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朝夕

    李秀色素来能睡懒觉, 这一夜倒也没被那姑母影响,睡得格外香沉,只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忽听一声极为嘹亮的鸡鸣, 叫她瞬间自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间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正欲闷头再睡,又听见“喔喔喔——”一嗓子,李秀色彻底恼了,自床上下来,披上衣服就朝外冲。

    谁家还养鸡啊?!

    推开门, 便见东院墙头上正站着一只桀骜不驯的大公鸡,一声比一声高昂。

    李秀色正与之大眼对小眼, 忽听隔壁“吱呀”一声。

    她扭过头去, 见广陵王世子身影跨出了门, 这厮今日换了一身青绿色绣叶纹的圆领袍, 腰间别一浮雕螭纹白玉带扣,于清晨霜露间,如画出挑。

    他似乎尤喜亮色,从不穿黑白,每日花红柳绿的换,李秀色虽常在心中感慨这人颇为骚包,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艳色他穿来丝毫不会落俗,反倒衬得容貌愈发张扬。

    不过他眼下大约也是被吵了醒, 脸色不大好看。稍稍朝墙上望去一眼, 眉头一皱,忽而抬指一弹。

    也不知他弹了个什么出去,那大公鸡扑棱一下翅膀, 毛被击飞了两根,瞬间呛出血来,又从墙上栽落,砸至院中。

    李秀色瞧着这血腥场面,瞧着那可怜的小鸡,再瞧着可恶的颜元今,惊道:“你你你——”

    对方斜睨她一眼:“我什么?”

    大早上杀生,还好意思横!

    李秀色正要继续说话,忽见顾隽匆匆从院外赶了进来:“宅中并未养鸡,许是外头邻近谁家的飞了过来,我老远便听了见,昨昨兄、李姑娘,是不是惊扰你们了?不用担心,我这便叫下人将它……诶,鸡呢?”

    “死了。”颜元今这会儿神清气爽似的,兀自朝外走,与顾隽擦肩而过时,懒洋洋道:“替顾公子中午加个餐,不必谢我。”

    “……”

    广陵王世子说完话,身影便消失在了院外,顾隽倍感怜悯地瞧了墙边那鸡尸一眼,无奈摇了摇头。

    李秀色则是彻底无语,正要上前,忽见右方那骚包门前地下有道白色影子,定睛一看,竟是昨日她拿来包裹耳钉的帕子,不过上头多了个脚印,似是被谁不小心踩过,那两个耳钉便滚落在旁边,染了灰尘,虽成双成对,却也显得有些凄凉。

    顾隽也瞧见了,疑道:“这是?”

    李秀色心中忍了气,上前将耳钉捡起来,宝贝地放在手里擦了擦,回头笑道:“是我给自己买的饰品,”她放在自己耳边比划了一下:“可好看?”

    顾隽稍稍一愣,而后微笑点了点头。

    *

    那被广陵王世子斩杀的鸡威力不小,两人出了南厢房,恰看见一前一后自北厢房方向出来的男女主。

    顾隽冲行在前头的卫祁在致歉道:“道长可也是被吵醒了?”

    卫祁在摇摇头:“无碍。我平日里在观中起得比这还要早些,天不亮便要练阵修法,今日这时已是懒惰了些。”

    另一边乔吟冲着顾隽稍稍点头招呼,随后便将目光落在了李秀色脸上,瞧了她耳朵一眼,神色稍稍一变,上前挽住其胳膊,小声道:“妹妹不是说是替世子买的,怎戴在了自己耳上?”

    李秀色没答,只道:“我戴着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的,只是……”

    “那就行啦。”李秀色笑摸了摸两耳,想起那讨人厌的骚包,随后才哼道:“他没什么眼光,我还不如自己留着。”

    几人又互相寒暄了几句,出了东院,还未走几步,却迎面又撞上一人。

    这人是个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个子偏矮,穿着一身利落的黄色短打劲装,扎了个高高马尾,额头绑了一个红色护额,腰间也缠着红带,他怀里抱着蹴鞠,瞧见顾隽,双眼便是一亮:“堂兄!”

    顾隽见他装扮,稍稍一愣:“阿夕,这么早,你要何处去?”

    “去和同窗们逃课踢蹴球,”少年笑容灿烂:“得趁我大哥没注意先溜出去,可不能叫他逮着。”说着,冲顾隽吐了吐舌:“堂兄记得帮我掩护下,我晚上回来给你捎些好吃的!”

    话音刚落,便要绕过大伙儿朝外奔去,绕道时却不小心撞到一边的李秀色身上,他忙着出门,当即抬头笑眯眯道:“漂亮娘子,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李秀色头一回被人喊“漂亮娘子”,登时晕头转向,立马给这极为上道的小弟让了路。

    “你——”顾隽这才反应过来,刚转头唤出口一个字,却见他早已拐弯没了影子。

    卫祁在见少年样貌与顾隽三分相像,不由奇道:“方才那位是?”

    “乃顾某堂弟阿夕,性子天生顽皮了些,几位莫要见怪。”

    李秀色率先客气道:“自然自然。”

    笑话,这弟弟小嘴吃了蜜饯似的,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见怪。

    几人一路行至中院,先行去看望顾家的二姑母,那姑母醒来腰酸背痛,还尚在奇怪,眼下得知自己昨夜“中了邪”,当即一个白眼翻晕了过去。

    闻讯赶来的大姑母则是大惊失色,腿软在桌边:“怎么会出这种事……”

    卫祁在宽慰一番,随后道:“顾娘子,宅中可有记载所有祖先的族谱,能否借小道一看?”

    大姑母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叫夕儿自祠堂中拿来。”

    说话间,门外便踏进一个身影,语气温和道:“母亲,阿夕不在,还是孩儿去拿罢。”

    “不在?他不是每日都与你一同去学塾?是不是又逃课,偷偷溜出去玩了?”大姑母脸色难看起来:“这小兔崽子当真不叫人省心,明晓得自己身体不舒服,还到处撒野。”

    她说着,又道:“你也是,一个做先生的,自己学生都顾不好,叫你管教他,你却总是惯着。”

    男子轻轻替母亲拍背,柔声道:“阿夕是调皮了些,不过近几日书背得还算不错,今早他溜出去我是知晓的,母亲放心,等晌午我便会将他带回学堂,绝不落下一点功课。这孩子天生好动,近日都已经憋坏了,叫他出去一趟,全当健体罢。”

    大姑母哼道:“我看这孩子从小到大这么不听话,都是被你这当哥哥的给宠坏了!”

    话语间虽是责怪,语气却丝毫不凶,想来面前这个乖巧听话的大儿子素来叫他省心,随意劝哄几句,她心中便也舒坦了下来。

    李秀色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见他一身白衣,发丝如墨间配银羽束发冠,面容俊朗,竟生得与方才见过的那位顾夕极为相似,宛如一个模子出来的,不过他眼下有粒泪痣,少了分英气,多了丝阴柔之感,年纪也明显要大许多,气质更截然不同,一看便是仪表堂堂,温润如玉,难怪给狗取名叫“青青”,而方才那顾夕只能取出“猴毛儿”这种。

    顾隽介绍道:“这位是我堂兄。”

    男子冲卫祁在等人行君子礼,歉道:“顾朝昨夜忙于学生课业,直接在学塾住下,未能归家亲行待客之礼,还请见谅。”

    李秀色听他名字,恍然心道,原来这对兄弟是以“一朝一夕”命名,一对如“孪生”的兄弟,养了一对真孪生的狗,倒是有趣。

    卫祁在回礼道:“顾兄教书呕心沥血,属实叫人钦佩。”

    眼看顾朝微微颔首后便要去祠堂,卫祁在忙道:“还是我们一同去罢。”

    顾朝点了点头:“请。”

    *

    顾家祠堂位于整片宅子的最后一间,屋内正中是一面墙,墙外放了许多烛火,与大大小小依次的牌位。

    卫祁在等人并未进门,只远远冲着牌位行了鞠礼,便在外安静候着。

    不多时,顾朝从墙后抱出了一个被红布包裹的木质箱盒,放置于院中石桌之上,道:“这里头除了族谱,还有些琐碎之物。自老祖宗起流传了数百年下来,年代久远,有些东西或字迹都已看不清了,也有些根本不知是为何物,但都放于其中珍藏。道长请过目。”

    卫祁在接过,翻看其中,祖籍上头自顾家何时搬迁于青山镇建宅开始,记载得极为具体,不仅有每位家主及后代的介绍,就连生平及死后埋于何处也有详细资料,虽纸张陈旧、墨汁风干,许多字迹已难以辨认,却也能大致了解其中意义。

    箱中还有些碎镯子或长命锁之类的物什,上头刻了些小字,想来也是顾家祖先幼时曾戴过的,除此之外,便是寥寥几个单独的画轴。

    卫祁在沉吟道:“这上头道,凡是顾家过世,都埋于离此处数十里远的巫咸山祖墓,似乎无一例外。”

    “是。”

    他皱眉:“可会有遗漏的人员?”

    顾朝摇头:“应当不会。”

    卫祁在心中奇怪,若没有祖先于这宅院中就地掩埋,又怎会有荫尸?

    他本想借祖籍查看有无蛛丝马迹,可眼下却一无所获,想来只有等今夜开棺,一切才有答案。卫祁在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将籍册放回其中,道:“多谢。”

    顾朝合上木箱,正要抱回祠堂,却不知怎的忽而绊了一脚,他手上一乱,那箱子险些要掉,一旁却有人轻松将之捞了过去。

    他抬头一看,那人一身青绿锦袍,语气不屑道:“你们顾家的人是不是都有些重心不足,不是摔了便是晕了,啧啧,我还以为就顾隽会这么麻烦。”

    第32章 送饭

    其人正是清晨杀了鸡后便再没了影的广陵王世子。

    顾朝得用两手抱着的木箱, 他单手便能托着。

    顾朝虽没见过这世子,但看衣着谈吐,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晓得这人素来对谁说话都不大客气, 便也并未在意, 只于站稳后道:“多谢世子。”

    谢的是他接过了木箱,这东西年代过久,是万万不经摔的。只可惜方才自己手上抖得太厉害,箱子许也未扣紧,虽然世子将之护住, 仍是从中落出了两卷画轴。

    颜元今未应谢,只将托着木箱的单手朝前一伸, 顾朝心领神会, 当即抱了回去, 随后便见广陵王世子弯腰将那两卷画轴捡了起来。

    展开其中一幅来看, 上头画着一位面容俊朗的男子。

    顾朝抱着箱子,行动不大方便,倒是不远处的顾隽上前来,解释道:“这画上是曾祖父年轻时。”

    颜元今“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趣地将画轴卷回塞了回去。

    再展开另一幅,上头的墨迹较为模糊,但不难看出是一对夫妻,作为妻子的那一位怀里还抱着位婴儿, 似刚出生不久。

    顾隽似也难辨认, 瞧了眼旁边的姓名小字,道:“这应是高曾祖父与高曾祖母,与我刚刚出生的曾祖父。”

    颜元今依旧“哦”了一声, 正要卷回去,动作却顿了顿:“你说这是你高曾祖父母?”

    “是。”

    颜元今仔细瞧了瞧上头那两人模糊的眉眼,稍稍一挑眉。

    “如何,”顾隽看他神色,疑道:“是有奇怪之处?”

    颜元今摇了摇头,实际他也说不上来,便将这幅也放了回去。顾朝见状,忙将木箱扣好,仔细抱了回去。

    顾隽看向这神出鬼没的广陵王世子,问道:“昨昨兄怎的也过来了?”

    “怎么,这地方我不能进?”颜元今朝不远处的卫祁在等人看了一眼,哂道:“还是只许你道长朋友进?”

    顾隽闻言,忙“诶”道:“昨昨兄何必说那见外的话,你不也是我挚友?我们还是于幼时穿开裆裤的时候相识,照理说交情应当——”

    颜元今:“……住口吧。”

    顾隽住口了一瞬,又望了望时辰,道:“下人应当已将早膳备好了。”他对众人道:“咱们先去前厅用膳罢。”

    李秀色早便有些饿了,他话音刚落,她肚子便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脸顿时红了,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一声叫广陵王世子听了个清晰,颇有些取笑意味地偏头朝她方向看了一眼,然而目光落在她耳垂处,却是微微一怔。

    *

    众人去前厅用膳,唯独广陵王世子自祠堂出来后没打一声招呼,半道上又没了踪影,一直到晌午时,竟还未瞧见他。

    正当大伙儿奇怪,便见一下人端着盘冒着热香的精致饭菜自廊间穿过,被顾隽拦下问道:“送哪儿去?”

    “回公子,是给世子房内送的。”

    “世子?”

    下人点头道:“世子早膳便是我送去的,他说……”这下人说至一半,忽而有些为难地顿了顿,瞧了瞧面前几人的脸色,方才继续诚实道:“他说不想和你们一起吃,便吩咐我剩下两顿也按时送去。”

    “……”

    顾隽默了一默,醒悟道:“想来昨日那顿给昨昨兄留下了阴影。”

    卫祁在于旁抿了抿唇,李秀色则是在心中感慨这么些年便没见过比那骚包还事儿多的。

    顾隽在旁又叹口气:“去罢。”

    下人应了声“是”,正欲退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等等。”

    回过头去,却见是那额角生了胎记的小娘子,她笑眼弯弯冲他道:“给我,我来送罢。”

    一旁的卫祁在很是意外,倒是乔吟一脸意料之中的暧昧笑意,冲着那下人狐狸眼一挑:“还不快给李姑娘。”

    下人当即被这一眼迷了个七荤八素,想也不想便乖乖将盘子递了过去。

    *

    李秀色心底实际是相当不情愿的。

    可是转念一想,为了任务她已忍了常人不能之忍,厚了常人数倍的脸皮,多一次又何妨?早些结束,便能早日脱离苦海,眼下便只能硬着头皮,朝颜元今所住的方向行去。

    到了门口,深吸口气,轻轻敲了一敲。

    等了片刻,屋内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她再敲了敲,还是没听着声音。

    莫不是人又出去了?李秀色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出声:“世子,午膳我已——”

    话未说完,便听“吱呀”一声,她稍稍抬头,便正对上广陵王世子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他发丝稍稍有些凌乱,衣裳倒穿得齐整,神色中似有些倦意,眼尾洇染一丝浅色的红,李秀色看到的时候第一反应先是一愣,而后是想,这厮将自己关在房里,竟真的是在睡觉,倒比她还是个睡虫。

    她忙将后面的话补全:“我已经送来了,您早些吃罢。”

    颜元今并未动作,似是还未清醒,只半低着头,轻皱眉看着她。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知她说话他不应,正欲再开口,却见面前这人倏然附身下来。

    她下意识要朝后退,却见他目光晦暗不明地落在她耳上。

    方才于梦中,他也看见了耳钉。

    “那东西”身上没有何饰品,只有这一只,银光闪烁,衬得它脸愈发的白。他每每都能梦到它,有时是噩梦,有时是发狂的梦,有时是他在杀人,有时如今日,莫名其妙地,他站在它面前,与之紧阖的双眼对视、长久发呆的梦。

    而后他忽从梦中被吵醒,推开门,印入眼帘的便是又一对黑色的耳钉。

    梦与现实交织,让他恍惚片刻,随后想起,他记得这个。

    昨夜进门前曾不小心踩到,当时低头瞧见,只觉得碍眼,想也未想便随意抬脚踢远了些,继而便关了门。

    今天却被她戴在了耳朵上。

    其实算不上难看,可不知为何,戴在耳上却要比拿在掌心更为刺眼,更让人心生不快。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瞧见他目光定定于自己耳侧,终于有些不高兴地开口道:“世子,你可是后悔了?”

    后悔?

    颜元今太阳穴跳了一跳。

    他似清醒了一些,直起身子,眉头也拧了起来:”你说什么?”

    李秀色道:“我送你你不要,眼下直勾勾看着,不是看我戴着好看,所以后悔了吗?”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太阳穴又跳了跳,而后道:“本世子方才看你,不过是在思索要卸你哪只耳朵。”

    李秀色这回倒破天荒没被吓着,嘟囔道:“您方才分明看得呆了。”她回忆一番,继续道:“像在看我,却又不像是看我,您是想起什么人了?”

    “……”

    颜元今面色冷下来:“你观察得倒仔细。”

    分明是你离得太近。

    李秀色心中嘟囔,嘴上却没敢多说,瞧这骚包的模样怕不是被她猜中了,她不打算细想,也并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眼下盘子端得手酸,见他半晌不接,心中猜测这厮是个难伺候的,便只好试探问道:“可是要我给您送进去?”

    广陵王世子将视线移到了她脸上,嗤道:“怎么,迫不及待要进来坐坐了?”

    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话,李秀色闻言点点头道:“是,不知世子可愿意?”

    此言一出,倒是颜元今稍稍一愣,眼见着面前小姑娘说完话,忽而又对他甜甜一笑,紧接着便像是经得了他同意一般自顾自要从他身侧朝屋里近,他下意识抬手一拦。

    声音阴侧侧:“你还当真敢进?”

    李秀色麻利退出来,笑眯眯道:“自然不敢。”

    又道:“既然世子也不让我进去,那我便替您搁于此处罢。”

    说着,没等他反应,弯下腰将那白瓷餐盘稳稳搁在了地上。

    只听头顶那人道:“谁叫你来的?”

    又冷哼一声:“那下人于何处?将他唤来,自己的手脚不能用了,我便费力替他去了罢。”

    李秀色起身,故作羞涩道:“寻他做什么,是人家主动要求来替殿下送的。”

    颜元今本就心情不如何,瞧见她这突如其来的娇羞模样,忽生出莫名的鸡皮疙瘩,颇有些烦躁地道:“不吃了,拿回去。”

    说完,他便毫不留情面地要关门。

    李秀色见状,并未深思,只着急伸出手去扒门打算再劝说两句,谁知他关得太快,她刚摸上门边之际,指尖便忽然被门缝重重一挤,登时痛得轻呼一声。

    颜元今听见声音,低头一看,才倏然怔住,随后松开了门。

    李秀色抽回手时心脏都跟着抽疼一瞬,只觉指尖处冒出火辣辣的灼痛之感,叫她忍不住跳脚。

    颜元今盯着她涨红的手,愣道:“你——”

    他似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照理说不过是夹个手而已,他过去哪怕真砍了别人胳膊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此次纯粹意料之外,见这小娘子疼成这幅模样,心中除了烦躁,竟还忽生一丝诡异的茫然之感。

    他见她对手呼气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又看着她红成一圈却没半滴眼泪的双眼,忽而皱起眉头,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为什么不哭?”

    广陵王世子过去不是没扫过别人面子,常将小娘子弄哭,这对他而言已是顺理成章的事,见她没哭,反倒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秀色却抬头道:“我为什么要哭?”

    颜元今见她这模样大抵也没什么事,气性顿时又上来:“你这手若是不打算要了,还不如叫我——”

    话未落,却见她忽而低下头:“你也不是故意的。”

    广陵王世子话头戛然而止。

    听她问道:“现在能吃饭了吗?”

    李秀色说完,又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继续道:“我不过是来送个饭而已,就这一个小小要求,饭趁热吃才好吃,您觉得呢?”

    第33章 开棺

    滴——

    【恭喜宿主, 完成第二十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0/100!】

    李秀色坐在桌边,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提醒。她稍稍低眉, 望着右手那两根红肿后有些发紫的手指, 心道, 不旺她付出这么大代价,那厮到底还是吃了。

    她生得普通,连手也算不上好看,旁人是纤纤软玉削春葱,根根修长, 她的手却极小,似被削短了一截的葱, 同人一般也显得有些营养不良, 如今这幅模样, 更是雪上加霜。

    不在好在眼下已经不疼了, 想来还得多亏了卫祁在那百宝箱道长。

    方才送完饭在廊间偶遇,尤记得他惊讶模样,瞧着她手道:“这、李姑娘,这不会是……是世子打的罢?”

    “……”

    没等她作答,他便摆出了要替她打抱不平的派头,怒冲冲要朝颜元今房门去:“不行,这太过分了!”

    李秀色当即头疼拦住说是自己弄的,才避免了一场纷争。这男主为人沉稳和善, 却是个热心肠, 关心几句后,便忙将自己于观中常用的灵创药递了出来。

    李秀色随意给自己上完药,舒坦地睡了个午觉, 临近傍晚,才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

    晚膳时分。

    南厢房门前,传来了“咚、咚——”的声响。

    颜元今推开门,目光落在门前那个一身紫襟小袄又阴魂不散的李娘子身上。

    他瞥了眼被她包得似个小馒头的手,神色稍稍一变,因为落了伤,导致她捧盘时只能翘起两根手指头,稍显滑稽,白瓷盘更因此轻轻摇晃,右上角汤盅中洒出几滴黏在盘底,有些许地扫胃口。

    李秀色清了清嗓子,主动笑道:“世子,我又来了。”

    她抬了抬手中的餐盘,身残志坚地同他寒暄:“晌午吃得可好?”

    颜元今见鬼似地盯她半晌,随后像是懒得同她交流,一言不发将餐盘捞了过去。

    再没什么温度看她一眼:“后退。”

    “啊?”

    李秀色不解,方退出一步,面前那大门便“啪”一声关上了。

    “……”

    虽说门关得极不客气,但这一顿极其顺利,系统在一炷香后便送来了“二十一次”的好消息,以至于直到李秀色与大伙齐聚之时都仍陷于晚上见的是不是那骚包本人的深深怀疑中。

    半句都没刁难,他莫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罢?

    *

    临近子夜,是小道长开棺之时。

    西院外围,站着顾家上下,他们这阵时日被这棺材折腾得寝食难安,眼下即将开棺,既是期待又是紧张。

    卫祁在独自站在院中,他已事先在棺前正中点燃一盏红烛,左辅右弼置清水,又绕着那棺材外围洒下细碎符箓,将红烛也包裹其中。符箓共有百张,无一用烫金书写了一个大大的“開”字,百张字体各不相同,有如鬼画之符,也有端正认真之楷。

    随后,他便端坐于布好的“引破阵”前,安然只待子时之刻。

    李秀色离得远远的,见他微阖上眼睛,单手立掌后便再不动作,半晌终于忍不住好奇问身边道:“道长还要等多久?”

    乔吟望望天,头顶那月色愈来愈亮,再低下头,红烛摇曳得也愈发猛烈,便眯了眯眼道:“快了。”

    话音落下不过一瞬,便见卫祁在双眼倏然间睁了开来。

    月光辉辉,面前罗盘眼下所转之处,恰距子时只差半分。他当即凝神镇色,嘴唇翕动,如呓语般念咒,起先还有些听不清,随后伴着身子慢慢站起,声音竟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暂压凶气,待我一查……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暂压凶气,待我一探——”

    念至第三遍,忽听罗盘“滴答”一声,静止般停住。

    卫祁在身子赫然一顿,掷地有声道:“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时至则行,待我一明!”

    此言一出,头顶晴色夜空竟忽亮起一道无名闪电。

    卫祁在紧盯上前方已然开始微微震动的棺盖,见它振动频率与符箓如出一辙,便手持拂尘,于跳跃烛光中朝前用力一击。

    他大声道:“吉时已到,天雷速下——”

    “开!”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与他拂尘一齐击于木棺之上,雷鸣光火之间,激起无数烟雾,只听“砰”一声,那棺盖竟直直掀飞了出去。

    烟雾浓烈,远观几人纷纷咳嗽了起来,李秀色呛得直挥手,却不想打到了谁背上,听得一声闷哼。

    她扭头要致歉,模糊中瞧见转过来的那张属于广陵王世子的熟悉眉眼,登时吓了一跳。

    这骚包什么时候站前面的?他不是一直在房间睡觉么?

    颜元今挨了一击,黑着脸看她:“你倒是睚眦必报。”

    李秀色:?

    没等她自证清白,广陵王世子已然轻哼一声,不再理她,径直朝院中行去。

    此时烟雾退散,视线也变得清晰,李秀色定睛看去,院中央那顶灵柩上头眼下已无棺盖遮挡,能闻见从中散出的刺鼻尸臭味,叫人忍不住恶心。

    有顾家人已然抱着树哇哇吐了开来。

    李秀色胃里也一阵翻滚,身旁的乔吟忙从袖中掏出幽香丝帕,撕成两半,递过来道:“李妹妹,捂鼻便好。”

    李秀色道谢接过,转过头,见一旁的顾隽也脸色颇有些难看地于臭气中掏出了他的随身之帕。

    三人这才朝棺前靠近,顾隽走在最后头,临近跟前也不敢朝里望,只远远打量一眼,瞥见团黑乎乎的东西便将目光收了回来,轻咳一声道:“我怎么瞧着同那游尸长得并不相象?”

    如他所言,确实截然不同。

    李秀色壮着胆子朝棺中瞧,见棺中似积了薄薄一层尸水,水中央稳稳躺着一具尸首,尸首上爬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小虫,和肉眼可见肥硕蠕动的蛆虫,只一眼便令人作呕。

    这尸首同寻常面色惨白的僵尸不同,面目身躯呈的是乌黑状。

    它面孔并不似游尸般看上去有许多干枯纹路,而是拥有完好的表皮,看上去竟还有些柔软,长到恐怖的指甲也不似游尸发黄,是黑漆漆的骇然,最令人心中发麻的是它的头发,似因无止尽地生长已然布满了棺身,如藻般厚重,密密麻麻缠绕了整个身躯。

    李秀色实在看不下去,忙退了两步,同顾隽难兄难弟地站在了一处。

    顾隽钦佩于她的勇敢,问道:“如何?”

    李秀色立马干呕一声:“别跟我说话,想吐。”

    “……”顾隽当即乖乖闭嘴。

    乔吟也掩面退至一旁,如此一来,棺边一左一右,就站着小道长与广陵王世子二人,他二人各自蒙巾,丝毫没什么反应地各自观察着。

    卫祁在率先沉声道:“果然是荫尸。”

    又皱了皱眉:“而且是位女尸。”

    乔吟道:“女尸?”

    卫祁在点头道:“从身形来看,确然是位女性。而且个头也是偏高,人也偏瘦。尸首双颊及瞳孔皆是凹陷,却因皮相完好,不难看出它本来样貌,生前应当是上乘之色,就连唇下的一粒美人痣都依稀可见。”

    乔吟闻言,又撇去一眼,果然瞧见那隐隐一点,心道小道长看得还挺仔细。

    卫祁在蹲下身,仔细道:“她身上所着衣物已然破烂不堪,并未有任何佩饰,棺中一眼看去也无甚陪葬之物,看起来生前并不似富贵之人,反倒透出些淳朴之气。还有她的双手,明显粗糙,想来也并非养尊处优之辈,是做过许多活计的。”

    说话间,听见有人道:“可祖籍中并未有女眷埋于此处的记载!”

    说话的是顾朝,他正与顾夕搀着顾家那位大姑母,远远站着。

    顾大姑母声音有些颤:“道长,这东西不会突然跳出来伤人罢?”

    卫祁在摇头道:“顾娘子且放心,荫尸素来分两种,一为干尸,恨性八煞,会直接破棺吃人;二为湿尸,即眼下这尊,乃恶性八煞,在棺中尸水消尽之前,除了尸魂会附身于人,尸首暂不会动作。”

    他道:“棺中尸水已干了八分,就差最后一些,大抵三日后方能消尽。”

    顾大姑母道:“那、那她若是又突然附身……”

    “这也不必担心,我昨夜已竭尽全力下了锁魂令,”卫祁在道:“不过这令在水尽之后……便也会再无用处。”

    顾大姑母听得晕晕乎乎,也没捋太明白,只晓得这小道长的意思是,这三天内僵尸什么也做不了。

    她忙道:“那、那还等什么!这不是绝顶的好机会么!”

    顾家上下早觉得这棺材不吉利,当初砍也砍不动烧也少不了,如今好不容易开棺,只想着趁早解决道,便继续道:“道长不是神通广大?快趁着它作怪前,将它收服罢!或是直接火化烧了,莫叫它再留在这儿!晦气!”

    始终没说话的广陵王世子忽而啧一声:“这事好办。”

    他似乎早就有这打算,抬手摸上今今剑,笑吟吟道:“不如我帮帮你,一剑刺死它罢。”

    顾大姑母登时感激涕零:“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卫祁在则是面色难看了一瞬,这小世子竟上来就要抢尸。

    不过他眼下倒也不甚担忧,只道:“顾娘子、世子,二位有所不知,荫尸乃僵尸中极为特殊的一类,如它的棺材,随意烧不得、杀不了、也制服不行,不似游尸可以动用武力。就连当年传闻师尊在照衡山收的那一具,也是知晓了其背后冤情,从中突破,才得以将之超度。”

    “所以,眼下这一具,也只有彻底化解其怨念,方才能动之。”

    说着,又转头认真道:“世子若不信,大可以用剑刺一番,看看能否如游尸般灰飞烟灭?小道绝不拦着。”

    他话说得认真,一听便所言非虚,颜元今虽有些不快,却也懒得动作。

    “所以,”卫祁在道:“此女子是谁,有何冤情,子孙在何处……才是眼下至关重要。”

    他目光落在棺中,沉声道:“从尸首看,她虽近月才开始化荫,但应当已经死了上百年。”

    “上百年?”

    顾隽喃喃道:“那至少要往上去了三辈。”

    顾朝与顾夕壮胆搀自己母亲上前,于棺中看一眼那荫尸样貌,顾大姑母看一眼便连连摇头,顾夕又连忙将她扶走,于一旁呕吐。

    顾朝立于棺前,将怀中册子掏了出来。

    卫祁在双眼一亮,这顾朝不愧是做先生的,做事细心,竟事先将带画像的祖籍带在了身边。白日里他虽去祠堂看过,可到底不如眼下一一当面对比,若有面貌相似的,便能一眼认出。

    顾朝将祖籍从头翻看至尾,每一位女眷都看了过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顾家没有一个这样的女祖先。

    眼下顿时全然没了头绪,卫祁在不由头疼,怎么会?那这女子究竟是……

    还未想完,却见对面的颜元今忽而好似发现什么一般,凤眼稍稍一眯,而后饶有兴致地对着棺中微微俯身。

    大抵是怕脏了今今剑,他不知从哪弄来根竹条,在棺中尸水中轻轻一挑,再朝地上一甩。

    有什么物什“叮当”一声砸在地上。

    众人顿时一愣,仔细看去,竟是块已经生锈的铜牌。

    广陵王世子又拿竹条在铜牌上抹了抹,去掉污渍后,便见上头正面赫然出现一个雕刻的小字。

    ——“月。”

    第34章 送抱

    月?

    卫祁在盯着那铜牌片刻, 既存放于荫尸棺身中,想来这一小字定同之身份有关,他凝神一刻, 转身道:“顾兄, 你且看看, 祖籍上可有名中含此字的?”

    顾朝翻了一翻,停在其中一页道:“有一位带了‘月’字,为曾祖父的小女。不过书上记载她六岁便夭折了。”

    卫祁在皱起眉头,棺中这荫尸模样发育完全,身形成熟, 死时至少应有三十岁。他道:“再没别的了?”

    顾朝摇了摇头。

    那边厢,颜元今也瞧了那“月”字片刻, 忽觉铜牌背部似有什么, 便用小棍将之轻松翻了个面。

    他照例用竹条清理一番, 清理干净后, 可看出中间竟是一轮凸起的弯月图案,外围画着一圈锁链。

    卫祁在奇道:“这是什么?”

    广陵王世子自然没有搭理他,倒是身旁的顾朝蹩眉道:“似是……某种特别的标志?”

    标志?卫祁在疑道:“什么标志?”

    顾朝摇了摇头:“这我倒是不……”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嘶了一声:“诶?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几人回过头去,见说话的竟是顾夕,这小少年依旧穿着白日里的蹴鞠服,整个人看上去朝气蓬勃,大约是年岁小, 不仅对这种事丝毫感受不到害怕, 反倒兴致高得很。他目光盯着不远处地上的铜牌一眼,似在脑中稍稍思索,忽而双眼一亮, 松开方才搀着的顾大姑母,自顾自走上了前来,再弯腰仔细瞧了瞧,而后才道:“这似乎是……下等族的族徽!”

    这话也引起了颜元今兴致,抬眼看他:“下等族?”

    “是。”顾夕肯定地点头,直起身道:“我在坊间买的野史话本上看过,说是旧时战乱常有一些被流放的战俘,被归为了下等族,有一别称为‘罪人族’,这些人皆要挂着一面粗陋的牌子,不得离身,牌子上刻以锁链包裹其姓氏的图案,意为此族姓中人后辈生生世世都要遭耻辱束缚,终生戴罪,永为下等,无法翻身。”

    卫祁在皱眉:“还有这种事?”

    “话本子上还写了,这些下等族人生来便遭人唾弃,往往都只能给旁人做牛做马做奴隶,凡是那些不入流的行当,都有下等族的身影。”

    顾夕说完,又嘿一声:“本以为上头说的都是假的,没想到今日倒真能叫我看见。”

    颜元今问道:“那话本可还在?”

    顾夕吐舌:“当然没啦。”

    他朝顾朝看去一眼,耸肩道:“都被我的好大哥撕了,他嫌我冲撞夫子,结伙打架,课堂上还老是偷偷看书,那一日发了火,我那一书袋的好东西便全遭殃了。”

    “那些宝贝可难买呢!都是绝版好书,就这么没了,”他说着,故作老派地啧啧摇头:“若不是我顾夕坚强,换个人都得被气哭。”

    顾朝闻言一愣,先是颇为尴尬地挠了下头,而后又有些内疚地道:“抱歉,大哥并非是故意要毁你的物什,不过是那次……”

    顾大姑母这会儿早就吐了舒服,来了精神,没等顾朝说完,已经恨不得一指尖点到顾夕脑门上:“你大哥那是为你好!整日看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如何才能有出息?啊?得亏我命硬,不然早被你这小东西气死,你就不能学学你大哥,从小到大就没叫我操过心……”

    顾夕素来是个顽皮的主,立马敷衍点头道:“是是是。大哥最是好,大哥最是棒,既生瑜何生亮,我这般不省心,娘亲当初生大哥一个不就好了?”

    顾大姑母被气得险些要掐人中。

    顾隽则是忽而“诶”一声:“阿夕,既生瑜何生亮可不是这么用的。”

    顾夕不以为然:“都一样,那便是既生朝何生夕呗。”

    “……”

    卫祁在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随后将目光落回至那铜牌上,正色道:“若如顾小公子所言,那看来,这个‘月’字,并非是荫尸的名,而是她的族姓。”

    乔吟疑道:“所谓的……下等族,为何会埋在顾家宅院里?”

    顾家乃一世家,几代富贵,到这一辈,除了顾太师那一支从了官,其余人也都从商从文,断然和“下等”扯不上丝毫关系。

    莫非这荫尸和顾家确实毫无关系?可若如此,顾家上下为何又会生病,难不成真的只是因为与这棺材生活太久,沾了邪气?

    卫祁在也百思不解,他嘴中反复念叨“战俘、奴隶……”,而后忽地心头一跳,扭头问道:“顾娘子,宅中可有府中过去下人奴役的记载抑或是卖身契一类?”

    “道长这不是说笑么,”顾大姑母刚从小儿子的气中缓回神来,说话间带了些主人家的高傲,摇头道:“卖身契如今的丫鬟仆从倒是有,过去的哪还在。下人便是下人,怎会有主人家留着下人的这些东西,更莫说什么记载甚至资料了。”

    卫祁在闻言,只能无奈地收回了目光。

    他俯身,也捡来竹条于棺中尸水中小心翼翼搜寻,却再也没有其他物什,看来眼下所有的线索都齐聚在了那一面铜牌上。

    乔吟忍不住道:“是不是只能寻着这月氏一族的踪迹,抽丝剥茧,方能确认荫尸身份,查清她背后怨情?”

    卫祁在点头。

    “只是……”他喃喃道:“就三日了,要往何处寻呢?”

    此言一出,李秀色便忽然想起什么,与乔吟、顾隽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齐刷刷落在了不远处正半蹲在地上挑着铜牌乱晃的颜元今身上。

    广陵王世子直觉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得抬起头,对上几束炽热的目光后,终于嘶一声:“看我做什么?”

    *

    这一夜虽开了棺,却没能彻底将事情解决。

    卫祁在重新盖上棺盖,又设下新的拦路,嘱咐大家莫要随意靠近后散了人群。大伙儿虽依旧人心惶惶,可既然眼下并无头绪,便也只好先行回去歇息。

    一夜过去,果真如道长所说安然无事,可想起院中留下这么个三日后“苏醒”的祸害,顾家上下还是难以安心睡个好觉。

    提前完成两天任务的李秀色这一觉睡得倒是不错,还起了个大早,神采奕奕地推开门时,正瞧见广陵王世子也从房内出来。

    他今日看上去精神也不错,又换了身深赤色镶云纹的锦袍,一眼瞧去,极为明艳。

    李秀色热情地迎上去:“世子早呀!世子要往何处去?”

    颜元今方走出几步,眼瞧着面前突然一阵风似的晃过来个从头到脚都一身紫的人影,不由轻皱了下眉头。

    若他没记错,这丫头昨日穿的也是紫色?

    她就这么喜欢这紫瓜色?

    广陵王世子暗暗地想,等他回王府就要把自己那几套紫衣裳丢了。

    他嘴上也懒得回应,脚步未停,活将她当空气似的,直接绕过。

    李秀色也不在意,又跟在后头:“是要去衙门查资料了?”

    她笑眯眯道:“世子果然是古道心肠,我就说你不会不帮小道……”

    还没说完,颜元今步子便顿了下来,他头上的铃铛跟着“叮——”一声响,而后面色不善地转回头来:“我不会什么?”

    谁曾想话音刚落,面前那只行走的紫瓜便刹车不及,一头撞了上来。

    李秀色哪晓得他突然停步,这一撞正撞上他胸膛,撞得自己登时“哎呦”一声,立马捂着脑袋退了下去。

    她揉着额头,正暗骂这骚包没人性,忽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等,为何这次撞胸这么安静,为何没有系统播报?她想了想,又顿觉恍然,方才还不足三秒,一定是贴着的时间太短了!

    岂有此理,那她岂不是白疼了?

    李秀色越想越后悔,抬头看看面前那人的身子,又抬头看看那人的脸:“世子……”

    她下定决定般道:“要不再来一次罢!”

    说完,闷头便直接朝前上。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此等大胆包天的话,也万万不敢信她真能二话不说凑上来,寻常陈皮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他,早溜之大吉,怎么还有胆子再碰他一次。

    可眼下这厮不仅撞了,两手还一把抓住他袖子,身子倏然向前,额头忽也靠在他身上。

    他猝不及防,胸膛被她轻轻一撞,发间一边的流苏伴随她动作高高跳起恰自他颈间蹭过,反应过来时,怀中突然就紧贴了个紫瓜,伴着胭脂及皂香,一并涌进鼻尖。那香味让他拧起眉头,照理说眼下就应该直接将她推开,好好一番教训,却气昏了头,竟直接僵在了原地。

    一秒、两秒、三秒……

    李秀色默数完,便听脑中一声“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二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2/100!】

    她稍稍抬头,正看见广陵王世子也恰好低头,对上那双没什么温度的凤眼,只觉他脸色眼下沉得能滴水。

    “抱够了?”

    李秀色立马松手,后退两步,斟酌了一番措辞,露出了一脸“有话好好说”的笑容:“……世子,我若说我方才被鬼附身了,你信吗?”

    是吗。

    广陵王世子似是被气笑了,眼底却没丝毫笑意,开口道:“鬼可能会信。”

    第35章 香气

    李秀色心道完了。

    听这语气, 这骚包怕不是真动了怒。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非就是贴一贴么?又算不上占他便宜,真小气。

    颜元今低头瞧她正滴溜溜转的眼睛, 这丫头个头不高, 他每回看她都是居高临下, 见她一双杏眼,眼睛不大,眼珠倒是又黑又圆,冒着精光,一看便没在琢磨什么好事, 便嗤一声道:“怎么,又打算编个什么借口?”

    李秀色火速摇摇头, 转移话题道:“世子, 您眼下不是要出去?抓紧去忙罢。”

    “先不急, ”颜元今声音慢悠悠:“毕竟这事儿还没那么容易过去。”

    ……这人怎的还没完没了!

    李秀色理直气壮道:“方才是您突而停下来, 我才撞上去的。这事如何能赖我呢?”

    见颜元今脸黑下来,她立马咽口唾沫,继续道:“是。第二次说来是怨我,不过我当真是情有可原。”她一脸无可奈何:“老实同您讲了罢,实际我夜观天象算出的,并非需每日给您送信才可保命,而其实是需要对您……”

    话未说完,就听见耳中一阵刺耳尖利的声响——

    【宿主, 您已触发‘暴露任务’警告!若再透露只言半语, 您的任务即将原地失败!】

    李秀色被这声震得耳朵都快聋了,登时憋了口气,将“倒贴”二字吞回了肚里。

    颜元今却慢条斯理地问:“其实什么?”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疯疯癫癫的话来。过去送信倘若不是顾隽那厮以弓诱饵, 他断然不会搭理这小娘子一次,算一算也看了她有十来封了,她居然丝毫不消停,还愈发的得寸进尺。

    嘶。

    他不由打量起她的小身板。

    到底哪来的胆子?

    李秀色闻言只沉痛道:“没什么。”

    颜元今眯眼:“没什么是什么?”

    他这是似要刨根问底了。

    李秀色想了想,干脆豁出去,抬头道:“其实我就是看上您——”

    话未毕,瞧见广陵王世子逐渐要拧起的眉头,立马话锋一转:“身上的香气了。”

    颜元今:?

    李秀色作势又朝前弯了弯上身,凑近些后吸吸鼻子,一脸陶醉道:“您身上很香,您不觉得吗?”

    颜元今轻皱眉头,他眼下并不关心自己香不香,只关心这紫瓜是不是又靠得太近了些?

    他继而一声冷笑:“今今剑恰需人血滋养,你若再敢上前,我倒不介意替它加个餐。”

    李秀色立马麻利地收回了身子。

    其实她方才那句算不得扯谎,这世子身上确然常有股淡而不艳的桃花香。过去总觉得女子身上才好有花香,可放在他身上却也能这般清冽芬芳,独树一帜,也不知是天生自带,还是配了何名贵香料。她与他近距离接触过几次,尤其上回蒙了一天他随身携带过的帕子,只觉这香气清骨养神,分外好闻,每次都要感慨一番这厮真不愧是本书中最大的骚包,整日都不忘将自己捯饬成个香饽饽。

    她眼下心中也早整理好了一番应对,先是瞧了颜元今一眼,而后忽道:“说起来,我一直未同世子提过我娘亲罢?”

    广陵王世子:“……”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题。

    他为何要听她提起她娘亲?

    未等他不耐烦开口,便听李秀色低头道:“其实,我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她去世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她说着,还不忘伸手比划了下:“大概得有我一个手掌这么大。”

    “……”

    “这么多年过去,我如今已忘记她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她小时候常抱着我,哄我睡觉,身上便有那么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意有所指地朝他看去一眼:“和您身上的很像。”

    颜元今:?

    “我方才闻见您身上的香气,忽而便想起了我娘亲,试图再回忆一番她的味道,便忍不住失了分寸。”李秀色胡说八道完,掩起了面:“您若是实在要怪罪,那便怪吧,也罢,是我思念过度……”

    她不过是想诓骗他,说着说着倒还真有些情绪上头,毕竟无论是原主还是她自己,她们的娘亲的确都去世了。

    她自己娘亲走的时候,也诚然是下雪的日子。

    她那会个头极小,并不懂生死,听到父亲红着眼告诉她母亲不在了的时候,她还在问:“什么是不在?”

    彼时恰有大雪飘飘扬扬洒下来,她分心伸小手接住一片,天真问道:“是和雪花一样融化吗?”

    父亲怔了半晌,才哽咽点了点头。

    于是后来她便开始讨厌下雪。好在现在虽已是腊月,却也没在书中见过一场。

    广陵王世子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没等他生气,便见面前这只紫瓜忽而神色恹恹地抬手揉了揉眼。

    他莫名烦躁起来,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眼睫一压,闷声问道:“你便这么想你娘亲?”

    李秀色点头:“是。”

    “有什么好想。”

    李秀色皱眉,抬起头看他:“啊?”

    广陵王世子嗤之以鼻:“人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想的?”

    这话说的太过不近人情,李秀色突然便有些不快,下意识问回去:“那倘若要让世子与您娘亲分开,世子半点都不会想她吗?”

    她话一出口,便见颜元今的脸色“唰”一下冷了下来。

    他面上几乎是瞬间染上一层阴郁之色,一字一顿问道:“你说什么?”

    这厮素来擅长变脸,可李秀色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神色。她微微一怔,忽觉自己说错了话,她方才未过脑子,本意是指字面上的“分开”,可乍一听岂不是像在暗暗咒人家娘亲?

    她想了想,还是张嘴解释:“我并非……”

    只是还未说完,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漂亮娘子!”

    李秀色一愣,抬眼望去,却见是顾家那位小少爷顾夕。

    他今日换了身明黄色锦衣,如晨阳朝气,正从廊栏上直接翻跳过来,跃进院中,瞧见颜元今后,笑道:“世子殿下,你也在这儿?”

    颜元今目光落到顾夕身上,眉头稍稍一跳:“你方才唤她什么?”

    顾夕坦然道:“漂亮娘子呀。”

    广陵王世子闻言,忽而看了李秀色一眼,再轻嗤一声,再不言语,转身走了。

    李秀色见他离去,这才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奇怪顾夕为何会突然过来,却听他问道:“你同世子吵架了?”

    李秀色茫然道:“什么?”

    “我方才都瞧见了,”顾夕老成道:“虽然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但世子明显面色不悦,我担心他要教训你,便跑出来了。”

    原来竟真是特意来做救兵的,李秀色不由心中一暖,还未来得及出言感谢,又听他道:“那个我也瞧见了。”

    “啊?”李秀色道:“那个是?”

    顾夕笑眯眯地坐上了院中石桌的一边:“你二人抱在了一处,我没说错罢?”

    他翘起二郎腿,啧啧两声:“原来你们是那种关系。”

    李秀色:“……”

    李秀色一时间有些懵,努力揉了揉眉心,随后才组织了下语言:“其实我们……”

    “不必说了,”顾夕一摆手:“我看过的话本子多了,无非就是抱一抱,不用不好意思。”

    李秀色尴尬一瞬,道:“顾公子——”

    “漂亮娘子不必拘礼,我见你年岁应当比我大上少许,我都没喊你姐姐,你叫我顾夕便可。”

    这小少年举止爽朗,说话也轻快外向,天生自带一股亲和力,李秀色对他好感顿时又上了几分,忍不住道:“顾夕,你也能看见我这……”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上胎记,并未说下去,只道:“又为何一口一个漂亮娘子的唤我?”

    顾夕瞧了她一眼:“那有什么。”

    他嘴甜道:“在我这里,世间所有小娘子,全是漂亮娘子。”

    李秀色不由得被逗笑,这厮眼下就这般会哄人,长大后必定不得了。她想起什么,又问道:“这里是东院,你为何会跑这边来?”

    顾夕咳嗽一声,又吸了吸鼻子,而后才道:“我来寻猴毛儿。”他左右望望:“看来它也不在这里。”

    李秀色虽然怕狗,但也难免关心道:“它怎么了?”

    顾夕摇摇头:“有些奇怪,猴毛儿往常总要蹭我,从昨夜起便不叫我碰了,一直咬自己的链绳,今晨起来见那绳子竟都被它生生咬断,人也不知跑哪去了。”

    李秀色皱眉:“莫非它是被那荫尸吓着了?”

    “猴毛素来胆子大,应当不是。”顾夕道:“况且我看青青就没什么反常,反倒还比往常更黏我大哥了些,我大哥要去学堂,它都恨不得跟着一起去。”

    说着,哼一声:“都是狗,怎么有的就这么衷心,有的叫它主人累得半死快将宅子翻了个遍都寻不得个影。”

    李秀色宽慰道:“你也不必担心,许是偷偷溜去玩了罢。”

    “但愿吧。”顾夕揉揉右眼:“可不知为何,我这眼皮直跳,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大好的……”

    话没说完,这小少年的目光便定在了不远处,看清来人后,随即长叹一口气:“我就说罢,准没什么好事。”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瞧过去,只见顾朝一袭白衣立于廊内,先是对她微微颔首,而后看向桌边人道:“阿夕,该去学堂了。”

    第36章 喝茶

    顾夕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知道了。”

    他朝前走出几步, 回头冲李秀色眨眨眼:“漂亮娘子,你放心,方才我撞见你与世子的那些, 我不同别人讲。”

    又道:“我要是同别人讲了, 胤都其他小娘子准要找你麻烦, 尤其那个燕禾郡主,我两年前见过她,吓死人啦!”

    李秀色哭笑不得,连忙对他挥挥手,叫他别再在这油嘴滑舌, 快找自己哥哥去。

    顾朝倒是饶有耐心地等着,他这个弟弟虽顽劣了些, 却素来为人热心, 想来是与这李娘子交上了朋友, 他也不便多问。

    他瞧着顾夕那道明黄色跑来的身影, 倏然发现,这孩子又长高了些。

    如雨后春笋,等开春后怕是要赶上他了,到时得提醒裁缝铺子往后的衣裳都要给他改大一截。

    又低头瞧见顾夕鞋子似乎有些不称脚,这孩子天生脚生得大,每回都要让铺子给他特定尺寸,眼下怕还是要增,这也得记着。

    那日发了火, 一时冲动将阿弟的书都撕了去, 事后虽道歉,却也于心难安,好在他这几日在学堂做了些“工作”, 等过几日阿夕生辰差不多可以完成,也算是给了弥补。

    还在思忖着,顾夕已经停在了他面前,眯起眼睛:“大哥,想什么呢?不会又想着待会儿查我功课罢?”

    顾朝笑道:“你倒是聪慧。”

    两人同李秀色作别,朝院外走,途径假山,正撞上趴在地上恹恹的青青,它一声又一声低哼着,瞧见顾朝,两只眼睛倏尔亮了起来,疯狂地甩着尾巴,“嗷嗷”直叫,若不是被绳拴着,恨不得又扑主人身上去。

    顾朝上前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为何今日这般黏我?”

    见它呜咽,又担忧道:“青青,是不是病了?”

    狼犬有灵性似的,甩了甩尾巴,开始一个劲蹭他。顾夕站在一旁瞧着,哼道:“看来是没病。”

    “我要出门了。”顾朝只好拍拍狼犬头,起身时瞧见它眼里闪烁一下,竟似是隐约泪光,想来这犬如孩童般,近日是过于缠他了,便摇摇头:“青青,听话。”

    *

    顾家二位兄弟离开宅中不久,李秀色也独自去了前厅,正瞧见卫祁在等人。

    用膳时自顾隽言语中得知,不出她所料,颜元今果然去的是衙门。

    正如顾家其实位于顾氏村的地界,李秀色祖宅周边邻家也多半姓“李”,青山镇及周围几镇实际皆以族姓划村地。

    “月”氏于卫朝并不多见,既然荫尸能于青山镇现身,生前想必也与此镇有所关联。虽距其身死已过去了上百年,但县衙多有人口存档,即便没有关于所谓“下等族”的记载,若能寻着“月”氏群居踪迹,也定是一大突破。

    青山镇的县衙地处偏远,顾家那几位长辈年岁已大不好奔波,顾隽为人和善不擅交涉,穷乡僻壤多刁官,卫祁在一个小道士与乔吟一介女流他们自也不会看重,此事紧急,算来算去,唯有最不好惹的广陵王世子过去才好威慑。

    于是颜元今一早便骑马出了门,还不许旁人跟着,说是嫌他们腿脚慢,拖小桃花后腿。

    乔吟感慨:“昨夜相求于世子,见他不予理会,我和小道长都打算自己动身,却不想他却已经去了。”

    顾隽笑了笑:“我与昨昨兄相交多年,晓得他口是心非的脾性,别看他表面不应,但分得清轻重缓急。”

    说着,又奇怪道:“不过今晨见他出去时脸色不大好,也不知是谁惹了他生气……”

    一旁正咬筷子的李秀色闻言齿间一滑,登时咬到了舌头。

    她疼得立马倒吸一口气,顾隽见状吓一跳,忙递茶水过来:“李姑娘,没事罢?”

    李秀色一边捂嘴一边摇头,好不容易痛感下去,喝了口凉茶缓解,随后才想起什么,扭头似随意问了一嘴:“那个,顾公子,你可曾见过广陵王妃?”

    她总觉得那广陵王世子听她提起“娘亲”二字时反应有些大,系统介绍男三号时并未提起过他娘,莫非是这骚包太过叛逆,和她娘关系不好?

    顾隽闻言微微一愣,而后摇了摇头,道:“并未见过。”

    李秀色“哦”了一声。

    却听顾隽又继续道:“王妃已不在世了。”

    “……什么?”

    顾隽叹息:“据说是于生下昨昨兄时去世的,我晓得这应是他伤心事,便有意从未在他面前提起。”

    李秀色怔住。

    所以颜元今的娘亲和原主一样,也都是难产而死?那她早晨在他面前那么说,不是正巧戳中了他的伤心事?

    李秀色心中忽升起一股莫名的内疚来,那骚包虽然极为讨厌,但正如顾隽所言,素来口是心非,他毕竟年纪也不大,十几岁的少年,如何不会想念自己母亲呢?怕不是刻意想回避这个话题,才说话难听罢。

    顾隽说完,有些疑惑道:“李姑娘为何要问这些?”

    李秀色低下头,闷声答道:

    “没事,就是随口问问。”

    *

    几人用过膳后,先去陪同小道长检查了一番西院的棺椁,随后又去看望了今日气色已好上许多的顾茵茵。

    打从卫祁在进门,顾茵茵一双眼便黏了上来,装疼装热叫道长把脉,乔吟在一旁冷着脸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关心,倒是顾茵茵的眼神常向她与李秀色飘过去。

    顾茵茵认得乔吟,那是胤都娘子榜的头一号人物,同她哥哥有婚约在。可旁边那个紫衣裳的小姑娘她没见过。

    这小娘子是谁?打扮倒是挺水灵的,可额头上有道极为显眼的胎记,她上回便瞧见了,这么难看,怎么也不晓得遮一遮。

    世子殿下总不能交这样的朋友,莫非是卫道长带来的?

    顾茵茵不高兴地瞥了那小娘子一眼,心里又暗暗得意,总归自己长得比她漂亮,倒也不用担心。

    李秀色不知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人打量了番,还在关心女主角的坎坷情路,她瞧见顾茵茵靠在床头,顺势将手放上卫祁在胳膊,说话时都恨不得将嘴凑到他脸上,这道长却仍跟木头似的,只顾低头把脉,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小声道:“乔姐姐,不然咱们先出去?”

    乔吟笑道:“怎么,你怕我吃味?”

    李秀色道:“我见你面色不大好。”

    “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乔吟朝着卫祁在光秃秃的腰间看去,狐狸眼一眯:“他既然收下了我送的如意坠,为何却不挂上。”

    说着,扭头瞧了李秀色的耳朵一眼:“早知同你一般,还不如自己留着。”

    李秀色也有些宝贝地抬手摸摸自己的耳钉,忽听乔吟又道:“李妹妹,你可吃过味?”

    李秀色愣了愣,而后摇头。

    乔吟意外道:“世子身侧那么多莺莺燕燕,你从不吃味?”

    世子?李秀色闻言还是摇了摇头,她为何要吃味?

    乔吟见她茫然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以后你便懂了。”

    李秀色见状,只好作势害羞,脑中却忽而冒出那骚包左拥右抱的模样,忍不住在心底啧一声……还是算了罢。

    她心中不仅毫无波动,甚至还觉得这画面有些违和,总担心下一瞬那群可怜的小娘子,会被那没良心的广陵王世子用今今剑一下挑飞。

    *

    直至傍晚,用过晚膳,夕阳西斜时,门外才等回了颜元今的小桃花。

    广陵王世子翻身下马,将马绳随意丢进门童手里,踏进前院,方穿过亭桥,还未行至厅内,便见顾隽一伙人迎了上来,领头的卫祁在率先问道:“世子,如何?”

    颜元今瞧了他一眼,并未搭理,只径直朝前走去。

    顾隽忙道:“昨昨兄出去奔波了一天,想来是累了,先叫他歇一歇。”

    众人围聚上前,见颜元今于桌边坐下,执起正中的茶壶,要朝面前杯中倒水,却不想壶中竟只倒出了一滴,原是内中已尽了。

    他正欲不满,便见旁边伸上来一只小手,手心中稳稳捏着一小杯新茶。

    李秀色一手拎壶,一手递杯,正笑眯眯看他,极有眼力见地道:“世子,喝茶。”

    颜元今轻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并不想接,但眼下确然是有些渴了。

    于是他没什么情绪地扫她一眼,还是接了过去,也喝了个干净。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三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3/100!】

    李秀色心中一喜,拿起他随手放置在桌面上的空杯,又续满一杯,递上去道:“世子,喝茶。”

    这瓷杯形小,杯身极小,方才确实也不够解渴。

    颜元今并未多想,又随意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恭喜——任务进度24/100!】

    顾隽见世子眼下大抵已歇够了,忙道:“昨昨兄,县衙可查出何头绪?”

    颜元今将杯子放在桌上,没注意一旁有只小手又鬼鬼祟祟将它捞了过去,只抬起眼,懒洋洋道:“过去是有这下等族一说,不过大抵百年前,下等族人提起了抗议,表示虽先祖为罪人,但他们也还了几代的罪,渴望回到正常的生活,不再受人白眼,不再为人奴隶。”

    “而后呢?”

    “先朝自然不依,但也懒得管辖,那些下等族便自行偷偷消了族徽,搬离原先住处,掩人耳目地如正常人生活了下来。一百多年过去,改朝换代,人也死了多少拨,再没人记得这下等族一事了。”

    李秀色见他说话间停顿,忙默默将第三杯送了上去。

    颜元今正在专心说事,并未察觉异样,只觉身侧递上来一杯茶水,便随意接下,轻酌一口,继续啧一声:“好在那破衙门过去有一位敬业的典史,将青山镇历年的大事小事及人口历案都存档了下来,置于档室之中,那档室因机密也从不被人打扫,”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今日一过去,好生同那县令提了诉求,他乐于相助,安排了三两人手在档室搜寻,寻了得有好几个时辰,才终于找到这关于下等族的记录。”

    李秀色在旁听着,只恨不得翻白眼,好生提诉求?她才不信,这骚包怕不是一过去就把剑架县令脖子上,将县衙掀了个底朝天才对。上百年的宗卷,没十个八个人玩命去找,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找到?

    卫祁在自也不信,但他眼下不关心这个,只问道:“那‘月’氏一群可有下落?”

    颜元今掀眼皮瞧他,点了点头:“有。”

    而后将茶喝完,放下杯子,好整以暇道:“但我为何要告诉你?”

    “……”

    顾隽忙道:“昨昨兄,你便别卖关子了。”他作势咳嗽一声:“宅中出了此事,你也知道我心急如焚……”

    颜元今轻哼一声,这才道:“月氏当年分为了三支,一支留在青山,另两支分布在昭花县的南北两端。”

    “昭花县?”顾隽皱眉:“我似乎听过……”

    颜元今正欲说话,旁边又伸出只递杯的手来,他有些不耐烦地随手接过那杯子,一饮而尽,只觉饱腹之感十足,便放置一旁,而后道:“在巫咸山后方,前两年发过大水,冲了唯一的桥路,只能坐船,与世隔绝,算不上近。”

    顾隽闻言点了点头,而后奇道:“诶?昨昨兄,你怎的这么清楚?”

    “卷宗上写的。”广陵王世子眉头一挑,正欲继续说什么,忽见面前又递上来杯茶水。

    他下意识又抬手要接,忽觉有些不对劲。

    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他拧眉朝一旁看去,那紫衣少女正对上他目光,满脸坦然地厚着脸皮冲他笑道:“世子,喝茶,多喝点茶。”

    颜元今:?

    第37章 分组

    广陵王世子凤眼一眯:“多喝点?”

    他怀疑她居心不良, 这一杯接一杯的,分明是想要撑死他。

    李秀色从这厮眼神中摸着了“你胆敢再递一遍试试”的危险讯息,总归她现在已经完成了二十六次任务, 算来还是赚着了, 便当即见好就收, 撤下手中瓷杯,嘿嘿一笑道:“那算了,过会儿再喝。”

    “……”

    顾隽察觉两人气氛不对劲,忙道:“昨昨兄,卷宗档案上可还有其他资料?”

    颜元今也懒得与那不怕死的紫瓜再计较, 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而后道:“下等族有多姓, ‘月’姓为其中人数最稀少的一群, 且月氏祖先实为外邦, 流传下来的个别风俗与先朝并不相同, 譬如下葬,月氏对人之葬法自有一套族规,有一称谈人死后会化为“水中月”,即凡是族中人皆需水葬,且族中因人口不多,也会有所有族人的名册,并将其生死之期记录在内。”

    顾隽细细琢磨了一番,沉吟道:“也就是说, 倘若有月氏族人身死, 却并未水葬,抑或是尸体消失不见,族中应当也会有记载?”

    颜元今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又道:“这种小族虽已分为三支, 又许隐姓埋名,但风俗定不会改。只要能寻着月氏族人名册,或可摸到那荫尸线索。”

    顾隽当即双眼一亮,又问道:“昨昨兄,你方才说这三支分布在青山镇及昭花县南北端,可这两地毕竟都不小,范围过于广了些,可有更具体的位置?”

    说话的时候正有下人端点心上来,欲放在广陵王世子面前桌边,颜元今在外奔波了一天,这会儿本应是有些饥感的,眼下却只觉得满肚子茶水,不仅不饿,还有些撑,便烦躁地抬了抬手,叫哪来地端回哪去别放在他面前碍眼,随后才慢悠悠单手支起下巴,回答方才的问题:“当然没有。”

    说着,又想起什么,啧一声道:“那衙门里养了堆废物,让他们帮我找个资料都能累晕好几个。虽说我已经吩咐下去,叫他们去寻那月族,若有情况即刻禀至城中顾宅来,但以这群家伙的速度,大抵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不能指望废物做事。”

    卫祁在于一旁神色凝重,他想起当日初至青山镇时还被人带错了路,这地方都这般弯弯绕绕,更别提那更为偏僻的昭花县……寻着月氏一族只是第一关,还需得找到名册才能有那百年荫尸的踪迹,眼下只剩下两日,时间属实紧迫。

    他皱眉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我便动身去这三个地方一寻。”

    “今夜?”乔吟心头一跳,这般急?

    她忙道:“我陪你一起。”

    卫祁在摇头:“你不必……”

    未等他拒绝,顾隽已轻咳一声道:“道长、乔姑娘,眼下天色已黑,时辰已晚,镇中人多数已经睡下,并不方便动身寻人。况且此地有诸多山路,也并不好走,二位不差这一晚,还不如养精蓄锐,趁明日一早。”

    又道:“且你二人连着找三处过于辛苦,时间上也会耽误许多。还不如我们兵分三路,分头去寻。”

    卫祁在皱眉道:“分头?”

    “是。”顾隽解释道:“譬如你与乔姑娘去寻一处,我再寻一处。”

    卫祁在似乎觉得他说的在理,稍稍点头,却又奇怪道:“那另外一处呢?”

    顾隽坦然答道:“自然是由昨昨兄与李姑娘了。”

    坐在桌边半晌没说话的颜元今指尖一顿。

    广陵王世子大抵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缓缓开口:“你方才说,我与谁?”

    顾隽闻言并未作答,只将目光移到一旁的李秀色身上,微微一笑:“李姑娘,还是你想与我一处?”

    李秀色同他默契得很,当即感激顺杆往下爬,高声应道:“自然是世子殿下!”

    她这声音不小,又恰站在颜元今身侧,广陵王世子险些要被震聋,掏了掏耳朵,嘶声道:“我要自己。”

    说着,抬起手,不耐烦地指了指那紫瓜:“你——”

    又点了点顾隽:“跟他去。”

    语气随意中带些嫌弃,李秀色暗中骂了他一句,心道若不是想创造独处机会,她真是半点不想同这厮接近,但眼下也只能违心地冲他摇了摇头:“不要。”

    说完又立马觉得这句话似乎太过直接,恐拔这世子的老虎毛,便硬生生在后头加了个委婉的语气词:“……嘛。”

    话一出口,除她以外的四人皆是一愣。

    颜元今最觉恐怖地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若他方才没听错,这紫瓜的语气,是在……撒娇?

    她在跟谁撒?跟他吗?

    她是不打算要命了?

    他眉头一蹩,正打算给些颜色看看,却见一旁顾隽反应了过来,率先解释道:“昨昨兄,我此番安排是有些缘由的,因我对青山镇地形相对熟悉,所以青山一片我大可独往。至于你,初来乍到,又从未去过那昭花县,我如何能放心让您一人前往?这未免不大厚道。”

    说着,看了看李秀色:“李娘子胆识过人,又与你气场相符,不失为一个好帮手。”

    李秀色连忙点头:“没错。”

    颜元今嘶一声,只觉得他们越说越离谱,还未来得及开口拒绝,忽见不远处突然跑来一个下人,停在顾隽面前道:“公子,宅外有人非要进来,说是世子的人,专程来寻世子的。”

    广陵王世子顿时分心,注意被吸引了过去,他的人?

    没等顾隽说话,他已轻嗤一声:“带进来。”

    下人退去不到片刻,厅门外便远远响起一声唤魂似的呼喊:“主子——!”

    几人朝外头看去,只见一小厮模样的人正飞速朝这边奔来,一边奔还一边道:“主子,我想死你了!”

    眼见他奔至桌边,来不及刹车,快要朝广陵王世子身上撞去,却被后者一脚给踹了回去。

    小厮登时“哎哟”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又坚韧地跳了起来:“主子!”

    颜元今踹完人,还能依旧姿态优雅地托着腮,斜斜睨那小厮一眼,而后面色不怎么愉悦地道:“喊什么,我是死了还是没了,替你主子我号丧?”

    这广陵王世子嘴毒起来竟连自己都咒。

    陈皮却似乎见惯不惯,只摇摇头,而后激动道:“主子,您不知道,您不在王府这几天,小的可谓是茶不思饭不想,生活暗淡无光,每日以泪洗面……”

    这小厮表衷心表得过于浮夸,连带着围观的几人都忍不住扶额摇头。

    颜元今更是听不下去,慢条斯理道:“是么?”

    他嗤笑一声:“我看你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巴不得我以后再也别回去。”

    陈皮当即摇头,义正言辞道:“怎么会!”

    顾隽在一旁好奇插嘴道:“陈皮,你为何今日会过来?可是广陵王府……”

    陈皮忙恭敬道:“回顾公子,并非王府有何事,而是王爷不知世子何时才能归府,万一耽搁久了,再过几日……”他言至此,忽然一顿,话头戛然而止,话锋再一转道:“耽搁久了,以殿下的习性可能会有诸多不便,我毕竟是从小照顾主子起居的,在外也能有个帮衬。”

    顾隽闻言,并未多虑,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广陵王世子作为王府的独苗,于万千宠爱中包围,以他如今的性子来看,自幼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眼下地处偏远,许会在饮食起居上有些要求,有个贴身小厮在身边,定也更为周全。

    他这么想着,又难免感慨王爷对世子果真是关心有加,不过才出门了两日,便这般记挂。

    李秀色站在一旁,却直觉有些不对劲,方才陈皮那句掐了的话头分明说再过几日……过几日什么?

    她并无头绪,正百思不得其解,视线却不经意落在对面站着的乔吟身上。

    只见这女主角听见陈皮话后,竟定定瞧着颜元今方向,眉头轻轻皱着,眼神中隐隐约约似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担忧。

    李秀色心中愈发奇怪,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乔吟已经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了开来。

    陈皮的出现是为一小小插曲,广陵王世子打量了自己这素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贴身小厮一眼,忽而想起了他的用处,稍稍挑眉,而后看向顾隽道:“你方才说,要兵分三路?”

    顾隽道:“是。”

    颜元今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好,本世子同意。”

    诶?

    只见广陵王世子稍稍直起身子,轻飘飘道:“你方才不是怕我一人没有照应?正好,眼下六个人,两人一组,顾公子大可不必再担忧。”

    他说着,下巴朝着陈皮点点:“我帮手来了。”

    再睨了眼顾隽和李秀色:“你们自便。”

    “……”顾隽沉默一瞬:“这……”

    他看了看李秀色,思索一番道:“这不大好罢。”

    广陵王世子笑了:“有何不好?”

    顾隽又看了李秀色一眼,而后一本正经摇摇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跟李娘子一组,”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大抵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眉道:“你说什么?”

    顾隽没答,只微笑道:“还是我跟陈皮一组罢。你和李娘子一处。”

    陈皮方在云里雾里,他眼下初至,听不大懂顾公子与主子在说什么,只是讶异于才发现周围竟还有另外三人,乔娘子不必说了,同顾公子有婚约,在就在罢。

    可那道长是怎么回事,主子不是最讨厌臭道士的么?这怎么还和和气气地待在了一个屋里?

    等等,还有这熟悉的胎记小娘子。

    她为何也在这里,是对主子痴迷到不顾一切追随至了此处?

    主子怎么还未将她赶出去?

    莫非是主子在此处孤立无援,所以才被人欺凌到了此种地步?嘶,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还好他陈皮眼下到了,不然——

    还未等他一边惊奇一边胡思乱想完,人却已经被顾隽轻轻带了过去,自动划分了阵营。

    顾隽:“陈皮小哥应当不介意罢?”

    介意什么?甭管说的什么,这顾太师公子的一句“小哥”已让小厮陈皮彻底飘飘然,只觉身份登时抬高了几截,立马将自家主子抛至了脑后,忙道:“不介意不介意。”

    李秀色这回也机灵得很,没等颜元今拒绝,行至他面前,无比果断地表起了衷心:“世子放心!我定会保护好你的!”

    “……”

    第38章 行船

    马车疾驰, 车内坐着两位小娘子。

    一位藕色裙衣外配红氅,狐眼红唇,容貌美艳绝伦;一位今日换了件兰紫色绣花边袄裙, 双髻处未绑流苏, 反而罕见地插了两朵小粉珠, 额角胎记有些显眼,不仔细打量整张脸的话,倒也颇为娇俏灵动。

    这两位,一个是乔国公的独女乔吟,一个自是李秀色。

    乔吟阖目稍歇, 李秀色则是扒着车窗,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山景。

    马车前正有两匹骏马领路, 一为金身银鬃, 扣亮银色宝珠马鞍, 脖间的铃铛叮叮清脆;一为黑色毛皮, 光秃秃的,相比较其貌不扬。

    行在前头的那一匹较为招摇的自是小桃花,它背上的小郎君今日也依旧张扬俊俏,穿一身大金色绣银丝团纹锦袍,袍内露出黑色滚边,嚣张中倒罕见地显出几分稳重。

    另一位骑黑马的正是阴山观的小道长卫祁在,他今日换了身白色的道袍,没了那闷沉的衣色, 倒比平日里更显净气逸然, 气质出尘。

    他们眼下已快绕过巫咸山山路,下山后便要去河边渡船。昭花县仅一条水路供人前往,所以前半程路, 四人只能同行,待乘完过河船,再分去南北两端。

    这一路上,广陵王世子始终将卫祁在甩在身后,若不是山路难行,加上小桃花今日倦怠许多,恐早就先行没了影。

    说起小桃花,许是这两日在顾宅被养胖了不少,整匹马快懒成了球,昨日跑去了县衙一趟,今日就开始消极怠工,回王府少说得断个半天粮好好教育它一番。

    赶至渡口时,已过午时。

    乔吟及李秀色自马车上下来,看见那二位也已翻身下马,渡口边上有一露天驿站,广陵王世子将小桃花拴在其茶棚树下,再随意抛给店小二两粒金瓜子,吩咐照看好它。

    他临走前摸摸小桃花脑袋,贴心道:“周围都是草,饿不死你。倘若有人敢碰你,不论是谁,踢他。”

    小桃花高高扬了扬脖子,原地雄赳赳地跺了跺脚,大抵是听懂了这主子的吩咐。

    卫祁在也将黑马认真拴在了树边,这马是他借顾家的,万万不能丢了。他系好绳,瞧见店小二暗示性地瞥他,先是稍稍一愣,而后立马低头自布包中翻了翻。

    他断然不似世子一般出手阔绰,正欲翻出两粒铜板,旁边忽伸出只纤纤玉手来,细葱似的指尖轻轻捏着一锭银锭,放在了小二手中。

    乔吟勾唇:“这匹黑马,你也需得照顾好了。”

    店小二哪见过这般美貌的娘子,出手还如此大方,当即看得眼睛直了,老半天才连连点头:“诶、诶!一定一定!”

    卫祁在沉默一瞬,扭头道:“多谢乔姑娘。”

    乔吟狐狸眼稍翘,眼神里带了丝调笑的意味,轻声道:“道长要如何谢我?”

    卫祁在抿了抿唇,并未直视她双眼,沉声道:“小道下山时并未带过多盘缠,待回了阴山观,我定——”

    乔吟见这厮无时不刻都像块木块,便也烦心再听下去,笑容微收,打断道:“不必了。”

    说着,不再看他,扭头先行离去了。

    那边厢,李秀色已经跟在广陵王世子后头上了船。

    颜元今直觉身后紧紧跟了个尾巴,却也不想理会,只自顾自朝前走。

    往返昭花县的船只都偏旧小,仅能承载得了六人左右。船夫是个年过半百的胡须老头,那老头来往接过不少人,却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群光鲜亮丽的郎君娘子们坐船,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且看为首的锦袍小郎君一看便气度不凡,稍稍弯腰进了舱,挑了最边上的坐下。

    后头跟了个紫衣小娘子,眼看就要顺势在他身侧坐下,却见那小郎君慢条斯理地掀了下眼皮,小娘子对上他眼神,顿时干笑着朝后退了一步,而后惜命地坐在了与他相隔一位之处。

    很快又有一个白衣道士及红氅美人坐在了其二人对面。

    红氅美人讶道:“李妹妹,你怎的坐得离世子这么远?”

    李秀色哈哈笑了一声:“远吗?哦,那可能是我觉得坐在一起太热了。”

    她边说边佯装扇风,结果恰巧刮来一阵寒风,登时冻得一哆嗦。

    “……”

    乔吟见状哭笑不得,无奈摇了摇头,想来定是世子拒李妹妹于千里之外,不让她坐在身边罢。又暗忖这李家三娘子果真是对世子情根深重,饶是如此,也并无怨言,还一心念着。

    她又何尝不是?

    乔吟瞥了瞥身旁坐定如入定了的卫木头,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即将行船时,船上又上来了位袅袅婷婷的小娘子。

    这娘子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鹅黄,生了张清丽的鹅蛋脸,上来目光先在乔吟身上放了放,大抵是第一次瞧见这般容貌惊艳的,神色中有几分诧异,随后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落至了广陵王世子身上,眸中倏然一亮。

    她留意了与颜元今坐在同一边的李秀色一眼,看其二人中间隔了一位,又见着李秀色额角的胎记,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计较。

    眼下舱中仅剩了两边各一个位置,一个在乔吟身侧,一个正是李秀色及颜元今中间。

    李秀色见这小娘子停在原地许久未落座,以为她是无所适从,便主动指了指乔吟身侧那方向,贴心道:“那边有——”

    话未说完,却见那小娘子压根没搭理她,只抬手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去,带了几分自信,行至颜元今面前,稍稍欠身,娇声道:“这位公子……”

    顿了顿,有些羞涩状地指了指他身侧空位,问道:“奴家能否坐于此处?”

    广陵王世子恍若未闻。

    这小娘子面子上顿觉挂不住,见这郎君头也未抬,许是没听见她问声?便又咬咬唇,再放大了些音量,问道:“公子,您身旁可有人坐?若是没有,我……”

    话音未落,便见他抬起了凤眼。

    小娘子见他朝自己看过来,面上顿时染上几分红晕。

    颜元今却是扫她一眼,随后声音有些不耐烦地道:“有。”

    小娘子一怔:“什么?”

    广陵王世子:“有人了,没看见?”

    小娘子呆呆看了眼看着那空空如也的位子,笑容有些僵硬地道:“……公子莫不是在说笑,这哪有什么人?”

    颜元今笑了:“你看不见是你的事,管我什么事?”

    这小娘子瞧见他冷淡的神色,顿时一噎,眼眶慢慢红了,什么话也再说不出口。

    李秀色一旁瞧着,只觉得那骚包造孽,忍不住又指了指对面,好心对她道:“其实那边还有一个位……”

    不过话没说完,却忽被那小娘子瞪了一眼,登时傻眼,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李秀色莫名其妙,被颜元今欺负了,瞪她做什么?

    她也是受害者啊!

    见那小娘子终于在乔吟一侧坐了下来,李秀色只觉憋屈得很,忍不住斜睨颜元今一眼,恨恨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素来不会给人好脸色的广陵王世子似是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懒洋洋倚在舱壁,目光瞧着外头远远掠过的风景,好不悠哉悠哉。

    卫祁在一心想着荫尸一事,眼见船只缓缓前行,望着那老船夫划桨身影,试探问道:“老师傅,可是昭花县本地人?”

    那船夫点头应道:“是啊,道长。”

    卫祁在忙道:“那您可知月氏一族在何处?”

    话音刚落时,余光瞥见一旁有谁手中的帕子忽而落在了地上,本以为是乔吟,却见是方才坐过来的那位小娘子,她似乎稍稍愣了愣,而后立马举止慌乱地将帕子捡了起来。

    卫祁在并未在意,又将注意力放回船夫身上,却见他摇了摇头:“月氏?没听说过。”

    船夫奇道:“县中有这个姓氏的?好像没有罢?”

    没有?卫祁在皱起眉头,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而后道了声“多谢。”

    *

    大抵半个时辰,船才行至了对岸。岸边并无人烟,似要行很长的一段路,才能渐渐遇着人家。

    难怪说这昭花县与世隔绝,这来往一趟属实麻烦。不过李秀色今日精神却是出奇的好,又是马车又是水船,颠簸一路,竟一丝晕眩之感也无。

    下船后一分两路,卫祁在两人朝南,颜元今二人至北。

    李秀色同男女主告完别,头一回,却见广陵王世子那厮已没了影。

    她连忙小跑着追随而去,直追了半条街,才在一下坡巷口瞧见那厮的身影。

    她终于跟上去,气喘吁吁道:“世子,你、你也不等等我。”

    颜元今并未回应,仿佛只当她是空气,兀自朝前走着。

    李秀色见他手中有一方舆图,好容易缓过来,忍不住道:“咱们要如何寻?是挨家挨户问北边人家有姓月的吗?”

    说完,又自顾自摇头道:“不过不是说月氏分布在这县中南北之端?可这昭花县应算不上小,咱们按现在的速度,走到天黑怕是都到不了北部。”

    见他不说话,她继续道:“不如咱们去找匹马罢,能快一些。”

    她正絮叨着,见广陵王世子的步子停了下来。

    吃一堑长一智,李秀色这回没撞上去,只及时地停脚瞧他。

    颜元今回身,瞧了面前的紫瓜一眼,问道:“你会骑马?”

    第39章 马车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 她自然是不会骑马的,便诚实摇了摇头。

    颜元今见状嗤笑一声,将头转了回去。随后什么也没说, 只继续朝前走。

    李秀色心知自己方才的提议不大现实, 也不再啰嗦, 紧赶慢赶跟在后面。

    两人一路穿过了空巷,方才至了有人烟的地界。这昭花县稍显破落,许是与外隔绝,并不似青山镇有些钱庄酒楼生意。李秀色正闷头走着,忽听行在前头的广陵王世子道:“去叫辆马车。”

    李秀色一愣:“我?”

    她左右望了望, 两旁最多有卖些野果鲜鱼的小摊,并未见可租车马的店家, 路旁也无拉客的车夫, 这要她去哪找?

    广陵王世子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扫了一眼过路的行人, 目光落在一位正行驶而来的犊车上,懒洋洋道:“那辆不错。”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看去,见那车上明显还坐着人,登时起了些不好的预感,斟酌道:“这辆……”

    没等她说完,颜元今已然慢条斯理地点头:“嗯。把它抢过来。”

    李秀色:?

    她断然做不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沉默一瞬后方道:“世子,您身上可还有银两?”

    颜元今闻言, 偏过头, 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马车终究被李秀色租了下来,未用偷抢,而是光明正大花了两枚金元宝, 这世子素来出手阔绰,不把钱当钱,她自然也不为之心疼。车里原先的客人是位胖胖的老娘子,下车后捧上元宝笑得双眼都瞧不见,更不论那车夫,他将二人欢天喜地迎上去,还不忘体贴关心:“公子,小姐,坐着可舒服?”

    行车前又问:“是要腿脚快些还是慢些?”

    颜元今舒坦地坐在一边,稍稍掀了身旁车帘,朝着车外路尽头一个身穿黄衣的身影扬了扬下巴,道:“跟上那个便好。”

    车夫连连点头,立马驱车。

    李秀色坐在另一边,并无窗户,她一时好奇,便起身去对面看。

    颜元今见她突然靠过来,身子毫不顾忌地自他肩侧擦过,皂香扑进鼻尖,便慢悠悠开口道:“你若不想被我踹下车,最好乖乖离远一些。”

    李秀色闻言,忙不迭一屁股坐了回去。

    不过好在方才她也看清楚了,外头那个被他们马车远远跟着的身影应当在何处见过,仔细一分辨,才赫然发现——竟是他们之前在穿上见过的黄衣小娘子!

    李秀色打量面前骚包一眼,暗中腹诽,他在船上不还对人家不客气么?这厮皮囊底下莫不是个变态吧?

    骚包掀了掀眼皮:“骂我什么,直接讲出来,让本世子也听听。”

    “……”变态还会读心术!

    李秀色忙摇摇头,认真转移话题道:“世子,这娘子莫不是兴许同月氏有些关系?”

    见他没说话,她继续分析道:“这娘子与我们一同坐船,见她似对此处地形极为熟悉,八成是这县中人。您断然不会无故跟踪,思来想去,准是方才在船上被您看见了些苗头。”

    颜元今挑眉。

    诚然这紫瓜说的没错,方才在船上,那破道士言及“月氏”,黄衣女子手中巾帕便闻声掉落。他瞧出此人慌张,下船时便才刻意留意了两眼。

    不过他眼下并不想应,只忽然瞧她,问出长久以来心中的疑惑:“你给了顾隽什么好处?”

    李秀色茫然道:“好处?”

    广陵王世子没答,只细细打量她显眼的胎记:“迷魂汤?”

    不等她回答,又兀自摇了摇头:“没这个可能。”

    目光移到那双杏眸上:“巫术?”

    他似乎当真是在很认真地思考,问道:“还是给那厮下了什么蛊虫?”

    除了这些他想不到别的原因了。他在这丫头身上看不到半分长处,样貌不提也罢,看起来也没什么用,可便是这么个人,从送信、送菜,一直到千方百计地安排她在他面前乱晃,也没见那顾少爷过去这么帮过谁,莫不是这紫瓜是有顾家什么把柄?

    李秀色摇头道:“顾公子是您的友人。照理说以你二人情谊,世子当晓得他做事定是为您好,您猜了这么多,怀疑我将之收买,就为何没想到或许是我对您的一片真心打动了顾公子呢?”

    颜元今笑了:“真心。”

    他悠悠然道:“胤都城里那些哪个对我不是真心?”

    “……”

    李秀色活这么大也没见过这般自负的人,她想了想,坚定道:“我定是最真心的那个。”

    颜元今:“最?”

    李秀色点点头。

    广陵王世子面露讥诮:“怎么个最法?”

    李秀色想了想,开始胡诌:“就目前来看,大概是世子遇见危险,我会挺身而出、舍己为您的那种最。”

    她话中半真半假,这骚包断然不能死,死了她要如何做任务?死后再自生自灭,反正她才不会管他。

    她此番话实际上说得格外的不走心,本以为这广陵王世子又要不屑,却见他半晌没动,似是怔了怔,而后眼睫一扇,道:“舍己。”

    他念完这两个字,抬眼:“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死?”

    这问题过于直白与严重,李秀色顿时懵了一瞬:“我……”

    颜元今神色染上些意料之中的嘲讽:“你不愿意?”

    李秀色当即摇头:“怎么会!”

    反正只是空话,她打定主意要对这厮示好,立马充沛感情,诚恳道:“我自然愿意。”

    她怕他不信,说着话时忽然稍稍起身,朝前一凑,特意迎上他目光,甜甜一笑:“愿意为世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颜元今神色一顿。

    随后眉头轻皱,沉默地对上她突然靠近后看过来的透些狡黠之色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秀色思忖必须得让他看清楚自己眼底的真诚方能将之打动,所以才朝前凑了凑,只是本在大胆直视他,见他眸色晦暗难辨,心中便忽有些紧张起来。

    他这是什么神情,莫非是在思忖要怎么割她舌头?是她方才的话说得太假惺惺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挽回一番,忽听耳中一声提醒: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七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7/100!】

    诶?!

    李秀色一下没反应过来,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广陵王世子在系统播报的那一刻忽而哼了一声:“好一个死而后已。”

    他看上去像是听了个笑话,神情略带轻蔑:“谎话连篇,油嘴滑舌。你便是用这种话诓骗的顾隽?”

    李秀色暗中腹诽,别看这骚包面上表现得这般不屑一顾,系统既然会提醒通关,说明他定是有一瞬间被她说动,呵,真是嘴硬。

    她并未拆穿,只笑嘻嘻道:“世子不信也罢,总归您也不会出什么事,我自没机会为您做上这些。”

    又补充一句:“世子安然无恙,我也长命百岁,这最好不过。”

    颜元今扫这紫瓜一眼,见她说话时眉眼弯弯,波光莹莹,因为距离近,甚至能从她眸间看见自己的倒影,心头诡异地涌起几分烦躁,沉默一瞬,方才开口道:“坐回去。”

    李秀色嘿嘿一笑,立马乖乖照做,抬眼再看这广陵王世子,见他偏了偏头,已然闭眼小憩,俨然没有要继续搭理她的意思。

    她也不再闹腾,安心坐着,马车又行了片刻,忽听车夫在外道:“公子,那娘子上了马车,还跟么?”

    颜元今眼也未睁:“跟。”

    *

    昭花县地势也极不平坦,李秀色精神了一整日,这会儿终于被颠得有些难受,兀自煎熬着,不知过了多久,方觉这车马停了下来,随后车外又响起车夫声音:“公子,到了!前路崎岖,车马已不宜通行了。”

    李秀色闻声立马弯腰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下。

    只见前方是一极窄的泥路,坑坑洼洼,似铺着许多砖石作为下脚之处。

    她果然瞧见了不远处那黄衣小娘子,见这娘子也方从马车上下来,而后兀自朝里前行。

    李秀色打量一番周围环境,好奇问道:“师傅,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应当是传说中那百家村?”车夫望了一眼那路口,不确定道:“我也没来过。”

    “百家村?”

    车夫点头道:“娘子不知,县中多以祖籍姓氏划地,听说唯独县南及此地人口杂了些。多半是过去搬来的外乡人,没个统一的籍姓。昭花贫瘠,不比青山,没个正统的县衙,便也没人管这些人,他们混居着住,叫了百家姓,久而久之便得了个百家村名。”

    说着,又摇了摇头:“不过此村地处偏僻,基本没人会朝这边来,这村子的人也都闭关自守,神神秘秘的,不常见到。”

    颜元今在这时下车,他似是刚刚睡醒,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懒散气息,问道:“到了?”

    李秀色道:“世子,我见那小娘子的身影快消失了,咱们抓紧跟上去罢。”

    颜元今罕见地“嗯”了一声。

    见他下车后兀自朝前而去,李秀色忙跟车夫道了谢,而后也马不停蹄地跟了上去。

    泥石路狭窄幽长,二人踩着凸起的石块,一前一后穿行,李秀色途中脚底打滑,险些踩空,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前方颜元今的衣襟。

    广陵王世子腰间一痒,脚步忽而顿了顿。

    李秀色见他停脚,以为又要发火,当即干笑一声:“……我并非故意,实在是方才有些站不稳。”

    谁料颜元今却沉默未语,只侧头淡淡瞧了她位于他腰侧的指尖一眼。

    李秀色见状,立马稳住身子,及时地收回了手。

    广陵王世子这才冷哼一声,继续朝前去了。

    第40章 地洞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穿过了这一片窄路,李秀色自最后一块砖石上跳下,忽觉地势开阔了起来, 面前大路宽阔干燥, 豁然开朗, 如遇桃花源。

    她火速行至世子身侧,只见印入眼帘的是一片平地,中央有一方碧湖,湖后有一处丛林,茂林深篁, 望不真切。

    黄衣女子袅袅婷婷,显然是要缓慢朝林间行去。

    想来穿过那片林子, 才能到村子处。

    二人继续跟上去, 甫一进入, 便觉面前蒙上一层朦胧白雾, 绕于林间,使得视野稍显模糊。

    李秀色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小娘子后头,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周遭升起一股莫名的寒凉阴森之气,此时她恰巧停在了一根歪脖树前,树身粗大,折断了半截,身子半垂下来, 清风拂过, 上头的枝叶便稍稍摇晃,发出“沙沙”声响。

    李秀色听着这声响,忍不住抱了抱胳膊, 嘟囔道:“我怎么觉得这片林子有些古怪。”

    她说话时,还在眺望黄衣女子藏于雾后渐行渐远的隐约背影,忽觉双眼看得有些酸涩,不自觉揉了一揉,再睁开眼时,却发现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诶?

    李秀色顿时奇道:“人呢?”

    她连忙朝前跑出几步,疑惑地四下张望,目光落至身后广陵王世子脸上,却见他神色淡定,似乎并不意外,声音也漫不经心:“跟丢了。”

    跟丢了?

    李秀色道:“我方才揉了眼睛没瞧见,世子可注意她朝哪边去了?”

    广陵王世子乜斜她一眼:“我为何要注意?”

    “……”你不注意你跟踪个什么劲啊!

    李秀色无语一瞬,又心急道:“那、那现在我们……”

    颜元今脚步未停,自她身侧穿了过去:“想来穿过这片林子便是了,不必大惊小怪。”

    瞧他语气这般从容,李秀色也并无他法,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走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不忘上前紧张道:“世子,你说此地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李秀色谨慎分析道:“我总觉得这林中的迷雾有些蹊跷,想来是故意挡人眼球,为了不让旁人随意进村。那月氏既然一心想要摆脱下等族身份,又避世不见人,藏身在此处,若是足够小心,便说不准会设下一些。”

    颜元今哂道:“倘若真的有陷阱,你最好祈祷自己不会中招,若拖了本世子后腿,我可不会救你。”

    李秀色闻言,先是在心底暗骂了两句这骚包没人性,而后下意识朝他靠近了一些。虽然眼下是白天,但是这林中雾气实在太大,面前的路都看不清晰,比夜晚好不到哪里去,还是跟紧这厮安全一些。

    广陵王世子见她巴不得贴在自己身上,讽笑一声,却也并未多言。

    两人又朝前走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异样,李秀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不知是不是老天同她作对,刚放下心一瞬,脚下突然一个踩空,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地朝下一坠。

    她顿时惊叫一声,跌下去之际,条件反射朝一旁抓去。

    慌乱中似乎抱住了谁的大腿,本以为可以稳住身子,谁知或是因为太过突然,那大腿的主人并未反应过来,身子一晃,也被她一把拉了下去。

    李秀色在坠落的时候忍不住悲伤地想,莫非就要这么摔死了?

    然而当她稳稳重重地坠在一地稻草上,脑袋与广陵王世子砰一下砸在一处,听得他闷哼一声,并且吃痛地睁开眼便同他阴恻恻的四目相对之时却想,还不如就让她摔死罢。

    广陵王世子沉默地推开了她厚重的脑袋,从稻草堆上先行站了起来,面上阴晴难辨,听声音却是险些被气笑了:“好本事。”

    他声音也阴恻恻:“你把本世子拉下来了。”

    李秀色默然一瞬,不知作何解释,只好重重点了下头:“恩。”

    “……”

    *

    毫无疑问,这里是个极深的地洞。

    洞中光线虽昏暗,却不难发现墙壁上画了些乱七八糟的纹路。

    颜元今就着微光稍作打量,稍稍皱起眉头,一旁的李秀色也凑上来看,可她断然看不懂,只疑惑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外邦语。”广陵王世子倒是答了。

    李秀色恍然:“那内容呢?”

    颜元今:“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深知他就这幅德行,并未生气,只好奇道:“世子怎么还看得懂外邦之语?”

    她本意是想顺便趁机夸他博学多才,谁料话音刚落便见颜元今似是想起什么,面色一黑。

    李秀色猜测定是哪里又触着了这老虎毛,便立马机灵地转移了话题,朝右方一指,吃惊道:“那里有条路!”

    她并未说谎,右侧竟真有一条小路,曲径幽深,不知要通往何处。

    颜元今瞧了一眼,神色如常。

    墙上的外邦语实际已写下了关于这洞中部分机关的布置,想来建洞之人定也是外邦之人,为不伤及同胞,所以才做了提醒。

    那路看不真切,李秀色望了半晌也不敢乱动,她琢磨了半天,还是先开口道:“世子……”

    她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小路:“咱们是上去,还是过去?”

    这洞口极其的高,她自己断然是上不去的,她知道这广陵王世子轻功极好,万一他自己飞了上去,留她自生自灭,那可便完了。

    思极此,忙又示好道:“世子放心,你去哪我便去哪,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言下之意是,可千万别将她丢了。

    颜元今目光看向她,这紫瓜分明是自己害怕,还非要将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保护他?呵,真有意思。

    他嗤道:“上不去了。”

    李秀色一愣:“为何?”

    广陵王世子轻轻抬手,察觉经脉异样,冷哼道:“林间烟雾湿重,内含薄毒,倒不影响其它,不过压了我半分内力。”

    又观察一周道:“此洞极深极窄,洞壁湿滑,并无立足之处,本身便不利逃脱,加上烟雾作祟,想来是有人有意为之,叫乱闯之人掉入山洞,不得归生。”

    李秀色讶道:“是月氏?又无人要追究他们下等族之事,他们为何要这么……”

    没等她说完,忽听广陵王世子辫处的烫金铜钱轻轻一晃,“叮”一声响。

    她不由皱眉,洞中无风,这骚包也未动,铜钱为何会响?

    颜元今自也稍稍一愣。

    倘若烫金铜钱币并非因他动作,而是无故作响,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碰见了活的僵尸。之前游尸曾响过一次,至于那荫尸未响,是因还其尚未“复活。”

    他察觉出什么,视线朝那小路方向挪去,眸色忽而一暗。

    李秀色见他神色异样,忙道:“怎么了?”

    颜元今未答,只看向她,想起墙上关于机关的布置,莫名挑了下眉,问道:“你方才说,要保护本世子?”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李秀色点头:“是。”

    广陵王世子凤眼一挑:“那等会儿你开路罢。”

    “是……等等。”

    李秀色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世子,为什么要我……”

    颜元今一本正经看她:“一来,本世子怕黑;二来,你也可以趁着这机会好好表现,保护我。”

    李秀色沉默了许久,她明白了,这厮是想看她笑话,而她无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颜元今瞧她表情,神色一丝丝冷下来:“怎么,不愿意?”

    这人似乎特别喜欢问别人愿不愿意,倘若她说不愿意他会如何,强迫她么?李秀色心中不满,却也不敢明说,只壮着胆子,小声挣扎了一番道:“当然不是,只是世子您顶天立地,英勇盖世,怎会……”

    广陵王世子似乎不大想听她废话,没等她说完,已然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不是说都愿意替我去死?”

    他最后一个字语气稍稍加重,说话间目光轻轻落在她神色,一双凤眼里波光潋滟,声音悠悠道:“怕了?还是说,你方才果然是骗我的?”

    李秀色晓得今日是逃不脱了,忙干笑道:“怎么会!我方才皆是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颜元今“嗯”一声,慢条斯理道:“那便走罢。”

    “……”

    *

    光线虽弱,但慢慢摸索也是可以走出几步的,李秀色举步维艰,却又毫无他法,只能屏着呼吸,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朝前一步一步挪。

    她生怕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或是撞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广陵王世子在她身后,距离不近,却很是悠闲,时不时还催一催:“走快些。”

    “脚步再快一点。”

    “迈大一点。”

    “快点。”

    “……”

    李秀色慢慢往前走,只觉得现在的她变得好生凄惨,无比悲催,这颜元今个没良心的还在身后指手画脚好不得意,她越想越觉得悲愤,刚想转过头说句什么,却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中后脑勺,疼得“哎呦”一声。

    铜钱币稳稳地飞回了广陵王世子的手心,他的声音很淡,但不容抗拒:“不许回头。”

    李秀色抱着吃痛的脑袋“嘶”气,简直要把颜家的列祖列宗骂了个遍。

    颜元今声音幽幽地飘过来:“本世子还是劝你不要在心里骂我,专心走路,若是碰着了什么,我这般没良心的,断然不会管你。”

    李秀色腿一僵,开始认命地带路。

    这洞中设计倒是精巧,李秀色从一开始便发现脚底下是一块块由砖头组成的方格子,砖色不一,有深有浅。

    她走第一步的时候抱着赌一赌的心态,踏了一个深色格子,然而却没有什么事,只有身后的颜元今轻轻地“啧”了一声。

    李秀色猜测大抵是这骚包觉得她还是有点胆量的?

    于是她便聪明万分,每一步都挑了深的走,大约走到第七步,身后的广陵王世子终于忍不住出声了,皱眉道:“为什么总是走深色的?”

    李秀色想了想,胡诌道:“大抵是我较欢喜这颜色吧。”

    颜元今默了一默:“你就不能……”

    李秀色眼见着马上便要拐弯,立马截了他的话茬,“世子,前面就到转口了。不会突然跳出来什么鬼怪罢?”

    颜元今:“难说。”

    李秀色心中紧张,却还是咬牙,跳到了转角处中央的一方平地上,她抬头瞧见前方有一丝光亮,似是烛光,总觉得有些对未知的恐惧,半晌没继续动弹。

    前路依旧是漫长的一段砖格路。

    没等颜元今催促,她自己深吸口气,镇定了心绪,随后道:“世子,您可要跟紧了,我走完您再走,万一有什么机关也好预防一下。”

    广陵王世子眉头轻皱:“你不怕?”

    李秀色道:“怕啊。”

    “可您不是说要我保护你?”没等他回话,她又道:“等我走过去就不怕啦,所以我们得快些走才行。”

    身后的人怔了一怔,半晌没有言语,却是跟上来了。

    李秀色依旧选的是深色砖格,只是甫一踩下,却听得身后一裹凌厉的风声袭来,而后她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得一阵丁零作响,短暂的急促后是颜元今沉稳而淡然的声音:“你走你的,别回头便是。”

    李秀色深知自己闯了祸,想来是她踩了错的格子,让这骚包替她挡了一箭,可是谁能知道格子到这里就变了,谁又知道那机关暗器是从后面来的?她心含歉意道:“世子……你没事吧?”

    颜元今默了一默:“你好好走路。”

    李秀色“哦”了一声,立马换脚踩了块浅色格子,原以为会没事,没想到,又是数阵凌厉的风声从身后袭来,她僵在原地刚想回头,却突然想起颜元今的命令,便没有再动。没一会儿,风声渐尽,广陵王世子极为不悦地将断败的箭柄随意扔在墙角:“麻烦。”

    李秀色没回头,却也大致听出了他不高兴的语气,便道:“世子,要不您换前面来?”

    世子很不耐烦:“好好走路。”

    李秀色不知这是这骚包第几次同她说好好走路了,说的似乎她不会走路一样。她暗暗思忖,大抵是这厮很不爽为何机关算尽却没算到暗器会一直从身后冒出来,如今这蹭蹭蹭的,早知道他方才一定会想先走在前面了。

    这样想着,李秀色居然很是欣慰,没有良心地偷笑了会,然后开始发愁。

    如今浅色的和深色的都有陷阱,她该走哪一个?

    似是察觉出了她心中疑虑,颜元今的声音漫不经心,“深色的。”

    李秀色愣了一愣:“啊?”

    广陵王世子没耐心道:“剩下的深色没有陷阱,你走深的便是。”

    李秀色脚尖轻轻地踏上深色格子,发觉真的再没有什么事,再踏一块,接连轻松跨过,心里终于又一次放松下来,又有些惊喜,不由好奇地问身后道:“世子,您是如何知晓这剩下的格子里没有陷阱的?”

    颜元今轻哼一声:“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默了一默,忽地想起方才洞中的那些外邦语,顿时恍然,莫不是他方才早就知道了?包括利箭会从后头出来这件事,所以才要她走在前面?

    她想着,又忽然甩了甩头,不会罢,这广陵王世子有这么好心?

    李秀色没想明白,也没时间细想,总归现在还算安全,便低头专心踩她的格子去。

    眼看终于走到尽头,忽然又发现到了一处分叉路口,左右皆是砖块路。

    李秀色自不敢贸然下脚,无比温顺地回头看了广陵王世子一眼,希望他能为此事做个了断。

    颜元今轻轻挑眉,山洞所刻的机关提示只写到这里,其余的大约是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看不清。剩下的路当真是要摸瞎去走。

    他狭长的凤眼里流露出捉摸不定的深色,而后唇角一挑,气定神闲向着她道:“你随意选一处走吧。”

    李秀色立马“哎”了一声,只是下脚前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随意选?”

    “恩。”

    她又问:“要是选错了您不会责怪我?”

    “恩。”

    李秀色想了想:“若是这方向较为危险怎么办?”

    颜元今没耐心了:“你若是再问一句,便将你舌头割了。”

    这骚包也就会这么吓唬人了,李秀色虽已见怪不怪,却还是识相地噤了声,身形一转便拐入了右道里。

    广陵王世子在身后开始唧唧歪歪了:“为什么选右侧的路?”

    不是他让随意选的吗?这回换李秀色不耐烦了,随口应道,“哦,方才被您吓着了,脚底打滑来着。”

    颜元今:“……”

    这一路走得很是安静,只能听得二人一前一后轻微而又谨慎的脚步声,让气氛稍显诡异。

    李秀色小心翼翼地走着,忽听脚底的砖块发出沉闷而机械的“咔嚓”声。

    她来不及反应,只一声惊呼,便忽觉脚底被什么东西缠住,而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心向后半砸在地上,被脚上的缠锁向前拖拽拉行,她朝地上一摔,痛得一懵,还未来得及呼救,忽听耳边风声飒飒,却是两枚铜钱飞了过去。

    几声凌厉后,缠绳被打断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