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生子

    此话一出, 李秀色心头顿时一跳,忙追问道:“怎么说?”

    辛端远目光渐露回忆之色,低声道:“家父本说, 这是一个秘密, 断不可告诉旁人——”

    “我那姑奶奶, 原是有子嗣的。”

    尤老愕然,惊诧道:“有子嗣?怎么可能,名册上分明……”

    “那是因祖父有意瞒着。”辛老爷子未等说完,咳嗽一声,忽抬手道:“小闺女, 劳烦你,帮我递杯水来。”

    李秀色忙应声, 转身速倒了杯热茶过来, 不忘细心地吹了吹, 方递过去道:“小心烫。”

    颜元今瞧在眼里, 忽想起她方才给自己递的那一杯,倘若不是他天生对痛觉不甚敏感,只怕是皮都要脱落一层吧?

    心中不由冷哼,她倒是还知道帮别人吹吹。

    辛老爷子酌上一口,热了嗓子,方继续道:“她犯了族规,与外人有染,还私自生下了孩子。这放在过去是要行族中火罚的重罪, 如何、如何能被老族长知晓?”

    他年岁虽大, 思路却尤然清晰,一边回想幼时父亲所言,一边缓缓道:

    “祖父与姑奶奶姐弟二人自幼便被卖去了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月氏阿柳去的, 便是青山镇上,姓顾的那一家。”

    “那家里有一位独生的公子,大约长她两岁,样貌虽算不得出挑,却气质出尘,博学多才。月阿柳自幼没读过书,那公子性子素来又是个傲慢的,见府上新来了个小奴婢,虽生得漂亮,却大字不识,还挂着下等族的牌子,大抵是整日读书无聊透顶,少年心性,便常常取笑逗弄于她,以此找些乐子。我这姑奶奶年纪虽小,性子并不软弱,次数多了便也会稍加反抗,那公子许是见惯了逆来顺受的,觉得她有趣,又或是为了更好地讥讽她,便留在了身边做陪读丫鬟。”

    老爷子叹了口气:“祖父曾言,大抵是做陪读的这几年,二人朝夕相处,才叫姑奶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生了不该有的情愫,留下了祸根罢。”

    “几年后,月阿柳早过了出嫁的年纪,公子却行了冠礼,同邻府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迅速定了亲。彼时的公子也再不需陪读丫鬟,便将她赶回了别院,做回个普通的女婢。她一步步看着公子与那小姐相会,上谈诗词,下有歌赋,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比人,二人也很快成了亲,夫妻琴瑟和鸣,好不幸福美满。”

    “只是婚后没过几年,当时的顾家老爷却忽然病重,急需冲喜,举家上下便都盼望着能有个孙儿,然而直至又过了几年,老爷故去,那小姐也未能有所出。丧期过后,顾母竟也悲痛过度随之而去。顾家公子一夜之间成了一家之主,许是因短短时间便失去双亲,那一阵子,他整个人便宛如行尸走肉,日渐颓废……有一日,竟在夜晚归家时醉了酒,恰摔在了月阿柳房门前不远处。”

    “我那姑奶奶本就记挂着他,担心他身体,便先将其搀回房中,想着替他醒个酒,规劝他振作,可谁料后来……后来!”

    辛老爷子未继续说下去,之后的事便也并不难猜,他摇头道:“总之,那一夜稀里糊涂地过去,顾公子因醉酒过度醒来一无所知,月阿柳便将此事瞒在了心中。三个月后,她迟迟不来月事,终于发现已有了身孕。”

    “眼看肚子日益大起来,月阿柳深知发胖的借口越发站不住脚,她在府中快要待不下去了。只是自己又破了族规无法归家,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那几年她本就日渐消沉,早已生无可恋,走投无路之际,很快萌生了寻死之心。可谁知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拦了下来。”

    颜元今道:“顾家公子?”

    辛端远摇了摇头:“是他的夫人。”

    “夫人拦下她,朝她下跪,求她将孩子生下来,过继给自己。”

    老爷子言至于此,竟一声冷笑:“原来那一晚出格之事恰被她撞见,只是她并未作声,更不似寻常夫人捉奸在床大闹一场,而是默默忍了下来。”

    “为什么?”李秀色心中忽而升起一难以置信的念头,惊道:“她难不成……难不成早便有了计划?因自己生不出来,便借月阿柳的肚,生下顾家的子嗣?!”

    辛端远看了这紫衣小姑娘一眼,咳嗽两声,随后点头道:“……正是。”

    “这顾家夫人不仅无法生育,样貌也不如我那姑奶奶,说起来,也正是因为月阿柳的美貌,可遗传给下一代,为顾家存一个好的苗子,才叫她能忍受自己的夫君同别人生这个孩子。”

    李秀色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心之感,也说不上什么恶心,只觉得这整件事都离谱至极,快要听不下去,只问道:“然后呢?月阿柳同意了?”

    老爷子点头:“嗯。”

    李秀色气道:“她简直糊涂!”

    “顾夫人为她打了掩护,谎称此婢生了瘟病需出府静养,在外租了个院子,叫她住于此处。又同时称自己已有了三个月身孕,顾公子得知此消息,欢喜至极,整日留在家中,精心呵护自己妻子和那未出世的孩儿。起先顾夫人还以枕为掩,后怕自家夫君怀疑,便借口要去山上佛堂安心养胎,因她本就信佛,顾公子虽不舍,但也同意了。”

    “几个月后,月阿柳早产,顾夫人收到消息,也随之‘小产’,连夜将刚出世的孩子抱了过去。”

    颜元今嗤道:“真是好一出戏。”

    “此后几年,恰逢战乱,下等族人趁机反抗,月氏便是闹得最凶的那一支。祖父从他为奴的大户中逃了出来,专程跑去顾家宅中寻十多年未见的长姐,试图将她带走,脱离下等身份,跟随月氏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只是月阿柳却迟迟不肯,祖父百般询问,才自她口中套出了前因后果,知她甘愿留在顾家继续做婢,是为了那个孩子。”

    “顾家小少爷当时已然有三四岁,生得眉清目秀,冰雪聪明,俨然一个小粉团儿。祖父有一回趴在墙头朝内偷看,正见那娃娃于亭中被顾家夫人抱在怀里逗着玩,手里捧着个布偶,不小心掉在地上,恰沾到一旁月阿柳拖地时溅出的污水渍,娃娃当即大哭了起来,月阿柳连忙丢了拖把,将他将布偶捡起,却被孩子指着鼻子,边哭边骂‘脏了!我不要了!都怪你!下人!坏女人!我讨厌你!’,我那姑奶奶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脸色有些发白,满眼先是慌张,又转而皆是心痛,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祖父气极,说要去给长姐将孩子讨回来,要替她讨个公道,可却被她拦了下来,他便退而求其次,只想将姐姐带走,可后者思虑良久,也还是摇了摇头。”

    “那布偶终究被月阿柳洗了干净,还连夜在其中塞了个布条,又细细地缝好,才还给了小少爷。布条上头绣着‘阿绣’二字,那是她偷偷替孩子取的小字。”

    “阿绣。”广陵王世子默默念出这两个字,忽而问道:“是哪个‘绣?’”

    辛端远道:“‘绣工’的绣,因我这姑奶奶最喜织布女红,才取了这个字,只可惜也只敢在背地没人的时候偷偷跟祖父这般喊他。”

    颜元今挑了下眉。

    有意思……呵,这小字真是有些熟悉呢。

    老爷子继续道:“第二年,祖父的孩子也出世了,他为让其长姐开心,便将家父的名号也取为了绣字,只为能让这个名字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并直言他的孩子便如同姐姐的孩子一般,也算是给了她一些安慰。”

    “祖父言,后来他与姐姐诀别,彻底返回族中,并依诺诓骗族长月阿柳已死,等过了两年,再回顾家打探,才得知,原来在几月前,我那姑奶奶便已郁郁而终了。尸体不知埋在何处,他并未寻得,只暗中发誓此生再不愿踏入顾家那令他厌恶之地,也不会承认顾家与他有任何联系。”

    言尽时,在场数人许久没有作声,似乎仍在对这往事愕然之中。

    李秀色最先道:“所以、所以自顾家如今的曾祖父母那一辈,便全是、全是月阿柳的后代?那顾隽……顾隽岂不也是她的血脉?”

    虽不知她口中顾隽是谁,但辛端远仍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颜元今冷哼道:“难怪那日我在顾家翻看祖籍画像时,发现顾氏高曾祖父母样貌一般,到曾祖父那一辈,却生得临风玉树,原来是随了母亲的美貌。”

    李秀色奇道:“可是既然那顾小少爷遗传了月阿柳的上好容貌,顾家公子难道就未曾发现二者相似?”

    辛老爷子道:“这一点,我那姑奶奶自也想到了,她从外归府后,脸上便整日画着一些斑点,谎称是瘟病后的遗留……”

    他语气顿了顿,瞧李秀色一眼:“同姑娘脸上那道一般,或许要比你更甚罢。”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摸了摸眉毛。

    “顾家上下定不会对一个面上染了污垢的人有多注意,顾家公子更甚,他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哪回在意孩子长得好看还是一般?更不论还未等孩子长大长开,我那姑奶奶便已故去了,想来那顾公子怕是早忘了她原来长什么模样了罢。”

    语毕,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李秀色心中也难受至极,忽而又想起什么,问向颜元今道:“那日看顾家祖籍册时,我和小道长等人也在场,为何我们却没发现画像异常?”

    颜元今懒洋洋道:“大抵旁人都没我以貌取人罢。”

    “……”

    李秀色心说这厮对自身认知得还挺深刻,却还是“诶”一声,道:“世子怎能这般说自己。”

    颜元今睨她一眼,忽而哼一声:“谁让本世子眼里素来容不得丑人?”

    李秀色忽觉脖间发凉,深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不敢吱声了。

    第52章 下雪

    辛氏父子在一旁却睁大了眼睛。

    若他们没听错, 方才这小郎君自称的是世子?两人瞧颜元今一眼,虽万般惊讶,却也没有出声。

    广陵王世子则是看着被吓得缩了缩脖子的紫瓜, 哂笑一声, 继续回正题道:“难怪顾家上下都历经怪事, 原是祖上乱来了这么一遭。”

    又道:“想来顾隽那妹妹便是因她竟生的与自己这真正的高曾祖母年轻时最为相像,才以至于被这东西染上的怨念最深,便也最为病重。”

    李秀色又将脖子朝前探了探,不解道:“荫尸见自己后辈长得像自己,不该高兴么?为何还……”

    靠在床边的辛老爷子摇了摇头:“越是相似, 便愈发会提醒她回想起昔日往事,叫她心有不甘, 无尽愤恨……以至于, 走到如今这地步。”

    李秀色稍怔, 忽想起乔吟曾说, 顾茵茵年初因顾家老太太去世后才回了祖宅一直住着,顶着这张脸,每日与那地底的棺材“朝夕相处”,怕是这般才渐沾上了重疾。

    “当年她虽同意将孩子赠出,但想来至死都带着怨恨与遗憾罢。”她喃喃道:“原来……这便是她的怨气所在啊”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尖叫,似是谁在外受了惊吓。

    辛绍磊听出那声音,急道:“是辛柔!”

    他眼下在床边搀着辛老爷子, 并不方便起身, 李秀色忙主动道:“我去看看。”

    说着,便绕过里卧,行至门边, 然而方拉开门,动作却忽滞在原地,直愣愣地看向前方。

    方才在屋内不觉得冷,开门时却觉一阵寒气逼人。

    天下细细密密下起什么,乍一看似雨,瞧仔细了,才发现是雪。

    他们在屋内的这一会儿功夫,外头竟已变了天,晨曦被云雪抹去,地上也不知何时铺了薄薄一层,远处院中晒着的染布早被人收进了屋,缫车上也没再运作,蒙上银白之色。

    这大抵是今年的第一场。

    李秀色呆呆看了半晌,才将目光朝右方移去,一黄衣小娘子跌坐在石阶旁,似崴了脚,正指着不远处一个东西大骂:“我好心摸你,你竟敢绊我!”

    李秀色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只见角落雪地中,正趴伏着一只黑猫,它毛发极长,正应激炸起,许是与辛柔相撞也被吓着,正警惕地环顾四周,察觉到李秀色目光,一双猫眼绿油油便朝她望了过来。

    她登时一机灵,下意识要跑,瞧见辛柔还摔在地上,便咬了咬牙,还是上前搀扶,一边戒备地望着那野猫,一边道:“你没事罢?”

    辛柔瞧见是她,一想起那世子将自己同这胎记女比较,心中顿时不快,将她手用力甩开道:“不要你管。”

    因动作太大,臂上猫毛飘至空中,恰飞至李秀色鼻尖,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下一瞬,便听不远处忽而“喵呜”一声,那黑猫朝这边窜了过来,李秀色避之不及,恰被它扑进怀中,她只觉腹部吃痛,朝后退贴在墙上,反应过来时,那猫早已跑了下去,一溜烟没了影儿。

    李秀色心仍在扑通直跳,低头瞧见自己身上粘了不少猫毛,还清晰可见几处染了污泥与雪水的爪印。

    她面色有些难看,呼吸稍显不快,下意识扒住了墙边。

    辛柔古怪瞧她一眼,不晓得这婢女犯什么毛病,她兀自站起来,一瘸一拐朝祖父房间方向走,而后进了屋,人还未至,已然出声埋怨道:“爹爹,我早说叫你别把那东西捡回来,脏兮兮的,您瞧它做的好事!”

    辛绍磊见女儿进来,问道:“你不是早便回房了,为何会在外头?”

    “我都听见了。”辛柔语气忽而欣喜:“这么说,青山镇上那顶有钱的顾家,岂不是就是咱们家的亲眷了?”

    辛绍磊眉头顿时一皱:“少胡言乱语,什么亲不亲的!”

    “本来便是……”辛柔艰难地行至里屋,方娇嗔完,瞥见广陵王世子正坐在桌边,虽未抬眼看她,也顿时噤了声。

    尤老瞧只有她进来,不由奇道:“那位小娘子呢?”

    “谁晓得,”辛柔说着,神态委屈道:“尤老,您瞧,我衣服都被那野猫撞脏了,畜生便是畜生,不入流的东西……”

    辛绍磊眉头皱起,辛老爷子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膝下就这一个孙女,素来被辛家上下捧在手心,因他自幼过惯了苦日子,便不想叫孙辈也去受苦,可谁知倒将这独孙培养得骄纵了些……倘若叫她回百年前下等族的日子,怕是半天都活不下去罢。

    颜元今掀了掀眼皮,忽问道:“外头有猫?”

    辛柔不知他怎的关心这个,心中有气,也不敢不答,只道:“是。”

    颜元今没作声,只将目光上移,见这小娘子的发丝上,正沾了几粒雪珠。

    他稍稍一怔,目光下意识朝门外看了过去。

    *

    李秀色扶着墙慢慢蹲下,她眼睛有些痒,面上也升起几丝痒意,虽想抬手去抓,却还是艰难忍住。

    倒也不怪那猫,只怪自己不争气,惧猫还过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般严重,以后若是因此死翘翘了,旁人知道都得笑掉大牙罢?

    正想着,忽听一阵簌簌声,似谁踏雪而来,不多会,面前便停了双如意云头黑锦靴。

    “还活着?”

    广陵王世子语气轻描淡写,却是稍稍俯身,正要问出第二句,忽见面前这紫瓜猛然抬起头,他与她满脸长出的红点对上,登时吓了一跳,当即起身,正要将这丑八怪推开,却被后者一把抱住了大腿:“世子!”

    她听着脑内系统的通关声,声音有些微喘:“我、我呼吸不过来。”

    颜元今站着未动,嗤道:“怎么,真快死了?”

    “……”

    李秀色摇头道:“还没到那程度。您可能不知道,我、我不仅怕猫,若触到猫毛,便会立即起一些不适的反应。”

    颜元今唔了一声,他其实是知道的,当时听她跟顾隽提起,还觉得这丑丫头胡言乱语,如今见到,才知她所言是真。只是,怎的这般严重?尤其这张脸,本就一言难尽,眼下真是……啧。

    他难得好心问:“还能起来?”

    李秀色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再缓一下便好。”

    颜元今道:“死不了的话,便将手松开。”

    李秀色有些紧张:“我怕那猫再过来。”

    颜元今:“不会。”

    李秀色这才放心松了手,摸摸脸道:“我面上这些……过会便会消掉的。”

    “嗯。”

    广陵王世子淡淡应完,又看向她的脸,嫌弃地摇了摇头。

    随后道:“那帕子呢?”

    李秀色知他说的是之前被辛柔丢的那一只,她想着材质上乘、丢了浪费才随意捡的,便道:“在我袖中。”

    “嗯。”颜元今道:“蒙上。”

    见这紫瓜未动,他便瞬间没了耐心:“你面上这东西经了风,严重起来怕是小命真的会不保,你想死不要紧,本世子断不会拖个尸体回去。”

    李秀色一愣,这才忙将那帕子拿出,系在脸上。

    颜元今没再说话,倒也没走,只转身看向院中,见雪势渐渐大了起来,漫天飘扬。

    李秀色也怔怔看着,而后道:“世子,你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母亲是在雪天去世的罢?”

    她皱起眉头,小声说:“我讨厌下雪。”

    颜元今答得漫不经心:“不记得了。”

    而后笑一声:“我为何要把你的事放心上?本世子对旁人的身世并不关心。”

    李秀色瞧上他侧脸,忽道:“但我对世子的关心。”

    颜元今闻声半晌未动,旋即转回头看她,神色晦暗不明。

    “关心我身世?”他冷笑:“为什么关心?”

    李秀色没回,只看向他的眼睛,这人生了一双极好看又极张扬的眼睛,凤眸狭长,眼角微微上挑,眸中瞳色更如琉璃琥珀般清透,虽散着傲慢,却依旧动人心魄。

    她忽想起在硎尸洞中昏昏沉沉时偷听来的话,心中只觉得荒唐。

    这样一双眼,如何会变成红色的呢?

    她很快将目光移开,状似无意问道:“我惧猫,厌雪。世子便没有惧怕、又不喜的东西?”

    颜元今道:“没有。”

    说完目光又落至她的耳钉处,随后冷哼道:“如若非要说的话,不喜道士,更不喜丑人。”

    “……”李秀色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

    她叹息一声,继续看着面前的雪,而后忽而抬起手去,接了一片,小声道:“雪真好看,可我就是不喜欢。”

    大片大片雪花落下,她蒙了帕子,只露出一双此刻稍显暗淡的杏眼来,掌心伤疤渐渐被雪覆盖,不多时,远处竟飞来一只全身白羽的雀鸟,稳稳停在了她指尖。

    李秀色双眼倏尔便亮了起来,激动道:“世子,你看!”

    她一把抓住那雀鸟,又立马从袖中掏出了另一只一模一样,但体型稍小的白鸟,道:“这是传音雀!我袖中雌鸟是乔姑娘在来路马车上借予我的,与飞来这只雄鸟是为一对。雌雄二鸟素来由她与卫道长二人各持,可互相千里寻人传音,此鸟速度非常,极为神奇,闲来无事传传情话,指不定还能增加二者情谊。”她兴致勃勃朝这应当没见过此等宝贝的广陵王世子科普了一番这情侣鸟的功效,最后才道:“眼下想必是他二人有话传来!”

    只见雄鸟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里头随后传来了卫祁在熟悉的嗓音——

    “李姑娘,我与乔姑娘于昨夜艰难寻见月氏一支,得知原来籍册名录皆在你们所寻的那一支处。南北两端相隔甚远,眼下时辰无几,事不宜迟,我二人需先回府布阵,不知你二位可有收获?劳烦速速回信。”

    李秀色忙不迭对完成使命的雄鸟说话,将他们已寻着线索的讯息收录进去,并表示也会立马动身回府,叫他们不必担心。

    随后拍拍另一雌鸟脑袋:“好啦,眼下用不着你了,你也跟着它回去,去你主人身边罢。”

    她松开手,见二鸟张开双翼,渐行渐远。雄鸟在前,雌鸟随后,不愧是一对,倒真有些双宿双飞之感。

    李秀色尚在艳羡,忽见远处雪空竟又飞来一只扑扇着翅膀的雀鸟。这一只通体火红,极为张扬。

    李秀色眼睁睁看着它停在了广陵王世子的手中,与此同时,在他怀中也掉出了另一只体型偏大的红鸟。

    这、这不是——

    李秀色惊诧之余,脑中忽而想起乔吟曾言:世上仅有两对,另一对被奉到了宫中,也不知落至了哪位手里呢。

    打她方才开始自顾自介绍起,颜元今便没再出声了。眼下他终于懒洋洋开了口,带一丝似笑非笑:“我倒是想问问你,那破道士怎么会有这东西?”

    他幼时去宫中玩耍,在藏宝阁无意瞧见了角落里这玩意,琢磨了两下便学会了玩法,皇伯父见他喜欢便随手赠予了他,只说是旁人进贡的稀奇玩意。后来他出去断案时总会带在身边,也算是贴身之物了,必要时分出一个,纯粹是为了传信方便。

    这紫瓜说什么,情侣鸟?

    李秀色打了个嗝,怔怔道:“是、是卫道长的师尊做的。”

    谁料此言一出,颜元今脸色顿时一变:“哪个师尊?”

    李秀色回想道:“好像是叫……度衣真人?”

    颜元今面色黑了下来,半晌才道:“你确定?”

    李秀色点点头:“确定,我——”

    谁料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广陵王世子将手上那一对绝情地扔在了地上。

    这宝贝他就这么丢了?哪句又惹到他了?!

    李秀色只觉莫名其妙,伸手要去捡,忽听那个被摔得在地上滚了两圈的红雌鸟眼珠一滚,随即便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主子——!!我与顾公子一无所获,已回宅中等了,您何时回来哇?您可还安全?你小心贵体,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王爷定饶不了我啊啊啊!”

    “……”

    李秀色忽而觉得好笑。

    真是暴敛天物,人家小情侣的玩意,他倒好,拿来跟小厮当信鸽用。

    她眼下已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拿着这一对红鸟,珍惜道:“世子还要么?您若是真不要了,那我便要了。”

    颜元今瞧她一眼,半晌没吭声,也不知怎么想的,看见面前紫瓜要朝怀里揣,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还回来。”

    李秀色再次失笑。

    果然,这厮就是有病。

    第53章 回程

    得知颜元今乃是当朝世子, 辛家自不敢怠慢,叫人准备了丰盛膳点,给这两位享用, 李秀色急着要走, 本要推脱, 谁料广陵王世子却痛快地应下了。

    虽吃过糕点,终究难以饱腹,李秀色耐不住也喝了一小碗粥,外加一块粟肉饼,她面上红点还未消尽, 不敢摘帕,只能掀开下端入口, 倒也甚是麻烦。饶是这般速度, 比之那厮却也快上许多。

    瞧见他竟还慢条斯理地用勺子乘汤, 小口小口喝着, 李秀色终于有些坐不住,提醒道:“世子,咱们该启程了。”

    “急什么。”颜元今道:“你既已传音过去,想来那臭道士自会摆平。”

    这厮语气事不关己,李秀色心中恨不得翻白眼,嘴上只道:“眼下时辰不早了,快要到卫道长所说三日期限,也不知那荫尸好不好对付, 世子您武功高强, 早些回去,也能早些有个照应。我们既已确认顾家乃荫尸后人,可见顾公子他们时刻便会有危险……”

    颜元今抬眼道:“担心顾隽安危?”

    冷不防被这么问, 李秀色下意识点点头,道:“您不担心么?”

    颜元今轻笑一声:“没你担心。”

    “……”

    李秀色总觉得这骚包语气带刺,大抵是自己过去找顾隽帮了太多忙,毕竟原是他最好的兄弟,眼下却几次三番成了她的帮手,想来这世子早就心有不爽,将他俩视作一丘之貉了。

    吃饱喝足,广陵王世子终于落筷,擦了擦手:“行了,走罢。”

    辛家及尤老忙来送行,临别前颜元今看了忧心忡忡的辛绍磊一眼,道:“你们虽也能算上月阿柳后辈,更是近亲,但看上去并无大碍,除了那老头是年纪到了,”他说着,顿了顿,又朝其身后的家院望了眼,继续道:“瞧这日子过得也算是风生水起,想来那荫尸过去将来都作不到你们头上,安全得很。”

    李秀色也道:“几位不必担心了。”

    说话时总觉得那辛柔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不经意瞧过去,却见她盯着她面上这眼熟的帕子,神色中竟带些幸灾乐祸的骄傲之感。

    辛绍磊也早注意到这紫衣小娘子方才出去了一趟后便蒙上了面,心中不由有些好奇,不禁道:“姑娘这是……”

    没等他问完,辛柔已没忍住“噗嗤”一声。这世子看来还是有些品味的,终于晓得叫真正丑的人挡住那面孔了。

    李秀色摸了摸脸,正要如实作答,却听颜元今先开了口:“风寒。”

    他声音懒洋洋:“风大雪大,本世子这小婢女最经不得风,便叫她戴了上。”

    尤老道:“原是如此,世子果真是宅心仁厚,对下人也这般体贴入微。”

    颜元今毫不脸红地笑了:“自然。”

    “……”

    辛柔在一旁笑容僵在唇角,半晌没说出话来。

    尤老给二人安排了马车,临上车时,辛绍磊道:“家父方才在屋内交代,虽然我那曾姑奶奶已化为僵尸,但好歹是我月氏辛家祖辈,如若允许地话,倘若可将其制服,化解尸气,能否托信让我前去将尸身接回,行族中水葬,以作安息?”

    辛柔忙道:“我也要去顾家!我还想见见那高曾姑奶奶的后人都什么模样呢,怎么说也是……”

    话未说完,却被辛绍磊摁住。

    颜元今讽笑一声,淡淡道:“能有个全尸再说罢。”

    语毕,拉下了车帘,大雪纷飞间,犊车轮起,缓速而去。

    *

    月氏狡兔三窟不说,这一窟原还有另一条仅有族人晓得的出村的通顺小道,无需过那竹林和窄水路,还可通车马,虽距离更绕了些,但也算是方便。

    这一趟一波三折,李秀色除了晕过去的那点光阴,算得上是彻夜未眠,加上身上受了些乱七八糟的小伤,眼下当真有些累,本想在和这世子同乘车马之际倒贴两把,却不料上车没多久便昏昏睡了过去。

    起先脑袋只是朝下一点、一点,后而便慢慢朝左无意识地歪了过去。

    广陵王世子坐在正中位置,他一夜未睡,却毫无乏意,只百无聊赖地望着侧边车窗外的雪。风掀起窗帘,正觉有稍许凉意,肩膀处却忽而靠上来个什么。

    偏头看,少女睡得香沉,她发丝有些乱,看得出这两日奔波,双髻处插的两朵小粉珠还掉了一朵,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些狼狈和滑稽。

    再低一点头,能看见她刘海下紧闭的眼睛,睫毛不长却微微上翘,像一个个小勾子,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地颤,继续往下看,隐隐约约能瞧见鼻子和嘴唇在帕下凸起的轮廓弧线,脸被蒙上了,倒好似比往日赏心悦目一些。

    ……等等,赏心悦目?

    谁赏心悦目,她么?

    广陵王世子晃了晃神,近乎诡异地想,这个词怎么能和这厮联系起来?

    也不知为何心中又升起一股烦躁,觉得她脑袋很热,以至于靠得自己的肩膀也很烫,再重新瞧她一眼,能瞧见刘海处微微发亮,恨不得倒吸一口气,这紫瓜几天没洗头了?

    在僵尸洞走一遭,脏死了。

    颜元今黑着脸,直接一把推向她脑袋:“不许睡。”

    李秀色脑袋装了浆糊似的晃了一晃,被迫坐直身体,好容易才半清醒过来,听见脑海中的系统通关播报,也没反应过来高兴,只近乎悲愤地想,睡个觉哪里又惹到他了!

    “你打呼噜。”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世子说完,哼一声道:“很烦。”

    “……”

    李秀色微赧。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道,原来她打呼噜吗?她怎么不知道?

    两人一路再无话,很快便被送至了渡口,雪路封船,等了许久才招来一叶竹排小舟,此时已过晌午,好容易过了长河,到茶棚边,终于见着了等待许久的小桃花。

    店家收了钱,将小桃花照顾得极好,牵至棚下,半丝雪也没沾着。

    颜元今满意得很,上了马,才发现李秀色在一旁满脸期待地瞧着他。

    哦,忘了,她来时和乔吟共乘的马车,那车送完人便已回去,她眼下是没有坐骑。

    颜元今好整以暇问:“会骑马吗?”

    这话分明在昭花县他就已经问过一次,李秀色也只好再答一次:“不会。”

    说完继续眼巴巴瞧他。

    她不介意同乘一骑,影视剧中这种桥段多了,反正他长得帅,她也不吃亏,还能趁机完成点任务。这么想着,干脆稍稍伸出手,做出个“只待您拉我上去”的欲拒还迎的姿势。

    “嗯。”

    颜元今点了点头,见她伸手,便自怀中一掏,随后在她掌心丢上一锭金子,指了指不远处:“把那个抢了。”

    “……”

    李秀色扭头,正瞧见不远处停着辆一看就是自家用的犊车,登时嘴角一抽。

    好容易才劝服自己。

    可以,这骚包能给钱已经算是有良心,也不能多求他什么。不过说起来,她今后势必要把这骑马学会了,不然太耽误时间。以及,僵尸洞也给了她提醒,最好还能学会些防身之术,最最好还有个武器什么的。

    像那男主角使的是拂尘,这骚包用的是剑,乔吟虽还未见她出过手但是毕竟是会些拳脚的,没准也会用什么武器,系统还说她最擅抚琴,当真是将闺秀气质及侠女风范融为一体的美人女主,还有那顾隽,顾隽……嗯,那位就先算了……

    想来想去,最后又想回这世子身上,一边厚着脸皮给马车主人塞钱,一边回头偷偷瞪颜元今一眼。

    *

    顾府。

    陈皮已经陪着顾家公子在陈放荫尸棺材的北院外守了半晌。虽说那棺材据说被道长封好了,不到时辰里头的僵尸应当也不会复活,可陈皮仍旧有些发怵,扭头看顾公子,见他却一脸沉稳。

    不由道:“顾公子,咱们还要守多久啊?”

    顾隽叹气:“卫道长和昨昨兄都还未有消息,恐生变故,还是看着点这东西比较好。”

    陈皮无奈点头,忽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白衣身影,那人仪表堂堂,似是方自外归家,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落了细雪,如他面容一般干净,他停步在顾隽面前,问道:“隽堂弟,这荫尸身世可有着落了?”

    顾隽微微颔首:“堂兄。”

    又道:“应当快了。”

    他目光落至顾朝手中抱着的物什上,问道:“这是?”

    “阿夕脚大,我特意让铺子做了双新鞋,今日方去取。”顾朝一脸神秘地笑了笑:“过几日生辰拿出来做礼。”

    顾隽也笑道:“原来如此。”

    他低头瞧见顾朝自己脚上穿的黑靴颇为陈旧,忍不住道:“我见堂兄常给阿夕买新衣或靴子,你怎不给自己也换一双?”

    “能穿便可了。”顾朝笑容疏朗,一脸无谓:“‘君子以俭德辟难,不□□以禄’,我一个私塾先生罢了,不必过于在意这些。”

    “堂兄说的是。”

    顾朝笑道:“那我便先回房了。”

    说完,对二人点了点头,行过此路,渐离渐远。

    陈皮在一旁瞧了半天,想起自己家那个一天换一张新帕子的世子,忍不住啧啧摇头,人与人的差距真大,主子什么时候有这顾家兄弟好脾性的一半便好了。

    还在想着,忽听身后传来“啪!”一声。

    顾隽一愣,忽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陈皮挠了挠头:“是有一个——”

    还未说完,又是“邦”一记,如同重砸什么物什,甚是清晰。

    顾隽讶然一瞬,慢慢转过身去,朝北院门边看了眼,轻皱眉道:“似乎,是从里边传来的。”

    陈皮咽了咽口水:“那、那咱进去看看?”

    “嗯。”顾隽点点头,率先朝里走,陈皮本就是随口提建议,可谁知这顾公子胆子这回怎的这般得大,只得认命腿软地一边替他撑着伞,一边跟在后方。

    甫一进入,二人便都双双怔在了原地。

    不远处,那棺材还摆放在当日被挖出的坑边,外头洒了一圈的无字散符和用朱砂绕了一围的红线。

    棺材板盖已被卫祁在重新关上,只是眼下,这盖板正一下、又一下地猛烈震动,伴随着“邦——!邦——!”的声响,似有谁在里头努力拍捶。

    陈皮的眼瞬间直了,许久才大喊出声:“僵尸、僵尸的棺材板盖不住了!”

    第54章 震动

    他这一嗓子喊完, 转身便要跑,瞧见一旁顾大公子只保持着微微张嘴的姿势,料想他大抵是被吓呆住了, 便急忙要拉他一起, 谁知一下却没拉动, 又听顾隽忽道:“为何、为何会这样?”

    他声音喃喃:“眼下天还未黑,没到应至的时辰,这荫尸为何会如此?”

    陈皮急道:“顾公子,没时间‘为何为何’了!还是抓紧逃罢!再不跑,等它冒出来, 咱们便小命不保了!”

    顾隽摇了摇头,只兀自不解, 微微蹩眉。

    莫非是因为今日下雪, 并无太阳, 它提前“复活”了?

    可即便如此, 卫道长也事先贴下了符,如何会镇压不住?

    还在想着,又听一声更响的“砰!”,那棺材板竟直接挪开了一丝缝。陈皮在一旁眼瞧着,只觉头皮发麻,颤巍巍掐上人中,才勉强没叫自己晕过去。

    顾隽也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他稳定心神, 努力镇定, 心中默念了声阿弥陀佛,才朝那方向望去,却一眼瞧见正在震动的棺材板上似有什么东西滑落。

    他眯起眼, 再仔细一看,才发觉竟是一张符箓。与满地撒着的无字符不同,这一张上头画满了黑压压的线条,正中为一七笔所成的劈天巨掌,想来应是镇压之咒。

    只是这黄符黑画上覆了层湿雪,雪水融化,便也化透了那纸张,撕成两半,脆弱不堪,也再贴合不住,随风摇摇欲坠。

    顾隽瞧了片刻,忽而福至心灵:“陈皮,去帮我拿笔墨来。”

    陈皮惊了,这公子眼下这种关头还有心思吟诗作画么不成?莫不是吓傻了罢!他颤巍巍道:“您要这些作甚?”

    顾隽沉声道:“镇压符破了,我需得再画一个贴上,兴许有些用处。”

    画符?

    陈皮闻言,想着是一线生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忙飞奔而去,只一会儿功夫便抱来了笔墨。他这一路上倒也没碰见几个顾家下人,想来都知道今日是第三日,都躲在房内,没人敢擅自靠近这西院来。

    回来时,眼见那顾家公子已从原先的镇定自若变成了扶墙站着,陈皮瞧他比自己好不到哪去的模样,忽觉有些不靠谱,将信将疑道:“您这、这能行吗?”

    顾隽接过那羊毫,沾了两撇墨,努力站直身子,点头道:“眼下别无他法了。”

    他壮胆上前,自地上捡起一张无字黄符,慢慢朝棺前逼近。

    “砰——”棺材板朝上一撞。

    顾隽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继续上前。

    他停在棺材半步之处,近距离瞧着那滑落了一半的镇压符,稳定心神,将上头的符样记在心中,随后凌空持黄符,依样在上头飞速画了起来,笔尖飞舞,利落潇洒。

    只可惜那原先的镇压符已被雪水损了大半,最底部并不清晰,只能看见往下一竖,随后尾端是向左勾还是向右勾便已无从知晓,顾隽画至此处,手上便稍稍一顿。

    正犹豫时,忽听棺材又一声响,自侧方缝隙中冒出丝丝白烟臭气,随后竟然扒上一只黑漆漆的僵尸手来,那手指甲尖长无比,骇人之极。

    此刻符还未画完,顾隽着实一惊,盯着那手咽了咽口水:“你、你莫要激动。正所谓人死不能复生,还不如早日投胎好好做人,何苦要做僵尸?况且这世上本就应无鬼神,你存在于世间,属实违背常理。”

    他语气商量道:“你若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便先把手伸回去,好好想一想……”

    陈皮远远瞧着,一边抖着腿,一边听这顾家公子在这关键时刻居然还能在那同僵尸讲大道理,他眼下恨不得厥过去,终于忍不住嗷一嗓子道:“顾公子,您快贴呀!”

    眼瞧着那黑漆漆的手还在朝外乱动,顾隽头脑一嗡,来不及多想是对是错,毅然在纸上朝右画去一勾。

    完成这最后一笔后,转身抬手,啪一记便将符纸拍了上去。

    只听“哧”一声,符纸贴住棺面的边缘倏而燃起一圈黄光,那棺下的手瞬间缩了回去。

    顾隽见状,忙又捡起无字符迅速多画了两张。

    全数贴上后,便见棺椁猛然激起一阵极其巨烈的颤抖,那板盖也随之不住碰撞晃动,然而只一会,又忽然消停了下来,此后便再无了动静。

    “停了?”陈皮难以置信地眨眨眼,随即欣喜若狂道:“停了!您把它压住了!”

    他这会腿也不软了,心中只觉得叹为观止,这天下最不信鬼神的顾家公子,眼下却能有这般胆识与用处,瞧他画符的那派头,不晓得的,还以为是道家专业出身之人。

    顾隽在前却毫无动静,一动不动站着,陈皮看着他背影,不由探头道:“顾公子?”

    他怎的一点也不激动?

    却见顾公子朝侧方伸出了手:“扶我一把,快晕了。”

    “……”

    *

    顾朝与顾隽二人作别后,过了西院,并未直接回房,而是绕至了假山亭外,远远便瞧见被拴在亭边的狼犬。

    它趴伏在地,一脸恹恹,见主人过来,终于高兴地摇了摇尾巴,又很快耸拉下去,低声呜咽。

    “青青,”顾朝蹲下身道:“我问过大夫,说你并未生病。你究竟是何处不舒服?”

    他说着,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先把你牵我屋里来罢。”

    这狗自小被他养大,与他亲近惯了,这阵子顾家上下生病,他也染了咳疾,又忙于学堂,便对它没怎么关心,青青素来乖巧,想来它是觉得他最近冷落,所以才不开心,也才更加黏他?

    说到这,阿夕的猴毛儿倒比青青顽皮许多,不过虽顽皮,但过去素来不会乱跑,也不知眼下回来没有。

    顾朝一边想着,一边将青青带回屋内,牵在了柜前。青青体型偏大,就着柜边靠睡了下来,谁知这一靠却让柜身一晃,自里头掉出个牛皮纸包裹来。

    顾朝忙上前将包裹抱起,仔细拍了一拍,打趣道:“我好不容易补全的玩意,莫叫你这小东西再给我摔坏了。”

    他将包裹放至桌上,与那双新鞋并排一处。心中静想,这两样,当作生辰礼物……阿夕应当会喜欢罢?

    便在此时,忽觉四周升起一股微微的冷意,叫他禁不住抖了抖身子。

    屋内有火炉,不应当冷。他心中奇怪,摸了摸胳膊,扭头问柜边狼犬:“青青,你冷么?”

    狼犬两眼看着他,只呜咽一声。

    顾朝下意识向着门边望了一眼,他眼下房门紧闭,自也不会有风吹进来。

    不过……为何窗纸外漆黑一片?

    天已经黑了?

    照理说下了雪后,外头应极亮才对,为何现在……

    还在想着,忽听身后青青闷声哼了一记。顾朝回身过去,正要询问它又怎么了,忽听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青青那双狼犬眸子瞬间染上绿光,身上的毛发炸起,喉腔中发出沉闷而警惕的呼声,直直地盯向房门处。

    顾朝不禁一怔。

    又听“咚”、“咚”。

    敲门声极其规律,似在耐心等待。

    他压下心中不对劲,转过身去,瞧不见外头人影,只觉得黑压压一片,便试探问道:“谁?”

    *

    雪天难行,路上行人无几,唯有两匹骏马一前一后。

    前者乃一黑色毛皮,驾马者身着白衣道袍,面容俊然,似有何心急之事,正快马加鞭;后者为一棕色小马,勉强跟得上队伍,却也稍显吃力,马上红氅美人天香国色,此刻策马也不乏飒爽英姿。

    她瞧着前方卫祁在那愈来愈快、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的速度,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在那河边茶棚陪这小道长取回马时,因她没有马车,两人踌躇了会,还是那店小二先言:“二位神仙眷侣,何不同乘一骑?”

    他记着之前是这美娘子给这道士付的银子,便自然将他们视作了一对。

    卫祁在闻言一愣,乔吟则是面上爬上红晕,她笑了笑,对那四个字未置可否,随后掏出枚银元宝道:“同乘便不必了,小二,你们店中可有余马,借我一匹。”

    她虽欢喜他,但也晓得礼数,与男子同乘,对世家女子来说过于出格,也过于不矜持。再者,平日里逗弄他两下都将他惹得手足无措,这般亲近,只怕是会要了这木头的命。

    不过瞧见卫祁在在她说过话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她还是恨不得敲打他两记。

    于是两人这一路上便一人一骑,朝青山镇方向赶路。只是乔吟此刻仍是有些后悔,说这道长是木头一点也没错,他骑得这么快,竟也没说等一等她?没瞧见她追不上么?看上这种人,真叫她倒了八辈子霉。

    心中正不快,忽见卫祁在长“吁”一声,黑马前蹄高高抬起,原地停了下来。

    乔吟见状,转而又高兴起来。

    这厮总算是有点良心。

    她慢腾腾驾马朝前踱步,狐狸眼微微挑起,轻哼一声,正待说些“你莫以为你等我我便会心领”的话,却听卫祁在低声道:“奇怪……”

    奇怪?乔吟秀眉皱起,怎么,他还不是在等她?

    卫祁在手中捧着罗盘,并未抬头看乔吟一眼,只静静见盘中银针颤动,喃喃道:“方才便见它莫名动了一下,但似乎被谁迅速压住了。可好像出了什么差错,眼下、眼下竟又—— ”

    话音未落,便见那银针颤抖得愈发厉害,险些叫他手上拿不稳。随后再急速飞转一圈,稳稳指向了一个“凶”字。

    卫祁在心头顿时一跳。

    “不好!”

    第55章 尸起

    “谁?”

    顾朝站在门后, 静等了片刻。

    而后将眉头皱起:“是谁在外头?为何不说话?”

    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没过一会儿,门外又“咚、咚”地敲响起来。

    此时不是夜, 窗纸外却乌漆一片, 听着似还在下雪, 能听见风吹动松叶簌簌的声响,顾朝总觉这气氛莫名怪异,也不知为何让他升起丝紧张之感,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起手, 搭上了门边。

    青青在这时忽而“嗷呜”叫了一声。

    顾朝回头看它一眼,见它眸子死死盯着门边, 反应强烈, 心中愈发奇怪, 但终究还是没有多想, 咬了咬牙,拉开了门。

    “吱——”

    门外的风声在这一瞬间清晰了数倍,寒气也扑面而来,顾朝下意识闭了闭眼,在看清黑暗中面前那人面庞时,先是愣了一瞬,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是你。”

    来者见他开门,顿时笑道:“大哥!你再不开门, 我都要被冻死了!”

    “快些进来。”顾朝来不及说别的, 只赶忙先将人朝里带,再顺手关上了门。

    他一面帮弟弟拍着身上的雪,一面叹气道:“你又去哪玩了?也不打个伞, 这段时日身子本就不好,若是风寒加重了如何是好。”

    来人正是顾夕。

    小少年今日穿一身明黄色绣祥云纹的束腰圆锦袍,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额前绑着黄色护额,看上去精神济济,只是顾朝的话音一落,他便应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道:“没事,我身子硬朗得很,这点小病难不倒我,再说,不是说今晚制服了那僵尸便可痊愈了?”

    顾朝无奈摇了摇头,欲到桌边给他热茶,忽撇见摆放在上头的包裹及鞋子,连忙侧身挡住顾夕视线,抱起藏在怀中。

    顾夕眼尖道:“大哥,你拿的什么?”

    “没什么。”顾朝顺手将这两样物什放回了柜中,这才转身岔开了话题:“方才我问你是谁,你在外头为何不应我?”

    “自然是想吓吓你了,”顾夕懒洋洋坐上桌边,将手中蹴鞠朝桌上一放,抬头笑嘻嘻道:“是不是真把大哥你吓到了?”

    顾朝哭笑不得:“胡闹。”

    少年托起腮来,忽道:“大哥,其实我今夜过来,是有些事要拜托。”

    顾朝点头:“你但说无妨。”

    “就是……”顾夕斟酌了一番:“就是我今日又闯祸了,母亲若是怪罪下来,你能否替我求求情?”

    “闯祸?”顾朝讶道:“你又如何了?”

    “哎呀,也没什么。”顾夕摆了摆手,故作老成地叹口气:“就是我今日踢蹴鞠的时候,用力了些,蹴球便也飞远了些,而后正好砸着了夫子的头。”

    顾朝大惊失色:“你砸了夫子的头?”

    “对,”顾夕挠挠头,继续道:“还砸破了,流了点血。”

    “……”

    顾朝倒吸一口气:“你、你……那然后呢?夫子眼下如何了?”

    “没什么事,已经找人包扎过了,不过他说要来顾家告我的状,叫娘亲好好管教我,我有些害怕,便来找你了。”顾夕耸耸肩说完,又换作了一张笑脸:“大哥,你便帮帮我罢,娘亲最听你的话,也喜欢你,她看在你的面子上,应当会放过我。”

    顾朝看着他,忽道:“你叫我替你求情?”

    “是呀。”

    见他点头,顾朝却未说话,只倒了杯热水,随手自一旁茶罐中捏了两粒柑橼进去,递到顾夕面前:“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顾夕接过随意喝了口,而后追问道:“好不好啊大哥?”

    “不可。”

    顾夕当即不悦起来:“为何不可?”

    “一人做事一人当,”顾朝看了眼杯盏,随后道:“你自己犯下的错,要自己承担,同母亲好好改过,她会原谅你的。”

    顾夕哼道:“是吗?可她那般讨厌我,若没你求情,她大抵恨不得打死我才好。”

    “阿夕,”顾朝心中一涩,蹩眉道:“母亲如何会厌你?”

    “大哥自然不知道被讨厌的滋味了,”顾夕盯着手里的杯盏,摇了一摇,随即又喝上一口:“毕竟她素来只喜欢你,巴不得当初只生了你一个,不是吗?”

    顾朝闻言一滞,张了张嘴,却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此时,忽听柜边传来凶狠的“汪!”一声。

    顾夕视线朝着角落里正虎视眈眈瞧着他的青青看去,起身凑过去道:“你这泼狗,不是比猴毛儿乖巧得多么,怎的还敢凶起我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要去揉它的头,谁料还没碰上,却见青青忽而低头,冲着他指尖“嗷呜”咬了一口。

    顾夕当即痛哼一声,朝后跌坐过去。

    “阿夕!”顾朝当即跑上去道:“没事罢?”

    见顾夕抱着手,指尖殷殷渗出血来,他顿时心疼不已,随后带丝愠怒冲狼犬道:“青青,莫不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将你养得不守规矩,胡乱咬人?”

    青青只呜咽了声,看了眼主人。

    “无碍,”顾夕却道:“我堂堂男子汉,被咬一下而已,大哥不必凶它。”

    顾朝查看了眼弟弟伤势,叹了口气:“你先别动,大哥去给你找药,抹上一抹,才不会留疤。”

    说着,起身朝内卧旁的另一排小立柜行去,一面开抽屉,一面道:“阿夕,猴毛儿可有消息?”

    顾夕声音自背后不远处的桌边传来:“早不晓得那小东西跑哪去了。”

    “你未去寻过它?”

    顾朝一边问,一边在柜中翻找。

    身后的顾夕这一回却没应声。

    顾朝并未再问,只翻至内里,寻着了那瓶金创药,又眼尖瞥见药瓶旁有几本医书,上头还压着一个捣药罐,是前阵子顾家上下染病,他见大夫素手无措查不出原因,便着手自己研究了起来,后来知道或与院中棺材有关,才将这些物什搁置于此。

    他将药瓶捏在手里,笑道:“找着了。阿夕,你……”

    话未说完,也还未来得及转身,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脊背爬上凉意,与先前那诡异的寒凉如出一辙。

    顾朝道:“阿夕?”

    没有回答。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不是阿夕。”

    话音刚落,那双手的指甲刹时伸长,倏然之间掐上了他的喉咙。

    与此同时,顾朝手中也握紧什么,朝后一刺,直刺得身后那人双手一松,朝后退了两步。他急忙转身,看着面前熟悉的顾夕面容,喝道:“你到底是谁?!”

    “顾夕”未答,一双眸子的眼白渐渐被黑色吞噬,很快,便成了乌黑死寂的一片。

    顾朝心中大骇,手中的捣药杆也险些没能握住,他下意识后退,撞在了身后的柜墙上,喃喃道:“阿夕虽最爱闯祸,可他性子硬,也格外叛逆,即便知晓母亲对他严厉,也丝毫不加掩饰。这孩子有自己的骨气,虽然他从未抱怨过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我知道,他向来觉得母亲偏心于我,不然也不会从来未曾开口叫我帮他求情过。”

    “还有那茶。”顾朝摇头:“杆橼性酸,阿夕自小厌酸,他断然不会喝上一口。你虽有他的记忆,也在操纵他说话,模仿他语气,可你还是漏出了破绽。所以,你是谁,又或者——”

    他紧紧盯着“顾夕”:“是什么东西?”

    再无话语,顾夕只宛如木偶般转了转脖子,面色于瞬间煞白无比,满是乌黑的眸子死死看向他,而后胳膊僵硬横起,唇间发出“哧”的一声,露出尖牙。

    顾朝脑中顿时一嗡,回想起卫道长所言,怔怔道:“阿夕,你、你是被‘上尸’了?”

    *

    陈皮站得脚都有些酸了。

    他一面替顾隽打伞,一面看着这公子弯腰在花坛边缘的高石上一张又一张画着符,叹气道:“顾公子,咱们这么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回去,等我主子回来了再过来?”

    顾隽摇头:“不可,荫尸棺材方才已经出现过异样,我们需得时刻观察着,若再有动静,随时准备再将它镇压住。”

    他说完,落下最后一笔,将新画好的一张心满意足地放在旁边那已然厚厚的一叠上,而后起身,拍了拍陈皮的肩膀,任重道远般:“眼下只能靠你我了。”

    “……”

    陈皮面上干笑了声,内里却欲哭无泪。这顾公子是不是忘记方才他自己都险些晕过去了?

    顾隽活动了下手腕,毫尖蘸了蘸墨,铺了张新的无字符,将将点上,正欲画上精致的第一笔,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极其猛烈的“砰!”一声,他笔尖顿时被震得一歪,画飞了出去。

    “……”顾隽看着惨不忍睹的符纸,愣了一瞬,扭头道:“发生何事了?”

    却见陈皮张着嘴,双眼瞪得大大,却是全然忘记了言语。

    顾隽转身,还未看清是什么,又只听一声爆炸般的“轰!”,再一记“哐当”,地皮都随之抖了一抖。似木块断裂声“啪啪”响起,腾空而上,而后又纷纷砸落在地。

    面前顺势被铺天盖地的烟尘与臭气笼罩,二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纷纷愣在原地,又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呆呆看着眼前。

    只见烟尘很快散去,一具黑压压的躯体直直地站在了不远处。

    它双手合在身侧,身上似有无数小虫蠕动,指甲黑长无比,双眼空洞无神,面孔如死人皮肉般完好,却乌黑骇人,拥有一头极长却凌乱无比的黑发,发丝间滴着水,黏腻如蛇般缠着它整个身躯,发尾一直长到地上,自四面八方摊开,无止境地朝外不住蔓延着。

    在它身后,是空荡荡的棺身,及被炸开后四分五裂的棺材木板。

    陈皮傻眼,因惊吓一抽一抽地打着嗝。

    顾隽则是懵了半晌,见那东西的眼睛直勾勾盯上自己,下意识吞了吞喉咙,问道:“你……起来了?”

    ……怎么也没打声招呼。

    刚问完,便见那荫尸倏然笔直地朝他蹦了过来。

    陈皮在这时也终于找回声音,颤声道:“顾、顾公子,它、它好像是冲着你来的……”

    顾隽:“我也察觉到了……”

    话音刚落,便见荫尸一蹦三尺高,直直地蹦在了他面前。

    顾隽瞬间噤声,只觉近在咫尺的臭气倏然笼罩住他,还能听见头发丝和蠕虫游走的沙沙声响。

    他近距离地看着它,愣愣地眨了下眼。

    而后忽然对它抱歉地微微一笑:“失礼了。”

    说完,默默地伸了伸手,在身后的石头上抓了个什么。

    “啪。”

    贴在了荫尸的脑门上。

    荫尸额前瞬间多了张黄符,符上新鲜的墨迹还未干,而后它眼珠子动了动,发怒般张了张嘴,两根长长的尖牙恶狠狠外露,滴出浓稠恶心的汁液。

    不够?

    顾隽握了握拳,连忙转身又拿了几张。

    “啪”、“啪、“啪”。

    荫尸的脸颊,鼻子,甚至脖子上,一时间都贴满了符。

    “……”

    面前的荫尸安静了一瞬,而后只听“轰”一声,她原地高高一跳,身上的黄符竟瞬间被炸了开去。

    顾隽愣了愣,还未来得及疑惑,身旁忽而伸出只手来,陈皮一把拉住他袖子,将他朝外扯:“顾公子,可快别试您那符了!快逃啊!”

    第56章 乱斗

    顾隽被拉得一歪, 慌乱之间,只得丢了手中符箓,漫天符洒间, 跟着陈皮仓皇逃走。

    阴风簌簌, 荫尸原地静默片刻, 倏然转身,朝着二人方向追逐而去。每行一步,地上便留下黑乌乌的一片尸水,滴滴答答,黏腻至极。

    陈皮只觉阴气在后穷追不舍,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瞧那荫尸, 哇哇大叫:“它为何老是追着我们不放哇!”

    “……兴许, 兴许是因这附近只有我二人?”

    顾隽此言倒是不虚, 也不知怎的, 这顾家上下此刻安静得出奇,其余人眼下全然没了踪影,一路上连个下人也没瞧见,许是听见了这边动静,早早藏身了起来。

    “这儿!”

    二人拼命狂逃,穿过花园,漫无目的地奔至了东院,此时体力略有不支, 眼瞧见右边有一房门大开, 连忙直奔而入,陈皮立马关上大门,抹了把额上大汗, 心中狂跳不已。

    顾隽素来斯文,还是头一回这般逃命奔走,眼下停下来,便略有些气喘,喃喃道:“我还是不解,为何那镇压符无用……”

    话音未落,却忽想起那符上的最后一笔,瞬间恍然,莫不是他那一勾画错了?

    陈皮见他还有心思计较这个,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只道:“顾公子,比起那个,咱们还是想想怎么不被这僵尸吃了罢!”

    说着,又连忙双手合十,向天默念道:“主子,求求了,您快些回来罢,您再不回来,小的小命就不保啦——”

    还未祈求完,忽听门外地面响起一声“砰!”。

    陈皮身子倏然一抖,在窗纸上戳了两处小洞,朝外望了一望,颤声道:“那东西来了!”

    顾隽也探身看去,果然见荫尸正自长廊一跃,入东院之中,它落地时四周燃起青烟,动静也极大,可谓是凶气腾腾。

    荫尸左右慢慢环顾一圈,脑袋转动时发出“咔咔”声响,倏然正停在了顾隽二人所在房门的方向。

    自洞中与之死气而骇人的目光对上,顾隽呼吸登时一滞,连忙朝后退了一步。

    陈皮在一旁却忽而捏住了鼻子,急中生智道:“顾公子,快将口鼻捂上!莫要呼吸!”

    “什么?”

    “以往陪主子捉尸的时候他用过这招,说是僵尸都是通过闻人气息辨别的,我们屏住呼吸,它便会无法察觉我们所在了!”

    说完,陈皮便连忙深吸口气,捏紧了鼻子,再不敢呼一口气。

    顾隽见状,忙也依样照做。

    果然,二人呼吸一停,门外的荫尸蹦来的步子便倏然一顿。

    顾隽及陈皮见有效果,心中顿时欣喜,然而透过窗洞去看,雪地中那身躯依然伫立,正对着他们方向,虽不过来,却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胸腔肺腑中留存的气息快要用尽,陈皮脸也渐渐憋红了。

    他眼瞧着身旁顾隽,却见他仍旧一脸平稳,不由暗暗惊讶,这顾公子也太能憋了!

    顾隽也觉这小厮似有些不大对劲,见他面容逐渐扭曲,面色也愈来愈红,方起了一丝担忧,便见陈皮猛然放下了手,一边大口呼吸,一边道:“我不行了……顾公子,对不住了!”

    顾隽:啊?

    还未理解,便见陈皮两眼一翻,朝后晕了过去。

    “……”

    眼瞧着陈皮倒地,顾隽瞬间孤身一人,整个人尚且还有些懵,却听“轰”一声,面前的大门倏然之间被谁撞开,朝外直直倒去。尘烟过后,那荫尸的长发便也伸至了他面前,将他身子一把裹住,朝外猛然拖了出去。

    顾隽大惊,奈何自己双手被捆得严严实实,眼见着快要被拖缠至那荫尸面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处忽而飞来一根桃木棍,对着那黑发重重一砸,发尾处豁然断开,顾隽登时不受控制地朝后一栽,好在被人抬手一拦,才叫他稳住了身子。

    他侧身,瞧见来人,这才颇为惊喜道:“道长。”

    卫祁在也微微颔首,沉声道:“顾公子去边上躲着,这边交给我便好!”

    说着,举起拂尘,冲那荫尸而去。

    顾隽闻言也郑重地点点头,忙一溜烟躲至远处门旁安全处,只探出个头来道:“道长当心!”

    那边厢,荫尸动作被打断,似已然发怒,两肢倏然并前,喉间发出丝丝闷气,直直朝顾隽逃离方向跳追而去。

    卫祁在适时挡在其前三步之远,临危不惧,只手持拂尘于半空中急速书了一个“困”字,随即朝上一抛,瞬间变出数张黄符,于眼花缭乱之间,齐齐向荫尸飞去,符箓上书困尸咒,火速分布在荫尸四周,将之团团围住。

    符纸边缘尤带金光,于阵法光圈中急速变换游走。

    ——“万变归宗,魑魅离心,若无他法,请先困行……若无他法,请先困行!”

    卫祁在凝神念咒,三遍过后,忽而大声一喝,阵法光圈急速并拢,那围绕着荫尸飞速旋转的无数符纸也于刹那间朝中间飞去,四面八方贴至荫尸身上。

    荫尸受力,身子登时一顿。

    然而只一瞬,便倏然嘶吼一声,原地振臂,那些符纸便瞬间炸飞了出去。

    顾隽远远观战,下意识扶住了门框,心中惊道,原来先前不是他符画错了的缘故,这东西眼下只怕是根本丝毫不惧符箓。

    卫祁在作为施阵之人,霎时间也饱受波及,连连朝后退了三步,胸腔也随之一记闷痛。

    他心中大骇,当初收那游尸时尚且还能僵持许久,而这荫尸却能瞬间将它“万符困尸”阵法破了,难怪师傅说当年师尊寻着那荫尸冤情前也对之束手无策,竟是果真如何都奈何不了它!

    眼下只怕四壁无间阵也对它无用,广陵王世子那二人还未归来,这东西背后的隐情尚无人知,必须要拖延时间——

    还在思虑,忽见荫尸黑发如厉鬼般直直冲他面上袭来,却在此时自不远处闪来一道红氅身影,护在他身前,竖抱长琴,“铮铮”两弹,琴中顿时飞出细小银针,直直穿透厉鬼发间,朝那荫尸双目刺去。

    这一刺极准,叫它顿时长啸一声,眼中殷殷流出黑血,朝后退上一步。

    卫祁在盯着面前于雪色中红衣飒飒的少女,只觉她侧颜更胜于雪,一时讶然,有些失了声。

    顾隽也愣愣张口:“乔姑娘?”

    趁那荫尸原地震怒自顾不暇之际,乔吟狐狸眼朝后一望:“顾公子,自你家宅中随意寻了把琴出来,不介意罢?”

    顾隽道:“……自然。”

    他早就听闻乔国公之女擅长抚琴,也知她琴艺高超,可竟不知是这种高超法,只是……他家的琴里,怎会有银针飞出?

    似知他在想什么,乔吟道:“银针乃我随身携带,需靠琴力尚可弹出。顾公子不必多疑,这琴我用完了便还你。”

    说完,又忽而偏头,音调上扬了几许,带了几分调笑道:“小道长,你已经瞧了我半天了,我便这么漂亮?”

    卫祁在噎了一噎:“我……”

    乔吟深知这人打趣不得,只说上一句面上便染了丝窘迫之色,便道:“罢了。不逗你了。”

    又问:“你没事罢?”

    卫祁摇了摇头,抹去唇边血迹,随即清了清嗓子,方道:“乔姑娘竟有如此身手。”

    “早便说我会些拳脚了。我爹那迂腐惯了的不许,只准我弹琴,那我便偏用琴来做一番事业。”乔吟说完,弯唇道:“如何,可对我刮目相看了?”

    “……”

    卫祁在沉默一瞬,正欲开口,忽见天空远远飞来两只雀鸟,直奔他二人方向而来。

    他双眸登时一亮:“传音雀!”

    便在此时,荫尸也重新动作,似尸气大发,利爪直直朝这边刺来,乔吟琴手拨动,卫祁在手中佛尘也是一转,手柄处飞出桃木棍,直逼荫尸面门。

    趁荫尸全力迎对这些利器当口,他纵深一跃,将那只雄雀鸟一把抓在了手中,李秀色的声音瞬时从中响起,她语速极快,内容简洁,不消片刻,卫祁在便已掌握了来龙去脉。

    他赫然抬眼,瞧那荫尸正一声怒吼,直逼得乔吟怀中琴弦纷纷崩断,显然已再伤它不得。

    眼见乔吟朝后一栽,他顿时上前拦腰一抱,随即侧身挡在她面前,再凝视那荫尸,口中掷地有声:“月阿柳,你心中可还有怨?!”

    乍一听见这名号,那荫尸身躯赫然一振,倏地停在原地。

    卫祁在见状,续道:“你本为下等月氏一族,于顾家为婢,暗自倾慕顾惜之,也便是当时的顾家独子,只可惜顾惜之终是娶了旁人之女,此女无法生育,便有求于你,叫你留下与顾惜之的子嗣,可是如此?”

    乔吟与顾隽纷纷大惊,尤其顾隽喃喃道:“什么?”

    卫祁在却并未回答,只对荫尸继续道:“顾惜之那夜醉酒荒唐,误入你房中,并不知与你有过一夜,更不知孩子是你与他二人的,你将孩子送出后,以婢女身份留在府中,与之朝夕相处,却只能眼看着他喊别人母亲,看你所爱之人抱着你和他的孩子,同别人琴瑟和鸣。”

    “所以你开始怨那顾家夫人,怨你所爱之人不知你心意,怨他不知那是你和他的孩子,怨自己千辛万苦生下孩子却终献他人,怨日夜与子相伴却无法相认……”

    话音未落,手中拂尘霎时飞出,大喝道:“——月阿柳,你心中所怨,何时得消!”

    佛尘放出银丝,如银蛇般攀上荫尸手脚,瞬间缠绕捆绑。

    瞧见它浑身颤抖,却依然未动,卫祁在深知时机成熟,当即自怀中掏出一张红字符,一面朝它逼近,一面振振有词:“月阿柳,如今已知你所受冤情,你对此有恨,可你子孙并不知晓当年之事,你断不可对他们擅自加害,今夜顾家子孙定会认祖归宗,偿你所愿,你若信我,便及时收手罢——”

    言尽之时,恰立于荫尸面前,抬手将符于它正中一贴。

    他口中念咒,见荫尸身躯一动不动,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这一回,总算是能将它定身住了。

    可谁知还未松完一口气,忽觉四周倏然之间狂风大作,面前有无数黑发平地而起,张牙舞爪于风中乱舞,红符下荫尸赫然狠狠龇牙,那黑发如棍般便纷纷朝他身上用力砸来。

    卫祁在愕然,一时间避之不及,腹部受击,竟直接被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小道长——!”

    乔吟顿时飞奔而来,扶起他肩膀。

    卫祁在喉中吐出一口血来,只怔怔望着那荫尸,心中惊诧万分。

    为什么……

    冤情已解,符箓不应对它无用才是!

    难道、难道它所怨并非如此?是他们搞错了?还是说……是这背后又漏了些什么?

    就在此时,又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顾隽本还在因卫道长方才所说之事震惊不已,一时间尚未消化过来,听见这声响,当即一愣道:“堂兄……是堂兄院中传来的声音!”

    *

    “砰——”

    屋内,明黄色少年宛若僵尸,双手锋利,插入墙中,竟直将壁间都捅出了个洞。

    柜边狼犬紧紧盯着虽躲过方才致命一击,却已然伤痕累累倒地的主人,它喉中不断呜咽,奋力挣扎,一双绿眸中竟满是莹光,奈何却被绳犬拴牢,只得恶狠狠瞪向“顾夕”,冲他不住狂吠。

    “顾夕”恍若未闻。

    上尸人,无声无觉,无情无己,只将顾家子孙吃干抹尽便是。

    没的吃了,再最后将自己送入荫尸本体口中。

    他缓缓将手从墙洞中抽出,视线移至不远处倒在地上因疼痛不住痉挛的顾朝,面无表情地朝他慢慢走去。

    顾朝眼下浑身是伤,他教书育人,这双手平日里只捧得了书本,如何能抵御僵尸?原本问话后见“顾夕”不答便试图逃脱,却不想被一把拽了回来,硬生生砸在墙上,吃痛之际,那利甲便刮上他皮肉,径直剜下一排肉来,尖牙也对着他颈侧狠狠咬上一口。

    那一瞬他只疼得要晕厥过去,握紧手中的捣药棍,朝着“顾夕”身上砸去。

    想到面前是弟弟身躯,并未敢下重手,只砸至他腹部,随即趁着“顾夕”力道一松,他站起身来,见利爪又朝自己袭来,便适时朝旁一躲,却终究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他捂着脖颈,脖间殷殷冒着血,眼见弟弟双目无神地注视着自己,渐渐逼近,应是再度要下狠手,他眼下因失血毫无力气,意识也有些恍惚,深知自己已躲不开,不由苦笑一声,静静望着弟弟,声音带着无尽涩意:“阿夕……这样、这样也好。”

    “大哥、大哥知你自小便觉得委屈,总说若是生了我后,没再生你便好了。可、可你是我弟弟,这世上如何、如何能没有你呢……每回听见你这么说,你伤心,大哥其实也伤心。”

    “你不要怪母亲,她平日凶你,并非不爱你,只是想让你快些懂事,只是,只是说了你不爱听的话。都怪大哥,没好好劝导母亲,总拿你同我比较,是不对的,是会伤你的心。若我、若我今日去了,你一定莫要再说气话,她说什么你便忍忍,做得更好给她看,好好活下去……听、听大哥的话,你平日里总不听我的话,这一回是要听的。”

    “对了,待你清醒,也莫要怪罪自己,你是被上尸了,不是你的错。”

    顾朝说着,眼睛竟也酸涩起来,遗憾道:“只可惜,可惜你的生辰礼,不能亲手交给你了……”

    “你也……”言至此,鲜血呛得喉间一咳,续道:“你也,听不到哥哥亲口致歉了。”

    话音落时,“顾夕”恰已弯腰站在他跟前,利甲直直向下,却在瞧见顾朝眼中滑落什么时,动作倏然停在了离他胸口半寸。

    他低头木讷地看着那滴泪光砸落在地上,晶莹粉碎,不知为何,眉头轻轻、再轻轻地一动。

    然而只一瞬又抬起了眼,乌黑的眸子盯上顾朝的脸,锋利的指甲再度朝他心口刺去。

    眼见最后一刻,房门忽被谁猛然撞开,只听“汪”一声怒吼,一道黑影直直朝“顾夕”身上扑了过去,将他撞倒在地。

    顾朝眼下已然奄奄一息,即便是“顾夕”没再下手,他也自知时辰无多,紧闭双眼,只求死个痛快。

    忽听面前动静,他当即睁眼,瞧见那狼犬身影,登时震惊不已。

    是……猴毛儿?!

    只见猴毛儿一身毛发乱糟糟,染满灰尘泥土,看样子不知在外流浪多久。它狠狠压在这个自幼将其养大的小主人身上,死死咬上他锋利的指甲,试图将那长甲啃落,任凭狗嘴被抓破,也纹丝不动。

    “顾夕”被它压制,顿时发怒,另一手自它背后高高抬起,又重重朝犬身刺下。

    长甲刺进肉身,鲜血顿时四溢,狼犬却依旧一声不吭,连声闷哼也无,只死死咬住小主人,盯着“顾夕”的一双绿油油的犬眸却忽而盛满了泪珠。

    它神色哀恸。

    似是在说,主人,醒醒。

    第57章 五阳

    东院之中, 荫尸尸气大发,原地发狂,黑发于疾风中杀满院空。

    头顶黑云压城, 乔吟见状不妙, 只得将卫祁在先朝后搀进房内。

    顾隽一边观察外头动静, 一边心急如焚道:“道长,你伤势如何?”

    卫祁在轻咳两声,抹了抹唇边残血道:“无碍,方才它被尸气振腔,受了些内伤。”

    顾隽道:“眼下可如何是好, 我听堂兄那边动静,似也发生了什么事端, 可我们自顾不暇, 压根无法脱围出去。”

    卫祁在闭了闭眼, 神色凝重道:“怪我、怪我未能早些预料, 这荫尸有分魂‘上尸’之力,这东西只怕……只怕是早便分了一半的魂入了不知谁的体。”

    “分魂?”顾隽愕然:“那堂兄那边……岂不是凶多吉少?!”

    卫祁在道:“这荫尸怨气不知为何未能消解,上尸之魂自也不得退散。如今关系两边危安,别无他法,只能拼命一搏了。”

    他咬咬牙,不知想起什么,忽道:“乔姑娘,顾公子, 还需你二人助我!”

    顾隽一愣:“我?”

    卫祁在“嗯”一声, 他眼见荫尸情态,当即道:“既解不得它怨气,只能先努力将其困住, 再另想他法。只是小道一人之力甚微,又内力受损,寻常阵法对它应当也并无多用,只得借你二人之力,与我一同布下‘三阳金钟阵’。”

    “三阳金钟?”

    卫祁在点头:“此阵需阵法中人数为单,最低三人,高可至七人,人数越多,金钟罩尸之力便越大。以往我都是同观中师兄弟一同。”

    顾隽踌躇道:“可是道长,你也知顾某并不通武,我、我如何能担此大任……”

    卫祁在道:“顾兄不必担心,此阵原理是借人阳气,虽说若有武力更胜一筹,但也并不需你一定会武。”

    他抬手一测顾隽腕脉,续道:“我见顾兄脉象旺盛,正为此阵合适之人。你只需站在我所设阵眼之处,拿好手中武器,全神贯注心中念咒即可。”

    顾隽一想方才与陈皮一同憋气时自己确实能憋许久,想来应当是阳气十足,但还是有些犹豫:“可以是可以……不过,”他扒住门边:“不瞒道长说,顾某自方才便想晕了,也还行?”

    卫祁在默了一默:“今日便争气些,过会儿再晕罢。”

    “……”

    乔吟望外,见那荫尸发狂过后正要逐渐逼近,连忙道:“事不宜迟,小道长快些教我们布阵!”

    卫祁在迅速为二人做好安排,沉声吩咐:“二位切记,无论如何,武器不可离手,此为联系阵法的重要之物。”

    乔吟抱紧怀中长琴,虽琴弦已断大半,但好在尚且能用。

    顾隽则一脸茫然,武器?他何来的武器?

    “需最衬手的物什,”卫祁在似知他心中所想,一指他手心从方才便一直握着的东西,道:“顾公子便用此物罢。”

    顾隽低头看了看手中羊毫,自我怀疑道:“这……”

    话音未落,面前便又被那道长不由分说塞过来几张无字符纸:“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安排妥当后,卫祁在眯起双眼,正对大门,与荫尸正面相对,左手施诀,右手拂尘高高举起,口中低声念咒,乔吟顾隽分布左右两侧,心中也随之默念起咒语来。

    卫祁在唇瓣急动,忽道一声:“起!”

    四周瞬间掀起一道阵法光圈,将荫尸所掀狂风卷入其中,使之位于呼啸中心。乔吟携琴铮铮两声,顾隽也以笔画符,二人一番动作后,同时间奔至道长所言左右阵眼之处,将手中所持之物缠绕上自道长拂尘中散除的银丝,向后用力拉扯。

    三人绕圈不断奔走,变换阵眼,银丝也不断缠绕,几乎瞬间便将荫尸外围包裹成了银墙铁壁,又犹如蜘蛛裹丝。

    阳气过度至光圈之内,荫尸受阵法捆缚,不断挣扎,厉声咆哮。

    见此阵有效,三人虽喜,可仍觉吃力,正当此时,忽听乔吟长琴处“崩崩”两声。

    卫祁在心头一跳,不好!武器在阵法间不得有误,可那琴弦竟在此刻断了两根!

    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乔吟那头面色一白,似是胸口一痛,唇间猛然吐出口血来。

    “乔姑娘!”

    卫祁在顿时惊呼一声。

    二人虽皆未松手,但阵法已有两处紊乱,顾隽正全心全神握笔念咒,并不知眼下发生何事,只觉面前银丝竟倏然间剧烈波动,他手中羊毫也随之急剧颤抖,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便在此时,远处空中忽飞来一柄长剑,一路斩断荫尸黑发,再刷刷两声,缠绕住拂尘银丝,稳稳立于阵法一端。

    顾隽先行一愣,继而大喜。

    是今今剑!

    只见叮叮铃铃间,一人衣诀翻飞,腾空而下,动作干脆利落,他发尾铜钱光彩耀眼,眉眼更是飞扬万分,将今今剑朝后一扯,压住阵眼,懒洋洋道:“你们便就这点出息。”

    顾隽激动得险些要热泪盈眶:“昨昨兄,你总算来了!”

    卫祁在则无心于这边,只远远担忧:“乔姑娘,你没事罢?”

    “没事。”乔吟抱紧长琴,回道:“对不住,方才因我乱了阵。”

    话音刚落,便听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什么破阵。”

    他讥讽完,又道:“三阳?看你这破阵也玩不下去了,本世子便行行好,再送你两阳。”

    卫祁在一愣,两阳,除了他,还有谁?

    尚在思索,便听远处传来“刷刷”的踏雪声,似是谁在雪上拼命奔跑,终于气喘吁吁冲进院子,她气势冲冲,一身紫衣,头上珠花歪歪扭扭,个子虽娇小,怀里却抱了根也不知从哪捡来的、足有她半个人高的粗大柴火棍,一边吃力地朝这边跑,一面大声道:“来了来了,加我一个!”

    她极为卖力:“我也带了武器!”

    颜元今嫌弃地看了眼那寒酸的柴火棍,再看一眼抱着棍子动作滑稽的她,随意挑挑下巴,指了一边方向:“站去那里。”

    李秀色连忙照做,此处恰为顾隽身边,她不忘打招呼道:“顾公子,咒法传授我一下!”

    打她声势浩大地一来,顾隽便诧异地微微张大了嘴,眼下终于将嘴合上,带着对此女中豪杰的钦佩之情,忙将咒语一五一十交代了出去。

    李秀色抱着柴火棍艰难将银丝一绕,屏气凝神,心念咒语,只觉手间温热,阳气果真缓缓渡出,传至阵法当中。

    三阳变五阳,尤其那世子方位阵法内力雄厚,荫尸挣扎力度顿时小上一些。

    卫祁在感激不已:“多谢诸位!”

    颜元今冷哼一声,天知道他可半点没有相助这破道士的意思,纯粹是为了捉尸罢了,这五阳金钟阵确实是在破荫尸怨气前唯一之法。

    卫祁在稳住拂尘,沉声道:“世子,李姑娘,为何我已按你们所说,可荫尸怨气却依然未消?”

    李秀色也万般不解:“怎会如此,莫非辛家人对我们有所隐瞒?”

    颜元今却是挑眉,随即想起什么,将视线看向了一旁握笔的顾隽。

    顾隽见他目光,以为他是要关怀自己,便叹气道:“昨昨兄,不必挂心,我顾家祖辈这般隐情虽令我震惊十足,但也并非难以接受,我……”

    还未说完,却听颜元今忽道:“阿绣。”

    此言一出,阵法中正在挣扎的荫尸动作倏然一顿。

    顾隽“噫”一声道:“昨昨兄,怎的忽而唤起了我的小字?”

    他道:“你过去不是觉得这小字难听,素来不愿意喊么?

    “小字?”李秀色更是一愣:“顾公子,你小字换作‘阿绣’?是哪个‘绣’字?”

    顾隽答道:“是‘织绣’的绣。”

    李秀色讶然,那岂不是,岂不是和月阿柳当年给那个孩子偷偷取的小字一模一样?这也太巧了罢!

    颜元今续道:“我确实觉得难听,后来一想,顾太师也不至于这般才疏,所以才想来问问你,这难听的小字,到底如何来的?”

    顾隽也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只道:“确实并非家父所取,只说当年我出生时于满月之日行告祖赐字之仪,却恰于祠堂中掉落一物,此物据说原为我高曾祖父当年珍藏之物,一直存于柜匣之中,在他去后数年,才搬于祠中。在我满月之日落此物,家父视为先祖有灵,定有寓意,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一张布条,上头便写了‘阿绣’二字,家父便顺应祖先之意,认为是高曾祖所赐,才将我小字定为了此。”

    颜元今听完,似是了然,终于笑道:“果然如此。”

    李秀色也如醍醐灌顶,问道:“那物什……莫不是个布偶罢?”

    “正是。”顾隽奇道:“李姑娘如何晓得的?”

    李秀色讶然。

    那字条分明是月阿柳缝于布偶之中,布偶也应在她所生之子手中,为何会落到顾隽的高曾祖父,也就是顾惜之的手里?

    还什么存在柜中,成了珍藏之物?

    一个破布偶罢了,顾惜之绝不会这般珍惜,除非,除非……

    “——除非他心中有鬼。”

    广陵王世子声音在一侧响起,李秀色登时一愣,诧异朝他方向看去,心道,这人难不成还修了读心术?

    却见颜元今看笑话似地瞥这紫瓜一眼:“下回在心中想事的时候,记得闭嘴,莫要再自言自语出来了。”

    说完,便将头转回去,今今剑稍一发力,热气自剑端穿过银丝,直达荫尸面门:“月阿柳,你怨气不散,是因你并非郁郁而终,而是被人逼死的,对么?”

    “若我没猜错,逼死你的人,便是顾惜之?”

    第58章 御尘

    颜元今此言一出, 荫尸视线便骤然直盯向他。

    颜元今笑道:“看来是被本世子猜中了。”

    众人无不愕然。

    顾隽最先诧道:“昨昨兄,你这话为何意?”

    “这具体如何,恐怕要你亲自问它了。我只是在想, 你那高曾祖父缘何要将月阿柳塞了布条的布偶珍藏起来, 要知道, 那布条上缝的可是她偷偷给自己儿子取的小字。”

    顾隽一愣:“你是说……”

    “没错,”颜元今啧一声:“顾大公子,你这字可是白抢了你曾祖的那一份呢。”

    他说完,瞥过一脸惊讶的顾隽,又将视线转至荫尸身上, 朗声道:“月阿柳,我看你与顾惜之那荒唐一夜, 他并非不曾知晓, 其子由你所出, 他也并非被蒙在鼓里, 只是他不愿承认、甚至不愿接受你罢了,是也不是?我并非当事之人,不知你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何事,但我知,你一怨顾夫人夺子,二怨子不知亲,三怨所爱之人负你造成今日局面,这第三怨, 在你心中比重最深, 是也不是?”

    两句“是也不是”问下,那荫尸猛然嘶吼一声,黑发突起, 似要再度奋力挣扎,然而这一回不似之前几番令银丝波动,反而因此举让阵法光圈愈发明亮,被束缚得也愈发牢靠,只挣扎两下,双掌便重重垂落下来。

    卫祁在双眼顿时一亮,心中恍然,难怪之前荫尸怨气不散,因他只知前两层,却不知这关键一怨。

    他当即屏息凝神,口中默念咒语,见荫尸手脚如被隔空捆绑般越来越紧,深知眼下正是时候,便忽从随身布包中掏出一方背面映刻十二星宿的重环纹铜镜,先在手心一掂,随后向上重重一抛,正停于荫尸头顶上空。

    他目光凛然,手中捏道诀,大声道:“‘众生多结怨,冤深难解结,我今传妙法,解除诸冤业’——月阿柳,汝怨已为人知,还请速速归降!”

    咒声停歇,镜中于刹那间照出如白昼般刺眼光束,顷刻将阵中荫尸笼罩。

    荫尸似痛苦不堪,不住仰天长啸,其声刺耳至极,令李秀色等人面色皆难看了一瞬。

    片刻后,声嚣渐歇。

    荫尸立于阵中,终于再一动不动,只稍稍仰头,眸子紧紧盯着头顶那方铜镜,黑发安静地拖在地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虚幻。

    众人还未来得及诧异,便见半空那铜镜中白光骤然一闪,紧接着竟隐约现出了一女子的模糊背影。

    卫祁在眸中顿现惊奇之色,喃喃道:“原来此物竟真能有这般用途……”

    乔吟盯着镜中女子,讶道:“小道长,此为何物?”

    “御尘镜。”卫祁在道:“可在解荫尸之怨迷后借此镜现其前尘。”

    模样再普通不过的一面铜镜罢了,竟有如此奇效,李秀色心中不由感慨,卫祁在这小道士还真不愧是原书男主,武力值暂且还不算太高,但关键时刻倒是什么东西都能从他那破布包里掏出来。

    乔吟轻轻点头,又调笑道:“小道长有这般神器,为何藏着掖着,不早些拿出?”

    卫祁在微赧:“此物过去唯有师尊在照衡山长河村时用过一次,师尊故去后,这些年也未再见有荫尸出棺,御尘镜便一直在观中搁置。这次下山师傅恐早有预见,便临时将其塞我囊中。此镜唯有在解怨后可用,方才小道还未来得及便已被荫尸所伤,让姑娘见笑。”

    方解释完,忽见那镜中似正缓缓朝前的女子将脚步停了下来,而后慢慢转过了头。

    顾隽远远瞧着那张不过十三四岁的面孔,顿时惊道:“茵茵?!”

    “什么茵茵,”颜元今在一旁好整以暇:“是令高曾祖母。”

    顾隽愣了:“啊?”

    李秀色忙贴心替广陵王世子补充了一嘴:“真正同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

    见顾隽面色稍有些尴尬,李秀色赶忙拍了拍嘴,解释道:“我意思是,这镜中娘子应当正是月阿柳,即是荫尸原身,看模样十四岁,恰是她当年入顾府为婢的时候。”

    顾隽点了点头,良久才叹道:“阿柳祖母年轻时,竟同茵茵长得这般相像。”

    镜中的月阿柳年纪尚小,下人装扮,穿一身稍显宽大的粗布衣,扎了个潦草简单的丫头髻,面上还灰扑扑的染了泥,可饶是如此,也未掩其美人胚的清丽容颜。

    她正捏着颈上所挂的下等族铜牌,唉声叹气:“要一辈子困在这府中了么?”

    声音飘渺,传至众人耳中,竟宛若生魂。

    虽已在辛家口中听过她故事,可乍一见镜中人影,活生生现在眼前,倒让李秀色有些恍惚。

    还在呆呆望着,忽见薄雾一晃,场景变换,便是一方池塘。

    池塘边,一位锦衣华贵的小公子于亭上坐,看上去有十六七岁,他眉眼虽不出挑,气质却颇显矜贵,一手捧着书,一手朝嘴里漫不经心丢着干果,而后就着书册念了几句,便似再没法专心读下去,将书朝下一拉,视线向池边正蹲着喂鱼的下人服身影望去。

    终忍不住道:“我说,你再这般喂下去,满池的鱼都要被你撑死了。”

    那身影大抵吓了一跳,手中的干饵洒了一地,随后连忙转过身,朝亭中望过来。

    阳光刺眼,小公子瞧清她面容,似生生一怔。

    他将目光慢慢落至她胸前下等族牌上,顿了片刻,终于笑问道:“什么时候新来的小侍女,我怎的没见过你?”

    “昨日刚到。”

    “昨日刚到,今日就来毒害我的鱼?”

    侍女忙低头:“小的不敢,小的只是……”

    没等她说完,小公子便忽然从亭中一跃而出,踱至她面前,将手中书册轻轻一敲她脑袋,问道:“你叫什么?”

    侍女揉头:“月阿柳。”

    “哪个柳?”小公子弯腰看她,笑道:“是‘色浅微寒露,丝轻未惹尘’的柳?”

    月阿柳茫然抬头:“什么?”

    “不是?”

    他盯着她的脸,又道:“还是‘翠佛清波,烟垂古岸’的柳?”

    见她茫然,他便忽而了然似的,神色中添了丝古怪,问道:“不懂诗词?”

    月阿柳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面前忽而伸过来一面手掌,那手修长白皙,极为好看,一看便是读书人用来拿笔的手。小公子靠近了她一些,道:“那便写给我看好了。”

    月阿柳一愣。

    她攥了攥因自幼起便总是干粗活而生的满是厚茧的手,朝背后一放,再摇了摇头:“不会。”

    “不会?”

    “我不认得字。”

    小公子忽笑出声:“你不识字?”

    他连连摇头,退后些打量她,音色中带些讽意:“可惜了,竟是个目不识字的白丁。”

    月阿柳面色有些难堪的微红,闷声道:“奴婢出生自下等族,自幼维持生计已是艰难,没有机会去学堂。”

    小公子哼道:“没机会?我只听说过凿壁借光、囊萤映雪,但凡有心之人,也不至于这般自甘堕落,你那些话纯粹借口罢了。”

    “公子自出生起便衣食无忧,自无法设身处地懂奴婢境遇。”月阿柳似憋了口长长的气,沉声道:“公子若无事,奴婢便退下了。”

    说完,不等他应,便跑没了影。

    小公子在原地静默半晌,许久在自言自语道:“这是在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罢?”

    他也不知为何兀自笑了笑,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半天,半晌才捡起地上她掉落的干饵,朝河中鱼群丢去。

    李秀色远远看着镜中场景,轻声道:“这位,应当就是顾惜之。”

    话音落,画面又是几转,皆是顾惜之与月阿柳碰面,一个打趣一个回嘴,一个笑容恶劣却开怀,一个每每被气得不轻却碍于身份不敢生气,倒像是对欢喜冤家。

    再一阵薄雾,场景便落至了一间屋内。

    穿着好看中带几分书生文雅气的少年正低头写字,一身粗布的少女却在一旁安静磨墨,盯着他写字那双手看。

    李秀色眯眼道:“这定是月阿柳给顾惜之做陪读丫鬟的时候。”

    写字之人忽而抬头,先是不经意般瞥了眼她磨墨的那双模样粗糙的手,再又抬眼看她,问道:“认得我写的是什么字吗?”

    月阿柳答得很快:“不认得。”

    顾惜之听她语气,忽而笑了:“不认得很骄傲吗?”

    他道:“站过来。”

    月阿柳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凑近了些。

    顾惜之点了点纸上那大字,道:“这个,是‘柳’。”

    “柳?”月阿柳茫然:“哪个柳?”

    “自然是,你的那个柳。”

    月阿柳愣愣半晌,指指自己:“我的那个柳?”

    顾惜之哼一声,带着少年的傲慢气:“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叫别人知道你是我的书童,怕都会丢我的人。”

    月阿柳面上顿时染上红晕,语气却很有骨气:“我也不想做你的——”

    话未说完,面前却被递过一支笔:“拿着。”

    少年在她诧异的眼神中笑道:“写写看。”

    少女拿起笔,对着范本,歪歪扭扭地画,可惜却画成了四不像。

    顾惜之嘲笑完,忽而抓住她手腕,没等她吓一跳,已经带着她的手劲在纸上一笔一画慢慢勾勒起来:“应当这样写,真是笨。”

    很快,一个端端正正的“月”字便写了出来。

    顾惜之笑容得意,偏头问道:“怎么样?”

    他离得近,手还搭在她手腕上。

    少女眼睛看着字,心却放在别处,点头:“好看。”

    镜中月阿柳香靥凝羞,连带着眉眼都稍上丝淡粉,李秀色远远观望,觉察出情势不妙,摇了摇头,为这桩冤孽叹气道:“原来这会儿她便已情窦初开了。”

    广陵王世子偏头看她一眼,见这紫瓜一派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由讥道:“你懂得倒是不少。”

    李秀色“诶”一声,谦虚道:“世子过奖,这点小苗头我还是能瞧出,怎么说我也是看着话本子长大的。”

    颜元今冷哼:“钦天监家的女儿,自小便看这些东西?”

    李秀色一愣,想起卫朝宅风严谨,闺阁女子更是规规矩矩,话本子这种东西也就顾夕那种皮到不行的小男娃会偷偷买来看,尤其原主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世子略感奇怪也正常,眼下想必还觉得她不成体统。

    这么想着,她便忙胡编乱造道:“世子,您大抵忘了,我是庶女出身,自小没了娘,爹也不怎么爱我,所以素来没人管我的,有东西看能叫我识字便不错啦。我虽说是看话本子长大,但学问见识也不见得少到哪去,没准还开阔了些呢。”

    她讲到“开阔”二字时,还洋洋得意地眨了眨眼。

    虽不知她得意个什么,但颜元今心中仍是一动,这紫瓜言语轻松,提起身世遭遇竟这么如同无所谓般不轻不重掀了过去,明明是较为可怜的事情,她怎的还看上去很高兴似的?

    他到底也没兴趣戳人痛处,只哼了一声,没再搭理她。

    正如李秀色所说,镜中接下来的影像将这苗头愈演愈旺,许是众人以旁观角度,只觉得月阿柳的心思也随着时日迁徙昭然若揭。见了顾惜之会别扭脸红、同顾惜之讲话会支支吾吾、甚至时常会看着正在背书写字的顾惜之发呆……

    时日一长,这场景落在旁的下人眼里,也惹来了是非。

    有男奴才嚼舌根:“你以为那月阿柳大字不识的,凭什么去做少爷的书童?我看少爷就是看中了她脸好,找她暖床的。”

    再白日梦道:“要是我今后有了钱,我也得找这种姿色的小丫头。”

    有婢女白他一眼,而后附和:“反正我们没那个脸,自也没那个命喽。”

    自然还有人不屑:“我看那月阿柳早便合计好了,还想一步登天呢,笑话,怎么说也是个下等族,比咱们都不如的东西,脸好怎么了,少爷最多玩玩她,怎么能看得上……”

    叽叽喳喳一群,没注意后头站了两个人。

    一个站得近,手上握着新取来的宣纸,气得浑身发抖,正是月阿柳。一个离得远,却听得一字不差,他捧着书,慢慢朝前踱步,经过正眼眶通红的少女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继续上前,抬脚对着那说着“暖床”的下人屁股便是一踹。

    顾小少爷踹完人,冷道:“倘若今后再听谁再背后编排我,包括我身边的人,便给我从这宅子滚出去。”

    月阿柳怔怔看着,揉了下红红的眼,见顾惜之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也不知什么意味,便又转身离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低下头,小声道:“他在……护我。”

    镜外观看的李秀色顿时恨不得翻一个大大的白眼,急道:“他护你,你也不看看他护的是你,还是他自己的名声!”

    被这突然的一声扰了看戏兴致的广陵王世子:“闭嘴。”

    “……”

    镜中,月阿柳愈发勤奋练字,学会了“柳”字,也偷偷学会了“惜”字。

    一日,在书房里等了许久,才等来了方跟同窗们游玩回来的顾小公子。

    他见着立于昏暗中的她,似是吓了一跳,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月阿柳嗫嚅了半晌:“公子,我、我会了。”

    “会了?”顾惜之见少女面色若桃花之艳,先是一怔,又见她鹌鹑般乖巧还莫名带了丝胆怯的模样,全然不似过去还会跟自己顶嘴的派头,笑道:“会什么了?”

    他行至桌边,见她慢慢拿起笔来,弯腰认真写了个什么,而后如同渴望得到夸奖的孩童般急忙道:“您教我的名字,我会写了。”

    顾惜之低头,瞧见那还算端正的“月阿柳”三字,满意地挑了下眉:“还不错。”

    月阿柳素来不爱笑,此刻眉眼却轻轻弯了弯,神秘道:“还有。”

    说着,她继续弯腰,小心翼翼地在纸上一笔一画。

    顾惜之双手扶在岸边,大抵是起了好奇,没等她写完便凑近去看,月阿柳落完最后一笔,兴奋扭头:“还有惜——”

    话未说完,唇边却凑着少年转过来的嘴角擦了过去。

    察觉肌肤温热触感,二人皆是一滞。

    月阿柳的脸刷一下红了,顾惜之似也愣了半天,而后突直起身来,咳嗽一声,强装镇定道:“你可知你刚才做了什么?”

    月阿柳道:“我……”

    顾惜之摸摸唇角:“你亲我。”

    “……”月阿柳吓了一跳:“公子,我并非——”

    依旧是未说完话,少年却倏然凑近一步,稍稍俯身,对着她唇边轻碰了一下,似留恋般停了许久,才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直起身子,状似无谓道:“似这般。”

    他咳了一声,继续道:“似这般的逾矩之举,下次不许再做了,知道了么?”

    月阿柳尚在愣神,只知道点头。

    顾惜之神色中也有些少年羞涩的不自然,转而低头去看桌案上的“惜”字,转移话题般道:“你这侍女,怎的将我名字写得这般丑……”

    随着他声音渐渐缥缈虚无,二人书房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一转,便是喧天锣鼓的喜庆声响,想来,是到了顾家娶亲的时日。

    李秀色静静看着,却稍有些心不在焉。

    她方才,是和大伙儿一道看了场亲热戏罢?

    这古代小情侣的推拉,怎这般黏糊,还颇有些刺激……

    顾隽似也发现了她异样,扭过头来,吃惊道:“李姑娘,你发热了?”

    “……”

    李秀色“啊?”一声,心虚道:“有吗?可能、可能是太冷了罢。”

    她说着,抱着柴火棍也手也稍活动了下,一直维持这动作,属实有些酸了。

    颜元今也扫她一眼,于心中讽笑一声。

    方才还在那痛恨这月氏阿柳不会慧眼识人,眼下倒因这镜中场景闹得自己面红耳赤。

    这紫瓜平日脸皮不是厚的很?

    那顾老祖亲的又不是她,她脸红个什么?

    第59章 一夜

    不出所料, 画面跳过了少年少女朝夕相处的四年,直至顾惜之娶亲当日。

    少年郎君身材较之前拔高了些,人也成熟少许, 他一身鲜艳的大红吉服, 意气风发, 正同凤冠霞披的赵家小姐行三拜九叩之礼,人群起哄,叫新郎官与新娘子凑近一些,顾惜之微微一笑,自然地握了握新娘子的柔荑。

    月阿柳站在人群之外, 远远相望。而后沉默着低头瞧了瞧自己掌心布满的茧,终于退了下去, 同喧闹的人群愈来愈远。

    新婚第二日, 她照例来少爷院中书房伴读。

    行至回廊, 恰被一个人影迎面对上。

    那人正是方给婆婆敬完茶的赵婉然, 顾惜之的新婚娘子。

    她身着丹碧纱纹裙,妆容精致,扫了眼月阿柳的粗衣,本并未放在心上,却又在擦肩而过时瞥见了她姣好的面容,便出声拦了住,先是打量了她脸一眼,又问道:“我见你是要朝书房方向去的, 清晨有人去打扫过了, 你眼下去做什么?”

    月阿柳一愣,方要回答,却听身后熟悉声音响起:“她原是我的书童。”

    顾惜之走上前来, 行至赵婉然身侧,道:“过去总需人帮我研墨。”

    赵婉然点点头,新婚夫妻,她仍有些羞涩,只红着脸道:“今后我帮夫君便好了,下人这么多事要做,本就忙不完了,你也不必再麻烦人家。”

    顾惜之稍稍一愣,而后点头,微笑道:“好。”

    说完,他朝正低着头的少女看了一眼,眸色深邃,半晌才道:“那你今后还是回原先的柴院扫地罢,不必再来我院中了。”

    月阿柳微怔,许久才点头:“是。”

    她朝二人行了礼,逃也似的奔了出去,因跑得太快,直直摔在地上。顾惜之远远瞧见,握着妻子的手稍稍一紧,随后便将目光移了开来。

    御尘镜忆至此处,倏然轻轻一晃。

    李秀色朝阵中荫尸看去,见它虽仍一动未动,那本无神的眸子此刻却似有涛浪不住翻涌,想来是与镜中回忆共情。这场面能叫它眼下情绪这般波动,可见当年摔得那一跤,定是极疼极痛的。

    镜中画面再转,转至夜深风高时。

    顾惜之成婚已经数月,自从月阿柳再不去他院中后,平日在宅中也有意避开他夫妻恩爱,便再没见过他几次。

    这一日,她照例在干完粗活后,回了房中歇息。

    关上门后,屋外长廊拐角处才走出一个人影。

    他手里捧着个酒壶,坐在长廊边,小口小口喝着,虽隐在黑暗中,也不难看见微醺的面色及迷离的眼神。

    许许多多反复的日夜,他便都这么长久地坐着,默默无声,一边饮酒,一边远远瞧着她屋内烛火映照出的忙碌身影,直至火光灭尽,她大抵已然入睡,才晃晃悠悠,丢了酒壶,孑然消失于走廊尽头。

    李秀色瞧清是顾惜之面孔,心中大惊,不由脱口而出道:“这狗男人究竟是想做什么!”

    话音落地时,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顾隽最先诧道:“李、李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李秀色当即一噎,坏了,她方才是不是太过激动出口成脏,把人家祖宗给骂了。

    她忙装傻地“啊”了一声,佯装苦恼道:“我说什么来着?哎呀,委实不好意思,我也忘了。”

    没等顾隽说话,一旁的广陵王世子反倒贴心出了声:“无碍,本世子听清了,你方才似是说了句什么——狗男人。”

    他啧一声,故作好奇道:“李娘子,此为何意?”

    “……”

    卫朝饶是山野村妇也少有言语粗鄙者,李秀色晓得,这骚包即便是真不懂这骂人话是什么意思,但定晓得不是什么好话,他纯属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存心叫她下不来台阶罢了。

    思及此,忙煞有其事道:“世子,您听错了。我方才说的是‘顾’,并非是“狗”,指的是那顾家少爷顾惜之。”

    颜元今“唔”一声:“是么?”

    他顺着她话头朝下,点头道:“这么说,你说的是‘顾男人”了,”顿了顿,继续饶有兴趣般问:“这是卫朝何时兴起的新鲜称呼?”

    “……”

    李秀色恨不得将手里的柴火棍直接砸这没事找事的二世祖嘴上算了,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她干脆直接忽视了广陵王世子的疑问,扭头对顾隽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顾公子,我方才言语激动了些,实在是因心中有些不解。”

    顾隽道:“李姑娘指的是……”

    李秀色道:“我不解令高曾祖此举何意,明明已经娶亲,为何夜夜留守,买醉在——”

    话未说完,忽听镜中传来轰隆一声雷响,李秀色一惊,顿时止住了话头,仰头看去,正是醉得不省人事的顾惜之倒在滂沱大雨中。

    她心中顿时恍然,这是到了顾惜之父母双亡,与月阿柳一夜春宵的时候。

    李秀色眯起眼睛,心道,难怪这厮会莫名其妙在这一回倒在月阿柳院中门口,他之前偷偷来过这么多次,想来已经是轻车熟路,即便是真的醉酒,也不见得是无心之举。

    月阿柳推开了门,先是吓一跳,瞧清雨中栽倒人影后,连忙跑了出去,闻见扑鼻酒气,惊道:“公子,你、你怎会在此处?”

    顾惜之并无回应,似是晕死过去。她见状也未再思索其它,只冒雨费力将他拖进屋中。

    顾惜之腿长脚长,瘫倒在她狭窄的小铺,模样有些滑稽。

    月阿柳拿干巾替他擦脸,动作轻柔时,听见他轻声呓语:“爹……娘……”

    瞧见他颓废模样,她也自感伤怀,轻声安抚道:“公子,都过去了。”

    月阿柳替他擦完脸,起身欲去倒热水。公子应当是醉酒走错了路,可被人看见他在她所在的柴院中是万万不可的,只能等他酒醒了让他自己回去。这么想着,还未走出一步,胳膊却倏尔被一把抓住。

    月阿柳心中登时漏跳一拍。

    她下意识想甩开手,却不想顾惜之臂力极大,这么一拽,便将她拉得朝后一跌,正趴伏在他胸口。

    他一身酒气,迷迷糊糊睁了眼,盯着她半晌,忽而道:“婉……然。”

    月阿柳一怔。

    羞愤之感轰然涌上头顶,她欲挣脱起身,却又被摁住。

    顾惜之吐气在她耳边,摸索着、就着她唇畔吻了上来,酒气瞬间冲上她的大脑,让她瞬间也神志不清起来,落下泪时,只听见他低声道:“婉然……”

    “为我生个孩子罢。”

    画面行至此处,并未切转,二人很快便紧抱在一处,喉中发出忘情呻*吟。

    这一回,在场几人几乎全然面红耳赤。乔吟娇靥于雪色中更显绯色,不敢多看,卫祁在则是早在两人开始抱在一处时便紧闭上了眼,听见镜中宽衣解带的声响,头都不敢朝乔吟那边歪一下,顾隽更是倍感尴尬,这画面中可是自己的高曾祖父,他这般看着,实属大不敬,只得空出那只未握笔行阵的手来捂住眼睛,口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反观李秀色这回倒是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两人在镜中滚来滚去的亲,而后道:“不会、不会真的要脱光了罢?”

    颜元今本就因镜中景象颇有些罕见的不自在,他平日虽是张扬个性,无所畏惧惯了,可到底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更别说他自幼不喜与女子接近,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听见李秀色声音,下意识朝她看去一眼,可不知为何这一眼却让他愈发不自在起来,心中升起股莫名的燥热。

    这没来由的燥热很快便演变成了不耐烦,尤其在瞧见她脸虽依旧红的跟猴屁股似的,语气却竟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兴奋后。

    广陵王世子活像见了鬼。

    这紫瓜方才不是还扭捏半天么,旁人书房亲热一下她都要那般模样,怎的眼下这般尺度,她反倒是激动起来了?

    况且,倘若顾老祖当真一丝*不挂了,岂是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看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从小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思及此,颜元今也不知哪来的气性,忽而出声,语气不善道:“把眼睛闭上。”

    李秀色正看得愣神,似是没听见。

    广陵王世子顿时不耐烦起来,却也懒得跟这紫瓜多言,直接抽出一手,自怀中掏出个什么,朝她方向一抛。

    那物什轻盈,直接落至了李秀色头顶,遮住了她的眼。

    鼻尖沁入纷香,李秀色忽而被巾帕蒙眼,瞧见上头熟悉的桃花纹路,生生一愣。

    陈皮说这骚包是一天换一张帕子,恐怕都是低估他这花孔雀一般的主子了。

    清晨在辛家给她蒙了面,她好不容易因为过敏褪了摘去,怎的眼下又来一面?就这世子的用法,广陵王世子怕不是都要被他败光。

    “世、世子。”

    她有些不确定道:“我面上又起红点了?”

    颜元今:“没有。”

    又毫不留情道:“纯粹是本世子看你碍眼。”

    “……”又哪里惹到他了!

    李秀色颇有些不舍得道:“可您蒙了我的眼,镜中景象我便看不见了。”

    颜元今无情道:“不看正好,你方才废话太多,扰了本世子兴致。”

    李秀色对其颇为无语,只敢小声嘀咕:“反正我兴致挺好的。”

    “什么?”

    “……没什么。”

    李秀色说完,叹口气:“那镜中眼下播到何处了?”

    颜元今抬头,正见在顾惜之解开自身腰间鞶带后,画面终于一暗,薄雾闪过,换了场景。

    他心中倏然舒畅起来,轻哼一声:“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小声道:“要我说,这御尘镜也太过没有分寸,这么多人在,这场面还放得这般清晰……”

    颜元今道:“我见你方才不是挺高兴的?”

    “您瞧出来了?”

    颜元今:?

    第60章 真相

    李秀色说完话方才自知失言, 忙打岔过去,见颜元今也不知为何不再搭理她了,便偷偷摸摸将帕子又摘了下来。本想顺手还给他, 思忖这厮大抵不屑再要, 又揉揉揣进了袖中。

    耽搁的这会儿功夫, 镜中已然闪过了多幕,果真如辛家所说,月阿柳小腹微隆时意图寻死,却被赵婉然救下,后者下跪求子, 她也终究点头应允。

    画面一转,便是两年过去, 月阿柳抱着扫帚穿过前院, 不知地面恰被其他下人泼过水, 脚底一滑, 便朝前扑了过去,恰撞在迎面过来的赵婉然身上,好在顾惜之将后者搀扶了住。

    月阿柳兀自跌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起身,忽听一语气虽凶巴巴,却仍显奶声奶气的声音道:“你为何要撞我娘亲!”

    她抬头,正见身旁站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生得粉嫩好看, 一手拿着犁酥糕, 一手指着她:“坏女人!上次弄脏我的布偶,眼下又欺负我娘亲!”

    说着,便要将那糕点朝她身上砸过来。顾惜之及时出言道:“景留, 莫要随便伤人。”

    “可她撞疼了娘亲,”顾景留撅起小嘴:“阿留讨厌她。”

    顾惜之道:“你娘亲疼,你帮她吹吹便可了,这位……这位姐姐也并非有意,阿留要学会宽容度人,切不可这般骄纵。”

    奶娃娃果真最听父亲的话,抱着赵婉然被撞上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呼呼”了起来。

    月阿柳慌忙将头低下去,藏住泛红的眼眶,随即默默爬起身来,低声道:“夫人,公子,奴婢方才并非故意冲撞……”

    顾惜之低头看她腿上伤处,微微皱眉:“可有事?”

    月阿柳摇头:“多谢公子关心,奴婢并无大碍。”

    顾惜之深深看她一眼,忽想起什么,扭头道:“阿留,你那布偶在何处?过去你不是最喜欢,整日都要抱着?”

    奶娃娃道:“那个脏布偶不知被何人洗了干净,只是阿留已经不喜欢它了,娘亲给我买了新的,我便把它扔啦。”

    顾惜之皱眉:“扔了?”

    月阿柳则倏然一僵,面色也一瞬苍白起来。

    她颤声道:“公、公子!夫人……若无他事要吩咐,奴婢便先去忙活了。”

    说完,没等他们应声,便抱着扫帚奔了出去。

    途中与一堆经过的下人擦肩,还能听见他们的讽笑之声:“我当初便说少爷是同这月氏玩玩的了,一个放在外头狗都不如的下等族,还指望能攀高枝?瞧她如今整个人都面黄肌瘦的,比我还丑上几分呢。”

    言语如风散。月阿柳那仓皇失措的背影便在风中愈来愈远,恍若她才是有错之人。

    镜外的乔吟不由叹气:“分明是自己的孩子,却不得相认,还要眼睁睁看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也难怪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话音方落,镜中便又是场景变换,一跃至三年后。

    卫祁在于心中结合荫尸殁时年纪计算一番,皱眉道:“这一幕应当便是她去世那年。”

    李秀色气道:“她竟然还在这府中待了这么久,若是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颜元今不屑道:“这月氏愚蠢痴情,以为顾惜之不知,对他有爱无恨,私下做出如此‘让子’牺牲,指不定还觉得愧对于他,顺便还没脑子地认为自己这般付出感天动地。”

    卫祁在道:“不过想来也是她当时身为下等之族,又为奴身份,深知没有养育孩子的能力,才做出此般决定罢。”

    广陵王世子冷哼一声:“说的也是,这孩童跟了顾家,比跟她可要快活多了,不过要想真的快活,那还不如不要出生。”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其冷漠,李秀色不知为何忽想起硎尸洞中那些对这骚包身世模棱两可的含糊言论,下意识朝他看去一眼。

    正要将目光收回,却听他道:“看什么?”

    语气毫不客气:“本世子面上有金子?”

    “没有没有,”李秀色连忙摇头,而后随便想了个理由道:“是觉得您好看,方忍不住看了一眼。”

    “……”

    颜元今忽然久违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忽而没好气道:“不许再看。”

    李秀色:“……哦。”

    方应完,忽听脑中响起一声“叮——”,是意外的系统通关提示音。

    诶?!

    她惊喜地又扭头朝颜元今看去,心中震惊不已,这骚包平日素来不是最为自恋的么?怎么她随便夸一句便通关了?难不成是因为他平时太过臭脸,都没人当他面夸过他好看?

    可是不对呀,她过去明明也夸过他罢,那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不经夸。

    还在想着,便听见广陵王世子阴恻恻的声音:“我方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管你说了什么,李秀色直接二鼓作气,想着不赚白不赚,笑眯眯,同真诚了数倍的声音道:“世子,您长得真好看。”

    说完,等了三秒,没等来系统提示,反而等来花孔雀的一声冷笑:“你当全天下只有你一人有眼睛?”

    又道:“再说些废话,这张嘴便别要了。”

    “……”

    李秀色乖巧转回了头,拍了拍自己这张没事找事的嘴。

    也罢,这人性情古怪多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同他计较。

    她将注意重新放回镜中。

    这一回出现了个生面孔,是月阿柳的弟弟月阿三。

    他再度寻来,怜惜姐姐现状,便决意要自己偷偷将那孩子抱出。只要将孩子带走,阿姐自也不会在此处多待。

    只可惜当夜翻入顾景留房中,没能得逞,反倒被路过的几位家丁抓住,家丁误以为是小贼,又见他挣扎不服,便拳打脚踢了一通。

    顾惜之闻讯而来,冷眼问道:“你是谁?”

    月阿三浑身作痛,自嘴中吐出一口血来,并未作答,只啐骂他道:“你这个畜生!”

    家丁见他对主子出言不逊,又要棍棒相向。

    便在此时,远处急忙跑来一个踉跄身影,混乱中上前便一把抱住伤痕累累的月阿三,背部生生替他挨了一棍。

    顾惜之心中顿时一惊,大声道:“住手!”

    家丁们这才收了手,发现来人竟是柴院的月娘子,一时间心中猜测万分,窃窃私语起来。顾惜之面色更是一黑,先是瞧了她匆忙得连外衣都来不及披的模样,又见她紧紧护着那男子,心中忽升起怒火,冷笑道:“原来他是你的人?”

    月阿柳忍住疼痛,点头道:“是……他是来寻我,因不识路走错了院,还望、还望公子饶恕。”

    月阿三咬着牙,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阿姐轻轻一掐。

    顾惜之角度看来却是他二人越抱越紧,他盯着那男子俊逸的面容看了片刻,冷声吩咐道:“送去官府。”

    月阿柳急道:“公子!”

    顾惜之看她一眼,沉声道:“倘若将他随意放了,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可随意进我顾府放肆,要知道,他方才闯入的是阿留房内,月阿柳,倘若他真伤了阿留,你可也会这般护着他?”

    月阿柳一怔,方沉默片刻,便听顾惜之冷道:“你便这么相信他。”

    又笑了笑:“但我不相信。阿留是我独子,婉然千辛万苦所生,怎可让他置于危险之地?”

    他说着,朝家丁们眼神示意:“把她拉开。”

    月阿柳硬生生被拉扯了开去,眼见阿弟要被下人们拖走,她阻拦不得,只得追上顾惜之求情,一派跟进了书房,央求道:“公子!我求你,你便饶了他罢……”

    顾惜之坐上桌边,不紧不慢地拆封了一卷新的宣纸,沾上墨,一边写字,一边道:“你先告诉我,他来府中,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抬头看她的脸:“为何要寻你?”

    月阿柳一愣,吞吐道:“这是……这是奴婢的私事。”

    顾惜之笑了:“私事?何为私事?你一个婢子,何来私事可言?若我没记错,你卖至我府中为婢时签的可是死契,绝无出府结亲的可能,更不被允许与外男私通。更何况——”

    他瞧了她颈间铜牌一眼:“别忘了自己下等族的身份,你以为那男子生得好看便是好人,便会真心待你?还是说,你挑了个与你身份相等的,他也大字不识?”

    月阿柳面色涨红,不可置信道:“公子,您这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那也比你暗通款曲来的要好!”

    月阿柳道:“我同他如何,您为何这般激动?我不过一个下等奴才,奴才的事,公子又何必这般操心!”

    顾惜之急火攻心,怒道:“我为何不能激动,你既已是我的人,阿留又是——”

    言至半途,骤然一僵,顿时收声。

    月阿柳在气头上,似并未听懂他说什么,只觉面前是个疯子,她终于深吸口气道:“公子,我阿弟确实与我出身相同,也确实大字不识,可他早将这牌子丢了,如今活得坦荡光明,也脱离了下等族身份,公子只瞧不起我一人便好,还望莫要出言侮辱于他。”

    顾惜之手中笔瞬间落在地上,讶道:“阿弟?”

    见她未答,他沉默一瞬,似是终于冷静下来,眉眼染上歉疚,问道:“你背后的伤势如何?”

    月阿柳抿唇,未吭声。

    “那一下打得很重,你稍等,我这有些伤药……”

    他说着,拉开桌旁柜门,却不想从中掉落出个什么,月阿柳下意识望去,却见是一眼熟的布娃娃,陈旧万分,娃娃背后的锋线被拆开,半张布条抖落出来。

    她赶在顾惜之之前,将它捡了起来。摊开那布条上,是依稀可见的“阿绣”二字。

    她手心稍有些颤抖,脑海中顿时一嗡,想起片刻前他情绪激动所言,猛然抬眼道:“公子……这物什,为何在你这里?”

    顾惜之一怔,神色瞬间慌乱,支吾道:“我……”

    月阿柳眼眶渐渐红了,颤声道:“公子,您方才那句‘我已是你的人’,又是什么意思?”

    见他闷声不吭,她忽而自嘲一笑,低头摸了摸那布偶,轻声道:“公子可知,我为何给他取名叫阿绣?”

    顾惜之依旧不言。

    “因我一无是处,大字不识,除了绣工,便再也没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喃喃道:“我取不出那般意境好听的名字,我也不敢当面喊我给他取的小字,因我怕他讨厌。”

    顾惜之终于皱眉开口:“景留他……”

    “景留?”月阿柳紧紧盯上他的脸:“公子,我只说‘他’,并未说指的是‘景留’小少爷。”

    见他浑身一僵,她顿时笑容惨淡,宛若喂叹:“原来,你竟是什么都知道。”

    她神色倏尔狰狞:“你竟然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