点头,说话时忙在怀里摸了摸,猛然间却忽然发现似是少了些什么。

    她眉头一皱,又连忙在袖中也摸索一番。

    顾隽讶道:“怎么了?”

    “千滞散。”李秀色急道:“千滞散不见了……”

    顾隽讶道:“那是……”

    他话还未说完,忽见对面一道身影走来,那人一把抓住李秀色手腕,而后低声道:“你跟我过来。”

    后者“诶”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便在几道震惊的眼神中被颜元今一路拉上了楼,再一路径直朝最内的房间而去。

    广陵王世子一脚踹开门,将她朝里一带。

    陈皮连忙跟着跑上楼来,一面跑一面道:“主子!有什么不能在外头说么!孤男寡女,万万不可呀!”

    他作势也要冲进屋子,谁料前脚进去后脚便被人踹了出来,紧接着“砰”一声,大门倏地被关上。

    陈皮“哎哟”一声,屁滚尿流,再不敢造次了。

    屋内并未点灯,漆黑一片,李秀色转过身去,瞧见黑暗中广陵王世子朝她靠近过来,登时心中一跳,下意识朝后退,一路退至墙边,被牢牢困在他与墙中间,忍不住皱眉道:“世子,你这是……”

    “你还在生气?”

    李秀色一愣:“什么?”

    “因为我林间吓唬了你。”颜元今垂头打量她眉眼,低声道:“还在生我的气?”

    李秀色稍有些卡壳,她摇摇头:“没有。”

    “骗子。”

    “……”

    他鸦羽似的眼睫轻轻一扇,问道:“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李秀色一时有些莫名,太古怪了,他何时会在意起她生不生气了?

    “世子,您能不能……”李秀色属实有些别扭,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认真道:“先起开。”她深吸了一口气,提醒道:“是不是,离得有些太近了。”

    “还好吧。”广陵王世子说完,目光缓慢自她的发丝,顺着她的眉眼,白皙的脖颈,一路移至因喘息不住起伏的胸口,眸色一暗,声音低哑道:“李秀色,我好像,有点热。”

    李秀色微怔,察觉他目光,登时眉头一皱,连忙警惕地抱住胸口。却不想他的脑袋却于此时竟直直栽了下来,一下倒在她肩头,撞得她身子不由一歪。

    温热的气息扑在颈间,李秀色浑身一阵酥麻,只觉脖颈处惊起一片鸡皮疙瘩。他重量太沉,她有些推不开,只好认命靠着墙,轻声道:“世、世子……你、你压着我了。”

    “李秀色。”他忽然道。

    “嗯?”

    “色色。”

    李秀色身子一颤,愣道:“什么?”

    “你的小字。”她听到他声音如同醉了似的,意志混沌一般道:“你的小字,色色,不好听。”

    “……”

    李秀色有些无语气道:“你的昨昨也不好听。”

    “嗯。”他似是笑了:“都不好听。”

    说完话,李秀色还想着再推他,却见广陵王世子倏然间又抬起了头,一瞬不瞬盯着她额前胎记看,与片刻前在林间一般,那眼神专注无比,让她不由得响起那句“像虫子”,心中一时防备起来,抬手捂上,而后道:“看什么?”

    颜元今忽然叹了口气,抬手挑了挑她的指尖,将她的手朝下挪,而后道:“像胭脂。”

    “什么?”

    “胭脂。”广陵王世子道:“旁人的花钿长在眉心,你长在这里,很特别。”

    他抬手摸上去,皱皱眉,低声道:“好像,是我错了。”

    李秀色生生一怔。

    她脑中忽然起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又不得不相信这猜测是真的,便试探地看着他,出声问道:“世子,你现在,是不是……”

    她实在没法理解眼下的情况,只得一鼓作气:“是不是对我神魂颠倒了?”

    颜元今愣了愣,问道:“什么?”

    “就是……”李秀色没法解释,想了想,只得迅速伸出手去,在他胸前摸了一摸,忽然摸到一个硬硬的物什,忙将手探进去一把掏了出来。

    广陵王世子心中燥热,一动未动,任凭她摸。只是似有无数虫子随着她动作在他心间攀爬,令他有些难受得皱起了眉。

    他低头,瞧见她在拿出一个翡翠色小瓶子后倏然长舒一口气,似确认了某些事道:“果然是因这劳什子药在作妖!”

    颜元今抓上她手腕,盯着小翠瓶,低声道:“这是什么?”

    他似乎想了想,而后自说自话道:“这是我在地上捡的,你的东西。”

    “是我的东西。”李秀色叹了口气:“你是不是闻了一闻?”

    颜元今有些意识模糊,只知点了点头。

    李秀色瞧他这般乖巧,忍不住好奇道:“世子,是不是眼下我说什么,你都愿意做?”

    颜元今盯着她:“你要说什么?”

    李秀色又道:“是不是我眼下我要什么,你都愿意给?”

    颜元今想了想:“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李秀色眼珠子转了转,她想试验下这药有多灵验,便随口道:“我想要你的剑。”

    话音落,今今剑便被放在了她的手心,广陵王世子闷声道:“照顾好它。”

    别说,此剑平日里见这世子耍起来万般轻巧,朝她手里一放,李秀色登时被沉得险些没拿住,她于心中感慨了一番眼下真是堪比有生之年亲眼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想了想,续道:“我还想要你辫子上的铜钱。”

    语毕,便见颜元今“嗯”了一声,抬手便要去拆辫,李秀色忙道:“诶!等等等等,换一个。”

    她转过身,随意在屋内瞥了一眼,瞧见右侧的窗棂半开,有月光微微洒进,便道:“我想要天上的月亮。”

    “好。”广陵王世子点了点头,作势便要从窗户处翻出去,要上天帮她摘月亮,李秀色见状吓一跳,忙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后腰,急道:“不不不,我不要了——不要了!”

    颜元今低头,感受到她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稍稍挑了挑眉。

    李秀色见他停下来,终于松了口气,她低头,意识到自己此刻因着急在做什么后,忙松开了手,却不想两条胳膊却分别又被人抓住,重新让她环上了腰。

    “叮——”

    【恭喜宿主,任务+2,已完成75/100哦!】

    李秀色这一回倒是没因惊喜冲昏头脑,因她此刻这姿势别扭得厉害,清晰感知广陵王世子身上冰凉的温度,整个人因那桃花香气有些飘飘然,勉强稳住意识道:“世子,我可不可以松手。”

    颜元今想也不想:“不行。”

    李秀色道:“这个姿势不大舒服。”

    广陵王世子这才好似认真想了想,点头道:“那换一个。”

    他转过身,让自己正面对着她,而后稍稍扬了扬下巴:“抱吧。”

    “……”

    黑灯瞎火的,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想入非非。李秀色理智地拒绝了美色,后退两步坐在椅上,摇摇头道:“世子,我算了下,若您是林间开始闻的此药,算上回来,还有这一会儿耽搁的时辰,大概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您便会恢复正常了。我想了想,这一盏茶,您呢就先别轻举妄动,让我来主宰,让我先本本分分地完成剩下八次任务,行么?”

    她这话说得乱七八糟,什么“任务”的他并不能听懂,闻言只愣了愣,皱起眉头:“轻举妄动,什么意思?你是怕我吃了你?”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低声道:“我眼下没有发作,我不会咬你的。”

    也不知为何,这句话还显得有一丝莫名的委屈。李秀色心有些软了,起身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话未说完,见他还是垂着眸,便叹了口气,道:“好罢,你别动,我来抱你。”

    她一边上前,一面道:“先说好,倘若您药效过了清醒了,若是不记得这半个时辰发生的事还好说,若是记得,那这些可都是您心甘情愿、甚至您主动要求的,可不得怪我。”

    她立在他面前,伸出手臂,极轻地抱了抱他,察觉到他身子似是一僵。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76次任务!】

    李秀色松开手,笑了笑,又重新抱了一次,还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背。

    少年微微弓起的身子一瞬挺直,听见自己心中砰砰直跳,好似要从胸腔雀跃地蹦出来。

    【恭喜宿主,完成第77次任务!】

    ……

    片刻后。

    【恭喜宿主,完成第82次任务!】

    所谓千滞散,虽能让对方对自己神魂颠倒半个时辰,且可于这半个时辰内为所欲为,但至多只能增加10次倒贴数。

    李秀色在心中默默数着,数到最后一次,便决意抱得久一些,虽说不大道德,但也算感谢这世子今晚的“无私奉献”了。

    她张开双臂,进行了漫长的第83次任务的完美升级。

    眼见最后一次完成,时间也应差不多了,李秀色松开手,便要朝后退。

    可正当她抬起身子,冷不防后背又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揽住,少年的眸间暗色一闪,似一瞬清明,又一瞬坠落,她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头扑进他胸前。

    李秀色懵了一懵,下意识要挣扎,却听头顶的声音低哑:“别动。”

    他下巴抵在她发上,一字一顿道:“让我试验一下。”

    砰、砰、砰。

    听见心跳声,少年似乎抱得更紧了些,他试探着将头埋在少女的颈侧发间,一瞬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试验?

    李秀色却是愣了,试验什么?

    还在想着,却听脑中又一声“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84次任务,进度84/100,目标确认心动,宿主前程无量哦!】

    第93章 燕瑟

    李秀色醒来时, 隐约觉得头有些痛。

    她翻了个身,下意识低头瞧了瞧自己。

    昨晚颜元今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将她抱得很紧, 当她有些透不过气时, 又忽然将她推开, 神色晦暗不明,只定定看她半晌,随后便一言不发将尚稀里糊涂的她推出了门。

    李秀色半句话都还未来得及说,那扇门便“砰”一声关上了。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不住回想系统那句“目标心动”, 心动?谁心动?颜元今么?

    莫非是那神魂颠倒药的功效实在太猛不成。

    李秀色揉着脑袋开开门,正巧听见隔壁房门也“吱呀”一声,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 却见广陵王世子只探出了半个步子, 瞧见她后, 又将那步子缩了回去,犹如撞了鬼似的,“砰”一声又关上了门。

    ……莫名其妙。

    李秀色下楼,正瞧见卫祁在等人在楼下,乍一瞧见她,陈皮便屁颠颠凑了上来,嘘寒问暖道:“李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李秀色还未来得及说好, 面前便被递过来一杯茶水:“娘子喝茶。”

    李秀色方喝了一口茶, 又被送上新鲜吃食:“娘子用点心。”

    陈皮狗腿地张罗完,最后才笑眯眯道:“李娘子以后有什么尽管吩咐,您今后便是我第二主子, 随意差使我,小的在所不辞。”

    李秀色一口水险些再喷出来,呛了半天,方道:“啊?”

    方“啊”完,便瞧见一人闷声不吭下了楼,发间铃铛清脆响,正是早晨躲她如躲鬼的广陵王世子。他今日换了身棠梨色绣绒花圆领锦袍,腰间别一条月白色革带,系翠青玉坠,招摇中不失风雅。

    小厮陈皮忙不迭迎上去,一面邀功道:“主子,我全按您吩咐,一清早便好生招待起这李娘子了。”

    颜元今默了一默,皮笑肉不笑看他道:“你倒是机灵。”

    广陵王世子途径紫衣身影侧边时,步子稍稍一顿,而后目不斜视走了过去,于窗边落座,方坐稳,便听另一桌的顾隽“诶”了一声:“昨昨兄,你不来这坐么?”

    颜元今瞥过去:“?”

    顾隽道:“李姑娘在这桌呢,你昨夜不是就想着同她坐一处么?”

    “……”颜元今再沉默一瞬:“不必了。”

    李秀色默默啃着点心,头也未转一下,心中叹气道,果然是没了药,这世子八成早忘了昨晚他那副‘饥渴温顺’的模样,又变回了原先不好相处的德行。

    正相安无事用着餐,颜元今方拿起汤匙舀上一羹粥,忽听隔壁桌响起一声“色色——”

    这两个字大抵直击灵魂深处,广陵王世子脑中不由自主蹦出昨夜某个意乱情迷的不堪一幕,手腕冷不噤一晃,汤匙一瞬落桌,发出“啪”一声响,粥登时哗啦啦洒了一半,随即听得那紫瓜续道:“——是我的小字。乔姐姐小字叫什么?”

    许是汤匙掉落的声响过于清脆,引得大伙儿纷纷侧目,陈皮急忙道:“主子,可是太烫了?”

    颜元今黑着脸道:“没事……”

    没事聊什么小字?

    他朝李秀色那边方向瞧过去,正见她兴致勃勃盯着乔吟看,后者笑道:“小字迎玉。”

    李秀色托腮道:“迎玉,有期望白玉无瑕的意思,乔姐姐真是人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比我的正规多了。”她叹口气,又扭头问:“那卫道长呢?可也有小字?”

    卫祁在摇了摇头:“小道出生后,父母因无力抚养,便将我送往了观中,未来得及替我取字。”他想想道:“不过我有一道号,是师傅让师兄替我取的。叫做……”

    “道机。”说话的是乔吟,她鬼使神差接了话,而后抬头道:“可是换作道机?”

    卫祁在愣了愣,诧异道:“乔姑娘如何晓得?”

    竟真的是……

    乔吟的面色难看了片刻,随即敛去眸色中的失落,摇摇头道:“小道长可是忘了?你过去曾同我讲过。”

    “是么?”卫祁在挠了挠头,冥思苦想一阵,喃喃道:“我怎的不记得了……”

    话未说完,忽听客栈门外一阵响动,似雄鹰长嘶,陈皮闻声连忙跑了出去,没过多会儿便抱着一个包裹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一面跑一面道:“主子,来了来了!宫里的鹰使,连夜将那千年雷击枣木飞送来了!”

    雷击枣木?此言一出,数双眼睛齐刷刷望了过来,卫祁在眸中满是惊讶之色,雷击枣木已实属难见,宫中竟有千年生的么?李秀色双眼也亮得出奇,她对宝贝有着极大的好奇心,想着要一睹真容,屁颠颠便从那桌凑了过来,伸长脖子要看。

    包裹搁在桌上,颜元今见她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微微皱眉,清清嗓子道:“你……离得太近了。”

    他摆摆手,再咳一声:“远一些。”

    李秀色“哦”了一声,稍稍朝后退了一退,忍不住小声嘟囔:“昨夜你可不是这样呢,才一晚上便翻脸不认人了。”

    本以为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却不想广陵王世子嘴角抽了一抽:“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故作神秘地叹了口气:“唉,有些往事就让我自己一个人记得吧。”

    颜元今面色难看:“我也记得。”

    诶?

    李秀色一惊,立马又凑上前去:“世子也记得?你你你、你记得你昨夜那个样子——”

    话未说完,她的脑袋便被一只手硬生生推了回去,广陵王世子似忍无可忍道:“我说了,离远一些。”

    李秀色虽退回去,嘴上仍不依不挠道:“世子,你真记得?那、那我抱你你也——”

    话未说完,一旁的陈皮险些崴了脚:“抱、抱谁?”

    李秀色再接再厉道:“我抱你不是故意的,是你要求的,你不能怪我。”

    陈皮有些站不稳了,扶住桌子:“谁、谁要求的?”

    另边桌上,卫祁在吃惊地张大了嘴,乔吟和顾隽贴心地替他托了托下巴。

    颜元今眼下的脸色可谓是黑得比煤炭还黑,在这黑当中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李秀色惊奇地发现这厮耳朵居然也会染上红晕,莫非是想起昨夜种种过于羞愧了?她还未来得及再开口,便听他道:“你若再多说半个字,我便叫人把你这张嘴缝上。”

    李秀色立马捂住了嘴。不过说起来,这厮的要挟好像愈发没那么血腥了,居然只说“缝上”,也没说“割了”,想来这段时日朝夕相处,到底是有些效果。

    颜元今将包裹拆开,正见有两段半掌粗的雷击木,他将两木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瞧见上头纹路清晰精致,眉头不由一挑。在包裹中另外还有一封信,随着他动作不小心晃至了地下。

    李秀色眼疾手快捡起来,再给他递了过去。广陵王世子却只扫了一眼,淡道:“拆开念念。”

    陈皮忙道:“我来。”

    他接过信,抽中内里信纸,一字一顿道:“世子亲启。世子年有十八,已至娶亲之年……”

    娶亲?颜元今眉头一挑,莫名抬眼看了面前紫瓜一瞬,低声道:“继续。”

    “放眼胤都,无与殿下相配。”

    广陵王世子哼一声,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今已故镇国长雄大将军之长女燕瑟郡主来都议亲,陛下一诺千金,许她自行选夫。”陈皮读到此处,忽而有些卡壳,顿了顿,再瞧瞧自家主子脸色,方道:“燕瑟已于七日前表态,有意于王府,待世子回都商讨,若无异议,可许一段佳话姻……姻缘。”

    持雷击木的手微微一顿,颜元今抬头:“谁?”

    “燕瑟郡主,”陈皮尴尬道:“就是一月前方回京的那位,主子同她在御花园还有过一面之缘,是那位总是缠着您的燕禾郡主的姐姐。”

    颜元今眉头一皱,饶是自己小厮介绍了这么一大通,他也想不起来是哪一位,只冷道:“她选夫,同我有什么关系?”

    陈皮又有些为难道:“那人家不是、不是选中了您么……”

    “……”

    这边厢,广陵王世子正黑着脸,另一边,李秀色已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起来,燕瑟……这名字好生熟悉,呀,不就是那日在集市上曾于一豪华犊车中惊鸿一瞥的端庄大美人么?那时听人说闲话这郡主要自行选夫,没想到还真选中了这倒霉世子。也不知那大美人什么眼光,选谁不好,这位脾性这么差,干嘛非要嫁给他呀!

    颜元今手中摩挲着枣木棍,不知为何又下意识看了面前那紫瓜一眼,见她正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总之神色称不上开心,心中便没来由地舒快了一瞬,忽而问道:“你怎么看?”

    “依小的所见,”陈皮忙摇头晃脑道:“虽说燕禾骄纵任性,但是她那个姐姐据说是知书达礼,更是一等一的样貌,若是主子不排斥,也不是不……”

    “没问你。”

    “……”陈皮:“啊?”

    颜元今支起下巴,懒洋洋看了李秀色一眼:“你怎么看?”

    李秀色被问得一愣,什么她怎么看,她能怎么看?再者,这是他的人生大事,又不是她的,就算她有看法,能有何用?

    这骚包既然会问旁人看法,是不是说明他心中倒也不排斥?若是排斥,早便将信纸撕了,哪还有问人的兴致,这么想着,她便忙顺着他心意道:“世子,依我看,正如陈皮小哥所说,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不乏是美事一桩呀。”

    说完场面话,本以为他会高兴,谁料广陵王世子的表情却好似凝固住了。

    他淡淡看她一眼,眼中不知在想什么,似气又似笑,忽而点头,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道:“你说的是。”

    李秀色立马嘿嘿一笑。

    颜元今冷哼一声,再不看她,随后道:“拿笔来。”

    话音落,远在隔壁桌的顾隽忙屁颠颠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墨递了上来,一面道:“昨昨兄,我身上就这么些了,省着点用。”

    颜元今斜睨他一眼,接过纸笔,在那张信纸上打上一个大大的“叉。”

    随即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干。”

    最后将信纸揉成一团,丢回陈皮怀中,在他的目瞪口呆中冷道:“寄回去。”

    第94章 师兄

    临近傍晚太阳落山, 便是赶尸回都的时辰。

    卫祁在等人临行前,有刘老跛为首的村民前来送上干粮,这些人得知飞僵乃江照所化后, 心中多是五味杂陈, 除了唉声叹气, 再说不出来其他。

    村民送至村口,遥遥相望,众人虽不过在此地待过寥寥几天,如今踏上远离无恶岭的路程,倒是恍若隔世。

    卫祁在的马行在最前, 马儿行得极慢,他坐于马上, 右手持缰绳, 左手朝天空每一里洒一张黄符。马尾处绑着一面黄幡, 幡布招展摇曳, 幡棍上还系着一引路铃,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在马后有一条长长的僵尸队伍,额上皆贴着符箓,由高到低依次排列,为首的飞僵紧紧跟随引路铃,带领一众小僵尸于林间高举双手,一路蹦行。

    僵尸队伍后,跟着一马一车, 骑着小桃花的正是广陵王世子, 驾车的是其小厮陈皮,车内自然便是乔李两位小娘子。

    李秀色坐在车上,时不时掀开帘子朝外望望, 有一回探出头去,正撞上颜元今瞧过来的目光,便立马笑盈盈迎上去,后者只是稍稍一愣,而后冷哼一声,再不看她,她便只好再将帘子放下。

    也不知怎的,自从这倒霉世子上午收了信,便老摆着张臭脸,不怎么高兴似的。

    说起来,她不仅对赶尸场景稀奇,更觉得这世子稀奇,照理说他若是想,大可以率先策马回都,这会儿竟能乖乖地跟着他们几个慢腾腾前行,也没听见半句怨言。八成是这段时日培养出来了同伴感情?

    还在想着,忽听前方一声马嘶,李秀色急忙朝外看去,见是卫祁在高高勒马,便奇道:“卫道长,怎么了?”

    卫祁在皱眉道:“不知前路有何异样,这马突然有些癫狂,死活不愿意再走。”

    乔吟掀帘,朝林路间深处望去,只瞧见一片漆黑,看不清有何身影。此时已离开无恶村数十余里路,天色已晚,今夜无星无月,气氛一时倒有些莫名的阴森。

    卫祁在皱眉,试图再驱马前行,但饶是绳鞭上抽,它也只是原地打转,横竖不肯前进一步。

    颜元今瞧在眼里,拍了拍小桃花的脑袋,嗤道:“走罢,跟我先去探探路。”

    说着,一声“驾”,与那匹灰马不同,小桃花长蹄速奔,一转眼便已冲进了林子,随着渐远的铃声清脆,再没了踪影。

    众人等了片刻,没见那世子归来的迹象,李秀色不由紧张起来,陈皮更是急得想干脆驾马车一并冲进去算了,可还未动作,便听得熟悉的辫铃动静,焦急望去,正见是自家主子悠哉游哉地回了来。

    他不仅回来,手上还拎着一件染了血的外衣,那衣裳用的是粗麻,材质较为粗糙,勾线也极为潦草,看起来更像是平日里拾柴者所有。

    卫祁在讶道:“这是……”

    “捡的。”广陵王世子道:“看来这林子里有过命案,瞅着血迹也新鲜,应当刚发生不久,不过我绕了一圈也未找着尸体,更没见着凶手。”

    他似有些嫌弃地将那外衣朝卫祁在方向一抛,随即道:“也不知是谁抛衣荒野,挂在树上,宛若人影,倒是吓了本世子一跳。”

    卫祁在握着那沾血外衣的手稍稍一紧,道:“此马许是闻着了前方的血腥味,才不愿前行。”

    颜元今哼道:“你这没用的马若是再走不动,不如将它四蹄割了,正好小桃花吃素吃腻了,给它来点同胞的肉开开荤。”

    话音落,便见小桃花难以置信地打了个响鼻。

    那灰马更是生生哆嗦一记,听得懂人话似的,原地猛转了一圈,当即又朝前去了。

    卫祁在一愣,方才无奈摇头道:“前路既有命案,不知是否为山贼土匪,恐有危险,大家当心。”

    乔吟点头道:“道长放心朝前去罢。”

    她说完,坐回车里,却见李秀色一脸凝重,不知在想什么,不由道:“李妹妹,怎么了?”

    李秀色稍稍一怔,神思似刚刚归位,“啊”一声道:“没事。”

    乔吟担忧地握上她的手:“妹妹可是怕山贼?”

    李秀色扯唇角笑了笑,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怕的倒也不是山贼,只是脑中忽然想起系统最开始对于原主的介绍。原主就是死于土匪山上的无烬洞中,被僵尸咬,再在化尸前被那倒霉世子活活烧死……如今她倒贴任务快走到尽头,虽说不清楚原书内容走到了哪一部分,离原主身死的情节还有多久,但眼下听见‘土匪’二字,还是不免有些条件反射的担忧。应当不会那么巧吧?

    这一回,卫祁在与颜元今并列队前,马车依旧跟在僵尸队伍的最后。进了林后,因光线有树干遮挡,愈发昏暗,视线便也更加模糊起来。

    正相安无事地前进着,眼看便要穿过这一片暗林,却在刹那之间,平地忽而卷起一阵狂风。

    那风势极大,陈皮所驾马车登时寸步难行,车身都猛烈晃动起来,车内两个小娘子顿时也是东倒西歪。小桃花及那灰马更是连连长嘶,高高举起前蹄,却也无法与之抗衡。

    卫祁在怀中的罗盘也于此时急剧颤动起来,他施手摁压,却丝毫也压不住,眉头顿时一凛,低声道:“坏了!”

    他回过身,一跃而下,果然见那风掀得僵尸额上的符箓也正在摇摇欲坠,正要急扑至飞僵面前将那符箓重新贴好,却不想狂风猛烈至他站都无法站稳,符纸当即于风中一瞬飘飞,飞僵的一双黑眸猛然睁了开来。

    卫祁在心中顿时大愕,喝道:“江照!”

    然而没了符纸的飞僵听闻唤自己姓名,也只是静静看他一眼,随后竟突然原地一蹦,直直朝上空飞去。

    颜元今位于前方,登时皱起眉头:“这东西是要趁乱跑了?”

    他仰着头,于风中艰难睁着双眼,抬手便要掏今今剑,不想却看见飞僵停在半空的树枝上,似乎没有要跑的意思。颜元今持剑的手微微一顿,下一瞬,便看见远处忽然又急速飞来一道白衣身影,眨眼之间,便与那飞僵缠斗在一处。

    那身影所穿像是道服,与卫祁在身上如出一辙的朴素,只是颜色不同,卫祁在为蓝,而他为白,腰间也别着一柄拂尘,似也要比卫祁在带的那一柄大上许多。

    那人与飞僵打斗时,风声渐歇。

    卫祁在终于可抬起头,盯着那白色身影,似愣了愣,在瞧清其面容后,当即又惊又喜,大声道:“师兄?!”

    师兄?

    马车里晃得晕头转向的两位小娘子早下了车在路边扶树歇息,闻言不由皆是一怔,可是卫道长那个说是已经失联一段时日的师兄?他竟又出现了?缘何会跑至此处?

    半空中的那白衣身影闻声朝下望了望,目光在卫祁在身上停顿片刻,似是回应。卫祁在尚在欢喜之中,忙道:“师兄,我来助你!”

    话音落,便听那身影冷声回道:“不必。”

    他与飞僵斗在一处,起先尚在上风,但许是方才卫祁在那一声呼喊另他有些分心,转眼竟被连连逼退,自树上一跃而下,直朝后退了三步。

    飞僵也跳下,两甲直直朝他刺去。

    眼见那所谓师兄正好退至自己面前,颜元今见状,忙抽出今今剑,作势要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想那师兄却扭头冷看了他一眼,而后持拂尘将剑身狠狠挥开。

    广陵王世子动作被打断,先是莫名,而后哂笑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了,不需要帮助。”那师兄低沉说完,继而又转向飞僵,拂趁金丝急出,如滔天巨浪,迎头而下,将那飞僵一瞬笼罩在金丝所扣的笼狱之中。

    卫祁在神色满是钦佩,远处观战的李秀色几人更是叹为观止,原以为小道长的银丝已经足够厉害,没想到他师兄使的竟是金丝,威力相比也要大去许多,难怪卫祁在常说师兄是他们观中最厉害的,此言果然飞虚。

    唯独颜元今面色不善,嗤笑一声。

    眼见飞僵被困再一动不动,卫祁在忙朝着那边奔了过去,一面道:“师兄,没曾想你竟会出现在此处!”

    “方才也不知为何会刮起邪风,我险些以为这僵尸要脱逃了,多亏有你及时赶到。”

    他行至那人面前,素来沉稳的面上难得有几分喜悦,道:“师兄这段时日何处去了?师父传信来说你与观中失去联系,叫大家好生担忧。我本是想等赶尸回观后再去寻你,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叫我在这碰上了你。”

    他一通倾诉完,瞧见面前那人神色无半分波动,面上无太多表情,不由愣了愣:“师兄?”

    卫祁在盯着他的脸,心头不知为何一跳,低声道:“师兄。”

    他的手轻轻放在了拂尘柄处,稍稍一紧,不动声色道:“师兄,你见着师弟不高兴么?为何不说话?”

    那师兄终于有了动静,静静看他一眼,沉声道:“道机。”

    卫祁在的手这才微微一松,从拂尘柄处移开,笑道:“师兄,你——”

    话未说完,忽见面前那人神色一变,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一丝绿光。

    卫祁在眉头一跳,下意识便要朝后退,却不想猛然被人扣住肩膀,利甲瞬间刺入肩头,另他生生一痛。紧接着便是一片黑影迅速砸下,他抬手想将之劈开,却劈了个空,余光中只瞥见自己那最为敬重的师兄唇间生出尖长锋牙,宛若僵尸恐怖,而后颈处狠狠一痛,竟是被生生咬了一口,撕扯下一块肉来。

    第95章 长齐

    李秀色等人登时大惊失色:“道长!”

    乔吟神色一瞬慌乱, 一把抱琴自车上跃下,铮铮两弹,银针簌簌朝那师兄飞去。卫祁在趁机用力摁拂尘手柄, 柄内桃木剑霎时飞出, 直朝师兄胸前击去, 颜元今也适时出剑,及时在卫祁在身后一拉,将他拽离危险地带。

    卫祁在手捂着脖颈,踉跄几步,吐出口血水来。

    他盯着那此刻状如僵尸的熟悉面庞, 难以置信道:“师兄……”

    然而那师兄对他的痛心毫无反应,原地掀起狂风大作, 将银针等一干武器如数掀飞。紧接着又呲起牙, 直直朝乔吟方向袭去, 卫祁在见状, 顾不得其他,猛然冲过去,挡在她面前,拂尘银丝刹那间飞出,将师兄牢牢捆住。

    乔吟看着他颈间的血迹,担忧道:“卫祁在,你、你没事吧?”

    卫祁在眼下神色已显虚弱,但还是摇了摇头。

    然而此时, 忽听“砰”的一声, 银丝如数被炸开,那师兄一跃而出,卫祁在不由皱眉道:“师兄……原本道法便高强, 这等法阵怕是、怕是困不住他。”

    李秀色急道:“那要怎么办?”

    “怎么办?”广陵王世子于那端冷笑:“困不住他,便杀了他。”

    话音落,他于今今剑上扣满七星铜钱,右手用力于剑端一推,剑如利箭飞速就那师兄心□□去,那师兄原地后跳,适时躲开剑身,却不想七星铜钱于刹那间离剑而出,方向折转,就着这师兄身上七穴所在依次打去。

    那师兄连连后退,似被砸得吃痛,猛然扭头朝颜元今方向看去,而后低哈一声,奔着他这头直直跳袭而来。

    颜元今虽是意外,却也嗤道:“倒是挺能抗揍。”

    师兄两手指甲锋利尖长,不住乱抓,广陵王世子持剑左右砍去,却不想刚砍掉的指甲会在眨眼之间又迅速长出来,而且长得更长。

    僵持之间,只听一声嘶哑的低吼,那师兄竟原地不住旋转起来,卷起一地枯叶,只消片刻功夫,一时间竟突然多出了无数具一模一样的“师兄”,立于四面八方。

    颜元今这是第一次见,不由眉头一皱:“这又是什么歪门斜术?”

    卫祁在眼下面色苍白,却还是不由惊道:“数影分身之能……仅有岐僵可为,师兄是……是化成了岐僵?”

    “什么岐僵八僵,”广陵王世子被困在中心,也没了耐心,低声道:“既然分不清哪个是真的,那便一个个杀过去罢。”

    他持剑对最近的一具长刺,直接将那幻影一剑穿透炸开,转而又去刺身旁另一尊,却不想于此时后背猛然受了一掌,皱眉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两具“师兄”,也不知方才是哪个偷的袭。

    他冷笑一声,想也未想,抬剑在右方一位刺去,便听一声嘶吼,那师兄顿时痛极,一旁的幻影自行炸开。

    颜元今挑眉啧道:“还是被我打中了。”

    师兄原地发狂,愈发癫烈,数只幻影又瞬间齐齐围攻过来。

    陈皮和顾隽在远处直看得惊心动魄,一个忍不住嚎叫:“主子当心,主子当心哪!”

    一个完全丧失语言:“昨昨兄——”

    李秀色更是大声:“世子!你、你可千万不能受伤!”

    颜元今下意识抬眼朝她方向看过来,听见那句“不能受伤”,不知为何有一瞬分了心,而后直觉腹部一痛,似被拂尘金丝用力一击,唇边呛出口血来。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抹了抹唇角,皱眉朝那“师兄”望过去,后者分身已经合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而后直直朝他蹦来。

    乔吟当即“唰唰”射出银针,却不想那师兄只抬手一挥,便将数根银针掀了回来,有一枚直直嵌入她小臂,痛得她闷哼一声。

    卫祁在眼下已然头脑晕眩,浑身无力,见状还要上前,却不想只走出几步,便直直地单膝跪了下去,一头栽去地上。

    “道长!”

    乔吟立马奔了上去,搀扶起他。

    颜元今皱起眉头,这个所谓的“师兄”倒是个会偷袭的,分身之术让他分心时中了招,眼下受伤见血,因和上次间隔不过一晚,这一回心底燥气升得极快,他只能用力下压,才能勉强不让眼睛变红。

    眼看这“师兄”手中的拂尘要再度向他袭来,颜元今也没心思再与他周旋,挽了一记剑花,要送它一招毙命,却于此刻远处天空不知何方飞来一道红光,似一卷红绳卷起那金丝朝天上一抛,拂尘登时脱手,那“师兄”当即抬头看去,却见头顶罩下一由红线制成的遮天布网,将之牢牢困于其中,任凭他如何挣扎嘶吼,此网也未见破损,反而缠得更紧。

    “善哉善哉。道清,几日不见,你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一长者声音自林间深处传来,卫祁在于昏昏沉沉间低声道了一句“师父”,便再无了意识,彻底于乔吟怀中昏睡过去。

    颜元今收了剑,皱眉朝声源处看去。

    有人缓步踱出,一身棕褐色道衣,头戴道帽,虚白胡发,眉眼慈合。应当已是花甲之年,却举步轻盈,想来定是功力深厚,道法颇深。

    乔吟率先道:“尊者是?”

    “贫道法号长齐”,他指了指卫祁在,笑道:“是你怀中这位道机的师父。”

    “原是长齐师傅。”乔吟一愣,忙将卫祁在靠放在一边树上,而后起身行礼,尊敬道:“师傅,道长他被咬,受了重伤,还望您能救救他。”

    长齐看了一眼紧闭双眸的爱徒,摇摇头道:“不急。”

    他转身,先是看了颜元今方向一眼,问道:“世子可有事?”

    广陵王世子却未答话,只将目光移开,似不愿搭理他。

    “当年的事,确是我师父做错了。”长齐无奈叹道:“师父早已羽化,世子称得上大仇得报,缘何还要记恨上观中所有人?”

    颜元今冷笑一声:“我劝你莫要跟我提旧事,否则别怪我手上的剑不认人。”

    长齐真人无奈笑了笑:“世子脾性果然如我耳闻,一成不变,也罢、也罢啊。”

    他说完话,旋即回头看向那被困在红网中的原观中大弟子,摇头道:“我这弟子原名郝行至,同其他弟子一般,也是幼时便被爹娘送入观中,因姓了‘郝’,我记得他小时候便常常放出大话,此生只行好事,不做坏人。行至确实做到了,一生向道,兢兢业业,也成了观中最聪慧稳重,能力最高的弟子,可我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落得了这个下场……从不做坏事,却在今日险些杀了自己的同宗师弟。”

    “道清啊道清,不过是让你赶尸入都,究竟在都城遇见了什么,连你的命也搭了进去?”

    他声音似很有些痛楚,忍不住抬手隔着红网轻轻摸上爱徒的肩头,那道清的身子倏然一僵,是感受到师傅情意,竟生生愣住,再不挣扎了。

    乔吟心中也有些苦涩,她早就听小道长夸过多次这个师兄,可见二人情深意重,如今小道长却被这个他最为敬爱的师兄重伤至此,如何不让人感叹造化弄人?

    顾隽于一旁问道:“方才还要多谢道长相助。不过道长如何晓得我们在此?”

    长齐道:“都城外各处都有阴山观联系的信使,便是信使探得了道清踪迹,并告诉我他现状不太寻常,我便亲自出观寻了过来,不想正在此处撞上你们打斗。”

    他看向卫祁在,叹了口气:“但老道终究是来晚了些。”

    李秀色虽也难受,但还是道:“道长不必自责,方才也是多亏了您,才救下了广陵王世子。”

    长齐看向她,好笑地摇了摇头:“我救的并非广陵王世子,而是道清才是。若再晚些,世子恐怕要让我这大徒弟灰飞烟灭了。”

    颜元今冷哼一声,这老头说得倒是没错,若不是他横插一手,他非得报了这吐血的仇不可。

    长齐续道:“我会将道清带回观中,他生是我道家的人,死也要葬在道观,我定会让同门各位长老好生超度于他。”

    又道:“还有这几位——”

    他目光落在飞僵和那几个小白僵身上,叹道:“也由我赶尸回去。”说完,又着重在江照身上望了望,微微蹙眉道:“我瞧这位原应是栋梁之才,能化飞僵,心性想必是至善之人,它眼下被道清的金丝束缚,想来是与他有过缠斗,此尸多半是预料危险,方才是想助各位一臂之力,试图护你们安危罢。”

    众人闻言顿时一怔,李秀色喃喃道:“它想……护我们安危?”

    “嗯。”长齐道:“我见它额上仍有黑气,此尸应当还有冤情未解。几位可知?”

    乔吟道:“他多年前参加科考,想来应当是中了举,却不知为何被迫害至宫中做了宦官。”

    “原是如此。”长齐眯起眼睛,叹道:“那此事,还是交付各位,弄他个真相大白罢。”

    乔吟等人点头应“是”,广陵王世子却并未出声,反而表情于此刻一瞬变得古怪。

    他察觉丹田燥气已再压不住,下意识想要抬手,却不想面前忽然挡过来一双小手,用力替他捂住了眼睛。

    颜元今怔怔顿住动作,透过掌下空隙,看见那矮小的紫瓜正吃力地踮着脚,不让大家看见她手下那双已然开始变红的眸子。

    顾隽于不远处奇道:“李娘子,昨昨兄怎么了?”

    “没事。”李秀色听着脑中系统“叮”的一声,嘴上胡诌道:“世子方才眼睛进了沙,我帮他吹吹。”

    说完,踮着脚作势去“呼呼”吹了两记,又听得“叮”一声。这一会儿功夫,竟又涨了两分。

    颜元今这边却不怎么好受,他只觉眼皮痒得厉害,心间似又有虫子在爬,原地静默半晌,而后忽然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手拉了下来。

    李秀色急道:“世子,你这不能——”

    话未说完,却忽觉被手腕力道带得险些朝前一跌,颜元今一声不吭拉着她,转身径直朝树后走去。

    顾隽又奇道:“诶?昨昨兄,你们去那做什么?”

    颜元今面不改色:“去后面吹吹。”

    “……”

    到了树后,李秀色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朝外望望,小声道:“世子,你一人躲在这便好了,为何还要将我拉过来?”

    颜元今反问道:“你方才不是很殷勤?”

    他看着她:“这么想帮我护住,干脆便一直在这护着好了。”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但是倒也在理,李秀色点点头:“行罢。”

    她说完,又看着他的红眸,小声叹气道:“世子,您这真是不方便,但凡受伤见血便会变色,那岂不是随时都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颜元今本想说“你以为本世子便那么容易吐血?”,但不知为何,想了想,说出口的便成了:“本世子竟不知你对此事这般挂念,既然如此,以后这任务便交给你了。”

    李秀色讶道:“什么任务?”

    颜元今有些没耐心,这是什么白痴问题?她不是刚做完么?他这么想着,下意识便抬手贴上她眼睛,察觉到掌心温度,又很快放下,清清嗓子,别过目光道:“这个。”

    李秀色愣了愣。能涨任务的活计,谁不愿意干呢?不过……

    她想了想,问道:“既是任务,世子,我倒也不是贪财之徒,不过还是想问问,做这个有工钱吗?”

    颜元今:?

    “没有。”

    他没好气看她一眼。真恨不得像敲陈皮脑门一样也给她一个暴栗,看看这紫瓜脑子里平时都装了些什么。

    另一边厢,长齐道长已从袖中掏出了一红色药瓶,从中倒出三颗,而后行至卫祁在身边道:“将他嘴撑开。”

    乔吟立马照做。

    卫祁在吞下三粒药丸后,倏然浑身颤抖起来,额上开始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死死咬着嘴唇,好似极其痛苦一般地闷哼起来。乔吟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的身子,一面急道:“师傅,这是怎么回事?小道长他怎么了?”

    李秀色在树后听见声音,也连忙跑了出来,再顾不上那世子,半跪在卫祁在身边,低声道:“卫道长竟出了黑色的汗!”

    “别紧张。”长齐道:“我方才给他喂的是五毒丹,以毒攻毒,暂逼出他体内三分之一的僵毒,也能稳住他七日不化僵尸,也不会丧命。”

    乔吟闻言,喜极而泣道:“真的么?那、那道长——”

    她道:“剩下的两分毒呢?七日后呢?是等回了观中再帮他解么?”

    长齐捋了捋胡须,面上露出两分为难之色,终于摇了摇头:“我解不了。”

    “什么?!”乔吟愕道:“为何、为何会解不了?”

    “阴山观只执掌捉僵炼僵,并不擅长救僵,僵毒入体本就已无力回天,我这个药只能勉强撑七日,若七天后他还不好转,便只能等死。”

    乔吟一瞬跌坐在地上,眼眶登时红了:“那、那再没其他的办法了吗?”

    顾隽等人回想起当日的顾朝,也纷纷心痛难忍,难道便要见这卫道长也如此下场么?

    长齐见她落泪,长叹一口气,沉吟道:“其实办法,还是有一个的。”

    闻言,众人的双眼又一瞬亮了起来,乔吟连忙道:“有一个?是什么?是何办法?道长,劳烦你快告诉我,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乔吟有一条命在,定要去救他。”

    长齐道:“我师父度衣真人有一同胞兄弟,早年唤作度裳真人,后自改法号乐双散人。乐双虽同为修道之辈,但他因喜好奇特,所学便皆是奇门遁甲,更精通医术,早年间,是有过一例僵毒入体,但仍将人救活了的例子。”

    他说着,目光不由在靠那树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广陵王世子方向望了望,摇摇头后,又收回视线,续道:“那人僵毒要比道机深入得多,五脏肺腑都已被同化,如今却也能如常人无二,都是多亏了乐双的妙手回春。”

    闻此,乔吟一时间激动起来,忙问道:“这乐双散人如今现在何处,我这便就去找他!”

    长齐道:“乐双早年与我师父大吵一架后便出走在外,听说已于白牙谷自立了门户。此人脾气古怪,不爱见生人,喜四处游历,即便找过去,或也只能吃上个闭门羹,若想让他救人,许还需遭些苦头。”

    乔吟眼下早已喜极而泣,坚定道:“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长齐看着她,终点了点头:“那便去罢,听天由命——”

    “我这徒儿的性命,便交在娘子手上了。”

    他一声长叹,拍了拍尚在昏迷的爱徒肩头,再不说其他,转身摇起引路铃。道清师兄为首,白僵为中,飞僵江照为尾,踏着月色,摇摇晃晃,一如他悄无声息至此,眼下,终又悄无声息地带着队伍消失在暗中。

    第四卷 白牙谷

    第96章 冰火

    白雪皑皑, 岁暮天寒。

    愈往北去,天色便愈凉,北风冷冽, 刮得人脸都生疼。

    待与长齐道长一别后, 乔吟等人当即原地调转了方向, 照提示直向北方而去。白牙谷据说乃一处依山傍水的避世之地,乐双散人将观宇修建于此,也可见其素来喜好自由闲散的性子。

    尽管一路快马加鞭,可待大家赶到目的地时,已是一日之后的傍晚时分。

    这一日, 众人片刻也不敢歇,连夜奔波, 连口水都未喝, 饶是广陵王世子这么养尊处优的性子, 也未有半句怨言, 顾隽这样的世家文弱公子,虽然身体素质不如旁人,却也始终撑着。乔吟心中暗自感激,虽然大家都未明说,但她知晓,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下来,几人早已如建起那五阳阵时的密不可分一般,互生情谊了。

    白牙谷夹在两座高峰之间, 中间还有几条小溪潺潺, 饶是外头冰天雪地,此谷内光景竟还如早秋一般舒适。谷址偏大,一眼望去, 坐落着数户人家,地形更称不上简单。

    乔吟指使陈皮驾车随意抄了条小路,待行至有人家时,便下了车,上前去急促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壮汉,见外头站着个如花似玉、却神色紧张的妙龄美娘子,双眼登时一亮,客气道:“姑娘找谁?”

    乔吟道:“此处可是白牙谷?谷内可有座道观?”

    “道观?”壮汉神色忽而变得奇怪起来,却仍是好声好气道:“此地乃白牙谷没错,可却没什么道观。”

    “没有?”门外忽又响起另外一个小娘子的声响,循声望去,那小娘子一身紫衣,饶是发间流苏飘逸,也没能遮住她额角骇人的胎记,不过她看上去却像是毫不在意,不加任何遮掩装饰,只上前道:“大哥不如好好想想?这谷内怎可能没有道观?”

    壮汉瞧她一眼,语气显然没有方才有耐心,凶巴巴道:“没有便是没有,我还能诓你不成!”

    话音落,便听“铮”一声响,他还未反应过来,肩膀上便驾了柄长剑,剑锋一端紧贴着他脖颈,持剑之人声音倒是懒洋洋:“好好说话。”

    那人问道:“有还是没有?”

    “哎哟、哎哟!郎君,小郎君,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那壮汉瞧着眼前那一位生得极俊俏的小郎君,见他做派张扬便深知不是好惹的,眼下被剑抵着更是吓得直哆嗦,只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这谷内,确实、确实是没有道观啊!”

    “嗯?”小郎君的剑更偏了些。

    “但是!”那壮汉当即悬崖勒马,想起什么似的,大声道:“但是有一桩庙!有庙!”

    “庙?”乔吟皱起眉头,追问道:“在哪?”

    壮汉忙抬手朝远处一指:“就往那边方向,过去二十里便是了。”

    李秀色不由讶道:“这么远?”

    壮汉这一回再不敢对这位小娘子大不敬,忙道:“因那庙素来不让生人随意靠近,所以建得远了些。”

    广陵王世子的今今剑没有要撤回的意思,只嘴上嗤道:“不让靠近,那还建什么庙?便不收香火钱了?”

    壮汉面露为难道:“主要是那庙周围有些……有些蹊跷。我们也靠近不了。”

    “怎么,还能有机关不成?”

    “倒也不能说是机关,只是那庙里的人大抵在庙外设了什么障,导致那路不大好走。几位需小心行事,否则怕也是到不了庙前的。”壮汉诚恳求饶道:“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几位行行好,莫要真动刀剑哪!”

    方说完,便听一人温和道:“放心,他不会的。”

    说话的是另一眼生的俊秀公子,端的是书生气质,眉目如画,气质如竹,语气也慈善许多。那公子抬手握住锦衣郎君的剑柄,“诶”一声道:“昨昨兄,这位大哥已如数指了路,你又何必再这般疾言厉色?”

    小郎君这才收了剑,扛上肩头,哼一声道:“玩玩而已,真是经不得半点吓唬。”

    说完,转身便率先离去。

    乔吟也道了谢,抓紧回了马车。

    就剩下顾隽和李秀色,一个给壮汉塞了些银两,安抚对方受伤的心灵,一个指指广陵王世子的背影,再指指自己的脑袋,打了两个圈圈后做个鬼脸,露出个“您懂的,那人就是脑子有病,别跟他一般见识”的暗示后,这才转身跑了。

    一路跑到广陵王世子身后,却听前方那人讥道:“你方才是在说我坏话?”

    李秀色一惊,装傻充愣地“啊?”了一声,续道:“世子,您身后长眼睛了?”

    “嗯。”颜元今顿了顿,声音带些嘲讽:“你果然在说我坏话。”

    “……”这是在套她话罢,还真是防不胜防!

    李秀色未与这世子多说,早早溜之大吉,钻进马车,正见乔吟坐在卫祁在身边,满脸忧色。她那双狐狸眼的眼梢处微微泛红,应当是许多时候都想落泪,却又生生忍了住。

    这样一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大户人家小娘子,却会武术、不拘束缚、敢于和迂腐礼教抗衡,甚至在这样的关头还能佯装坚强,李秀色心中敬佩,也有些酸涩,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乔姐姐,道长会没事的。”

    乔吟没有说话,只深深看了一眼靠坐在车厢内、紧闭双眼,犹如活死人的卫祁在,而后用力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

    白牙谷内地势崎岖,虽不过二十里路,却行得极为艰难。待至目的地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

    但饶是天黑,众人却还能一眼清晰地看见远处那座庙宇。

    坐落在谷中最为偏僻的地带,四周都是极粗的河流,唯那一尊庙立于中央,如同一座孤岛。

    奇特的是,那四周的河流竟都散发着丝丝荧光,这也是为何大伙能一眼瞧清的缘故。

    陈皮将马车挺至河旁,率先跳下马车,四处转了转,方才道:“不对啊!这儿有河,却没有桥,要怎么过去?”

    “没桥?”乔吟掀帘:“你再仔细找找?”

    陈皮气喘吁吁道:“真没有,这几边我都望过了。”

    李秀色也下了马车,讶道:“真奇怪,若没有桥,难道要让我等蹚水过去么?”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道:“世子,你不是轻功厉害得紧?要不您先飞过去敲门罢?托里头的人出来,省得我们在过去。我瞧这河挺宽的,万一水也深蹚不了,再淹死我便不好了。”

    颜元今坐在小桃花背上,似觉得好笑,斜睨她:“你倒是惜命得很。”

    他说完,倒也不推脱,足尖轻轻一踮,便于马上腾空而起,眼看便要自那河上飞过去,却忽听“轰”一声,河身突然全部燃起熊熊猛火,极其猛烈,有数丈之高,直飞冲天,颜元今眉头一皱,只觉烈火焚身,只得一记翻身,又退了回去。

    方站上岸边,陈皮已嚎叫着扑过来:“主子,您没事罢!”

    颜元今未搭理他,只抬手扑灭衣摆上的几点火星,又看向河面上已一瞬熄灭的烈火,冷笑道:“看来是存了心不让我过去了。”

    李秀色因方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眼下只知咽口唾沫,喃喃道:“难道真要蹚水么?”

    她上前,瞧着那潺潺的河流,没有半点火苗的势头,仿佛方才所见所闻皆是花了眼,也不知那庙主是何奇才,能做出这样的机关。她壮着胆子,抬脚在河水中点了一点,试图探探深浅,谁知脚尖刚碰上那水流,便听一阵“呲呲”声,随即再是一阵稀里哗啦,这四周的河面,竟一瞬结成了冰。

    结冰之迅速,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脚尖还伸在水里,眼看要将她的脚也整个冻住,身后忽被人拉了一把。

    广陵王世子蹙着眉,声音没好气道:“傻了,不会动?”

    李秀色确实有些傻了,愣愣道:“世子,这、这水还会结冰!”

    “我有眼睛会看。”颜元今盯着冰面,冷声道:“既然结了冰,我们便踩冰过去。”

    李秀色似乎这才神识归位,忙道:“踩冰?万一中途碎了怎么办?”

    “怎么,还真的怕淹死?”他这会儿真算不上什么好脾气,许是她方才那不知躲闪的模样惹毛了他,语气便有些讥讽:“放心,我看这河里没有鱼,即便是真的淹死,也能留个全尸,不会有东西来吃了你。”

    李秀色被批评得有些不大高兴,低下头,嘟囔道:“我说说而已。”

    颜元今本还在气头上,瞧见她这似是受了委屈的声音及模样,不知为何一愣,声音瞬间放低了下来,而后皱眉道:“我方才……”

    他罕见有些卡壳,又换了个说法:“我不是真的想让你……”

    “死”字还没出口,便听身后方一声“哎哟!”

    李秀色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瞧见陈皮正栽在冰面上,冰虽没有被砸碎,但这小厮似是摔得不轻。她连忙跑过去,担忧道:“陈皮小哥,你没事罢?”

    陈皮一张肉脸紧紧贴着冰面,面若菜色道:“我不过是抬脚想试试这个冰厚不厚,谁知刚踩上来,便突然被滑倒,这冰……这冰属实太滑了!一刻都不能站稳!这绝不是寻常的冰!主子,主子可千万不能走哇!”

    本以为此话能给大伙打响个警钟,却不想李秀色却道:“这么神奇?我来试试!”

    “别——”

    陈皮一嗓子没喊完,便见李秀色抬脚站了上来。

    甫一碰到,她便如方才的陈皮一般,径直滑栽了出去,眼看脑袋便要砸上冰面,身后又被人拉了一把。

    虽被拉一把,但脚尖还在冰面,依旧滑得要摔,那人只好直接抓上她腰间衣裳,竟是直接将她一把拽了出去。

    李秀色原地打转踩上地面,才如回到实地,惯性使然朝前扑了两步,直扑到广陵王世子身上,两手摁上他的胸膛。

    抬起头,瞧见他面色不善,却明显没有方才那么凶巴巴,只道:“你能不能让我——”

    他似乎被自己的话噎住了,狠狠一顿,才道:“你能不能省点心?”

    李秀色怔了怔,认真点了点头。

    颜元今这才闭了闭眼:“摸够了没?”

    “……”

    李秀色忙收回手,尴尬道:“没、没摸。”

    广陵王世子轻嗤:“狡辩。”

    “……”

    顾隽在岸边将可怜无人问津的陈皮小哥拖救出来,叹气道:“这冰如此滑,我们要如何过去?”

    乔吟道:“我试试罢。”

    李秀色忙道:“李姐姐,会摔跤的!”

    乔吟摇摇头:“无碍,我会当心。”

    顾隽仍有些不放心,上前做好随时搀扶的准备,却见乔吟屏气凝神,似将心气化去丹田,随后在冰面上迈下了步子。

    “哒。”

    她稳稳地踩了上去,再踏上另只脚,也全然安稳,没见一丝一毫要摔的迹象。

    鼻青脸肿的陈皮难以置信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与李娘子都不可,偏偏乔娘子可?”

    话音落,忽见自家主子也稳稳站在了冰面上,便愈发惊讶了。

    顾隽在旁沉吟道:“那我也……”

    “你不行。”他还未上前,动作便被人一声打断,说话的正是广陵王世子,他道:“想必此冰只有会习武有内力者将内力聚于丹田方可立稳,你若是上来,只怕是要摔成肉饼。”

    乔吟道:“正是。”

    顾隽伸出去试探还未落地的脚立马默默地收了回来。

    他道:“那、那我们……”

    “虽然我与乔娘子可以站稳,但此冰还是有些邪门,即便是有内功,也岌岌可危,应当无法用人背人的办法。你们唯一的退路,便是在短时间内学会一道内功心法。不过,”颜元今打量了那三人一眼:“以你们的才智,怕是不行。”

    李秀色坚强摇头:“我觉得我可以。”

    顾大公子附议:“我也是。”

    颜元今哂笑一声,扭头道:“乔娘子,你先过河去敲那庙门寻人,我在这安顿几个蠢学生。”

    乔吟点了点头,道了声“是”,方才慢慢走冰过河。

    终于行至河对岸,她回过头,朝着远处另一边的马车望了一眼,低声道:“小道长,等我。”

    第97章 闭门

    “闭目冥心, 心止思止。神功天成,真气混喉。”颜元今拿着跟小竹棍,轻轻点在地面上, 没什么耐心地道:“配上这一套丹田发力动作。记住了?”

    顾隽点头:“记住了。”

    他屏气凝神, 念起口诀, 缓慢做起动作,倒是有模有样,一时间神清气爽,直觉腹腔有股热力,登时甚喜。

    “昨昨兄, ”顾隽一只脚放在冰面上,感慨道:“我大抵是能出师了。”

    颜元今挑眉, 不错, 顾阿绣这厮到底是个天生读书人, 文字敏感度极强, 心法口诀等极易领悟,不过片刻就已完全参透,亏得他天生不爱习武,若是当初挑了武生的路,怕是能和自己都比上一比。

    广陵王世子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扭头看另两个不成器的,陈皮天生同功法无缘,直接瘫倒在地道:“主子, 我便留在此处给大伙儿照看车马和卫道长罢, 便不过河了。”

    颜元今看向最后一个紫瓜,她伸着小胳膊小腿,艰难地打着拳, 绞尽脑汁想着:“闭目冥心,心止神止……”

    顾大公子贴心道:“李娘子,是‘思止’。”

    “……”李秀色忙“哦”了一声,继续道:“闭目冥心,心止思止。神功什么成……”

    话音未落,那小竹棍便就着自己脑袋轻敲了下来。

    李秀色吃痛捂住头,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笨。”

    顾隽提点道:“神功天成,真气混喉。”

    李秀色点点头,一遍遍不放弃念着:“闭目冥心,心止思止。神功天成,真气混喉——神功天成,真气混喉——”

    念到最后一次,她掷出一掌,忽觉掌心发热,丹田处也似有一股热泉源源不断,当即大喜道:“世子,我也成功了!”

    顾隽在旁微笑道:“李娘子当真聪敏。”

    李秀色顿时羞赧起来,谦虚道:“哪里哪里,还是不及顾公子半分的。”

    “多谢李娘子赞赏。”

    “也多谢顾公子。”

    眼见这两人夸来夸去谢来谢去,竟没一个想到来谢谢恩师,广陵王世子登时有些不爽,轻哼一声道:“聪敏?”

    他煞风景道:“这么久了才成功,不是笨是什么?”

    “……”

    李秀色默默给了这倒霉世子一记眼刀,未搭理他,朝着冰面走去。她将脚放上去,果然发觉这一回能站稳了,心间一时高兴起来,忍不住在冰上朝前多走几步,眼看着快要过到对岸,她脚下忍不住越走越快,谁料忽而只觉身子一滑,险些又要朝后栽去,却在这时被人一把揽住腰侧,稳稳地搀扶了住。

    李秀色回头,正见是方才同自己一起前行的顾隽,他内功心法显然学得更牢固,见她此状,先是抱歉:“失礼了。”又担忧问道:“李娘子,你没事罢?”

    李秀色愣了愣,摇头:“没事,多谢——”

    还未谢完,忽觉有谁抵着自己脑袋,将她身子硬生生推正,又抬手用竹棍敲开顾隽揽着她的手,而后插站在了二人中间。

    广陵王世子无甚情绪道:“行冰时不许互相搀扶。”

    顾隽讶道:“昨昨兄,为何?”

    颜元今看他一眼,面不改色:“修习内功便是如此。”

    顾隽点了点头,立马诚恳道:“多谢提醒。”

    “……”

    李秀色莫名其妙看了颜元今一眼,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她并未多想,再行几步便过了冰,长舒一口气道:“小小一桩庙罢了,竟在四周都摆上这些五行八卦,飞也不行、用些民间法子撒土止滑定也不行,若是没有半点身手的寻常百姓,岂不是要在这冰上摔死。”

    冰上荧光渐歇,她朝那隐在暗中的庙宇望了一眼,喃喃道:“也不知李姐姐怎么样了。”

    *

    乔吟敲了半晌的门。

    起初无一人应她,透过围墙的暗黄色光芒,可见其中应当是亮着灯的,定是有人在,却唯独听不见半点声响。

    过了片刻,突然听见声声似狼的嚎叫声,嘶长骇人,仔细分辨,才认出是狼犬的声音。犬吠声随着嚎叫此起彼伏,倒让乔吟稍稍一愣,这院中似养了犬,还不止一条,甚至似数量极大。

    她虽奇怪,却也没时间思考,只能大声呼喊,尽量不被那犬声压下去:“乐双、乐双散人在么?求求您,见我一面罢……”

    也不知喊了几声,等了多久,内里才传来细微的动静,有人在院内道:“施主请回罢。”

    乔吟眉心一跳,急忙道:“乐双散人,我有要事相求,还未见您,如何能回呢?”

    庙门“吱呀”一声大开,内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尼僧,面容慈和,对她立掌微微颔了一首,而后道:“此地并无何乐双散人,施主莫要再叫喊了。”

    “不可能。”乔吟皱起秀眉:“这白牙谷并无道观,唯有此一座庙宇,周边布置又如此蹊跷,若非散人玲珑心,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您并非乐双,那乐双在何处,是在庙里么?”

    她说着,等不及便要朝里冲,素来在外人面前循规蹈矩的国公府小娘子眼下也有失了分寸的时候,可她还未进门,便有跳出两个持棍小僧童,将她牢牢拦住。

    “佛门重地,施主怎能擅闯?”

    乔吟面上露出歉意,低声道:“我属实是没办法了,我有急事相求,我、我朋友他——”

    “施主,”老尼僧缓声道:“我再说一遍,此地并无乐双散人,更没人能救你友人性命,您还是快快请回罢。”

    说完,又道:“关门,送客。”

    眼看庙门要被那两个小僧童关上,忽而从侧边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扣住了门边。两个小僧童吓了一跳,唯恐夹着那人的手,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动作。

    入目的是一位扎着双丸髻的小娘子,她朗声道:“我这姐姐可并未直言到底是何要事相求散人,大师,您怎么晓得那乐双有救人性命之能?”

    老尼僧笑了笑道:“施主,佛门不杀生见血,您还是将手放了罢。”

    “怎么,”小娘子身后不知何时又站出来个翩翩小郎君,气势多张扬,冷笑一声道:“她若不放,你敢让那两个小东西伤了她?”

    李秀色回头,看了广陵王世子一眼,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底气了些许,多有些仗势行威的意思,点了点头,续转回头道:“大师不妨先回答我的问题。”

    老尼僧只是淡笑,并不言语,倒是那两个小僧童异口同声道:“深更半夜前来叨扰,可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几位若是有心,明日再来罢。”

    李秀色闻言,与乔吟对视一眼,后者听到那句“明日再来”,便知是有了希望,眼底终于露出亮色,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乔吟明日再来,届时希望散人可见我一面,多谢诸位了。”

    老尼僧没有说话,只与两个小僧童一同对她颔了颔首,见李秀色终于放开了手,方才关上了大门。

    *

    离开那庙宇,首当其中是要寻一处落脚之地。

    此地并无驿站,众人只得敲开一处较大的农家,借住一晚。那农户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俩,瞧见广陵王世子递出的元宝,便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忙竭尽所能收拾才出三间空房来。

    广陵王世子理所当然地独自住了一间;乔吟与李秀色一间;顾隽、陈皮与沉睡的卫祁在住了最大的那一间,陈皮打了地铺,顾隽与卫祁在分睡床铺两头,倒也勉强不挤。

    李秀色深知自己睡觉极不老实,虽与乔吟打过招呼,但还是有些赧然,这一觉便睡得有些心不在焉,深怕万一熟睡了一脚将人踹下去,于是直到夜半三更,意识还清醒得厉害。

    她睡在外侧,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朝外看去,后半夜突然出了月亮,光色皎洁,窗纸外如白昼明亮,她盯着盯着,便见门外似走过一道熟悉的人影轮廓。

    李秀色愣了愣,等了一会,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朝外走去。

    开门再关上,行至院中,正瞧见院内那一棵歪脖子树上,正闲闲地靠坐着一个人影,手里似拿着什么小玩意,认真地雕刻着。

    李秀色半晌没出声,使劲望了半天也没看清楚他究竟在刻什么,终于唤了一声:“世子?”

    树上那人听见她声音,似是怔了怔,迅速将手中物什背在身后,方才低头看她一眼,皱眉道:“这么晚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我还要问您呢,您又在树上。”这歪脖子树极矮,李秀色两手两脚并用,几步便爬了上去,在另一端坐稳,扭头笑眯眯道:“世子又在做什么呢?”

    颜元今眯起眼睛,看着她从站在地上,慢慢地爬到树上,只一会儿便坐在了自己身边。他打量起她侧脸,回道:“凭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本也没打算他会说,只叹了口气,望着天,喃喃道:“我睡相不好,小的时候总爱踢被子,让自己着凉,大了些,有一回去一个认识的姐姐家中住,与她同睡一床,结果第二天醒来,她在床下,我在床上,原来是被我半夜踢了出去。自此以后我便再也不敢跟旁人睡了,我爹说,就我这种,没法与夫家同床共枕,日后长大了定是嫁不出去的。”

    颜元今愣了愣,他不知她为何会提起这些,本来只是随意听听,谁知这小娘子竟越说越偏,说到最后,都说到嫁人共枕这一环去了……深更半夜,同一个小郎君谈论这些,她便不知羞的么?好在是和他谈,若是和别人谈……

    一想到和别人谈,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又有些不爽起来,像今日看见顾隽揽她腰一样不爽,他也揽过几次,也没见她用那么感激涕零的眼神望过。

    他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就算她喜欢他,就算、就算她也很想嫁给他吧,那也不能这么自然地高谈阔论起这些罢?

    李秀色“诶”一声,回道:“您不是问我为何不睡觉么?”她指指自己屋内的方向,吐舌道:“为了乔姐姐。”

    颜元今也顺着她所指方向望了一眼,嗤道:“谁若是做了你以后的夫君,怕是倒了八辈子霉。”

    李秀色也不气,嘿嘿一笑,违心道:“谁若是做了世子以后的娘子,定是修了八辈子福。”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87次任务,进度87/100!】

    这一声完全在李秀色意料之中,虽说她越来越摸不透这倒霉世子在想什么,但对任务可是越来越拿捏了,似乎只要夸他就能成功,简直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以至于她现在都不忍心多用几回,这些时日到底是和主角团有了些感情,只有看见卫道长平安无事,她才舍得与他们道别离开罢。

    颜元今静默了一会,终于勾了勾唇角,挑眉道:“倒是说了一次实话。”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背在身后的右手捏了捏手中的物什,虚空量了下尺寸,目光落在面前小娘子的手上。

    他想了想,道:“你今日为何如此莽撞?”

    李秀色茫然:“什么?”

    广陵王世子对着她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被夹过一次,已经成了这幅德行,若是再有一次,就不怕它真断了?”

    李秀色皱皱鼻子。

    这倒霉世子还真好意思说,夹过一次,不就是拜他所赐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收放了几下拳头,随意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话音落,忽觉身旁一阵动静,竟是这广陵王世子突然凑了过来,桃花香扑鼻而至,清洌好闻,倒让她莫名一愣,盯着他放大的好看而极近的眉眼,竟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坐至她身侧,并未抬眼看她,只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手几乎将她的小手全包裹住,还捏了捏,似乎自己也愣了愣,但又很快回神,啧道:“像鸡爪子,难看。”

    “……”

    李秀色反应了半瞬,忙一把甩掉他的手,努力压住心中怒火,方才尽量好脾气问道:“世子,您抓我的手,就为了嘲讽这一句?”

    广陵王世子点了点头,反问道:“不然呢?”

    “……”

    得。

    李秀色拍了拍手,丝毫再没和他继续坐下去的心思了,露出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自树上一跃而下,向这倒霉世子招了招手,不打算陪他在外闲谈,作势要回屋,却忽听远处一声嚎叫。

    似是犬吠,夹杂着痛苦的嘤嘤声,却很快被阵阵脚步声压下,在这亮如白昼的夜晚叫得她莫名心间一颤。

    第98章 尸群

    李秀色下意识停在原地, 抬头道:“有犬在叫,还有许多脚步声。世子,你听见了么?”

    广陵王世子看她一眼, 将手中物什收进袖中, 跃下树来:“自然, 我又不是聋子。”

    李秀色听着那阵阵的怪异声响,似是有数人成群结队在路上游走一般,好奇道:“需过去看看罢?”

    颜元今好笑:“不是怕狗?”

    “您不是在这么?”李秀色认真道:“只要有您一起,便没那么可怕了。”

    颜元今先是一愣,继而眉头一扬:“说的也是。”

    他说完话, 方才抬手摸了摸发间辫尾,听得翡翠铃铛传来的声响, 似笑非笑道:“跟紧我, 别乱跑。”

    李秀色听着脑海中第88次通关音, 点了点头, 忙跟着他一齐走出了院中。

    两人顺着月色就声源处寻去,李秀色一路上小心翼翼,只觉那些脚步声愈发清晰,听上去人数众多,很是杂乱,而之前尚在痛苦狂吠的犬声却早已没了动静。

    行至一个路口,方拐过弯,李秀色还要朝前走, 冷不防前面那人却停了下来, 她一头撞上去,登时吃痛,下意识捂住脑袋, 小声道:“世子,怎么不走了?”

    广陵王世子这一回破天荒没因她撞上来而生气,只低声道:“你看那边。”

    李秀色愣了愣,猫着腰朝前方远处看去,而后倏然一怔。

    只见十步之外的横向路上,正浩浩荡荡走过去一大堆人影,一眼望去大抵有四五十人,却个个东倒西歪,好似生了什么不能好好行走的病症一般,不仅动作缓慢,而且手脚乱动,姿势怪异。

    李秀色不由咽了咽口水,小声道:“这么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街?”

    “人?”颜元今冷笑一声:“你再看看,它们是什么。”

    李秀色内心忽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再定睛看去,却见这四五十人竟皆是披头散发,犹如行尸走肉,阴森诡异。

    她尚在打量,忽见这群“人”中,有一个最靠边上的,似察觉这边气息,猛然转了头朝她方向看来,李秀色下意思屏住呼吸,紧张看向他的面庞。

    那张脸颜色蜡黄,皮皱可怖,有一双空洞发绿的眼,干唇下是两根细长的尖牙,正抽着鼻子,似是在辨认这边的气味。

    李秀色双眼瞪如铜铃,直憋得脸通红,才见那“人”又将脸慢吞吞转了回去,继续跟着队伍行走在长长的街道上。

    颜元今扭头,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好笑道:“是打算把自己憋死?”

    李秀色这才忍不住小口喘起气来,连喘了几下方惊恐道:“世子,是僵僵僵、僵尸!好多僵尸!”

    “我知道。”

    “怎么会有这么多僵尸?!”

    “我怎么知道。”

    “……”

    颜元今沉吟道:“这些东西感官似极不灵敏,大抵只能发觉近物。行动也迟缓,看起来是不常出没的尸群。”顿了顿,续道:“应当是从什么地方才跑来这谷中的,所以还只是在街上转悠,并未进宅伤人。”

    方说完,忽听李秀色低“呀”了声:“世子,你看那!那狼犬!”

    颜元今皱眉,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见远处一石墩后果然倒着几具狼犬尸体,不由眉头一皱,低声道:“是被喝干了。”

    李秀色心中倏尔一揪,不知为何想起了猴毛儿,难过道:“若是咱们方才早来会,指不定能救下它们。”

    广陵王世子道:“迟来的善心无济于事,有那个时间不如想想怎么救下那老东西罢。”

    “谁?”李秀色讶然,朝着尸群方向看去,只见他们游走的那条路上,再朝前一小段便是个年久失修的小六边亭,亭中铺着厚厚的烂棉被,有一老乞正蜷缩其中,呼呼大睡。

    李秀色顿时一惊,看了看老乞,再看了看尸群,眼见他们距离越来越近,不由急道:“不行,他们马上就要行至亭子了,定是要害死那大爷的!”

    颜元今没有作声,只抬手摸上今今剑,正要上前,忽听不远处两声“铮铮”琴响,他与李秀色皆是一怔,扭头去看,却见乔吟正半坐于一围墙之上,长发飘扬,单手抱琴,又是铮铮两弹,银针如剑瞬间飞去,直直朝尸群飞去,位于最后方的几个僵尸喉间狠狠中针,竟接二连三个倒了下去。

    李秀色万般惊喜,却也不敢太大声,只小声道:“世子,是乔姐姐!乔姐姐真厉害!”

    不过是刺了几个僵尸罢了,瞧她这激动又敬佩的眼神,好在这乔吟是个小娘子,若是个郎君,怕是这紫瓜口水都要落下来了罢。

    广陵王世子不屑地哼一声,道:“倒是被她抢先了。”

    他说着,抬手轻轻一挑,今今剑瞬间出鞘,贴上七星铜钱,掌心在剑柄处轻轻一推,剑身便如离弦之箭一瞬飞出,连斩五僵,每一具都瞬间燃起烈火,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纵身上前,握住剑把,挽了一记剑花,立于那亭中老乞与尸群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数量虽多,却个个无用,我倒是不知你们是何僵种,不过无论是何,今日没一个能活着走出我的剑下。”

    尸群闻见新鲜人气,顿时又躁乱起来,喉间发出饥渴的声响,张牙舞爪地齐齐朝颜元今方向扑来,后者丝毫不惧,只持剑左挡右杀,只不过片刻,便又火烧了一大片。

    乔吟见状,也从墙上跃下,琴声飒飒,银针簌簌。

    二人此番配合打杀极其漂亮,不过打着打着,远观的李秀色却发现了不对劲,广陵王世子也似笑非笑:“乔娘子是在同我抢人?”

    乔吟狐狸眼微垂:“若是小道长醒着,定也不愿见世子让这些僵尸全部灰飞烟灭。”

    颜元今唇角一勾:“但可惜,他没的那个本事,乔娘子更是没有。”

    话音落,便见他腕间轻飘飘一转,方才仅被乔吟用银针打趴下去的僵尸也瞬间被铜钱剑刺杀火消,乔吟眉头一皱,却也根本来不及阻挡,眨眼之间,这片地界竟只剩一片尸焦灰烟之气。

    她一时有些气结:“这些尸还不知生前是何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世子便全杀了?”

    颜元今懒洋洋点头道:“全杀了,一个不——”

    “留”字还没说完,却听身后一声得意的清脆:“还有一个!”

    广陵王世子愣了愣,转头,却见不知何时跑过来的紫衣小娘子正站在亭边高阶上,而在她的身边,半站着一个维持着奇怪行走姿势的僵尸,僵尸脑门上贴着一张符箓,应当便是这小娘子方才冲上来贴的。

    颜元今定定看了须臾,忽而笑了:“你胆子不小。”

    他说完,抬手作势要挥剑,冷不防却见那小娘子一下挡在僵尸面前,双手横开。

    颜元今眉心顿时一跳,刺出的剑瞬间被收回,才好险没碰上她,他声音顿时沾了几分没好气:“你做什么?”

    李秀色拍了拍方才吓了一跳的小心脏,依旧拦着道:“世子,这一个你不能杀!乔姐姐说得对,我们尚且不知这些僵尸是何人。好歹留下一个,日后待小道长醒了,还能查查这是何僵种,为何此地会现僵群,方能替这白牙谷永绝后患呀。”

    广陵王世子哼一声,却终究也没让她起开,只收了剑,冷着脸道:“下次再突然挡在今今剑前,别怪它翻脸不认人。”

    李秀色重重点头,诚恳道:“世子放心,我也是事出有因,下次绝对不拦你了,您莫要再生气了。”

    乔吟上前,却是神色暧昧,微微笑道:“李妹妹,我看世子恐怕气的不是你拦他,这是气你不顾自己安危罢。”

    李秀色“啊?”了一声。

    却见广陵王世子神色不自在了一秒,清清嗓子,打岔道:“本世子今夜也杀够了。既然你这么想救它,便由你自己扛回去罢。”

    李秀色又“啊??”了一声,瞧着那身板五大三粗的僵尸,面色登时苦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亭间一阵动静,原是那老乞早被他们几人吵醒了,还瞧见了僵尸,抖了一阵,又吓晕了过去,李秀色上前,帮他将那破烂的棉被掖好,似怕他倒是醒来会冷,想了想,又悄悄从腰间钱袋中倒出一半铜板,小心塞在了他的枕头下面。

    颜元今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定定望着她背影几秒,目光又移了开来。

    *

    广陵王世子兀自先回了住处,乔吟二人却并没有直接回去,她们本就没了睡意,便留下来寻了片涂将那几只狼犬埋了,李秀色还动手自做了个简陋笨拙的木头碑,也算是给像猴毛儿一样可怜的小家伙们寻了个归宿。

    做完这些,再拖着那僵尸回住处时,天已大亮。

    众人将那僵尸定于屋内,由陈皮独自看管。随后便带上昏睡的卫祁在,又朝着那古怪寺庙而去。

    奇怪的是,这一回的河面上,竟比昨夜生生多出了一座可供马车通行的木桥来。

    众人过了桥,行至庙门前,听着院中汪汪犬吠,乔吟方要抬手敲门,那庙门却“吱呀”一声主动开了。乔吟一愣,却见门后又出现了那两个小僧童。

    两童一男一女,皆是灰扑扑的装扮,各挽了个童子髻,单手立掌看向她。

    乔吟道:“二位童子,可否帮我通报一声,我那友人病重,急需乐双散人相救。”

    那男童子颔首道:“施主。你那友人,是男是女?”

    乔吟怔了怔,道:“是位郎君。他就在马车里,他还是阴山观的道士,散人应当知道他,他是……”

    女童子打断道:“散人不关心这些,施主只需回答我们问的问题便是。”

    “……是。”

    “施主同那友人,是何关系?亲属?还是眷侣?”

    乔吟依旧微怔:“我与他是……是……”

    她想了想,抿唇道:“就是单纯的友人。”

    男童子道:“施主若不说实话,便请回罢。”

    李秀色在旁听得着急,忍不住道:“这就是实话啊!卫道长是我们大家的友人。”

    女童子转眼看她道:“那位友人,究竟是谁来相求?若是人人都来求上一嘴,那眼下便可打道回府,散人不救了。”

    李秀色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这、这是什么个道理?”

    难怪那长齐说这乐双性情古怪极难相求,救个人还问这问那,莫名其妙这么多事儿。

    “散人只问与那友人最为情深的一个,那一人来求便是。若是没有,便等有时再来罢。”

    “我,”乔吟身子一颤,忙道:“我在求,我来求。”

    “心诚则灵——敢问施主,是为谁而求?”

    乔吟抬起眼,一双狐狸眸子盛满略带悲怆的笑意:“为我倾慕至深的郎君。”

    男童子看她一眼,立掌道:“他还有几日可活?”

    “……五日。”

    “好,”男童子道:“那便请施主在庙门处跪求上四日,待第五日时,若心诚已至,自有人来帮你开门。”

    第99章 下跪

    闻言, 众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李秀色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讶异道:“跪求?为何要跪?散人不愿救人便罢,缘何要这般作践他人?”

    两位小童子却并未理会她, 只盯着乔吟道:“施主若不愿, 便请回罢。”

    他们说完作势要关门, 却不想突然有一柄长剑横出,挡住了那要关上的庙门,颜元今持剑冷笑一声:“怎么,现在就要赶客?”

    这两小童子到底还是孩童,见刀剑相向, 一本正经了半天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然而很快又压制下来, 故作冷静道:“施主这是做什么?”

    颜元今道:“那老东西眼下在何处?叫他出来, 他若不出, 莫怪我亲自进去见他。”

    男童子挺直胸板, 固执道:“施主即便是闯进去,也是寻不见散人的,退一万步,即便是寻见了,砍了散人的头,但凡这娘子不跪,他也不会动手救人。”

    广陵王世子似是气笑了,正欲再说话, 却听顾隽叹气道:“二位童子, 你们可知这娘子是何身份,怎能叫她下跪于此——”

    未说完,却听那女童子道:“即便是当朝公主, 也需得守这济世观的规矩。”

    好好一个道士出身,不建观却建了座庙,庙里不见半个道士,全是僧人,明明是庙,名字里却偏偏要占个“观”字,这全天下怕也没有比那乐双更稀奇古怪、不按常理做事的人了!

    还好意思叫做济世观,李秀色听见后气得险些要翻白眼,啐道:“什么济世,我看分明是见死不救观。”

    女童子道:“施主们若再无其他要说,便请收了剑,我二人要关门念经去了。”

    乔吟却于此时忙出声道:“等一下!”

    众人目光齐聚她身上,却她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咬了咬唇,低声开口:“我跪。”

    李秀色一惊:“乔姐姐……”

    顾隽也面露担忧:“乔姑娘三思,跪上四日,你身体如何吃得消?”

    乔吟却只摇了摇头,示意大家莫要担忧,再定定看着那两位童子:“是否只要我跪了,散人便一定会现身救人?”

    她问出话后,在众人注视下慢慢朝后退了一步,一言不发地理了理裙摆,随后单膝弯曲,一条腿率先在石子地上跪了下去,那些石子扎人得紧,李秀色不由心提到嗓子口,倒吸一口气,低声道:“乔姐姐……”

    那男童子微微颔首,沉声道:“看施主心意而定。”

    乔吟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背脊笔直,神色无恙,风带着凉意吹过小娘子发梢,她声音如冬日寒雪,却炙热无比:“好。”

    “阿弥陀佛,愿施主得偿所愿。”

    伴随着两位童子立掌出声,广陵王世子似乎懒得再多说什么,颇有些不快地收了剑,济世观大门终于缓缓关了上。

    *

    乔吟立于风中,双手合十,狐眸紧闭,万般虔诚。

    李秀色在旁看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受起来,她深知这书中女主一心痴恋道长,后者却总因身份对她分寸持距,乔吟这一路走来没少为此伤心,在道长受伤后却又愿做到这种地步,可叹情谊深厚、让人鼻酸。

    她这么想着,忽觉鼻尖一痒,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指腹便沾上一片雨水。李秀色愕然抬头,正见此时竟漫天飘起了小雨。

    “下雨了……”她不由喃喃:“乔姐姐,下雨了,你要不要先去一旁躲——”

    话未说完,却见乔吟摇了摇头:“无碍。”

    “不行。”李秀色想了想,转头便要朝马车奔去,掀开帘子,正瞧见昏睡的卫祁在安稳地坐靠在位上,原本神采奕奕的小道士眼下却是面色发白、唇无半分血色,她忍不住叹口气:“道长,望老天开眼,你能好转。待你醒来,只盼能晓得乔姐姐的好,莫要辜负了她。”

    她叹完气,咬咬牙,从车内抱出一把伞来,跑回庙门前,瞧见广陵王世子和顾隽还站在一旁,便道:“伞只有一把,两位先回车内罢,我在这陪着乔姐姐便好。”

    顾隽愣了愣,他还在因乔吟的下跪举动而震撼,闻言道:“我……”

    未说完,便被颜元今一把拉了过去,广陵王世子抬脚便朝马车走,一面道:“正好,本世子也懒的在这。”

    李秀色见二人上了车,方才独自单膝半蹲在乔吟身旁,默默替她撑起了伞。

    乔吟睁开眼,苦笑道:“李妹妹,其实你不必……”

    李秀色“嘘”了一声,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只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为姐姐和小道长做这么多了。”

    乔吟笑了笑:“多谢李妹妹。”

    “乔姐姐,”李秀色瞧着她侧脸,想了想,终于问道:“你便这么喜欢卫道长么?”

    乔吟似怔了怔,半晌方低低地“嗯”了一声。

    李秀色又问道:“因为喜欢,便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乔吟笑道:“心系一个人,自然什么都愿为他做。李妹妹对世子不是如此么?”

    乍一听她提起世子,李秀色反而愣了愣,这乔吟还一心以为她对花孔雀一往情深呢。

    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托腮想象着,最终还是摇头砸砸嘴:“我还是想象不出来。”

    乔吟道:“那便是妹妹还不够喜欢世子。待你像我喜欢小道长一般喜欢他时,便可感同身受了。”

    她对那倒霉世子岂止是还不够喜欢。

    李秀色这么想着,只“唔”了一声,佯装听懂了一般点了点头,又听乔吟道:“只可惜……”

    “可惜什么?”

    乔吟长睫轻垂,似想起了什么,神色黯淡下去,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轻声道:“只可惜他不够喜欢我。”

    李秀色微怔。

    她问道:“姐姐如何晓得他不够喜欢?”

    “我在幻境中见到了他。”乔吟笑了笑,续道:“见到日后我还是这般追随他,他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本以为日久见人心,天长情可定,能叫他多看一眼我,能磨得他回心转意,可他依旧从未表意。”

    “境中有一日我生了气,放言说再也不追寻他了,我爹要我嫁人我便嫁,要我成亲我便成,本以为这样便能让他慌乱后悔,可即使如此,他却也至始至终从未开口要我留下。”

    “便是这样一个人,我与他赌气,原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场戏。”

    “他叫做道机,同我说,道法是他今生的机缘,不可抛弃。我便问他,那我便可弃么?你猜他怎么说?”乔吟轻笑一声:“他说是。”

    “我不甘心,又问他,可曾喜欢过我?——他说喜欢,却不能同我在一起。”

    “我于境中心碎,只因那一切太过真实。可我明明晓得为何会如此真实,因那是我的心魔,因我清楚知道,他卫祁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修道选道心中唯道,我再这般纠缠下去,便一定会落得那个下场。他从未告诉过我他叫做道机,可幻境之中一一应验,不就代表那些种种迟早会成真么?我迟早会嫁与他人,他也迟早会亲手撕毁我的一片真心……”

    李秀色在旁默默听着,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不会的,乔姐姐,那些都是假的,你与小道长一定……”她没有底气,却还是硬说了出来:“一定会修成正果。”

    “是么?”乔吟笑容惨淡:“成不成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想让他好好活着,只要他能活下去,哪怕回了胤都再也不见,我也甘愿。”

    雨渐渐大了起来,犹如瓢泼,打在油纸伞上,哗啦啦的声响,衬得那伞下长跪的人影愈发落寞。

    马车上,广陵王世子放下帘子,见顾大公子又要猫腰下车,便长腿一伸,靠在门边位置将人拦住。

    顾隽道:“昨昨兄,你便让我下去罢。顾某与卫道长、乔姑娘他们好歹朋友一场,外头这么大的雨,我怎可眼睁睁看乔姑娘跪在那边,自己却在车内温室静养、安闲自在?”

    颜元今轻嗤道:“你下去又有什么用?没听那紫……那李娘子说,伞只有一把么?怎么,顾大公子将自己淋成落汤鸡,便可帮上忙了?”

    顾隽心急如焚:“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掀开帘子,看着雨中两个人影,微微叹气道:“昨昨兄,见她们如此,你便能心安理得么?”

    “为何不能?”广陵王世子扫去一眼,啧道:“这场雨倒下得及时,这破道士终究有救了。”

    顾隽愣了愣:“此话怎讲?”

    “那破烂散人好生恶趣,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一个最没用的‘情’字,”颜元今不屑哼道:“他让乔吟下跪,说折磨的意思也有,但终究不过是想试探她对这破道士的情有几分,是否深重,唯有情之一字能打动得了的怪人,见着这雨中凄惨却仍旧不离不弃的一幕,如何能不心软?”

    他懒洋洋靠在车厢:“等着罢,用不了四日,这大门便会开了。”

    顾隽经一提点,登时恍然大悟,当即称赞道:“原是如此。昨昨兄,你对情之一事倒是见解颇深。”

    颜元今眉头二话不说皱了起来,古怪看他一眼:“我对情事?”

    他很快啐道:“我呸,本世子才不会对什么情之一事感兴趣。”

    顾隽没在意这世子义愤填膺的反驳,只看着车窗外乔吟背影,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钦佩,喃喃道:“乔姑娘对卫道长的情意,原来这般深重。”

    广陵王世子昨夜几乎一夜未睡,光顾着去打磨宝贝了,如今听着雨声,竟渐渐升起几分困意,听着顾隽的话,只打了个呵欠,而后不以为意道:“什么情啊爱的最是无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命罢了,居然肯这般低声下气下跪求人。”

    顾隽道:“怎会是不相干的人?”

    颜元轻哼一声:“反正若换作是我,我才不干。”

    顾隽道:“倘若有一日,那将死之人是昨昨兄心系之人、如乔娘子视卫道长那般心爱之人呢?”

    颜元今听着他的话,起先只觉得无趣,而后不知为何,目光穿透雨幕,下意识落到了那紫瓜身上,脑海中想象她白眼一翻好似卫祁在那般受伤昏睡过去,眉头不由得一皱。

    等下,怎么会想到她?她又不是他心……心系之人。

    广陵王世子眉头越皱越紧,干脆将帘子狠狠一放,烦躁地换了个坐姿。

    不是他心系之人吗?

    那为何方才只要一想象,他便突然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有一些伤心。

    是啊。

    如果她死了,他会很伤心。

    顾隽看着颜元今表情愈发古怪,忍不住再问了一声:“昨昨兄?”

    广陵王世子一瞬回神,有一丝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感,终于清了清嗓子,回道:“那我也不会。”

    第100章 乐双

    乔吟在庙门外足足跪了整整两日。

    期间不吃不喝, 即便是李秀色将干粮送了上来,她也只是摇摇头,低声道一句“不饿。”

    李秀色看她面色越来越差, 只觉得心急如焚, 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日时又下了场小雨, 地面早已泥泞不堪,乔吟跪在石泥之中,雨水打湿她的双膝,寒意自双腿蔓延至了全身。李秀色照例为她撑伞,有时蹲累了, 便站着,将手放低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 雨渐渐停歇了下来。李秀色收了伞正要休息, 忽瞧见广陵王世子下了马车过来, 他慢悠悠停在了二人面前,扫了庙门一眼,便偏头道:“够了,不必跪了。”

    乔吟微微睁眼,她不知这世子何意,只动了动苍白干燥的嘴唇,低声回应:“还不满四日。”

    她说话时声音细微,带着轻咳, 似有些虚弱。

    “要什么四日。”颜元今不以为意说完, 才转过头来,又问道:“腿软不软?”

    李秀色眼下本就有些腰酸背痛,想也不想便回道:“软。”

    颜元今好笑看她一眼:“没问你。”

    “……”

    他转问乔吟道:“累不累?”

    乔吟摇头。

    广陵王世子嗤笑一声:“你不累她都累了。”他说完话, 好整以暇地抬头望了望天,此刻雨收云散,天色有转好的迹象,不利于营造苦情氛围,他仰头看了片刻,啧一声道:“可以晕了。”

    李秀色“啊?”了一声。

    颜元今未答,只将目光放在乔吟身上,见她嘴唇苍白,面无几分血色,闻言也只是皱了皱眉,半晌没有作声,而后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便闭上了眼,整个身子便如同飘零的落叶,摇摇晃晃片刻,竟直直朝前一侧栽了过去。

    李秀色吓了一跳,忙道:“乔姐姐!”

    颜元今则是嘶一声,并未去搀扶,只小有些意外道:“这么听话?”

    便在此时,忽听半空中一声大吼——

    “听话什么听话,她是真晕了!”

    这声音老迈浑厚,分明源自远处,却犹如响在耳边,李秀色生生一震,奇道:“谁?谁在说话?”

    广陵王世子却是懒洋洋朝天上一望,哼笑道:“来了。”

    随着他话音方落,远处突然疾速飞过来一道什么物什,眼见着要砸至李秀色身上,颜元今挡去前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却见原来是个装了半吊子水的红葫芦。

    广陵王世子抬手随意一甩,那葫芦便又飞了出去,随后只听“蹦——”一声,似被谁一把抓了住,紧接着是一声大笑,那笑声爽朗无比,李秀色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半空的庙墙上正斜倚着一个粗布烂衫、浑身破破烂烂的小老头,这老头须发皆白,看上去虽是已过古稀之年,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可谓是炯炯有神。

    这面容看上去有几分熟悉,分明不久前才方在何处见过。

    李秀色盯着他的衣着装扮半刻,忽而想起什么,一时目瞪口呆起来。

    这、这分明不就是昨夜在那亭间看见过的老乞丐么!他怎么到也跟那倒霉世子学的,爱往墙上跑呢!

    老头拔开葫芦口,仰头喝了几口水,而后低头瞧她,咂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般英俊的老道士吗?”

    “……”

    李秀色嘴角一抽,听他自称“道士”,又一时恍惚起来,眼前这老头言行举止都大大写了“不正经”三个字,实在和仙风道骨没有半分半毫的联系。

    只见他凶巴巴骂完后,又将目光放到了乔吟身上,抬手朝庙里招呼一声道——

    “人五人六,把这个小美人抬进去。”

    话音落下片刻,庙门忽而吱呀一声开了来,那两个小僧童走了出来,停在李秀色面前,作势便要抬进去。

    老头忽而“哎呀!”一声,怒道:“我是说那个!你们有没有点眼力见儿,这个小丑丫头不要管她!”

    “是。”二小僧童应完,向着李秀色行了个歉礼,旋即又朝乔吟而去。

    李秀色怔怔看着这两个童子竟对那老乞言听计从,忽而意识到什么,愣愣道:“您、您不会是……乐双散人罢?”

    那老头晃着葫芦,并未作答,只看她一眼,忽问道:“你为什么要给她撑伞?”

    李秀色又“啊?”了一声。

    老头哼道:“叫她淋一淋不好么?你给她撑伞,我怎么知道她愿意不愿意为那臭小子淋雨?多感人的场面,被你好生生折腾成这幅模样,半分劲都没了。”

    李秀色听他这般言语,一时竟有些气结:“您平白无故让人下跪,跪都跪了,为何还要让她淋雨,这算什么道理?她既已下跪,心诚可见,又如何会不愿淋雨?”

    本以为她说完这为老不尊的老道士定要跟她吵上一吵,谁料他听完却忽而嘶了一声,居然点头道:“说的也是。”

    李秀色:?

    “不过没能叫我亲眼看见,老头我心里便是不舒服。”他说完,又啧啧了一声:“好在那丫头是个实在的死心眼,都快被烧糊涂了,还这么一动不动硬撑跪着,也算是补了没能淋雨的缺憾。”

    李秀色听他说话总觉得有些气性,这老头怎么便这么想折腾有情人?怕不是曾经为情所伤,还是说原本就是个口味清奇、彻头彻尾的怪人!

    不过她眼下没空关心这些,只急道:“乔姐姐发热了?”

    说着,便要上前去看看,可那两小僧童已一搀一扶,已将人带入了庙中。

    老头坐在墙头,晃了晃葫芦道:“发热怎么了?莫要大惊小怪,便是热死我也能将她治好。”

    他说完,又打量李秀色一眼,哼道:“好在不是要我救你,我对你这种丑不拉叽的小丫头可没兴趣。”

    “你——”

    李秀色气结不已,一想到昨夜还把自己的一半铜板交代了出去,便着实有些心痛,早知他嘴巴这么坏,冻死他她也不管了!偏偏眼下还不能发作,毕竟这人可是现在的救命稻草,说起来,他还是卫祁在的师尊伯,可这德行,分明更像是那世子的亲信,简直如出一辙的气人。

    还在想着,便见那老头将目光转向了世子,晃葫的动作倏然一顿,眼神也骤然深邃了几分,静静看他片刻,忽而笑道:“小子,你现在过得很好啊。”

    颜元今眼神中不着痕迹地闪过几分怔仲,却也只是笑了笑:“怎么,本世子过得好不好,你如何晓得?”

    老头再不说话了,也不再看他,仿佛再看他一眼便要折寿一般,只神秘莫测地晃了晃首,哈哈大笑一声。

    随后竟一把扔了葫芦,重新丢回颜元今手里,再自高墙向庙中踏风而下,只留下余音一瞬:

    “把车里那人抬进来吧。”

    *

    甫一踏入济世观中,李秀色似乎才终于晓得它缘何称作是观。

    因它外表是为寺庙,可但凡踏入其中,竟发现内里无半分佛家装饰,尽是道家气派。她被这不伦不类的装扮亮花了眼,还没来得及好好参观,在进入内院时,忽听几声极其响亮且凶猛的“汪——!汪汪汪——!”

    李秀色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朝后一退,正撞在谁人身上。

    她回过头,见是顾隽,他似也因她这突然的一撞正有些愣神,李秀色忙站直身子,不好意思道:“抱歉,顾公子。”

    顾隽摇了摇头:“无碍,李姑娘,你……”

    话未说完,却见李秀色的衣后领被谁一把拽住,将她轻轻向后一带,广陵王世子哼道:“怕狗还走在最前面?”

    李秀色忙吐吐舌头,虽被这倒霉世子拎小鸡一般拎过去有些不适,但还是就势躲去了他身后,而后道:“这观中怎么养了这么多条狗?”

    颜元今瞥她一眼,这紫瓜倒还真会找地方躲。

    不过到底是躲对了地方,他心中一时也舒坦起来,只是嘴上依旧没什么好脾性:“我怎么知道。”

    顾隽则是走去了最前方,见这院中两旁果真拴着大大小小数十条犬,颜色种类不一,却是个个被养得白白胖胖,想来这观中主人应当是个极其爱犬的人士。

    他环视一圈,忽眼尖瞧见角落里蹲着两只狼犬,那灰色的毛发极其眼熟,竟是特别的像顾宅中的青青和猴毛儿那一对儿,顾隽不由怔仲一瞬,下意识朝那两只走去,在他们半步远停了下来。

    两条狼犬看见顾隽靠近倒也未曾喊叫,反倒很是亲近似的,乖乖地看着他,时不时哼唧一声。

    尤其是右边那一条,竟与那去世的猴毛儿有九分相似,令他心中忽而有些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喃喃出声道:“这两只竟这么像堂兄堂弟的……”

    早便在院中等候多时的乐双老头见他这幅表情,便哼一声道:“自然像了,这可是那两条狗的同胞兄弟。”

    顾隽愕然抬头,问道:“您知道我说的是谁?”

    乐双道:“如何不知?”他走到被僧童再抬进来的、放置在院中床上的卫祁在面前,伸手掀了掀他眼皮,一面细细观察,一面头也不回地回道:“那两条狗便是老头儿我赠与他们的,我呀,瞅着那两兄弟有眼缘,又嫌牵着狗云游太累,便顺手给了。”

    说完,他又忽而啧一声,回头问道:“那兄弟俩是不是死了一个?”

    此言一出,不仅顾隽一怔,李秀色更是一愣。

    这话虽让她有些不适,可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乐双是如何晓得的?

    李秀色蹙眉道:“您既然知晓他们兄弟会……会去一个,您既然有济人之能,为何不救?”

    “为何要救?”乐双嗤道:“这是上天给每个人的机缘,天注定的东西,小丫头,你懂什么。”

    他说完,似知她不满,又深深看她一眼,道:“譬如说你的机缘罢,我能看破却不能说破,你晓得为什么?并非是老头儿我怕你,而是我不能与上天作对。”

    此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李秀色直接道:“听不懂。”

    乐双嘿嘿一笑:“你自然听不懂,这些话要当世之人才能听得懂,丑丫头,”他盯着的眼睛,带着笑意,一字一顿问道:“你是么?”

    李秀色脑中忽而“铛——”一声,似有警钟长敲,令她倏然一怔。

    她别过脸,没有接他的话,只转移了话题道:“你既这般神通广大,缘何要在外穿得像个乞丐?”

    乐双扬眉:“我高兴。”

    又道:“说起来,老头儿我在那睡得美美的,只等着睡醒抓僵尸,谁让你们突然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