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受伤

    李秀色疼得倒吸口凉气,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直至她停瘫坐在地,大脑还有些发懵, 唯一能察觉臀部、背后及手腕处冒出火辣辣的痛。

    身侧的浅色砖格上飘飘然走过一个人影, 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李秀色想也未想,抬手便抱住了那人大腿。

    那双玄色缠金丝长靴这才停了下来,颜元今居高临下,乜斜她一眼。

    脑海中意料之中地响起系统提示“恭喜通关28/100!”,李秀色却丝毫没心情喜悦, 她抬起头,露出一丝忍疼的笑:“世子, 我受伤了。”

    颜元今点点头, 却问道:“关我何事?”

    他语气何其的云淡风轻, 神色仿佛看着一个小猫小狗, 无半分怜悯之心。可方才这厮分明又出手相救,也难怪系统说他阴晴不定,简直整个人都矛盾无比。仿佛只要他自己高兴,上一瞬可以救人,下一瞬便能杀人。

    李秀色摸了摸自己的脚踝,试着扭了下,却倒吸口凉气,只好道:“有点疼, 大抵是崴了, 还需劳烦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

    说着,没等他回应, 兀自抽出只手回去,姿势别扭地在袖中掏了半天,掏出一罐药来。她用牙艰难地将药罐的木塞咬开,而后颤着手,将粉倒在自己崴伤的脚踝处,又因单手不好操作,将药罐放置一旁,再将与地面刮破的手腕伤口蹭上了脚踝处的粉末。

    做这些的时候,另一只手始终没松开圈住广陵王世子大腿的动作,似是生怕他跑了。

    被人这么抱着的感觉很是奇怪,痒痒的,有诡异的酥麻感。但颜元今似乎早就习惯了她这个抱法,从一开始得恨不得一觉将人踹飞,到现在可以视若无睹,只低头打量她的动作。

    然而只看了一会他便拧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她动作笨拙,倒出来的粉末有一些洒在了地面上,随后似是怕浪费,还用手腕全都蹭了干净。他有些嫌弃,还很是费解,乱七八糟,这丫头便不觉得脏么?

    李秀色头也没抬,只细细处理着伤口,嘴上道:“灵创药,卫道长那日给我的,我抹了后手指很快便不怎么疼了,我见它真的很灵,便随身带着,没想到真能用上。”

    颜元今闻言一愣。她不说他还险些忘了,想起那日那双被挤得青紫的指尖,下意识朝她右手看去,才发现她早没再用布包着,上头还留存些未褪去的淤肿。这丫头长得不大好看,连手也一般,如今肿得稍显滑稽,她怎么却根本浑不在意似的?

    他心底升起股莫名奇怪的滋味,低头瞧了瞧抱住自己大腿的手,忽道:“松开。”

    李秀色抬头,声音里有些不情愿:“我很快的,您再稍等我片刻。”

    她又不傻,这一松手,这骚包必然自己朝前将她甩了。此地机关重重,她又不会武功,说什么都要跟他在一处。

    说起来,先前是这厮非要她在前随意挑个路走,如今她遭了陷阱,他连句关心都没有,当真是没人性。

    颜元今似乎片刻也不想等,烦躁道:“你若不松手,这手便别要了。”

    这怎么行?李秀色碍于淫威,不敢再抱,只好一边松手一边强撑着要起身,一面道:“那我这就跟上……”

    没等她说完,只听广陵王世子又道:“坐好。”

    李秀色“啊”了一声,不明所以,乖乖坐在原地。

    颜元今随意从一旁捡来根半截断箭,而后打量她一眼,稍稍倾身,箭尖落在她脚踝处,轻轻碾了一碾。

    那冰凉触感叫李秀色稍稍一颤,讶道:“你——”

    话音未落,下一瞬便忽觉他箭风凌厉落下,先是一敲,再一挑一掰,她脚腕受力一动,伴随着清晰可听的“喀嚓”错骨声,冷不防吃痛,叫她不由得惊呼一声。

    不过这痛楚虽钻人心肺,却转瞬即逝,李秀色再一动脚,忽觉原先崴疼之处再无他感,顿时惊喜不已,诶,居然好了?

    颜元今见她神色,懒洋洋道:“是那破道士的丹药好用,还是我这一记见效?”

    李秀色晓得这骚包就喜欢别人吹捧自己,她本也高兴,便顺杆爬道:“自然是世子您了!世子好生厉害,这么轻轻一敲,我便行动自如了,怕是眼下跑八百里都不在话下。”

    这丑丫头没别的本事,溜须拍马倒是有一套,不过诚然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广陵王世子受用地挑了下眉,随后目光落到她脚边地上被搁置的药瓶处,伸手便捞了过来,捏在掌心,先是皱了皱眉,而后连看都懒得多看,随手便是一丢:“没用的东西。”

    李秀色见状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要接,可终究没来得及,眼睁睁瞧那药瓶砸在石墙上,砰啪摔了个粉碎。

    她登时气道:“您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颜元今顿了顿,语气闪过一丝不悦:“你没看见?”

    李秀色深吸口气,罢了,此人恶劣至极,她跟他压根说不通。她忍住情绪,从地上爬了起来,努力换上张笑脸:“世子,咱们继续吧。”

    说着,就要主动率先朝前走,冷不防却又被人揪住后衣领,拎小鸡似的提溜了回来。

    颜元今丝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丢在后头,随后擦了擦手,自己朝前走。

    李秀色连忙跟上去,奇道:“诶?世子,您不要我保护你了吗?”

    “保护?”

    广陵王世子嗤一声,似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管好你自己,”他脚步不疾不徐,语气轻蔑道:“若是后头冒鬼将你一口吞了,别妄想有人能救你。”

    “……”这人怎么还吓唬人呢!

    颜元今朝前走了两步后便停了下来,手持方才替李秀色敲骨的断箭,稍稍蓄力后,指尖一弹,那箭身便霎时间利落飞出,顺着前路的砖格一连蹦出了好几跳。

    而后只听得“刷刷”声,站在后头的李秀色只觉得眼花缭乱,还未看清,面前地上就多了一堆被打落的断箭。

    前头那人拍了拍手,解决了什么麻烦似的,好整以暇道:“三深一浅。”

    李秀色眉心一跳,他这么容易便寻出规律来了?

    广陵王世子腿长,步子跨得极为轻松,照顺序依次走着,果然一路通畅,李秀色在后头稍稍跟得有些吃力,却也勉强没掉队。

    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路尽头似又出现了烛光,忽明忽灭,洞中明明无风,却仍在不住摇曳。

    “叮、叮叮——”

    李秀色便在此时闻见声响,下意识抬头,自背后看见颜元今肩侧垂落的辫尾似轻轻摇晃起来,铜钱发出清脆声响,较比先前更加清晰。

    她还未来得及好奇,便忽觉有谁在身后轻轻拽了自己衣领一把,尖尖的指尖略过她脖颈,叫她不禁有些痒。

    李秀色下意识抬手要挥开,却忽而想起到什么,猛然顿住了步子,直勾勾瞧着面前颜元今兀自朝前的背影。

    不对。他走在她前面,那后面的是……

    未等她细想,颈后忽又吹过一阵彻骨阴风,似有红烟飘过,吹起她一层鸡皮疙瘩。

    李秀色身子一颤,想要动作,却惊觉自己似被点了穴般,竟然丝毫也动弹不得,想要张嘴呼喊,喉咙也像被掐住似的,纵然可以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觉身后涌起无尽的寒凉之意,那只手自她脖颈缓慢朝前游走,指尖轻轻刮上她的脸侧,抚摸她的轮廓,又转而向下,拨开她领口,慢吞吞地,似要探入她衣襟。

    李秀色登时惊住,那触感极其粗糙,带着股莫名的森气,叫她毛骨悚然,又恶心得恨不得原地死去。她浑身战栗,拼命试图挣扎,可即使用尽力气,也还是动不了半根手指头,再拼命张嘴呼救,可依旧毫无声息。

    视野里广陵王世子的步子停顿了一瞬,李秀色心中顿时燃起一丝欣喜希望,可还未来得及高兴,却见他在顿了一顿后,又兀自悠哉悠哉地朝前走去,锦袍翩翩,渐行渐远。

    李秀色的心情瞬间又跌入了谷底。她并不意外,他本就素来将她视作空气,不在意她有没有跟上,眼下她无法求救,他便果真毫无察觉,连头也未回。

    可她还是心急如焚,又手足无措,只能紧盯他身影,心中默默呐喊,就一眼,但凡他能转头看她一眼也好啊。

    身后那东西紧贴了上来,粗糙的手掌一寸一寸,顺着她肌*肤向下探去。

    李秀色简直快要哭了,她眼下叫天天不应,分明救星就在前方,却还要眼睁睁看他走掉。

    倘若她能动就好了,倘若她也会功夫、也可以很厉害就好了,何必要去求他呢?

    她心中涌出一股难受,酸涩感溢满胸腔,隐约有些委屈,与恐惧夹杂在一处,灼得整个人都快要崩溃,忽觉颈部又贴上个什么,似有一双利齿,沿着她经脉下滑,轻轻吐息,浑浊不堪,似乎是在找寻下嘴之处。

    她是要被生吞了?还是被活剥了?

    远处的颜元今身影渐隐在烛火之色中,李秀色满心绝望,眼眶忽而红了,正欲认命,忽见那烛光忽而一瞬猛烈摇曳,又一瞬刹那熄灭。

    四周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身后*那东西似也*兴奋了起来,不住向下摸索,眼见便真的要探入*她衣襟,却忽然被谁一把握了住。

    广陵王世子的声音似是在笑,情绪中却无半分笑意:“我方才不过吓唬她,你还真敢从后头冒出来?”

    第42章 硎尸(一)

    他说话时, 左手掌心中捏着的两枚铜钱轻轻一碰,随即擦出火花,幽幽光色中, 正照出面前那东西的面容来。

    印入眼帘是一头森白的散发, 垂落在前, 全然遮住了其面庞,配上一身鲜红似血、并无任何纹饰的古怪长袍,身形极高极瘦却佝偻,好似一具死气沉沉的躯壳,骇然无比。

    它正趴在李秀色身后, 尖利的牙齿顿在她右颈侧,一手以极其扭曲的姿势搭在她左肩, 枯槁的手掌做出即将掐弑她脖颈的动作, 另一手原本绕在她身前, 眼下却倏然被颜元今扣住。它原地僵硬半晌, 随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被发丝覆盖住的面庞若隐若现,透出森冷的白。

    颜元今看不清它面容,更看不见它眼睛,只觉得面前是一具诡异的头颅,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常人兴许觉得恐怖,他却只觉心中好生不快,冷笑道:“看我?再看一眼,便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东西倏然一顿, 登时抬起另一掌朝颜元今劈去, 后者轻啧一声,身形瞬动,轻松躲过, 随后迅速将其反剪至身后,在其颈后反劈一记,打完不说,还又在背后补了一脚。

    广陵王世子动作干净利落,这一脚直踹得那东西朝前一扑,重重砸至了地面上,半晌没再动弹。

    颜元今一声轻蔑冷笑,这才得空扭头看了身后杵着似块木头的李秀色一眼,正欲出言讥讽,却见她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眶稍稍有些红,眼里似包了泪珠,黑暗中亮莹莹的。

    真是稀奇。

    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几分嘲弄:“这么没用,这便吓哭了?”

    李秀色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抬了抬眼珠子,忍着怒气看他方向。

    看了半晌,又将视线垂了下来,似是对他的发问表达不满,眨了几下眼,竟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再抬起眼时,眼底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眼下没资格同他生气,他再恶劣、再吓唬她、再事不关己,也是他的自由,她还需得做任务,这些都得忍。

    “我说,”颜元今打量她:“你方才是不是翻了本世子白眼?”

    李秀色眨了眨眼,再违心地摇了摇头。

    颜元今见她这般,倒也没追问,稍稍抬手,铜钱火光将她面容映照得愈发清晰,他视线不经意向下,扫至她被扯开后凌乱褶皱的衣口处,微微一愣。

    这丑丫头颈部白皙,却沾了几丝红痕,想来是那东西做的好事。

    他方才其实自辫尾铜钱轻晃时便觉察出了愈来愈近的不寻常气息,也不知忽然起的什么恶劣心思,并不急着动作,所以始终未曾回头。总归他拿捏住了分寸,晓得何时应当出手。

    不过却没想到这东西竟是色中饿鬼,如此下作不堪。

    这么看来,她方才应当是真的怕了才是。

    他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至李秀色面上,见她正竭力张了张嘴,唇形无声表达:“世子,我动不了。”

    颜元今闻言,眉头轻皱,正欲抬手,却忽听身侧一阵凌厉风声。

    转过头去,却见竟是那东西腾空而起,两只胳膊直愣愣地抬起,隔着蒙面的发丝,幽然凝视着他。

    这是具僵尸,却分不清是何僵种。

    它停在原地片刻,倏然向前一蹦,本就尖长的指甲瞬间长了数倍。

    李秀色一愣,眼见着那指尖快要刺上自己喉咙,忽见一旁广陵王世子稍一动作,今今剑适时而出,“铮”一声响,先是砍断其中一根指甲,又朝前一拦,恰阻在她面前。

    颜元今单手拉住她衣领,朝后一拽,待其站稳后指尖于她颈后两边轻轻一点。指腹触碰时李秀色不经意一颤,只觉他肌肤格外冰凉,也有些痒意,她下意识抬手要去摸,却忽而惊喜。

    等等。她好像……又能动了?!

    还未来得及高兴,怀中又被丢来个什么,是一墨色小瓶,内里哗啦作响,似装了什么药丸。

    颜元今瞥她一眼:“吃了。”

    李秀色心中“诶”一声,抬头诧异看去,广陵王世子瞧见她神色,讥道:“怎么,你以为只有那破道士有灵丹妙药?”

    这厮素来说话夹枪带刺,李秀色早已习惯,又想他身为当朝世子掏出来的必然是好东西,许有些用处,便不疑有他,倒出一粒含了下去。

    吞下后,忽觉喉间一阵热火,后似有股清甜真气贯穿肺腑,她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稍稍呵气,发出“呃”的音节来。

    乍一听见自己声音,李秀色先是一懵,随即欣喜万分,她能说话了!

    她正欲开口,忽瞥见那僵尸足部,它竟是光着脚的,光线昏暗中能见它双足呈青白色,脚指甲却与身上长袍一般也是鲜艳的红,那红甲慢慢冒头,而后迅速伸长,直直朝颜元今腿部逼去。

    “世子,当心脚底!”

    僵尸因指甲纷纷被颜元今砍断,正冒出熊熊怒火,尸气大盛,力大无比,两爪凌厉如疯魔般朝他错次抓来,颜元今正持剑抵挡,闻声低头,正见那红脚甲行至他腿边,当即玩心一起,右脚轻跺,剑鞘上的铜钱当即飞出了两只,重重打在僵尸的两膝处,它登时吃痛,不由自主朝下一跪,那尖长上翘的红脚甲瞬间弯插进了它的尸肉中。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痛吼过后,僵尸跪伏于地,那被刺破的尸肉继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皮开肉绽,火花四溅。

    广陵王世子左手轻轻一晃,袖中铜钱成链瞬间将僵尸四肢束缚,再不得动弹。

    “蠢货。”今今剑在最后抵上来僵尸头颅,颜元今神色轻蔑:“就你还想偷袭我?”

    李秀色在一旁默默翻白眼,还不得多亏她提醒!

    这么想着,便听脑内系统应景道:

    【恭喜宿主,避免目标遭受袭击,功德分+2!祝早日获得第二份道具!】

    诶?

    太久没听见这提示,李秀色险些都要将隐藏道具的事儿忘了,顿时又如天上掉馅饼般禁不住高兴起来。说起来,上回的三张免死金牌说没用却也派上了用处,要说有用却也着实不够惊喜,也不知这回会得个什么东西。

    僵尸仍在不住嚎叫,颜元今打赢得好不轻松,甚至还有些不够兴致。他的剑虽对准它,却迟迟没有下手,只眯眼打量它被白发包裹住的面颊。

    这一只大抵除了下作些以外一无是处,却极会故弄玄虚,不仅弄了个机关洞,还穿了这个身僵不僵鬼不鬼的衣服,以及这颜色异样的头发丝,真是丑得可以。

    不过他对它的样貌很是新奇,都是僵尸了,还有何不能见人的?

    想着先看看模样再杀,剑尖便朝前一近,欲挑上去,只是还没碰上,却见那僵尸倏然抬头,发丝朝两侧一落,恰从缝隙中露出一双眼来。

    深红似血。

    广陵王世子倏然一怔,手中今今剑也于刹那间顿住。

    那僵尸见状,登时龇起尖牙,自喉间吐出阴风红烟,烟雾弥漫,瞬间便要将颜元今两人笼罩。

    李秀色瞧见这红烟,当即一个激灵,它虽无味,但她晓得,方才她之所以会忽然定身又失声,正是因为那僵尸在她身后也吹了这阴风!

    思及此,李秀色立马用胳膊掩住口鼻。

    扭头看去,却见颜元今依然怔在原地,只死死盯着那僵尸的眼睛。她试图叫他一声,见他无反应,便想也未想,另只手上前将他朝后一拽,而后踮了踮脚,努力抬去手去。

    温热柔软的触感触上广陵王世子的唇,他鼻尖闻见一股汗香,虽不觉得难闻,却仍旧愣了愣,垂眸看向正竭力覆在他鼻口上的小手。

    李秀色在旁边一面替他捂好,一面用胳膊掩好自己,唔唔唔道:“世子,不能吸这个!”

    颜元今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

    李秀色继续唔唔唔:“倘若吸了这个烟会动不了的!我方才便是这般!”

    又艰难道:“您太高,我捂得好累,您抓紧自己——”

    话还未说完,她的手却被颜元今皱着眉头一把推了开。

    他推开后,抬手抹了抹自己唇边,眉头皱起,似有些嫌弃。

    李秀色登时气竭,这骚包简直是狼心狗肺!

    气完后又有些着急,他是不是不要命了,万一真被定身了怎么办!

    只是等了片刻,却见颜元今始终安然如常,甚至还朝前近了一步,俯下身直视那僵尸双眼,而后轻呵一声。

    李秀色在后头活像见了鬼,他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红烟散得极快,李秀色这才敢松开胳膊,咳嗽了两声后,行至他身侧,方讶道:“世子,您为何对这无半分反应?”

    问出口的时候又忽然想起方才他递过来的墨瓶,终于觉得奇怪,他身边怎会碰巧带了能解这红烟的药?

    颜元今没回答,只凝神盯着那僵尸,与它的红眸四目相对,而后不知为何忽而笑了,笑容低沉中有些嘲讽。他视线移到它两颊前挡住的白发上,忽而有些不耐烦,提起剑利落一滑,那头颅前半的头发丝都被他自额头起横截斩断,瞬时露出下头的整张脸来。

    僵尸顿时大怒,面目狰狞,尖牙恶狠狠地龇起朝今今剑上咬来,却又在刹那间被广陵王世子毫不留情地直接砍断,崩到半米开外的平地上。

    鲜血滋滋朝外冒,染上今今剑身,颜元今却毫不关心,只再次燃起铜钱火,细细打量它的脸。

    李秀色也看去,这是一张与先前见过的两种僵尸截然不同的脸,肌肤光滑无比,如雪似的白,透一丝森冷气息,依稀可见表皮下红色的血管,粗细不一,密密麻麻,树根般盘桓交错。

    它面上双颊处竟还如女子般画了诡异的大红胭脂,眉心有一抹朱红花钿,古怪中有一丝格格不入的妖艳之感。值得一提的是它的眼眸,眼白中央是赤色的红,这是李秀色从未见过的,与之映衬的是它同样红的唇,似涂了口脂一般,竟比起寻常僵尸多了几分生气。

    它身上穿的这身袍子也极其古怪,鲜红透亮,宽大无比,虽然上头无任何纹路,但乍一看极似喜庆的婚嫁之服。

    这念头一起来,便极难消下去,李秀色打量这僵尸身段,不似其他僵尸躯体僵硬,跪伏的姿势竟很是柔软,倘若要从他背后看去,腰肢纤细,长发如瀑,一身红袍,当真穿得如新娘子一般。

    僵尸呼吸浑浊,因被打掉牙的痛楚不住喘气,抬起头朝李秀色方向看了过来。

    看见她面孔,它忽而便伸出舌*头,一边直勾勾盯着她,一边神色贪婪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口水及血水黏腻在一处,好不恶心。

    李秀色回想起方才它贴在她身后,又见他这般模样,顿时恨得牙痒。

    她朝后退了两步,冲它痛骂道:“你若再看,我便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颜元今闻言,偏过头去,似有些好笑道:“你说什么?”

    他没记错的话,这话是他方才说过的吧?

    这丑丫头在学他说话?

    李秀色扭头,气道:这简直就是只色尸!”

    颜元今瞧见她炸毛模样,不由哂笑一声,随后道:“是硎尸。”

    “硎尸?”头一回听广陵王世子主动跟自己科普,李秀色不由奇道:“何为硎尸?”

    “又名僵腹子——”

    颜元今笑容停在嘴角,淡淡道:“也就是,僵尸生下的孩子。”

    第43章 硎尸(二)

    僵尸的孩子?

    此话一出, 李秀色顿时震惊,下意识朝那硎尸看去,却见它正奋力挣扎着身子, 似想朝她扑来, 狞笑不堪。

    李秀色一瞧见他那污秽神色, 心中那股气又涌上来,颜元今瞧在眼里,啧道:“别急,一会儿今今剑借你,叫你亲手挖了它这双眼睛。”

    说着, 又打量起硎尸身躯,津津有味道:“那两只手不是碰过你?也需得砍了, 不然顺道将两腿也卸了罢, 刚好做个人彘。”

    李秀色脑中不由自主现出他所描绘场面, 血腥异常, 残忍至极,顿时一个激灵。虽说她不喜下流变态,但若要她这般操刀属实也下不了手。

    她见这广陵王世子越说越离谱,声音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高兴,连忙适时打岔,将话题引回去道:“世子,您方才说它是僵腹子,僵尸不是……”

    她话头有些犹豫地顿了顿, 难以置信道:“又如何能生下子嗣呢?”

    “即便可生, 它们是同何人……”李秀色说着,脑洞大开:“莫不是僵尸界也与常人一般可自行婚配?”

    眼见她开始乱猜,颜元今一面将目光落至硎尸身上, 一面道:“冥*婚总听说过罢?”

    李秀色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她提起这甚是反感地皱起眉头道:“据说有古人常迷信风水,将死去的少男少女并骨合葬,结下阴缘,一称冥*婚,又称‘搭骨尸’;也有干脆替死人寻配偶,将活人与之做婚配,简直愚昧、荒唐至极。”

    颜元今本只是随口问问,照理说寻常官家小姐怎会了解这些阴间事端,又听她语气愤慨,似是对此举极为不满,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而后道:“是如此,不过除了活人与死人作配,还有一种世人不尽知的,便是将活人与僵尸作配。”

    “活人与僵尸?”

    广陵王世子今日似乎难得存了几分罕见的耐心,居然好心地继续给她解释起来:“将活人穿大红婚服活埋于僵尸坑中献祭,举行合婚祭,以此消解其怨气。牺牲一人甚至数人,以求家宅、村庄、甚至城县安宁。”

    李秀色惊道:“这、这未免也太惨无人道!”

    “人道?”颜元今冷笑:“能想出此等事来,早便不配为人。”

    他道:“不过也并非所有种类的僵尸都接受婚祭,唯有暂还未生出凶气、初初化僵者可因此被镇压。于是一些愚昧无知者,便听信堪舆师言论,为一己私利,屡屡便做出这般下作之事。”

    李秀色难以置信:“他们将人活埋……然后让那可怜之人再与僵尸生孩子?”

    颜元今道:“换句话说,叫借胎生子。”

    “尸气渡入其人还未冷却、尚存一丝生气的躯体之中,混人血形成僵胎,待足月后,硎尸便可破肚而出,此便为僵腹子。”

    李秀色难以想象,更心情复杂,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升起一股寒意。

    广陵王世子在一旁道:“此类僵腹子出生后,会自动穿上‘其母’的嫁衣。”

    他拿剑尖挑了挑面前那具硎尸的袖口:“这一件,应当便是当年那位可怜之人的。”

    “上头毫无纹饰,一是因新娘早已心如死灰,想来她必是出生穷苦人家被迫献祭,她家人也多半没心情替要‘出嫁’的女儿缝制多精美的衣裳;二是准备匆忙,看样子那场婚祭办得极为仓促。”

    说完,还不忘评价道:“不过他们祭的那具僵尸应当没什么用,本就掀不起何风浪,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么个蠢东西。”

    李秀色看向硎尸身上的外袍,又瞧见它额前花钿,以及面上的胭脂装黛,脑中忽而冒出一位腰肢纤细的新娘,也穿着这样大红色的嫁衣,化着这般鲜艳喜庆的妆容,只是颊上依稀有两道哭干的泪痕,在欢天喜地的敲锣打鼓声中,沉默地被众人送进棺材,抬进坑中。

    她身旁是另一具沉睡着僵尸的灵柩,岸边围了一群嘴里念叨着古怪咒语,外貌平常、却内心蠢恶如鬼之人,一边跪着给僵尸磕头,祈求它怜悯众生,一边急急忙忙地指挥身旁人挖土埋坑。

    大片大片的沙土朝着新娘砸来,她起初还瑟瑟发抖,却又倏然认命,直到再无生息,随着绝望与恐惧一同被埋进地底。

    李秀色心中忽生出一股无尽的悲悯,甚至还有些恶心,恨不得干呕。

    一旁的广陵王世子没再管她,只弯腰看那硎尸的双眼,不知想起什么,低声道:“这世间红眼僵尸并不多见,唯有生来便是僵尸者,双眼才是红的。”

    硎尸本还在一脸色相地盯着李秀色,闻言将目光移至了颜元今身上,它似乎早已放弃了挣扎,眼神古怪地看了他片刻,似嗅出了什么气息,赤红的双眸倏然亮了一瞬,直勾勾地回望向他如琥珀之色的双眼。

    很快,阴沉的地洞中,便传来一声诡异而纤细的“咯咯”笑声,不男不女,骇人万分。

    李秀色瞧见硎尸喉间震动,不由吃了一惊,大声道:“它会笑!”

    不仅会笑,还居然会呼吸!

    李秀色这才回想起之前这东西贴在自己身后时那浑浊的气息,鸡皮疙瘩再度起来,她心中奇怪,便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颤声问道:“世子,是因为它自人胎中生出,所以才身姿具备血肉般柔软,还拥有寻常僵尸没有的气息么?”

    颜元今偏头看她一眼,这丑丫头倒是机灵。

    不过没等他点头,已听得面前那尖细的嗓音响起:“美娘子,这般关心我,是要做我的新娘子吗?”

    那声音宛如幽灵,空灵万分,鬼语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可分明又是因那硎尸喉间发力。

    李秀色愣愣听着,险些咬了舌头。

    它它它、它还会说话?!那它方才半晌为何始终一声不吭,耍他们玩么?

    广陵王世子看上去却无甚意外,只道:“美娘子?”

    这东西怎么跟顾夕那厮一般眼光清奇?

    硎尸的眼神似蛇一般黏上李秀色,若不是他眼下被束缚手脚,只怕恨不得要朝她扑过来,它音色不比方才尖细,此刻竟瞬间哑得似被锯子锯过一般,幽幽笑道:“美娘子,你可要留下来,与我共度良宵?”

    “留下来,我会待你好的。”

    “留下来,做我的新娘子,可好?”

    李秀色只觉头皮发麻,气道:“我呸。你声音这般难听,鬼才要给你做新娘子!”

    骂完,又生怕它又吐红烟,连忙朝后一退,跳到颜元今身后,只探出个脑袋,狐假虎威地蹬它。

    颜元今笑了:“听见没?鬼才给你做新娘子。”

    “不做新娘子?”硎尸先是轻轻一笑,而后似又瞬间变得怒不可遏,顿时嘶吼起来:“不做新娘子,那就得死!死!”

    这一声凄厉异常,震得李秀色耳朵都跟着嗡嗡一痛。

    这东西本事没有,吓人倒是有一套,不过李秀色到底还是被吓着了,她断然不想死,忙拽了拽颜元今后衣襟,小声道:“世子,它要我死怎么办?”

    广陵王世子侧头瞟了眼她指尖:“你再拽一下,本世子倒不介意助它一臂之力。”

    “……”什么人哪这是!

    李秀色乖乖松手后,便听颜元今蔑笑道:“好狂妄的口气,不如看看你自己眼下除了那张嘴,还有哪里能动?”

    硎尸大怒:“你也得死!”

    颜元今浑不在意地点头:“我死可以,不过死前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不如先帮我答了?”

    这骚包说话一如既往地惯会气人,李秀色都不由在身后替那硎尸无语了片刻。

    颜元今弯腰,似颇有兴致地扶起下巴,问道:

    “其一,既然你居于此地,若我没猜错,这山洞原本便是那婚祭的僵尸坑?”

    他话音刚落,李秀色便背后便升起一阵凉意,什么意思,此处竟是僵尸坑?

    “其二,山洞中墙壁上画的是外邦之语,所以那献祭僵尸产下你的女子,生前应当是外邦人?”不等硎尸作答,颜元今眯起眼睛:“所以你自动继承了母体的两种语言能力。”

    “其三,你大费周章将此地改造,还设置机关,故弄玄虚,想来只是因为趣味恶劣,玩弄掉进其中的路人罢了。相信在我二人之前有不少人也曾落下,他们自不会这般幸运,大抵都已经死于非命。那些人,是被你吃了?还是杀了?”

    话音刚落,便见那硎尸忽而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桀桀,抓人心肺,与之同时,四周瞬间刮起狂风,风中不知从何处卷起无数物什,朝着二人方向呼啸而来。

    李秀色下意识护住头,却见身前寒光乍现,却是今今剑利刃出手,颜元今原地站着未动,只持剑左右劈去,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停手时恰也风止,四周有无数碎片纷纷扬扬洒落下来,似鹅毛大雪。

    砰砰落在地上,才发现分明是斩断的森森白骨。

    有一个骷髅头正咕噜噜滚到李秀色脚边,她与那两个大洞四目相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没忍住又一脚踹飞了出去,只又听“砰”一声,好巧不巧,正踢去那硎尸身上,摔成了两半。

    颜元今见她一惊一乍,竟还能给那东西补上一记,脚法意外得准,倒有些新奇地瞧了她一眼,似觉得好笑,勾了勾唇角。

    随后便将目光落到满地被他打飞的白骨上,声音嘲讽道:“果然,那些人都被你喝干了血,变成尸骨了。”

    他剑尖拨弄地面,挑出尸骨间的其中几块仔细观察了番,上头包裹着一些碎布烂衫,满是泥泞,便不由轻“啊”了一声,道:“竟还有几具被活埋的。”

    “有意思,你倒是好兴致,怎么,埋上瘾了?”

    李秀色听闻这些都是一些惨死之人的尸骨,顿时想起方才那个被自己踢飞炸开的骷髅头,顿时内疚不已,在心中满是歉意地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硎尸见如何都伤不了面前这这位小郎君,终于咯咯笑道:“活埋又如何?生我的那女人不也是被活埋的?这是我给他们的恩赐!”

    李秀色闻言顿时啐道:“怎么说你也是从母体中诞生,身上还沾了人类的血,竟这般冥顽不灵,叫人恶心!那女子让你在她肚中待了十月,分明才是对她的侮辱,是她的不幸!”

    第44章 硎尸(三)

    “侮辱?不幸?”

    硎尸的眼神登时狠戾, 赤眸似要喷出火来。

    李秀色这会儿也正气头上,瞧见它神色异样,忽而意识到什么, 恍然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硎尸紧紧看着她, 一字一句道:“是她自己的命贱, 长成那般没用的人类,我借那贱人皮肚而生,当是她的荣幸才是。”

    李秀色道:“你口口声声骂她贱人,不还是穿着她的衣裳,留着她的血?”

    硎尸阴沉沉道:“是我要她生的?是我想出生的?你当我愿意沾了那贱人的血?”

    “不想出生?”李秀色闻言, 终于眯起双眼:“你方才不是问我知道什么?”

    她眼珠一转,而后壮胆盯上它赤眸, 刻意放缓音调道:“我知道, 你这般激动, 是因为分明你生来便有人的意识, 却只能是僵尸,想必你也很恶心自己罢?”

    话音一落,硎尸的面色便瞬时冷了下来。

    它声音如坠冰窟:“你说什么?”

    李秀色继续道:“你痛恨自己虽留着人类的血,并不是真正的人,只能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不人不鬼,如蛆如虫,见不得一丝一毫的阳光, 所以只得把怨气撒在那些无辜的过路人身上, 我猜或许你很艳羡他们罢?于是才想方设法设机关玩弄他们,再折磨他们,甚至活埋他们, 从中获取你可怜的快感。你言人为贱,你道你不屑与人相提并论,可到头来不还是靠着人赠与你的脑子与言语玩得不亦乐乎?”

    “你再说一遍?”

    硎尸活像被戳着了痛处,声音嘶哑无比,忽而怒气大盛,浑身上下晃动挣扎起来,身上的红嫁袍也如遇邪风般狂舞,它整个身躯被这血红色摇曳包裹,震得捆绑它的铜钱也叮当作响,夹杂着“哗啦”的衣物风声,声势极大,犹如夺命恶鬼。

    李秀色说这些本就没什么依据,不过因愤慨从而逞了口舌之快,气它几句罢了,谁料它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大,莫不是还真被她胡说八道说中了?

    它虽然动弹不得,但这气氛造得甚是吓人,李秀色连忙再朝颜元今身后一缩,手指不自觉地又抓上他衣角。

    广陵王世子分明能察觉到她动作,可这会儿却破天荒没将她手拨开,只是原地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

    李秀色下意识抬头,却只能瞧见他背后黑色的发尾,心中不由奇怪,她方才说了那么多,他问的哪句?

    没等她开口,忽觉前方狂风骤停,视线望去,硎尸身上的嫁衣竟又软绵绵地垂落至地,它也不再动作,面上竟又咯咯笑起来,仿佛方才的愤怒不过是过眼云烟,说道:“美娘子,你真是调皮,我险些都要上你的当了。”

    这东西八成是有些病,上一瞬还嚷着要杀了她,眼下又用这般黏腻地口吻同她讲话,叫她好一阵鸡皮疙瘩。

    它眉上胭脂色泽极艳,瞧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缠绵之意,娇面如春光:“美娘子,你故意惹我生气,就是为了不做我的新娘子?”

    一听它又阴魂不散地提新娘子,李秀色拽颜元今衣襟的手便愈发紧了。

    硎尸目光顺着她动作,落在她揪着广陵王世子的衣角上,又一路移到颜元今脸上,瞧见这小郎君模样,忽而笑道:“我晓得了。你不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他?”

    这误会大了去了。

    李秀色下意识便想摇头,却又想若能找着借口叫这东西死了那条心也不失为个好机会,她见颜元今没什么反应,便大胆朝前伸了伸脖子,大声应道:“没错!”

    她煞有其事道:“你也看见了,我死都会跟着他走,也只会给他做新娘子,你便断了对我的念想罢!”

    言毕,便见方才许久没动静的广陵王世子辫尾的铃铛轻轻晃一声,似乎对这话有了些反应。

    “哦?”

    硎尸哼笑起来,又道:“美娘子,我猜……”

    它说话时,上下打量起颜元今,最后慢慢定在他一双凤眼上,幽幽道:“你是喜欢他的皮囊?”

    “这小郎君的皮囊确实不错,我杀过这么多人,还是头一回见这般俊俏的。”硎尸眼睛朝下垂了一垂,似在幻想抚摸自己的脸庞,幽幽道:“放在我面上,恐怕也不错。”

    分明被捆绑住的是它,可瞧它表现仿佛它才是占上风的那个似的,笑容阴森道:“不如便叫我扒了他的皮,如何?”

    李秀色立马道:“我才瞧不上他的皮囊呢!”

    “……”

    颜元今终于偏了偏头,见鬼似的瞧了她一眼。

    硎尸面上染一丝讶色:“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它似乎很有些不解:“他有什么好?让你不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这话问得李秀色也有些难以回答,她偷偷打量颜元今一番,确实分析不出一丝好来,却还是昧著良心道:“他、他哪里都好!”

    又道:“你瞧不见是你眼瞎罢!”

    硎尸尖细难听的嗓音里掺了几分无辜:“是么?”

    它盯着颜元今眼睛,忽而发出古怪的笑声:“可分明,他与我,是同样的货色呀。”

    李秀色皱起眉头,这东西八成真是失心疯了,说的话她半句也听不懂。

    颜元今闻言则是倏然一怔。

    “小郎君,你说是么?”硎尸桀桀笑得愈发诡异:“我们,是一样的货色。”

    话音未落,喉咙却便被锋薄剑尖抵住,颜元今面上寒光一瞬闪过,眸色极暗,看着它,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别生气。”

    硎尸安抚完,轻轻启唇:“我是说……”

    它的声音极其飘渺,这一句话幽幽吐至一半,眉心花钿忽而一亮,竟飞出了一道红光。

    颜元今下意识侧边稍移,同时间将抵住它喉咙的剑尖毫不留情地用力前刺,却发现那红光本便不是朝他而来,而是与他擦肩而过,直直地砸向后方谁人的身上。

    他只听身后一声娇脆的闷哼,而后手中今今剑朝前的力道似乎被谁用力一阻,稍稍偏头,便对上了一双神色空洞而呆滞的眼。

    面前是穿得像个紫瓜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站至了他身旁,右手稳稳抓上了剑身,不让他再朝前刺,她皮肤本就细嫩,又因抓剑的力道极重,掌心竟已滴滴落下鲜血。

    这只手前几日方被门夹伤过,淤肿还未消尽,眼下又被折腾成这般。

    颜元今盯着看了半晌,终于轻皱了下眉头,抬头对上李秀色那张木讷又毫无表情的脸,似不知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问道:“你做什么?”

    面前的紫瓜毫无反应,神如木偶。

    硎尸在旁怪笑起来:“美娘子自然是向着我,拦住你,叫你别杀我呢。”

    颜元今转过去看它,只见剑尖已然刺破它皮肉,流出殷红的血来。硎尸的血色与常人无异,不过却非热血,而是冷如冰水。

    他讽道:“看来还是本世子看的书过少,只知道你这类畜生会定身失身术,竟没想到你的歪门斜术竟是一套接一套。”

    硎尸笑容意味深长道:“比不上小郎君,说起来,凡是常人皆逃不过的定身术,为何方才在你身上便失了效?莫非郎君骨子里,也流着……”

    颜元今没让它说下去,只道:“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僵尸这么多废话。你可知,言多必失?”

    硎尸咯咯笑道:“是么?那我不说了,不过小郎君这双眼睛的颜色倒是好看呢。”

    颜元今神色冷下来,凤眼中原本的琥珀瞳孔此刻阴沉得厉害,他似乎懒得再废话,今今剑欲要上前,却忽意识到此刻还是被谁牢牢抓住,随着他动作固执一晃。

    颜元今慢慢扭头看向那人,两个字似从牙缝中蹦出:“松手。”

    若是平常,李秀色早便乖乖听话,可眼下她不仅没松,还直勾勾地看着他,虽说眼神无光,可这姿势活像是在同他叫板一般。

    眼见着她右手掉落的血珠越冒越多,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疼似的,颜元今心中多了几分不耐烦,没什么好气地道了一句:“自作自受。”

    随后他干脆放弃右手刺剑,直接伸左手,随意自袖中一拂,便摸出两枚铜钱来,谁料刚捏至掌心,还未弹出,便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那小手带着湿答答的润感拂过他指尖,颜元今低头,看见自己手上也因此被蹭了几丝血。

    他偏头看过去,那紫瓜果然正胆大包天地抓着那两枚铜钱,木头般地瞧着他。

    所以,是他做什么她都要拦着是吧?

    广陵王世子气笑了,声音阴恻恻:“很好。等出去再跟你算账。”

    他没注意,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那紫瓜身子不易察觉地微颤了颤。

    颜元今转头,视线落向正看热闹似的硎尸,大抵是被气得不轻,竟起了丝意外的兴致,问道:“这是尸蛊术?除了抢我东西,还能做什么?”

    见他语气嘲弄,硎尸便笑道:“小郎君别急,美娘子还需酝酿酝酿。”

    酝酿?

    颜元今还未继续开口,忽觉耳边一阵凌厉,他几乎是瞬间敏锐抬手,两指尖轻松便夹住了什么物什。

    他偏过头去,先是看了指尖夹住的匕首锋尖一眼,又看向正手握着匕首的紫瓜,笑了:“怎么,还想杀我?”

    第45章 耳光

    李秀色沉默地对上广陵王世子的目光, 她双眼黯淡无神,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握匕首时攥起的手才能看出眼下是在发力。

    颜元今察觉匕首压下的力度, 心中冷笑, 这丑丫头看上去这般孱弱, 这会儿力气倒是不小。

    不过在他面前也纯粹是以卵击石,他两指稍稍一扭,便听“铮”一声,那匕首被他轻而易举地弹了开去。

    李秀色受力朝后退一步,随即竟又不要命似地大步刺上来。

    颜元今侧身闪过, 绕至她身后在颈间快速点下两记,李秀色身子倏然定在原地, 然而只一瞬, 又迅速转身, 挥起匕首朝他袭来。

    颜元今方皱起眉头, 便听那硎尸在一侧低低地笑:“小郎君莫要白费功夫了,中了尸蛊,刀不见血,美娘子是不会停下来的。”

    颜元今闻言,只冷哼道:“是不是我杀了你,她便能消停了?”

    说着,眉尖一凛,今今剑便欲再度出手, 谁料还未到它跟前, 便被横插过来的匕首一下打偏了过去。

    颜元今先是皱眉,尸蛊果然是邪术,竟叫这紫瓜反应及气力都变得非同寻常。敢打他的剑, 真是胆子不小。

    又想,她这次倒是学聪明了,没又傻不拉叽地徒手来接。

    尚在思索,却见李秀色的刀尖竟又已然挥至了他眼前,颜元今虽适时躲开,可只听“嘶拉”一声,袖侧竟让她的匕首长长划了一道。

    且不说这一件金衣锦袍用的材质是上月进贡给宫里的百布罗缎,算得上全天下顶好的东西,就光是素来光鲜亮丽的广陵王世子被人这么划破衣服也是头一遭,他低头瞧了一眼,见袖上果然露出一个口来,面色顿时也黑了下来。

    这紫瓜今日算是出息了,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了他的底线。

    硎尸在旁看热闹似的娇笑:“错错错,是她杀了你,才会停下。”

    又好不故意道:“等你一死,美娘子自然便会留下做我的新娘子了。”

    颜元今扭头,声音无甚情绪:“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硎尸虽五花大绑跪坐在地,却笑得格外高兴,神情分外邪恶:“小郎君当心,刀剑无眼呢。”

    伴随着它话语,持匕首的李秀色犹如不知疲倦的死士,任凭掌心血水滴答,还是紧握住湿泞的刀柄,拼命朝颜元今而去。

    她动作极其迅速,一下又一下,许是尸蛊作用,每一刺都携带阴风,力道也大得出奇。若换成旁人,许真会有些招架不住。

    广陵王世子左右一闪,因不想伤人,只能连连后退,终于似退得有些烦了,直接一把攥住她握匕首的胳膊,垂眸盯上她的脸,问道:“你不让我杀它,是想让我杀你?”

    紫瓜似是一怔,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睫稍稍一动,似闪过一瞬即逝的慌乱。

    颜元今捕捉到,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皱了皱眉:“你……”

    只是话还未说完,却见李秀色没被攥住的那只胳膊却忽而高高扬了起来,而后似不受控制般地又重重挥落。

    啪——!

    下一瞬,结结实实地给了广陵王世子一巴掌。

    颜元今:“……”

    这一耳光的声响不小,山洞似都有回响,硎尸在旁观戏,双眼都亮了起来,啧啧道:“呀,美娘子下手可要轻些,这皮囊难得一见的上乘,可别打破了,我还是要的。”

    广陵王世子沉默了,他因受力稍稍偏头,睫毛微垂,静在原地半晌未动,侧脸的棱角此刻显出几分冷意,垂落的刘海遮住眼下不知是何情绪的双瞳。

    脸上很快传来痛感,先是极其细微,逐渐火辣辣地冒出来。

    活了十七八年没被人这么打过,即便有,那应当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他也不想记得。可以说是自小到大几乎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尤其是这张脸,这丫头上来就是一耳光,若放在陈皮面前,只怕这地洞都得被他的尖叫掀翻了。

    李秀色打完那一掌,不知是不是也愣了,只停在原地未动。

    颜元今慢慢将头移了回来,目光中看不出情绪,只沉着眼看她片刻,而后一字一顿地开口:“再、打、一、次。”

    “……”

    李秀色滞了半晌,而后胳膊果然再度扬起,眼看便要落下,却被人用力攥了住。

    广陵王世子脸色铁青,眸色沉沉,艴然不悦,他声音极低,似压了火气:“你还真有本事?”

    李秀色直直盯着他,似不懂他在说什么。颜元今低头,瞧见她左手掌心大片的红,几欲气笑,很好,看样子方才打他那一记当真是卯足了劲儿。

    她胳膊纤细,攥在他手中更显瘦弱,似乎但凡他再用一点力,就能被他生生折断,广陵王世子诚然也动了两分干脆折断的心思,但他终究只是黑着脸看她一眼,而后用力甩开了她的胳膊。

    他手上有推力,李秀色顿时朝后退了三步,手中匕首这一回并未拿稳,飞出后恰落至硎尸脚边。

    李秀色木讷地停了片刻,被尸蛊控制的身子原地旋转,目光看向右侧地面上的匕首片刻后,而后缓缓上前,停在了硎尸身侧。

    她弯下腰去捡它脚边的匕首,血水随之滴落地面,硎尸顿时在旁贪婪地吸了口气,闻出那腥甜的香气,神色好不下流鄙陋。它眯眼瞧着她拾刀动作,幽幽道:“美娘子,快捡起来,捡起来,去杀了他。”

    李秀色似是听懂了吩咐,神色空洞,慢慢地握住了刀柄。

    硎尸笑容猖狂,声音却魅惑无比:“杀了他,杀死他……”

    李秀色尤如木偶,沉默地举起了刀。

    “杀死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尸语如鬼气缭绕洞中,又似一阵阴风,伴着咯咯的笑,轻轻吹在李秀色耳侧。

    她起身,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广陵王世子。

    颜元今目光迎上来,眸色淡淡,注意到那紫瓜再一次对着她举起了刀,心中不由生出一分冷意。

    看来这紫瓜今日非杀他不可了?

    硎尸面上则是写满了得意与期待,他双眼红得发亮,见那匕首高高举起,跟前美娘子的手肘也运力一弯,眼看便要朝那小郎君刺去,不由愈发兴奋和激动,阴森道:“对,就这样,刺上去,刺上去!快杀了他!杀了他——”

    随着它话音落下,李秀色果然同时间朝前猛然伸出胳膊。

    下一瞬,只听“噗呲——”一声。

    她足尖一转,刀尖狠狠刺进□□,瞬间蹦出鲜血,染上少女因手法笨拙而画得两边不齐的眉。

    广陵王世子倏然一怔:“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再说下去,只是皱起眉头,神色中有些罕见的讶然。

    硎尸的笑容则是刹那间凝固在唇角,先是低头看了眼胸腔处的匕首,再抬头时,正对上一双依旧无神的双眼。

    它似是难以置信,赤眸痴痴地看她,而后道:“为什么?”

    李秀色还维持着手握刀柄的姿势,只是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为什么?”它的唇角也流下血来,声音先是轻轻渺渺,见她毫无反应,便又瞬间嘶吼起来,狂怒道:“为什么?!”

    “你不是中尸蛊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刺我?贱人,你也是贱人!你这个贱人!”

    它勃然大怒,煞白的面孔上染上一层狰狞的青,筋骨乍现,眸中起火,洞中瞬间又狂风四起,只见他重重一吼,胸上的匕首便被震动了出去,直直砸在地上。

    李秀色在这吼声中胸膛也猛然一震,唇角顿时溢出鲜血,血色黑压压的,极为瘆人,如同逼出了某种蛊毒一般。

    她毫无表情的面上终于皱起了眉头,似很是痛苦,又似如释重负,而后脚底一软,整个人的身子朝后栽去。

    眼见便要摔倒,身后忽然伸出一只胳膊,自后拦住她的腰。

    只是虽拦住她的腰,大发善心地阻止了她继续朝后栽,手却没碰上她,只皱着眉,一言不发地低头看她。

    李秀色背靠在颜元今臂弯处,身子稳住了一瞬,随后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广陵王世子正犹豫要不要送佛送到西,干脆拽住她算了?只是指尖还未动作,他胸前的衣襟却倏然被小姑娘一把抓了住。

    李秀色眼睫微颤,无神的瞳孔中现出了一抹光色,似恢复了一丝神智,

    她左手于一侧紧紧拉住颜元今的衣服,勉强稳住,而后稍稍歪了歪身子,右手也好似迷迷糊糊般摸了上去。

    眼见她掌心的血珠一点一点蹭上他,将他鲜艳好看的衣裳染得红了一片,广陵王世子心情又随之不悦了起来。她划了他衣裳不说,竟然还敢这般脏兮兮地抹上来,他今日“衣容”上的狼狈可都是她赐的。

    只是他尚没未得及生气,便忽觉伴随她手上动作升起一股诡异的酥麻之感,密密麻麻地蔓延至他全身,颜元今倒吸一口气,终于没忍住一把摁住了她还在继续在他胸前放肆地摸来摸去、试图找扶点的手腕,冷笑道:“摸够了没?”

    李秀色却忽而嘶了口凉气,眸光逐渐清晰,才活过来似的,找回了声音与意识,眼巴巴看他:“疼……”

    疼?

    颜元今动作一顿,瞧见她面色苍白,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手,是他摁得太用力了?

    又皱眉头,他分明没怎么使劲,她疼个什么?

    饶是这么想,但他指尖仍是松了松,只是仍将她摁着,声音也阴恻恻:“你方才给我一巴掌的时候,可没见你喊疼。”

    又打量她一眼:“清醒了?”

    李秀色抬头看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还没摇完,广陵王世子便嗤一声,而后忽然松了胳膊,连带着她拽住他的手也被扯开,李秀色没了支点,脚下晃了晃,才有惊无险地站稳。

    “清醒了便好,”颜元今冲着她轻勾了下唇,却是皮笑肉不笑:“你说我是先解决了它,还是先同你算账?”

    硎尸在旁不住嘶吼,这广陵王世子却直接将它视作空气,专心问着面前的紫瓜,一脸极有耐心去秋后算账的好整以暇。

    李秀色直愣愣看他,这骚包肤色白皙,以至于能看见左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虽说不影响他好看,但巴掌印和这位联系在一起,着实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她咽了咽口水,实际方才她受尸蛊时脑海中天人交战,意识忽有忽无,虽说直至刺出那一刀时才算彻底回神,但早在扇他巴掌时,她便完完全全地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手丝毫不受控制,扬起落下,一气呵成,打完自己便也懵了。

    瞧见颜元今被打偏了头,她只能呆在原地,察觉不出任何疼痛,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虽然说实话确实有些暗暗的爽,以及不合时宜的高兴,但余下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完蛋了”四个大字。

    谁料这广陵王世子是个见了鬼的,竟同她讲“再打一次”,她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

    再、再打一次?

    她深知第二巴掌下去这厮必然会将自己挫骨扬灰,可没等她反应,胳膊就已经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

    好在这骚包还有些理智,晓得拦她,不然他们两个迟早都得疯一个。

    李秀色回忆完,终于开口:“先……”

    她肯定道:“先解决它吧。”

    颜元今气笑了:“是么?”

    李秀色也跟着傻笑一声,正未来得及说话,面色却忽然又是一白,头脑也随之一阵晕眩。

    她先是抬手抹了抹唇角的黑血,再低头看去,右掌破口处也还在不住地往外冒着血珠。

    先前不觉的痛感眼下格外清晰地不住蔓延,李秀色终于叹了口气,商量道:“世子,我好像受了很重的伤,算账的事不急的话,等会儿再说罢。”

    颜元今:?

    “真的。您瞧,”她似乎怕他不信,举起血肉模糊的掌心给他看,喃喃道:“还有点疼……”

    话音刚落,整个人便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46章 坍塌

    广陵王世子这一回没好心去拦, 那紫瓜便结结实实栽到了地上。他低头瞧她一眼,方皱起眉头,却听硎尸在旁不住嘶叫道:“杀了她, 我要杀了她!我要喝光她的血!”

    它浑身布满血光, 胸口处因受了一刀正有大团大团的鲜血涌出, 皮囊好似泄了气,身子不住朝下瘪,见颜元今至始至终未理会自己,便忽然又换作一张变态的笑脸,深吸口气道:“你闻, 她的血味,那样香甜, 正飘在这空气中呢……快, 快给我喝上一口!”

    颜元今不耐烦地冷笑:“你觉得你有命来要求我?”

    硎尸舔舌:“小郎君别生气, 倘若你不愿意, 我也可以分你一半,这样罢,我让你先喝,如何?”

    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目光定在它身上:“你刚刚说什么?”

    硎尸忽而捂住嘴,“啊”了一声:“是我忘了,你现在应当对这味道不敏感,也没有欲望。”

    它故作疑惑:“要如何才能有欲望?”

    又恍然状咯咯道:“晓得了, 待你这双眼也变成红色, 便会有了罢?”

    颜元今笑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言多必失?”

    “我只是好奇,小郎君并非婚祭而生, 身上留的也尽是凡人之血,为何会落得同我一般下场?”硎尸笑道:“总归我现在快要死了,不如在此之前,解了我心中疑惑?”

    颜元今轻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便有些可惜了,”硎尸慢条斯理地扭了扭脖子,似在整理自己凌乱的发丝,继续道:“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揭了皮囊,你与我没什么不同,那我便在阴曹地府,等着看小郎君的好戏罢。”

    它说着,又看向晕倒的李秀色,啧啧道:“可怜的美娘子,还不晓得身边那位才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呢,看来我今日是尝不到你的滋味了,不过别担心,他可以。”

    “我等着,等着他一口一口,将你喝干抹尽,嘶。”

    它声音幽然,舔舌道:“想想,还真是羡慕……”

    话未说完,便有一阵凌厉风声,今今剑正正穿过硎尸喉咙,不耐烦地掐断它所有言语,剑身上布满七星铜钱,只听一声轰鸣,瞬间燃起烈火,刹那之间,红衣恶鬼面目狰狞,尖叫声被火团吞没,身躯也于熊熊火光中灰飞烟灭。

    没给硎尸任何反应的时间,顷刻间让它化为齑粉,捆绑其的铜钱链随之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广陵王世子轻巧收链,脚底轻轻碾上粉末,冷笑道:“阴曹地府?怕你还没那个资格去。”

    他说完话,忽觉身后发出了簌簌声响。

    扭过头去,却见是那紫瓜的脑袋微动了动,颜元今眸色一暗,凑近去看,却见李秀色歪着头,双目紧闭,似是还晕着。

    他双眼眯起,抬脚轻抵了抵:“醒了?”

    李秀色身子随着他动作轻晃,看样子毫无反应。

    颜元今沉着的心放了下来。

    倘若她醒着,那方才的话她指不定都偷听了去,如此的话,这个人是留不得了。不过看她眼下睡得跟猪似的,应当不会有这个担忧。

    他收回脚,目光却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甚至稍稍弯腰,饶有兴趣似的,认真地打量起她。

    她脸色苍白,唯独额角的胎记还如往常颜色暗沉,那胎记乍一看像只虫子,但此刻细细观察下来……嗯,更像只虫子了。不过之前总觉得这虫子恶心,许是最近看久了,倒也勉强可以忽略过去。

    倘若她脸上没有胎记,会是什么样子?

    广陵王世子自她光滑的额头、画得乱七八糟的眉毛、算不上浓密的眼睫毛一路看过去,最后定在她口脂快蹭没了的嘴唇上,非常不客气地下了结论,果然还是很一般。

    视线下滑,看向她白皙的脖颈。

    那畜生说她的血很香。

    颜元今也不知为何脑中会回想起这句话,他盯着她的脖颈看了半晌,似乎能依稀见着下方的青色血管。他定神看着,忽而发起了呆,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方才它还说,他会一口口,将她吃干抹净?

    真是笑话。

    地上躺着的李秀色便在这时脑袋忽而朝这一边歪过来,如同故意一般,恰好挡住了她露出在外的脖颈肌肤,也让发呆的广陵王世子稍稍回了神。

    “……”

    她不是晕了?为何脑袋还在动?她到底晕没晕?

    他抬手推了推,便见李秀色身子随之一晃,刚歪过来的脑袋又歪了回去。

    颜元今古怪地看她一眼,并未多想,只将视线挪到她还残留黑血迹的唇边,这丑丫头强行冲破了蛊毒,眼下应当是损了心肺,受了内伤。方才她刺硎尸那一剑时,着实叫他吃了一惊。照理来说中了尸蛊的人断不能还残存自身的意识,为何她可以?莫非是因为她拥有比常人更坚强的意志?还是因为她有何特殊的身份?

    可她不就是一个正五品家的女儿,还能有什么特殊?

    她处心积虑接近他、讨好他,一次一次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又是为什么?难道说就因为喜欢他?她就这么喜欢他?

    可她是不是没有脑子,要知道除非太阳打西边升起,除非他瞎了废了,不,哪怕瞎了废了,他也死都没可能喜欢她。

    他不屑一顾地打量李秀色好一会儿,目光不经意落至她耳垂上的耳钉处,也不知为何,静静看了半晌后,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一摸。

    他曾经也这样偷偷摸过那个东西的耳钉。

    思及此,广陵王世子先是一愣,眼神中很快闪过一丝厌恶。

    恰在此时,指腹不小心触到了什么软软的物什,定睛看去,却小姑娘的耳垂。只一瞬,他便有如碰到什么刺一般收回了手,再迅速起身,抬脚对她踢了踢,端出幅凶神恶煞的模样,语气恶劣道:“晕够了没?”

    昏迷的人自然不能回答,广陵王世子问完似也觉得自己好笑,正在此时,却忽觉身遭一阵晃动,叫他脚下也不禁晃了一晃。

    四周纷纷掉下石块,墙体脱落,地势摇晃。

    颜元今心头一跳,此洞为硎尸所设,硎尸一死,这个洞怕是要塌了。

    他抬手一试经脉,见轻功已然恢复得差不多,正欲踮脚,瞧见地上的李秀色,便又大发善心地用铜钱链利落地将她整个身子一卷,扛在臂弯,飞出洞中。

    出洞瞬间,身后轰隆隆一声巨响,漫天硝烟,彻底塌陷。

    *

    滴——

    【恭喜宿主,协助主角斩杀硎尸,功德分+4,已拥有6分功德!】

    【恭喜宿主,您今日于地洞中情话表白一次、提醒目标躲开偷袭一次,已累计到任务完成次数中,任务进度30/100。请再接再厉哦。】

    李秀色醒来时,正听见系统一连串的播报声,只觉头脑嗡嗡,有些发懵。

    她下意识揉了揉脑袋,忽觉掌心又传来丝丝的痛,下意识看去,却见伤口处已然涂上一层白色药粉。

    再抬起眼,发现头顶是茂密的枝叶,以及叶后布满星子的天。

    她眼珠稍稍转了转,看见最近的一株大树上,似乎正躺着个黑漆漆的人影,金衣黑靴,好整以暇,似在小憩。

    她静静看了会,忽听那人道:“醒了?”

    李秀色一愣,他不是在睡觉?心中虽奇怪,但嘴上只是应声:“嗯。”

    又看了眼身旁的一个瓷瓶,继续道:“世子,是您给我上的药?”

    颜元今两手撑在脑后,睁开眼睛,注视头顶星辰,语气漫不经心:“不必谢我,本世子是怕你失血过多死了,举手之劳而已。”

    李秀色坐起身,只觉胸腔内还有些微痛,但比较之前好受许多,轻咳一声,而后道:“谢还是需谢的。”毕竟你难得这么好心。

    颜元今哼一声:“掉点血便晕了,出息。”

    李秀色抬头纠正道:“世子,我不光掉血,我还为避免伤到您,不惜冲破尸蛊,受了内伤。”

    原是为表衷心,不想对方听见后点了点头:“说的没错,不光如此,还给了我一巴掌。”

    “……”这话题怎么还过不去了!

    李秀色忙解释道:“世子,您也知晓我是被控制了,那一掌并非我本意。我给你赔不是,您便消消气罢,再者事已至此,打都打了,总不能叫您再还回来?”

    颜元今挑起单边眉毛,继续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未尝不可。”

    “……”

    他不会要来真的吧!因知晓这厮素来不懂怜香惜玉,生怕他真要飞下来暴揍自己,李秀色忙戒备地捂住了脸。

    谁料等了片刻,也没见那广陵王世子有什么动静。

    料想他是诓自己,李秀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斟酌问道:“世子,我晕了多久?”

    颜元今道:“天都黑了,你说呢?”

    “……”

    “那、那您就睡在树上等我?”

    李秀色越说越心虚,毕竟他们还有要事在身,若真因为她耽搁了,她怕是要自责死。

    颜元今稍稍偏头,居高临下瞥她一眼:“谁说我是在等你?”

    李秀色奇道:“那您是在?”

    “等人。”

    李秀色闻言不由又是一愣,等人,不是在等她醒,还能是等谁?

    还在思索,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林间深处亮起火把,摇曳光色中,似有几人正朝这边疾步而来。

    颜元今坐起身来,屈起长腿,好整以暇地扶起下巴,慢悠悠道:“这不就来了。”

    那几人并未直接来到李秀色这边,而是停在了不远处已被烟尘碎石掩埋的山洞入口前,只听为首那人声音带着分沧桑,焦急道:“怎么会,怎么会塌了!谁干的?是谁干的!”

    颜元今脚尖晃了晃,伸指一弹,不知弹出个什么,只听“砰”一声,惊起林中飞鸟。

    又一年轻的声音惊呼道:“尤老!那边似有人!”

    “走!去看看!”

    很快,夜色中便有人穿过树丛,直直奔至李秀色所在的这一片。这一见地上坐着个模样狼狈的小娘子,所有人都稍愣了愣。

    李秀色也愣了,与之面面相觑。

    在她面前,站在三个男子,还有一个小娘子。这小娘子她认得,正是白日里跟踪的那一位。

    小娘子似也认出她了,先是惊讶捂嘴,而后放下手来,指着李秀色,恨恨道:“果然是你!”

    领头的老者扭头道:“你认得她?”

    “对,我今日见过她,当时我便觉得——”

    话还未说完,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夹杂着树叶晃动的簌簌声。

    一人从树上轻巧跳下,正跳至为首的那老头身后,足尖未发出任何声响,只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老头顿时一惊:“谁?”

    广陵王世子从容绕至他前头:“自然是我。”

    他轻声一笑:“这可不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吧……月氏?”

    第47章 勾结

    那老者瞧见面前冷不丁冒出来个人来, 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衣着光鲜,容貌惊艳的小郎君。

    他面色闪过一瞬慌张, 故作严肃道:“何为月氏?郎君认错人了!”

    “先别急着不承认, ”颜元今微微一笑:“让我先猜猜, 为何这地洞塌了你们这般着急?你们与洞中的硎尸是何关系?”

    他单手抱胸思考状在那老者身侧绕了半圈,另只手指尖有意无意地轻挑着辫尾铜钱,忽而停下步子,轻轻“啊”了一声:“莫不是当初婚祭下葬的可怜女子,便是出自你们月氏一族?”

    此言一出, 老者身旁几人神色瞬间紧张起来,那老者更是愕然, 随即面露戒备, 语气压低道:“你、你究竟是谁?”

    他眼神警惕地打量起小郎君装扮, 见他一袭金衣, 眉眼张扬,气质出挑,只一眼便晓得定出自什么矜贵人家,这样的人为何要至于此处?又注意到其袖处被明显划破,身前也有深深浅浅的血迹,心头不由一跳,惊道:“是你?是你毁了这地洞?!”

    颜元今道:“这可是你冤枉我了,分明是它自己塌的。不过里头那具蠢僵尸倒确实是我杀的。”

    “什么?!”那老者难以置信:“你、你把它杀了……”

    他身侧几人顿时也惊讶不已, 对望一眼, 神色中竟却并无怒意,还莫名带了分欣喜,随后喃喃道:“当真?当真杀了它?”

    颜元今并未应声, 只不屑笑道:“你们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为何要与那畜生狼狈为奸?”

    老者脸色青白,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身旁年轻男子之一想起什么,急忙矢口否认:“并非你所想,我们……”

    话未说话,便见面前寒光一现,长剑搭上肩头,凉凉贴上他肌肤。

    广陵王世子持着剑,眸色淡淡:“我只听真话。”

    这男子双腿顿时一抖,说不出话来。倒是另一年轻男子见状偷偷举起手中棍子,然而还未使力,不知从何处忽弹来一枚铜钱,只听“锵”一声,他手腕吃痛,那木棍竟直接飞了出去。

    颜元今活动了下指尖,神色不屑中带了丝不耐烦:“好话不说第二遍,莫让别人没耐心了。”

    说完,抵住的剑身朝男子脖前又近了近,眼看下一瞬便要见血。

    老者见身旁两名男子眨眼间便被制住,深知这小郎君功力非凡,当即颤声道:“郎君息怒,切勿动手。我说、我说!”

    李秀色这会儿也慢慢从地上站起,这骚包的伤药有些奇效,她眼下痛感渐渐无几,虽说还有些晕,但好在精神恢复了大半。

    她行至颜元今身侧,见他眉毛一挑:“这不就得了。”

    随后慢条斯理地收了剑,摆出了幅洗耳恭听的架势,冲着老者懒洋洋道:“行了,说罢。”

    年轻男子担忧道:“尤老……”

    方出了声,瞧见颜元今眼神又淡淡瞥了过来,想起这人厉害,立马又不得已噤声。

    那老者摇头道:“没事……总会有这一天的。”

    他说完,看了颜元今二人一眼,叹了口气,回忆起什么似的,缓缓道:“当年听先辈提起,我族刚搬来此处时,恰逢此坑中生出僵尸。”

    “先祖虽立志要开始新的生活,但因初来乍到,仍是穷困潦倒之时,便饱受本地人排挤,那阵子村民正商讨要行冥婚镇僵尸,却一直找不出合适人选,谁曾想竟在暗地里将主意打到了我族人身上。”

    “他们同老族长提出要求,族长起先不愿,后遭威胁,深觉族人处境艰难,若想要今后能安稳地过日子,表出诚心,便只能献出族中一刚刚及笄的女子。”

    李秀色听了个开头便已然极其愤慨,问道:“便这么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随意交出去了?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就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家人同不同意?”

    尤老低声道:“那娘子家中仅有一对父母,当初在替人做苦工时遭人白眼迫害,双双被打成了残废,心智也因此不再健全,正常生活都极为困难,本就是苟延残喘。老族长便与她达成交易,保证族中人会照顾好她父母后半生,了却她唯一牵挂,劝说她同意了婚祭。”

    李秀色气道:“这对她何尝不是种变相的压迫。”

    心中又涌起一股酸涩,难怪新娘子的嫁衣这般简陋,不仅因她本就下等族出身,且在族中竟也还活在最为凄苦的那一家。就因为这样的出身,便只能任人宰割,这算什么道理!

    “冥婚后,那老僵尸果然消了尸气,腐烂而尽,并未出来祸害四方。附近原本的村庄人家倒也果真从此没再刁难我族,不过他们似乎仍心有余悸,惶恐至极,时间一长,渐渐都搬离了出去,于县中其他地界划地生活,更有甚者,干脆离开了昭花县。久而久之……这一片便只剩下我族中人。”

    “本以为就此能安宁,却不想过了几十年,发现当年活埋那娘子的僵尸坑突然出现了一方小洞,洞口愈来愈大,闹得族中人心惶惶。终于有胆大者冒险下洞探查,才发现其中竟藏着一具新的僵尸,此僵极为出奇,血肉之身,尚有呼吸,更能言语,除开不可见日、以及模样有些恐怖怪异,竟与常人并无太大区别。”

    “后来才得知,它原来竟是当初的那老僵与那女子所生,是我们族人亲手造出的祸害!它先是害死我族中数人,随后又突然收了手,声称可以不继续滥杀,但我们需与之做个交易,一是助他建设洞中机关,二是每年都要给他送去一个‘新娘子’,他自也会替我们消除所有试图擅自闯入村中的外人。”

    李秀色讶道:“每年送去一个?你们照做了?”

    尤老低头不语。

    反倒是那黄衣女子出了声:“不做怎么行?那畜生不许我们搬离,若不做,村子早被它杀光了!牺牲一两个人,换大家安宁,有何不可?”

    李秀色见她长得漂亮,竟却能说出这般冷血的话来,横眉冷道:“话说得这般轻巧,别忘了你也身为女子,怎么不担心下一个便轮到你自己。”

    黄衣女子哼一声:“如何会轮到我,我家可是族中最富足的,要献也是献那些快活不下去的玩意,街边女乞这么多,反正也了无生趣,还不够它挑的么?”

    李秀色哑然,当年“下等族’竭力要突破世俗等级界线,反抗压迫才来到这里生存,却不想短短百年,自己族内倒是又分出了个三六九等,想想还真是讽刺。

    颜元今在一旁啧道:“于是你们便与那蠢东西合作,在林中设下迷雾,引外人掉入陷阱,沦为硎尸之餐?”

    尤老道:“这、这也是不得已之举。先祖留下训诫,要我们必须隐姓埋名,开辟家园,不与外界过多往来,如今族人好不容易安宁下来,我们怎愿意被别有用心之人闯入,威胁到大家眼下正常的生活?”

    黄衣女子也道:“我早知你们在跟踪,既然甩不掉,便故意引君入瓮。”

    又不满道:“谁知你们这么好的运气,竟然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说完,目光不甘心地落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暗暗剜他一眼。

    李秀色不由恍然,凑近颜元今跟前唏嘘道:“世子,看来是您在船上对她太不客气,才叫人家动了杀心。”

    又小声嘟囔:“我原是被您连累了。”

    颜元今低头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总觉得他语气阴恻恻,李秀色当即缩缩脖子:“没什么。”

    年轻男子在这时道:“郎君,我晓得你能耐高,不过……你是当真杀了那硎尸?它彻底死了?会不会……会不会又复活过来?”

    颜元今眼神扫了扫他,带几分不屑,似是懒得回答这般没用的问题,反倒是李秀色在旁边认真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世子,再做了个抹脖的动作,替他答道:“挫骨扬灰了。”

    又摇头补充:“莫要说活过来,怕是永世不得轮回了。”

    这么一说完,砸了砸嘴,隐约还觉得有些残忍。倒是那两个年轻男子大喜过望:“真的、竟是真的……那太好了!”

    尤老也看向颜元今,颤声道:“小郎君,实在……实在多谢你斩杀了那畜生,方才我们瞧见洞处燃起硝烟,又见它崩塌,还在担忧僵尸会不会蹦出寻大家麻烦。眼下看来,今后终于可以解脱,不必再做那些杀生之事了啊。”

    李秀色道:“你们总共祭过几个新娘,又借硎尸之手杀过多少无故之人,可曾计算过?他们又可还有命解脱?”

    尤老无力辩解,只垂头道:“我们自也深知所做之事罪孽深重。但属实无奈,毕竟谁也不想再过先祖那般苟且偷生的日子了。”

    颜元今笑了:“如今便不苟且?”

    “尤老?”他轻嗤道:“姓尤?”

    尤老一噎:“郎君何必嘲讽我,你不是已知我族身份。”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也问出心中许久的疑惑:“你二位究竟是谁?看起来并非普通之人,为何要寻我月氏一族?”

    广陵王世子笑道:“方才你说族中有记录生死的册子,没错罢?”

    “是。”尤老愣道:“你……”

    没等颜元今继续开口,李秀色已经率先摊开手,机灵且热心地替他说出了后半句:“拿来给我家世子看看。”

    世、世子?!

    月氏四人则是纷纷愕然,虽说他们猜想这小郎君来历定不一般,可竟未曾想会是这般人物。

    尤老颤声问道:“世子……是、是哪一位世子?”

    卫朝难不成还不止一位世子?李秀色想也不想介绍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最无恶不作的那个。”

    颜元今:?

    第48章 辛柔

    “都在这里了。”

    屋内, 烛火摇曳。几人在桌边规规矩矩站着,神色中都带有或多或少的惶恐,时不时偷偷朝上座的锦衣小郎君描去一眼。为首的尤老自柜中翻出几摞用红色麻布遮盖的包裹, 恭敬地从中冲抱出一摞递了上去。

    小郎君方要抬手, 在他身侧站着的小娘子却忽上前一步, 伸出手来率先抢了过去。

    李秀色抱住那包裹,没急着打开,而是又立马回转身递给颜元今,笑眯眯道:“殿下,请。”

    几人在后见状, 都不禁暗中唏嘘,果真是位世子, 处事派头极大, 接个东西都得在下人手里过一遭。又想, 原来这小娘子竟是他的婢女, 难怪两人会在一处。

    月氏素来不问世事,并没听说过这位广陵王世子,但听这小娘子说他“无恶不作”,似乎并不尽然,至少对待下人还算宽厚,这小娘子面含胎记,是一忌讳,他也能贴身带着, 可见这人也并非能坏到哪去。

    广陵王世子并不知自己在他人心中形象有所升华, 只抬眼睨了李秀色一记,这才慢悠悠接了过去,放置桌上。

    拆开遮布包裹, 其中果真是数本叠在一处的籍册。最上头那本还是崭新,看样子不过记录了几页。往下去每一本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旧,较下方的几本更已然残败不堪,书脊脱落,被人用极细的麻绳缝补。

    尤老道:“世子,您为何要看这个?”

    颜元今未答,只随意翻开一本,见上头一行行密密麻麻记录着月氏各家各户各人员的姓名介绍及画像,虽如先前车夫所说,族中在外皆取百家之姓,眼花缭乱,但册上记录的却皆是原本月姓。

    身死者基本被一道红线划去,并写上某某年某时按族规葬于某潭。也有些是被黑线划去,并附明葬法特殊。

    李秀色也凑过去看,随意瞥见一例,见旁边写道:“月小女,年十五,父母双亡行乞为生,卫和十四年腊月初三日,入祭僵尸坑,破例不予水葬。”

    下头附上一张小娘子的画像,‘小女小女”,果真人如其名,娇小可爱,却在小小年纪,死于非命。

    寥寥数字,却这般刺眼,李秀色只读了几例,便再也看不下去。

    颜元今则是淡淡扫了过去,沉吟道:“如今已是卫和三十六年,若计算上百年前,我要找的那人,应当是……”

    他说着,忽而合上手中那册,朝柜中其余几摞看了看,道:“拿朔和年间的过来。”

    尤老点头诚实,忙挑出最里的两摞,叫身旁年轻男子抱了过来,一面问道:“世子殿下,您这是要寻谁的讯息?”

    颜元今也不卖关子,头也不抬地问道:“青山顾氏,可曾听过?”

    “顾氏?”尤老思忖一番,摇了摇头:“未曾。”

    又转身看向身侧:“你们听过么?”

    几位男子也一脸茫然,他们皆不常出村,并不太关心外界之况。

    反倒是那黄衣小娘子脆声道:“可是离开主街最近、宅子最大的那家?”

    “辛柔,你听说过?”

    尤老等人倒也不甚奇怪,月氏辛家乃族中最富足的一支,家中开了织布纺,常要外出谈些生意。辛柔也因自幼长相超群,聪慧机敏,深受族人喜欢,她常在身为族长的尤老身边帮忙处理些事宜,尤老便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知晓她素来欢喜外出,不似他人般闭塞,能晓得许多事也在情理之中。

    “自然。”只见辛柔揪了揪黄裙边,偷瞄了广陵王世子一眼,娇声道:“我知道那家,属青山镇上顶顶有钱的,还有人在都城里当大官呢。”

    颜元今点头:“不错。”

    得他肯定,辛柔的面上登时染上红晕,忍不住再瞧了他两眼。她原先只知晓他容貌上乘,叫人一眼便难忘怀,但性子过于目中无人,叫她丢了面子,反正世间美男子不少,她们月氏因族规也不能嫁与他人,于是当她得知自己竟被他们跟踪时,便干脆将他们引进了洞里。

    可眼下才晓得面前这小郎君并非凡人,竟乃是当朝的世子殿下。看样子世子也没怪罪于她,似是还对她的回答颇有赞许,她可是族中最漂亮也最见多识广的人了,比他身旁的那婢女好看不知多少,他应当对她印象还是不错的罢?

    尤老道:“世子,那顾氏和我们月氏有何干系?劳您这般兴师动众,亲自前来?”

    颜元今没吱声,而是扭头朝李秀色方向瞥了一眼。

    虽只一眼,但李秀色却迅速读懂了他眼神中带着懒散的意思:你不是就爱抢我话说?本世子累了,你来讲罢。

    往常和陈皮出去办事,也是陈皮在那训话,他能少说几句,便少说几句,这两天属实说了太多废话,竟还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广陵王世子这么想着,舌尖方下意识轻抵了下牙关,便听那紫瓜在旁忽道:“尤老,你们这可有茶水,我家世子眼下有些渴了。”

    “哎,有的、有的。”尤老哪敢怠慢,忙不迭唤人下去烧壶上好的雾花茶来。

    李秀色又想起什么,贴心道:“顺道添些蜜饯,世子喜喝甜的。”

    这一整套流利的吩咐下来倒让颜元今动作一顿,眼神中随即多了几分不屑。

    他心中所想及喜好她竟摸得一清二楚……

    呵,这丑丫头为了讨好他真是无所不用至极。

    李秀色吩咐完,这才开始一五一十转述起顾家所发生事端,直说得尤老等人纷纷愕然,末了,她才从袖中掏出两卷画像,递上前道:“这一所画是自顾家院中挖出的那荫尸的画像,二画的是自它身上寻见的铜牌,有正反两面,您瞧瞧,可认得?”

    又道:“我们查出月氏如今分为三支布于各地,便兵分三路去寻,铜牌实物在另一行的道长手中。”

    “是,”尤老点头道:“当年族中人口数量不小,为掩人耳目,不被人察觉下等族身份,便分化为了三支。不过因此地最为隐蔽,老族长便一直生活在此处,其余两地只需每隔半年叫领头人来报道一次,添些籍册上的名号及记录。”

    李秀色点头,心道那她和这骚包还真是来对了,这么说关键都存于此处了。

    尤老拿过两张画像,看了那铜牌一眼,瞧见上头清晰的“月”字,以及背部弯月锁链图案,讶道:“这、这果真是族牌。”

    又喃喃道:“我只在上一辈族长嘴里听过描绘,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据说先祖们脱离下等族群体后,为保证安全,也不想再被此物侮辱,便将所有铜牌集中销毁殆尽……”

    李秀色忙道:“您再瞧瞧那荫尸的,可有印象?”

    尤老看了荫尸画像半晌,见之虽表皮完好,但总觉有些瘆人及潦草,便有些尴尬道:“这,这我倒是瞧不出……”

    李秀色恹恹地“哦”了一声,她也知方才心急了些,到底是死了上百年的甚至数百年的,这族长虽也是花甲之年,但怎么可能会认得荫尸原身女子。

    恰在此时,茶水端了上来,盘中也上了些蜜饯糕点,李秀色见状刚要去接,却被一黄衣身影撞得一歪。

    辛柔挤过了她的手,率先迎了过去,将茶水端起,袅袅婷婷行至颜元今身侧,轻轻递了上去,柔声道:“世子,请用茶。”

    颜元今闻声抬头时恰看见尚未反应过来的李秀色还神色颇有些呆滞地站在后方,眉头稍稍一挑,心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好笑,随后将目光慢吞吞移到行至自己面前的辛柔身上,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忽道:“有帕子么?”

    辛柔顿时一愣,见他问起这般私人的问题,脸颊顿时又红了几分,而后摇头:“回世子,今日未戴在身上。”

    颜元今唔一声:“没事。”

    他说着,指尖轻轻一挑,便从袖中变出了一方朱红色的巾帕,染了些独特清冽的桃花香。

    李秀色远远瞧见先是一愣,她认得这个,当日在王府亭中这厮扔出的同这是一模一样,陈皮说他主子每日换张新的,看来还真未夸大。

    辛柔面色则是愈发得红了,这是要送她帕子?

    她以前确实听说过一些男女以物定情,可都是私下里做的羞事,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赏赐于她,是否过于奔放了?不过他既然是当今世子,定是与族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不同的。

    思及此,便佯装不懂道:“世子,您这是?”

    颜元今道:“拿去。”

    一旁的月氏其余几人全都看直了眼,尤老更是忧心忡忡,事发过于突然,这世子怎么突然就瞧上辛柔了?虽说她确实样貌上乘,但毕竟是族中人,是万万不可与外人结亲的,更何况对方身份特殊,平时什么样的天仙国色见不到,他对辛柔定是临时起意,绝非是动了真心……

    还在想着,眼见辛柔已然点了点头,羞涩地“嗯”了一声,先将茶水放置在桌上,再抬手帕子,正揉着上头顶好的布料,却忽听广陵王世子轻飘飘道:“好了,把脸挡上罢。”

    李秀色:“……”

    尤老:?

    辛柔不解道:“挡、挡什么?”

    “脸。”颜元今言简意赅:“你的。本世子不大想看见。”

    又奇道:“不然你以为我把帕子给你做什么?”

    辛柔握帕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听懂了他话中意思,顿觉无地自容,眼眶登时红了,怎能这般、这般羞辱人?

    她声音已然带了些泣意:“世子为何要我……要我……是辛柔长得过于难看了么?叫您见我心烦?”

    颜元今本来倒也没那么烦,她一问他便有些烦了,语气却还算客气:“倒也不全然。”

    他慢条斯理地评价:“丑是丑了点,但比较某些人还算好一些。”

    又啧一声:“不过也没好多少。”

    从小人人皆夸貌美的辛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侧方那面带胎记的婢女,心中忽而生出股荒唐之感,世子口中的“某些人”不会说的是这个丑娘子罢?他竟然拿她与她比较?!

    尤老等人也全然愣了,虽有异议,却也不敢出言。

    颜元今“啊”一声,继续道:“还有关键一点。”

    他道:“我还记得在某些人嘴里,本世子是全胤都最无恶不作的那个。”

    李秀色嘴角一抽,这话题怎么便扯到她身上了?这事不都过去了,他怎么这般小气,还记在心里呢?

    “其实她说漏了。”广陵王世子微微一笑:“本世子非但是无恶不作,还是最睚眦必报的那个。”

    “……”

    辛柔这下终于敢怒不敢言。是了,她之前设计了这世子,又怎么求他放过自己呢?只是心中又实在忍受不了这般屈辱,转身便哭着跑了出去,那帕子也没握住,颤巍巍落至地上。

    颜元今这才舒坦起来,拆开了面前包裹,露出其中数本一看便年代悠久的册子,屈指敲了敲,谈正事道:“既然分辨不出,便照着上头画像,一一比对出来罢。”

    又道:“手脚快一些,我们时间有限。”

    毕竟眼下已是后半夜,过了明日白天,到夜间那荫尸便该苏醒了。

    这不是项小任务,可这世子却吩咐得如此随心,仿佛做多了这种事。只是眼下确实也并无他法,尤老及其余两名年轻男子也知事态严重,只得快马加鞭,分头翻找比对了起来。

    李秀色捡起地上帕子,正想着要上前帮尤老他们忙,可还未动作,却听广陵王世子看向她道:“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给本世子奉茶?”

    那茶水分明离他近在迟尺,可他还是懒洋洋扶着下巴,如同自己没有手似的。

    第49章 阿柳

    李秀色先是呆了一瞬, 随即反应过来,这世子虽说语气不善,但听在她耳里却分明是天上掉了馅饼, 忙不迭挂上笑脸, 点头“诶”了一声, 殷勤地凑了上去。

    颜元今见她这般模样,只觉得好笑,活见鬼了,还是头一回见人端茶送水这么开心。

    他睨她一眼,慢条斯理接过茶水, 只轻酌上一口,便道:“凉了。”

    将杯盏随意丢了回去:“我要喝热的。”

    李秀色好容易才接住, 洒了半手茶水, 只觉不过是少了几分热气, 分明还是温的, 火气方要冒上来,又迅速忍压下去,看在任务加一的份上,她不跟这全天下事儿最多的计较。

    “这就给您换杯新的。”她假笑着说完,忙又去拎了茶壶给他斟满。

    这壶嘴中还冒着热气,李秀色捧杯时都觉得烫手,心说这回不得烫死你。却见颜元今接过后从容地饮上了一口,依旧面不改色, 轻描淡写地评价道:“还行。”

    李秀色:?

    她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嘴巴看了一会, 还在思考这人舌头是什么做的,忽又想起什么,连忙去将蜜饯糕点也端了过来。

    这盘中的点心模样精巧, 香气怡人,李秀色下意识吞了记口水,将之放至桌上,想想又觉得不对,捏起一块送上去:“世子,您累了一晚,也该饿了罢?”

    她伸得太快,手都险些怼至他唇边,广陵王世子脑袋未动,只掀了掀眼皮子:“怎么,还想喂我?”

    胆大包天。

    李秀色心道你若是愿意也不是不行,但嘴上不敢这般直言,忙收回来一些,贴心道:“不是,我是要递给您。”

    颜元今笑了:“本世子自己没手吗?”

    “……”方才叫奉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秀色将那糕点在他跟前晃了晃道:“世子,您闻,空中都飘着这芙蓉绿豆糕的甜津香气,想来口感定是甜糯可口,您还是快些尝尝罢。”

    她说话时鼻子还附和地使劲吸了一吸,为引诱这骚包吃上一口可谓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只可惜对面神色冷淡,似乎丝毫都不给面子。

    正气馁时,忽听一阵“咕噜噜”声。

    是从她肚中传来的。

    这声响不小,她又离得极近,广陵王世子可谓听了个一清二楚。这才忽而想起,不但他未进食,这丑丫头貌似也饿了快一天一夜了?不仅饿着,还失了不少的血。

    他这才不由打量她一眼,见她上了药后这会气色明显红润许多,他先是想,这小身板倒是能撑。又想,怎么这厮和旁人不同,正常人发烧受伤不应神色暗淡无光,她双眼为何还这般得亮?眸如星子,炯炯有神地对上他目光,眨眼瞧他一会,而后瞳中忽而盛上些羞赧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世子,不然这个还是我先吃了罢。”

    颜渊今:?

    说完,没等他回应,糕点便迫不及待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这紫瓜吃东西很不文雅,是一口塞进去的,平常小娘子都不会这么吃。平常的定是会小口小口咬着,细嚼慢咽,矜持淑女,虽然他没见过,但是猜也猜得到。

    这么不文雅的小娘子,居然是钦天监监正家的女儿?

    又忽而想起上次听谁提起,她似是李家的庶女,噫,该不会是从小没了娘,所以没饭吃罢?

    颜元今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吃东西看了半晌,也不知为何脑中会乱七八糟想了甚多,最后又诡异地想,她吃得好香。

    似乎……是挺好吃的?

    不过。

    广陵王世子轻轻皱起了眉头,这不是要拿给他的么?谁准许她先——

    方有些不高兴地思及此,却忽见面前又伸上来一只小手,手中捧着一块粉青相间、嫩嫩软软的糕点,似乎还怕他觉得不干净,刻意没碰到自身伤口,李秀色笑眯眯递着,期待问道:“世子,吃吗?”

    颜元今稍稍一怔,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觉鼻尖如她所说,竟真的飘进一股清甜的香气。

    他半晌没作声,过了许久才有些不满地问道:“你是狗鼻子吗?”

    “啊?”

    这怎么还突然骂人呢!

    李秀色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回话,却见广陵王世子抬手将那块糕点接了过去。

    颜元今咬上一口,下意识挑了挑眉,心道,不怪这紫瓜,味道是还不错。

    李秀色见状,另只手悄咪咪将桌上盘子朝后拉了拉,眼见广陵王世子大快朵颐吃完了,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好似食欲大增的模样,但还是连忙又趁热打铁递上第二块:“给。”

    他这一回竟也未见刁难,只随意接过,还未下口,忽听有人惊呼一声:“寻着了!”

    颜元今动作顿时一停,眉头扬起,随即将糕点丢回盘中,扭头道:“寻着了?”

    李秀色虽可惜这一口没叫那骚包吃下去,但眼下还是更惊讶于月氏几人速度。只见一年轻男子将手中书册小心地递了上来,铺开在桌面丧,恭敬道:“世子,在这本上。”

    书册的封面全然掉光,内里也七零八落,被细线艰难地缝补起来,四角有些发霉发黑,一看便年代久远。

    颜元今低头看去,只见右页画了三张人像,唯有第二位的名字处被划了道长长的黑线。

    ——月阿柳。

    名下配一张画像,画中仅有一张脸,许是保护尚可,墨迹倒也算清晰。

    看上去大抵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年岁尚小,但五官容貌清秀立体,即便是放在现在,也称得上出众。而在其唇下,还有一粒显眼又独特的美人痣。

    恰与荫尸点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李秀色也凑上前看,看了几眼,忽而不自觉“咦”了一声:“等下,我怎么觉得……”

    她轻皱起眉头,奇怪道:“怎么觉得看上去有些熟悉?”

    尤老在旁端详一番:“确实与二位给我看的画像上那僵尸有些神似。”

    “不。我说的并非是它……”李秀色摇摇头:“我总觉得像我见过的谁,却有些想不起——”

    言至此,脑海中却忽而蹦出一个人影,她当即一激灵,下意识道:“顾茵茵!”

    尤老等人一怔:“那是何人?”

    “顾茵茵?”颜元今也只觉这名字有些耳熟,问道:“谁?”

    李秀色奇道:“顾公子的妹妹,世子这都不记得了?”

    这厮不是和男二号顾隽关系甚好,怎的连人家妹妹的名字都不知道?

    “妹妹?”颜元今稍稍回想了一番,这才恍然。哦,是了,顾隽是有个妹妹,他倒也见过不少次,连夜从胤都赶回来除了是因对顾家祖宅那具无名棺材感兴趣,也顺道是为了给她送些暂时可救命的名药。

    虽然他也没少听顾隽那厮提过顾家小女的名号,可他不记得这人名字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么?她吃惊个什么?他堂堂一个世子,为何要浪费时间去记旁人姓甚名谁?

    广陵王世子看向出言不逊的李秀色,不打算与她计较,只问道:“你说这画像,像顾茵茵?”

    “是。”李秀色愈发惊讶了,又问道:“您不会没见过罢?还是您不会连她长啥样都不记得了罢?”

    “……”

    颜元今继续认真地回想了一番,确定了自己诚然是不记得顾隽那妹妹模样。虽说他见过不少次,但每回也未曾认真瞧过脸,确实是没放在心上过。不过这也是应该的么?除了与各类案件有关的线索,他广陵王世子凭什么要记无关人员的样貌?

    李秀色晓得这广陵王世子只怕是深刻地践行了“目中无人”的理念,别说是顾隽妹妹,只怕普天之下除了乔吟就没有能让他多看两眼的小娘子。她叹了口气后,只能指指书册中的陈旧画像,断定道:“这画中人年岁看样子只比顾茵茵小上一两岁,连美人痣都如出一辙,二者样貌,至少七分相似。”

    又沉吟道:“当初荫尸开馆时我并未看得多仔细,加上荫尸面黑,虽可见容貌,但也不算太好辨认,所以我并未多想,可眼下再认真比对起这画像上荫尸样貌,才发现同顾茵茵,也有几分相似。”

    尤老奇道:“小娘子口中的那顾茵茵是?”

    “便是那青山顾家的小姐。”

    尤老奇道:“顾家人,怎会同我月氏中人长得相像?况且差了上百年……”

    李秀色摇了摇头,她对此也不大清楚,只继续看着书册上名字旁的记录,喃喃念出了声:“月氏阿柳,朔和十七年生人。上有双亲,为夜香工;下有一弟,唤作阿三。阿柳为朔和十七年生人,十四岁卖至商府为奴,一生无子嗣。四十六年其弟去寻,得知一年前意外身死,尸体未寻得,破例不予水葬。”

    “死时二十有九,”她道:“确实与卫道长所判断一致。”

    颜元今忽问道:“可有她胞弟的记载?”

    “有的。”李秀色翻了一页,正见‘月阿三’一名被红线划掉,说其于朔和五十八年行水葬,享年三十有八,膝下育有一子,唤作月绣。”

    月绣?

    颜元今听完,捻了捻纸腹:“将月绣,及其后代的也找出来。”

    第50章 后代

    不多会, 年轻男子之一便递上来一本册子,道:“在这!月绣的记载于此处,上头写, 其有一子唤做端远。”

    尤老在旁听着, 只觉自月绣起这名字便越听越觉得熟悉, 忽道:“等等,你是说端远?”

    他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拿过册子:“让我瞧瞧。”

    总算是有要摸着藤上瓜的苗头,颜远今挑眉问道:“认得?”

    “这不是……”尤老沉吟道:“这不是辛柔祖父的名号么?”

    辛柔?李秀色讶然,方才被这说话难听的世子气哭出去的那黄衣女子?

    尤老翻了翻册子, 确定道:“端远兄长我二十余岁,自我记事起其父月绣便已身故, 且化姓为辛。”

    籍册上写月阿柳自身并无子嗣, 如果这族长所言非虚, 那岂不是说明, 眼下唯有辛家她胞弟这一支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后代了。

    这么说……

    李秀色在心中计算一番,忽而一怔,这荫尸便是那辛柔的高曾姑奶奶了?

    难怪辛柔形容秀丽,且看月阿柳的画像,便多半能看出他们家的样貌定个个是人中龙凤。

    “他可还活着?”

    尤老点头道:“端远兄虽早已过鲐背之年,但身体尚好,尚在人世。”

    颜元今扶上下巴,笑道:“行。叫他过来同我谈谈。”

    “这……”尤老闻言, 当即尴尬道:“殿下, 端远兄年岁已大,腿脚不便,常年在床, 恐怕……”

    李秀色晓得颜元今那骚包就晓得做些叫人为难的事,忙在一旁主动体谅道:“无碍,我们还是亲自过去罢。世子,您觉得呢?”

    广陵王世子淡淡朝她看去一眼,只冷哼一声,陈皮跟着他的时候都不敢三番五次抢他话说,这紫瓜倒是自觉得很。

    不过他终究未有异议,只颇有些懒散地起了身,率先行了出去。

    他腿很长,大步流星,李秀色忙要屁颠颠跟上去,忽想起什么,又退回去顺了两块芙蓉糕。

    *

    这一夜似乎很是漫长,又似乎过得极快,踏出门之时,已见日出之曦。

    “百家村”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占地较大的村庄,但只有亲临此地,才知此世外桃源别有洞天。月氏虽常年锁村,但村内从未耽搁建设,道路众多,皆铺上了石板砖,搭桥建瓦,小起高楼,随处可见摊贩商铺。

    人们安居乐业,除开街角是有些行乞的老老少少,其余人穿着打扮可谓是看不出半点与当年那“下等族”的联系。

    眼下虽说天方蒙亮,但恰是早市热闹渐起的时辰,路上已可见不少行人。许多见着族长经过,纷纷弯腰鞠礼,而后目光便不约而同饱含新奇及探究地看向他身侧那两个眼生的郎君娘子,不乏一些窃窃私语。

    这不是族中人罢?族长怎么会带外人进来?

    那小郎君神采飞扬,俨然神仙般的人物,走路时环佩作响,叮叮当当,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那小娘子样貌虽普通,却因面上那显眼的胎记,也叫人心生好奇。

    李秀色自从摘了帷帽,被人看得多了,眼下丝毫不介意,只偷偷将袖中藏着的糕点拿出来一个,轻轻撞了撞左侧人的胳膊,小声问道:“世子,吃吗?”

    颜元今低头,看她不知什么时候竟还顺了这东西出来,嗤道:“你自己留着吧。”

    李秀色“哦”一声,其实方才递的册子、两杯茶、及一块糕已然让她迅速任务加四,虽说离预想的还很远,但是胜利指日可待,总归她现在还有些饿,不如见好就收罢。

    这么一想,她便心安理得地将两块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颜元今颇有些嫌弃地瞥她一眼后,脚步不由加快了些,只是方拉出点距离,后头那短腿便蹭蹭蹭追了上来。

    “到了。”

    李秀色正追得吃力,忽听尤老出声,定睛看去,才发现停在了一处在此处较大的宅院面前。

    尤老带众人推门进去,入目便是一极为宽敞的宅院,院中杆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染布,各角落摆着数只大染缸,以及几台纺织用的脚踏缫车。

    眼下天色尚早,竟已有数个女工在晨起做活。

    几人在尤老带领下行至一侧屋前,还未站定,不远处便忽而迎出来一位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面容俊朗,打扮得体,稍带些富态,笑道:“尤老,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招呼完,瞧见这族长身旁跟了两个眼生的郎君和小娘子,又稍稍有些诧异,下意识问道:“这两位是……”

    一看便是外人,过去可从未有外人进村的先例。

    “是两位贵客。”尤老只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未提及世子身份,只开门见山道:“绍磊,端远兄可在?”

    “家父?”辛绍磊听了听屋内动静,摇头道:“这个点他应当还在睡,老爷子前些日子意外染了风寒,昏沉的时间比往日多了些。”

    又奇道:“族长找他做什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等尤老说话,颜元今道:“把他喊醒,我要问一些话。”

    “……”

    辛绍磊先是一愣,又稍有些不满,这小郎君究竟是何人,语气怎的这般嚣张?

    李秀色在旁小声提醒道:“世子,您这要求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尤老也抹一把冷汗,忙打圆场道:“辛柔还未归家么?”

    “方才回来了。”辛绍磊这才将目光移回尤老身上,叹气道:“我正奇怪呢,往常她回来定要先逗下院中的野猫,今天竟直接捂着脸回房了,问她什么也不说,进屋便开始砸东西……”

    猫?

    李秀色闻言,浑身顿时一机灵,在四周望了望,下意识朝颜元今身侧靠了靠。后者察觉她动静,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贴上来,便头也未偏,只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她脑袋,将她推远了些,末了,还将指尖在衣上懒洋洋地擦了擦。

    辛绍磊问道:“尤老,我记得她昨夜外出归来是直接去您那帮忙了,怎的一夜未归,还变成这般……”

    尤老顿觉尴尬,清了清嗓子:“这个,说来话长。”

    又道:“还是先谈正事罢,既然端远兄未醒,问你也……”

    可谁知话音未落,便听屋内传来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嗓音:“是、是尤弟来了么?”

    颜元今唇角一勾,未等辛绍磊阻拦,已然抬手推门进了去。

    *

    屋内,摆放着一炉安神熏香,其后,是一张年岁久远的松木床。床上那人被辛绍磊搀着坐起,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时不时轻咳一声。

    “这位,你可认得?”

    陈旧的名录册翻开至记载‘月阿柳’一页,递到他面前,老人颤颤巍巍看了半晌,忽道:“这是……是我那位姑奶奶?”

    “正是。”尤老忙追问道:“端远兄,你是听谁提起过她?”

    辛端远未应,只缓缓道:“我、我这姑奶奶……是死在外边了。”

    颜元今来了兴致,眯起眼道:“可知她是如何死的?又或者,是被谁害死的?”

    老人稍稍一怔,并未作答,只似想起什么,右手不自禁地抚摸上籍册边缘。

    辛绍磊在旁一脸讶然,他出生时祖父便已过世多年,月氏除族内生死总册外,单家并无族谱,死者已矣,自他这一代起,父亲从未多言旧事,以至于他对上几辈并不熟悉,如今第一次瞧见名册上那位‘曾姑奶奶’的画像,倒也倍感新奇。

    可籍册上分明写了这月阿柳死因不明,为何还要专程跑来问他父亲?

    那边厢,辛端远沉默了半晌,终于将头移开,忽而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几位请回罢。”

    广陵王世子也忽而笑起来,语气轻描淡写:“突然下逐客令,看来是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头儿,我见你也是快归土的人了,还有何不能说的?”

    他言语刺耳,老人家闻言,不禁连咳了几声,辛绍磊忙替其顺背,见那外人说话何其傲慢,不由气上心头,但仍分寸地压了下来,只沉声道:“小郎君看见了,老父身体不适,还是莫要再逼问了!我家中不欢迎无礼之人,还请郎君尽快离开!”

    尤老见这世子惹恼了对方父子,正焦急如何圆场,忽见旁边那紫衣小娘子凑了上去,为家主子收拾烂摊子道:“二位息怒!我身旁这位素来便不大会说话,属实抱歉。但他绝无坏心,不过因是关乎人命的事以至于心急到口不择言了些,还望能不与他计较。”

    这小娘子说话时态度与那小子可谓天差地别,又同自家女儿一般大年纪,辛绍磊瞧见她言语真诚,面色这才方有缓解,辛端远闻言则是微微一怔,抬言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问道:“关乎人命?”

    李秀色见态有回转,忙将手中荫尸画像递至老爷子面前,道:“您看,这是我们于青山顾家院中挖出来的那东西,顾氏上下连日诸事不顺、多病多灾,恐正是受其所害。”

    辛端远喃喃:“青山顾家?”

    又瞧见那画中东西的样貌与名册中极为相似,当即愣道:“这是……”

    “荫尸。”李秀色道:“传闻此尸可食后代伤子孙,且今夜便会有所动作,唯解其身死谜团方能消灭于它。我们为避其伤人,不得已才远赴此地寻查其原身究竟是受了何等冤屈,为何会不声不响埋于顾家宅地?又是因何而死?缘何怨气?”

    辛端远鼻翼翕动,嘴唇稍稍颤抖,许久才摇了摇头,叹息道:“执迷不悟……她这是执迷不悟!不过是孩子罢了,一生为此,死后还要不得安宁,何苦?这又是何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