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尘灭
顾惜之面色难看, 许久方低声道:“是。”
见他承认得竟这般干脆,月阿柳痛苦愤恨之余倏又升起一股自嘲,她惨笑道:“你那夜分明醉酒不清, 还将我当作了婉然, 事后是如何知晓?你既已知晓, 又为何……要这般将我当傻子玩弄?”
顾惜之沉默一瞬:“我并未将你当成她。”
月阿柳一怔。
她脑中倏尔一片清明,忆起赵婉然来央求自己留下腹中胎儿,又回想顾惜之趴在她耳边说想要个孩子的模样,几乎恐惧得浑身发抖,望着眼前人面恶鬼道:“……所以是你二人串通好的?因她生不出孩子, 你们、你们便联合起来骗我?”
顾惜之当即皱眉:“并非你想的那……”
话未说完,却听她颤声问:“顾惜之, 为什么?”
“你那么那么的瞧不起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枉我以为你不知, 枉我以为你是无心之举, 枉我还在心中原谅你,自甘下贱地将孩子给了你……可你分明有夫人,有家室,地位这般尊贵,为何要这般利用我?”她情绪愈发激动,几乎肝肠寸断:“是看我月阿柳出生卑贱,所以好欺负吗?是因我猪狗不如,所以不将我当人看待吗?是仗着我对你有情, 所以可随意玩弄吗?为何呀……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字字泣血, 到最后几乎嘶吼出声。顾惜之似也如鲠在喉,低声道:“我并非利用你,我只是……”
他似乎难以开口, 顿了顿,方道:“总之,那夜我绝非故意,只是情难以控罢了。”
“情难以控?”月阿柳狠泣道:“何为情?谁的情?”
顾惜之抿唇不言。
见她模样,月阿柳似意识到什么,深深看他一眼,眼睫微颤,忽道:“我爱慕过公子,公子可知?”
顾惜之愣了愣,神色透出复杂情绪,轻皱眉道:“你不必说这些。”
月阿柳眼泪砸在地面,忽而笑了:“果然,这你也早便知道。”
她声音无尽自嘲:“公子好生厉害,这世上便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看来这么多年,我在公子眼里,便当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顾惜之沉声道:“我……我深知对不起你。但我确然不知那夜过后你真的会怀上身孕,更不知婉然会去求你过继给她,我之所以将错就错,不过是想留下这个孩子。”
言语顿了顿,继续道:“况且孩子给了顾家,做这唯一嫡子,断然也会是最好的选择,我会疼爱他,婉然自也不能亏待他,这对孩子并非一件坏事。至于你——”
他低头:“我也曾考虑过你。可你也知道,你是、是……”他看了她颈间铜牌一眼,面色闪过一丝痛苦,似过不了无数关卡一般咬了下牙:“……我不可能收你为妾,顾家不会允许,这世道更不能容。”
少年招惹,数年光阴,不过一句不可能。最为讽刺的是,恐怕早在少年时,哪怕曾有心动,也不过建立在“可否为妾”的基础上。
月阿柳闻言竟是眸无波澜,只问道:“公子,可曾对我有过半分情意?”
青年眼睫一颤。
他似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避开她目光,安静许久,终于出声:“若你并非出自下等族——”
“会有。”
月阿柳笑了。
她淡淡看他半晌,低声道:“好一句‘若非’。”
须臾,又似终究冷静下来,深吸口气道:“我后悔了。”
顾惜之愣道:“什么?”
月阿柳抬头:“我要将阿绣带走。”
顾惜之倏然一惊,大声道:“不可能!”
他似看一个怪物:“景留乃我顾家子嗣,这些年也一直好好的,你当初既已应允,为何又要将他带走,你一个婢女,能将他带去哪里?一无所有,难不成是要他跟你去过苦日子?!”
月阿柳眸色冷漠:“公子莫要同我提及当初,当初我若早知你是如此,从一开始我便绝不会将他留在这恶心的地方一刻。”
顾惜之面色僵硬一瞬,扭脸道:“我只当你说的是胡话。””不!”月阿柳摇头冷笑,抱着布偶慢慢后退:“我一定要带阿绣走,现在就要带他走……我要带他走……我要离开这里……”
她说着,似情绪失控,转身便朝外奔,一把拉开大门。
顾惜之见她跑了出去,当即也跟着冲去,在廊中唤道:“来人!”
很快,便有两位家丁飞奔而至,眼尖地抓住月阿柳胳膊。
他们力气极大,月阿柳痛得闷哼一声,顾惜之见状忙皱眉道:“动作轻柔些,莫要伤了她。”
“是。”
顾惜之又道:“把她嘴蒙上。”
待她被封了口,他才看着她道:“只要你不生事端……你弟弟我过些天自会放了,也不会将他交到官府。我会给他一笔银两,助他今后谋生,便说是你给的,也会告诉他,你不喜他私自打景留的主意,让他别再想着你,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月阿柳抬头,狠狠剜他一眼。
顾惜之眸色黯然,低声道:“月阿柳生了疯疾,你们将她锁在柴院她房中,不得放出,也不得让旁人进去。每日三餐依时送去,不得怠慢。此事不必告诉夫人。”他说着,扫两个家丁一眼:“这事办不好这府里便别待了。”
两位家丁当即道:“是。”
月阿柳被拖下去之前,有一瞬顾惜之忽抬了抬手,似想触上她面颊,却终究握了握掌,放下手来,声音微不可察:“景留的名字是我取的,小字阿留。是‘莺儿鸣唱苦留春’的‘留’。我留不住柳枝芽,再不能留不住他了。”
场景急转直下,月阿柳被扔进屋中,抱着布偶,还未站稳身子,便吐出一口血来。
她倒在地上,濒死一般。
此后数日,月阿柳不吃不喝,大把大把地落发,生育落下的病根、当夜遭受的一棍、急火气郁灼烧的身心,让她整夜睡不着觉,疼如虾子蜷缩,时不时扒着床头干呕。
呕到不能再呕,便靠在门边,低吟道:“我要离开这里,放我出去……”
“放我走……放我走罢……”
声音终湮没在无边黑暗里。
月阿柳殁于朔和四十五年腊月十七,仅在她被关后的第七日。
顾惜之得知消息,只匆匆去了柴院一趟,至始至终一言不发,临走前抱出了布偶。
家丁本要将尸首随意找个坟堆埋了,却被顾惜之拦住,让买口棺材,葬在柴院角落偏僻之处。
此后他便去了书房之中,三日未曾出门。
顾景留每日都去敲门,到第四日,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他盯着素来喜净的父亲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看他眼中布满了猩红血丝,似是几日未睡般,奇怪道:“爹爹怎么了?”
顾惜之没答,是揉揉他头道:“阿留,你陪爹去做件事罢。”
两父子行至柴院,在那角落边上埋下柳籽。顾景留孩童心性,只觉得好玩,乖乖浇了水。
浇完水,顾惜之道:“景留,磕个头。”
顾景留奇怪看他一眼:“才不要。”
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唯有青年独自站了许久,久到日头落下,又再度升起,才转身消失在雾气之中。
顾惜之很快便生了场大病,身子渐不如以往,七年后,殁于春日草长莺飞柳叶繁盛之时。
直到他死时,柴院满地野草,唯独他当年所播柳籽,却从未生长出来。
大雾笼罩铜镜,散去之时,前尘往事皆随之落幕。
众人久久不言,心中只觉郁结万分,李秀色最先红着眼道:“她果真是被逼死的。可怜她身上还带着伤,那狗……那顾惜之竟还囚禁她!他还有脸假惺惺种何柳树,人死了倒知晓难过了,下等族如何,下等族便由得他这般欺辱了?先行招惹,到最后竟连承认一句情份都不敢,迂腐懦弱,我都要替月阿柳不值!”
她言语万般激动,颜元今看这紫瓜一眼,懒洋洋道:“我看倘若你不是身在镜外,那顾老祖都得被你掐死。”
李秀色扭头看向这位此刻居然还能一脸淡然的广陵王世子,将对顾惜之的气迁怒到了他身上,没忍住小声骂了句:“狗男人。”
颜元今:“……”
世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秀色:“没什么。”
她说完,连忙心虚转头,转而看向另一旁沉默不言的顾隽一眼,深知自己方才说话并未考虑他感受,想了想道:“顾公子,你莫要介意,我方才气昏了头,才在你面前出言不逊。我虽确实不喜令高曾祖,但你心地良善,是个好人,莫要将祖先的错归结到自己身上才是。”
顾隽轻声道:“无碍,多谢李姑娘。”
李秀色心中甚堵,也不知如何宽慰他,只得默默叹了口气。
另一边,卫祁在面色沉重,许久方抬手,将御尘镜收回袖中。
他远远望着阵中神色隐隐苍凉的荫尸,沉声道:“月阿柳,我知你生前性情并不坏,你所怨如今真相大白,一晃百年,你恨得太久,眼下,该回家了。”
说完,他忽抬手起阵,无数银丝自在场几人手中武器上纷纷抽回中央,慢慢缠绕住荫尸躯体。
他单手立掌,默念道:“满满长怨路,冥冥正归时,若已除冤业,幽魂渡往生。”
荫尸一动不动,许久,眼尾竟缓缓滑落下一滴血泪来。
喃喃咒声下,只见它满头骇人的长发竟在慢慢回收,指甲也根根掉落,面容逐渐萎缩凹陷,不多时,便由身躯褪去。
“啪、啪”几声。
骷髅根根掉落,砸在了地面上。片刻前还恐怖如斯的荫尸躯体,转眼之间,便就这么化为了一堆白骨。
氛围一时沉重至极。
卫祁在长叹一声,看向对面正望着堆白骨眯起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的颜元今,道:“世子,这月氏阿柳如今已尽褪了尸气,不再是僵尸,你应当不会再打这堆人骨的年头罢。”
颜元今抬眼看他一记,轻蔑一笑,随机转身走向了一旁的屋内,对着正躺在屋中地板昏睡的那人踹了一脚。
陈皮当即一个激灵,似大梦初醒,一骨碌便跳了起来,大叫道:“僵尸!僵尸来啦!快逃啊!”
喊完,瞧见面前一个熟悉的面孔正不耐烦地瞧着自己,当即热泪盈眶,朝前便要上去:“主子!你回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颜元今毫不留情一脚将人踹了回去。
“写封信。”他对着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小厮道:“唤那辛家来收尸。”
第62章 吊命
这边厢, 卫祁在掏出白布,将尸骨蒙上,低声道:“我方才所念化冤咒乃师傅传授, 传言当年那具荫尸也是在师尊解其所怨后迅速化成了灰, 此类尸开棺后虽极为凶厉, 但多数生前不曾做孽,但凡有后代了其怨后怀揣恻隐疚怀之心,万般真挚,结合我所念之咒,便可轻易感化。”
说着, 扭头看了顾隽一眼:“好在有顾公子在场。”
顾隽低声:“我会将今夜之事告知上下,待那辛家人一来, 顾家定会向他们赔罪, 为高曾祖母厚葬。”
“那晚荫尸上尸于伯母之身, 却并未行害人之事, 只是绕着这宅院四处走了一通,我原先还有些奇怪,但眼下看来,大抵她是想看看百年前她活过的地方,想来生前于此地,她也曾有过美好的回忆罢……”卫祁在摇头道:“只可惜一瞬而逝,往后许多年,带给她的, 只有无尽痛楚。”
李秀色气闷不已:“这地方早变样了, 还有何可看的。”
她看样子仍有些难受,小声嘟囔道:“我们虽知晓了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恨不能替月阿柳将那负心男人大卸八怪, 倒还叫他苟活了几年,反是百年后的子孙替他承了灾。”
说到此处,她揉了揉眼,有些奇怪抬头:“对了,我与世子方才赶回的时候,怎的除了顾隽,宅中一个顾家人也没瞧见?”
此言一出,卫祁在眉心也忽而一跳,想起什么,急道:“顾朝公子!”
*
众人匆匆赶至顾朝院子时,发现四周安静异常。
卫祁在手中罗盘左右各转三下,微微皱眉道:“方才这里应当是下过了尸瘴。不过眼下已经随着荫尸收服一并褪去了。”
李秀色道:“尸瘴?”
卫祁在眉头越皱越紧,快步朝前走:“尸瘴可将生人困在某地难出,顾家人之所以都未见踪影,应当是都被尸瘴所困,产生天黑幻觉,并怎么也走不出房门。想来方才是有人被上尸了,上尸者故意布下尸瘴……是……”他忽而望向不远处紧闭的顾朝房门,冲过去道:“是要将顾家人一个个依次吃了!”
众人大骇,连忙紧跟上去。
踹开房门,入目便见满地狼藉。
桌椅倒了一地,鲜血铺满了地面,隐隐能闻见腥气。
屋内,一只挣脱了绳索的狼犬正趴伏在一个倒地的身影面前,喉腔中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哼叫声,不住舔舐他的脸。
李秀色等人一时间僵在原地,顾隽率先惊呼:“堂兄?!”
他匆忙上前,一把将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顾朝搀在怀中,愕然道:“堂兄……是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卫祁在也赶忙上前察看伤势,见她喉*咙被撕扯数块,面上鲜血淋漓,掀开袖口,竟布满青紫及伤口,甚至还有一块皮肉似被生生刮掉,心中顿时错愕万分,忙叹上他鼻息,又再摁上他脉搏,神色随之凝重起来。
顾隽急道:“如何……道长,如何?”
卫祁在面上露出一抹揪心,似难以开口般迟疑了一瞬,低声道:“顾公子仅存一丝余气,他方才伤势过重,加上失血过多,只怕是……”
眸中闪过痛色,再说不下去。
顾隽身子当即一僵:“怕是什么?”
卫祁在闭眼:“只怕是撑不过半炷香。”
顾隽闻言,抱着堂兄的手稍稍有些发抖,颤声道:“不会的……道长、道长可有办法相救?”
卫祁在眉眼中万般愧疚,轻轻摇了摇头:“小道恐怕也……回天乏术。”
在场人纷纷愣在原地,李秀色方红过一次的眼睛又迅速红了一圈,急道:“没事,你们不必担忧,我、我现在便出去找大夫来——”
她没说完便闷头要朝外跑,却忽被人伸手一拦,那人站在门边,手长脚长,拦住了她,低头道:“去哪儿?”
李秀色抬头。
颜元今瞧见她双眼通红,稍稍一愣,而后静看了一瞬,破天荒没出言嘲讽,只道:“且不说他是被荫尸上尸所咬,华佗再世都不一定救得了,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去找大夫?等找回来,只怕人都已经凉透了。”
李秀色心中难过道:“那我也要去找,总不能这么看着顾公子去死。”
说着,见这世子依旧阻拦,便想仗着个头矮小蹲身自他臂下钻出去,却被后者摁住脑袋一把推了回去。
颜元今嫌弃地擦了擦手,再看了她一眼,而后冷哼一声:“站着。”
他命令完,转身进屋,自袖中掏出一罐碧透玉瓶,再倒出其中黄棕色丹药,吩咐顾隽道:“撬开他的嘴。”
顾隽忙照做,随后便见广陵王世子将那丹药放进顾朝口中,再轻轻一推,叫后者咽了下去。
陈皮自打主子掏出那玉瓶便睁大了眼,又见主子竟将那唯一一味丹药就这么给了出去,当即出声道:“主子!这药可是你——”
话未说完,又自觉失言,忙捂上了嘴。
顾隽瞧了反应激烈的陈皮一眼,转而问道:“昨昨兄,这是?”
“不必管这些,”颜元今瞧着顾朝面色,沉声道:“你只需知道,可以用来吊他的命便是了。”
“吊命?”李秀色激动道:“那顾朝公子可以活下去了?”
颜元今道:“你当本世子神医在世?”
他探了探顾朝脉搏,而后皱眉:“这药原本便并非专用在此途,虽然可助他回光返照,但他毕竟已是将死之人,只能替他将这丝气续久一些,吊上三个时辰的命。”
“三个时辰?”顾隽瘫坐在地上:“三个时辰……”
正陷入万般悲痛中,忽听一个微弱声音:“足够了。”
顾朝不知何时缓缓睁开了眼,轻声道:“……足够了。”
“堂兄!”
顾隽见他转醒,急道:“堂兄,你眼下如何?”
顾朝面上无半分血色,微微一笑:“……无碍。”
他轻咳一声,又吐出口血来,却是浑不在意,只问道:“我方才……是吃了什么?好生神奇……虽还是没有力气,但眼下身上似是都不怎么痛了。”
陈皮在旁远远回道:“此药确有止痛之效,顾公子这三个时辰都不会再痛了。”
顾朝轻轻点头:“原来如此……多谢世子了。”
颜元今见他这般,倒也心生恻隐,低声道:“不必谢我,这段时间你不要说太多话,保存体力,这气许能再延一些。”
顾朝淡笑道:“总归都是要去的人,早些晚些,又有何区别呢?”
一旁的狼犬努力朝他怀中蹭去,不住呜咽。
顾朝摸上它的头,瞧见它脖间因挣扎绳索而勒出的血痕,眸间生出一股哀恸。
“青青。”他嘴上却依旧挂着笑,问道:“我知你为何这些天不开心了,你早预知我会死,舍不得我,是不是?”
狼犬泪光盈盈,喉间低嘤,似是回应。
顾朝一面揉着它身上毛发,一面慢慢道:“这两条狗……是多年前一个路过的老人家赠与我与阿夕的,叫我和阿夕好好待他们,如今养得这般大了……他说犬有灵性,我时常想能灵到何般程度,眼下看来,竟是我小瞧了它。”
提到阿夕,他面色忽有些悲凉,叹口气道:“我只是有些遗憾……”
卫祁在心中也为之悲戚,但他仍止住情绪,冷静问道:“顾公子,此处方才发生过打斗,应当是有顾家人上尸伤你,是谁将你伤成这般?”
顾朝神色黯然一瞬,将头别了开去,并未作答。
颜元今在一旁注意到他神色,双眼倏尔眯起,问道:“你不说,是因为你不想让旁人怪罪于他,是不是?”
卫祁在一怔,瞧见顾朝眼睫微颤,便皱起眉头,继续道:“你不想说便罢,可他既然伤了你,却又为何只有你一人在这?他眼下身在何处?”
乔吟在旁惊道:“莫非是又去伤其他顾家人了?”
卫祁在摇头:“不会,上尸之人虽伤了顾公子,却还未将他啃噬干净,在此之前它不会先去旁人之处。想必是我们对付完荫尸后,那人体内半一缕尸魂也随之抽去,根本没来得及继续对顾公子下口。”
几人说话之余,站在门边的李秀色却忽在门外地面上瞥见了一抹什么。
弯腰去看,才发现是夹杂着血迹的一根毛发。
她因素来惧猫怕狗,所以对此类东西极为敏感,虽不会对狗过敏,但也一眼认出这是根狗毛。正要起身,却发现前方不远处竟也有一处血迹,混杂着犬发。
抬眼看去,那血迹淅淅沥沥,每隔一段距离便隐约又有一处。
她不禁心头一跳,顺着那方向慢慢摸索寻去。
屋内颜元今目光碰巧朝门外望来,瞧见那紫瓜没了影,眉头忽而皱起,想也未想便走了出去。
李秀色一直走到墙角拐弯处,那血迹才没了踪影。
她闻见血腥气,下意识扭头朝昏暗处望去。
角落里,正坐着一个少年,衣着狼狈凌乱,沾着鲜血,似方跟谁打了一架,他怀里抱着一只狼犬,那狼犬死气沉沉,也满是污血泥泞,紧闭双眼,胸膛毫无起伏。
小少年蜷缩成一团,整个人的头都埋在狼犬身上,一动不动。
李秀色仔细瞧了一瞧,压住心中诧异,低声问:“……顾夕?”
少年却没有回答。
李秀色壮胆上前,一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道:“顾夕……你怎么了?”
少年的肩膀终于轻轻抖动了一记。
半晌,他抬起了头。
“漂亮娘子。”
他泛红的眼里满是血丝,问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第63章 弥留
李秀色一怔。
暗色之中, 眼前小少年模样何其脆弱,单薄的身子藏在阴影中,说完话便又将头低下去, 肩膀止不住的颤, 全然不见过去几面神采奕奕。
她察觉到他似在恐惧, 尽可能放轻声音:“……你为何这么问?”
顾夕半晌未动,忽低声道:“猴毛死了。”
“什么?”
“是我弄死的。”
李秀色愣了愣,目光落在毫无起伏的狼犬身上,心中愕然一瞬:“你……”
“几日前猴毛忽然不见,我四处寻不到他, 还以为是他顽皮乱跑。”顾夕将狼犬冰冷的身体抱得愈来愈紧:“我现在才晓得,是它早知道自己会死, 所以便逃了出去。”
“它本不必死的, 它若一走了之便不会死……可它今夜仍旧来了。”
少年哽咽:“它不想我做坏事, 它还是来拦着我了。”
李秀色心口一涩, 瞧见他染血衣襟,忽又意识到什么,老半天才张了张嘴:“顾夕,所以方才……是不是……你被上尸了?”
见少年没吭声,她下意识又道:“那、那你大哥他——”
似被提及心口之刺,顾夕身子倏尔一僵,半晌无言后,忽从地上抓起个什么, 抬手便要朝自己喉咙刺去, 李秀色见状吃了一惊,忙朝前一拦,腕处恰被那物什刮了一记。
她来不及吃痛, 只夺过那锋尖极长的石块,急道:“你做什么!”
少年声音似失了魂:“漂亮娘子,你杀了我罢,该死的是我,是我才对……”
李秀色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只痛声道:“哪有什么该死不该死!你怨你自己伤了顾朝公子是不是?可你即便是把自己刺死又有什么用?叫我杀了你又有何用?就算你死了,就算你将自己伤得疤痕累累,你大哥便能、便能……”
言至此处,她眼眶忽也又红了,再说不下去,只深吸口气道:“总之,你先冷静下来,我相信顾公子断然也不想看见你这般。”
顾夕嘴唇微颤,面色苍白得毫无生气,神色中忽而涌现几分少年人的委屈,埋下头去,肩膀瑟瑟发抖起来。
李秀色心中五味杂陈,这顾夕也不过十三四岁,同她现实中表弟差不多年纪,经历如此变故,还是亲手伤了自己的至亲,定是冲击极大。
她不忍至极,禁不住伸出手,安抚地一下下轻拍他的肩。
许是这安慰起了作用,小少年头越埋越低,忽而一下哭出了声:“我方才清醒过来,便看见大哥倒在我面前,我的手、我的手还掐着他的脖子,手上都是他的血。我怕极了、慌极了,整个人都是懵的,我唤大哥的名字,拼命摁住他伤口想帮他止血,可他毫无反应,他就是不应我。我试他的气息,也丝毫没了……还有猴毛、猴毛也倒在我身边,原来它到死都咬着我的胳膊,不想叫我害人……”
“这一定都是假的,都是梦罢?大哥还好好的,对不对?他、他今晨还在同我讲要好好做功课,为何突然便躺在了那里……可是倘若都是梦,怎么还不醒呢?”
他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就应该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李秀色张了张嘴,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哽着嗓子,轻声道:“顾夕,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是我变成了僵尸,是我亲手伤了他,伤了猴毛。”他哭得几欲干呕,痛不欲生道:“我是个怪物,我把我大哥亲手杀死了,我把他们都杀死了!”
李秀色心酸道:“顾夕,你听我说,你只是被上尸了,同你大哥一般,都是无辜的。我相信顾公子也定不会怪你,他不会怪你的。”
“我知你难受、自责、害怕,甚至躲在这里,可那些事并非是你本意,变成僵尸更并非你本意,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啊,你怎么会是怪物呢?”
她见少年仍在抽泣,只想着凑近些好好安慰,便干脆抬手揽上他的背,如哄孩童般轻轻拍着,少年颤抖的肩膀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而后便听见他近乎蚊声般低语道:“漂亮娘子,我没有哥哥了。”
李秀色一阵揪心,正要再说些什么宽慰,忽听身后一声音没什么情绪地响起:“我当是谁上了尸,原来不仅害了人,还杀了条狗。”
她一惊,扭头过去,正瞧见广陵王世子正双手抱臂靠在转角墙边。
他眼神在她搂着顾夕的手上淡淡扫了过去,再看了看她红彤彤的眼睛,言语有些风凉:“双双哭完了?”
李秀色愣道:“世子,你何时在的这里?”
颜元今冷哼一声,没搭理她,只看向顾夕道:“我见你既然这么伤心,有在这没用哭诉的时辰,还不如直接寻死去算了。”
“……世子!”
李秀色当即着急出声,险些要被气晕,方才她好不容易才抢过来顾夕手上的石块,好不容易快将他安抚住了,这厮一来便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讲话竟还这么难听,他是纯属来添乱的罢?!
颜元今依旧没理会她,只继续道:“不过在你寻死前,最好还是先去见你大哥一面,好问问他选哪种死法才能叫他最解恨,好生听听他临终意见。”
“……”眼瞧他越说越离谱,李秀色终于松了手,忍不住起身要去将这成事不足的人赶走,可还未过去,忽见顾夕猛然抬头:“大哥,大哥还活着?”
颜元今哼道:“我凭何告诉你。”
李秀色反应过来,忙道:“是!顾夕,你大哥现在就在房中,你快去看看他罢,他定有话想跟你说。”
顾夕面上忽涌上一抹难以置信的希望:“真的?大哥真的还……可我刚刚明明……”
未激动完,便听广陵王世子没什么耐心地道:“倘若你再这么磨蹭下去,便是假的了。”
顾夕一怔,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红着眼抱了抱猴毛,小声哽道了声“我一会来接你”,随即便失魂落魄地跑了回去。
李秀色望着他背影,想着自己并未告诉他仅有“三个时辰”,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顾夕一走,原地便只剩了她和颜元今两人,后者朝她看了一眼,见她蹲在了狼犬面前,裙尾堆在地面,抱膝蹲成一团,从他这般居高临下的角度,好似在看一只方从土里冒头、长得极其圆滚滚的紫瓜。
那紫瓜定定地盯着狼犬发了许久的呆,随后竟慢慢伸出了手,摸了摸它的头。
广陵王世子皱起眉头,忽嗤一声道:“不是怕狗?”
李秀色收回手,揉了揉眼道:“其实它生前我最怕的是它的眼睛,绿幽幽的,看上去凶狠异常,每回看着我,我都恨不得两腿发抖,可眼下,我只想它能再睁开眼来。”
“这么好的猴毛,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言语极其悲伤,说着竟是又要哽咽起来。
这还是颜元今第一次见这紫瓜一晚上心神难过这么多次,即便是他上回夹伤她的手,即便在硎尸洞里,也没瞧见她落下过半滴泪来。
竟是共情到这般程度,就这么容易替别人伤心?
他默默看她半晌,忽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李秀色茫然,她想起在僵尸洞中这个世子便也问过她“话是什么意思”,她那时都还未搞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可他每回只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一句后便再没了下文。
“变成僵尸……不是他的错。”颜元今这回却开口了,他声音似有些不自然,顿了顿才低声道:“说他不是怪物。”
李秀色闻声一愣。
她忽想起什么,抬头盯上他的眼。
这双眸中的琥珀之色并无波动,眼神却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分明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她仍旧认真点了点头:“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本来便不是他的错,他更不是什么怪物。”
她看着他,道:“他也不想的,不是吗。”
话音落下时,颜元今眼睫微微一颤。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三十七次倒贴任务,您的任务进度37/100,请再接再厉!】
*
尸瘴尽褪,顾家其他人终有了动静。
顾家大姑母听闻消息的第一瞬间,便直接仰头晕了过去。
足足晕了半柱香,才被人搀着来了顾朝院中,可方踏进门里,瞧见满地血迹,以及床帘后隐隐躺着的那道身影,又是一个白眼,捂着心口便再度晕了过去。
这一次晕了半个时辰,醒来竟是悲痛至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唇色同脸色一般的白,颤颤巍巍叫人搀着来到了儿子床边。
顾朝躺在床上,微阖着双眼,他时间所剩无几,虽不再疼痛,可确然也毫无力气。
顾姑母颤抖着声音,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儿啊。”
顾朝眼睫稍稍一颤,随后慢慢睁开了双眼,瞧清面前之人,微微笑道:“母亲。”
“我的儿啊……”顾姑母几乎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盖着的那层已经被鲜血染红的被褥,心如刀割道:“怎么就受了这么重的伤呢,怎么就成了这模样了,啊?痛吗?”
顾朝摇摇头道:“不痛。”
顾姑母嘴唇都在发抖:“朝儿,你不必担心,为娘一定会治好你!我叫了大夫来,我已经派人叫了全镇的大夫来,他们治不好你,为娘便上京,去请都城的大夫!隽儿不是在这吗?我这就叫他去!广陵王世子不是也这?他人呢?我去求他将宫中最好的御医请来!”
眼见她言语激动中不乏慌乱,顾朝只得拉住母亲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母亲……若非世子赠药给我,替我偷来这一时片刻,恐怕我还见不到你们最后一面。得以在这人间贪恋片刻,能再同你和阿夕说说话,我便已经很是满足了。”
顾夕跪在床边上,半低着头,一言不发。
听闻“一时片刻”却倏尔一怔,猛然抬起了头。
顾姑母忍了许久的热泪一瞬滚落,她转头,看向一旁跪着的小儿子,忽而疯了般上前,撕心裂肺一把抓住他肩头,不住拍打摇晃道:“你做了什么?!你对你大哥都做了些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儿子啊!你为什么啊!”
李秀色进门时,正听见她的哭喊声,当即冲上前双手横拦道:“顾姑母!您也知晓顾夕小公子是荫尸上身,同那晚的情形一样,发生什么他也并无意识,更绝非故意,他眼下已经足够难过自责了,您这么怪他,是会逼死他的!”
“我逼死他?可他害死了谁?”顾氏泪流满面:“他害了他亲哥哥!”
顾夕唇上咬出鲜血,低声道:“让她打——”
“是我该死。”
顾氏不管不顾,也没在意李秀色阻拦,似无发泄出口,哭喊着便要扬手拍打过来。
李秀色正要替顾夕受下,一旁忽伸出只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过去,颜元今面色不善:“你还当真任由她打?”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不住咳嗽道:“母亲,住手……住手!”
顾朝自方才便一直想着阻拦,眼下竟险些自床边栽落,好在有卫祁在及乔吟忙上前搀扶住。
顾氏闻声,终于掩面,背过身痛哭起来。
顾朝瞧见她模样,心中苦涩万分,最终只招了招手道:“阿夕,过来些……叫大哥看看你。”
顾夕一声不吭,跪着上前。
顾朝抚了抚他的肩,轻声问:“疼吗?”
顾夕忍住眼泪,咬了咬牙,摇头:“不疼。”
顾朝见他模样,笑道:“每回母亲凶你,你都这般倔犟模样,当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又抬手点了点他心口:“大哥是问你,这里,疼吗?”
顾夕嘴巴瞬间瘪了起来,抬手捂住眼睛,带着哭腔道:“大哥,你莫要再问了,你、你为何要问我痛不痛?分明是你痛,分明是你受伤了,分明最痛的是你。”
顾朝道:“大哥一点也不痛……真的,大哥没有骗你。”他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每次母亲训斥你,你总是装成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大哥知道,你也会心痛,也会难过,会偷偷的哭,是不是?”
“阿夕要自信一些,莫要再做偷偷摸摸的小哭包了。”他道:“你也是母亲的孩子,她如何会厌你?她只是生气,只是想让你再长大一些。她今后只会越来越喜欢你,你原谅她一次,也相信她一次,好吗?”
顾夕闷声,眼泪大颗砸落。
“你今后要好好做功课,少惹母亲生气,踢蹴鞠的时候莫要回来太晚,时刻注意些自身的安全,没了大哥看管,要愈发自觉才是。”
顾朝气息稍乱,咳一声道:“说、说这些你怕是又要厌了,大哥其实最希望的,还是阿夕今后能好好活着,日日开心。”
他说完,又忽道:“阿夕,几日后便是你生辰,大哥没办法陪你过了,不要怪大哥,好吗?”
问完,听见狼犬于不远处不住呜咽,便又想起什么:“对了,险些将它忘了,青青以后便托付给你,你可记得帮大哥照顾好它,它性子不如猴毛顽皮,较是胆小,你可莫要欺负它。”
顾夕点头,点着点头,身子弓下去,不住颤抖,捂脸又哭了起来。
顾朝笑道:“方才才说你是哭包,这会都哭了几回了。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也当你不怪我了。”
“作为交换,大哥也不会怪你,还有猴毛,我相信它也不会怪你。”他声音忽而轻下来,眼中光彩渐渐流失,眼角滑落一滴泪,似了了最后一桩事般,长长叹道:“你也千万不许怪自己啊。”
顾姑母在旁,望见两兄弟相拥模样,肝肠寸断,眼泪都快要哭干。
卫祁在一行人纷纷掩面拭泪,连陈皮也感动得一噎一噎。
李秀色使劲揉了揉眼,实在不忍再待在此处,便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门,正瞧见不知何时也在外头院中,于石凳上坐着的颜元今。
她行至他身边,一言不发地抬头望天。
颜元今瞧见身旁现出抹紫色背影,本是想把她赶走,见她动作,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在想什么?”
“想家。”
颜元今闻言微怔,忽而想起,这紫瓜从胤都搬来此地也有不少时日,虽不知什么原因叫她独自搬来,但离开这么久,想念监□□也无可厚非。
不过他仍是道:“你不是说身为庶女,无人疼爱,为何还要想家?”
“我……”李秀色卡壳一瞬,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所谓的家并非在这百页纸上的书上罢。
于是摆了摆手:“说了你也不懂。”
颜元今皱眉。
她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懂?
且不说有些放肆。她何时还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讲话了?
他本着放她一命的宽容之心,未太多计较,耐心压下不满,又道:“不在里头哭,为何要出来?”
“出来透透气。”李秀色叹口气:“我承受悲伤的能力是有限的,到了一定程度,再受不住,便自然想要逃了。”
她说着,又问道:“世子为何要出来?”
颜元今还在因她那句“有限”愣神,闻言思绪迟钝了片刻,而后故作不耐烦道:“关你何事。”
李秀色深知他就这般德行,也不在意,只低下头道:“顾家两位公子,分明什么错也没有,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要叫他们来承担,还是说人世间许多事本就这般没有道理的?他们的情谊实在叫我感动,被至亲之人伤至夺命,却一句怨言也无。若是我深爱的亲人这般,我晓得他并非故意,或许我也会……”
话未说完,却忽听颜元今道:“倘若是故意的呢?”
“什么?”
“倘若你的至亲之人,伤害你是故意的,甚至快要了你的命,你会恨吗?”
李秀色怔怔看着他。
今夜尸瘴散后,月明星疏,此处很是光亮。
她于今晚第二次认真打量起这个世子,寒风悠悠,他的辫尾轻轻摇晃,眉眼于亮处格外好看,总觉得是有何原本不愿被人触碰的秘密,藏于这幅皮囊下,正在默默地、慢慢地破冰发芽。
为了不伤害这个芽尖,她仔细思索了番,而后寻了种自以为稳妥的回答:“还是要看缘由罢。那人为何故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还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倘若是可以接受的原因,那也并非……”
谁料说至一半,却见广陵王世子面色愈发有些难看冰冷,没等她说完,转身便离去了。
第64章 旧停
顾夕于顾朝床头跪至了天明。
床上那人眉目清俊, 肤色极白,眼睫纤长,唇弧似笑, 却始终没睁开眼来。
天方蒙蒙亮时, 他右手终是蓦然一沉, 于一片哀恸中,再没了气息。
小少年跪得比任何一刻都要直,定定望着那只垂下来的手,面上一动未动,紧攥的拳头间, 指甲却将掌心刺破,滴滴落血。
这一夜, 顾府上下无人得眠, 哭嚎遍天。
顾姑母抱着儿子的身子不愿撒手, 天亮时哭至晕厥过去, 昏至傍晚,才转醒过来。她再含上一粒卫祁在所赠的静心丹,兀自望着房梁默默流泪许久,待泪痕干却,方低声道:“将他唤来。”
婢女反应一瞬,才晓得主母这个“他”指的是二少爷。
片刻过后,顾氏被人搀坐在床边,望着门边低头沉默不语的少年:“你凑近些。”
顾夕面上毫无血色, 双膝跪得行路姿势都颇有些一瘸一拐, 缓慢停至顾母面前,额前刘海垂下,遮住无神的双眼。
后者看他半晌, 忽而扬手。
“啪!”重重一巴掌。
少年人被打得微偏了头,依旧一言不发。
顾氏盯着他的脸,切齿道:“这一掌,是替你大哥打你。此事虽非你错,但他的命终究丢在你的手里,你无辜,他又何其无辜?他年方二十,本该年后便可说亲成家,人生方将将起幕,他不怨你,不代表他便该死。”
说完,停也未停,“啪——!”
一字一顿:“这一掌,是消我心头之恨。”
二下下去,半边脸都可见清晰红印。
婢女在旁心惊肉跳,奈何不敢出声。眼见第三掌高高扬起,正要去阻拦,却听“啪!”一声,这一下,顾氏竟是生生落在了自己面上。
她手心发颤,双目通红:“这一掌,是怪我不配为母……没保护好我的两个儿子。”
顾夕方才眼都未眨一下,此刻闻言,单薄的身子却倏尔微微颤抖。
他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却不想被她看见,身子越弯越低,极力忍着情绪情绪之时,却忽被母亲一把抱住肩头,头埋在他胸前,她抱得愈来愈紧,再止不住悲伤,呜呜哭了起来。
*
顾朝于次日钉棺大殓,移柩于灵堂中院。
顾府上下挂满了白布灯笼,丧幡招扬,肃穆沉寂。接连三日哀乐满院,哭声不停,府上皆白衣披麻,连带着李秀色等一应客人也以示哀悼纷纷换了白衣。
素来喜穿鲜艳的广陵王世子虽未着白服,但也有意穿了身黑。
他鲜少穿纯色的衣裳,这从头冠至尾靴都全然黑漆漆的打扮极其罕见,却不显半分沉闷。
众人行至灵堂时,正见顾家数人跪于上厅棺旁,顾母位于最前头,顾夕于她身侧,头系白麻,低头哀默,纹丝不动。
默默行礼吊唁后,几人正兀自心伤,便见顾夕独自前来,在门边重重鞠首,沉声道:“替大哥多谢诸位。”
卫祁在道:“顾小公子不必掬礼。”
“几位客人这几日万般操劳,替顾家制服游尸,还未好好谢过,本应好好款待,但无奈家中徒生变故,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李秀色微愣,她虽知顾朝已去,今后顾夕便是家中长子,没了哥哥宠教,被逼得不能不快速成长也是合理之事。只是他突然间说话处事都比过去沉稳端正许多,倒叫她稍有些不习惯。
她先点头说无碍,随后又有些担忧道:“……你可还好?”
“李姐姐不必担心,”少年低声:“大哥说的话我都记得,我定不会叫他操心。”
过去总玩笑喊她“漂亮娘子”,这会却是换了个恭敬称谓,李秀色黯然叹息,点头道:“你能想通便好。”
说话间,又有人上门吊唁,顾夕同众人行了礼,便忙又主持操劳去了。顾母伤心过度,无法主持大局,一应担子便自落在了这少年头上,瞧他忙碌背影,总觉得似是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长大、长高了不少。
尚在唏嘘,忽听前院跑来一下人,传话道:“辛家到了。”
月阿柳前尘往事顾隽已告知了顾家上下,他们虽沉浸在顾朝身死的悲痛之中,却也在知晓真相后对这位祖先歉疚感怀,订了新棺,于北院正室设了另一灵堂,纷纷跪拜,以示悼念。
顾夕也前来磕了个头,面色冷然,一言未发,转身离去。唯独顾大姑母至始至终不愿接受,也不曾前来,只留在顾朝棺前,一刻也未曾离开。
顾隽听说辛家已至,便携同李秀色等人迎了出去,正见门外车马停驻,辛绍磊掀帘下地,身后跟着的正是一袭白裙、打扮娇俏的辛柔。
瞧见广陵王世子,辛家父女二人先是行了礼,随即又看向顾隽一身披麻装扮,辛绍磊打量他半晌,而后轻皱起眉头:“府中是出了事?”
顾隽颔首:“辛舅父,还是先进来喝口茶,再详谈罢。”
辛绍磊被一声舅父唤得一怔,倘若当年并非有数般恩怨,他与这少年确然是为亲眷。可眼下听来,他心中却无半分雀跃之感,只觉心中悲哀,造化弄人。
他道:“茶便不必喝了,我与小女此行,不过是为了皆祖上姑奶奶尸骨回族,并非是想与你顾家有何攀扯。”
辛柔自见到顾隽起便对他看直了眼,面上飞霞不断,眼下听闻父亲这般说,顿时着急起来,拽上他袖口不住摇晃:“爹爹,你这说的什么话,祖上恩怨关后辈何事,你这般说,叫顾表哥多为难堪……”
没等她说完,辛绍磊已然冷眼:“若非你今晨哭闹,我本便不会带你而来。你再在这胡言乱语,便立马给我滚回去!”
辛柔当即瘪嘴,只觉在众人面前挂不住面子,跺了跺脚,再不说话了。
辛绍磊凶完女儿,又抬起眼,开门见山道:“尸骨眼下在何处?”
顾隽沉默片刻。
“请。”
*
众人一路行至西院灵堂。
堂上立三盏白烛,烛下正中摆设着一具上好的楠木棺椁。
顾隽立于棺前道:“顾家祖上罪孽深重,不知阿柳祖母所冤,令她于地下含恨多年,眼下虽已终了,但顾家子孙愧意难消,自知做太多也无济于事,只望祖母能忘却前尘,安息轮回,下一世,莫要再这般苦了。”
说完,缓慢跪下,深深一叩。
烛火轻晃,丧幡于堂外迎风招展,扑簌作响,似为回应。
辛绍磊并未多言,只沉默片刻,随即便吩咐带来的下手前来抬棺。
顾隽起身道:“待四日后堂哥丧期一过,顾家定会去族中为祖母补行厚葬之礼。”
“不必了,”辛绍磊想也未想道:“姑奶奶本便是月氏中人,我们自会将她按族规行水葬入灵潭之中,与你们再无干系了。”
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走出几步,却又忽似意识到什么,步子顿了顿,回身道:“等等。”
“你方才说……丧期?”
顾隽面容有些悲意,点头道:“是。”
辛绍磊面色一变,心中隐隐起了一个极为不愿的猜测,声音微颤道:“可是荫尸……”
“……是。”
辛绍磊僵在原地半晌,颤声问道:“能否,带我去看看?”
*
顾朝灵堂设于中院,辛绍磊一至,便忽觉有些走不动路。
他盯着那堂中深棺,晓得其中是枉死的顾家后人。这中年男子并非不分是非之人,他虽不喜欢顾家,也不想有过多牵扯,可也从未想过叫这些子孙为先祖还罪,此刻只觉心中复杂揪痛,眼角渐渐泛起红来。
许久,才于门外深深一鞠,沉声道:“恩恩怨怨,小公子何其无辜……安息罢。”
“若是拜完了,便走吧。”
说话的是顾母,她安静跪着,头也未抬,声音虽轻,言下之意却再不过明显。
她不愿看见辛家人,只因不愿想起荫尸。顾祖害了月阿柳,那月氏死后却害了她儿子,她深知不是他们的错,更并非月氏的错,可身为人母,如何心安?
天道不公,是非纠缠,孰对孰错,只怕是再也解决不清,只得两不相看,方能在岁月中慢慢放下罢。
辛绍磊心中自也知晓,言何也无用,只垂首道:“节哀。”
又道:“告辞了。”
言罢,终于雾色之中,转身离去。
李秀色始终远远旁观,见此景心中只觉复杂万分,正待和身后不远处的颜元今探讨一番,却见原本还站在人群后面的广陵王世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连带着小厮陈皮也跟着不见了。
她心下奇怪,还未来得及朝四周张望,忽见天上飞来一只信鸽,那鸽子在半空盘旋一周,稳稳停在了卫祁在肩头。
李秀色与乔吟好奇上前,见他拆了那白鸽腿下小纸,摊开看后,眉头稍皱起来。
这小道长已在青山镇逗留数日,算一算也该到回程的时候了。
乔吟未瞧见上头写什么,只想当然问他道:“你师傅的信?”
卫祁在道:“嗯。”
“可是催你早日回观?”
却不想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
“不是?”
“师傅说,要我继续南下……”卫祁在轻皱起眉头:“无恶山脚下现僵尸作怪,本应师兄过去收服,可不知为何,师兄自赶尸途经都城,便再也联系不上了。”
第65章 临别
李秀色讶道:“失踪了?”
卫祁在面露担忧:“师兄与我素来交好, 他乃观中道行最深武功最高的首席弟子,几年前便已下山历练过数次,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乔吟宽慰道:“许是你师兄有何要事在身, 一时没来得及给观中回信罢了, 小道长不必过于担心。”
说完又想起什么, 狐狸眼转了转,问道:“既要南下,你准备何时动身?”
卫祁在沉默一瞬道:“待过丧期罢。”
乔吟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心中却有了计较, 她断然是要跟着这小道长的,不管他同不同意。总归已从家中逃了出来, 他去哪儿, 她便跟去哪儿。
这么想着, 以为再过几日便要和李妹妹分别, 顿生出几分不舍,扭过头去,却看见李秀色正一幅东张西望似在寻人的模样,心中当即了然一笑,问道:“妹妹可是在找世子?”
李秀色点了点头:“方才还瞧见他在这儿呢。”
乔吟深知女儿家心意,打趣道:“妹妹是怕世子回都,便再见不着了?”
李秀色佯装羞赧地挠了挠头。
她确实是怕那骚包走,虽说眼下倒贴任务超额完成够她歇半个月了, 可人不能坐吃山空, 得想想办法才是。
*
顾府后院。
辛柔已趁着其父不注意的时候,独自在这大宅中逛了许久,仔细打量每一处陈设, 虽说辛家已是族中最富,但比起顾家相形见拙,根本不可相提并论,更别提据说那隽表哥家中还在都城中做了高官。
正兀自沾沾自喜今后飞黄腾达,忽见侧方迎来一个熟悉身影。
她当即皱起眉头,嫌弃道:“怎的又是你?”
李秀色正四处找颜元今人影,也未曾想能碰见这位,“诶”一声道:“怎的不能是我。”
辛柔道:“你没事到处乱窜什么,别忘了这可是顾府,懂不懂规矩!”
李秀色好笑道:“辛娘子不也正在乱窜?”
辛柔哼道:“我同你怎能一样,你不过一介贱婢,我却是主家亲眷,顾隽少爷的表妹……”
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乔吟声音:“贱婢?”
她不知何时过来,悠悠道:“这位可是钦天监监正家的女儿,正五品出身的,你言谈可要注意一些。”
辛柔当即愣了愣,颇为震惊地看着李秀色,问道:“你、你是官家的女儿?”
见她未置可否,神色当即又变了变,没一会儿,当场便换了个语气:“姐姐息怒,阿柔方才那些话,都是同你玩笑的。”
她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叫李秀色隐隐有些不适,她想了想,忽问道:“辛柔,你眼下日子过得不错,为何还要这般?”
辛柔柳眉轻皱:“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李秀色正要回话,忽见不远处走过两个人影,辛柔也瞧见,当即甜声唤道:“表哥!”
顾隽本是路过,闻声转过头来,怔神间颔了颔首。
“表哥,”辛柔娇滴滴便要凑上去,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瞧着顾隽身侧跟着一位唇下点了美人痣的漂亮小娘子,瞧着模样和她差不多大,忐忑问道:“这位是?”
顾隽礼貌道:“舍妹茵茵。”
辛柔神色倏然奇怪起来。
顾茵茵朝她打量了几眼,目光好奇地落在了她头顶的白莺簪上,说来也是巧,她也有一款,是专程叫都城名匠定做的,用的是顶好的材质,光泽也要比之鲜亮有质得多,乍一瞧过去,辛柔头上便好似个赝品般失色。
她多瞧了一眼,眸色中染上几分不屑,随后拽住顾隽袖口,催促道:“哥哥,咱们别耽搁了,不是还要去吩咐下人做事么?”
顾隽应允点头,随即对几人歉道:“那我二人便先行一步了。”
辛柔面色难看,直至顾隽二人走远,也并未吭声。
她原以为能攀上这哥哥,却不想原来人家竟已有了这般模样好的妹妹,心中嫉妒外还略有些难堪,那顾茵茵看她的眼神这般高傲,是瞧不起她吗?
李秀色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摇头道:“一味追求外表荣华,偏见待人,以显自身高人一等,分明才是最为自卑的表现,月氏百年逃脱下等枷锁,定望后人能心中自高自洁,自有平等,不会想看见你变成这般模样。”
她叹道:“辛柔,你已并非下等族女子,远比月阿柳要幸福得多才是。”
辛柔面色苍白,许久方嘟囔一句:“我才不听你的。”
说完,转身便拽着袖子跑了。
直至被辛绍磊皱眉拽上了马车,也未见回头一下。
*
送走辛家,李秀色又忙不迭在顾家乱窜搜寻起来。
边找边纳闷:“这么大个花孔雀,怎的说没便没了,这般难找……”
正左右乱眺没个头绪,还未嘟囔完,便迎面忽而撞上一人。
她痛得当场揉头后退,那被撞了的人却纹丝不动,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哂道:“在找谁?”
李秀色抬头,见面前一袭黑衣,眉眼张扬出挑,语气这般欠扁的,可不正是颜元今。
她忙道:“自然是找您了。”
颜元今冷哼一声:“找我?找我做什……”
话未说完,却听他后方传来一奔来的脚步声,伴着陈皮声响:“主子,我也是为您好!您再心善,也不该将慈神丸交出去,那东西又不能叫人起死回生,放在旁人身上根本没多大用处,可您不同啊,这眼看时日将至,到了月圆夜,您……”
话未说完,忽瞧见一眼熟的小娘子正直愣愣站在自家主子面前,当即傻眼,捂住了嘴。
“李、李——”
李秀色见他突然开始结巴,忙好心道:“李秀色。”
“……”
李秀色笑了笑:“陈皮小哥,您方才说,什么丸,还有……什么夜?”
陈皮瞬间面如死灰,心道完了,他方才说的话全叫外人听了去,主子不得手刃他狗头才怪。忙道:“没没没,李娘子,您听错了,我方才什么也未说。”
瞧见自家主子神色未明,又忙找补道:“不不不,我意思是,主子身体不好,所以便需要时常在夜里吃些强身健体的药。”
“……”
陈皮说完,又觉得不大对劲,忙又扇了自己嘴一巴掌,说句“您二位聊,小的还有事要忙”,便匆匆忙忙溜之大吉了。
李秀色瞧了那脸色莫名其妙有些不大好看的广陵王世子一眼,清清嗓子,没等说话,听对方先行问道:“他方才说的,你全听清楚了?”
声音有些低,还有些阴恻恻。
李秀色心中一激灵,当即摇头道:“您指的是哪句?小女耳力不大好,方才听得模棱两可,只听见他说夜什么的……嘶,什么夜?哎呀,不管了。”
她很快便转移起了话题:“世子,我寻你,是想问问你,您打算何时回都城?”
颜元今双眼微微一眯,面色却稍霁,嘴上哼道:“关你何事。”
李秀色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中盘算好后,忽而恹恹道:“这几日相处,我同大家培养了深厚的情谊,实属有些舍不得,世子与顾公子多半要回都城了罢?可我爹还未许我回去,只怕连家门也进不去。”
说着,又长叹一口气,故意加重语气道:“连那卫道长及乔姑娘也马上要动身去什么无恶山抓僵尸,据说还是个很厉害的僵尸呢……”
颜元今眉头先是一跳,随即笑了笑道:“你说什么?”
李秀色忙肯定道:“您没听错,那道长又要去抓僵尸啦。”
广陵王世子瞧见她模样,忽而嗤道:“知道了。”
李秀色心中一急,当即一幅热心肠模样道:“诶,世子,您不是一向也对僵……”
可还未等她煽风点火完,颜元今却已经扭头走了。
边走边留下句不耐烦的:“今后若再是在我面前拐弯抹角地耍小聪明,便将你舌头割了。”
“……”
*
丧期结束前两日,正是顾夕的生辰。
府中无一人敢提,唯独顾隽在当夜自顾朝遗物中寻出什么,交至他手中,随后道:“这是堂兄原本要赠你的生辰礼。”
拆开,是一双崭新的靴鞋,和一个大大的包裹。
包裹中,是几本被仔仔细细粘回原样的话本。
那原是顾夕珍藏的玩意。
当日顾朝在学堂上一怒之下撕了的,又被他整夜于私塾独室点灯修补回来。
话本间夹张信纸,信上字迹温柔,内容极为简单。
“兄长给阿弟致歉,愿阿夕生辰快乐。”
小少年抱着包裹于棺前,先是默默落泪,随即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
两日后,丧期过,终到了卫祁在辞别的时候。
他收拾好包裹,方跨出房门,便见面前站着一位少女,眉眼盈盈动人,红衣蓝氅明艳,拎着个包袱,笑吟吟看她。
他当即微微一怔:“你……”
美娘子笑道:“正好我想出去逛逛,缺个途伴,小道长应当不介意罢?”
卫祁在似还未反应过来:“我……”
没等他说完,乔吟便已率先转身朝外走去:“不说话便当你不介意了,不介意便好,走罢?该往哪边去?”
“……”
行至前堂,正见顾夕似已等候多时。他手上牵着绳索,身旁趴着一只狼犬,正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时不时转过头,望一望身边的小主人。
小少年见他们过来,率先行礼道:“道长,乔姑娘。”
乔吟回礼,卫祁在则是微微颔首:“顾小公子,小道便不再叨扰了。”
顾夕道:“道长一路顺风。”
卫祁在点了点头,朝他身后望去,却未看见旁人身影。
乔吟也奇怪道:“李姑娘、世子及顾隽公子呢?”
昨夜虽拉着李妹妹说了大堆不舍的话,可眼下没瞧见人,心中倒还是有些难过。这一别,也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何时了。
顾夕道:“堂兄及茵茵堂姐以及府上其他人去了昭花县,去补行厚葬之礼。”
又道:“至于世子及李姐姐……”
他摇了摇头:“并未见到世子,今晨李姐姐同我道了别,随后也便离开了,未曾说去了哪里。”
乔吟点了点头,叹道:“好罢。”
说着,低头时瞧见那狼犬已经睡着了,不由笑了笑:“它倒是跟你关系变好了。”
顾夕低头,抬手摸了摸青青的头,轻声道:“它没有怪我。”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谢谢他,没有怪我。”
卫乔两人虽未见着其余几位伙伴,但也未做耽搁,与顾夕匆匆告别便也欲离开。
走出甚远,回过头去,却见一人一犬仍守在原地。
少年今日穿的是一袭白衣,绣明黄色水波纹,黄纹似往常朝气耀眼,白衣却又徒增股清雅温和之气。
阳光甚好,叫人晃了晃眼,恍惚之间看去,总觉得是站着两个人,两条犬似的。
第三卷 无恶岭
第66章 住店
酉时许, 卫乔二人终于寻着了落脚的驿站。
寒冬天冷,极难赶路,无恶岭地远, 要明日正午方能赶至, 今夜需得先在此地住上一晚。
驿站设在两路交汇之处, 乃一三层院楼,一楼供打尖,二三层卧房,店家正满面红光地敲着算盘,忽听门外道:“小二, 住宿。”
抬眼望过去,正见说话的是一蓝衣道长, 装扮朴素, 道髻寡淡, 气质却清逸出尘。在他身侧, 还站着位美貌绝伦、穿着打扮一看便身份娇贵的红衣娘子。
店家当即直了眼,还未反应过来,那美娘子已上前放了两锭银子在柜台:“要两间上房。”
话音落,一旁的道长却掏出一吊铜板:“掌柜,给这位姑娘上房便好,小道随意。”
说完,扭头颔首道:“乔姑娘好意,卫某心领了。”
乔吟狐狸眼视线于卫祁在云淡风轻的面上落了落, 并未应声, 只对店家道:“照他说的罢。”
掌柜见这两位气氛稍有些诡异,一直未敢插话,眼下终于得空挠了挠头, 不好意思道:“这、实在对不住二位贵客,店里今夜已没房了。”
“没房?”
卫祁在微微蹩眉:“可小道见此地僻静,不似住满了人的模样。”
乔吟也环视大堂一圈,只看见角落里坐了一桌,有两名大汉,还有一背对着他们、身形较小、着藕裙戴帷幔少女,奇怪道:“我瞧这也不过两三人,怎么就……”
“二位有所不知,”掌柜的为难地指指上头:“那天字一号房的客人早已将所有房间都包了下来。”
“天字一号?”乔吟奇道:“这也未免太过古怪,何人这般铺张?”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还能有谁——”
二楼那人声音何其响亮:“自然是我家主子了!”
乔吟二人双双一惊,抬头望去,正见一小厮模样的身影说完后蹭蹭下楼。
下了楼,仆随主子般惯性忽视了卫祁在,只殷勤地跟乔吟打招呼:“乔娘子好!”
卫祁在瞧着陈皮熟悉面容,讶道:“你……”
方开了口,便见楼梯口又有一人慢悠悠地下来。
马尾轻荡,铃声清扬。
这人面容出挑,穿着更是显眼,头戴翠玉镶珠冠,一袭靛青色绣金襴袍,派头好不矜贵。他旁若无人地经过他二人身边,瞧也没瞧上一眼,只独自坐上了靠窗已经布好热菜的上位,好整以暇动起了筷。
乔吟愣了愣,好容易反应过来,率先过去行了行礼:“殿下为何会在此处?”
颜元今没说话,反倒是陈皮尊敬回道:“乔娘子,我们家世子是要去无恶岭捉僵尸的。”
“……”
卫祁在眉头一皱,上前道:“世子这是何意?”
广陵王世子这才掀了掀眼皮子:“何意?”
陈皮忙狗腿替懒得多言的主子补充道:“道长管好自己便是,我家主子高兴去哪便去哪。”
卫祁在噎了一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深知这小世子素来做事随心所欲,只是过去观里不知道被他抢杀了多少具本能带回去渡化安葬的僵尸,这一趟只怕是又被他盯了上。好好的王府不待,不去做好一介纨绔,没事总对僵尸案子感兴趣做什么,上回见他斩尸,叫那游尸灰飞烟灭,似有极大恨意似的,究竟是为何?
他想不明白,却也知眼下再劝说也无用,这世子武力高强,前两次也是多亏他相助,能看出心地是善的,若能和谐些相处,对案子定也百利而无一害。
思及此,便默默认了,主动转移话题道:“世子为何要将所有房间都包下来?”
陈皮道:“我家主子自小娇生惯养,不习惯和闲杂人等住得太近。”
卫祁在闻言虽稍有些觉得不至于此,但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卫某便告辞了,需找到下榻之处才是。”
还未转身,却听陈皮又道:“等等!二位可还未用膳?先吃了再说罢。”
他说完话,又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主子只是轻哼一声,果然没有要拦着的意思。
说到底乔国公的千金也在,主子过去对乔姑娘也挺不错的,定要给她个面子,加上也和这道士“合作”了两回,身为奴才,陈皮机灵得很,深知主子断没有过去厌恶这卫道士了,放在过去定是要将他赶走的,眼下却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祁在与乔吟还是留下用了膳,不过这回没顾隽在场撮合,便也却没和世子坐一起,而是另开了一桌。
坐下来,吃了两口饭,便听角落里方才便在那一桌上有一大汉道:“小娘子,你去何处不好,为何要去无恶岭?我们昨日方离开那地方,可再也不敢去了。”
乔吟一愣,扭过头去,却见原来那大汉并非跟自己说话,而是在同他那桌正背对着他们的帷帽娘子攀谈。
只听那小娘子道:“大哥怎么说?”
这声音听上去隐隐有些耳熟,乔吟不禁皱了皱眉。
“邪门啊!据说过去陆陆续续死了七八个人了,男女老少皆有。可偏偏那些人身上一个破口没有,活生生被吸干了精血,成了干尸。”
小娘子故作惊慌地“啊”一声:“这般恐怖?”
“可不是,”大汉往嘴里塞了粒果米,续道:“我听那山下村里人说,常在夜里听见奇怪的捶墙声,可隔壁分明是杂物间,并未住了人。”
“还经常有荒废了好几年的屋子,突然于半夜亮灯,再自内里传出阵阵读书声,可有胆大的村民方结伴推开门,却见屋内是漆黑一片,什么影子都没有。”
另一大汉道:“昨夜我两兄弟赶路路过,便在歇脚的客栈听见了捶墙声,皆未敢睁眼,好在一夜过去,我们便也匆匆离开了那鬼地方。”
小娘子不禁摸了摸胳膊,瘆道:“怎会有这么离奇的事?”
大汉神神秘秘道:“据说是有僵尸作怪。”
“僵尸?”
“没错。”大汉道:“小娘子这般胆小,怕是都没见过僵尸罢?”
那小娘子点点头道“是呀”,又问道:“那村里人怎么不找道士去收呢?”
“找了啊。”大汉不屑道:“听说找过一个年轻小子,结果没几日后便被吸成干尸了。”
小娘子道:“应当找些厉害的。”
“厉害的也找了,”大汉不以为然:“据说是几月前拜托了一位自诩道法极其高明的大师,还果真很快便抓住了那僵尸。可他前脚走,后脚又有人遇害了,没辙啊。”
说着,又道:“不过我还听说了,村里人四方打听,打听到胤都城有座顶有名的道观,便去请人来了,我们昨日在无恶岭时还未见,也不知何时才会来。”
“这样啊。”那小娘子唏嘘道:“应该快到了罢。”
“好了,不同你闲谈了,多谢娘子请我二位吃酒,”个高的大汉吃饱喝足,率先起身道:“我二人还要赶路呢,小娘子再会。”
小娘子同他二人道了别,大汉出门离去后,那一桌便独留下她一人坐着。
卫祁在及乔吟将几人攀谈的话如数听了进去,观中来信只说有僵尸,却未说明是何情况,眼下却是有些清晰了。乔吟盯着那小娘子的背,似发现了什么,心中讶异外还有些欣喜。
至于广陵王世子这边厢,则是不动声色吃了口鱼,而后悠悠递了陈皮一个眼神,后者当即心领神会,对小二嚷嚷道:“我家主子嫌吵闹,将闲杂人等都清出去罢。”
那小二深知面前是贵客,忙道声“是”,踌躇地看了乔吟和卫祁在一眼。
“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店小二心中有了数,继而又为难地朝那小娘子看去一眼,谁料还未开口,便见那小娘子忽而蹭一下站起,摘了头上帷幔,随后转过身来,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诧道:“呀!世子?”
又瞧另一桌望去:“呀!乔姐姐?”
她捂嘴道:“这么巧?”
陈皮无语地看了眼她浮夸而又拙劣的演技,小声道:“李娘子,打您马车远远跟在我和主子后头起,主子便发现你了。”
“……”
*
片刻后。
方才还是三桌的人,眼下终于坐成了一桌。
颜元今坐在主位,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反倒是卫祁在先道:“所以,李姑娘,你也要同我二人一处?”
“是的。”李秀色郑重点头。
她早便想好了,倘若叫这男三号回了胤都,且不说她现在还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任务也极其难做,远没有前几日在青山镇与他朝夕相处来的快,思来想去,能留住他的便只有这僵尸案子了。至于她,跟上男女主在这书中地图逛逛见见世面,还能日日和那骚包见面,顺便做做好事积点功德分,何乐而不为?于是昨日傍晚便给小蚕传了信,叫她照顾好自己,今日便忙不迭出门了。
只恨这骚包骑的小桃花速度竟这般快,连陈皮约莫也被他主子训练了出来,不仅会骑马,速度也不在话下,虽不及颜元今,也能不落得太远,她叫的那马车,险些将轮子都跑冒烟了。
姐妹团聚,乔吟只觉得高兴,便忙道:“先别说这么多了,咱们先用膳罢。”
李秀色嘿嘿笑起来。
她道:“我早你们一些入店,恰好听见那桌两位大哥提到了无恶岭,眼看便走了,便立马叫了两壶酒将他们拦了下来,好盘问些话,方便道长到时做事。”
卫祁在感激道:“多谢李姑娘。”
李秀色听见脑中系统响起“恭喜宿主第三阶段功德分+1”的提示,笑吟吟道:“道长不必多礼。”
又热心问道:“道长听下来,可有头绪?”
卫祁在点头:“若我没猜错,此一具,当是飞僵。”
“飞僵?”
“唯有飞僵可百步内吸人精血,”他面色沉重:“此僵极为厉害,不惧日色,白天深夜自由出入,还会飞行,行踪多变,较为难缠。不过毛僵炼化极难,百年也出不了一具,那无恶……”
话未说完,忽见正托腮认真听着的李秀色袖口忽落下个什么。
指尖大小的瓶子,极为袖珍,内里似还装了东西。
卫祁在帮她捡起,愣道:“这是……”
李秀色乍一瞧见,面色当即一变:“没什么!”
说着,忙不迭拿回来,手忙脚乱揣回了兜里。
见卫祁在等人并未多问,才心道好险好险。
昨夜听见系统提示,因她协助主角制服了荫尸又加了4分功德,第二阶段的十分功德已满,便又获得了一个神秘道具——
“千滞散。”
一次性的物什,说是叫攻略对象闻一闻,便能叫他对自己神魂颠倒半个时辰,用来抓紧机会做任务抱个大腿什么的再好不过,但只有十次倒贴上限。
李秀色听完系统介绍,虽然有一瞬心动,但还是默默先将这散揣进了怀中,且不说找不到机会使用,总觉得这法子不大好,有些许的卑鄙,她为人正大光明,暂时做不出手,也实在想象不出这厮对自己神魂颠倒是什么模样。
不过这系统倒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上次给了三次没什么大用的免死金牌,这次竟就给个这么不入流的玩意。
回想完,还是觉得她的老法子好,便转而殷勤给广陵王世子夹起了菜:“世子,吃菜。”
颜元今瞥了她一眼,目光虽有些嫌弃,但许是早已习惯她这般模样,又许是这菜确实合他口味,还当真拿起了筷子。
还未碰上那菜,一旁的乔吟忽道:“李妹妹,这是何物?”
她瞧见了她腕处系了半指粗的黄绳,只觉得眼熟,却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颜元今目光顺着看了过去,微微皱眉。
“哦。”李秀色一边继续朝自己和世子碗里夹菜,一面应道:“是我临走前顾夕给我的,他感激我宽慰他,又对那晚不小心伤了我手腕深表歉意,便将此物给了我,说原是他额间发带,叫我好生珍惜,我当时急着走,本想揣兜里,谁料他便给我系在手上了,我瞧着好看,便没摘下来。”
说着,还抬手美滋滋问道:“乔姐姐,你瞧着可好看?”
乔吟微愣,盯着那黄绳,道:“李妹妹,这可原是他贴身之物。”
李秀色点头:“是呀。”
乔吟由于,道:“你可知卫朝男子若……”
李秀色啃上个鸡腿,并未听清:“若什么?”
乔吟却没说下去,她扭头朝广陵王世子看了一眼,见之前还一脸好整以暇的他忽而将筷子放了,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清所想。未免是非,她便忙摇了摇头:“没什么。”
李秀色点点头,又大口吃起来,赶了一天路,她眼下可谓是饥肠辘辘。扭头看见那花孔雀坐着没动,碗里的菜也不屑于吃似的,便又想了想,为了不浪费每一次做任务的机会,抬手便去给他倒了杯茶,笑眯眯递上去:“世子。”
伸手过来的时候,腕上绳丝带垂落下的尾巴不偏不倚地扫了下广陵王世子的手面,他低头瞥了一眼,又抬眼看她,见她面色红润,神色一脸高兴。
高兴?
这紫瓜高兴什么,收个东西罢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又盯着她手腕看了半瞬,心中诡异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并未接过那杯茶,只忽而起身,率先离桌,不耐烦丢下一句:“睡了。”
李秀色抱着茶杯发愣,诶?这么早?
广陵王世子上了楼,行至转角,忽听掌柜的道:“公子,总共有六间标准房,四间上房,是否另外三间上房便留给您的同伴?”
他指的是后来才到的卫祁在两人及那个面带胎记的小娘子,原以为是三拨人,没想到认识,既然都能坐在一处吃饭,想来关系甚好,虽说那公子把所有的包了下来,但应当也会分给他们。
陈皮正要替主子应“是”,却见他忽而停了脚步。
颜元今朝卫祁在那边方向侧了侧头:“不许给他上房。”
“……”
说完,正要抬脚,又“啊”一声,想起什么似的,瞥了李秀色一眼:“她也是。”
“是。”
李秀色:“……”
不是。
她做错了什么啊!
第67章 无恶
一夜风平浪静, 虽说所住屋内陈设简陋了些,床板也极硬,但李秀色素来不挑, 睡得仍旧极好。
昨夜乔吟邀她同睡上房, 但她想着自己每回都四仰八叉毫无睡相, 便还是感谢一番好意后拒了,再者上回马车内那孔雀说她打呼,以防万一还是莫吵着人家女主的好。
李秀色起来时天已大亮,下楼去时,见卫祁在及乔吟已用起了早膳。
打过招呼后, 她便一面咬着包子,一面问正事道:“卫道长, 除桃木及铜钱, 还有何便携的、僵尸所惧的武器?”
卫祁在稍讶:“李娘子问这做甚?”
李秀色微赧:“我想寻个东西防身。”
“那晚五阳阵, 柴火棍是我顺路自柴院捡的, 挑了根最粗的,太大了些,有些不好抱。”她比划道:“不用太厉害的,能在关键时刻保我命便好。”
系统说原主会于土匪山上被僵尸所咬丧命,虽说也不知剧情何时发展到那里,但经历过硎尸一遭,她晓得再不备些装备,只怕到时候好容易躲过了任务, 却没躲过在这事上一命呜呼。
卫祁在了然点点头:“李姑娘所言极是, 有这般防范之心也是极好的。”说着,自包裹中掏出几张符箓和一根两掌长的桃木小棍:“小道此趟出行未带其他,你先收下此棍及这几张定身符, 若遇寻常僵尸,也可保一时安全,待至无恶岭,我再……”
话未尽,便见店家又上了笼新鲜出锅的点心。
与此同时,远处楼上下来熟悉人影。
广陵王世子自然而然地跃过他们,行至窗边另一桌坐下,小厮陈皮眼疾手快,将店家上一瞬方放在卫祁在三人桌上的点心全盘端了过去,狗腿送到他桌上:“主子,吃。”
颜元今慢条斯理地动了筷,方咬上第二口,面前便伸过来一根与擀面杖模样如出一辙的棍子,和几张看起来便不怎么值钱的符纸,抬眼,李秀色正歪着身子从隔壁桌探过来,献宝般同他炫耀道:“世子,你瞧,我也有武器了,卫道长方才赠与我的。”
方才这紫瓜同那破道士讲的话其实他也都听见了,脑中不由得想起那晚她抱着快有她人高的那柴火棍跑来的模样,诚然颇有些好笑。
不过眼下得了个破玩意罢了,瞧她这般得意模样,还真是什么都不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贝。
说到不挑,他目光略过她手腕,稍顿了顿,轻嗤一声,便移开了视线,没再搭理她。李秀色见他未理会,倒也没在意,将桃木棍及符纸妥帖揣怀里,而后便干脆将椅子挪了过来。
过来时正见陈皮要朝主子递茶,便忙朝前一挤,直接自他手中一抢,顺势借花献佛了上去,笑眯眯道:“世子,多喝些,莫要噎着了。”
颜元今抬眼扫她:“谁准许你过来的?”
李秀色道:“我这不是想——”
“坐回去。”
“……”
“哦。”李秀色恹恹应完,想着这厮看上去似乎不大高兴,虽不知为何,且也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莫要再惹他为上,方要转身,却听身后那人道:“茶留下。”
李秀色双眼一亮,立马回头递去,广陵王世子抬手接过,见她还眼巴巴瞧着自己,便皱眉道:“还不走?”
李秀色当即笑道:“那您千万记得喝。”
说完,抱着凳子乖乖挪回卫祁在那桌。
刚坐下,便听脑中一声播报“恭喜宿主,已完成第38次倒贴!”,顿时心满意足地多吃了两个包子。
*
吃饱喝足,便要继续赶路。
因李秀色不会骑马,便只能与乔吟同乘一骑,她在后头紧抱着女主的腰,只觉得纤细柔软,又见她策马扬鞭时动作利爽,又颇有些飒气,忍不住艳羡道:“倘若我也会骑便好了。”
乔吟听她在后头声音,笑道:“其实不难,等到了无恶岭,我找一匹温顺的马儿,抽空教妹妹便是。”
李秀色顿时欣喜不已,感激涕零。
一个赠她法宝,一个教她骑马,这俩人不愧为本书男女主,委实太好了罢!
一路快马加鞭,晌午果真便到了无恶岭地界,远远便瞧见一道荒凉的村门,门外立着一方石碑,上书三个殷红大字——无恶村。
村门后可见远处群山重叠,雄伟壮丽,银峦横生,雾气飘渺,倒是个风景极美的地方。
四匹马慢慢进了村,却发现一路上门户紧闭,少有人烟。偶有几个人在街上瞧见他们,也只是交头接耳,随即将试探又怀疑的目光落在卫祁在身上,上下打量。
李秀色坐在马上,不由抱了抱胳膊,道:“我总觉得此地阴森森的。”
卫祁在左手攥马绳,右手持罗盘,低声道:“确实尸气极重,但辨不明方向。”
他皱了下眉头:“先找地方问问再说罢。”
说话时,见最前方的广陵王世子已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小厮陈皮跟在后头,立马前去敲门:“有人么?快些开门!”
大门没过一会儿“吱呀”一声打开,内里探出个看样子年纪不大的小二,他瞧见来者几位全都衣着光鲜面孔生疏,便问道:“几位是过路住店?”
卫祁在下马上前:“小哥好,我几位是自胤都来的,小道乃阴山观弟子,特意前来捉伏僵尸。”
那小二见他打扮不假,当即两眼发亮道:“原来是那阴山观的道士,快快请进!”
入了店,却发现店里除了这小二便再没了旁人,李秀色不由奇道:“掌柜呢?”
小二正在关门,只见他动作迅速,回头时一脸紧张,随后才道:“死了。”
“死了?”
卫祁在心头一跳:“可也是被僵尸——”
“是,”小二心有余悸得打了个哆嗦道:“半月前死的,这阵子的最后一桩。”他说着,朝外头指指,回想起当日惊恐场面,音色有些发颤道:“那日卯时我醒来,瞧见掌柜不在,怎么都寻不着人,正纳闷,忽听外头一声过路人的惨叫,便立马推开门去,开了门,便看见掌柜正直挺挺跪在外头马路上,望着前方,表情扭曲恐惧,身子更是干瘪吓人,似被人活生生吸干一般,一滴血水都没了。”
众人心中一惊,又听小二继续害怕道:“这村中已经陆续没了有七八个人,皆为这般死状,而且都是突然出现马路上,无一不是跪着。”
“无一不是跪着?”李秀色想象那场景,不禁揉了揉胳膊上生起的鸡皮疙瘩,喃喃道:“这也颇是诡异。”
小二叹气道:“所以我才不敢开门,村里也是闹得人心惶惶,几日都没人敢再出门了。”
卫祁在道:“难怪方才我们过来,都未瞧见几个人影。”
小二抓住他胳膊,言语殷切道:“道长,您一定要救救无恶村啊,我可不想哪一日便忽而死了。”
说完话,忽听一声轻笑:“既然怕死,为何不干脆离开?”
小二愣了愣,面色当即一红,说不出话来。
李秀色却猜出颜元今这问是何意,因她观察过这客栈装饰,见比昨夜所住驿站要大气奢贵得多,想来那掌柜定是个财大气粗的,如今人死了,这店便自然而然易了主,小二看中了不菲的家当不愿意走,倒也无可厚非。
几人又盘问了些事宜,这才叫这小二收拾了几间客房,今后几日便在此处住下。
上楼时,忽听小二幽声提醒道:“几位切记,若是夜里听见门外脚步声,或是墙壁一声又一声发出似有人轻轻敲打的声响,可千万要装作熟睡,莫要睁眼。”
李秀色吓得三步并两步直朝上冲,卫祁在则是顿了顿步子,点头道:“多谢。”
*
这客栈大抵钱全花在了装饰上,房间并不算多。
颜元今挑了二楼最里一间,陈皮本想住隔壁,却没曾想火速被李秀色捷足先登。他知晓这小娘子对世子一往情深,都能从胤都追至此处,自然也不会放过和主子住近的机会。可思忖眼下时机特殊,便还是前来商量道:“李娘子,您还是同我换间屋子罢,我需得离主子近些,好能随时照料。”
李秀色则道:“陈皮小哥,我见你平常也很是辛苦,不如同我讲讲,要如何照料,我好替你分担些。”
陈皮:“……”
倘若他未听错的话,她是在光明正大抢他的活计?陈皮看向她的眼里顿时多了几丝钦佩,这小娘子好生勇猛,为靠近主子不择手段,连给他主子这种天下第一难搞的人做小厮这种非人哉的活也愿意做。
不过今日肯定是不行的,主子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正思忖着,见好瞧见旁边走过一道桃色身影,便忙抓住机会对着李秀色大声道:“李娘子这说的什么话,照料世子如何会辛苦?主子是天底下顶好的主子,我为主子鞠躬尽瘁,倘若叫我累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完,扭头瞧见身着桃粉色锦袍的主子正站在门边,便佯装才看见般惊道:“主子!您何时过来的?”
颜元今靠着门,懒洋洋抱胸道:“从你方才开始声情并茂的时候。”
“主子全听见了?”陈皮惊讶捂嘴,满面衷心:“主子不必夸我,小的那可都是肺腑之言。”
又忙告状道:“主子,我欲与李娘子换个房,可她就是不允。”
颜元今瞧了眼狗腿小厮,闻言看向李秀色方向,又见这紫瓜似早已自觉将自己包裹扔在了屋内床上,便哂笑一声,而后道:“不必理她。”
这话是对陈皮说的,后者急道:“可主子——”
话音方出,又及时止住,忙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又见主子神色从容,想来今夜自有安排,便只道:“是。”
李秀色则喜笑颜开:“多谢世子,世子若是有何需照应的,随时知会我一声。”
知会?
颜元今瞥了眼她,什么也没说,神色带几分不屑,转身便回了隔壁。
第68章 月圆
天色尚早, 卫祁在未在客栈多待,收拾妥当后,便决定去城中四处看看。
临行前, 特意照小二所言在纸上一一写下之前几起受害者姓名, 还问道:“这些人可有何联系?”
小二道:“这几位都是村中有钱有势的, 掌柜的同钱、孙二位老板应还是旧相识,说是前些年曾一起合伙做过什么生意。”
说着,又叹口气:“天高皇帝远,此地地处偏僻,素来无官府管辖, 这些人死了,除了村中惶惶, 在外头连个水花都不见响。”
卫祁在并未多言, 只道了声“多谢”, 便就着自小二嘴里问来的路线, 朝着村中唯一一处停尸房行去。
许是昨日方下过雪,村中满地铺冰,行路艰难不说,阴森寂静中还显得几分凉飕飕。蓝衣道长行在前方,盯着手中罗盘,时不时皱眉头,身后则跟着两位小娘子,其中一位紫衣的正两手提起裙摆、为免滑摔小心翼翼踮着脚尖, 忽听左侧红衣美人问道:“李妹妹, 怎的不见世子?”
李秀色慢腾腾跨过一水坑上的大冰块,摇头道:“方才我去给他送果子吃,却见他似不在房里, 问了小二,说是他和陈皮早便出来了。”
乔吟点了点头,忽暧昧笑道:“什么果子?怎的没见妹妹拿来给我,莫不是一心只想着世子了。”
李秀色知她有意调侃,便佯装羞赧地挠了挠头,正要说话,却见卫祁在已停下了脚步,原是停尸处已到了。
一眼望去,更像是间破败的宅院小楼,黑漆漆的围墙倒了一半,内里杂草丛生,阴森不已。
往里走,竟看见了火星子,年过半百的仵作身旁倒了几个酒罐子,正叼着烟斗,有一口没一口吸着,看样子还是个老酒鬼加烟鬼。他瞧见过来三个细皮嫩肉的少年男女,又见领头的蓝衣道髻打扮,便皱起眉头,啐道:“又是哪来的坑蒙拐骗的小道士。”
卫祁在上前作礼:“老伯,那几具为僵尸所害的尸首在何处,可容小道看看?”
老仵作睨他一眼,伸出手来。
卫祁在稍是一愣,身后乔吟已递了银子上来,狐狸眼微弯:“这位是胤都来的道长,若要问你些话,可要好好答了。”
仵作见她面容娇丽,出手阔绰,面色当即舒坦起来,未多说什么,只将银两放在手心掂了掂,宝贝地亲了两口再揣兜里,随即才拉开大门:“进去罢。”
*
停尸间内无人打扫,臭气横生,漆黑幽暗。乍一开门,灰尘扑面而来,还带着股莫名的焦味。
几人甫一进去,看见面前景象,便不禁愕然。
只见面前停放着四床被白布所盖的人尸,形状却均非寻常躺着,而是竖高着、直挺挺的,赫然如小二所言的跪姿。
老仵作上前“哗啦”一下掀开一块白布,拿烟斗一指道:“这些死尸过半年便会发臭,过去那几具都已埋了,只剩下这四个。”
那尸首跪在尸床,神色扭曲可怖,干瘪可见根根凸起内骨,死死盯着朝着三人方向,双眼睁得极大,似看见了什么极为惊恐之事,乔吟稍怵道:“这……怎的还是跪着?”
“哦。”老仵作怀里不知何时又抱了个酒罐子,一边喝着,一边不以为然道:“死时便是这模样,我尝试给掰直,奈何压根动不了,几位若不信,自己试试?”
李秀色倒吸口气,讶道:“你、你怎的看上去一点也不怕?”
仵作道:“我王五过去什么世面没见过,几具尸体有何好怕的?”他说着,指指面前这具尸首:“这钱老板以前还得给老子几分面子,找我一同做生意呢!哼,若不是老子这两年没落了,还至于被钱有来这个鳖孙瞧不起?他如今死了,老子快活得很,还得谢谢那个僵尸!”
这王五说话时满身酒气,也不知几分真假,他跳过钱老板,又将另几具的白布也拉了下来,一一指过去道:“喏!那具便是吉风客栈的王掌柜,还有那个那个,那孙子,过去不也得喊我声大哥?还有最里头那个,那个是前阵子死的小道士……”
他扭头看了看卫祁在,大着舌头道:“同你一样,没用的东西。”
卫祁在只顾观察尸体,无甚反应,倒是乔吟面色难看了起来,正要上前,却忽听李秀色道:“这地方过去可是失过火?”
王五这才将目光放在这胎记娘子身上,醉醺醺道:“你个丑丫头倒是眼力尖,不过那分明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想那时候,老子还是一方富霸,说盖什么盖什么,还用得着现在受那帮孙子欺凌……”
李秀色打量这屋中狼藉及黑漆漆的墙面,捏鼻奇道:“七八年前?可明明眼下还能闻见焦味。”
卫祁在心下也奇怪,于旁掏出了罗盘,见指针旋转,沉吟道:“此地阴气十足,似……”他言语一顿:“似有不少冤魂。”
乔吟皱眉道:“此处为停尸间,有些冤魂,也是常理之——”
话未说完,对面的王五却突然砸了手中酒水罐子,撒酒疯似的踩了一脚,怒道:“这么不经喝,两口便没了!”
他兀自朝前走,朝三人一推:“起开起开,老子要去买酒了,别碍事!”
走出两步,又退回来,色眯眯的眼神朝乔吟身上飘了飘,伸手过去:“好娘子,还有银两么,再多给我些。”
眼看他手便要伸至她身上,乔吟被酒气熏得皱眉,还未出手制裁,却见卫祁在挡了上去,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老伯自重。”
王五顿时白眼一翻:“晦气。”
骂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一身破烂衣裳,嘴里哼着小曲,摸着怀里的几块银子,美滋滋朝着酒家行去。
*
傍晚时,几人回至吉风客栈。
两日颠簸,委实有些疲惫,随意用过餐后,卫祁在给了李秀色喝乔吟各自一张蓝色符纸,介绍道:“此为遮息符,是师尊当年专程为抵御飞僵所研制,飞僵性厉,且会百步吸人精血,过去观中不少人因此栽了跟头,有了此符,随身携带,便能让飞僵感知不到你的气息存在,在它眼中,如同死物一般。”
李秀色惊喜道:“还有这种好东西,可是带上它,便不会被那飞僵寻上了?”
卫祁在点头:“是,可保证你出入自如,性命安全。不过此符对其他僵尸是无用的,且此符极为稀有,我下山时也只带了寥寥几张。”
李秀色笑道:“反正此处也并无旁的僵尸,还是多谢道长。”
卫祁在又掏出两张,作势要上楼:“这是要给世子和陈……”
话未说完,便被李秀色拿了过去,笑吟吟道:“道长与乔姐姐早些休息被罢,我转交给他二位便好。”
*
上了楼,李秀色便跑至颜元今门前,轻轻敲了两记。
屋内亮了灯,过了会方有人自内开开,颜元今一身桃色现在门口,低头看她:“有事?”
李秀色打量他面色,见无甚异样,唯见几分慵懒及不耐,便道:“世子,您下午何处去了?我来给您送吃的,都未见着人。”
说着,她先自兜里掏出粒包好的果子,递上去道:“我坐马车时肚饿,吃得只剩一个了,这味道极好,剩下一个本是要给乔姐姐尝尝,可是想到您喜甜,便想着留给您吃。”
颜元今微微蹩眉,盯着她手心模样精致的红果:“你敲我门,便是要给我这个?”
李秀色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觉手上一轻,那花孔雀竟自然地将那果子拿了过去,随即咬了一口,嫌弃道:“不过如此。”
话虽这般说,倒是又咬上了一口。
李秀色听着脑中通关声,一时高兴,便道:“早知世子喜欢,我便问顾夕多要两个了。”
话音落,便听颜元今嘴中“嘎嘣”一声。
他脸色黑下来:“顾夕?”
李秀色点头道:“我临行前他一并给我的,说是市场上难买的无枝果,味美一绝,留我路上果腹吃。这弟弟委实年岁小,感谢我罢了,一连串塞给我许多小玩意。”
颜元今冷哼:“你同他关系倒好。”
李秀色心道不然呢,你以为人人都同你般难相处。
虽觉他莫名有些阴阳怪气,但脸上却仍笑眯眯道:“还有这个,这是卫道长要给你和陈皮小哥的遮息符,可——“
话音未落,便见广陵王世子“砰”一声关上了门,震得她一激灵。
李秀色倒也习惯他这瞬息万变的态度,想着明日再给也不晚,便转身回了房中。
这边厢,虽关了门,桃色锦衣却站在门后未动。
他看着桌边忽明忽灭的烛火,眸色一闪,直觉心口热气上灼,蓦然一痛。
李秀色进了屋,一时也无睡意,她开窗透气,忽见窗外夜空云后隐隐现出一盏圆月影子,红光碧辉,而后当即心头一跳。
*
是夜。
李秀色脑中一片乱麻,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闭眼拍了拍自己的脸,正要劝说自己莫要多管闲事好好睡去,却忽觉门外一阵阴风,随即便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响。
“哒、哒。”
那步子极轻,飘渺难辨。
李秀色心中狂跳,只觉那脚步声在她耳中愈发清晰,赫然睁开眼来,扭头朝门外看去,正见一道模糊的暗影。
那暗影在她门口停了一瞬,鬼鬼祟祟穿了过去。
李秀色倏尔坐起,蹑手蹑脚朝门边走。行至门口,握紧手中桃木棍,等了片刻,而后轻轻拉开了门。
探出头去,正见左方楼道一熟悉的小厮的身影,怀里抱着个大氅和一团黑漆漆的物什而去。
她眯起眼,行至右侧颜元今门边,却见房门虚掩,想来应当是陈皮方才过来取东西,忘了关紧。
她轻轻推门:“世子?”
无人应。
李秀色摸黑踏进去,却见房内空荡,已没了人。
*
陈皮闷头朝山洞狂奔。
这是他午后好容易寻着的隐蔽处,内里铺满厚雪,如同冰窖,虽比不上王府冰床,但镇压应当也有些效果。
说来主子也是,往常即便是关在密室,也需含化一粒慈神丹,以遏制去全身一半痛楚及心头嗜血之感,慈神丹由王爷托高人所制,一年也只出十二粒,这最后一颗,竟叫他这么给了旁人。
两年前于王府的十二月,主子也曾掉过一次慈神丹。
那一次还未来得及被关进密室,他便发作难忍,没了踪影。
待陈皮与王爷寻见时,见他正于林间雪地无人处躺着,不远处还趴着一只晕厥的野兔,身上无一处伤口,而小殿下却蜷缩一团,臂上伤痕累累,满是牙印及鲜血。
这回来无恶岭,陈皮劝说世子先回王府,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只说一夜而已,找个地方咬自己一晚便能过去,不必这般舟车往返,最多比往常更痛一些。主子说这话时面上很是无所谓,仿佛这么些年这般痛过来也不过尔尔。
陈皮一面回想,一面停在山洞面前,在外轻声道:“主子,铁链——”
话未说完,便听内里声音:“扔进来。”
照做后,又听道:“滚远些,我不叫你,不许过来。”
陈皮忙道了声“是”。
*
李秀色一面跟着陈皮,一面暗骂自己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颜元今有何秘密关她什么事?倘若他真的如那硎尸所说会吃人呢?
可想起与这世子朝夕相处的种种日子,又觉得他不至于此,兴许是有何误会?再者,她实在好奇得紧,偷偷瞧瞧总没什么罢?
此外,若是顺利,兴许还能歪打正着,叫那骚包在她手中落下“把柄”,助自己任务一臂之力。
许是身上怀揣三张遮息符的缘故,李秀色自知安全,不会碰上那飞僵,方才大胆跑了出来。眼下为了任务和好奇心作祟,更是全神贯注,紧紧盯着远处,只想弄清那世子到底有什么名堂。
她躲在树后,瞧见陈皮朝山洞中扔了个什么后又迅速钻进了一旁的小林间。
她待了片刻,直至陈皮人影不见,方才猫腰向前,路过山洞口,朝中望了望,只觉内里透出一股寒凉之意。
她脚步停了停,犹豫了片刻进去不进去,最终还是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朝内探了探,脚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细响。
山洞中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李秀色只踏进半步,便当即原地放弃,好奇心可有,但需点到即止,不能玩脱了。
正要朝后退,忽听一阵“叮当”链响,一只手倏然拽住她衣领,将她猛然拉了进去。
李秀色吓一大跳,还未惊呼出声,便猛然栽在一柔软人身上,被他掌心紧紧捂住了嘴。
“你胆子不小。”
她听见他声音,低沉的,带着丝冷意,和几分奇怪的克制:“谁都敢跟。”
李秀色当即“唔”了一声。
方一出声,热气喷吐,那人掌心便倏尔一颤。
李秀色正要抬头看他,却忽觉面前似有红光一闪,昏暗中看不清,依稀是有一双血红的眸子。
她还未来得及震惊,便觉他身子骤然如冰般冷,另只手用力圈住她,揽着她的腰,指腹在她背上慢慢上移,随后只听似链条般哗哗声响,她背后一阵凉意,似被何铁制物什捆缚了住。
李秀色当即一个激灵,“唔唔”胡乱挣扎一通,抬起右手桃木棍便朝他胳膊击去,只听一声闷哼,她唇上掌心终于松了一松。
“你——”
她话还未说完,便觉腰上铁链一紧,那人身子一动,与她上下颠倒,混乱之间,整个人的重量瞬间压在她身上。
他腿长脚长,个子比她高去许多,却稍稍朝下蹭了蹭,意识不清般的,头埋在她颈间,一动不动。
李秀色背躺雪地,浑身冰凉,面前之人的呼吸更是冷的,胸膛微微起伏,气息洒在她肌肤之上,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栗。
她鼻尖涌进熟悉而清冽的桃花香,动不了也推不动,便只能咽了咽口水,试探道:“……世子?”
他如死尸,毫无反应。
“世子……”
他压得她有些痛,这个铁链太紧了,勒得她也有些许难受,似将两人缠在了一起,也不知这人是如何绑的。
她见他依旧不应,便有些不耐烦了:“颜元今?”
半晌,那人脑袋终于微微动了动。
而后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稍稍偏头,发丝及辫尾的铜钱自她耳后滑过,冰凉的唇瓣在她颈间血管处细细地、一点一点蹭了过去。
李秀色心中狂跳,只觉颈部那一片的血液也在突突狂跳。
她眼下想死的心都有,小声商量道:“颜、颜元今,有话好好说,你别……你别咬我。”
第69章 失控
洞外圆月于薄云后若隐若现, 颜元今已然有一些失控。
她说什么,他并不想听,更压根不想理会, 他眼下还不是很痛, 但已经抑制不住嗜血的欲望, 遏制不了想要再贴近她一些的冲动,无法控制地于黑暗之中,稍稍启唇。
她很不好看,但是她很香。
似有哪个畜生曾和他提起,她的血会很香。他原先不信, 可她偏偏闯了进来。
他意识混沌,无法思考, 右手摁在她背上, 稍稍用力, 齿关碰上她颈*间, 轻轻厮*磨一瞬。
冰凉感触上肌肤,迅速蔓延全身,李秀色身子顿时一僵,面红耳赤之余,头脑嗡嗡作响。
这举动过分亲密,甚至还有些下*流……这、这花孔雀怕不是还是个变态罢!
而且——
这厮竟是真的想要咬她!
眼看他吐息声愈发深重,颈上齿尖轻咬的力道也越来越深,李秀色察觉到一丝轻微痛楚, 深知不能坐以待毙, 浑身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先发制人,对着他肩膀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广陵王世子一声闷哼, 游走在她颈部的唇畔停了一停。
他衣袍料子极好,咬得李秀色牙疼,见他松口,便也松开自己的嘴,趁他吃痛,再将脑袋朝上对着他重重一撞。
颜元今这才豁然撑起身子,因铁链系得太紧,她不受控制也跟着贴身上起,李秀色眼疾手快,迅速两手生拽腹上链条,将之拉得稍宽松了些,而后立马躺倒回去,与之拉开了安全距离。
这一连串动作使她剧烈喘息,来不及平复,紧张地抬头看去,而后微微一怔。
昏暗之中,少年的面貌渐渐清晰。
他面容苍白,神色冰冷,好看的脸庞上可见丝丝缠绕的纹路,犹如毒花藤蔓,却能隐隐察觉藤蔓下血液的不住滚动。
一双琥珀尽褪的凤眸此刻殷红骇人,薄唇也似滴血一般。
他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视线稍稍下移,顿了一顿。神志并不清明,似懵懂的幼兽,偏了偏头,静静打量自己的猎物。
直到目光落在她耳上,莹莹钻光现在他眸中,才令他倏尔皱眉,而后似想起什么,万般痛苦地单手抱上了头。
李秀色心中虽大骇,可此刻来不及管那么多,她见他似陷入什么痛楚,便咽了咽口水,趁着这会功夫,另一手摸索拉扯背后的链条,原地挪动身子,再猛然推他一把,方才好不容易如蚕蛹一般从这束缚中钻了出去。
她迅速从地上爬起,踹掉腿上蹭到的链子,摸着自己虽有牙印但好在没被这骚包咬破的脖子,正要不顾一切出逃,却听“砰——”一声。
回过头去,却见雪地之中,少年已全然栽滚下去。
此刻,薄云散去,山洞外圆月尽出,红辉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显明亮,细细洒进山洞之中。
光束照上少年侧脸,他发间铜钱剧烈抖动,叮叮作响,蜷缩如虾子一般,紧闭上嗜血渴望的双眼,喉腔里发出疯狂压抑的呜咽,似疼痛万分,又似癫狂无比。
李秀色吓了一跳,生怕他再上来咬自己,想要逃跑,见他这般痛苦,却又挪不动步子。
她犹豫道:“世子……你、你没事罢?”
他却毫无回应,一瞬冷得发抖,一瞬又如烈火灼烧般,明明在冰天雪地之中,额上却冒出涔涔汗珠,打湿垂下的刘海,遮住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庞。
欲*望自全身的每一处释放出来,他忽而抬手,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似要将每一根残留清醒的神经咬断。
李秀色听见他喉咙吞咽声响,当即吓了一跳。
他在……在喝自己的血!
他不要命了?!
眼见他愈发停不下来,李秀色急得原地跺脚,急忙摸出怀中当初这骚包所“赠”的那两张绣桃花纹的手帕,揉成一团后,在心中默默打了气,而后一鼓作气冲上前,啪一记拍上他的脸将之朝上一抬,再将帕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他口中。
少年死死咬上布团,将之如血肉撕扯。
李秀色在一旁心惊肉跳,她看见铁链的一端原是系在洞中石块上,而另一端系在颜元今的手腕上。链虽长,却能制止他不跑出去,大概是方才他刚系好,她便闯了进来。
他系这个,是为了不让自己出去咬人吗?
她看着他不住流血的胳膊,又见他这般失控模样,不知为何还有些难受。大抵是共同出生入死过两回,大抵是她见过他何等意气风发的模样,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脆弱癫狂,有些吓住了。
李秀色见他似比刚刚冷静了少许,身子也没那般颤了,方才试探道:“世子,还是很痛么?可、可有好受些?”
话音未落,却忽被雪地上的人一把拽住手腕,摁在自己身前。
李秀色被迫朝前踉跄一记,半跪在地上,胳膊靠在他腰腹,手心贴着他心口,察觉衣襟下的寒气。
她心中砰砰直跳,问道:“……这里很疼吗?”
他不说话,只咬着帕布,背对着她,身子因疼痛颤抖,似抱住了什么精神依托,如飘零恐惧的孩童一般蜷缩,将她的手越摁越紧。
李秀色挣扎不开,只能劝自己冷静,他现在意识不清,只要别发疯咬她,一切都好说。
夜空飘云,将圆月遮住了半身,不知过了多久,颜元今赫然睁眼,眼中猩红一瞬变化。
他低头,瞧见手心正紧紧抓着一截细细手腕,那手的主人还好似安抚般在轻轻帮他揉着刺痛心口,他顿时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将那双手用力甩了出去。
李秀色忙道:“你——”
广陵王世子吐出口中帕布,趁着眼下意识有片刻清明,低声打断她的话:“滚。”
李秀色愣了愣:“你清醒了?!”
颜元今心口钝痛一瞬,并未回头,只嗤一声道:“你还不走,是等着本世子把你咬死是不是?”
李秀色吓了一跳,立马起身后退,而后道:“我、我这就走。”
“只是……”她临走前又有些不忍心地顿了下步子:“世子,我知您痛苦,可您过会千万莫要再咬自己了,找些别的东西代替忍忍。”
她叹气:“我瞧您已经很痛了,这样下去,会更痛的。”
话音落,雪地上那人背脊一僵,李秀色随即听见脑中系统“叮叮——”三声。
【恭喜宿主,塞手帕+1,揉心口+1,真情感动+1,任务进度已达42/100!】
颜元今沉默半晌,忽而抬手轻轻自腰间一碰,今今剑刹那飞出,堪堪自李秀色耳边擦过,直直插入洞墙。
削落的半分发丝摇晃落地,李秀色心下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听他不带半分情绪的冷冷声响:“倘若你将今夜之事说出去半个字,便不是削掉你半根头发这么简单。”
李秀色怔了怔。
不愧是阴晴不定的广陵王世子,说翻脸就翻脸。
她知晓眼下并非是深挖这厮秘密的好时机,只恹恹道:“……知道了。”
“滚。”
“……”
他背对着她,似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脸,李秀色晓得,人前光鲜亮丽的世子殿下这幅模样叫她看了去,心中自会不快,没直接取她项上人头应当已是格外开恩,想她还天真以为能抓住个把柄,反倒更像是踩了个雷,走了步蠢棋。
可纵使如此,他语气这般恶劣,也还是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眼下身上雪已湿透背身,浑身冰凉,便再懒得再管他,转身出去。
前脚出洞口,后脚撞上一脸见了鬼般从林间赶来的小厮,看着她惊呼道:“李娘子,你你你——你为何在此处?”
李秀色看他一眼,冷得直哆嗦,什么也没说便跑了。
陈皮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擅自进洞,只忍不住稍稍探头入洞:“主子!主子,您如何了?那小娘子怎么会——”
话未说完,却忽见地上躺着个圆头桃木棍,又瞧见洞面上横插的今今剑。
顿时难以置信道:“打打打——您和她打起来了?”
颜元今将铁链在臂上绕了三圈,系短一些,而后扫了地面那擀面杖一眼,杖旁似还散落几根发丝,不是他斩的,应是她之前倒地时挣落的。
倒地?
他皱起眉头,脑中印象并不清晰,只记得自己似乎失控压在了她身上,而后……
脑中赫然出现这一幕,他当即怔了怔,手上握链的动作一顿,心中忽升起股荒唐和烦躁之感。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
过去也不是没被人撞见过,更有几回身边全放了些活畜,可他并未对任何人物动过念头,为何会对她失控?
定是此洞太过邪门的缘故。
颜元今胡乱在心中找了个说法,而后趁着圆月被云层遮掩时身上痛感与疯魔暂可压抑,唤了一声:“陈皮。”
他道:“跟上她。”
陈皮愣了愣:“跟上她?谁?”
广陵王世子不耐烦道:“你自己引来的人,自己收拾好。若是她因回去半路撞上僵尸死了,我拿你是问。”
“……”
陈皮心道完了,这李娘子竟原是跟着他来的。李娘子撞破了殿下的事,分明是他办事不力的缘故,虽说殿下眼下还因月圆夜无法找他问罪,可等明天天一亮,他便彻底死翘翘了。
指不定还会和李娘子双双死在一处。
惨哪!
主子的用意他也懂,他定是要明日亲自找李娘子麻烦,不能叫僵尸捷足先登,所以才要自己保护李娘子回去,可主子未免太高看他,方才还没想起那僵尸,主子这一提醒,他都觉得害怕了。
陈皮忙道:“主子,我还得守着您哪!还有我怀中这大氅,待您熬过去还得给您披上——”
没待他说完,颜元今已道:“给那丑丫头披上,若是冻死了,也算你头上。”
“……”
陈皮道:“可——”
“滚。”
“得嘞。”
陈皮抱着大氅,忙不迭飞奔而去。
洞中,颜元今看了那一团手帕一眼,轻嗤一声,而后将之随意咬在了嘴里,身子随着夜色明亮,逐渐弯了下去。
第70章 作恶
一夜寂静。
洞中人孤身熬过, 疯痛之意尽褪,月落之时,终挥一挥衣摆, 从容将手中铁链一丢。
口中巾帕也被他一并丢弃, 正欲出洞, 目光却落在那桃木棍上。
他抬脚踢了踢,神色中透出几分不屑,大步走了出去。
走出几步,脚下却又一顿,突然退了回来。
*
李秀色归来后做了半宿的梦, 梦中魑魅魍魉在身后齐追,她吓得慌不择路, 恰一头撞进谁人怀中, 拽住那人袖口道:“好汉, 救救我——”
那人低头, 耳侧垂落的铜钱铃铛叮当作响,并未推开她,只悠悠道:“可以救你,但需有个条件。”
李秀色忙道:“您要做什么我都答应!”
“既然如此,”那人慢条斯理:“那便给我咬一口罢。”
李秀色:?
她闻言惊恐抬头,入目便是颜元今一双红眼,和两根尖长的獠牙,面上带着阴森诡异的笑, 直直对着她脑门张开了嘴。
李秀色白眼一翻, 当即哀嚎一声,吓晕过去,再一扑棱醒过来, 才发现她好好躺在房内床上,窗外已日晒三竿。
她抹了把额上虚汗,暗暗安抚自己不过是梦,收拾妥当后拉开门,正见一小厮靠坐在她与广陵王世子的房门中间。
她将手中大氅递了过去:“多谢陈皮小哥关心。”
陈皮一骨碌自地上爬了起来:“娘子多礼了,这是主子托我送的,应谢谢主子才是。”
他说着,又咳嗽一声,挠挠脖子,一脸欲说还休:“那个,李娘子,昨夜的事……”
李秀色没等他说完,已然睁大双眼,神态故作茫然:“昨夜?昨夜何事?”
陈皮愣了愣,立马笑起来,他原还担心这小娘子是个不省心的会连累上自己,眼下面上终对她挂上“您真上道”的赞许,继续道:“娘子这般便很好,您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过见过,定能保全自身……”他清清嗓子:“和我的安全。”
李秀色对他微微颔首,却是皮笑肉不笑。
她关门朝外走出两步,顿了一顿,忽又退回来,左右看看见无旁人,便稍凑近了些,于陈皮耳边低声:“小哥,您不如偷偷告诉我,世子究竟为何会如此?我实在好奇得紧。”
“哎呀!”陈皮立马朝后退一步:“李娘子,您这怎么还立马变卦了呢,方才不还——”
说话时,忽听身后主子房间内传来细微声响,声音当即低了下去。
李秀色清清嗓子,睨他一眼:“不说算了。”
下了楼,正瞧见卫祁在与乔吟于一处用膳,乐呵呵凑上去道了声早,瞧见满桌鱼肉,馋嘴道:“一大早便这般丰盛!”
乔吟笑道:“李妹妹,这已是午膳了。我和小道长已用过早点,出去了一趟才回来。”
李秀色微赧,又听卫祁在道:“看来李姑娘昨夜睡得极好。”
前者只得心虚点头。
卫祁在叹气道:“说起来,昨夜乃十五月圆,以往每月此日师兄都会与我书信一封,可从上月起,便再也没收到他的信了。”
乔吟知他又在担忧那无故失联的师兄,正要出言安慰,又忽想起什么,稍皱眉道:“昨夜是十五?”
说话间,忽听楼梯处传来声响,扭头看去,正是颜元今那对主仆,广陵王世子走在前头,他今日换了身松霜绿绣腾云暗纹的锦袍,腰束白玉带,头上铜钱辫新配扎了条青白色绳结,一眼望去,好一个神采飞扬、清新俊逸的翩翩公子。
陈皮在身后跟着,恨不得上手搀扶,嘴里絮絮叨叨:“主子慢点慢点——”
颜元今浑不在意,甚至还不耐烦扭头扫了自家小厮一眼,陈皮方才乖乖闭嘴。
两人又是招呼都未打一声自卫祁在几人身后穿过,自然地坐上了靠窗的宝位。
李秀色偷偷打量他胳膊,回想起昨夜这厮撕咬自身的模样,惊叹他一夜过后竟能如无事发生过一般,又精神济济起来,约莫也有好好收拾过自己,倒真是个重形象的骚包。正暗暗思忖着,不想广陵王世子的眼神忽而冷冷瞥了过来,她忙一惊,迅速将目光收了回来。
“世子,”乔吟看着颜元今方向,轻皱的秀眉微微一松,问道:“您昨夜歇息得可好?”
后者未应声,反倒是陈皮忙应道:“好好好,主子昨夜自然睡得可好了,如何会不好呢,您说是罢,李娘子?”
“……”
李秀色:?
陈皮说完见对面三人纷纷怔了一瞬,便立马拍了拍自己的嘴皮,坏了坏了,他着急替主子遮掩,口无遮拦,也不知怎么一时嘴瓢问到了这李娘子头上。
乔吟果然面露奇怪,卫祁在更是不解道:“这世子睡得好不好,缘何要问到李妹妹头上?”
李秀色忙道:“我住世子隔壁,离得近了些,昨夜陈皮小哥当是这个意思。”
陈皮忙擦擦汗,点头如捣蒜。
期间不敢看主子一眼,生怕被眼刀生刃。
乔吟又看了颜元今片刻,没有多问,遂将目光收了回来。李秀色见她瞧那骚包的眼神颇有些古怪,还未来得及细想,忽听卫祁在道:“李娘子,你可还记得昨日于停尸房闻见的焦味?”
李秀色点头:“记得,我尚在奇怪呢,既是七八年前发生的火灾,为何到如今气味还如此清晰。”
卫祁在道:“今晨我与乔姑娘又去了趟,该地偏僻,虽未见着那王五,但是偶遇一位拾柴娘子,问到了些。”
“原来那停尸间是破败后改用的,八年前还是个新造的妓馆,名为采泉班。说是在开张前一夜,忽起了大火,楼里当晚大抵有一二十人,却唯跑出来三人,其余皆死在了大火之中。”
他说着,叹口气:“我那日罗盘所探,多半是楼中枉死人的冤气。”
李秀色心下大骇,喃喃道:“焦味经久不散,怕也是因亡魂久久不去。”
乔吟道:“那看门的王五昨日说的倒也不是大话,听那娘子言,这王五原本也是村中富商,这妓馆当年便是由他领头,同几位兄弟承包建设的。楼烧了后,王五虽捡回了一条命,但一番心血都砸在了里头,自此一蹶不振,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此人贪色好赌,嗜酒好烟,身家迅速败光后,便守着这一处焦楼度日,活得连同乞丐都不如,性情愈发疯癫,恰好村中需一方停尸处,有人提议便用采泉班,此地阴气重重,恰配死尸暂留。本以为这王五会不愿,谁料他一口便答应了,但需村里人给他钱,还要自己包揽看门及仵作活计,每送来一个死者,都得让家属给他点烟酒钱,待人家将尸体运走下葬,他还会去帮忙埋了,再骗些酒钱。”
她哼一声:“此人只在乎有酒有烟,一条命全凭萎靡颓败之事吊着,自是不怕鬼神,也不惧僵尸的。”
李秀色沉吟:“难怪见他虽衣着破烂,言语却嚣张至极。”
又问道:“卫道长,可曾探到那害人飞僵下落?”
卫祁在摇了摇头:“奇怪得很,此村虽有尸气,却过于浓厚,将村子全然笼罩,随处一个角落便可感知,且罗盘指针方向飘忽不定,时而朝东,时而向西,压根无法准确辨别那僵尸所在。”
李秀色奇道:“为何会如此?”
卫祁在轻皱起眉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此地或是……”
话未说完,忽听不远处小二道:“上菜了!”
掌柜一死,这全能小二倒是包揽了店中一切活计,上至老板,下至厨头。年纪虽不大,但约莫是自幼锻炼出来的手艺,倒是顿顿做得美味。
他毕恭毕敬给颜元今那桌呈上陶盅,对陈皮道:“这是按您吩咐,特意给这位公子做的补汤。”
陈皮忙掀开盅盖,拿手扇扇那热气腾腾的香气,而后乘上一小碗鸡汤递上去,狗腿道:“主子,快些尝尝。”
颜元今慢条斯理接过,瓷勺勾了少许,轻喝下一口,待香味在舌尖蔓开时,眉头却是一皱。
陈皮瞧见主子神色变化,忙紧张道:“主子,怎么了?可是不合您口味?”
他扭头怒看小二:“你怎么熬的!”
小二双腿当即一软,额上当即冒出细汗,颤声道:“我……”
颜元今道:“等等。”
他将目光落在盅中那被拔了毛整炖的全鸡上,拿起一旁竹筷,轻轻挑了一挑。
鸡身很快翻转过来,背后并无异样,皮肉丰满,血水也均被放干,唯独底下能看见两三个清晰的印记,似为尖齿所留,还染些黑压压的气纹。
广陵王世子将筷子一扔,“啪啪”摔在小二脚边,这才抬眼看向他,冷笑道:“说说罢,拿这种东西糊弄我,是有何用意?”
小二瞧面前这小公子一看便不是好惹的,立马哆嗦着身子,全盘交代道:“公公公子,实在并非我怠慢您,可后厨院中确实没有活鸡了,早在几天前便都被那黄鼠狼咬死了!”
陈皮险些气晕过去:“什么?!你意思是,你给我家主子吃的,是早死了几天的死鸡?还是被那般牲畜咬死的?!”
小二腿抖得愈发厉害:“我这也、也是无奈之举啊。”
陈皮手指着他,不住颤啊颤:“我不是分明给过你银两,叫你出去采买么!”
小二嗫嚅道:“那不是,不是不敢出去嘛……前几顿都是我用后厨的余菜做的,都尚新鲜,我便想着也不差这一次……况且,外头约莫也买不到几只活鸡了,最近村中那黄大仙泛滥……”
颜元今盯着鸡身上牙印,琢磨方才所尝的那怪异之味,不由哂笑一声:“你如何晓得是黄大仙?”
小二当即一愣:“除了是那畜生还能是……”
他话头戛然而止,愣道:“公子、公子的意思是?”
“——是僵尸。”
未等颜元今出声,一旁凑过来观察片刻的卫祁在已率先回应,而后沉吟道:“汤中有混沌之气,加上这牙印存黑气,可见这鸡确然是被僵尸咬死的,至于鸡血,应当也是那僵尸饮尽的。”
他抬头看向小二:“可否领我们去后厨看看?”
*
一行人来至后厨,果然看见灶台下畚箕中放着几只死鸡,卫祁在蹲身一一查看过去,凝神道:“竟皆是被僵尸所咬。”
李秀色在旁道:“是那飞僵?”
卫祁在摇头:“不像。”
他神色严肃:“飞僵只吸人精血,并没有对家畜动手的先例。且他速来不会齿咬,这看上去并不是飞僵所为。”说着,皱了皱眉,低声道:“难不成此处还有旁的僵尸?”
“有旁的僵尸,喝、喝了鸡血?”李秀色顿时一愣,问完后也不知为何脑中倏然冒出一个人影,下意识便朝站在后方,正一脸好整以暇的颜元今看去。
接受到她古怪目光的广陵王世子:?
他忽而笑了,似是被气笑的:“你——”
声音阴恻恻问她:“看我做什么?”
“……”
李秀色心头一跳,忙“啊”一声,假意自他身侧眺望过去,打哈道:“不不不,世子您瞧错了,我没在看您,在看他呢。”
颜元今:?
陈皮对上李秀色的视线,惊讶万分:“看我?”
李秀色一脸认真地夸道:“才发现陈皮小哥气色这般的好,你平日可是用什么灵丹妙药保养过?”
陈皮当即受宠若惊,摸摸自己的脸颊,赧道:“是么?李娘子这说的何话,小的身为男子,要作何保养?这无非是天生丽质罢了。”
说到底他也算是个长得还行的小白脸,往常站在主子身后,旁人一眼只能瞧见主子,还是头一回有人夸他。
陈皮心中顿时美滋滋了起来,以往对李秀色的偏见当即消了大半,看向她的眼神也不禁多了几分赞许,心道这果然是个很有品味及眼光的小娘子。
李秀色被他这莫名变得亲切的目光闹得浑身不适,抖了抖肩膀,再不敢朝他们主仆看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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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卫祁在要出门再探查一番。
一行人走在一处,广陵王世子及小厮在最后方,虽与前三人隔了些距离,但李秀色一回头还是依然能瞧见。
她不由感叹:“世子眼下倒是不似以往,肯与卫道长同行了。”
陈皮在后头申明道:“李娘子,此言差矣,主要是主子正好也要来这些地方,不得不和你们走一路罢了。”
他此言非虚,这一路计划是顺着遇害的几家一一寻过去,看看同亲属是否能问出何线索,每敲开一扇门,陈皮都会第一个冲上去,替主子问这问那,还极为全面,几乎没给卫祁在开口的机会。
最后两处乃钱有来及孙则命的家宅,比先前经过的每一处都要富庶,孙家人没了一家之主,两三个月过去还是一片哀丧之气,说不上半句话便呜呜哭起来,什么也没问出。反倒是钱家人看得开许多,主母娘子大抵三十多岁,唤做钱庄氏,上下打量了面前几位少男少女一番,着重多看了那锦衣铜钱辫的小公子两眼,啧,这小郎君模样倒是俊。
陈皮适时挡住这庄娘子色眯眯的视线,问道:“你夫君是何时死的?”
庄娘子又扫了扫这小白脸,道:“一月前的初三。”
“他出事那两晚可有何异样?”
“并无。”庄娘子说完,又随意“啊”了一声:“前一日午后,他曾同我说,睡梦中听见了锤墙声,好像还看见谁在废弃无人的房中点灯。”
“同你说?”卫祁在找着机会先一步问道:“你自己为何没听见?”
庄娘子瞧见问话的换了个看身形比方才那小白脸更强壮的男子,态度当即暧昧了几分,眼神在他身上飘了飘,应道:“小郎君不知,我二人早便分房睡了。”
乔吟将卫祁在朝后拉了拉,挑眉看她:“你夫君因僵尸横死,你为何看上去丝毫不惧?”
“为何要惧?”庄娘子哼道:“多的是人保护我。况且,那老不死的之所以会被僵尸弄死,还不是因为过去作恶太多了,得罪了不少人,才被寻仇上来。”
寻仇?
卫祁在忙问道:“他对谁人做过恶?”
庄娘子道:“我哪里晓得,这村中穷苦些的,背地里都指不定怎么恨他哪,满世界都是他仇家。”
“……”李秀色道:“这钱有来看样子还是个作恶多端的。”
“可不是,”庄娘子瞥过,嫌弃地在她额角胎记上扫了扫,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又道:“这死去的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祁在皱眉:“你都认得?”
“不是我,”庄娘子道:“是那老不死的认得,几人一丘之貉,仗着有些臭钱整日招摇过市。要我说,小道长,你们抓紧去保护好村中其他家中有些基业的罢,没看见那僵尸弄死的都是有钱人么?许是什么穷鬼化了僵,嫉妒生恨,才将他们一个个杀过去呢。”
卫祁在沉吟片刻,正要继续再问些什么,却忽听宅中传来一声:“幼娘!好了没,我们可是要忙正事了呢。”
那声音何其痴魅,分明是男子嗓音,却柔得好似没了骨头。
庄娘子面上当即染上几抹红晕,啐道:“晓得了!你猴急什么!”
话音放落,便又听另一男子声响:“幼娘,快些来陪陪我,奴家也等不及了。”
庄娘子红唇勾起,再也无心同卫祁在等人交涉,匆匆敷衍了事,关门回屋了。
几人在门前怔仲许久,卫祁在茫然道:“他们为何这般着急,要忙何正事?”
乔吟心中猜测出了七八分,羞红着脸,清清嗓子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唯独李秀色精神抖擞,一如观看御尘镜当晚,兴奋道:“我晓得了,是面首!没成想这卫朝竟还能有庄娘子这般人物,难怪她夫君去了一点也不伤怀,难怪她瞧你们三位的眼神都不大对劲,难怪她说有许多人保护——”
她连声啧啧,感慨摇头:“艳福不浅哪。”
卫祁在与乔吟闻言皆是一愣,陈皮毕竟听过不少野戏,知道不少香艳野闻,忙在他二人身旁做了解释,二人闻声随即便纷纷面红耳赤起来,倒是颜元今自李秀色一开口便黑着脸将目光移至了她身上。
面首?
这紫瓜还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更别说提起此事面上半分娇羞也无,甚至激动万分,嚷嚷得恨不得全村都能听见……她当真是个女子?
*
直到回至客栈,卫祁在与乔吟还是双双红着脸,并未在堂中多待,随意用了膳,便各自回房了。
倒是李秀色胃口大好,坐在堂中大吃大喝,这小二中午被广陵王世子教训一顿,晚膳便做得更用心了些。
吃着吃着,忽见颜元今独自下了楼,这骚包一归来便先行回了房中换了身衣裳,只因下午那件在外溅着了泥,倒真是没半点亏对他那养尊处优的挑剔性子。
他一身青鸾色襕衫,身姿挺拔,长身玉立,眉眼即便于栈中枯黄油灯下也鲜焕万分。
李秀色默默将长面吸进嘴中,盯着他愈走愈近的身影,脑中忽又想起昨夜那双殷红的眼,与他桎梏住她的力道,和脖颈上*啃*咬的触感。
她冷不防抖了抖身子,总觉得那触感犹新,叫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脖子。
维持着左手提筷,右手护脖的姿势,她瞧见广陵王世子琥珀凤眸中略过一丝讽意。
本以为他会径直自她身旁穿过去,谁料却突然停在了她桌边对面,而后一脸从容地坐了下来。
李秀色动作一僵,哆嗦着问:“世子,您、您这是?”
颜元今头也不抬:“吃饭。”
“……”
她想起这厮确然还未用晚膳,不过他为何会主动在她对面坐下?陈皮在何处?主子吃饭他为何不跟过来?白日里有其余几人陪着尚可,眼下唯独他二人面对面坐着,她回想起昨夜种种,心中总有些莫名的紧张,不过诚然也是要做任务的……
正于心中建树,却听他先发制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帮我拿碗筷?”
语气颐指气使,听在李秀色心中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忙不迭二话不说去做了,擦擦干净,递到世子手中。
“盛汤。”
李秀色知他喜吃鱼,忙多乘了一些鱼汤过去,方才坐回原位。
世子尝上一口,垂睫道:“这鱼汤滋味鲜美,倒是好喝。”
他“喝”字咬得偏重,李秀色还未消化过来,又听他道:“这鱼肉也尚可,一口咬下去,肥美清香,就是稍硬了些。”
他啧一声:“倒是锻炼牙口。”
这一会“喝”一会“咬”的,着实令李秀色有些坐立不安,纵使这会功夫托他主动的福已完成了两次任务,可还是难免局促起来,手中筷子也“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今日已不是十五了,这厮不会犯病罢?任务是要做的,被咬死可便什么都没了。
对面那厮察觉她动静,便在此时倏尔掀了掀眼皮子,神色带着猜不透的似笑非笑:“这么害怕做什么?怎么——”
他刻意顿了顿,再轻轻“啊”一声,幽幽道:“难不成是怕我吃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