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撑腰

    如此气势汹汹, 如此威风凛凛,明明半个时辰前才刚刚一脚踏进泥坑,笨拙得让他觉得可笑, 眼下却宛如一个从天而降、英姿飒爽的女侠。

    颜元今抱着头的手松了一松, 盯着她毅然护在身前的背影。

    那几个原本要对小世子动粗的孩童登时收了手, 狐疑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人,嘴上却不服软:“好丑的娘子!你是谁?你帮他,你也是怪物吗?”

    “好……好丑?”

    那小娘子大抵是没想到会被在这个问题上被人中伤,登时一翻白眼,怒道:“你们几个小鬼, 如何说话呢!”

    她似乎越想越气:“姐姐我可是个大人,比你们高——”抬手用力上下比划了大大的一记, “高那么那么多, 就不怕我教训你们吗?”

    这句话到底有些震慑之力, 但为首那个仍旧凶巴巴道:“起开!那小世子会变僵尸, 你当心他咬死你!”

    “是啊!他好可怕!是僵尸!”

    眼见他们又七嘴八舌起来,那小娘子顿时皱起眉头道:“他才不是!”

    “他不是僵尸。”她想了一想,尽量好脾气地回道:“他只是生了个病,你们便不会生病了吗?”

    只听那小娘子说完后,又哼道:“我劝你们几个小不点好好说话,不晓得他脾气不好么?全天下最睚眦必报的,还敢欺负他,小心他长大了报复你们。”

    “……”

    孩童似被吓住了, 但还是气道:“你让不让开!”

    小娘子跟孩童们杠上了:“不让。今日有我给他撑腰, 谁都别想欺负他。”

    “你——好!不让就不让,我们叫人来收拾你!”

    几个孩童对视一眼,纷纷从地上捡起石子便要朝他们这边方向一丢, 最高的那个嘴上嚷道:“丑八怪,等着被咬死吧!”

    丢完又似怕她追究,撒腿便跑。

    好在那些石子极小,小娘子统统在前挡了住,倒也没觉得疼,唯独有些生气,这么小的小孩,为何偏偏一个个嘴巴这么臭?没有大人教的么?

    正想着,便忽听身侧传来“唰唰”两声。

    她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却见是那小广陵王世子一把抓住了地上落的几粒石子,眼神有超出年纪的狠戾,用力朝那群孩童奔走的方向丢了过去。

    ——“哎哟!”

    只听连声的痛唤,好几个跑着跑着忽然被砸中,纷纷一脑门栽去了地上。

    颜元今便在此时自地上猛然爬起,眸中红光灼灼摄人,唇中尖牙锋利,浑身不住发抖,白净的小脸上现出根根青筋,他似有些不清醒,忽而朝最高的那一个追了去,一下扑至那孩童身上,不顾他恐惧的大哭声,高高扬了扬头,再重重朝下,恶狠狠便要朝他脖子咬去。

    那小娘子吓了一大跳,忙奔上前,一把拉住了他:“不可以!”

    尽管她眼下拉住的广陵王世子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但他力气委实大了些,眼见被他用两手掐住脖子的那孩童险些要翻起白眼,小娘子见势不妙,只得咬咬牙,一把在他身后抱住了他。

    小世子还在发狂,用力咬住那孩童的袖子不放,眸色似血癫狂。

    他确然神智有些不清了。

    幼时也是这般,病情发作,被人撞见,被惊呼声围绕,被人趁乱踢打,而后忽然被人救下。不过那时救他的人是他万般厌恶的对象,吃药恢复后便没有理睬,也没有像此刻莫名的出离愤怒。

    不明白为什么愤怒,只知道眼下极其的痛苦,如同着了魔,发了疯般地想咬人。

    甚至想杀人……杀掉这些出言不逊的畜生!

    然而却在此时,忽被人一把自背后紧紧抱住,听她声音焦急道:“不可以!”

    “你不可以咬他们,颜元今,你别听他们的,你既不是僵尸,为何要咬人?”

    “松口。”她觉得这小孩脾气过硬,深吸了一口气道:“咬了人,是真的想如他们所愿,让自己变成怪物吗?!”

    “……听我的,松口。”

    她不厌其烦地一声声说着,见他似有些停了下来,才终于试探着抬手摸了一摸他的头,动作无比轻柔,如同在哄一个真正的孩童。

    “你听我的。”她看着他的侧脸,再一次道:“不跟他们计较,可以吗?”

    颜元今血红的眸色终于一闪。

    他小手一松,紧绷的身子骤然一瞬松懈下来。

    小娘子见怀中的身子一软,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瞪了那群孩童一眼,大声道:“快滚罢!谁以后敢再欺负他,或者敢出去乱说半句话,我就把他舌头割了!”

    那几位到底年岁小,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登时再不敢吱一声,纷纷爬起来跑了。

    小娘子得意一笑,还未来得及感慨这句学来的要挟还真是管用,便忽听怀中的小世子低声道:“放手。”

    声音清脆稚气,带了几分罕见的冷漠和余毒未消的颤抖。

    小娘子似觉得新鲜,这厮小时候的说话语气和现在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她侧过头,瞥见他低垂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珠,这才将手松了开来。

    她绕到他正面,打量起面前的小小郎君。

    依然是扎了个小高马尾,马尾处有一绺单挑出来的小辫子,辫子上缠了翡翠铃铛和镶金铜钱,肤色白皙,眉眼出挑,尤见几分婴儿肥,每处都和如今的广陵王世子极像,每处却又都极小,鼻子、嘴巴、还有一双凤眼,妥妥的世子“缩小版。”

    唯一不同的是,他眼下穿的是一身纯白色镶金线的小锦袍,配着玉色束腰。锦袍腰侧处有数道脚印,是方才被那些坏孩子踢的,面上也有两道淤青……如今嚣张跋扈的花孔雀,在幼年时竟也曾被这般欺辱。

    她心中也不由有些发怔。原来他小时候还是会穿白的,是因为不喜欢上头沾了脚印,所以再也不穿了么?

    颜元今要比她高出不少,每每同她讲话都那般居高临下,可眼前的小孩却要她低头才能看见头顶。

    她心中一时有些软了,饶是不喜欢他脾气差,但是对着这个眼下看上去伤痕累累、模样有些可怜兮兮的小殿下,却着实讨厌不起来。

    她想了想,蹲下身子,与之齐平,看着他的脸。

    小世子对上她的目光,忽而皱起眉,不悦道:“看什么?”

    嘶。

    虽然可爱许多,这反问的腔调倒是一点没变。

    她诚实回答:“看您脸上的伤。”

    又问道:“世子,疼吗?”

    小世子面色忽而有些难看,语气不善道:“不许看。”

    大抵是他眼下小,便使她胆子大去许多,摇头道:“我又并非瞎子,如何能不看?况且——”

    话未说完,双眼忽被一双小手覆了上来,冰冷的,带着一点桃花香。她一时有些发愣,第一愣是,印象中这是这世子头一回主动同她接触,第二愣是,他大抵真的很喜欢桃花罢,这么小,身上便这么香了。

    颜元今人虽小,却依然十足的架子,语气带着些不容抗拒,一字一顿道:“本世子说不许,就是不许。”

    小娘子被遮住眼睛,只觉眼皮处冰冰凉凉,便下意识眨了眨眼。

    她睫毛算不上长,但偏就这么一扫,扫过他掌心纹路,激起细细一阵战栗,如爬过只只小虫,令他忽觉手心肌肤有些微微的痒,那痒意顺着血液涌入四肢,让他身子忍不住又是一僵。

    小娘子却毫无察觉,她没去揭开他的手,只凭记忆摸索着去去兜里摸药伤膏,当日离顾府时顾夕赠她的那一堆小玩意中便有份伤膏,她随身带着以备不需,眼下倒是正好可以给这逞强的小屁孩用用,可还未等她拿出来,便听他忽而闷声开了口:“李秀色。”

    “嗯?”她着实有些没反应过来。

    今日倒是稀奇,竟头一回听见这世子直接唤她的名字,还是从一个孩童模样的嘴里喊出,乍一听倒有些别扭。

    他皱眉道:“这是我的幻境,你为何会在这里?”

    李秀色没曾想这时候他还能冷静下来想这些,她于黑暗之中再度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卡壳:“我……”

    颜元今站在半蹲着的她面前,手轻轻贴在她眼上,静静看着她,没等她回答,又低声问道:“你是——”

    他语气生硬,于静夜中低语:“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秀色愣了愣。

    这世子莫非还以为他在做梦?这可奇了怪了,即便是做梦,也没理由会梦见她罢?

    要说实话么?说她并没有自己的幻境,并且方才已经于暗处旁观了所有有关他的事情?他素来如此在意自己的秘密,还是这般的难以启齿的,倘若知道她全看见了,怕不是会杀人灭口罢?

    她自也有些郁闷,明明上一瞬还站在乔吟身侧,下一瞬周遭却忽变得漆黑一片,她一时惊慌失措,于漆黑一片中呼喊同伴,可却没一人答应,她恐惧奔跑,跑出老远,甚至跌了一跤,也未能破开这层魔障。

    系统便于此时在脑中跳出——

    【提示宿主,因您并非书中原主,乃外来体质特殊之人,飞僵无法造出属于您心魔幻境,故将随机将您分配至任一角色世界中。】

    她大脑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便忽听远处传来低低的一声:“今今,过来。”

    李秀色抬头,正瞧见那声音方向,散出莹莹的光芒。

    在那光芒尽头,站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梳着熟悉的马尾,僵硬地站在冰床面前,盯着床上的“娘亲”,一言不发。

    第82章 月夜

    这一幕稍显诡异, 因那冰床上旁还站着另一个成年男子,眸色深情,嘴里不住低喃着:“姒儿……你何时才能醒来?”

    一面说着话, 一面抬手在那冰床女子的脸上轻轻抚摸过去, 呓语一般于她耳边低唤, 饶是李秀色离得甚远,也莫名升起一股背脊发凉的鸡皮疙瘩感。

    这男子看上去年岁至多不过三十,模样极为清俊,眉眼与颜元今似有几分相似,着一身玄色云纹襕衣, 头戴金玉冠,配羊脂玉发簪, 精致典雅中不失身份贵气。

    想来, 便应是那广陵王了。至于“姒儿”, 或是这已故的王妃名讳?

    李秀色目光再不由自主朝着冰床上望去, 一时有些发怔。难怪颜元今会生出那样一张脸,她见过无数少年,少有几个似他这般能称得上“漂亮”一词,穿来后也见过不少好看的女子,环肥燕瘦,个个花容月貌,尤其乔吟更称得上天姿国色,但若同床上这沉睡着的面孔相比, 却依旧逊色了半分。

    可便是这样一张脸上, 为何会长满了僵斑?过去曾听卫祁在提起过,这斑只有僵尸面上才会起……此外,顾隽不是说颜元今母亲早死于难产?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

    疑团重重, 令她心中好奇万分,尚在思索,却忽见那广陵王言谈举止愈发病态,似有些痴魔至疯癫,而小小的颜元今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死咬着唇,几度转身想逃,却丝毫也逃不开。

    李秀色察觉气氛压抑,还未反应,竟转眼又置身于燃满烛火的殿前。

    似出于一座庙宇寺观的空寂大堂中,身着素衣的女子跪于圆蒲之上,朝着面前身着蓝衣的老者微微行礼,低声道:“长姒来取药。”

    那老者立掌回礼:“王妃身怀六甲,无需这般礼遇,快快请起。”

    李秀色眉心一跳,先朝那自称长姒的女子腹部看去,见那处果然微微隆起,目光再落向女子面上,赫然正是上一瞬还躺在冰床上的广陵王妃。虽不施半分粉黛,却已然人间绝色,大抵因多了几分生气,倒比方才更叫人惊艳。

    广陵王妃便在这时稍稍抬头,耳侧闪过一点寒光。李秀色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枚耳钉,似镶了白色钻面,流光溢彩。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耳上那两个。

    还在愣神,便听老者低声道:“骨肉至亲,王妃可想明白了?”

    “长姒不悔。”

    老者面色犹豫只增不减,又沉声道:“这孩子无罪。你身为亲母,倘若杀他,便断了他出世机遇,无此般机遇者,等同于被人世抛弃,再无转世之机。”

    “他本便不该出生,”广陵王妃似无半分犹豫:“得不得转世,与我没有干系。”

    声音决绝,令远观的李秀色也为之一怔。

    老者默念了一声”罪哉”,再轻叹一口气:“王妃假借保胎之名,令我行杀胎之事,我欠下令父一命之情,你这却是要老道与你同行孽果,入无间地狱。”

    广陵王妃叩首一拜:“求大师成全。”

    她抬手抚上腹处,如抚上虚幻的孩童面庞,而后轻轻一掐,良久,方低声道:“……求求你,便让他死罢。”

    李秀色于一旁黑暗中远观,心下愕然。

    让他死……让谁?颜元今?

    他还未出世,便被自己娘亲盼着去死吗?

    她仍在失神,却见那老者终是叹了口气,而后自袖中掏出一方玉瓶,递了过去,低声道:“七日后发作,老道届时去取尸水,而后你我永不复相见,也请王妃莫要再来。”

    话音落,画面便又是一转,李秀色于猝不及防的晕眩间还未站稳,便忽听见一稚嫩童声道:“他是个怪物!打他!”

    她当即睁开眼来,便瞧见几步之远的草地上,锦衣华服的小世子正倒在地上,神色痛苦万分,周遭围了无数小鬼要对他拳脚相向,甚至有人抱了绳索来,险些便要套去他身上。

    她眉头一皱,几乎想也未想便冲了上去。

    李秀色于黑暗中正默默回忆至此,忽觉面上贴着的手一松,视线终于清明起来,而眼前的小世子依旧还在紧紧盯着自己,似还在等一个回答。她想了想,终于问道:“世子,您希望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希望?”颜元今轻嗤一声,尤带婴儿肥的脸上现出一抹冷酷的笑:“倘若你是假的,我便斩了这幻境,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竟都敢在我眼前捏出来,倘若你是真的,我便斩了你,胆大包天,什么地方都敢进。”

    “……”

    果然方才对他的恻隐之心就不该有,干脆叫那群小鬼踢死他算了,李秀色恶毒地想了一瞬,而后一拍脑袋,立马站起了身,离他半步远道:“那、那我还是假的罢。”

    广陵王世子静静看她半晌:“你明明是真的。”

    ……那这厮还问个什么劲哪!耍她玩吗?

    李秀色问道:“您如何看出来的?”

    颜元今没说话。这小娘子是活生生的人,方才摸也摸出来了,眼睫扫得他掌心难受。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居然救了他,居然不是个虚幻,怎么想怎么离谱。

    李秀色见他未答,便试探道:“世子,您应当不会砍了我罢?好歹我方才也是见义勇为地就了您一次性命……”

    颜元今瞧见她面若菜色,又觉得好笑,未提砍不砍的事,只抬头道:“说说罢。”

    李秀色一愣:“说什么?”

    “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又都看见了些什么?”

    这问题问得比方才更加危险,李秀色清清嗓子,正思忖如何应对,却忽听他嘶一声:“不行——”

    五岁小世子仰着头,面色很有些不满:“本世子这么同你讲话有些累”,他皱了皱眉,硬邦邦吩咐道:“你坐下来。”

    李秀色低头,发现眼下这角度自己确然是占了上风,不知该不该笑,稳住了神色,只点头道:“好。”

    身后便是长亭,她盘腿就亭边一坐,扭头朝那小殿下看去,却见他也一甩袖子,就势坐了下来,不过特意比她坐高了一阶,再拍了拍衣尾,方才心满意足道:“好了,交代罢。”

    幻境情景未变,却在二人坐下时一瞬由白日转为月夜,李秀色抬头瞧见漫天星子,忍不住惊呼一声:“这、这……”

    小世子却毫无波动,单手托着下巴,小脑袋一歪,问道:“怎么了?”

    李秀色将没见过世面的呼喊瞬间憋回了肚中,系统说幻境由心魔情境而成,缘何此刻会突然变成这般舒适好看的凉夜?难不成这世子眼下其实心情还不错?甚至还……还很好?

    怎么会很好?受了刺激心情逆反了?

    虽不知因何至此,但许是夜色壮人胆,李秀色便诚实道:“世子,我若说我全都看见了,您生气么?”

    颜元今不答,风吹得他辫尾铃铛轻轻摇晃,清脆悠扬。

    李秀色见状,又道:“其实……其实我并非是想窥探您隐私。只是觉得,若您想找人倾诉一下的话,我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反正……”她清清嗓子,孤注一掷道:“反正我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您总不能抹去我的记忆,或是挖了我的眼睛罢。”

    见他不说话,便再接再厉道:“您不用不放心我。我从小便很会守口如瓶,旁人告诉我的秘密,我从不跟另一个人讲半个字,真的,世上没有比我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挖了你的眼睛,”广陵王世子点头,有意吓唬她:“你倒是供了个好法子,也不是不行。”

    “……”

    李秀色立马不吭声了。果然,他心情好是他的事,这厮只有怒时殃及鱼池,断没有好时大赦天下一说。

    李秀色低头拔了根几根野草,一边在手中漫无目的地缠着,一边开始思忖要怎么从这幻境中出去,晚风宁静时,忽听台阶上人低声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诶?

    她诧异回头看了一眼,见对上颜元今瞧过来的目光,立马心虚又将头转了回去,而后点了点头:“很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颜元今“嗯”了一声,续道:“但她是个怪物。”

    “打她被留在那张床上起,便是个怪物了。”他忽而自嘲一笑:“怪物生了怪物。”

    李秀色缠草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道:“您生得这么好看,就算是怪物,那也得是怪物界最漂亮的小怪物。”

    颜元今沉默一瞬,古怪看她一眼。

    他方酝酿出来的愁绪被她这一句散了个空,只得又酝酿了片刻,而后继续低沉道:“那怪物不喜欢我,不想让我出生。”

    李秀色转头看他一眼,点头道:“可您还是出生了!不仅活得好好的,还高大帅气,阳光开朗,甚至还学会了骑马、射箭,武功也是一流的,您真厉害。”

    颜元今又一次沉默了。

    他忽而皱了皱眉,愈发古怪看她一眼,而后头一回有些失语,酝酿出来的郁结再一次荡然无存,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说了。”

    他朝她手里望去,方才便瞧见这丫头在那揪了野草在那绕来绕去了,也不知道在绕什么。

    没等她回应,他已主动下了一极台阶,就势坐在她身边,没好气道:“你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的小娘子转身,递来两根绿葱葱的草编小狗,笑吟吟答道:“在哄您开心。”

    广陵王世子微微一怔。

    他目光朝这两只小犬望去,虽稍有些毛糙,形态模样倒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没想到这紫瓜看上去是一双笨手,竟还能做出这么灵巧的玩意。

    这么想着,视线再不由自主停在她手上,他曾夹伤过这双手,至今甲盖下都依稀可见存着淤青,那日她在僵尸洞中因握剑狠狠划伤,他也只是在她晕时随意用药粉朝上一洒,疤痕似也还未消。

    饶是如此,她还是这么认真地做出这个东西,说要哄他开心。

    看来她那次马车里说的没错,她对他似乎确然是一番真心……

    颜元今这么想着,内心升出一抹怪异感受,过去也并非未见旁人示好纠缠,每一桩都令他感到厌烦,可唯独今日,此时此刻,这小娘子此举却似乎莫名令他罕见地没有升起半分排斥。

    他看向她的眼,清澈明亮,宛若清泉。

    那清泉波光莹莹,原是她眨了一眨:“世子,我做的可好看?”

    颜元今下意识挪开目光,摇了摇头,口是心非道:“丑。”

    李秀色也不气,她早知道他口中蹦不出两句好话,便兴致勃勃地一手举起一根草编小犬,让它们相对而立,先晃一晃左手那个,捏着嗓子道:“你咬我,我要打死你!”

    “汪汪”一声,作势便要冲右手撞过去。

    右手那个嗷一嗓子道:“你敢!”

    而后率先出击,瞬间将左手的小狗击倒在地,一顿暴揍后,气势汹汹道:“我可是犬中之王,以后谁敢再欺负我,我便将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一出好戏演完,期待地看了眼五岁小童,却见他默了一默,没什么情绪地道:“你是在骂本世子是狗?”

    “……”李秀色诚恳道:“倒没有那个意思。”

    颜元今盯着她的脸,忽道:“你今日所见所闻,若是出去同旁人乱说半个字,我便弄死你。”

    这厮应当也是有些信任她,否则方才也不会同她说那么多,可说便说了,末了还非要硬邦邦要挟上一句,他便这么没安全感?

    李秀色只得叹了口气:“我惜命得很。”

    广陵王世子似才满意了,摊出手道:“拿来。”

    李秀色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忙将手里东西递上去。

    小世子摆弄了一瞬,颇有些嫌弃地道:“这是什么草?”

    “狗尾草。”

    “好难听的名字。”

    “……又名谷莠子。”

    颜元今抬手随意揪起小狗的毛:“也不怎么好听。”

    李秀色托腮:“我儿时会用这草编很多小玩意,什么小兔子、小星星、还有小戒指……”

    广陵王世子快要那草毛揪秃了,漫不经心道:“不是怕狗?还编狗。”

    李秀色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李秀色看着他的手,饶是他眼下岁小,这双手已然生得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很是好看,唯独就是有点欠。她有些心疼起来:“世子,您都快将这小狗拆散架了。”

    颜元今一脸不以为意:“倘若坏了,你再做一个便是。”

    李秀色皱皱鼻子,这厮这么不晓得爱惜,要做也不会再给他做。

    气氛一时又安静下来,眼下氛围良好,她却有些失神,也不知这小世子何时坐至了自己身边来,虽仍是与自己保持了些距离,但好在态度也不似平常那般疏远她,连那“需离他三步远”的命令竟也似不作数了。

    正思忖着,颜元今却在此时忽然侧头,啧一声:“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李秀色诚实道:“我瞧您眼下这模样挺可爱的。”

    她说的是实话,能瞧见幼年时期的广陵王世子,着实是给她这一遭穿书之旅留下印象深刻一笔,似还将二人关系拉近了一些,反倒是要好好谢一谢那飞僵。

    颜元今闻言却是面色一黑:“你胆子不小,什么话都敢在我面前乱说。”

    李秀色立马又闭了嘴。她还记得方才这小世子的几句警告,虽说他现在于幻境中,但倘若秋后算账,怕少不了她苦头吃。

    见她不说话了,黑着脸的孩童反倒扫她一眼,而后想起什么,问道:“你的幻境是什么?”

    李秀色“啊?”了一声。

    颜元今见她讶异,面色露出几分奇怪:“你不是因出了自己的幻境,才不小心撞进我这里来的?”

    李秀色愣了愣,只得连忙点头:“正是。”

    倘若被知道她体质特殊并无幻境,恐会遭他怀疑,还不如直接顺着他说下去,便随口编道:“我并未看见什么,就随意回忆起了孩童时期一些旧事,起了些归家思绪。”

    “归家?监□□?”

    李秀色抱着膝,将下巴搭在上头,朝天上星辰望了望,轻轻点点头:“我大抵很快便能回家了。”

    颜元今哼道:“都城罢了,寥寥百里路,不是随时便可回去?你若愿意,眼下便走也没人拦你。”

    李秀色心中无语一瞬,不与这小世子计较,他哪懂得她指的家是何处?百里?笑话,那可是超出这书中人世之外,待她真回了家,他与她也再也不得相见了罢。

    她无心与他解释这些,继续望天,喃喃道:“夜色真好。”

    颜元今也顺着她视线望去。

    很奇怪,她一来,这幻境场景倒不再变化了。

    苍穹星空之下,蝉鸣绿草遍野,清风习习,似在夏夜。两人并坐一处,虽都穿得很厚,却一点也不感到热,只觉得心间清凉。

    颜元今抬手弹了弹两只秃了的草犬,不知道为何,脑中忽现出一丝“倘若一直在这坐着也不是不可”的荒唐想法。

    他扭头瞧了一眼身旁小娘子的侧脸,忽而皱起眉头,收了那份诡异的思绪。

    不能再在此处多待。

    那飞僵应有探人心境之能,眼下他无法再被调动心中魔障,正是出境的好时机。

    思及此,他将手中草编狗朝怀中一塞,豁然起身,看了看头顶最亮一列的星辰布局。从方才起他便注意起这星位了,一直在四方变化,唯有中心那一颗从未动过。他盯紧那一颗,心下有了底,低声道:“乾三位,宫七向,坤十二步。”

    李秀色宛若听了天书,抬头问:“什么?”

    颜元今斜睨她一眼:“时机到了,带你出去。”

    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已率先抬步向前,头也不回道:“若是跟丢了,本世子概不负责。”

    李秀色一愣,忙跳起来,火速跟了上去。

    大抵不过走出十步,正于那颗星子正底,夜空景象便赫然消失,转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李秀色两眼再看不见其他,闷头走了一段,只觉空气又压抑下来,心中顿时一慌,抬手朝前不住寻去:“世子……世子?”

    “在这。”

    听见回应的瞬间,她的手恰好碰上一冰凉物什,似是谁的手,手掌宽大细腻,唯有虎口处有一层薄茧,想来是双虽养尊处优但也常握剑习武的手,还在思忖着,又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你乱摸什么?”

    “……”李秀色讶道:“世子,您、您变大了?”

    一看便不是小孩子的手了。

    颜元今于黑暗中皱眉。

    他不悦道:“怎么?听这语气还有些失望?”

    “不不不,”李秀色连忙摇头:“自然是大了好,大了好。”

    颜元今哼一声:“那还不快放手?”

    李秀色赶忙松手,心中叹气,方才还好声好气一块谈天呢,果然变回本尊又是这幅叫人恨得牙痒的德行。

    广陵王世子又吩咐道:“离我远些。”

    “可是……”

    “我在这你怕什么?”他语气丝毫不怜香惜玉:“还是说也想被今今剑砍?”

    李秀色忙麻溜朝后退了几步。察觉到她已不在身旁,颜元今方才掏出剑来。

    黑暗中一抹寒光乍现,与之而来是剑身出鞘声响,锋利无比。

    颜元今左手自袖中掏出三枚铜钱贴至剑身,右手执剑轻轻一挥,高高抬起,屏气凝神半瞬,而后重重落下,大声道:“破——!”

    今今剑凌空一斩,自暗空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幽光崩现间,李秀色只觉得双目些许刺痛,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半晌后,再睁开眼时,面前竟已全然恢复了清明。

    视野所见,是空旷的小瓦屋、凌乱堆倒的杂物桌椅、漫天落下灰尘……和灰尘之间,衬着门外月色,轻松将剑身打了个旋后收鞘的,已然恢复真身,玉树临风的广陵王世子。

    他懒洋洋瞥了她一眼:“现在不怕了?”

    第83章 土屋

    在幻境中见识了半天缩小版, 乍一瞧见原身,委实还有些不习惯。

    李秀色盯着他那张白璧无瑕的脸,识时务为俊杰地嘴甜道:“自然……有世子这般厉害, 我如何会怕?”

    颜元今状似不屑地对这马屁哼了一声。

    屋内除了他二人, 自然还有卫祁在等人, 分站在四周,可无一不是紧闭双目,一动不动。李秀色焦急上前,先是跑至乔吟身旁晃晃她的肩膀:“乔姐姐?乔姐姐你醒醒——”

    乔吟无甚反应,唯有一双微蹙的细眉微微一动, 眼皮下隐约可见眼球滚动,应当是正于幻境中经历何事。

    李秀色只好再分行至卫祁在与顾隽面前, 可无论她怎么呼唤, 众人依旧宛若入定, 无人抽身。就连陈皮也倒在一旁, 地下是他流了一滩的口水,神色一脸餍足,也不知是幻到了个什么。

    广陵王世子在屋内也巡查了半晌,一无所获后,抬脚轻踢了踢自己那小厮,见他原地打了个滚后,依旧睡得宛如死猪,便有些嫌弃地收了腿, 而后看了眼那还在一个个摇来摇去的紫瓜, 啧道:“莫要白费力气了,幻境乃为心魔,应需待心境清明后凭借自身意志方可逃出, 他们若自己破不了境,你即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了他们。”

    李秀色惊道:“那倘若他们一日不清明,便一日出不来了?”

    颜元今抬手摸了摸腕处铜钱链,点头:“是。”

    又低声道:“纵是耗死在里头都有可能,想来这也是那飞僵的意图。”

    李秀色又气又急:“那如何是好?这飞僵既那般厉害,有本意出来同我们正面打便是了,为何还要用这种手段困住大家?”

    颜元今闻言只觉得好笑,这紫瓜说话倒是派头不小,还正面打,她连个三脚猫功夫都没有,跟谁去打?他瞧她一眼,回道:“你问飞僵去,本世子如何晓得是为何。”

    李秀色被他一噎,撇了撇嘴,又换句话道:“那我们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毙罢。不然——”

    广陵王世子哼道:“不然如何?我们又无法进入……”

    他话到此处忽然一顿,似想起什么,目光落到她身上,低声道:“差点忘了,你是个例外。”

    颜元今眸色骤然深邃。

    是啊。

    她为何会是例外?

    他定定看她:“你是如何进了我的幻境?何处寻得的入口?”

    李秀色一怔,也不知这话题为何又引回了自己身上,她脑中飞速运转,答道:“我只记得当时自己面前一黑,醒来便在您所在之处了。”

    颜元今道“是么?”他顿了顿,低声续道:“那你也能入他们的?”

    “不能。”

    李秀色果断摇头:“我只能进得了您的。”答完又叹了口气,故作不解道:“世子,我猜,会不会是因为我一直心系于您,过于关心担忧您,以至形成了心魔,所以才叫那飞僵开出了一道错口?”

    广陵王世子心智健全地活了这么些年,自然是不会信这种鬼话,可不知为何闻言面色却还是稍稍一变,眉头也随之一松。

    与此同时,李秀色脑中发出“叮——”一声脆响。

    【恭喜宿主,完成第六十七次任务,任务进度67/100!】

    本来就是一通胡编乱造,没曾想竟还能通关,这世子的心还真是叫人愈发捉摸不透,难不成是说得叫他高兴了?不过比起好奇这个,她更惊讶的是这次数缘何一下增了这么多。

    系统似透她心事,回道:“您于幻境救目标主角1次,抱目标1次,为目标正名1次,哄目标开心3次。故已堆积至倒贴进度中,请宿主再接再厉,莫要骄傲!”

    说完,又续道:“此外,拯救主角功德分+1!已累积3分,祝早日获得第三阶段道具!’

    说起这功德分,李秀色自从第二回拿了个不入流的千滞散后,便对它再不报什么希望,她如今做事全凭本心,将之抛至脑后,可没曾想在那晚抓住小僵尸后也得了一分,也不知这回分满后又能收着个什么破玩意。

    这一遭在幻境中到底收获良多,李秀色一时又有些贪心不足地懊恼起来,早知道方才便拦着这骚包再多看会星星了!

    她收回思绪,瞧见那广陵王世子还在盯着自己,唯恐他继续追问,便主动“诶?”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那庄娘子呢?怎么不见了?”

    本不过随口一提,跑进院子张望一圈,却还未能寻得人影。先前可是这钱庄氏带他们来的这宅院,一会儿功夫便没了踪影,莫非是跟她的那几个家丁车夫一般因惊吓躲去了别处?还是……李秀色忽然也有些紧张起来:“不会是被那飞僵趁着我们受困抓走了罢?”

    颜元今眉头轻皱,正要去别院看看,忽听见远处空中飘来一声吟唱。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那唱声虚无缥缈,调不成调,如夜间升起的薄雾,又如鬼魅呓语,朦朦胧胧。

    李秀色自也听见,疑惑道:“三字经?”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这声音愈发诡异熟悉,她猛然抬起头:“这、这声音是——”

    “飞僵。”未说完的话被广陵王世子补全,他冷笑一声朝外走:“读了一晚上的书了,还不消停,唱得这么难听,怕是想等本世子将它舌头割了。”

    李秀色在身后急道:“那卫道长他们……”

    “他们既已处在飞僵所设幻境,那东西便不会再来伤。”颜元今头也不回道:“你先顾好你自己罢。”

    说完,径直朝着那声源方向而去。

    李秀色原地踌躇半晌,虽说这骚包是要去冒险,可眼下她既不在幻境,总觉得还没跟在他身边安全,听那声音似也不会太远,还不如跟上去算了,兴许自己还能帮上什么忙?她摸了摸怀里的符纸,再回头看看卫祁在等人,咬了咬牙,便也忙不迭也追了出去。

    距离钱宅后方一里半远处,乃一片荒田,荒田边上有一条干涸的河道,河道上有一座极矮的圆拱桥,在那拱桥后还立着一间极大却极低的土屋。

    颜元今停了脚,盯向那土屋内散出的昏黄光束。

    一纸破窗中,印出屋内烛火下的捧书人影,清瘦挺拔,与钱宅中所见身形如出一辙,不过这一回却并非坐于桌边。

    它是站着,单手负背,不住在窗前走来走去。

    歌声停了,又换作了朗朗书声,似男非女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念着三字经。

    李秀色过了好一会才气喘吁吁赶至这世子身旁,累道:“世子,你腿脚好快。”

    颜元今扭头,见她跑得一张小脸满是红晕,额上还出了细汗,这紫瓜不会半点轻功,就这么追着他过来,不累着她才怪。

    上回在马车里,她说肯为了自己去死,他原本不信,可不知为何今夜忽然有些信了。如论如何这小娘子对他的情意定是深厚到不能再深厚的,说不定还到了感天动地的地步,不然如何能闯得进他幻境中去护他?

    虽说她的情意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他又不可能喜欢她,可他总是这么拒人之外也不好罢?尤其眼下这种情况,是不是要对她稍微好一点儿?

    她对他情深意重,定是因为不想看他遇险才这么笨拙地跑来……嘶,可怎么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就她这么点能耐能做什么?

    他虽这么想,心却不知为何有些软了,低声道:“一会若打起来,你不要上前,躲在随意一个草垛里便是,等我解决了再来。”

    李秀色皱眉:“叫我躲起来?那、那我还追您过来做什么?”

    颜元今也皱眉,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追过来做什么?”

    饶是这么问,心中却还有些生气,他不就正是因为知道她为何要追过来才念在她对他这份情意的份上好不容易怜香惜玉一回么?这紫瓜真真是会煞风景。

    李秀色这边无力与他斗嘴,只愤愤道:“我方才听它歌声甚近,没曾想竟要跑这么远!”说着,目光落在那土窗前,后背稍有些发凉起来:“您要进去抓它么?”

    她有些担忧:“倘若再入了幻境怎么办?”

    颜元今将注意挪回土屋上:“我方才已破过境,心中已有意克制,做足了准备,它幻不起心魔,便奈何不了我。”

    原是如此,李秀色顿时放下一半心来,又道:“您遮息符可曾戴在身上?卫道长言,僵以息识人,此符可使我们的气息不易被飞僵觉察,等同于隐身之术,趁他不备偷袭,或是与它正面相抗时若发觉它有要吸□□血之意,利用此符去混乱它视线,趁机躲起来,也能保住性命。”

    颜元今听她一口一个卫道长,委实还有些不耐烦起来,道:“没有。”

    “没有?!”李秀色先是吃惊,又瞬间醒悟,怎么忘了,这骚包这么讨厌道士,自然不会用卫祁在给的符。

    她还要再说什么,忽见不远处屋内的光线倏然一暗。

    诶?

    他们还未进去怎么那光便灭了?!

    颜元今也下意识皱眉,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去踹开了门,今今剑于同时间出鞘,却见屋内空无一人。

    他掏出怀中两枚特制铜钱,轻轻一磨,擦出火来,火星照耀四周。

    环视一圈,确认安全,方道:“进来罢,什么也没有。”

    李秀色这才急忙跟上来,问道:“这飞僵莫不是在耍我们罢?”

    颜元今低声道:“若周围有僵气,我发间铜钱便可发出唯我能听见的声响,我原以为是那飞僵在此,看来方才也不过是它用僵气所造幻影,真身并不在此。”

    李秀色不解皱眉:“这一个土屋有何特别的,他为何要在此闹这么大动静?”

    说着话,目光忍不住朝室内四周望去。

    倘若说方才钱家那杂物间空荡,可比起这土屋,竟还没有其半分寒酸。屋顶满是大洞,屋内地上坑坑洼洼,尽是土坑,坑内有雪有水,泥泞不堪。角落有几块似已经风干了的破棉絮,还有一盏破旧生锈、早已干枯再不能用的油灯,除此以外便什么都没了,想来是过去有人在此居住过。

    她一面看着,视线忽然定在一处,眉头一跳道:“世子,照一照这。”

    颜元今闻言,转过身去,凑到她身边:“哪里?”

    李秀色抬手:“墙上……好像有字。”

    铜钱火光照射上去,正见那土墙上密密麻麻写些什么,字迹有的工整,有的却如群魔乱舞,乱涂乱画一般。

    仔细去看,才发现是满墙的诗、词,更多的是方才那朗朗的三字经。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李秀色忍不住喃喃读出了声,顺着这工整字迹朝下看去,目光却在落款名讳处倏然一怔。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颜元今见状,也当即抬低了些手,让她的视线得以更清明一些。

    “世子……”李秀色看清后,终于一下跳了起来,声音似很是惊讶:“你看!好熟悉!”

    她这一下动作猝不及防,发丝险些要蹭到铜钱上焰火,颜元今心下一跳,唯恐烧着她,忙又收了手,而后莫名不快起来,黑着脸道:“说话便说话,这么一惊一乍做什么?”

    “世子,这上面写了应锦!”

    颜元今眉头稍稍一皱,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正见土墙上的诗词底下,一笔一划刻着三个小字——“江应锦。”

    第84章 江照

    也难怪紫瓜反应那么大, 这名字还真是阴魂不散。

    几日前于停尸间捡到的锦囊背后,可不便绣着“应锦”么?

    此外,锦囊上另绣着与小僵尸身上所穿衣着极为相似的元宝纹, 小僵尸在见到此二字时也反应出奇, 这一切本就已经事出反常。

    应锦应锦, 既是那死去的道士名讳,为何又会现在村中此屋的这面墙上?

    “那道士竟是姓江么?江……”李秀色喃喃念了一声,虽说这姓氏常见,可似乎前不久才听谁跟她提起过一个人,那人也姓江, 叫江……江什么来着?

    她一时想不起来,便暂时抛之脑后, 随后借着铜钱火光, 李秀色才进一步发现, 非但是这三字经底下, 这整面墙上写满的诗词底下落款都写上了“应锦”二字。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评价道:“看来这厮是挺喜欢他这名字。”

    李秀色仍在亮着一双小眼四处搜寻蛛丝马迹,忽道:“世子,您瞧这里。”

    她这一回所指之处,是墙面最角落一块方形区域,最上头一撇一捺写了个工工整整的“人”字,下面跟了一排歪歪扭扭的照猫画虎,不过画虎不成反类犬,活像是从未拿过笔的白丁派头, 多数都仿写成了个“入”字。

    李秀色左看右看一番, 沉吟道:“这看上去,更像是在……教谁识字?”

    正说着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匆忙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声呼唤:“主子——”

    李秀色率先一惊,当即朝外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月光下,一小厮背上拖着个站得笔直的人影,正艰难地穿越荒田狂奔而来,饶是这般辛苦,也不忘维持着一贯人未到声先至的夸张做派,边跑边叫:“主子,您没事罢!醒来未见着您,可吓死小的啦!”

    而在他身后,另有两道蓝红身影。

    李秀色望着那二道身影,喜道:“卫道长,你们也出境了?”

    卫祁在进屋先一颔首,应道:“早在李姑娘及世子闻声朝此处赶来时,小道便已在破境边缘,隐约中也听见了那吟唱之声,所以一出境便寻了过来。”

    乔吟面上有几分疲色,大抵是幻境所见让她有些伤神,虽与卫祁在齐来,却罕见地与他间隔稍远了些,只点了点头:“我也是。”

    陈皮本是跑在第一个,因还拖着一个,这一会儿已落在了后头,最后一个进屋,将背上人稳稳朝地上一放,满头大汗道:“这顾公子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的,怎的这般重!”

    颜元今瞧了眼依旧阖目站着,面上无甚表情,唯独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咕噜噜直转的顾隽,嫌弃道:“他还没醒?”

    陈皮道:“可不么!也不知顾公子在幻境中瞧见了什么,这会儿还未能醒来!虽说他身上有遮息符,但留他一个委实不便,小的便将他背来了。”

    说完,又瞧瞧顾隽的脸,忍不住猜测道:“莫不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罢?食髓知味,便再出不来了?”

    他想起自己方才幻境中见着的那一堆由白骨妖精所化的美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认为极有可能。

    陈皮一岁便被卖进王府,三岁成了世子殿下的小厮,这十几年来也算是跟着主子吃香喝辣,没遇见何不顺心的事,更没有什么所谓心魔,若实在说有,便是他这小主子脾气太差,过于不近女色,以至于他虽生了张好看的小白脸,也仆随主人地从未和什么小娘子亲近过。

    幻境中一下便来了一堆,个个生得甜心可人,一口一个“皮大哥”地叫他。十七年来,陈皮头一回在旁人语气中感受到自己的男子气概,一时间左拥右抱,飘飘欲仙迷昏了头,险些要醉死在这些温柔乡里。

    若非最后脑中忽然蹦出自家主子那张阴恻恻的脸从而使他一瞬惊醒,只怕永远也发现不了美人皆为白骨,丽眸皆是空髅,也定是逃脱不了那欲望之境。

    颜元今绕着顾隽看了一圈:“若再出不来,岂不是成活死人了?”

    又啧一声,摇摇头道:“他也不至于这么没出息罢。”

    卫祁在在旁神色严峻道:“若顾隽公子实在无法脱身,只能找到飞僵,制服其后方可毁境。”

    他说着,又急忙道:“如何?世子,李姑娘,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李秀色虽好奇他们于各自幻境中见着了什么,也担忧顾隽状况,但还是连忙先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告知。

    卫祁在了解后,盯着墙上那些字迹看了片刻,而后手持罗盘,于室内各角落巡查一通,忽然蹙起了眉,须臾,低声道:“此处……”

    他顿了顿:“除飞僵留存的气息,似曾也聚集过白僵尸气。”

    “白僵?”李秀色讶道:“小僵尸?”

    卫祁在点了点头,沉吟道:“而且极为浓厚,应当是那些白僵经常来此处……”

    他正说着话,眉头忽然一凛,面色也随之一变,厉声道:“等等——”

    “有人在外面!”

    屋外不远处荒丛于此时一阵晃动,蓝衣道长霎时间一跃而出,直直挡在那月下黑影面前,而后眉头一皱:“是你?”

    其余几人也追了出去,李秀色最先惊道:“刘伯?”

    此人跌坐在地上,衣着寒酸,面容苍老,正是白日里与她同坐一驴车的那瘸腿老伯刘老跛。

    “这么晚了,”卫祁在心中虽戒备,但仍上前将他扶起,问道:“您为何会在这里?”

    刘老跛颤巍巍自地上爬起,似受了惊吓:“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我见此处有动静,过来看看又如何?”

    “过来看看?”颜元今冷笑:“那你方才跑什么?”

    “这不是原先以为阿照回来了才想来看看,结果只瞧见了几个模糊人影,又要朝我冲过来,还以为是闹鬼或是闹僵尸呢,若是不跑岂不是要一命呜呼了!”

    卫祁在见他已上了年纪,面色惊惶,语气认真,应当说的不是假话,方道:“老伯,您——”

    没等他说完,便见刘老跛皱着眉头,打量着面前几位少男少女:“我倒要问问你们,深更半夜的,你们怎么会在江照的房子里!”

    卫祁在等人皆是一愣:“江照?”

    他们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唯独李秀色眉心一跳,忽想起什么,问道:“江……刘伯,你说此处是那江照的住处?”

    “没错。”

    李秀色续道:“那您可听说过……应锦?”

    “应锦?”刘老跛似想了一想,而后道:“我说怎么这么熟悉,这不是江照那浑小子给自己取的官名么!”

    颜元今蹙眉:“官名?”

    “是呀。那小子整日想做官出人头地,便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别名,说是有什么锦绣前程的意思,倘若以后考取了功名,便要用这个,老头我也不懂,只觉得文绉绉的难听便是,还没江照听起来顺口呢。”刘老跛说到此处,忽而“咦”一声,奇道:“不过他说怕被旁人笑话,没跟几个人提起过,你们如何晓得的?”

    果然没猜错,墙上刻的江应锦,原是江照的名讳,那满墙的字迹,看来也多数出于他手。

    只是为何那横死的小道士手里的锦囊也绣了应锦二字?若说二人都叫应锦那也太过于巧合,难不成那锦囊本就是江照的?

    李秀色还正想着,听卫祁在道:“老伯,我们还有些事有问,外头天寒,还是先进屋罢。”

    进了屋,卫祁在点燃火折子,那刘老跛瞧见屋正中赫然还干巴巴伫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衣、一动不动的人影,登时吓了一大跳,险些白眼一番厥过去,颤声道:“这……”

    “这是我们的同伴。”李秀色忙贴心地简单解释道:“您不必怕,他只不过是中了僵尸的计,一时定住了。”

    “僵、僵尸?!”刘老跛顿时又是一惊。

    广陵王世子好整以暇看他一眼:“你不知道么?那僵尸今晚出没在了钱家,也刚刚来过此处一遭呢,所以我们才追至这来。”

    见刘老跛面色煞白,便又嗤道:“你既这么怕,大半夜怎的还敢跑出来,甚至跑至此处来?”

    刘老跛一脸懊悔道:“我家其实便住在离此处不远的林后,除了再远处那些富人宅子,这一片也就我和江照两户揭不开锅的。自他走后,他这土屋便一直空着,我也是起夜时远远瞧见此处有光亮,以为那孩子消失了这么些年终于回来了,一时高兴,才想来看看,我也是老糊涂了,若知道是有僵尸,打死我也不出来!”

    卫祁在道:“您没听见这屋内传出的读书声?”

    刘老跛摇摇头:“没有。我耳朵早便不大好使了……”作为村中人,他早就听说过僵尸出没会敲墙点灯,面色登时透出些惊恐:“你是说,这屋子里方才也传出了那诡异声响?”

    李秀色点头:“是。”

    “读的还是墙上那些。”她抬手一指角落处最上端的端正“人”字,问道:“刘伯,这可是江照的字迹?他在教谁识字?你吗?”

    刘老跛皱眉:“什么字?识什么?我可是半个字不识!”

    他说着,瞅了墙壁上其余几个如孩童画画般歪扭的字迹两眼,忽想起什么,奇怪地嘶了一声:“诶,难不成,难不成是……”

    “难不成什么?”

    刘老跛想了想道:“许是教的那几个小乞丐罢。”

    李秀色讶然:“小乞丐?”

    刘老跛点头,语气一下虚了几分,应道:“就是当年在采泉班烧死的孩童。”

    第85章 劫走

    众人愕然。

    又听刘老跛道:“外头不远处那桥洞, 你们可瞧见?”

    见李秀色点了点头,他便续道:“早些年那群小乞丐四处流浪,曾在那桥洞里头住过一阵。我曾撞见过江照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他们, 这孩子虽有一颗善心, 但自己日子都过得那般寒碜了, 自顾不暇的,哪有余钱去照顾别人?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他最多帮一两回罢了。”

    “后有一夜雨雪交加,我过路时瞧见桥洞下那群小乞已不见了,却听见江照家中传来欢声笑语、孩童嬉闹, 想来是他心疼外头天冷,便将他们带回了家。第二日我碰见阿照, 也曾问过他, 你连上都赶考的钱都没有, 怎的还管起旁人的闲事了?他笑笑说就那几天, 待天不那么冷了,便不再管他们。”

    “我虽也住这附近,但那段时日恰巧在外头捞了个活干,整日不归家,便也没再关心过江照这边的事儿,更也没怎么见过他。再见面时,他已收拾好行囊,说要进都去了。”

    刘老跛瞧着满墙看不懂的涂涂画画, 不由摇了摇头道:“没想到江照那孩子, 死读书到这个境界,竟连对着孩童都不忘教他们识字。”

    卫祁在默了片刻,问道:“这江照究竟何许人?”

    刘老跛一声长叹:“苦命人罢了。这孩子自幼便没了爹娘, 并无一个亲眷,唯一拥有的仅是这间土屋,靠变卖那点可怜的家当和挖野菜长大的。好在他天性乐观,心思洒脱,性情良善,也不孤僻,即便是凉菜冷粥,也吃得津津有味。反正老头我认识他以来,倒从未见他埋怨过几句人生不幸、或是世事不公。”

    “他虽没银钱上学堂,但常在外头捡了旧书破书回来自学,倒别说,这孩子还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聪慧得很,我记得有一日这村上私塾办了个诗会,江照不知怎么混了进去,几十个饱读诗书的学子,竟都比不得他半点才华。你说说,他岂非奇才?”

    “打从那起,这孩子便整日钻书眼里去了,一门心思想要考取功名当上大官,还跟我什么什么,唯有读书方可出人头地、改变命运。虽说他学问好,但这官岂是说当就当的?我本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毕竟此地离都城甚远,行路都要花上一笔不少的盘缠,更别提科考间还需钱财在城里周转,他那两口袋空空,蹦不出半点响的,怎么去?”

    李秀色皱眉:“既需费用,他为何不去挣钱?”

    “挣?他可挣不了,”刘老跛道:“他小时候险些被冻死,落了病根,便素来体弱多病,一年四季不分时令皆会咳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不得半点粗活。若非一年半载地能卖出两幅字画糊口,或是一些村民好心接济,这小书呆子早便饿死了。可惜大家都是穷人,家中也没几个揭得开锅的,只能赠些粉面馒头,路费什么的我们也是帮不起的。”

    他说到此处,又一声长叹:“可那孩子到底是去了,也不知身边有几块铜板,这么些年了,是不是真像旁人说的,饿死在了半路上……”

    卫祁在闻至此,忍不住问道:“这江照,可曾与死去的那些村民有过何仇怨?”

    刘老跛疑惑道:“死去的村民?道长说的是被僵尸……”

    他言至此,心头忽而一跳:“你的意思是……那僵、僵尸是江照?不……那孩子文文弱弱,怎会变得那么可怕?”

    “只是猜测。”卫祁在环视屋内一圈,低声:“但极有可能。”

    刘老跛仍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阿照那孩子一心向学,向来不会主动与人为敌,足不出户的病秧子罢了,我也没怎么见过钱有来那帮人有闲心欺辱他。”

    说着,忽“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有谁撞见过,当年他离村前几日,曾出过门,说是要去找人借盘缠。”

    “借?”卫祁在皱眉:“找谁借?”

    刘老跛道:“这我便不晓得了。”

    方说完话,便听门旁一声懒洋洋的:“这还用问么?自然是找有钱人借了。”

    广陵王世子似笑非笑道:“不过那些有钱人借不借给他,倒是另说。”

    卫祁在闻言眉头一凛,这世子简单的几句话虽然轻飘飘,却顿时让他心中几分明朗,似乎一切缘由都有了答案。

    李秀色也于一旁忽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卫道长,你方才过来时,可曾瞧见庄娘子?”

    卫祁在愣了愣:“没有,我正要同你们说,”他自袖中掏出什么,低声道:“这是我在院中地上发现的遮息符,正是我给庄娘子的那一张。”

    说着,皱起眉头:“应当是她并未收好,不小心丢了。”

    “没了符纸,人又凭空消失,”乔吟担忧起来:“会不会是被那飞僵掳了去?”

    一旁的刘老跛忽而道:“你们指的可是钱老板那媳妇?”

    他提起便开始连连摇头:“村中人都晓得钱庄氏风气,钱有来生时便怕这母老虎,不过那时她到底还收敛些,自从他一死,她便一发不可收拾……”说至此处,似乎对那种不正经的风月之事难以启齿,便只嫌弃地摇了摇头,续道:“若僵尸真是阿照变的,他缘何要对付那娘子?”

    李秀色想了想,忽问道:“刘伯,这江照,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刘老跛一愣,他瞧了瞧面前的几位少年,着重在那位身着朱湛色圆袍、头戴铜钱的小郎君面上多看了一眼,迟疑地摇了摇头:“还是不如这几位惊绝出挑的。”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看去,忙道:“你不可同他们比,”她说着,随手朝颜元今方向指了指:“尤其这位,全天下就没几个能和他比的——”

    话音未落,忽听脑中系统“叮”一声响。

    “恭喜宿主,完成第68次任务,进度68/100!”

    李秀色一瞬卡了壳,还以为生了幻听,诧异且震惊地回过头去,正见广陵王世子低着头,好似百无聊懒地摸着腕上铜钱,虽看不见他面容,但总觉得他眉头似微微上挑。

    小厮陈皮在旁抓紧时间拍着一箭双雕的马屁:“李娘子说的没错!”

    李秀色稳了稳心神,将目光从颜元今身上收回,方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说到哪儿了?对,你莫要和他们比,只说江照自己,应当是不错的罢?”

    刘老跛点了点头:“那确实是个好样貌,端正秀气,若不是病容瞧着没什么生气,再稍面色红润些,定也要迷倒不少小姑娘哩。”

    说完,又奇怪道:“姑娘怎么知道?你见过阿照?”

    “我没见过,”李秀色双眼一亮,了然于胸,继而摇了摇头:“只是猜准了。”

    正说着话,忽听身旁“唰!”的一声,当即吓了一跳,却见是卫祁在袖口的一方符纸忽燃起了蓝火。

    后者似也一惊,神色一瞬严峻道:“不好——”

    陈皮吓道:“这是?”

    卫祁在未答,只抬手将蓝焰一拢,聚于掌心后,符纸瞬间化为灰烬,随后低声道:“这是兆乙符……应当是有人动了客栈那几只白僵的兆甲符,需速速回去!”

    *

    吉风客栈。

    大堂正中并无异样,唯有店小二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卫祁在与颜元今率先策马归来进门时,瞧见面前光景,后者皱眉上前,直接抬脚一踹:“这是死了?”

    卫祁在蹲身过去,晃了晃他肩膀,唤了几声后见无反应,才低声道:“应当只是吓晕了。”

    见他仍是不醒,便先放手,急忙朝楼上奔去。

    上了二楼,径直奔向自己房内,却见床柜大开,柜中原藏着那三只小僵尸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唯有地上洒着几张符纸碎片。

    颜元今停在他身后,透过缝隙朝门内稍瞥了一眼,道:“如何?”

    “没了。”

    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声音有些风凉:“这便是道家的符?当真是有用,连三个孩子都看不住。”

    卫祁在未答,只忽而转身又下楼,正撞见其余几人居后匆匆赶来。

    他们上了钱宅外停着的那辆先前的马车,因车夫已经跑了,一路上便有陈皮驾起了车。快马加鞭,倒也没慢上多少。

    李秀色进门便道:“小僵尸呢?”

    见卫祁在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不由愕然:“是谁——”

    话音未落,忽听堂中地上传来一声闷哼,那蜷缩一团的小二有了动静,紧接着是一声低呼:“僵尸……僵尸啊……”

    卫祁在连忙上前搀扶,问道:“你瞧见了?”

    小二此刻还有些心惊胆战,颤巍巍道:“大、大僵尸,风一样便窜过去了,会飞!”

    “应当正是飞僵了。”卫祁在沉吟道:“是它将白僵带走的?可瞧清它面容?朝哪边去了?”

    小二后怕地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可大抵是又会想起了那恐怖面容,当即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颜元今冷哼:“没用的东西,晕得比顾隽那厮还快。”

    方说完,便又听后方又传来一声闷哼。

    这一回的音色极为熟悉。

    回头,正瞧见那被陈皮拖进屋的,还如同根杆子似地杵着的顾大公子慢慢睁了眼,神色似还有些恍惚,神志不清望了堂中一圈,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方才说完他坏话的广陵王世子似觉得好笑,啧一声道:“醒了?”

    顾隽迷糊地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大抵还未从幻境中反应归来,懵着道:“诶?昨昨兄,你怎的在这?”

    他讶然:“你不是已被僵尸打死了么?”

    再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知道是想起了何等场面,万般同情地叹道:“好惨。”

    颜元今:?

    第86章 丛林

    广陵王世子尚在无语, 便听李秀色唤道:“顾公子,你终于出来了!”

    顾隽被她欢天喜地的声响一瞬拖回了现实,茫然看了她半晌, 神智方才清明些许, 点了点头:“嗯。”

    “我们大家早便从各自幻境中破出, 唯独你迟迟不见醒,倒让大伙儿好生担忧,以为你要永远困在里头了。”李秀色上前:“你方才是说,镜中瞧见世子殿下了?”

    难不成是那骚包平日里对友人也太欺人太甚,导致这顾大公子不堪其扰到生了心魔, 所以梦里就势将之咔嚓了?

    顾隽摇了摇头:“非也。主要还是……”他默了一默:“是那个物什。”

    他微微苦笑:“上天有好生之德,却似有心强人所难。许是深知我素来心中无鬼无神, 自有执念, 便叫我于僵门关游走了一遭。大抵这世间所有品类的僵尸, 都让我瞧了个遍。”

    李秀色稍讶, 那这一趟对这顾隽这种见尸遍晕的人而言岂非无异于入阿鼻地狱?也不知这文弱公子在中吃了多少苦头,倒难得还能维持这副光风霁月的模样,面上也不见任何狼狈。

    顾隽似对幻境阴影也不愿多提,只道:“昨昨兄仁义心肠、兄弟情义,在镜中救我于刀山火海,顾某真是万般感激。”

    颜元今靠着门边,皮笑肉不笑看了他一眼,直言不讳:“别谢了, 本世子可没那么好心。”

    顾隽这一醒来, 除了平白无故“乐于助人反倒被僵尸打死”的颜元今面色不大好,其余几人都很是惊喜,关心几句后, 便又紧张起飞僵来。

    李秀色见卫祁在自方才起便始终盯着掌心残留的一点白色符灰,正有些好奇,却见符灰的色泽忽然变暗,卫祁在双眼也骤然一亮,连忙掏出怀中罗盘,将符灰如数倒了上去。

    “哗哗——”

    罗盘指针颤动了起来。

    李秀色奇道:“卫道长,这是?”

    “方才已说过,我给那三只白僵贴的是兆甲符,此符与‘兆乙符’并称双生符,专为外出时察觉所控制的僵尸状况,倘若有人毁了兆甲,那所对应的兆乙符便会燃起蓝火,化为白灰,以示警醒。”他顿了顿,续道:“此外,若破坏兆甲符者身上沾了符印,那乙符所化之灰便会在半个时辰后生出追踪之能,即便眼下村中尸气遍布导致罗盘无法寻路,只要将变色符灰撒上,便能指引我们追寻符印所在方向。”

    “追踪?”李秀色讶道:“道长的意思是,我们或能凭此符寻见飞僵所在?竟还有这么有用的玩意,你为何不早说!”

    卫祁在微赧:“小道过去也未用过双生符,本是想借此挖出白僵另外的同伴,未曾想碰到今日这一遭,也算是机缘巧合。”

    颜元今扭头瞧了他一眼,方才在楼上还在嘲讽这破道士没用,没想到还有几分用处,虽说算半个歪打正着。

    “我方才不确信那飞僵是否沾了符印,也唯恐白灰不起效,眼下看来还算幸运,倒要多谢那东西毁甲符时有过躯体触碰,”他言语一顿,沉吟道:“飞僵虽凶猛异常,邪力也无穷,但到底是为僵,不可近符,即便可毁符,也定会被反伤……看来白僵对它极其重要,另它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劫走它们。”

    卫祁在说完,神色严峻几分,紧紧盯向手中洒灰罗盘,而后低声念起追踪之咒,盘中指针急速转了几圈,须臾,终于稳稳停在一处方向。

    “这一回,定不会叫它跑了。”

    *

    寒风萧瑟。

    无恶岭下诺大村庄夜深人静,四下无灯。大抵半个时辰后,众人来至一处丛林之间,此时已是后半夜丑时,林间幽寂阴森,并无半点动静声响。头顶冷月如银钩,光色透过高木枯枝,落下点点碎玉。

    一行五人,李秀色踩着碎玉,行在队伍靠后,只觉背脊发凉,小声道:“它真会在这么?”

    卫祁在低声:“罗盘指至此处便不再继续有动作,所以应当是于此处。大家小心,我们虽皆入过幻境一次,短时间内不会再中此招,但飞僵到底并不好对付,若有异样,屏气凝神便可,有遮息符在身,可保不被它□□。”

    他嘱咐完,又担忧道:“其实小道一人前往便可,诸位侠肝义胆,愿与我一同涉险,我实在感激。”

    乔吟自打幻境出来便没主动和他说上几句话,眼下终于开了口:“小道长客气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们是你的同伴,既是同伴,自是要并肩作战的。”

    李秀色虽有些发怵,但也言语勇敢道:“道长虽功法高招,但所谓人多力量大,哪有我们那个、那个什么什么阵来得厉害。”

    顾隽在旁贴心提点:“五阳金钟阵。”

    “对对,五阳金钟。”

    卫祁在一时感动,点头道:“多谢。的确,几位已与小道行过五阳之阵,此阵一旦立过一次,便会形成阵法固性,最好不随意换人,且每行一次,阵力便会有所提高。飞僵性烈,极难收服,唯也有此阵抵御最为合适。”

    “什么五阳八阳。”广陵王世子步子不紧不慢,语气不屑:“你废话好多,我来可不是为了帮你。”

    李秀色跟在他身后头,瞧着他发间摇晃的铜钱铃铛,忍不住啧啧感叹,这厮真是口是心非,瞧他语气对五阳阵不屑一顾,可分明专程吩咐陈皮留在了客栈,不正是因为陈皮不可立阵么?

    他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离得极近,李秀色这时忽又想起什么,便直接抬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这人后背:“世子。”

    颜元今背上一激灵,被这么轻轻一戳,身上莫名似过了道电,他并未停脚,只脑袋稍稍朝后倚,声音听不出情绪:“做什么?”

    李秀色道:“给你个东西。”

    她似怕他拒绝,飞快从袖中掏出来什么物什,小手穿过他腰侧,正擦过他衣襟,往他正腹部上一贴,而后又立马缩手,正要抽回来,却被前面那人一下抓住手腕。

    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掌很大,冰冰凉凉。

    扣着她的手腕,低声道:“偷袭本世子?”

    李秀色哪想到他这般眼疾手快,来不及诧异这厮居然会主动抓她手,只倒吸一口气:“疼疼、世子,你力气好大,你轻一些……”

    她知道这人素来恶劣,也不懂怜香惜玉,生怕他知道她疼会故意恶作剧似的再用力,谁曾想他手上瞬时一松,力道轻了三分,只是嘴上语气却还是那副老模样:“这么没出息。”

    颜元今说完话,指腹却有些微微发热。

    她不说他还没发现。

    原来除了腰,小娘子的手腕也是这样软的,烫烫的,好像轻轻一捏便要碎了,真是娇气。

    她右手腕处还绑着那黄绳,颜元今觉得碍手,直接朝旁推了推。他一手扣着她,没有要放的意思,另一手捻起身前那张符箓,问道:“这是什么?”

    这么走路实在有些不方便,李秀色道:“你先放开……”

    “你先说。”

    “是遮息符。”李秀色道:“我方才在客栈,问陈皮小哥要了一张来,那张本就是世子您的,戴在身上,保一个平安也好。”

    颜元今蹙眉:“我不是说过我不……”

    李秀色急忙道:“您就算不喜欢卫道长,也该为自己安危着想罢。”又叹口气:“这可是我专程想着您,惦记着备来的。”

    走在前头的少年的“不需要”三个字已在嘴边,听见她话头,莫名都憋了回去。本是要就势将这符纸扔回来,手抬起一半,动作也生生一顿,收了回去。

    罢了,他默默地想,她对自己一片心意,堪称诚挚的关心之情,今夜月色尚好,他心情也尚可,还是善良一回,不要这么绝情地推三阻四了。

    颜元今将符纸揣进胸前,又想起什么,顺势在怀中摸了一摸,而后“嘶”一声。

    好像少了什么……那两个丑不拉叽的草编小狗呢?

    没了?

    他眉头皱起,想来是因为幻境之物,出镜便不复存在了。

    心中忽然有些烦躁起来,就听身后小娘子道:“世子。”

    “怎么?”

    李秀色商量道:“您晓得我并非是要偷袭,现在是不是可以放手了……”

    颜元今愣了愣,低下头去。

    他确实有些想不明白这怎么一抓就抓了一路。

    甩开她的手,本想再冷酷丢下一句“以后莫要随随便便摸本世子”,或是“再乱摸我下次就给你这只瓜手活生生扭断”,但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也不用说这么严厉罢?这紫瓜又不是傻子,她自己应该晓得的,那便没必要多此一举提点了。

    朝前再走几步,小娘子再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这一回是有些不耐烦了:“又怎么了?”

    李秀色想了想,道:“感谢您收下了符纸。若是您就这么死了,我可是会伤心的。”

    颜元今步子一顿。

    他抬头瞧了眼头顶月色,枯木缭乱,光景阑珊,远处似惊起几只乌鸦,“呼啦啦”飞过高空,展翅逃离丛林暗夜。

    他想,这小娘子真有意思啊。送了他符纸,明明是她在关心他,却还要感谢他。

    李秀色跟着停下来,才避免撞他身上。她听着脑中的“叮”,提示任务+3,有些高兴,连颜元今的背影都一时觉得高大伟岸了起来。

    她想,真好,他需得好好活着,她离目标可是越来越近了。

    顾隽第三个停下来,他扭头,疑惑道:“昨昨兄,李姑娘,你们为何都不走了?”

    颜元今仍是仰着头,凤眸稍稍一眯:“你看。”

    寒夜之中,风过呼啸。

    似有一只巨大飞鸟,自他们头顶不远处半空的高树上掠过。

    今今剑一瞬出鞘,广陵王世子俊颜寒光一闪,冷声笑道:“它来了。”

    第87章 林见

    卫祁在手中罗盘也于顷刻间急速晃动, 他抬起头,见夜空中那一轮弯月逐渐被浓雾笼罩,半空中似升起漫天尸气, 而那林间“大鸟”速度极快, 如风驰电掣, 在众人上空不住来回,每飞过一次,便似秋风扫叶,震得林间枯枝颤动,残叶齐飞。

    乔吟皱眉:“它发现我们了?”

    卫祁在摇头低声:“应当没有, 需趁它不备,率先出袭。”

    他语毕, 自袖间捏出一道蓝符, 咬破指尖, 二指于符上迅速画上咒文, 再腕间一扬,使足全力一抛:“去——!”

    那符纸如箭朝上空飞去之际,恰有一长剑急出,剑身与符纸一低一高,一直逼空中那正巧呼啸而过的黑影的心口,一直飞其面门。

    那黑影似避之不及,面上被符纸猛然一贴,瞬间便朝下坠, 那长剑眼看也要刺上它身躯, 颜元今却忽而发现似有什么不对,眉头一皱,一瞬挥出铜钱链, 将今今剑生生一卷,在险些刺上的当口用力收回。

    黑影直直下落,眼看要重重砸去地上,铜钱链又缠上去,捆住它腰间,用力一拽,平衡了下坠之力,才让它在最后一瞬稍放缓了速度,未能摔得那般狠。

    众人急冲过去,见它扑在地面,一动不动,心中颇有奇怪,卫祁在抬手扶肩将之转了个身,对上其面容后顿觉诧异。

    李秀色率先低呼:“是庄、庄娘子?!”

    颜元今上前,收了铜钱链,冷笑一声:“我说怎么瞧着不对劲,倒是小瞧了那畜生,反应这么快,险些要被被它骗了,今今剑若真刺去她身上,我广陵王世子岂不是还要落个滥杀无辜的名头。”

    面前这钱庄氏身遭莫名裹着一层黑布,方才于半空中,光线甚暗,才叫众人瞧不清面容。眼下仔细去看,却见她原生得珠圆玉润、体态丰盈的身形,此刻却稍显干瘦了一圈。

    她面容也有些干瘪,原先那幅盛气凌人的模样全然不见,眼眶微微凹陷,面颊布满干纹,嘴唇发黄,整张脸呈现出暗黑色泽。

    顾隽瞧了一眼,只觉得心惊肉跳,不忍地抬手遮了眼:“这、这娘子是已被吸干了?”

    卫祁神色凝重,并未做声,只揭开她面上的符纸,低头看见她唇边忽溢出一道血迹,眉心骤然一跳,迅速在身边布包掏出一粒药丸,撬开钱庄氏嘴唇,递入其口中,而后抬手探息,方沉吟道:“若精血已尽,便不会再因摔伤留血,她眼下果然还残存气血,脉相也仍未断,应当是只被吸去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没来得及吸。气血已尽或将尽者自无回天之术,但她仍算充足,吃了观中专设补元丹,或能残存一命。”

    正说话时,忽又听头顶“呼啦”一声,似有何物一闪而过,这应当才是真正的飞僵,方才不过是它在觉察有符剑袭来时丢出了庄娘子。

    乔吟狐狸眼一扫上空,冷道:“好在世子反应及时,这东西竟还敢戏耍我们,夺了钱庄氏半条命,剩下半条是想要我们来杀么?”

    又有些奇怪:“他既如此厉害,为何不干脆在钱家吸干了事,要特意将她掳来此处林间? ”

    话音落,却听李秀色似发现什么,低声道:“是不是因为……它是想慢慢折磨她?”

    乔吟低头,见李秀色说话时掀开了那裹着庄娘子身躯黑布的一角,露出她半截胳膊,赫然可见已几乎无半分弹性的肌肤上清晰留存几道新鲜的暗红勒痕。

    众人不禁怔住。

    李秀色倒吸一口气,剩下的不用多揭,也知道多半都有些惨不忍睹。她一字一顿道:“我猜对了。它是想在这阴森之地,一点一点将她折磨至死,看她恐慌、求饶,最后才要她的命。”

    顾隽在旁听着都只觉毛骨悚然,他非礼勿视地没去多看庄娘子胳膊,只叹道:“这、为何如此,需得是多大的怨恨……”

    卫祁在皱眉:“它应当是折磨至一半,还未来得及吸食干净,便察觉了我们的到来。”

    “察觉?”李秀色抬头:“可我们不是有遮息……”

    话说一半,忽想起方才刚进林子的时候,颜元今身上是没有符的,虽说她之后给了他,但应当是他起初的气息惊动了那东西。也不知算不算阴差阳错,倒算是好险救得了庄娘子半条命。

    正想着,头顶又是几声呼啸,这飞僵速度当真是极快,叫人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而来,甚至感觉四面八方都有黑影闪过。

    卫祁在抬头:“这东西大抵是来了兴致,一直在试探我们。”又道:“我们虽有遮息符在身,不易被它觉察气息,但它扔了朱娘子下来,怕是借她定准了我们的方位。”

    李秀色稍一紧张:“它想做什么?定准方位,隔空也吸去我们的精血?”

    卫祁在眉眼一凛,沉声道:“那便要看看它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他说着,指尖佛尘微微一转,利落挽了一记道花,而后掌心在尘柄处用力一推,长丝对准夜空中右上方,如离弦之箭疾出。

    半空那黑影正飞至右上方,见状也极为敏捷,迅速朝左边一闪,却不想拂尘银丝却在此时长锋一转,打了一记烟雾回马枪,翻飞猛转,向左方黑影所在用力杀刺而去。

    黑影朝后直直一退,却仍被利丝划过胳膊。但它受击后并未下落,只再一飞跃,直直跳至一高树尖顶,又从高顶一跃隐身于黑暗中不知何处。

    银丝收尘,卫祁在瞧见上头沾染一片黑血,不由微怔。

    “是旧血,血中有兆甲符符印之气,应当不是方才所伤,而是在劫走白僵时所负……”思及此,他皱起眉头,环视上空,听得远处乌鸦嘶哑粗劣的声声鸣叫,仰头高声道:“你受伤了,还挣扎什么?”

    卫祁在此刻声如洪钟,一字一句道:“你本性应当不坏。哪怕是如今,为那几个可怜孩童,也不惜让自己负伤,为何要一再执迷不悟,杀人成性?”

    乌鸦鸣叫连绵不绝,却唯独没有飞僵声响。

    李秀色皱眉:“它跑了?”

    卫祁在看向怀中罗盘,正要摇头,却听广陵王世子冷哼:“自然还在。”

    “莫要同它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他道:“本世子最烦躲躲藏藏,不如便叫它下来谈谈。”

    他说着,大抵是想起自己还带了什么玩意,抬手便在身旁树上低干处摘了几根枯枝。而后掏出怀中一精致的弹弓大小的弓架,将三根枯枝朝上一别,较尖一端立于前方,再稍稍仰头,对准方才飞僵隐走的黑暗高处,凤眸一眯,朝后用力一拉弓绳。

    “唰唰——”三声,枯枝如流星疾去,随后又有“砰砰”三声,似接连射中了何物什。

    片刻过后,高处先后落下两只乌鸦,皆为枯枝穿喉。

    卫祁在心中不由稍稍惊叹,早便听闻这世子最喜玩弓,也擅射箭弓法,却不想当真是例无需发。虽说上次在王府后院也曾见他射过蝙蝠,倒远没有今日这般叫人震撼。

    还在想着,忽又有一黑影直直坠下,稳稳停在众人十步之远的地面,它立得笔直,面容隐在暗处,只能模糊看见是穿了一身暗赭色的袍子,而右腿处,赫然正插着那剩下最后一根、最细且最长的枯枝。

    颜元今远盯着它,笑道:“不错,三只笨鸟,全中。”

    卫祁在于此时低声:“诸位当心,随时准备立阵。”

    顾隽与李秀色闻言,忙点点头,一个掏出袖中豪笔,一个摸出怀中那柄崭新的小匕首,后者摸了摸那匕首精致的剑鞘,心中庆幸,虽没了桃木棍,可也多亏了顾夕,这会儿便派上用场了。

    李秀色摸着匕首,又扭头瞧了乔吟一眼,她背后背着一把长琴,是当日从顾府带出来的。

    那夜虽用断了几根弦,但顾隽隔天便已叫人修好,还转赠与了她,据说是觉得乔娘子出门在外需武器防身。

    乔吟倒也并未推脱,她的银针必须由琴而发,自己的琴又留在了胤都,出逃后便与家中断了联系,手头正缺所用,且顾家这把琴虽然不怎么上乘,但好歹轻度适中,还算便携,她用起来倒也算是衬手,便想着先将就一段时日。

    她与顾隽因有婚约,且她心中一向不服不愿,起初见之尴尬,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确然觉得此人各方面都属胤都小郎君中上乘,虽无情意,但却是做友人的首选。

    林间寂静须臾,忽响起一声柔笑,似男非女,相互交融:“妙哉妙哉。”

    众人微微一怔,却见那黑影朝前一跳,刹那现于月下。

    几步远外,终于月色清晖下,得见飞僵真容。

    不似寻常僵尸恐怖丑陋,脸上无半丝干纹,白发披肩,一张面颊也苍白如细雪,唇红欲滴,眼白黑珠,除却微微有些病态弱感,以及指尖红长的细甲,竟宛若常人。

    刘老跛并未骗人,这江照眉眼生得确实很是不错。

    飞僵面无表情,却诡异地让人觉得他恍若在笑,是那般温和礼顺却格外渗人冰冷的笑,声音也无半分凄厉,只带了几分幽幽的低怨:“应锦何德何能,有朝一日,也可被你们这堆名门子弟、公子王孙这般重视?”

    李秀色背后有些发凉。

    因它虽能发出声音,那张嘴唇却是紧紧闭合,漆黑的眸子死气沉沉望着这边方向,唯有胸腔在随着说话声不断颤动。

    第88章 齐斗

    众人因它此番言论动作微顿, 月影阑珊,林间萧萧,只觉这尊飞僵似鬼魅一般, 脚底未动却可前行, 缓慢朝他们方向移来。

    乔吟最先出声道:“竟是个会说话的。”

    “公子王孙, 名门子弟?”广陵王世子则是皮笑肉不笑:“你倒是慧眼识珠。”

    林间响起轻柔的笑,音色竟如和风细雨温煦,它衣袍角于寒风中轻轻翩轻飞,笔直僵硬的身子分明方才仍在几步之远,待颜元今话音落时, 一瞬已直直停在了众人面前。

    李秀色与顾隽纷纷一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颜色元站于最前方, 几乎是顷刻之间便与它面对着面, 双目与之对视。这江照生前应当是生了一双明澈秋水的柳叶眼, 倒配得上他那病怏怏的气质, 此刻这双形如柳叶的眸子死气沉沉,没有半分水波,更半点不见广陵王世子的倒影。

    “不用怕,看来几位身上是有什么宝贝在。”漫长的安静中,忽见这身躯的胸腔处又微微振动,那似人似鬼的声响又响起来:“我眼下闻不见你们的气息,便自然吸食不得你们。”

    飞僵停在颜元今面前片刻,忽而原地直直一转, 对准了两步远, 靠在树旁的庄娘子方向,低低一笑道:“但她可没有。”

    话音落,竟在广陵王世子抬手握剑之时, 又于眨眼之间,只一瞬闪便至了钱庄氏面前,两臂朝前一抬,一双殷红薄唇微启,腹部朝内一吸,庄娘子身子与此同时猛然一颤,千钧一发之际,卫祁在拂尘银丝出手,如灵蛇急缠,将飞僵牢牢锁住,打断其动作后,右手迅捏数张黄符,高声喝一声“请困尸咒!”后,直直就它身上砸去。

    伴随着他口中喃喃咒语,眼看黄符如飞虫速将它团团围住,却听得一声轻笑,飞僵原地一转,那些符纸便瞬间如被抽了生气,一瞬塌软直落地下。

    卫祁在心中大骇,却听林间又起淡淡声响,宛若喂叹:“我手因符受伤,是应锦自愿相触。而我眼下不愿,你这些符咒又如何碰得了我呢?”

    飞僵言毕时倏然向后一退,它力道之大,即便卫祁在手上已用足了气力也无法抗衡,瞬间朝前栽去,被拉扯朝前拖拽,只得双脚一稳,握柄一抬,银丝迅速又如游蛇一瞬收回。

    “记得,”飞僵再一动不动,胸腔却一声轻笑:“下次莫要再打断我。”

    话音落,身形再一闪,鲜红长甲骤然又伸长数倍,似要直直朝着卫祁在所在方向袭来。

    颜元今却于此时扬剑横出将那长甲生生一斩,啧道:“这便打起来了?方才还未问你,你缘何晓得我们身份?”

    “几位这般装束,”这飞僵倒是有问必答,果然收手停了下来,低低道:“应锦难得相见。”

    颜元今点了点头,似故意讽笑一声道:“也是,你这般身份,怕也配见不了几次。”

    林中片刻寂静。

    须臾,飞僵面容未动,胸腔中却是自嘲般笑了笑:“您说的是。”

    语气风轻云淡,一双眸子却于刹那间充斥上无边无际的黑,似一瞬将眼白吞没,没了眼白的僵尸犹如凶煞厉鬼,原地转身,不再顾及卫祁在那边,只就着颜元今方向直直飞了去,嘴唇于此时竟也飞速翕动起来,伴着桀桀诡声,黑眼渗人,似也能将人生吸进去。

    ——“你生得不错,唯独这张嘴不大好,我便好心摘了去。”

    颜元今笑道:“你大可试试。”

    他迎剑而上,袖间铜钱币一甩,直击飞僵,后者犹如魅影,身形极快,不仅如数躲过,身遭甚至掀起一阵龙卷阴风,将那些铜钱币如数推了回去,箭雨一般劈头盖脸朝颜元今身上砸去,后者持剑一一尽扫,数一阵“叮叮当当”声响后,周围的树干上无一不嵌满了铜钱。

    不过还有一枚自广陵王世子手臂擦过,力道极大,直接生生划出一道血口来。

    颜元今方低头瞧了一眼,忽觉飞僵已于此时再次直直停在他面前,便当机力断,不再理会伤口,抬手持剑尖就它心口猛然一刺,然而只听“铮——”一声响,今今剑尖竟如刺铜墙铁壁,一瞬弯曲。

    好在此剑乃峨眉上品至尊之材,剑身如蛇可硬可软,韧性极强,才免遭断折之灾。

    颜元今啧一声道:“这么难缠。”

    卫祁在上前相助,拂尘柄身一分为二,自中飞出桃木小剑,与乔吟所弹出银针一同向飞僵袭去,却无一不若打在钢身,又折返了回来。

    他下意识皱起眉头,难怪说飞僵戾重,百年才可出一尊的至凶之僵,除了不惧阳光百步吸*精上天入地,竟还能练个钢铁不破之身,旁的僵至少被打两下还能受击吃个痛,这位怕是除了道阵,没什么能制得了它。

    飞僵似是丝毫对其余几人不管不顾,只一心盯紧颜元今,于此时长甲朝前欲刺,后者身法敏捷,左闪右躲,并未主动出击,只凭借极好轻功游走,似存心要与这僵尸玩一出猫捉敏鼠的戏码。

    卫祁在看在眼里,忽意识到什么,低声道:“世子有意吸引它注意,眼下时机正好,趁它不备,待我先布阵,几位牢记阵咒,看准阵眼!”

    说着,他迅速翻身上前,立于那飞僵后方两步远处,拂尘高竖,以手立诀,嘴唇急动,口中沉声速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化金木水火土,立五阳腾腾之——”

    “缚鬼邪,镇妖魔,罩金钟,困人间!”

    “立罩飞僵,速困林间——起!”

    话音落,拂尘银丝漫天起,携卷狂风朝飞僵袭去,卫祁在再高声道:“世子,避!”

    颜元今早有准备,纵深一跃出之时,阵法光圈便速如巨钟金箍兜头向飞僵罩下,只一瞬间,狂风呼啸间,无数根银丝将它层层包裹。

    李秀色、顾隽乔吟三人对视一眼,分立三方阵眼,心中也默念咒语,犹如上次于顾宅之中迅速变换身形,手中武器钩住银丝,使之在飞僵身上不住缠绕。

    颜元今于最后一端,今今剑用力一扯,五阳阵瞬间得立,阳气于不同方位瞬间渡出,如建牢笼,将飞僵牢牢困于其中。

    林间便于此时,忽响起飞僵一声低笑:“没曾想,你们竟还留了这一手。”

    它似乎试图简单挣扎一下,但未能动作,便道:“不错,是个好法子。应锦该深感荣幸才是。”

    它音色中始终带着淡淡的自嘲,令卫祁在眉头一皱。

    很是奇怪,饶是荫尸当初,也是先于阵中极力反抗,怨气大发,无尽嘶吼,可这一次的阵,他们已做足了对应准备,却似乎极为平静,甚至意外顺利。

    卫祁在不敢掉以轻心,只盯着那双漆黑的眸子,与之对上,忽而心中一跳,似意识到什么,有些意外,却又不明白为何,只低声道:“……你本身便未想逃,是不是?”

    “在钱家,你掳走庄娘子时,大可以现身与我们相斗,即便因我几人有符在身使你不可吸□□*血,但单凭你能力,或也能大伤我们锐气,甚至夺去一尸半命,但你没有,你只是施了幻境,将我们困于其中,以耗时间再得去客栈救走白僵。”

    “你事先又在荒田土屋布下诡异亮灯读书之幻景,待我们一出幻境,引我们过去,是想让我们抽丝剥茧,寻着线索,晓得飞僵便是你江照。”

    “朱娘子是你要杀的最后一人,你杀完她,便打算就此收手。你今夜至始至终便只有三个目的——救下白僵、折磨钱庄氏、以及将她折磨至死后了结心愿待我们来抓你。是也不是?”

    “只是你没想到我们会来得这么快。你虽手上因符受过伤,但并不影响你自身戾能,你若是想,方才应该有许多可致我们于死地的机会罢?可你依然都没有真正出手,只是周旋了两局,眼下便束手就了擒。”

    连声逼问完,众人纷纷怔住,颜元今率先嘶一声:“我说为何方才同我追逐打闹得厉害。”

    他抬未持剑的那只手摸了摸臂上上口,指腹捻血,眉头先皱了皱,方抬眼嗤道:“除了给我这一下。你至始至终,便是在陪本世子玩?”

    飞僵轻笑:“几位瞎说什么,应锦不逃,只无非是躲不过这阵罢了。”

    卫祁在定定看它,沉声道:“江照,你对我等都能如此心软,不存害人之心,为何非要那些人杀干抹净?”

    “你生前应当从未杀生过?你天性心善,怕是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死后何至于此?”他厉声:“即便庄娘子对你做过什么,那是她的罪过,天地自有律法,你又为何非要将其蹂*躏成这般?”

    此言一出,分明飞僵一动不动,表情也无任何变化,可众人皆觉得他那一双柳叶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冰窖。

    “何至于此?”

    它终于出了声,却仍算平静:“因果报应罢了,是他们应得的。你说天地有律法,只是可惜得很,我早便不信天地了。”

    “江照。”卫祁在道:“你恨他们什么?恨他们高高在上却横行作恶,恨他们家财万贯却不肯帮扶。有人言你临行赶考前,曾去找人借钱,找谁?是不是便是你这段时间所杀之人?钱有来、王五……这些人你一一找了过去,他们是你唯一的希望,却无一人理会你,甚至言语轻慢你,你才因此怀恨在心,是也不是?”

    “你如今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对你下跪求饶,心里很痛快罢?可你却还是生生吸干他们的血,是恨不能让他们永生永世跪着?江照,飞僵虽有设幻境之能,可你能这般如鱼得水,可否想过,是因你自身心魔太重?”

    飞僵忽而低声咯咯笑起来,这一声更显他嗓音尖细:“公子说得没错,我心里痛快得很,见他们一个个诚惶诚恐地朝我磕头,口口声声喊我‘江大哥’、‘江公子’、‘江状元’,从未有过的待遇,那头磕得又重又响,真真是好听得很。”

    卫祁在低吸一口气:“那钱庄氏呢?钱庄氏又如何让你这般?”

    李秀色于这时高声道:“她逼你做了面首,是不是?”

    众人怔住,飞僵的身子更是一颤。

    李秀色紧盯着它:“你同意了?”

    “没有。”

    “你同意了。”

    “我说没有!”

    骤然一声大吼,原本平静的阵圈猛然剧烈颤抖起来,阵眼几人纷纷被震得胸前一痛,卫祁在面色一变,忙抬手于怀中再掏几张符纸,飞与阵中上空,口中急速念诀,方将震动暂压下来。

    飞僵的情绪似一瞬撕裂崩溃,又于下一瞬迅速沉寂,它似乎渐渐冷静了下来,法阵便也重归平静。

    “她羞辱我。”阵法中心,忽然传来哽咽的声响,好似在哭:“他们为何要羞辱我呢?我江照一个读书人,十几年来从未做过坏事,不过是贫贱了些、痨病了些、无用了些,为何要羞辱我呢?”

    第89章 过往

    似被揭开难以启齿的伤疤, 飞僵此一瞬万般悲彻。

    “娘子说得没错,”它幽咽完,忽而低低道:“我是做了旁人的面首。”

    李秀色忍不住愣了愣:“你……”

    林间声音虚空缥缈, 它方才还是在哭, 此刻却犹如在笑:“你们应当都晓得, 应锦生了条贱命。”

    “三岁时,父亲在山上做话被山石砸死,六岁时,母亲因病去世,我遗了她的病情, 落了病根,常年咳血, 病病殃殃, 因那副病躯做不得活, 便无立身之本, 每日苟活于那破屋中,怕冷、怕饿、怕病时无钱买药,怕雨天屋顶漏风……但我依然活了过来,不会在那些嘲讽我贫贱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人活一世罢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李秀色道:“我知道,你心中有信念支撑,想做官, 改写命运, 出人头地。”她顿了顿:“以你的才学,确实可以,以你的心性, 或还能当个好官。”

    “是么?”许是她的话让他甚为满意,飞僵又笑了起来,笑声倒不诡异,只是越笑越显得酸楚:“只可惜啊,可惜……我连上京赶考的钱都没有,连这个村都出不去,行至半路都有可能被饿死、冻死,压根到不了都城,又凭什么做官?”

    李秀色道:“所以你便想着出去借钱?”她说至此,又沉吟道:“可江照,他们或是行径恶劣,可那些人与你非亲非故,他们其实本就没理由去……”

    “那帮人都是一路货色!”未待她说完,飞僵声线骤然抬高了一瞬:“他们该死。”

    九年前,科考来临,他带着一线希望,抛去自尊脸面,敲开一道道大门,等来的却是一双双白眼。

    有人骂道:“江照,你脑子被屎糊了罢!克死爹娘的晦气玩意,瞧你这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模样便来气,还借钱,你哪来的脸?别挡着大爷路,滚!”

    有人讥讽:“你是说只借个路费?待你考取了功名加倍奉还,大恩不忘?可江照啊,我凭什么帮你,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上官?就算你能做官,我即便是给那巷口两条野狗,我也不想给你,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罢!”

    还有人哈哈笑道:“借钱可以,先跪上一天一夜,再磕十个响头,喊我一声爹,你爹我便考虑考虑送你几个铜板。”

    “我自然是不愿意跪的。”飞僵音色发冷:“却被那钱有来的下人踹了一脚,当街跪了下去,他踩上我的脑袋,似要将我碾入地下,叫来往的人嘲笑于我。我不过是借钱罢了,我做错了什么?他不愿意可以,凭何要让我受尽折辱!”

    卫祁在心中也有些许苦涩,低声道:“你既知他们恶劣,为何还这般急着借钱?那刘老跛曾言其实你也曾在外卖出过字画,虽皆是廉价,但或能供自己糊口几日。即便你身体无法做话,但兴许凭才学,日积月累攒一攒,也能筹够上都的路费?”

    “是啊,攒一攒便好了,”飞僵一声喂叹:“若我还有时间可等的话。”

    “可是科举四年一度,而应锦只有三年可活,如何再等?”它笑道:“若我不在半月内进都赶上考试,只怕是到死都不再会有机遇了罢。”

    “……三年?”

    飞僵此刻状态似很是平静,于阵法中孤自站着,仿佛能让人瞧见那书生当年形销骨立、体弱枯槁的模样:“我那病躯本就是一日日拖着,能再给我三年,倒也是上天怜我?”

    嘴上说的是“上天怜我”,声音却无尽自嘲,分明是在恨上天不公。已生于无边黑暗,阴冷沟渠,活得万般艰难,却偏偏还要遭受这么一击,难怪他一刻再不能等,宁愿扔下读书人的心中自傲,也要去腆脸求人,也难怪他心境再不如幼时乐观……不,或许他根本从未乐观过,不过是因心中对未来有期待而学会伪装,但当信念一次次崩塌时,才终于一股脑将多年来心中的怨怼发泄而出。

    “钱庄氏那女人,”李秀色正于心中感叹,忽听飞僵又道:“是我最后能抓住的稻草。”

    他能寻的都寻了过去,眼看科举之日越来越近,他身上却连考试费用都没有,想尽一切法子,焦头烂额之际,便被一个满身富态的半老徐娘找上了门,江照认得,此人便是钱有来的夫人。

    庄氏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他,最后竟笑了起来,道:“郎君若想用钱,我倒是可以给你,不过要有个条件。”

    江照未曾想过竟是那般肮脏、令他作呕的条件。他起初不愿,硬生生将庄氏赶了出去,却听她在门外不紧不慢道:“小郎君倒是有几分风骨,可你莫要忘了你眼下最需要什么,我可是你眼下唯一的贵人,你现在不过是条没饭吃的狗,自己好好想想罢,到底要不要这根骨头?”

    “做她三日的面首,便能给我应得的骨头,”飞僵笑道:“敢问几位,若你们穷途末路时,可愿去做狗?”

    众人沉默不语,未能设身处地,确然无甚资格说他是对是错。

    “我关上门,听着她在外头说话,转眼便咳了血。那时我便想,去罢,应锦,捡了那根骨头吃,吃完,便可以离开这地方了。”

    庄氏在外不仅养了他一个面首,她有些怪癖,喜五花大绑,烛油蜡具,将旁人弄得伤痕累累,并以此为情趣。江照身体孱弱,她也未见怜惜,反倒尤其喜欢他那般任人宰割、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常痛得求饶,泪眼婆娑,她却变本加厉,愈发兴奋,甚至还将旁的面首喊来,一齐见他那般痛苦不堪的模样。江照去了三日,那三日只觉从头至尾已被人羞辱了遍,以为自此可以解脱,可未想三日后,她要续满七日,七日后,又要延长一月。

    江照没时间耽搁,自然拒绝,那钱庄氏便当即反悔,不许他离开,还嘲讽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只剩三年的命,便不要再去做那功名梦,还是乖乖做她院中狗,可保他三年都有骨头吃。

    飞僵又凄笑一声,再问道:“几位说,若是你们,可愿消受这福泽?”

    在场几人面色都有些尴尬,虽说飞僵回忆往昔是一笔代过,可那般所谓“情趣场面”,还是令众人浮想翩翩,颇为咂舌。

    难怪飞僵要这般折磨庄娘子,她身上的红痕,是他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李秀色率先深吸一口气:“所以……她最后欺辱了你,却也没给你钱?”

    飞僵透骨恨道:“骗子,骗子!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她,她这样的骗子,难道不该杀么?!我江照读圣贤书,行圣贤事,凭何要被她欺辱!”

    “好一句读圣贤书,行圣贤事。”颜元今于此时冷道:“你既圣贤,缘何非要做官,名利腾达,便这般重要?”

    飞僵黑漆漆的眸子定于他方向,忽而苦笑一声:“公子锦衣玉食,一掷千金,能瞧得起什么?”

    它声音虽未有太大波动,但那漆黑的眸中却似藏了波涛怒火,广陵王世子素来言语刻薄,怕是每回都正戳它心口,不过它还是将那怒火压了下来,只掀起四周一阵阴风以示发泄。

    阴风卷起它衣袍一角,先前颜元今与之搏斗时都并未在意,此刻注意力全在它身上,于月色中看见其黑靴上熟悉的左右各三道青纹,忽一下皱起了眉,问道:“你里面穿的什么?”

    他似懒得等它回答,空闲的那只手掏出怀中铜钱,冲着阵中僵尸方向弹去,铜钱竟如利剑狠狠划破其胸前正中的袍布,露出袍下内里的衣着。

    蓝色圆领窄袖衫,衫上正中胸口出绣着一圆形蟒图。广陵王世子面色一沉,声音顿时冷下来几分:“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个阉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

    顾隽也仔细瞧了一眼,恍然道:“是了,我曾进宫瞧见过,此为宫中太监的定装,皆为圆蟒纹,佩青纹靴。可、可江兄,”他怔怔:“你如何会成了宦官?你不是……”

    不是要考取功名,去实现抱负,做大官的么?

    飞僵便于此时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凄厉非常,于林间回荡,明明面无表情,可让人觉得眼中似有泪花:“做大官……做大官……是呀,我江照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做大官的么?为何我却成了一个太监,这不该问我呀,该问这上天!”

    “我参加了科考,对卷试胸有成足,功成名就在握,甚至已在等揭榜日的喜讯,却在揭榜那日一觉醒来成了阉人,做了太监。为什么?就因我无权无势,因我命贱活该么?我好不容易走到了那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我江照苟活十几年,未曾有一日愧对上天,缘何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

    颜元今似对这太监服饰极为厌烦,冷冷看了一眼,而后问道:“谁害的你?”

    飞僵低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是谁要害我,更不知为何害我。我只知,我即使是成了太监,也没能在那都中繁华之地多得驻留,宫里的总管晓得我没两年命好活,是快要死的入,便将我赶了出去。我无处可去,便想离开胤都,回这无恶村来,可惜人还未至,便死在了半路上。”

    “说来可笑,”它笑道:“我并未死在上都之日,却死在了离都之时。原以为触到了心中所梦的影子,其实不过是寒潭假幻,我连那真正的梦境都未曾走进去过。”

    卫祁在不由低吸一口气,这江照命途多舛,原来进都也曾遭遇过这么多事端,难怪会在死后邪魔入心。他才华匪浅,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能有化成飞僵的能力,更表明了若他生前不是体弱多病,定能可成就一番大事。可生前如此,最终也只能在死后炼化端极,然而那又有何用呢?

    “江照。”李秀色忽道:“你还未说,你哪来的上都盘缠?”

    见飞僵未语,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将绣有“应锦”二字的一面呈对它,问道:“这不是那道士的东西,是你的,是么?”

    “你杀人皆有缘由,我之前还在想你为何会动他,”她看向那双黑眸:“是因为他抢了你的东西?”

    飞僵定定看着那锦囊,低声道:“我自胤都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孩子,他应当是初出茅庐,迷了路,更没钱吃饭,见我于庙中病重,非但不救,还将我仅剩无几的东西抢了去,对我拳打脚踢。我于庙中风雪中死去时,便对着佛祖尊身想着,若有朝一日再见到他,必要如数还回去,没想到,佛祖总算可怜我一回,倒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也叫我再见着了他。只可惜他直到死,都未能记起我是谁,这真真是不公平。不过想来也是……谁会记得我江照呢?”

    李秀色低声:“这锦囊最初,装的是你上都的盘缠罢?是谁给你的钱?”她试探问道:“是那群小乞丐么?”

    见飞僵黑眸一闪,李秀色自知无错,便续道:“我猜对了。那几个桥洞的小乞丐,之所以会愿意去采泉班,是想帮你赚钱罢?他们用卖身的钱,供你上都,是不是?所以当你得知采泉班大火,王五几人相安无事,反倒那些孩童全都无辜丧命,才使得邪念更重,激起了你这么些年所有的不满、怨愤,才想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土屋墙上的三字经,是你在教小乞丐读书识字;锦囊和白僵上歪歪扭扭的刺绣,是你的手笔;白僵之所以会认识‘应锦’二字,也是因为你一遍遍在墙上写过,只有他们懂你、陪你、支持你。他们死了,你心中唯一的信念,便塌了,是不是?”

    第90章 树上

    飞僵淡淡注视着她, 眸色沉静,声音平缓:“小娘子倒是无所不知。”

    “是,”它身形消瘦, 被撕裂的衣袍于风中飞舞, 沉声道:“普天之下, 只有他们——”

    “只有他们从不会嘲讽我的功名梦,只有他们是最懂我的人,在那冬夜漏风下雪的土屋里,也只有他们在的那几日让我倍感温暖。这群孩子为报答我教识字之恩,便偷偷替我筹了盘缠, 不惜将自己的一生都贱卖进那楼中,应锦何德何能……要他们对我这般好?”

    “我上都前便暗暗发誓, 待考取了功名, 定会来替他们赎身, 哪怕我只能活三年, 也要用这三年带他们脱离苦海,让他们过上富足安稳、不再受人白眼的好日子,我江照的命已足够艰难,这些孩子断不能再步我后尘……可我如何能想到……”它声音凄苦,喃喃道:“如果能想到,我还未来得及功成名就,那一场大火便夺了他们的命?”

    “他们本来能活呀!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 他们才同意去的那夺命狼窟, 他们不应该死的,他们还那么的小,那些人为何自己逃了出来, 却没一个人去救他们?若是没有那帮混蛋所建的楼,他们便不会死!你们说,要我如何能不恨?如何可不杀?”

    言至此处,语气又明显激动了起来,许是因为他生前已为宦官,嗓音才变得似男非女,尤其尖细,眼下更犹如破肝泣血,令在场众人皆为之震痛。

    许久,卫祁在低声开了口:“小道理解你的痛处。江照……”他不知如何宽慰,只道:“都过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些孩童心地善良,虽惨遭枉死,但一定也不愿看你这般痛苦。你该杀的也都已杀尽了,因果轮回,王五等人也遭到了应有的报应,是你该收手,跟我回去的时候了。”

    他说完,又道:“不仅是你,那几个白僵我也会……”

    飞僵冷道:“你们既已捉了我,将我一人杀了便是,莫要打他们的主意,我已将他们送出了村,他们天长路远,不会再回来了。”

    “是么?”颜元今忽点点头道:“正好。我此一趟确实是来杀你的,未曾想倒先被你邀请了。”

    他说着话,右手仍持握剑稳阵动作,左手却又掏出七枚铜钱,放在掌心掂了掂,抬眼道:“此为七星铜钱,朝你喉间一割,便能使你灰飞烟灭,不过前提是你需束手就擒,豪不闪躲。因为你这厮确实厉害得很,倘若你躲了,我即便是七十枚铜钱都无半分用。”

    飞僵笑了笑:“应锦不躲。”

    颜元今“唔”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扬高了几分,道:“最好是。那我便赏你个痛快罢。”

    卫祁在急忙道:“世子!”

    顾隽也吓道:“昨昨兄,江兄虽害了几人,但都是那些人作恶多端,他非是穷凶恶极,你万万不可啊。”

    颜元今却不闻不问,他指尖一挑,正欲动作,却忽听林间这时响起一阵“簌簌”声,顿时勾唇笑道:“果然来了。”

    众人一怔,扭头朝声源望去,却见林中深处,四面八方慢慢跳出几个身影,于黑暗中一点点浮现于月色之下。

    矮小、笨拙,皆穿着熟悉的元宝纹蓝步袍小官帽,朱砂眉心,白乎乎的脸蛋上染着数多焦火印,赫然是那数只小白僵。

    比客栈里那三只要多,一眼望过去,要有数十个,看来是原先藏匿的那些也全都如数跑了出来。

    它们似有畏惧,自从黑暗中跳出后便顿了步子,小心翼翼看了颜元今等人一眼,白白的眼珠子一转,再互相对视几眼,喉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应当是这群孩童之间独特的僵语。

    也不知讨论出了个什么结果,小僵尸们又开始重振旗鼓,视死如归般朝这边继续跳过来。有几个胆小的不敢再向前,另外几个便一下抬起两脚对他们一踹,结果“两败俱伤”,统统栽倒在地上,再灰扑扑地爬起来,继续前进。

    没一会儿,这群小僵尸便已跑到了飞僵附近,主动进阵,将它团团围住,好似要保护它一般,明明自己这般矮小,还是未长大的孩童,却也还是将他挡在身后,来势汹汹地盯着众人,一个个面上都挂满了赴死般的决绝,倒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飞僵愣愣望着眼前场景,低声道:“我不是已让你们走了么?你们为何——”

    “江照,”李秀色叹道:“他们喜欢你,你看,他们不想抛弃你。”

    飞僵似是一怔,自从死后每日邪魔缠身,胸腔情绪除了恨、便是解恨时的快意,还是第一次察觉到感动,这份感动何其复杂,让它有些想落泪,可偏偏这个身子已再没了落泪的能力,便只能揪着心口,无尽酸涩。

    小僵尸们似对李秀色的话表示认同,看了她一眼,而后扭头在飞僵身遭发出“沙沙”的声响,众人听不懂,但也大抵能猜出是在同江照说些他们不会走的话。宽慰完他后,它们又着重将目光放到了颜元今身上,神色戒备,时不时呲起尖牙,发出“哧——”的威胁声响,仿佛是在警告这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若是他敢靠近,定要咬得他皮都不剩。

    顾隽见状,忙充和事佬:“几位……嗯,几位小兄弟,莫要激动,昨昨兄嘴硬心软,方才不过是想用激将法逼你们出来,断没有真的要害江兄的意思。”

    颜元今轻哼一声,叛逆道:“谁说本世子没有。”

    李秀色对着小僵尸摇了摇头,小声道:“别理他。”

    颜元今皱眉看了她一眼,嘶,这紫瓜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另一边,卫祁在则是心生感激,原是如此,方才差点还误会了这世子。这一遭他至始至终未曾捣乱,又再一次有他相助,想来过去自己是对他有些偏见,这小世子除了说话难听,实则完全是个口是心非的善人,眼下已经欠了几次人情,日后定要好好报答,再待他好些。

    还在想着,忽听飞僵低声道:“不许伤他们。”

    “你放心,我们不会伤他们,更不会伤你。”

    卫祁在沉声,认真道:“你不必担忧,若是这些小僵尸流浪在外,反而只会如孤魂野鬼,四处飘零。就让我带他们、也带你回观罢,观中师傅会为你们行超度之法,再好生按照,保佑你们,来生定要去到好的去处,莫要再这般苦了。”

    飞僵似是愣了愣,久久不语,终于喃喃道:“好的……去处吗?”

    声音有些颤抖,这一二十年犹如浮萍,大抵也不敢相信上天会不会再怜悯自己。

    “是。”卫祁在点了点头:“相信我。”

    他万般坚定道:“定是很好、很好的去处。”

    *

    月色愈发清明,阴风渐退,只剩清风。

    “一、二、三……十二、十三,”李秀色绕到个子最高的飞僵面前,近距离打量了下江照那张被符纸贴定的脸庞,数道:“十四。”

    “正好,”她拍了拍手,道:“卫道长,一共十四具尸,大的一只,小的十三只,齐了。”

    卫祁在还在检查诸僵额上的符纸有没有贴好,闻言颔首笑道:“多谢李娘子。”

    他用锁僵绳将僵尸连成一排,江照站于最前,身后跟了十三个小白僵,瞧上去倒宛如一串小尾巴。

    “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便可启程赶尸,带他们回阴山观了。”

    说完,又去了旁边树下,把上那黑布裹着的庄氏手脉,皱眉道:“庄娘子气血虚空,大概活不过三月了。”

    顾隽讶道:“可还有拯救之法?”

    卫祁在摇了摇头:“补元丹只能补她一时,即便是这三月,她也只能如活死人,虽不断气,却也没有半分生息。”

    乔吟低声道:“这也是为自己造下的孽赔了罪。”

    卫祁在道:“也许罢……”他叹道:“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将她带回钱府,不可抛之荒野。”

    乔吟点了点头,转过身,正看见李秀色对着江照瞧来望去,便忍不住道:“李妹妹在看什么?”

    李秀色“唉”了一声:“他真的生得很不错。这么好看的人,一生却过得这般苦,实在叫人难过。”

    乔吟闻言点了点头,心下也有些酸楚。

    她宽慰了她几句,随即便想着随意说点旁的让李妹妹开心开心,便转移话题道:“若说好看,还有个更好看的……诶?他人在何处?”

    回望了四周,却没见着那广陵王世子。

    李秀色也忽然发觉,是啊,颜元今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好似方才一解阵,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正有些奇怪,忽听身后有谁温和道:“李娘子。”

    李秀色扭头,却见是顾隽,他朝林中左方指了指,小声道:“我方才瞧见昨昨兄朝那边去了。”

    李秀色诧异地朝那方向看去,再看了看顾隽,见他眼神中带了些暗示,顿时恍然,差点忘了,这男二号还在满心帮自己助攻呢!

    她忙点点头道:“顾公子,乔姐姐,你们先同卫道长回去罢,我去找找世子,晚些再归。”

    顾隽与乔吟二人知趣得很,一个会心点头,一个暧昧一笑,脸上写满了心知肚明,笑吟吟看着她跑去的身影。

    唯独卫祁在凑过来道:“诶?李姑娘做什么去?我们要跟上吗?”

    顾隽和乔吟齐齐扭头:“不行。”

    “……”

    *

    李秀色只朝林中跑了几步,便远远瞧见月辉下的一庞然大树上,最高处的树枝处稳稳躺着一身影。铜钱铃铛辫随微风飘摇,清脆得犹如月下谪仙。

    她瞧不清他的脸,只得跑到树下,努力踮起脚尖,喊道:“世子!你在树上做什么?”

    颜元今兀自躺着,似乎不打算理她。

    “世子?”李秀色道:“你不会睡着了罢?我见您方才受了伤,那伤口也还未处理,莫不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罢?”

    他还是没理。单手背在脑后,瞧着天上月亮。

    “世子,”底下小娘子还在絮絮叨叨:“这么高你不怕摔下来么?上头的景色是不是很好?能看见整片林子么?你……”

    忽听他终于有了动静,似是翻了个身,似有些不耐烦,啧一声道:“景色好不好,怎么,你也想看看?”

    李秀色愣了愣,随意点头道:“想倒是想,但是你也晓得,这么高我爬不上去,况且我也不敢——”

    话未说完,忽听面前铃铛声愈发清晰,似衣诀翩飞,有一人影从天而降。她还未反应过来,忽然被人一把扣住了腰,听得耳边声音懒散,带了些恶作剧般的笑意:“站稳了,可别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