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捶墙
李秀色咽了咽口水, 脑海中飞速闪过多幕血腥,干脆两手都护住脖子,僵硬地干笑一声:“世子这不是说笑么, 您这般身份, 如何会胡乱吃人?”
又道:“再者, 我这般瘦骨嶙峋,定是滋味不好,您如何遭得了这般罪是不是。”
这紫瓜吓如鹌鹑还不忘胡说八道自保,看来是没忘记他昨夜险些咬断她脖子。
广陵王世子嗤道:“说的也是。”
他眼瞧着她,脑中不知为何又冒出昨夜洞中与她相贴的诡异场景, 目光下意识落至她脖颈,神色古怪了一瞬。
定定打量她半晌后, 打量得李秀色心中暗暗有些发怵, 才皱眉问道:“你——平日里都用的什么香?”
李秀色没想到这骚包会突然莫名其妙问起这一嘴, 愣了愣后, 摇头答道:“我不抹香。”
“不抹?”颜元今哼道:“不可能。”
“……”
不是,抹没抹她自己还不晓得么?
若说有,唯独刚穿来那会,涂了太多胭脂将自己弄得满身脂粉气,还熏得小蚕连打了两声喷嚏,再者便是她沐浴用的皂叶,不过这两者应当都不算罢,这厮究竟为何要问起香的事?
她想起硎尸洞中所言, 不由皱起眉头, 抬起胳膊对自己左右嗅嗅,却分明并无何异样。她看他一眼,斟酌了会儿, 问道:“世子,您在我身上闻见什么了?”
她有些慌张:“您莫不是饥不择食了罢?”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不耐烦道:“吃你的饭。”
李秀色见他似有些不悦,便当即“哦”一声,乖乖闭嘴再不吭声,低头搅合了下碗中的面,正心不在焉地朝嘴里送了一根,却忽听对面那上一秒还对她凶巴巴的世子又开了口,似随口般问道:“你是从何处听来的面首一词?”
李秀色吸面至一半,险些呛喉咙里,咳嗽了两声,道:“什么?面首?”
她抬起头道:“这有何知晓不知晓的,我不是同您说过,我看的话本子多了去了。”想了想,煞有其事地将看过的各色小说换了个他能听懂的名号,兴致勃勃道:“有的话本便是讲这些的,什么‘娘子与十八面首’、‘村外野史’、‘京城艳闻’……”
“……”颜元今犹如看何离谱之物般看她片刻,而后黑着脸道:“你涉猎得倒是多。”
“自然。”李小娘子颇为自豪:“幼时倘若没这些好玩意做来消遣,我恐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广陵王世子闻言皱了皱眉。
活不下去?
这紫瓜虽说是庶女,好歹也是五品府上,竟是过得这般苦么。
嘶,难怪会长歪了……
尚在思索,又听她亮着双眼积极热心道:“世子问起这个做什么?可是感兴趣?那些话本我暂时是寻不见的,倘若您有兴趣,我倒是可以讲给您听听——”
“……”
颜元今:“不必了。”
他声音很没好气:“吃你的饭。”
李秀色只觉莫名其妙,这两回皆是他挑起的话题,燃起了她兴头又当头浇盆凉水,他眼下倒还不愿意了。
她不再吱声,继续低头捡起方才咬断的那根面吃,方塞进嘴里,又听那厮开了口:“你——”
没等说完,李秀色深知这口面是彻底没法好好吃了,果断“啪”一放筷子,忍无可忍道:“世子,您想问什么便一并问完了罢。”
说完,又很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您今夜为何对我这般好奇?”
颜元今被问得一懵,心中登时如有一鼎闷钟“铛——”敲一声。
是啊。
他今夜为何要对她这般好奇?
为何要没话找话问她这些没用的问题?
怕不是昨夜的劲头未缓过来,还有些神志不清罢。
广陵王世子顿时有些烦躁,皱眉道:“不问了,吃你的饭。”
李秀色只觉他稀奇古怪,莫不是前阵子倒贴任务起了效果,叫这眼高于顶的世子开始对自己上心了?她摸摸自己的脸,虽觉不大现实,但也并不完全无可能,倘若这世子能对她敞开哪怕一点点心扉,将她当半个朋友,她任务便可比过去会顺利多了呀。
思及此,她断然没心思再吃,看了看他脸色,忽道:“您当真不问了?您若不问那我便问了。”
颜元今眼皮掀了掀,看向她:“问什么?”
眼下气氛良好,应当有来有往。
李秀色想了想,终究按耐不住,小心翼翼试探道:“世子,您——”
她语气稍顿了顿:“为何会生病?”
颜元今沉默一瞬:“什么?”
李秀色望向他琥珀色眼睛,慢慢道:“我白日里问过卫道长,这世间僵种繁多,但除了硎尸,便再没有其他能拥有人息的僵尸了,硎尸虽有人息,也无法同常人无异。您并非僵尸,也不想伤人,却又这般痛苦,应当是生病了罢。只是……为何会病呢?”
颜元今面上没有一丝情绪,须臾,冷声道:“你知道你在问我什么?”
李秀色点头:“我关心您。”她语气认真:“身为朋友,我既已知道,便不能不关心。”
上一回对他说“关心”,系统提示了通关,这一回却沉闷无声,广陵王世子眼下似对“关心”这两个字不屑一顾,笑了笑道:“朋友?”
他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知晓了此事,便多了一个接近我的把柄?”
又道:“是不是觉得,我没追究你,便是准许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李秀色闻言愣了愣,虽说她有些这个想法,但这厮怎的还将她心里话说出来了,她觉得他语气不善,当即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我绝无此意。”
颜元今冷笑道:“没有此意,那便管好你的嘴,与那没用的好奇心。”
话音刚落,忽听一阵急促的下楼声,打破了僵持氛围。
陈皮一溜烟跑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主子呀!您下来用餐怎的也不吩咐小的一声,这这这、这菜都凉了罢?可要我去后厨叫小二热热?还有这汤……”
颜元今放筷:“饱了。”
陈皮“诶”一声:“这便饱了?”
广陵王世子什么话也不说,踹开了身旁挡路的凳子,转身兀自上了楼。
陈皮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又见李秀色一脸恹恹地低着头,料想两人方才应当是闹了不快,正要说些什么,忽听李秀色长长地叹口气,而后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纸,抬头朝他递来道:“这是卫道长赠的遮息符,有防飞僵探息之能,我给世子他定不会收,劳烦小哥转交。”
陈皮听她简单介绍了番符纸作用,宝贝地揣进了袖中后,方才好奇问道:“李娘子,您方才同我家主子说什么了?我怎的瞧他面色有些奇怪。”
“没什么,”李秀色心中也有些郁闷:“只是似乎将他惹生气了。”
自打白日这李娘子夸过自己,陈皮内心便对她颇有好感,见状不忍,便宽慰道:“主子一向如此,喜怒无常的,娘子莫要挂在心上。”
李秀色望着楼梯口消失的人影一眼,摇了摇头:“是我的过错,太自以为是,心急逾矩了些。”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忽又问道:“陈皮小哥,月圆之事,除了你我,还有何人知晓?”
陈皮闻言却是面色一变:“娘子方才该不会在和主子聊昨夜的事罢?这、这可是大忌,我劝您一句,今后还是莫要多问了,若是再问,主子定会同您翻脸的。”
又道:“据我所知,您应当是第一位知晓的小娘子,主子能不怪罪,已是待您特殊。要知道,以往也有人瞧见了主子秘密,还是一府中多年的下人,主子当夜并未追究,第二日撞上那下人试图朝外人嚼舌根,当天便命人拔了他舌头将人丢出府了。”
“舌头拔了?”李秀色当即一个哆嗦,她原以为那花孔雀素来只是嘴上厉害,却不想还真能做出这般残忍之事。
“可不是。”陈皮瞧见这小娘子果然吓得不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语重心长道:“旁的我便不多说了,您心中记着分寸便是。”
说完,稍行了礼,上楼去了。
*
是夜,明月高悬,万物无声。
广陵王世子熄了灯,躺在床上,闭目半晌,却无丝毫睡意。
他睁开眼,望着床梁。
——“你这般痛苦,应当是生病了罢,为何会生病呢?”
为什么会病?
他长睫轻扇,狭长凤眸光色晦暗,自嘲般笑了声。
没一会,脑中又冒出紫衣少女明亮如星的双眸,一瞬不瞬看他道:“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能不关心您。”
他轻嗤。
谁同这紫瓜是朋友,谁要她关心。
不屑地微阖上眼,眼看便要入梦,梦中那双亮眸却倏然间于他“眼”前放大了数倍,直直凑到他面前,仔细一看,竟还有些水光,轻声道:“世子,你不能咬我。”
画面急转,是他将少女压在墙边,神志不清就她颈间贴上去,轻轻啃咬着。
不敢咬得重了,便慢慢地一下接一下,明明没破,血香味还是就着他唇舌,一路细细蔓延至肺腑。
而后再自浑身血液,一瞬冲上大脑。
颜元今猛然睁眼。
……疯了。
颜元今,你当真是饥不择食,想喝血想疯了罢。
他只觉得诡异,烦躁地翻了个身,正要闭眼再睡,忽听后方黑暗中穿来极轻的一声——
“咚。”
阴风袭过,似有一只手,正轻轻叩着墙。
他掀了掀眼皮,眸色一闪,低声道:“出来。”
*
李秀色今夜睡得极好。
许是累着了,很快便沉沉入了梦想,正梦得乱七八糟,忽听耳旁一声清晰的:“咚——”
她翻了个身,自梦中抽离了几分神思,砸了砸嘴,欲继续睡,却忽而想起什么,身子一僵,猛然睁眼。
“咚、咚、咚。”
寂静之中,面前的墙壁一下接一下,声音突兀而诡异,似有人在不厌其烦地、慢慢地轻捶着。
李秀色背后一凉,脑中忽而回响起小二说的:“倘若听见有捶墙声,万万记得装睡,不可睁眼。”
她来不及思索为何明明有了遮息符还会被飞僵找上,只觉心下砰砰直跳,用力紧闭双眼,一动不敢动,更是一刻也不敢睁开。
“咚、咚、咚。”
捶墙声如鬼魅呓语,骇人幽幽,令她心间煎熬,冷汗涔涔。
忽然,耳边又传来“沙沙”的一声。
后方压下一片阴影,似有什么人慢慢靠近。
那身影停在了床边,于黑暗中直直站着,正对着她侧躺装睡的身子,静静凝视着她。
李秀色眼睫轻颤,连呼吸都跟着有些细微的抖,她将藏在被褥下手,哆哆嗦嗦朝着侧腰摸索过去,却不想摸了个空,心下顿时一咯噔。坏了,那桃木棍呢?莫不是昨夜丢在雪洞里了?
她暗暗咬了咬牙,只好转而又去摸符,摸出怀中一大堆符纸,正思忖哪个摸上去像是更有用些,忽觉床榻一轻,床边瞬间凹下去一角,似有谁慢慢爬了上来。
等等。
爬上来?!
李秀色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觉它越靠越近,她深知再不能坐以待毙,深吸一口气后赫然睁眼,正于黑暗中对上一双煞白的眸子。
那僵尸歪着脑袋看了看她,而后用力龇了龇牙。
李秀色头脑一嗡,吓得魂飞万里,想也未想,便将手中符箓“啪”一下朝它脑门贴了上去。
便在此时,房门“砰”一声忽被谁一脚踹开。
门外,青鸾色衣袍的广陵王世子手中提溜着一个只有半人高的、浑身煞白的小僵尸,看见李秀色床上还被她定着一个后,紧张的神色迅速褪去,而后啧一声道:“你倒是还有些用。”
第72章 白僵
李秀色只觉心快要跳出胸腔, 听见他声音,却也只呆呆地扭头对着门外月光下的人影看了一眼,又慢吞吞转回来, 愣愣地盯着床上面前那个维持着弯腰姿势、一动不动的小僵尸。
颜元今瞧她模样, 稍一挑眉:“怎么, 吓傻了?”
本有意再出言风凉两句,却见那小娘子竟木讷地点了点头,而后突然好似后知后觉地“啊”一下尖叫出声,呜呜道:“世子!我我我吓、吓死了!”
广陵王世子觉得好笑:“出息,不是被你定住了?”
说话间, 他踏进屋内,指尖对着桌上烛芯一弹, 屋内视线瞬间明亮清晰。
李秀色没回话, 只猛地掀开被褥自床上跳下, 她大抵是想跑去他身边, 却瞥见他手里还拎着一只尚在两腿乱晃挣扎的,登时又原地调转了方向,径直朝着角落躲去,一把抱住了柜门。
她颤巍巍自怀中又掏出一张符箓,远远朝他方向扔过去道:“符给您,把它也定住罢。”
颜元今随手接过,往手中扑棱不停的小僵尸脑门上一贴,将它丢在旁边, 拍了拍手后, 又朝床上那只看去一眼,这才讥讽道:“过去几次见着僵尸也没见你怕成这般,今日见了个小鬼, 竟成这幅怂包模样?”
话是对李秀色说的,她一边替自己顺着气,一边辩解道:“这怎能一样?它方才可是趁我睡着爬上了我的床,若非我反应灵敏,出手迅速,只怕您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颜元今哂笑,这紫瓜这时候还不忘夸赞自己一句,看来还没吓糊涂。
李秀色继续道:“况且我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同……同那硎尸一样,”提起这个,多少有些不堪回首的滋味:“是个色尸。”
色尸,这紫瓜想得还真多。
心下虽不屑,脑中却在她说完话后一瞬闪过方才的梦,颜元今神色莫名有些古怪,下意识朝她看过去,却忽然发现她眼下竟只穿着一身浅紫色中衣,因身材瘦小,这单薄的里衣衬得她身形愈发营养不良。
他第一个念头是,真不愧是紫瓜,怎的连睡觉的衣裳都是穿的这个色。
大抵是方才吓着了,她衣衫稍险些凌乱,领口下坠,露出隐约的锁骨,相比她面黄肌瘦的脸,此处肌肤于烛光下却白皙凝脂,如瓷如玉。
他心头一跳,为自己这个形容感到荒唐。
视线朝下移,是双冻红的赤足,正搭在一起,裸在冰凉的地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小娘子的脚,这般的小巧,比他的小多了。颜元今忽觉有些不自然的燥热,他愣了愣,很快别开目光,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听门外远处传来一声嚎:“主子!您没事罢——”
他倏然蹙眉,想也未想,抽剑自她床榻上一挑,挑起外衣朝她身上没好气一丢,未看她一眼,只面色稍有些不悦道:“穿上。”
李秀色被衣服砸了个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只穿了中衣,怪不得她方才觉得冻得直哆嗦呢,忙道声谢,手忙脚乱披上。
“还有足衣,也穿上。”广陵王世子一通吩咐完,低声道:“丑死了。”
言毕,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向门外。
陈皮便在此时一下飞速从自家主子面前跑过,急吼吼朝隔壁房间冲去,却在跑过两步后又退了回来,惊道:“主子!您您您、您怎的在李娘子这边?”
说完,还有些奇怪地欲朝里望。
颜元今没答,只适时抬手将房门一拦,挡住他视线,嘶一声道:“你大半夜的鬼吼鬼叫什么?”
陈皮这才想起正事,忙道:“主子!那道士今夜抓了个僵尸!我生怕您这边也有事,才想着要过来——”
广陵王世子皱眉:“他抓了个僵尸?”
话音未落,忽见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卫祁在和乔吟正朝这边方向走来,那蓝衣臭道士手里拂尘似还作着法,身侧跟着一个只到他腰间高的小僵尸,一身深蓝色的小布袍,头戴黑帽,脚穿黑靴,两腿并笔直,朝正前方高举着两掌,额前正中贴了张黄符,正颇有些吃力且听话地一跳一跳蹦跶而来。
卫祁在停在颜元今面前,那小僵尸便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收了拂尘,问道:“世子,我察觉此处尸气旺盛,可是有何发现?”
说着,似察觉李秀色屋内尸气异样,面色一变,想着事态紧急也不能再顾个中礼仪,道声失礼,作势便要进去。
偏偏颜元今横拦着,直接将他挡在了外头,甚至有些不耐烦地开了口:“你——”
未等他说完,屋内已传来李秀色的呼声:“道长!有发现!”
她眼下已经穿戴规整,一路奔出来,自颜元今横挡着门的胳膊上一下弯腰钻了出去,脑袋还不小心撞了这世子一下,没顾上他不高兴,着急道:“道长你快些瞧瞧罢,我屋中正有两具——诶?怎的这还有一个!”
*
半柱香后。
大堂,几人围成一圈,一脸探究地望着圈正中,正排排站着的三个头上贴符的小僵尸。
卫祁在道:“这几只穿着打扮相同,应是一伙的。”
只见它们皆为蓝色布袍加黑色小官帽,那帽尖上还各顶着一个布团编织成的元宝,布袍上衣边处也缝了些许黄色纹路,同样是寓意富贵的元宝纹,不过缝者大抵不擅长做这些,绣得歪歪扭扭,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几只年岁也相仿,卫祁在带来的那个模样看上去最大,也最瘦高,大抵有七八岁,而另两只个头矮小,圆滚滚一团,看样子生前多半也不过五六岁孩童。
他们被贴住的眉心处各点了一粒红红的朱砂,面色煞白,脸上绕有一些乌黑杂乱、似后天聚成的大片斑纹,眼珠子也是白色,对比面色稍显黄了些,一双小嘴却都红彤彤的。
伸出来的手也都很小,但是却呈黑漆漆色,指甲是常见的僵甲,尖长锋利,浊黄不堪。卫祁在近看了看,发现这三个小僵尸年岁虽小,手却粗糙得厉害,不像他们这般年纪该有的模样。
李秀色紧紧盯着那两个小圆团子,尤其是最边上的那个看起来更胖些的小不点,深觉不可思议外还有些无地自容,方才她竟被这么个玩意吓得魂飞万里,这忒丢人了些,关键全被那广陵王世子瞧去了,今后少不得又得被他取笑。
颜元今眼下倒没想这些,他只轻轻抬手,便将那只方才于李秀色房中的最胖的小僵尸面上那符纸揭了开去。李秀色一惊,陈皮也吓得朝后一躲,他虽然不怕孩童,也觉得这些小玩意没那么恐怖,但到底也是僵尸,心中自有些畏意。
小僵尸没了符纸,身子狠狠一颤,似一瞬恢复了意识,原地转圈左右望了望众人,又看了看身旁的两个小伙伴,顿时吓着了似的,原地高高一跳,而后立马二话不说,朝后便要跳逃出去。
方跳出两步,面前忽然挡住一个青鸾色人影,耍它玩似的揪住它衣领:“还想跑?”
他笑道:“丢下两个同伴,是要大难临头各自飞,还是想去寻帮手来?”
小僵尸当即狠狠一哆嗦,对着他呲了呲牙,发出威慑的“哧——”一声,见面前这个人不为所动,便再次张嘴,正要来第二记,那小尖齿便被那人屈指一弹,弹得“叮”响,叫它顿时面露苦色,似是吃痛。
广陵王世子弹完似还觉得脏,朝一旁抬了抬手,陈皮立马心领神会,虽心有畏惧,还是上前掏出帕子替主子擦了擦。
小僵尸见状,重振旗鼓,两腿又蹬起来,高举起肉乎乎的胳膊,两手直直朝上想去刮他的脸,奈何颜元今头一偏,非但没让他碰到,反而还抽空又对着它脑门来了记暴栗。
小僵尸登时似头晕眼花,身子晃晃悠悠起来。
颜元今哼道:“本想看看你本事,就这点能耐,还整日想着出来吓人?”
问完后,又似想起什么,唔了一声:“不过确实也有些不成器的吓着了。”
李秀色:“……”
颜元今晃荡晃荡小僵尸,似玩腻了,将它又朝底下一丢,拍了拍手道:“行罢,谈些正事,便是你们几个咬了本世子要吃的鸡?”
小胖僵尸趴在地上装死,一动不敢再动。
卫祁在见状叹了口气,上前给它贴上符,转身道:“世子,莫要再逗它了,这几个僵尸岁小,很是怕人。”
怕人?
李秀色讶道:“这世上还有怕人的僵尸?”
还有些不解:“既然它们怕人,为何还要屡屡大半夜吓人?听这村中人所言,敲墙声不是一次两次了,应当都是它们干的。”
陈皮在一旁不可置信道:“不是说那飞僵很是厉害么?而且不是只有一只,怎的眼下冒出来这么多,还、还是这幅模样。”
“它们并非飞僵,”卫祁在摇了摇头,看着那三个小僵尸,沉吟道:“是白僵。”
乔吟奇道:“白僵?”
卫祁在“嗯”了一声:“白僵乃僵尸中最弱的一类,一般为无甚怨气、且生前无任何攻击性者,生性或胆小如鼠、或善良非常,化僵后无恨念支撑,便极容易对付,此类僵不会主动伤人,只有些偷些鸡鸭牲畜吸血的本领,素来怕光、火、雷、水,怕犬怕马,甚至怕人。”
陈皮当即没了对这三个小玩意的惧意,大声道:“好哇!还真是你们吸了主子的鸡!”
眼下大堂灯火通明,人又多,李秀色便也再没觉得他们可怕,听卫祁在一番介绍,甚至莫名还觉得这几个小东西有些诡异的可爱。
她问道:“既然他们无恨念,为何还会化作僵尸呢?”
卫祁在闻言,稍皱了皱眉,神色严肃道:“是顺应天理。他们虽无怨气,但定死于非命,受了冤屈。”
第73章 墙灯
李秀色稍怔, 她盯着那三个小僵尸,心情忽有些复杂,喃喃道:“死于非命?他们看上去还还这么小……”
乔吟也轻皱眉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能令这么多个孩童一齐遇害?”
说话间, 忽听远处“咚咚”脚步声, 原是小二跑了来,卫祁在等人方才并未通知他,眼下他自己听见有奇怪动静,匆匆赶来大堂,边跑边道:“可是抓住了?!”
乍一瞧见中间站着三个僵尸, 他先是有些惧意,朝后退了两步, 仔细瞅了瞅, 见它们已被定住, 才放心上前, 却也只敢行至卫祁在身侧,再对着那几个僵尸一脸愤恨骂道:“好哇!我还以为只有一个,未想还有三个!”
卫祁在闻言道:“小哥此话何意?”
小二道:“两月前村里不是来了个路过的老道士?抓过一只回去。我当时不敢靠近,只在他出村时远远瞧了眼,见他身旁那僵尸就和眼下这三个打扮相同,个头也和那个最高点的差不了多少,我那时还觉得奇怪呢,这飞僵害了这么多人, 身型看上去怎这般瘦小。”
“村里人都以为僵尸除尽了, 临行前给了那老道士许多功劳钱,谁曾想他走了没几天,那钱老板和我家掌柜便先后出了事!大伙儿纷纷骂那臭道士是个坑蒙拐骗的大骗子, 眼下我算是知道了,不是他骗了人,原是这害人的僵尸竟不止一个!”
卫祁在总算理清了来龙去脉,叹了口气:“此言非矣,面前这三个并非害人僵尸,那道长许是真的骗了人。”
小二奇道:“什么?”
“这还不明白么?”一旁的陈皮机灵多了,翻了个白眼道:“那老道显然是深知自己抓不住真正害人的飞僵,或是根本懒得下那功夫,为了骗钱,才抓了个省事的小僵尸回去糊弄你们,毕竟白僵性弱,又是孩童化身,可比旁的容易多了。”
广陵王世子听自家小厮说完话,难得颇有些认可地点了点头,啧声下了结论:“果然道士就是不行。”
卫祁在:“……”
李秀色思忖着小二方才的话,心头一跳:“既然那道士也曾抓到过,这么说……会不会,这村中还不止这几只白僵?”
卫祁在闻言点了点头:“极有可能。”
他掏出罗盘,沉声道:“难怪村中尸气笼罩,方向无法分辨,原是四处都有僵尸散布的因素。”
“可怜这些小僵尸了。”乔吟感叹完,又道:“不过它们倒也是顽皮,多半是年岁不大的缘故,四处游荡,还喜在夜间偷偷出来吓唬人,村中人大抵没少被它们吓过,谁料今天便栽到了我们手里。”
李秀色蹲在那个方才被颜元今教训了一通的小僵尸正前方,伸出手在它脑门上点了点:“数你最不老实,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敢爬小娘子的床。”
小僵尸因她这一点,身子前后直挺挺地晃了晃。
广陵王世子瞧在眼里,轻嗤一声。
卫祁在道:“朱娘子言那钱有来死前曾听见了捶墙声,如此碰巧,虽非白僵害人,但小道总觉得它们或与那飞僵也有些联系,眼下尚且不知有何隐情,或许再抓住了飞僵,才可知晓罢。”
夜色尚晚,天色寒冷,众人并未在堂间多待。
卫祁在为保险起见,将三只僵尸齐齐驱入房中,其余人也欲各自回房歇息。
乔吟瞧见李秀色闷头在前面走着,便贴心问道:“李妹妹,我瞧你脸色怎的不大好?”
李秀色叹了口气,语气颇有些苦恼:“没什么,不过是方才被那小僵尸吓着了,于堂中倒是无感,还敢逗一逗它,可想着要回房便心有余悸,倒也不是怕,只觉得黑漆漆的,再来个捶墙爬床,我可是遭不住了。”
又小声嘀咕:“更何况我那护身棍还丢了……”
“护身棍?”乔吟讶道:“可是道长赠予你的桃木?丢何处去了?”
李秀色想起那雪洞,深知不可多言,便随意掰扯道:“大抵是白日里出去时不小心落在村中何处罢。”
乔吟点了点头,唏嘘道:“那还当真是可惜……”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身后陈皮的声音:“李娘子,你既怕黑,点灯睡觉不便可了?”
李秀色回头,这才发现颜元今那一对主仆正行在她和乔吟身后上楼,想来方才的话也都给他们听了去,虽不知这陈皮怎将她话中重点理解成了她怕黑,但还是摇头道:“晚上点灯我是睡不着的,太亮了些。”
乔吟于一旁打趣道:“可我见李妹妹早上可是能睡到日晒三竿,便不嫌日头亮了?”
李秀色微赧,正要说“这可不一样”,又听陈皮道:“那这要如何是好,李娘子又不能点灯,又担忧睡时黑暗有僵,定是要睡不好了。”
正操心着,忽听广陵王世子声音颇有些风凉道:“你既这般关心,用不用我给你换个主子?”
“……”陈皮:“这、这倒不必。”
颜元今轻哼一声,未再搭理他,只掠过前方的两位小娘子,期间目光在那李小娘子身上淡淡扫了一眼,而后兀自上了楼。
陈皮当即拍了拍自己这张败事有余的嘴,虽说这李小娘子相比较主子亲切可人多了,那也不能当着主子的面爬墙角不是。
他立马对着乔李二人抱歉说声“借过”,而后嗷一嗓子,边喊主子边追了上去。
追至门边,却发现那青鸾色身影正抱胸于门前,瞧见他过来,率先懒洋洋开了口,吩咐道:“明日去集市上帮我买些陈年枣核过来,切记,要精致盘滑的。”
“集市?枣核?”陈皮先是奇怪,又有些为难道:“主子,这、您也知晓,这村中因僵尸出没,街上没几个人出摊,还有那枣核,我记得唯有做工艺的店家有,您要的还是陈年的上品,那玩意可是难……”
话未说完,便被主子冷冷瞥了一眼。
陈皮当即一激灵,大声道:“小的一定照办!若是这个村没有我便去下个店,哪怕跑断了腿也要帮您寻来!”
颜元今这才挑了挑眉,满意地“嗯”了一声:“行了,去罢。”
陈皮转身要走,又听他道:“诶,等等。”
陈皮只得赶紧又溜回来,广陵王世子似在思索什么,随后道:“若我未记错的话,宫中后池可是有一株传闻中被雷击过的千年枣树?”
陈皮一哆嗦,这他哪晓得,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有……有罢?”
颜元今点点头:“传信给王府,叫人去宫里折一枝雷击枣木寄来,就说本世子有用。”
陈皮稀里糊涂点了点头,想着主子这般大动干戈,不由好奇道:“世子,您要这枣木和枣核要做何用堂?”
颜元今嘶一声:“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陈皮当即有眼力见地自行掌了个嘴,默默转身溜了。
*
李秀色回房,默默在床沿边摆上了一排符纸,而后方才熄了灯,钻进了被褥中。
这两夜先是雪洞再是捶墙,着实弄的她心惊肉跳,翻来覆去半晌都委实难眠,睁开眼来,正思考要不要点了灯睁眼到天亮算了,忽见房内有丝微弱光线。
撑起身子看了看,却见是自墙顶缝隙中渗入的一丝丝,星星点点洒在她屋内地面、墙间,落下斑点光影。
她与颜元今相邻而住,墙后那世子不熄灯,这光线便一直不灭,因并不如直接点灯明亮,反而有些朦胧之感。
李秀色心中不免有些奇怪,那骚包世子这个点儿竟都还不睡么?还是他本就喜欢亮着灯睡觉?
不过无论如何也不干她的事,李秀色并未多想,只觉这薄弱的光线于黑暗中令她莫名有丝心安,睁眼瞧着那星点许久,不知过了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倒是安稳,醒来时天已大亮,李秀色伸了个懒腰,推开门时,正瞧见小二自隔壁换出了一盏已溶干了的烛底,她瞧了一眼,转而看向缓步出房门的另一人影。
这人今日又新换了身朱湛色的镶金边圆领袍,一如既往的骚包,李秀色迎面凑上去,笑吟吟道:“世子,早!”
寻常的小娘子见他都是先行行礼,唯她上来便没分寸的朗声招呼。
颜元今瞥她一眼:“李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这世子极少称呼她名姓,唯有两次还都是带着些莫名的阴阳怪气,李秀色虽觉古怪,但还是认真应道:“好极了,还是多亏了世子。”
广陵王世子哂笑:“多亏了我?”
李秀色点头,煞有其事道:“世子昨夜入睡怕是忘了灭灯,也不知怎的,我瞧着自您房中透来的光亮,瞧着瞧着便眼花睡着了。前有匡衡凿壁借光发奋读书,后有我李秀色墙缝偷光得以好眠。”
倒是贫嘴。
颜元今哼了一声,并未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二人方至大堂,忽听小二匆匆忙忙自后院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打、打起来了!”
李秀色当即紧张道:“谁打起来了?”
她见小二气喘吁吁,忙自旁边倒了杯水递上:“你慢慢说。”
小二一饮而尽,方才:“马……马……”
“马什么?”
“就是马!”
原本只在旁边看热闹的广陵王世子眉头稍皱了皱:“小桃花?”
小二道:“哎哟,公子,您快去看看罢。您那马儿长得好看是好看,性子也忒霸道野蛮了些,口味挑剔不说,还不讲理,也不知怎的忽然就瞧圈中的另一匹小马不顺眼起来,许是看它丑了些,险些快把它给踹飞咯!”
第74章 骑马
三人匆匆赶至马厩时, 正看见一只金身银鬃的高大骏马两条前腿高屈,朝角落中另一匹小灰马直直撞去,小灰马避之不及, 被撞后试图抬腿反击, 却被金马侧身避过, 它气得原地打了两声响鼻,眼看金马又冲过来,只得绕着圈内不住逃跑。
那金马四肢修长,身姿矫健,毛色油光鲜亮, 确然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还有些随主人的精致骚包, 扣着亮银色宝珠马鞍不说, 脖前玉铃铛更是叮叮作响。
“您瞧它!”小二急道:“我方才进去劝架, 根本拉扯不开, 还险些也被它踹了一脚……”
广陵王世子未作声,只屈指于唇下轻轻一吁,金色骏马本要朝着灰马撞去,闻声骤然举蹄落下,转过身来看向自家主人,甩了甩头。
灰马忙撤到稍远一边,丝毫不敢靠近这位马祖宗。
“小桃花,”颜元今似觉有些好笑:“你这是要造反?”
说完, 轻递了个眼神给小二, 后者忙上前开了圈门,见那骏马要出来,怕伤着自己, 又忙躲去了一边。小桃花出了圈,行至世子身侧,方才还一脸桀骜不驯的马儿这会无比乖顺地蹭了蹭主人的胳膊,再低下了头。
颜元今抬手摸了摸小桃花脑袋,再教训似地重弹了它脑门一记,随即才将目光落在尚在圈中另一个已低头吃起草来的小马上。
这马果然长得不怎么样。
四腿稍有些短,歪面豁牙,面部毛发一半浅灰一半黝黑,看上去稍有些滑稽,一身灰扑扑的毛发更是呈色不匀,粗糙无比。
广陵王世子神色添了几分嫌弃,问道:“这灰马是谁的?”
小二似些许尴尬地挠了挠头:“这、这是白马。”
颜元今:?
“白马?”
“是,”小二不好意思道:“只不过太长时间未给它清洗,染得脏了些,瞧不见本来的色儿了。”
“……”
广陵王世子看了眼身旁的爱马,冷笑一声:“难怪它会闹脾气。”
他问道:“小桃花素来有洁癖,谁准许的你弄条脏马同它一个圈子?”
话音方落,不远处忽传来噔噔急步声,陈皮一面跑来,一面道:“主子!出了何事了?”
他远远便瞧见了那圈中的小马,惊道:“小二!你你你,我不是多给了你银两,特意叮嘱要好好照看我主子的爱马,放它一人一厩,你这怎的回事?怎还多出了一匹?”
小二冷汗又流下来,忙解释道:“这……这绝非是我故意,原本这两匹马是牵在不同的地方,但这小白马所待的木棚顶部于几日前刮风时吹掀了,一直未来得及修补,我瞧今日这天色许会于午后生雨,没了办法,才想着将它牵到别处。”
“道长和那美娘子的两匹马关在一处,已没了空隙供它容身,便想着先来这将就一日。”他说着,忍不住嘀咕道:“曾想刚把白马牵来,您的马儿瞧了它两眼,便发起了威来。”
广陵王世子未吭声,倒是陈皮哼道:“你也不看看是谁的马!小桃花那可是放在胤都城中都数一数二顶顶漂亮的汗血,千里挑一的品种,过去也没和旁的挤过一个住处,还是模样这般磕碜的,你这不是纯属惹它生气的么!”
小二面如菜色,他心里苦呀,只知道那公子难缠得紧,谁能晓得连匹马都能跟主人一般德行!他究竟是何人,养的马都这般尊贵,嫌这嫌那的,磕碜怎么了,磕碜便不是马了?
心里这般想,嘴上却忙道:“二位息怒!息怒,我这便将白马牵回去……”
一边说着,一边进厩中拎起那小马的缰绳,慢慢牵了出来。行至李秀色面前时,后者近距离打量了一番,心中思忖这马委实算不上好看,如今被小桃花嫌弃,倒让她莫名生出丝惺惺相惜之感。
还在想着,却见小马忽而停下了步子,抬头看了她脸一眼,而后打了个响鼻,脑袋朝前微伸,蹭了蹭她的腿。
李秀色愣了愣,见它亲近,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便抬手回摸了它脑袋一记。
她边摸边好奇道:“小二,这是谁的马?”
小二叹气道:“回娘子,是掌柜生前养着用来拉货的,往日里院里的那些柴火蔬食素来都是它搬。”
说话间,又有两人穿过后院,行至马厩前的长路上。
正是方下楼的卫祁在及乔吟。
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见那有只小马正对着李秀色亲昵,乔吟忽想起什么,“咦”一声道:“李妹妹,你这是想学骑马了?”
她上前赞许道:“我瞧这匹看上去性情温顺、个头也小,倒很是适合你。你若是有意,今日确实可练起来,正巧眼下时辰还早,我也能教教你。”
李秀色闻言愣了愣,她怎么把这事儿忘到脑后去了,双眼当即一亮,欣喜道:“乔姐姐,你真要教我骑马?”
“这有何真不真的,我不是早便答应过你?”乔吟笑道:“况且我看它也似乎很是欢喜你,对你这般初学者更是有利。”
“不过,”她说着,声音添了几分犹豫:“我瞧它模样似乎脏了点,也不知你——”
“我不介意!”李秀色眼下处在兴头上,哪管得了这些,忙对小二道:“这马借我一用,可好?”
小二哪会不愿,极为热情地点了点头。这小娘子可比那公子好相处多了,瞧瞧人家,半点没有嫌弃这小白马的意思。
他将缰绳递过去后,又想着尽快离开是非之地,免得那对主仆又要找自己麻烦,便道:“几位这边先忙着,我去给大家准备早膳。”
卫祁在颔首:“多谢小哥。”
小二溜走后,李秀色兀自牵着马绳,更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只是她忽又想起还有一摊子正事未干,便颇不好意思,问道:“道长,那三个小僵尸如何了?”
卫祁在点头:“李姑娘放心,它们不能见光,已被我定在房中,白日定不会乱跑。”
乔吟于一旁笑道:“李妹妹不必担忧这个,趁着还未用膳,咱们先好好练练。”
李秀色早便跃跃欲试了,她也不扭捏,连忙将小白马牵至了小路正中。
乔吟见她停好,便道:“李妹妹,先上马罢。”
“好!”李秀色答得响亮,摩拳擦掌一番,却半晌没有动作,许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道:“那个,李姐姐,要、要如何上?”
话音刚落,便听“噗嗤”一声,李秀色循声看去,却见是陈皮捂住了嘴,似是未能憋住的模样。
而在他侧方正有一棵枯树,广陵王世子就抱胸靠在树旁,看好戏般好整以暇瞧着她这边方向。
李秀色不由皱眉,这骚包怎么还没走,怕不是太无聊了没其他事情消遣,等着看她笑话的罢?这么一想,她背脊不由得挺直了些,怎么说今日都得扬眉吐气些,替自己挣回些面子。
这边厢,乔吟先是被问的一愣,而后自责道:“怪我,说是要教你,倒忘了妹妹既是要学,自是要从头学起的。”
她上前:“我先给你演示一遍。”
李秀色踌躇道:“这马身上……”
“无碍。”乔吟笑了笑:“李妹妹都不介意了,我还这般娇气做什么?”
她说着,两手抓住缰绳,刻意放慢了些,右腿一抬,横跨上去,稳稳坐于马尾之上,动作潇洒利落,红氅衣诀翩飞,乌发于背后轻轻飘扬,单看背影,也美得不可方物,还添些刚柔并济之感。
卫祁在于后方不远处望着,不知为何有些失了神,忽听身旁一个慢悠悠的声响:“怎么,看傻了?”
卫祁在闻言一怔,方才回神,扭头见果然是广陵王世子,便低头道:“乔娘子英姿飒爽,小道心中钦佩,方才多看了两眼。”
“倒是会说些空话。”颜元今打量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卫朝道家修身养性,我若没记错的话,需六根清净,戒情断欲,和遁入空门也无甚区别,道长这般动欲生念,情乱难已,不怕回了阴山观,被里头的臭道士们给逐出来?”
卫祁在握拂尘的手生生一僵,眉头皱起,低声道:“……世子莫要说笑。”
颜元今讽笑一声,懒得同他多谈,再不多言了。
另一边,乔吟在坐稳后挺直了身子,继而低头道:“李妹妹可瞧清楚了?”
李秀色有些不自信地道:“清楚了……罢。”
乔吟翻身下马道:“你便来试试。”
她瞧见李秀色握了握拳,似还出了些湿汗,便又笑道:“妹妹不必紧张。”
李秀色点了点头,按照乔吟吩咐,站于小马身侧,两手拉住僵尸稍稍收紧,左手抓住小马鬃毛,右手放至马鞍之上撑住,将左脚踩上马镫,两手和脚同时间用力,再高高抬起右腿,几乎是瞬间,便骑跨到了马背之上。
坐上时稍有些歪,好在乔吟帮推了推,才勉强稳住。小白马倒是乖巧得很,自始至终都未动一下。
李秀色心中登时一喜:“乔姐姐,我上来了!”
她兴冲冲扭头:“世子、道长,你们瞧,我坐上来啦!”
乔吟与卫祁在皆是面露赞许,唯独颜元今轻哼一声,懒洋洋道:“上去便上去,有何好得意的?李娘子当心莫摔了便是。”
又是阴阳怪气的“李娘子”,居然还咒她会摔,李秀色暗暗瞪他一眼,懒得跟这厮生气,又兴致勃勃转回来:“乔姐姐,之后要如何?”
乔吟道:“妹妹试着用小腿敲打马肚,马儿受力,便晓得朝前跑了,记得动作轻些,你既是初学,还是小心为上。”
李秀色依言照做,可没曾想她敲打过后,这小白马却纹丝不动。
她忙又再次小心翼翼动了动腿,比之前力道还大了些,小马依旧只是打了个响鼻,低头默默蹭着地面,没有要前行的意思。
李秀色奇怪道:“它怎的就是不动。”
乔吟也皱起眉头:“你试试挥打缰绳,或是拍一拍它。”
李秀色点头,可无论她是敲、是打、抑或是拍,这匹马都好似无感般一动不动,李秀色稍有些急了:“马兄,你怎么了?你、你动一下呀。”
乔吟见状,忙试着帮她拍了拍马肚,可即使是她也没能让小马动起来,不由道:“这倒是出了奇,照理说不应该这般,莫不是因方才被旁的马打了一顿,打得行动迟缓了些?”
眼见她二人那边磨磨蹭蹭,就是死活驱使不动那马,说着说着似还有要赖到小桃花头上的意思,广陵王世子这边看热闹看得也有些烦了,道:“麻烦,还不如叫本世子来帮你一把。”
他说着,大发善心地抬了抬手,轻轻一弹,只听“砰”一声,似是有何东西正砸上了马臀处,那马儿当即长嘶一声,前蹄高高一抬,瞬间朝前奔了出去。
李秀色避之不及,惊呼一声后,当即朝后一扑。
乔吟顿时一惊:“不好!”
马儿受惊,速度何其之快,李妹妹又毫无准备,只怕是压根都坐不稳,若是摔下去,照这马儿这般急速,定是要受伤。
本想帮忙的颜元今更是眉头一皱。
……是他方才太用力了?
这紫瓜怎么还当真是一点都不会,这种时候夹紧腿背拽紧缰绳,努力坐直不便好了?
饶是这般想着,眼看那道紫衣身影趴在马背上愈来愈歪,似要滑落下去,他还是下意识要上前,只是晚了一步,旁边已飞出一道蓝衣身影。
卫祁在将险些要猛摔朝地的李秀色拦腰扶住,再交至赶上前来的乔吟怀中,随后再一跃上马,将受惊的马儿制服。
李秀色心惊肉跳,回至原处,正见广陵王世子收回了手,而后颇为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先发制人道:“……本世子方才便说了,叫你莫要摔了,还真是不经念叨。”
李秀色心说这还不是托您的福?这人怎么还这般理直气壮的。不过她到底是忍住了气,扯出一个笑道:“多谢世子关心,方才没摔着,世子应当不会不高兴罢?”
颜元今稍稍一愣。
他难得有几分歉意,可这厮说话怎的还夹枪带棒的?再说,他为何要高兴,他方才明明都……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明明都险些冲出去了。
手心仍存着微微的细汗,似象征着片刻前残留的慌张,广陵王世子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头,莫不是他真的良心发现,对这紫瓜过于愧疚了?也是,左右是条人命,他惹出来的麻烦,救一下也是应该的。
乔吟在一旁,听着这两人对话似有些不对味,便忙和事道:“李妹妹,马已受惊,不宜再练,还是晚些待它平静下来再说罢。”
卫祁在恰好牵马回来,那马儿还在使劲挣扎,显然是还没从惊吓中缓回来。他见李秀色神色恹恹,想着应当是因没法练习而难过,便好心道:“李姑娘若是实在想学,待我将它送回厩中,将我那匹牵来罢,虽不及它温顺,也高大了些,但若有人看着,也并非不行。”
说着,正巧抬眼瞧见陈皮正摸着小桃花的头,想着近水楼台,便随口道:“再不行,世子这匹也可以。”
颜元今:?
几双眼睛唰唰看向小桃花那边。
陈皮一愣,忙道:“这怎么行!”
他煞有其事:“主子怎会给李娘子碰,迄今为止除了主子还再没第二个人坐过它的马鞍呢,更别说是小娘子了。”
李秀色见识过方才这对主仆宝贝这宝马的场面,也深知是天方夜谭,忙摆摆道:“道长方才是在说笑呢,我不练了,算了算——”
话未说完,却忽听广陵王世子平飘飘出声道:“没人能坐上小桃花的马鞍,倒也并非我小气拦着。”
他言语何等大度,挑眉:“是它自己不愿。”
陈皮在旁听着,忍不住汗颜地抽了抽嘴角,主子还真好意思说这话,还记得两年前围场上有位官家公子没经过主子同意便想借小桃花一骑,还未到跟前,就被赶来的主子一脚踹飞了出去,而后上马睥睨冷哼道:“胆子不小,不怕我把你这双腿给卸了?”
还有小娘子,主子对小娘子更是苛刻,多少人爱屋及乌,觊觎着摸上小桃花一把,可主子连碰都不许她们碰,谁若碰了,此生都别想出现在他周围十里内,连堂堂燕禾一方郡主,也曾在不请自来于王府等候时好奇摸了小桃花一把,被归府的主子黑着脸赶了出去。
主子有些洁癖在身,对自己的物什宝贝得很,尤其这还是满城皆知的他的坐骑,没人敢乱动手脚,那卫道长也真是什么都敢乱说。
不过他也晓得,主子好面子,这是想在众人面前营造自己多大方的假象呢,便忙点头附和道:“是是是,都是小桃花挑剔。”
为增加可信度,还道:“不信我试给你们看。”
陈皮说着,抬手摸摸小桃花的毛,骏马哼哧一声,倒是温顺。
他紧接着拉住缰绳,再一抬脚,准备上马,小桃花却忽朝旁一扭,直直避了开。
陈皮啧啧道:“你们瞧,便是这样。我整日帮主子喂马,同它算是除主子外最亲近的,它都不叫我上呢。”
说完又道:“李娘子不信的话,不如也试试?”
李秀色极有自知之明地摇了摇头,却于此时忽听颜元今似意料之中般地轻哼了一声,颇带些讽刺的味道,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气便涌了上来。
她脑子一热:“试试便试试。”
陈皮忍不住叹气,这小娘子,怎的这般不怕死呢。
却见李秀色已经上前,摸了摸小桃花的背。
她咽了咽口水,心中稍有些打鼓,还有些后悔,怎的这般冲动,说上来便上来了。
只是眼下已然赶鸭子上架,没了退路,只得暗暗祈祷,小桃花啊,你这般聪明良善,漂亮可人,不让姐姐坐可以,但无论如何,切记都不要动怒,更莫要踢我…
骏马抖了抖身子,似是回应。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想着结果已定,无非是再被嘲笑一顿,便丝毫没有方才骑小白马时的犹豫,快刀斩乱麻般抬手一摸僵绳,再一踩马镫,右腿高高一抬,连她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便已然稳稳地坐在了小桃花的背上。
陈皮张大了嘴,身子忽有些不稳。
上上上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上去了?!
他没认错罢,这可是小桃花啊,这可是广陵王世子的马!
乔吟及卫祁在更是双双一惊。
那边厢,颜元今眉头轻皱,面色也慢慢古怪起来。
唯独李秀色在愣了一瞬后,顿时欣喜万分,喜不自禁地弯腰摸了摸小桃花的毛,还没来得及朝广陵王世子炫耀,忽觉骏马身子骤然一甩,她整个人未来得及反应,便朝外栽去。
眼看要摔落在地,却忽被人揽腰接住。
这一回,并非是蓝衣道长,而是扑鼻的桃花香。
她慌乱中抓住那人袖口,只听脑中系统一声“叮”,对上他晦暗不明的一双凤眸,愣道:“谢、谢谢世子。”
颜元今僵了僵,瞬间甩开了手,再朝后一退。
他移开目光:“……不必谢我,是你自己扑本世子身上来的。”
又哼一声:“我不同你计较罢了。”
说完,也不再理会她,径直走向小桃花身侧,低声道:“我见你今日倒是野得很,先是不经我允许准他人上马,而后又险将人摔了,这要是出了事,是你的责任还是我的责任?”
小桃花自然不会说话,只哼哧一声。
颜元今皱了皱眉,对陈皮道:“牵回去,今日粮草减半。”
“是。”
另一边,李秀色尚在高兴,她凑到乔吟旁边道:“乔姐姐,你见我方才上马动作没有,我似是摸着了些门窍……”
乔吟笑道:“妹妹就是聪明。”
李秀色嘿嘿笑起来。
颜元今听着她笑声,莫名低下头来,摸了摸掌心,稍有些黏糊糊,似是慌张的汗。
第二次了。
就在方才,这双手,还揽着小娘子的腰,极软,极瘦,有些咯人。
李秀色还在那边笑,这让他愈发不自在起来,终于烦躁越过众人,没好气道:“饿了,吃饭。”
第75章 王五
广陵王世子这一顿饭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连陈皮都瞧出了主子的不对劲。
那李小娘子趁机来他们这桌献了好几回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又是捧糕又是递菜,一个碗里十只鲜鱼云吞, 几乎每只都是由她舀起再递至主子勺中。明眼人都能瞧见的多此一举, 但主子竟也只是古怪瞧她一眼, 随后不知似在想什么,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了往日那不屑一顾的派头,一一接了去,还一一都吃了去。
眼看那小娘子一次一次献个没完, 主子全像失了魂似的丝毫不见拒绝,陈皮终于有些看不下去, 小声提醒道:“李、李娘子, 再喂下去, 世子好撑着了……”
李秀色尴尬笑道:“哎呀, 委实不好意思,我今日是过分热情了些。”
话虽这般说,手上倒新茶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停。
她方才听着脑中一声又一声叠出不穷的“叮——”声提示,诚然是生出过些不切实际之感,也不知这骚包今日究竟怎么了,从方才骑马回来开始便有些怪怪的,但此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叫她忍不住放手。
【恭喜宿主, 成功趁人之危, 任务进度60/100,胜利在望哦!】
李秀色端茶的手一抖。
六十?
等等,这意思可是, 这一顿饭直接涨了十五?
这、这花孔雀究竟是被她塞了多少东西?
李秀色颤巍巍收了手,将茶盏放下,轻咳一声,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世子。”
她问道:“您眼下可有不适?”
颜元今闻言愣了一愣,不知为何,听见她唤他,那不自在之感瞬间又爬上四肢百骸,神色闪过几分别扭,不悦道:“你如何瞧出来的?”
李秀色讶然道:“您真撑着了?那、那要不站起走两步,消消食?”
颜元今:?
这说的驴头不对马嘴,什么跟什么。
广陵王世子默了一默,忽皱眉道:“本世子饱了,不吃了。”
说完起身,看也不看她,绕过便要朝楼上走,却恰在此时听见客栈外一阵慌乱的敲门声。
门外似不止一人,声音何其慌乱,呼喊道:“道长、道长!不好了!死人、又死人了啊!”
颜元今脚步一顿,转过头来。卫祁在等人更是豁然起身。
推开门,外头竟有五六村民,个个神色惊慌,乍一看见蓝衣道长,恨不得要扑上前去。
卫祁在神色凝重:“大家莫要急,是何处出的事?”
“就在村西的路上……”
“村西?”卫祁在皱眉:“小道前两日都曾去过村西,那里……”
还未说完,便听为首一瘸腿老汉道:“是,便是村西停尸间前的那条路——”
“看门的那王五死在那处了!”
*
无恶村虽名“村”,但大小绝不吝于一镇。
先前几回为能仔细探查,卫祁在几人皆是步行,连素来事多的广陵王世子也是靠着两腿四处乱晃,这一次事出紧急,为赶时间,便都只好骑马。
陈皮自马厩牵出小桃花来,缰绳递至世子手上时,却见主子虽接了过去,目光却是放在另一边,眼神稍带讥诮,似是看见什么好笑的场景一般。
他顺着看去,正瞧见穿着紫襟小袄的小娘子一手提着裙边,一手抓着车栏,艰难地朝堆满干草垛的驴车上手脚并用地爬。
先前这几个村民前来找那卫道士,大抵是急了些,连个马车都未寻,驾着驴板车便赶了来,眼下他们这群人中唯独这李娘子还不算会骑马,便只能沦落至此。
不过怎么说李娘子也算是有些身份的人,这驴车看上去便臭烘烘的,那些干草垛也似都扎人得很,如何能坐得舒适?更不论还是同几个粗衣村汉一起,虽说大家在外也不必过分居于礼节,可她怎的半分犹豫及排斥也不见有?
陈皮想不通便也没再多想,转过头来,却见自家主子眼睛还放在人家姑娘身上。他心中奇怪,正要开口,又见主子上了马,而后慢慢踱步至那驴车面前。
李秀色终于在草垛上坐稳,这几位乡亲心善得很,不仅为避嫌皆坐在她对面的位置,无人与她靠近,还让了处最平坦的给她,虽说仍有些硬,且能闻见隐隐约约驴粪之气,倒也无伤大雅。她正靠着车栏,忽见小桃花停在了自己面前,瞧见马上那人,便仰头道:“世子,您瞧,我坐了个新鲜玩意。”
她这语气似在同他分享何新奇好玩的物什,广陵王世子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眼,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开口道:“不是说摸着了门窍?为何不去骑那丑马?”
李秀色一愣,方才在马厩前和乔吟说的姐妹话,何时被这骚包听见了?
她应道:“世子方才也瞧见了,我那半吊子,虽说是小有长进,也还需再练练。”
这小娘子说到“小有长进”时,手拂了拂额前刘海,神色颇带几分自得。
颜元今看在眼里,轻哼一声。
他打量驴车一眼,眉目中透几分嫌弃,啧道:“李娘子当真是不挑。”
她一次又一次突破他对小娘子的认知,这紫瓜怕不是胤都城里生出来的怪胎。
李秀色听出他话中嘲讽,叹气道:“乔姐姐的马儿似是病了,这两日瘦了不少,我见它带她一个都有些吃力,便没去与她同乘。好在村民们人好,借车于我一坐。”
她说着,拍拍身旁草垛,声音如铃:“世子,您坐惯了软塌珠鞍,有空不如也试试这些硬垫草垛罢,可是别有一番滋味。”
还真敢胡言乱语。
让他坐这玩意?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必了。”广陵王世子想也不想,哂道:“你还是自己享受罢。”
言罢,扫了她一眼,一扬缰绳,策马而去。
陈皮也随之骑马跟上:“主子,等等我——!”
铃声远去,驴车本就残旧,只能行在最后,李秀色坐在车上,打量起四周景象。
无恶村虽地处偏僻,但村中建设却颇为齐全,屋宅遍地,有不少人家,且单是去往村西的路上,便瞧见了一处酒楼、两家客栈、还有许多商铺街摊,只是因僵尸作祟,外出者鲜少,大多的店也还依旧关着门。
她眼瞧着,不知为何忽想起那日庄娘子所言,便随口问了句:“村中似有不少有钱有势的人?”
“是。”先前那瘸腿老汉应道:“无恶岭风景甚好,山脚下唯此村一处过路之地,四方通达,行镖必经,游人来去也皆要歇脚,不少人家祖辈上便抓着了机遇,早早便发达了起来,自然了,”他呵呵笑道:“也有不少我们这种,祖祖辈辈只会种田刨地,万没人家这般有出息。”
另一村民怪道:“刘老跛,可别这么说,发达有何用,你没见死的都是那些发达的么!”
刘老跛闻言点了点头:“这倒也是,说来实在是邪门,这一个个死的竟全是那些有家底的,不……”他想了想,又嘶声道:“唯独今日这王五,还有那第一个请来的没用道士。”
李秀色沉吟道:“这些人可曾听说和谁人结过仇?”
刘老棍沉吟道:“他们都是村中最富庶的,谁敢同他们作对。不过真要说结仇么……”他无奈摇了摇头:“咱们村中这些无权无势的,何人没被他们欺凌过?霸地、占田、强抢、打人……唉,老头我这条腿可都是被钱有来手下打折的,若非阿照那孩子好心救我,只怕当年我是要被活活打死哟!”
李秀色低头朝着老汉右腿膝间凸起的一块望去,心生几分怜悯,正欲出言,又忽听刘老跛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么些年了,那孩子如今也仍没个音讯……”
李秀色问道:“您可是说那位换作阿照的?”
老汉点了点头。
身旁村民抢先开口道:“阿照?哪个阿照?”他忽“啊”了一声,续道:“我想起来了,刘老跛,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整日嚷着说要去都城做官的江照罢?还回来,那小子若是真能当上了官,还能记得咱们这地方?再者,我记得就是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小子罢?还去都城,兜里无钱,怕不是早饿死在半路上喽!”
正交谈着,忽听车夫长吁一声,刘老跛当即道:“到了到了!”
李秀色扒着车栏朝不远处望,正见前方路中乌泱泱围着一群人。
路边停靠几匹大马,数小桃花最为显眼,看来颜元今他们早便到了。
她下了车,穿过熙攘人群,走至前方,正见人群中央的地面上,直挺挺跪着一个人影。
大抵已跪了一夜,昨夜天寒地冻,膝盖边缘结了层薄薄的冰。
身旁是碎了的酒罐,残汁于地面上痕迹淌出许远,呈出暗淡的黄。
这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厚厚的粗布棉袄,沾了不少烟灰,颇有些脏兮兮,头顶上戴着个毛毡冬帽,腰间别着一根烟筒,是两日前见过的熟悉装扮。
饶是穿得这般多,也不难看出衣下身子已然干瘪,似能透过这厚厚的布料,瞧见底下根根分明的骨头。
李秀色慢慢绕至另一方向,瞧清他面容。
被吸干的脸干枯可怖,直直盯着前方,一双眼瞪得极大,恨不得自眼眶中跳出,虽无半分生息,可眼中红丝遍布,无一处不是在诉说惊恐。
这张面孔李秀色再熟悉不过,正是那个王五。
他的死状与前几起如出一辙,却又有那么一丝不一样。
在他跪着的正前方半寸处地上,赫然有两个鲜红的大字,字字颤抖,歪曲瘆人,似用血水滴滴书成——
“请……罪。”
第76章 大火
寒风凛冽, 直跪的人配上鲜红的字,何其诡异。
李秀色看清后,只觉背后一阵凉意, 下意识朝后退了一退, 忽听身后“嘶”一声, 她回头,正见广陵王世子拍了拍袖口。
陈皮站在一旁,小声道:“李娘子,您方才撞着我家世子了。”
李秀色忙错开身子,正要道声抱歉, 忽听陈皮又“咦”一声:“似是有什么味儿?”
他捏住鼻子,狐疑看向她道:“李娘子, 你身上——”
身上?
李秀色抬起胳膊左右闻了一闻, 果然闻见一股淡淡的驴粪味, 倒不显臭, 只是稍有些异样。她颇为不好意思道:“大抵是方才坐那板车时蹭着的,陈皮小哥,你鼻子竟这般灵?”
陈皮只当是夸他,应道:“那是自然!主子洁癖甚重,往日出去,我都需得耳听八方眼观四路鼻闻十六道,生怕碰见何不干净的东西惹他不快,这千里眼顺风耳和灵犬鼻早便练了出来, 寻便整个胤都城都未有几个有我这般灵敏的。”
李秀色点了点头, 忽觉这小厮话中似有何不对,洁癖甚重……那方才自己撞的那一记指不定还蹭去了身旁那骚包身上,他岂不是想宰了她的心都有了?
思及此, 她抬起头,颇有些小心问道:“世子,您可也闻见了?”
颜元今皮笑肉不笑道:“李娘子觉得呢?”
“……”
李秀色面露窘色:“那我站得离世子远一些罢。”
颜元今眯了眯眼,静静瞧了她片刻。他脑中想起今晨莫名的心猿意马似都与这小娘子有关,只怕是她最近整日在他眼前晃得多了些的缘故,再加上自从洞中着了她那血香的道后便一直深觉香气虽无形却随她阴魂不散,才叫他这般烦不胜烦。
他并不太喜欢这感受,甚至稍有排斥,整一早上的饭都因这诡异情绪而思绪烦躁。
他堂堂广陵王世子,一个脸上有胎记的紫瓜罢了,凭什么扰他思绪?
哼。她眼下这话倒是提醒他了。
他这般想着,忽点了点头道:“你是应当离我远一些。”
“这样罢。”广陵王世子想明白后,心安理得地下了吩咐:“便从今日起,都不许靠近我三步以内。”
说完,又补充一句:“尤其是再不许朝本世子眼皮子底下乱晃。”
李秀色:“啊?”
还未反应过来,又听他又有些嫌弃地拍了拍衣襟上的飞尘,毫不留情道:“陈皮,把人推开。”
“是。”
陈皮应完,行至李秀色面前,瞧见她茫然神色,不禁摇了摇头,这小娘子竟还不明白,主子下这吩咐,定是被她熏着了呀。
他断然没下手去推,只和和气气地伸出个小指头朝外戳了戳:“李娘子,得罪了。”
李秀色懵一下的功夫,便被戳离了三步之远。
“……”
不是,好端端的,他又在发什么疯?
她虽觉莫名其妙,却也深知眼下还是正事重要,还是待回客栈再同这骚包世子求个通融,她是万万不能同他保持距离的,不然任务还要如何做?
广陵王世子这一赶,正将她驱至了另一侧的卫祁在身边,蓝衣道长面前跪了数位村民,嘴里哀嚎不断,只求他尽快灭僵,还村中安宁。
他似乎已安抚了半晌,好容易才让大家先安静下来,而后半蹲去尸首右侧,左右仔细观察一番,再沉吟道:“应当是死于今晨子时。”
又问:“何时发现的尸首?死前可与旁人待在一处?”
刘老跛一瘸一拐上前瞧了尸首一眼,啐道:“是背柴的云大娘三个时辰前路过时第一个发现的他,那会儿天微微亮,雾气浓重,老娘子忽见雾中跪着个人影,越走越近,见是这般死尸,便直接吓晕了过去。”
另一村民道:“昨夜他深更半夜来我店中买酒,我那时睡得正香,生生被这厮扔石头砸门吵醒,险些和他吵上一架,我深知他是个疯子,不愿与他纠缠,卖了酒便去睡了,那时大抵也将至子时,这路上可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卫祁在低声:“那便是又没人瞧见那飞僵踪迹了。”
刘老跛急道:“道长,您究竟有几成把握?这王五过去作恶多端,虽说他死也是罪有应得,可这僵尸一日不除,大伙儿便一日睡不得安稳哪!”
卫祁在未答,只盯着地上那二个血字,抬指摸了一摸,轻捻指腹,喃喃出声:“请罪……指的是他哪桩罪?”
他话音落时,忽想起什么,抬起头来,朝着远处那座今日已变成停尸处的烧焦小楼,慢慢皱起眉头,问道:“采泉班当年,出事的是哪些人?”
刘老跛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乍一听见这三个字,便怔了怔,脸色一变道:“您、您说的是当年那……”
卫祁在点头,沉声道:“八年前的那夜由王五带头所建的妓馆起火,有几人跑出,其余人皆葬身,你们可知葬的是哪些人?”
此问一出,在场村民纷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还是刘老跛率先道:“道长为何要问这些?莫不是、莫不是所谓僵尸……是那群孩子成了厉鬼?”
卫祁在愣道:“孩子?”
“……正是。”
刘老跛面露难色,似挣扎了番,才道:“当年,这楼中遇难的,皆是孩童。”
卫祁在等人闻言,心中顿时一咯噔。
李秀色愕然:“都是孩童?这采泉班不是风月之地?为何、为何会有那么多孩童于此处?”
“娘子有所不知,”刘老跛叹了口气:“那些孩童,其实皆不是村中之人,大多是流浪至此的孤儿乞丐,没爹没娘,居无定所,聚成一团。”
他回忆往事,缓缓道:“王五几人当年称霸一方、横行跋扈,虽有钱却极其抠搜,打算建妓馆后,便想招人做些苦力,村中似我们这些人往日被他们欺负惯了,又深知他们定会克扣工钱,便都没人愿意去。”
“他们招不来便宜长工,又想省钱,也不知怎的便将主意打到了那些不懂事的孩童身上,这些小孩个个吃不饱、穿不暖,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也才五六岁年纪,一听说有吃有住,还会给些工钱,只需干点活,便都被骗了去。”
“王五等人并非良善之辈,我们当初也不是没有听闻,那些孩子进去后,小的充了奴仆,大的搬砖扛漆没,未少在内挨揍受欺。其实这王五也并没有要囚着他们的意思,若是想跑也断然是能跑的,可奇怪的是,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忍了下来,竟没一个要从里头出来。”
刘老跛语气沉痛起来:“后来没过多久,便出了那桩子事,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大抵是因火势太急,这些孩童又小,有的还在梦中,腿脚也不快,并没一个能从中跑出来,整整十三人,全部葬身其中,偏偏唯王五那几人逃出生天,想来他们也是在最后关头抢占了先机,或是压根没想着要救这些孩子……以至于后来王五没落,我们都说这是他遭的报应,害了这么些人,方才沦落至此。”
他说话之时,恰有寒风吹过,拂过众人发间,穿过远处焦楼,发出幽幽肃响,好似谁人的哀鸣声,恍惚中似能瞧见数只小手,于熊熊火光中不住摇晃、挣扎,却又终被无力吞没。
卫祁在几人唏嘘之余,只觉心中悲凉,又惊又痛。
刘老跛面色更是难看,他面容苍老,带几分疚色,忽道:“其实……大伙儿都不愿提起这些。”
李秀色眉头轻皱,敏锐问道:“当晚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这……”
刘老跛犹豫半晌,似深知瞒不住,看了周围闭嘴不出声的村民们一眼,长叹一口气:“出事当晚,是有不少人在外头的。”
“大伙儿……大伙儿也都听见了呼救。”他说着,头愈发低下去,似提及何不想回忆的事情一般,声音也有些颤:“甚至还瞧见了有两个孩子,趴在二楼窗口朝外招手……”
“什么?!那你们……”卫祁在愕道:“那你们可曾——”
“没有。”未等他说完,刘老跛已然摇了摇头:“我们、我们没救……”
卫祁在一震。
刘老跛低声道:“村民们要么是没胆子冒险进去,要么就是……就是平日里早便嫉恨王五那伙人,压根不想救火,只想着事不关己,等着看他下场。”
李秀色闻言,只觉难以置信:“下场?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呼救,却置之不理?哪怕、哪怕泼个水也成啊?倘若能救下一两个呢?同王五的恩怨,要比那些孩子的命更重要么?!”
“糊涂,我们那时糊涂呀!”刘老跛嗫嚅道:“况且几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罢了,谁会为他们去拼自己的命?”
李秀色只觉一口气没顺上来,难怪他们不愿提及此事,在场的人人都是冷眼旁观者,倘若当年但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不准也不会白白枉送那么多条人命。
停尸间经久不去的冤气,竟是来自这样一群小家伙。
何其可怜又何其无辜,怎可能不痛呢?
刘老跛颤声道:“道、道长,我们可是把实话都说了,村中这些邪门之事,莫不是真同那些孩子有关罢?我也深知对不住他们,可、可若真是他们寻仇,是不是他们也会找上我们来?”
卫祁在摇头:“是否同他们有关,还不确定。”
“但……”他冷声道:“但害人之事,应当不是那些孩童做出来的。”
村民们愣了愣,顿时窃窃私语一番,有人问道:“道长如何确定?”
“因为——”
卫祁在顿了顿:“我们昨夜已抓住了三个小僵尸,若小道没有猜错,应当便是自火中葬身的其中之三。”
“什么?!”
刘老跛惊道:“你已抓住僵尸了?还是三个?”
有村民也瞬间惊呼:“那、那还等什么!道长,你可将他们消灭了?”
卫祁在闻言,眉头轻皱,面上罕见现出几分不悦,沉声问道:“为何要消灭?”
“他们会害死我们的呀!”
卫祁在似有些哑然:“且不说孩童并无化害人飞僵之能,他们天生心性纯良,饶是受成年之辈加害、抛弃、甚至没了命,也未见丝毫怨言,他们生前困苦潦倒,饥肚受冻,死后也不过化作白僵,讨一些鸡鸭之血为食,已这般退让,这般凄苦,缘何非要消灭?!”
这一问比之方才沉重万分,四周村民顿时面色难堪,寂静无声,似陷入了深深的愧疚,面上皆是汗颜。
卫祁在沉默良久,轻叹口气:“抱歉,是小道失态。”
他低声道:“村中应还藏着不少白僵,待我收服飞僵,会将他们一一找出来,妥善安置,诸位不必担心。”
第77章 团圆
村民们自不敢有异议, 又在卫祁在的安排下将王五尸首安置去了停尸间中,与其余三具一处。没曾想几日前还活生生的看门人,便于今日也成了个中亡魂。
安置妥当后, 卫祁在又询问了村民们一些事宜, 随即驱散了人群。
如今知晓背后事端, 几人心境也比之前来时有诸多不同,环视这角楼得见斑驳黝黑,萦绕缕缕焦气,无一不在诉说当年冤情。他们心中酸涩,便也未要在停尸间多待, 只是欲离开时,李秀色却忽而“诶”了一声。
她手指着里处道:“那边尸床下角落似有什么东西。”
卫祁在顺势看去, 果然见最内一张尸床下落着一个布囊似的物什, 上两回来时他只一心观察各尸异样, 未曾留意过。他上前将那手掌大小的布囊捡起, 见里头空空荡荡,低声道:“应当是个钱袋。”
这张尸床上跪的是那个收僵不成反被吸干了精血的年轻道士,这钱袋大抵是他的。
李秀色道:“王五生性贪财,怕是收了人家的尸后,还将钱囊摘了去,掏空了银钱,将这囊袋随手扔了。”
卫祁在点了点头,仔细看那布囊, 正面还绣着两个歪曲的小字, 乔吟于一旁也瞧见,不自觉念出声来:“应、锦——应当是这道士的名讳。”
因她欢喜的人也是位道长,与之同出一宗, 让她对床上这白布底下那位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道士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喃喃道:“前程应似锦,也是对自己有期望的人,如此年轻便这般枉死,倒是可惜。”
话音方落,便听不远处的声音不以为然地响起:“自己没用罢了,可惜什么。”
“……”
李秀色听在耳里,默默瞧了那靠门抱着胸正一脸懒洋洋的颜元今一眼,这骚包倘若不是世子,单凭这张人见人恨的嘴,怕是早满大街被人追杀了。
察觉到她目光,广陵王世子淡淡扫过来:“看什么?”
李秀色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人是不是身上四面八方都长了眼睛,怎的每回她看他都能被他发现?
颜元今双眼一眯,忽而又“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再加一条,没本世子允许,不得再偷偷看我。”
李秀色:?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忽又听陈皮在旁叹了口气,贴心地替世子说出心里话:“李娘子,我晓得我家主子好看,你也倾慕不已,但身为小娘子,还需矜持一些的不是。”
“……”
这两个主仆倒是一唱一和,竟没给她半点插嘴辩驳的机会。
另边厢,卫祁在叹了口气,随手将钱囊翻了个面,而后眉头微微皱起。
只见这背面是用金线歪歪扭扭绣成的纹路,似是一个寓意富贵的元宝。
乔吟嘶一声道:“这……看上去怎的有点眼熟?”
李秀色尚在无语,闻言便上前一看,而后奇道:“这不是那小僵尸身上的纹路么!”
卫祁在眉心一跳:“小僵尸?”
经她一提醒,另两人也瞬间回想起来,这元宝纹路和生疏缝法似真和小僵尸的如出一辙,只是心下愈发奇怪。
这道士据说只是三月前路过被请来收僵的,按理说应当和八年前的事无关才是,缘何会和那几个小僵尸扯上关系?
*
几人在停尸间并未停留多久,出来时,正见外头还有一个村民等着,是之前驾驴板车的那位,应是深知有位小娘子没的车坐,便特意留了下来。
广陵王世子骑着小桃花路过,见李秀色兴高采烈地爬了上去,还与那村民相谈甚欢,明明只坐了一回,仿佛已同人家熟稔起来,这紫瓜人缘倒是好。他似觉得好笑,轻哼一声后,稍一扬鞭,便将她抛在了后头。
回至吉风客栈时,已是午时。
那小二被世子“教育”过几番后俨然机灵许多,丝毫不敢有半分怠慢,早早便备好了午膳,。李秀色回房换了条袄裙后才出来,她虽不似那颜元今洁癖,但总归衣上沾了异味,瞧这世子反应那般的大,总不能再熏着乔吟他们。
下了楼,正瞧见广陵王世子坐在窗边慢条斯理用着膳,陈皮却不见踪影。
她心中稍有奇怪,方才自停尸房出来后好像便没见着他了,也没同他们一路回来,是去何处了?
还在想着,便忽听外头传来一阵轮声,似有一辆犊车停在了外头。
没过多久,大抵是车上的人下来敲了门,“咚咚”两声。
卫祁在当即置筷,这又是出了何事?
还未等小二去开门,便听见一声极其礼貌的招呼:“请问,有人在吗?”
李秀色愣了愣,这声音似是……有些耳熟?
外头那人见无人应声,稍停了一停,又抬起手轻轻一叩,温声再问了一遍:“请问,可有人在?”
小二在柜后扯着脖子问道:“门外何人?”
外头那人“噢”了一声,隔空行了个礼,再微笑回道:“在下路过贵栈,闻着有佳肴香气,想暂为歇脚,不知……”
话未说完,面前的大门忽而“吱呀”一声朝内大开。
开门人与他四目相对时皆是愣了一瞬,而后没等他反应,李秀色已率先笑道:“顾公子,还当真是你!”
门外来人一袭泼墨青衣,配白色鹤羽冠,芝兰玉树,一表人才,正是几日未见的顾隽。
顾隽似也有些讶然,颇为惊喜道:“李娘子?”
他道:“你既在此处,那昨昨兄——”
话未说完,堂中忽飞出一枚铜钱,直直落在他脚边,广陵王世子的声音随之悠悠传来,带了几丝不客气:“来了便快些进来,在外头废话些什么,开着门,是想冻死本世子?”
他虽坐在窗边,却是窗页紧闭,外头正刮着邪风,一股脑灌进屋中,确实是有些冷。李秀色这一回倒是没怪那世子娇气,因她也冻得打了个哆嗦,忙道:“顾公子,先进来说罢。”
顾隽微笑点头,踏进堂中,方才发现里头竟还坐着两位熟人。
他愈发惊讶起来,“诶”一声道:“卫道长、乔姑娘,你二人怎的也在此?”
乔吟起身对他礼貌点了点头,卫祁在则主动替他倒了杯热茶,而后才问道:“小道前来捉僵,顾公子为何会来此地?”
“捉僵?”
顾隽先是愣了愣,而后方道:“是——”
未待他说完,忽听一人接话道:“是我让他来的。”
循声看去,颜元今说完话后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手中的鱼汤,而后轻尝了口,皱起眉头,不满道:“这什么破鱼,这般的腥。”
小二忙抖了下腿,颤巍巍蹲下身子躲在柜后,深怕这公子待会一个不顺心便要来找他麻烦。
顾隽无奈地笑摇了摇头,转身续答道:“昨昨兄临行前同我说他要来这无恶岭一趟,他晓得我心中有些郁结,便劝邀我一同前来散心,我本应在替阿月祖母办完丧葬事宜后便启程回胤都,但思前想后,还是先过来寻了他。”
卫祁在等人闻言顿时了然,原是如此,他们对顾隽所谓的“郁结”心照不宣,又意外广陵王世子竟那般贴心,还晓得让顾公子外出散心以慰心境。
“出来走走确实是好事。”卫祁在理解道:“亲人已逝,前尘既去,顾公子能自解心结便好。”
顾隽颔首:“多谢道长关怀。不过……”他顿了顿,还是问道:“您方才说的捉僵是?”
李秀色在一旁奇道:“世子未同你说么?我们此番之所以会齐聚在此,是因这无恶岭中,出了个杀人如麻的僵尸。”
顾隽端茶的手稍稍一抖,愣道:“啊?”
他身后另一桌上喝了口鱼汤就没了兴致的广陵王世子这会儿倒是扶起了下巴,罕见地附和起了李秀色,理所当然地问道:“是啊,本世子没同你说么?”
顾隽:?
见他一脸茫然,颜元今“啊”了一声,轻拍了拍额头,笑吟吟道:“不好意思,似乎确实是我忘了说了。”
他没什么诚心的致歉完,又没什么良心地继续道:“刚好,再带你来练练胆,见见面面,多见识见识这世上多姿多彩的僵尸,省得整日在那摆弄你不信鬼神的一套。”
顾隽:“……”
顾大公子这才深知上当受骗,他原地默了一默,再思索了一番,终于诚恳万分道:“顾某仔细想了想,发现似还有些事要先回府同我那父亲商量,这样,我看眼下这时辰尚早,我还是直接回胤都罢。既然几位有要事要办,那顾某就先不叨扰了。”
他说完,放下茶盏,转身便要朝外走,却不想却被人长腿翘在门边生生一拦,颜元今抬手摁上他肩膀,轻轻一拧便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顾大公子原地一转,再直直坐下,他将那盏茶朝他面前一推:“喝完。人家道长给你倒的茶,你喝完一口便跑,岂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卫祁在于一旁汗颜,这小世子倒是第一次主动替他面子着想。
顾隽一个文弱公子,素来只会写写画画,如何敌得了真功夫,他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坐着喝着茶,喝着喝着,又听广陵王世子道:“快喝,喝完先带你上去见见楼上的僵尸。”
“咳咳——”
顾隽闻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生生呛去嗓子眼,登时咳嗽起来,难以置信道:“啊??”
求助的眼神朝一旁望去,卫祁在怜悯地移开了目光,乔吟似觉得好笑,又好似乐于见他这般惶恐吃瘪模样,兀自夹着菜吃,唯有李秀色举起三根手指头,对他点头道:“对。还是三个。”
“……”
这几口茶水喝得顾大公子度日如年、心不在焉,正暗暗叹气时,忽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有谁慌忙奔来,人未到声先至:“主子!主子!寻着了!”
小二忙跑去开了门,就见陈皮带着风气一溜烟从外头奔了进来,怀中抱着个小包裹,献宝似地冲至广陵王世子的桌边,大声道:“主子,我买着了!”
他这般声势浩大,颜元今似也没反应过来,皱眉道:“什么?”
李秀色几人见状也有些好奇地望了过来。
陈皮忙将包裹将桌上一方,而后神秘兮兮地一点点揭开,直至露出内里物什,方才道:“主子您瞧!是最上品的陈年枣核!您瞧瞧这块头、这光色、还有这圆润的边角……”
他越说越得意,大抵是觉得自己办了件极好的差事,美滋滋道:“我本以为还要再去别处寻寻,没曾想这无恶村的东边街道上就开了两家店,其中一个便是手艺店!说来也是巧得很,店中仅有这一对枣核,还是个上上之品,是店家多年前在山上机缘巧合得来的,以高价出售,旁人大抵都觉得贵,更觉得无用,这么些年便也没卖出去,偏偏就被小的赶上了。”
“主子您看,可是您想要的品种?可能派上用处?”
颜元今嘴角罕见地一抽。
他私下里吩咐的差事,这小厮声音倒是大得生怕这方圆百里听不见。
果然,话音一落,便听那破道士第一个奇道:“枣核?”
那紫瓜也跟着“咦”了一声:“世子买枣核做什么?”
她说着话时便想要上前凑近些看看,谁料还没到桌边便见那广陵王世子迅速将那小包裹一把抓在了手中,随意放进了兜中,而后抬头皱眉瞧她,先发制人地嘶一声:“我不是说要你离本世子三步远?”
李秀色一愣,他竟还来真的。
她“哦”了一声,想着还是先依他说的做,等之后再同他周旋,否则眼下将他惹毛了只会更难接近,便乖乖朝后退了两步,但还是没忍住嘟囔了一句:“看一看都不行,小气。”
颜元今:“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忙笑道:“我是说,不过两粒枣核罢了,缘何见陈皮小哥这般激动?”
广陵王世子哼道:“他激动不激动关你什么事。”
李秀色恨不得翻白眼,她直觉这世子铁定有问题,或是有何秘密,怕是被她问住了,才这般气急败坏,每句话都在呛人。
另一边,卫祁在却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枣核……诶,李姑娘,你上回不是问小道有何可抵御僵尸的武器么?”
李秀色闻言,又下意识想起了自己那丢失的护身棍,便颇有些丧气道:“是呀,道长,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她问完,又忽而灵机一动:“莫不是枣核也是一种?”
卫祁在点点头:“正是。莫看枣核其貌平平,但其质地坚硬,天生驱邪,寓意督促赦令,于道家是一制胜法宝,非但对僵尸威力不小,所画枣钉更可入僵心七寸,不过此类武器多是女道所用居多,若非今日见着,小道也一时难想起来。”
说完,又道:“还有一种唤做雷击枣木,又称辟邪之木,道家称之为‘天地阴阳之电结合交泰之精华’,可见一斑。不过一般要属被雷劈过的千年枣木威力最强,小道长至这般大,还未见有千年……”
正说着,忽听陈皮在一旁一脸得意洋洋地大声道:“怎的没有!我家主子昨日可就让我——”
他本意是想让主子在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面前好生出出风头,谁料话未说完,嘴里就忽然被谁扔了个馒头,一下冲进嗓子眼,顿时“唔唔”一声,噎得直翻了两个白眼。
广陵王世子抬手拍了拍那馒头,令之朝里再塞了塞,不耐烦道:“谁的话都没你的多,再这么多嘴,明日便将你舌头割了。”
“……”陈皮无语凝噎,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主子怎的还生气了呢!
颜元今没好气地收拾完这个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小厮后,终于拍了拍手,慢条斯理地又拿起了勺子,他嫌鱼汤难喝,倒也不喝,只这么一下下在汤里搅合着,低垂着睫毛,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秀色在听完卫祁在介绍后双眼则是狠狠一亮,若说方才仅是好奇,眼下确实整颗心都痒了起来,原来那两个枣核竟这般有用,这世子买来要做什么?要拿来做武器?他不是已有今今剑了么?
况且,不是说一般女道用的多么,说明这玩意大抵还是小娘子用得衬手罢?
噫,这世子该不会买来送给哪个小娘子的罢?
她属实眼馋,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眼巴巴左右朝那世子兜里看去,却被后者冷飕飕睨了回来,眼神有些不悦,似在说,看什么看。
李秀色顿时焉下来,也是,管这骚包是要拿来做什么,横竖都同她没有干系。
她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便愈发思念起自己那已无影踪的护身木来。
另边厢,顾隽好容易喝完了茶,他听见李秀色叹气,忽而想起什么,出声道:“李娘子,险些忘了,我有些物什给你。”
陈皮闻声瞪圆了眼:“唔唔唔——”
言下之意是,顾大公子,您何时到的?
顾隽善解人意地对他微微一笑:“小哥好。就在方才,被你主子扣下来了。”
“……”
他说完话,转而又看向一脸茫然的李秀色。
后者奇道:“给我?”
顾隽点点头:“是,我那堂弟知晓你与世子一处,也知晓我要来寻你们,便托我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带给你。”
话音落,便听“啪嗒”一声,一旁正在搅合汤汁的勺子,忽而从白皙修长的指尖一松,顺势滑落,沉入碗底。
第78章 问题
陈皮闻声一惊, 咬着嘴里的馒头“唔唔”叫唤两声,终于一口吐掉,大声对小二道:“没看见我主子汤匙掉了么!还不再去拿一个来!”
忽听颜元今啧一声:“没事, 手滑了。”
陈皮见状忙凑过去, 手扶着桌子:“主子, 可是这汤不合您胃口?惹您不快了?”
他这一过来,正好将广陵王世子视线结结实实挡了个严实,后者轻皱一记眉,直接将他一脚踹飞了开,而后眯起眼朝另一边看去。
顾隽自车夫带进来的包裹中拎起一布囊, 递到李秀色手中道:“都在此处了。”
乔吟于一旁将另一桌上广陵王世子的脸色瞧在眼里,一双细眉微微上挑, 忽而笑起来:“这顾夕小公子倒是对李妹妹极好, 怎不见得送我东西?”
李秀色闻言只嘿嘿干笑了一声, 心中也颇有些意外。
那顾小少爷终究年岁不大, 即便是成熟多许,也仍带着孩子心性,大抵是感念她那夜于他最脆弱之时宽慰,她总觉得他后来对自己态度亲近许多,虽不像过去那般喊上“漂亮娘子”,但一口一个“李姐姐”倒也颇显亲昵。
他与她那表弟一般年岁,大抵是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表达感谢与亲切都是要送礼罢,临行前他已塞给她一众小玩意, 她也如数收了, 照理说感谢也感谢过了,这才没过几天,怎又托顾隽送了一堆?
这般想着, 布囊已层层掀开,第一眼便见最上头摆放着一柄匕首。款式小巧玲珑,模样精致独特,乃玉雕花包金鞘样式,光泽上乘润亮,一看便非凡品。
李秀色先是愣了愣,而后惊喜道:“这……好生漂亮!”
顾隽在旁“咦”了声:“这不是前两日那邻近的严庄主补给堂弟的生辰礼么?说是百里挑一的宝贝,供他今后习武防身,堂弟这是转送给李娘子了?”
“生辰礼?”
李秀色讶道:“这么贵重?那、那我可不能收。”
顾隽微笑摇头道:“无碍。堂弟既然赠你,自有他的道理,李姑娘收下便是。”
见李秀色面带犹豫,乔吟便也笑道:“李妹妹先别纠结这个,我瞧下面似还有些宝贝,快拆给我们看看。”
说完,狐狸眼稍稍一转,忽问道:“世子可要过来一并瞧瞧?”
“……”
颜元今一口回绝:“不必了。”
这群人今日怕不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是收个礼罢了,缘何一个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尤其那紫瓜,竟那般激动,上一回那桃木棍也是,这一回的破匕首也是,有何好看的?至于这般高兴?似这般的匕首王府一抓一大把,再漂亮的都有,倘若有朝一日他都搬去她面前,她岂不是要开心得晕过去了?
广陵王世子思及此,抬手摸了摸袖中的枣核,指腹稍稍用力,似想将这没用的东西捏碎算了,但到底还是收了手。
他有些烦躁。
诚然,这玩意确实是给那紫瓜准备的。
不过倒也不是为了送她,毕竟他丝毫不关心这厮有没有防身的武器。
只不过是偶尔想起那日在顾家宅院见她抱着柴火棍时的样子滑稽又可怜了些,当然了,他对她自然也是不可能有怜悯之心的,一切纯粹不过是出于世子的人道主义。
外加上那日在洞中,他到底是险些咬了人家,事后她也确实没有在外面说过半个字,倒是个言而有信的小娘子。种种因素下来,他才想着便行个举手之劳,大发一次善心,还她一个“丢失”的武器好了。
至于为什么要挑最上乘的枣核与枣木,自然是因为他身份非同一般,广陵王世子出手的东西,自然是要天下顶顶第一好的。
想着要给这紫瓜好好开开眼,没曾想她这会儿就先为这种小菜折了腰。
哼。
也不外乎他眼下生气,想来还是觉得这厮委实不争气。
那边厢,不争气的李秀色摆弄了那匕首片刻,而后默默放下,揭开包中下一层,却见里头严严实实裹着几本书册,为首的一本书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胤都风云》。
围观的几人皆是默了一默:“这……”
还未仔细瞧上一瞧,旁边赫然伸出一只手来,正是方才被自家主子踹飞了的陈皮,他素来看听些野吸,将那沓书册底下剩下的基本也一一翻过去,惊喜念出声道:“《前朝志怪》、《僵尸秘史》、《鬼怪草集》……李娘子,这可都是市面上难卖的珍贵话本哪!这么好的东西,全是那顾夕小公子给你的?”
李秀色喜道:“我之前是同他聊起过也爱看话本,喜看些志怪类的,不过是随口一提,他怎么还真帮我捎了来。”
话音落,便听侧方谁风凉道:“倒是臭趣相投。”
顾隽忙“诶”一声道:“昨昨兄,话可不能这么说,阿夕堂弟与李娘子志趣相投、兴趣相当,二者有些共同话题,成了知心友人,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颜元今嘶一声。
不知为何,他眼下看见顾隽很有些不耐烦,是不是因为这厮今日话太多了。
他问道:“什么美事?”
顾隽先是稍有些讶异,昨昨兄对这话反应怎的这么大?随即又迅速回想过来,也是,怕是戳着了昨昨兄的痛处,毕竟以他这性子素来没什么朋友。
他怜悯地看了昨昨兄一眼,扭头见李秀色正对话本爱不释手,便道:“阿夕堂弟上次同我说,他要好生在学堂修习,并不打算再多看话本,身边也只留了……留了堂兄生前为他修复的那几册。我看这几本这般崭新,应当是堂弟特意为李娘子买的。”
他说着,又淡笑了笑:“堂弟为人素来直来直往,欢喜谁总要对谁好一些,从不遮遮掩掩,定是见李娘子待他也真诚,便真心将你视做了姐姐,我见他对李娘子,似比对茵茵还要上心一些。”
李秀色闻言微微一怔。
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护额黄绳,想起那日顾夕曾言这是自庙中求来的,有寓祥求安之意,大抵是自责曾误伤她手腕,所以不由分说绑在了她腕上伤口处,李秀色当时没觉得什么,眼下看来,这小少年倒是打心眼里对她好,不过这般破费心思,倒也让她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在想着,忽听乔吟道:“是呀。说起来,顾小公子倒是生得一表人才,莫瞧他眼下年岁虽小,倘若再长开些,即便放眼胤都男子榜,怕也当是能排得上前几号的。”
又笑吟吟道:“性格也讨喜,还很会哄小娘子欢心。看来今后少不得有小娘子拜在他这般俊颜下了,李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此言非虚,常言三岁看老,更何况那少年已初初长成,李秀色点头道:“确实。”
顾隽在旁笑道:“阿夕确实自幼起便是最讨人喜欢……”
眼见着这一群人聊来聊去聊个没完,颜元今倏尔蹭一下自隔壁桌旁拂袖站起。
顾隽仍在款款而谈:“自幼便整日被几个邻家的小女童追着……”
尚说着话,忽觉背后被谁一拉,登时一个踉跄,被迫止住了话头。
“昨、昨昨兄?”
广陵王世子拍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我瞧你兴奋得很,走罢,上去看僵尸。”
“……”
*
卫祁在所住房间位于最东,颜元今领着人上来,想也未想,便一脚踹了开来。
屋内窗上遮了黑布,光线极其昏暗,颇有些莫名的阴沉沉。顾隽跟在后头,环视一圈,却什么也没见着,便稍稍放下心道:“昨昨兄,你莫要诓——”
话未尽,却忽听“砰”一声,墙角的柜子中似有何物什撞了一记,震得柜门都抖了两下。
顾隽的身子便也跟着那动静抖了两下。
颜元今唇角一扬,上前轻扣了两下,懒洋洋道:“诓你?仔细瞧好了。”
言罢,抬手便拉开了门。
下一瞬,三个小僵尸便齐齐现于柜中,横举双手,面贴符箓。广陵王世子随手将最边上那一只额上那已歪了半边的黄符重新重重拍回它脑门上,嗤道:“破道士连个符都贴不好,”
说完,转过头去,就见顾隽不知何时已退至了门边,扶着门框,干笑一声道:“……这是从何处来的三个孩童?”
颜元今笑了:“孩童?”
他点了点头,忽而轻轻抬手,将方才自己刚贴回去的符又摘了下来,拍拍小僵尸的肩膀:“去,同你阿绣哥哥打声招呼。”
“……”
眼见那小僵尸直直要朝自己蹦来,顾隽还未来得及反应,忽觉身后有道紫色身影一把将自己推了开来,而后随之又从怀中掏出了个什么,直直朝僵尸额上拍去,脆声道:“定!”
一声落下,小僵尸果然稳稳站着再不动了。
李秀色当即原地拍手道:“成了!卫道长给我的符可当真是好用。”
得意完,又笑道:“世子,你莫要再吓唬顾公子了,若不是我方才赶上来,只怕他真要晕过去。”
顾隽在旁边清清嗓子:“多谢李娘子。”
颜元今却是看了李秀色一眼,微微蹙眉,开口道:“你……”
“我知道,”紫衣小娘子率先开口道:“离您三步远是罢?”
她说完,朝后退了一步,抬手对地面虚空比划了一记:“您瞧,三步,不多不少。”
倒是学会了先发制人。
广陵王世子轻哼一声,似再没了兴致,也懒得再同他们玩,径直朝外走。
与李秀色擦肩而过时,还听见后者小声道:“世子,这回是您主动靠过来的。”
她说话时,发间流苏正滑过他袖间,颜元今视线在上停了片刻,而后抬手轻轻拨去:“不用你提醒,这次不算。”
想了想,又极其嚣张加了句:“本世子主动的都不算。”
说完,看也不看她,便径直朝外走去。
唯留下李秀色原地翻白眼,这是什么只许州官放火的道理!
*
陈皮方上了楼,便瞧见主子从另一边方向行了过来,他连忙屁颠颠凑过去,还没来得及先说话,却听主子开口道:“陈皮。”
主子素来极少直呼他名讳,每回不是因他办砸了差事,便是因他惹毛了主子,于是他此刻双腿登时一抖,颤声应道:“是……主、主子,怎么了?”
颜元今朝前走着,并未看他,只道:“我问你——”
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继续道:“倘若一个人……不,倘若我有个友人,我替我那友人问你。”
陈皮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满脑子想的都是,友人?哪个友人?除了顾公子,主子哪还有什么友人?
“我那个友人,偶尔会因一个小娘子心中诡异烦躁、偶尔又会因那小娘子心神不宁,不过非常偶尔,是可以忽略不谈的那般偶尔……我那个友人想知道,这一般是因何缘故?”
陈皮听着,神情凝重地摸了摸下巴,试探问道:“主子,您那友人,和小娘子关系好么?”
这和关系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广陵王世子摇了摇头道:“不好。”
陈皮又问道:“主子,您那友人,欠那小娘子银两么?”
广陵王世子:“?怎么可能。”
陈皮:“那难不成是那小娘子,欠您友人银两?”
“……”广陵王世子进了房门,在桌边坐下,语气颇有些不耐烦了:“你便不能问些有用的?”
陈皮及时打住,忽一拍掌:“那我晓得了!”
颜元今“嗯”一声:“说。”
陈皮肯定道:“主子,那一定是您友人极其讨厌那小娘子,与那小娘子两两相厌,厌到不能再厌了!所以那小娘子才如噩梦之魇无时不刻缠绕着他,主子,危险呀!这样下去,他二人迟早要变成仇人哪!”
“……”
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说不准便是正确答案,但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听上去就是不高兴,直接抬脚一踹:“滚出去。”
陈皮也不知哪句惹毛了主子,连忙屁滚尿流乖乖要出去,却听颜元今又道:“等等。”
后者轻咳一声:“还有话问你。”
陈皮哭丧着脸,颤巍巍道:“主子,我晓得了,您那友人一点都不讨厌小娘子,您那友人可是还有何其他问题?”
“不是友人。”颜元今倒了杯茶,慢慢酌上一口:“是我。”
他状似不经意道:“你主子我,生得还行罢。”
虽说这一句语气极为肯定,但陈皮还是委实愣了愣:“啊?”
“啊什么?”
陈皮当即一抖,迅速反应过来,他虽不知主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忙点头拍马屁道:“那是自然!主子!您怎会突然担忧起这个,您您您可是胤都男子榜的第一位哇!您若是称第一,没人——”
未等他说完,便听主子又道:“那我和顾夕,谁更好看?”
陈皮:“啊??”
饶是他自诩是世上最为机灵、最能洞察主子心思的顶顶聪明的第一小厮,眼下也着实被主子接连几个莫名其妙且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问傻了,但他还是忠心耿耿地道:“自然是您好看了!”
广陵王世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那倘若顾夕长开了后呢,谁更好看?”
第79章 夜来
陈皮:“……”
他现在委实觉得主子莫不是出了些什么问题, 发烧了?中邪了?还是说在顾宅住的那两日,瞧见那顾小公子这么讨人欢喜,自己那臭脾气又那么令人生厌, 两两对比, 伤他自尊了?
诚然, 主子过去在胤都虽素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可因唯独性格差得很,便也没交过几个友人,瞧见人家这般受欢迎,心中有些不平或也是情有可原。但说良心话, 若提样貌,饶是那顾夕模样生得俊俏了些, 哪怕再俊俏些, 可即便是他长开了, 那定也还是不及主子的, 缘何他偏偏就这般在意这么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
陈皮正胡乱猜测着,忽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语气不悦道:“怎么不说话了,这还需花时间想?”
陈皮当即哆嗦着回道:“主子,莫说是他长开了,便是开得不能再开,也还是您好看!”
似怕他不信,还又道:“天地可鉴, 小的说的可都是再真心不过的话了!”
广陵王世子这才“唔”一声:“倒数你最有眼光。”
他这回似是彻底满意了, 一手支起下巴,再低头吹了吹另一手上端着的茶水热气,小酌上一口, 方道:“行了,滚罢。”
“……”
陈皮忙“诶”一声,一股脑逃了出去,出门没几步便撞上个紫衣小娘子,后者瞧他面如菜色,便热心道:“陈皮小哥,这是怎么了?”
陈皮瞧见李秀色怀里正抱了那匕首和书册,大抵是要放回房中好生珍藏,便想也不想问道:“李娘子,您觉得,是我主子好看,还是顾夕公子好看?”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啊?”
陈皮见她反应,忙拍了拍脑袋,真是糊涂了,这小娘子对主子一往情深,痴情蒙了眼,问也是白问。思及此,便叹口气道:“没什么,您便当我方才没说。”
他说完便要走,却忽又被李秀色拦下,听她好奇问道:“陈皮小哥,你可知世子要那枣核究竟有何用途?”
陈皮摇头:“不晓得。主子身边暗器不少,以前也并非没制过枣木的,但到底是小娘子惯用的玩意,玩过两次便扔了。这一回……兴许是送人的罢。”
他想起什么,随口道:“许是赠乔娘子的,几年前主子便赠过乔娘子一把琴呢。”
“乔娘子?”李秀色稍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
也是,这颜元今到底是个男三号,系统曾说过那骚包对原女主特别,上回茶棚底下,似也听几个小娘子提起过琴的事。这些时日见他对乔吟也并无何异样,倒让她将这一茬忘了。
横竖那骚包方才可是瞧都不给她瞧一眼,李秀色叹了口气,原本痒痒的心彻底歇停了下来。
陈皮走后,她独自进了屋,却又忽而回想起方才他问的——主子和顾夕谁好看?
这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饶是这般想,脑中却先后蹦出两张脸来,先是顾夕唤她姐姐,令她心窝温暖,可方暖不过一瞬,又立马跳出广陵王世子那一张虽惊为天人却总是不可一世的嘴脸来。
那张脸各种变换,似还配着他说话时语气的声响。
偶尔不屑的、总是嘲弄的、成日嚣张跋扈的……
一时间,李秀色满脑子竟都铺满了那张脸,令她冷不噤打了个冷颤,用力甩了甩头,想什么呢?真晦气。
*
日落西山。
天色一暗,吉风客栈便亮起了灯笼,大堂内灯火通明,时不时发出“咚”、“咚”、“咚”的蹦跳声响,一会儿谁掀了个桌子,一会儿又是谁撞翻了个凳子。
小二满屋子上蹿下跳,一边紧张朝后张望,一边嘴里不住叫唤:“祖宗!祖宗们!哎哟——别追了!”
在他身后,三个小僵尸哪里肯听,蹦跶得愈发兴奋,一时间鸡飞狗跳。
眼看有一个要扑上去,却忽被伸出的一柄拂尘直直拦住,卫祁在叹了口气,责备道:“放你们出来活动,并非是容许你们这般调皮吓唬人的。”
小僵尸们见道士挡着,三双眼睛互相望望,敢怒不敢言,当即原地掉头,又跳去了另一边玩起了刺桌子。
卫祁在无奈摇了摇头,转头对小二递了一串铜板,道:“白僵年幼,顽皮了些,但无害人之心,还请小哥莫要介意。”
小二瘫在地上,他今夜被这群小东西折磨得气喘吁吁,哪还有力气说一个“不”字。
卫祁在转身行至小僵尸身边,放下三只铜盆,分倒了三份鸡血,轻声道:“喝吧。”
小僵尸们顿时原地一蹦,似表达兴奋之情,随后齐齐扑倒在地,仍维持着直直的身体姿势,
唯有一张小脸全然埋进盆里,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再跳起时,嘴唇猩红,三个小肚皮也撑得圆鼓鼓起来。
顾隽在一旁不远不近观望着,他方才早已听卫道长讲述了所有经过,对这几个小东西早便没了惧意,反而心生出怜悯,眼下更只觉得叹为观止,不由喃喃道:“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颜元今坐在桌边,忽而笑道:“喝个血便奇了?”
李秀色闻言微微一怔,默默偷瞧了他一眼,见这广陵王世子说话时面上倒无任何异样,明明该对“饮血”这类字眼极为敏感才对,他却一脸不以为意,究竟是真不将那些秘密放在心上……还是因为他早便习惯了隐藏?
另边厢,乔吟正弯着腰,笑吟吟询问道:“小道长让你们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可该替他引路了?”
无恶村尸气笼罩,罗盘无法辨别方向,更不能轻易寻着其余白僵藏匿之处。卫祁在见几个小僵尸不应,便也耐心重问了一遍:“你们的同伴究竟都藏在何处?”
李秀色上前蹲下身子,眸色中带着几分怜惜,温声助问道:“我们已知道了你们的冤情……知道你们生前很苦,受了委屈。也知道不光有你们,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家伙,对不对?他们眼下在哪儿?”
小僵尸们恍若未闻,自顾自玩起了地上的空铜盆,其中一个瘦小些的一下跳进铜盆中,却被卡住了双脚,只能扣着盆满屋乱蹦;另一个曾爬过李秀色床的小胖团僵则是将铜盆一下挑飞至头顶,而后直接扣住了脑袋,再遮住了双眼,登时急得原地乱转,东倒西歪。
卫祁在哭笑不得,只得上前去一一解救。
李秀色在旁想了想,又问道:“那应锦呢。你们可认得应锦么?”
小僵尸们还是毫无反应,置若罔闻,似是丝毫听不懂一般。
李秀色咬咬牙,自兜中掏出那绣着金元宝布囊,朝前晃了晃:“这个东西,可曾见过?”
话音落,面前便忽伸出两只直直的手来,朝她手中布囊抓去。
李秀色急忙朝后一退,堪堪躲过,她瞧着那个子最高的小僵尸,惊喜道:“你果然认得!”
又道:“不过生抢可不行,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仅那个子最高的,连同原本还在调皮的另两个小只,也全都一时间停在原地,神色似有些怔怔,直直盯着布囊上的刺绣。
卫祁在心中有些奇怪,沉吟道:“它们虽听不懂应锦,但似乎却认得这两个字。”
李秀色抬手晃了晃布囊,见小僵尸的视线也跟着一并乱晃移动,仿佛黏在了上头似的,便不禁笑道:“你们若想要这个东西也并非不可以,带我们去找到剩下的白僵,我就——”
眼见着快引诱成了,忽听门外响起敲门声。
顾隽主动去开了门,却见门外出现个眼生的中年娘子,那娘子衣衫有些不整,眉色颇显旖旎,他当即愣了愣,避开目光。
那娘子瞧见他后却是双眼一亮,上下一扫,面上挂了暧昧神色,正要开口,忽见一侧突又钻出来一个紫衣小娘子,将顾隽挡在身后,而后才讶道:“庄娘子?”
钱庄氏瞥了眼李秀色的胎记,大抵是怪她挡住了自己看帅小郎君,先翻了个白眼,方道:“道长呢?我要找他!”
卫祁在上前,也是一怔,非礼勿视地挪开视线,方才礼貌低头问道:“庄娘子,深夜前来,可有何事?”
庄娘子见着他,面色才将将缓和一些,大声道:“小道士,你快些去我瞧瞧罢!那僵尸正在我府上呢!”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卫祁在问道:“娘子是说那飞僵?你见着它了?”
庄娘子道:“见倒是没见着,不过是我那宅中眼下没人住的厢房里忽亮起来了灯,还传出了阵阵的读书声,险些未将老娘吓死。”
“亮灯?”乔吟沉声:“钱有来不是已经死了么?为何还有?”
庄娘子瞥她一眼:“我怎么晓得。”
说完,又看向卫祁在和顾隽,说着话时便想凑上去,一面道:“两位小郎君,快些陪我回去看看罢。”
李秀色奇道:“庄娘子不是有许多人保护?”
颜元今屋内听着,下意识朝她看去一眼,却见那紫瓜面颊通红,提及面首,很是兴奋似的。
“莫提了,”庄娘子叹道:“这些个没用的小白脸,之前口口声声说爱我,还不是图我的钱,听见那吓人动静,二话没说抛下我便跑了,一个赛一个的没用,除了那些功夫好,半点其他功夫也没有。”
“那些功夫好?”李秀色想也不想道:“哪些功夫?”
问完,瞧见钱庄氏古怪又暧昧神色,才一瞬反应过来其中含义,登时一懵,双颊难得迅速爬上红晕。
随后,便听见广陵王世子幽幽声响,气笑了似的:“李娘子倒是什么话都问得出口。”
第80章 幻境
夜色昏暗, 一车三马向钱宅疾行。
那庄娘子倒是贴心,专程备了马车来,乔吟、李秀色及不会骑马的顾大公子便都与她同乘。
李秀色直至行了半路, 脑中还不住回想着方才广陵王世子那厮的冷嘲热讽。虽说她深知以自己眼下的身份行为举止还是要矜持一些, 否则会过于另类引人怀疑, 但方才她的确只是一时未反应过来,也很快收了话头,那骚包缘何还要风凉她?
总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似是见不得她这般口无遮拦,上回提起那面首也是, 他老关心她说什么做什么?还是说这个世子殿下天性爱多管闲事,骨子里太过纯情了, 见不得旁人言语开放?
还在想着, 忽听一旁的钱庄氏开了口, 她眼神黏在对面, 眸中的欢喜险些要溢出来,问道:“这小郎君上回怎没见到?叫何名讳?”
顾隽并不看她,只礼貌应道:“小生顾隽,今日方至此地。”
“原来如此。”庄娘子笑眯眯道:“生得这般白嫩,倒是个漂亮的……”
她说着话,伸手竟便朝顾隽大腿上欲摸过去,后者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 钱庄氏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了住, 那人狐狸眼似笑非笑:“庄娘子记得分寸。”
钱庄氏不情不愿收了手,白眼微翻。
乔吟微微一笑,转而又扭头看了顾隽一眼:“顾公子, 下回莫要这般听话,旁人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也莫要跟个桩子似的,记得躲开。”
顾隽愣了愣,看她一眼,而后稍稍点头:“多谢乔娘子教诲。”
眼见车马到了钱宅前的路上,却因路况不能再向前行,众人只得停车拴马,行最后一段小路。
顾隽在卫祁在身后方低头走着,忽见广陵王世子退了两步过来,道:“我看你同乔吟还未成亲,倒已这般妻管严了。”
庄娘子的马车四面镂空,想来是方才车上这一幕如数被他瞧了去,连同卫祁在大抵也早已看见,顾隽面色微微一窘,世子这话再明显不过,俨然是故意说来气这走在前面的卫道长的,但后者全当充耳不闻,唯背脊僵了僵,脚步却丝毫未停。
顾隽叹口气,轻声道:“昨昨兄,莫要玩笑了。”
颜元今忽道:“说起来,顾太师为何非要给你弄这个娃娃亲?”
他语气颇有不满:“孩子都未出世,婚姻大事便这么自作主张地定下了?你长这么大,便丝毫不反抗?”
顾隽摇头道:“家母与国公夫人在未出阁时便以姐妹相称,双双嫁人后,便立了指腹为婚之约。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顾某能决定的。”
颜元今嗤道:“愚孝。”
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听着便觉得麻烦,好在本世子便没有这什么什么破约,即便是有,我也定会将它撕了砸了,扔个粉碎。”
顾隽闻言笑了笑:“怕是没有人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颜元今未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顾隽忽问道:“昨昨兄今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夫人?”
夫人?为何要娶夫人?
颜元今虽丝毫没有这方面地想法,但嘴上说说倒也无妨,便想也不想道:“那必然是要最好的,各方面总不能比本世子差罢?智力要高、武功要强、长得也要——”
正说着话,忽听前方不远处李秀色“啊!”了一声。
她心急想去见识见识那亮灯的屋子,正好一脚踏进了个泥水坑里,不久前方换过的裙子,这会儿裙摆又变得脏兮兮的。
颜元今视线不由自主朝她原地乱蹦的背影望去,眉头莫名一皱,话头停顿一瞬,鬼使神差般将“顶顶漂亮”四个字憋了回去,而后哼一声道:“反正不要丑的。”
*
行路时卫祁在递给了庄娘子最后一张遮息符,以保证飞僵出没时无法察觉她气息,从而不得吸去精血。
很快,大家便赶至了钱家的宅门前。
庄娘子躲在卫祁在身后,手指了个方向,啐道:“就是后院最内一间,废弃了的杂物房,素来是空空荡荡的,早八百年便没有人住了,今夜闹了这出,当真是诡异得很。”
说完,又竖起耳朵,难得面露一丝紧张:“你们可曾闻见说话声响?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众人微微定神,果然听见了似细微人声,可惜距离过远,听不真切。
卫祁在先行入府,行至后院,果然见几间黑压压的厢房后,有一间极小的平屋瓦房,亮着昏黄的光束。
窗纸后透出一个清瘦的黑影,手中似捧了本书,坐姿端正在桌旁,桌上燃了一盏烛,烛火摇曳,影影绰绰。
李秀色愕然,小声道:“里头竟还有人!”
“嘘——”
卫祁在低声:“你们听。”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并未靠近,只隔十步之远,听闻屋内传出段段读书声。
飘渺、悠长,声音基调清朗,应当是出于男子,可偏偏又突兀带着几分阴柔尖细之感,让人一瞬间又有些分不清男女。
那人幽幽读道:“白日无人问,夜间疯狗来,不堪贫与贱,难以慰生平。”
李秀色轻声道:“他这说的什么?”
顾隽稍稍皱眉,低声道:“这似是……在叹出身,孤苦伶仃,受尽白眼。”
颜元今啧道:“骂欺负他的人是疯狗呢。”
话音落,又听屋内道:“万物有定在,人生无定时。一身无可用,百事尽须为。本可居龙凤,奈何长阶险。官路曲漫漫,我病归人间。”
顾隽沉吟:“这似是在……叹他竭力改变命运,却遭险恶之辈,仕途尽毁。”
颜元今则好似听了个笑话:“居龙凤?他倒是野心不小。”
“恨!恨!恨!恨有罪之牲,恨无心之畜,恨猖獗践踏,恨自私自利,人人有罪,我弑人人!”
众人微怔,这回声响比之方才要大得多,只怕是情到激动时,手中的书册都要扔了出去。李秀色不等顾隽解释,也听得懂其中含义,小声道:“这么大的恨?想来应是那飞僵不错了。”
卫祁在低声道:“几位备好遮息符,在外等候便好,小道先去一探究竟。”
他说着,便要上前,却不想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颜元今轻功极好,内力也深,一脚便踹开了门——“滚出来!”
他动作干脆利落,几乎不给那窗前黑影反应的机会,然而在他进入屋中的那一瞬间,原本亮着的光色却倏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他方蹙眉,后方却忽亮起光束,原是卫祁在掏出了火折子,于黑暗中照亮四周后,瞧见面前景象,却是微微一怔。
卫祁在喃喃道:“竟什么都没有。”
小小一间室内,如钱庄氏所说,空空荡荡一片,除了倒着几张废弃的桌椅杂物,遍布许久无人进出才得的尘灰气外,并无其他任何异样,甚至连个人影都不见。
卫祁在皱起眉头,似觉得蹊跷,兀自又朝里进了进。
外头的李秀色等人见状,便也急忙奔了过来。
唯独颜元今瞧了一周后,只觉得无趣,正要回头朝外出去,却赫然发觉身后一瞬变得乌黑一片。
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黑,似被笼罩进了一大块布中,生生遮住了双眼一般。
门、院子、院外的月色、连同方才围在身边的那几人,通通消失了不见。
周遭半分声响都不见,恍若天地之间独剩了他一人。
若换作旁人早该茫然失措,这广陵王世子却是驻足停思了一瞬,而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么,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倒是没人同他说,这个劳什子飞僵,竟还能造出个什么破幻境来。
他似有些不屑,只不管不顾朝前走,奈何走出好远,面前都依然漆黑一片,全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颜元今到底没了耐心,抬手于袖中轻轻一摸,三枚铜钱捏于指腹,正要动作,忽听见身后一声低唤:“今今。”
他微微一怔。
下意识皱起眉头,停顿半晌,慢慢转过身去,瞧见黑暗中现出了一丝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光影。光影之中,放着一张巨大的冰床,周身散出盈盈光泽。
床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眉眼带笑,神色温柔,弯了弯腰,再对他招了招手。
“今今,过来。”
颜元今生生僵住,听见那个男子温声道:
“过来看看你娘亲。”
如雷声轰鸣,震得他神思摇晃,震得他浑身发抖,双脚似被死死锢住,半分动弹不得。
广陵王世子下意识低头,赫然瞧见自己脚上穿了双极小的靴子,再抬起手,见衣裳也似缩了水,身子变得瘦小,一双胳膊短了许多,还有那双手,分明是孩童所有的模样。
他大脑罕见地懵了一瞬,良久,方才咬牙低声道:“不要。”
话出口的瞬间,听见自己稚嫩清脆的幼声,更是愣了愣。
男子耐心劝道:“我儿莫怕。你娘亲只是睡着了,过来看看她罢。”
颜元今沉默半晌,而后摇了摇头:“我不过去。”
又低声道:“……她不是我娘亲。”
说完,转身便要出去,却被人一把拉扯住胳膊,他想掏剑去打,可压根摸不到剑身,想挣脱,可奈何自己个子极小,压根甩不开,硬生生被拽着原地一转,听见男子痛心疾首的声音:“你记着,她是你娘亲,是我夫人,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若恨……恨我便好!不能恨她!”
天旋地转之间,竟已至冰床面前。
发间的铜钱铃铛叮叮一响,视野中便出现了一尊身着白衣的女人躯体。
僵硬,笔直,唯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如雪般白的发下,是一张胜雪发白的脸,眉毛、睫毛、嘴唇、以至于丝丝毛孔,都细细结着一层白霜。而在白霜下,那理应绝美的面庞上,却生着块块恐怖的僵斑。
“今今,你看看你娘亲,美么?她原先可是名镇胤都的第一美人,是你爹爹有福气,方才娶到了这么好的娘子。”
“你瞧瞧,是不是连睡容都是极美的?”
“你再瞧她嘴角,是不是在对爹爹笑?她在对爹爹笑呢,她的笑也是这样美的。”
颜元今深吸口气,视线落在美人紧抿的唇瓣处,冷声道:“她没在笑。”
他一字一顿:“她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便听男子倏尔大叫起来:“你闭嘴!”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你娘亲只是睡着了!睡着罢了!”
一瞬激动,一瞬又迅速冷静下去,喃喃道:“她会醒的,她终有一日会醒过来的。”
颜元今抬起头,直直盯向那躯体耳侧,白色晶莹的耳钉忽而一闪而过刺眼光束,令他双目生生一痛,视野再清明时,面前忽又换了个场景。
回至漆黑一片,犹如生在混沌之间,又像是被关在了一间密闭的房中。
他轻轻摇晃着,忽在阵阵经咒中,听见一道急切而绝望的女声,似响在天地间,又似在这房中的四面八方涌来:“大师,求求你——”
“求求你,可不可以,让他去死?”
一字一句,响在耳边,如此清晰。
“就让他死了罢。”
“我厌恶他。”
“他本就不该出生。”
颜元今心口蓦然一痛,浑身上下升起莫名的灼烧之感,一下抱住了头,痛苦无比,濒死之感涌上四肢百骸,仿佛下一瞬便能生生炸开。
他快要晕过去,却又忽觉面前闪过一道强光,还未反应,便忽被人一把推倒在地:“怪物!他方才竟想咬我!他是怪物!他要咬我!”
“他会吃人罢!”
“快,快告诉别人,广陵王府的那个小世子是个怪物!快叫人抓了他!”
他小小的身子栽去地上,抱着还在阵阵钝痛的脑袋,忽觉谁趁乱对着自己身子踹了一脚。
身躯倏然蹦出强烈嗜血之欲,颜元今倏然睁开眸子,又听一声尖叫:“啊!快看!他眼睛变红了,好、好可怕!”
“千万不能让他起来!快绑住他!不能让他出来咬人啊!”
眼见又有人惊慌之中要对他拳打脚踢,伴随着绳索落下,挥至他腰侧的拳头却忽被人一把挡开。
恍惚之中,颜元今似看见一道熟悉的紫衣身影,裙摆有些微微的脏,发间流苏却于风中阵阵翩飞,横开双手挡在自己面前,大声道——
“谁都不许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