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青山镇
第24章 青山
这一日过去, 便正式过了丧期。
李府终于走完了安葬流程,府内上上下下的白布、及无数只白灯笼也全数在清晨卸了下来。
小蚕早早便收拾好包袱,奔进东厢房:“小姐, 咱们该走啦。”
李秀色闻声落下最后一笔, 匆忙将信纸折了两折, 塞进封中揣进袖里,方道:“好,你先在外头等着,我去同父亲辞个别。”
她一路行至李谭之房间,对着房门敲了敲, 等上片刻,却丝毫没有动静。没多会儿, 廊外远远走来一袅袅婷婷的身影, 停在她面前, 故意“呀”了声道:“妹妹可是来辞行的?可惜父亲一大早便去了钦天监, 你怕是见不着了。”
李秀色扭头看去,原主那小鸟依人的二姐姐正一脸贴心似地瞧她,嘴上道:“妹妹今日便要去乡下了,那地方可是什么都没有的,一些该有的物什可都备好了?到了那儿,千万别着凉了,对了,衣物带够了没?若是不够, 我那还有些穿不下的, 可以送来给妹妹。”
话音未落,身旁跟着的小侍女便跟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话里是关心,话外风凉她如今的处境, 李秀色并非听不出来,皮笑肉不笑道:“不必了。”
李秀衣继续冷嘲热讽道:“父亲许是还不愿见你,妹妹先离开便是,等他回来,我替你招呼声便好。”
“多谢。”李秀色瞧了李谭之空荡荡的房间一眼,没再停留,转身便毅然而去。
一路出了府,上了马车,小蚕也将大包小包塞进了后头那板车上,最后才钻进了车厢里。她见自家小姐正掀着帘子朝府门口望,便叹气道:“小姐,您是不是有些舍不得?”
李秀色摇了摇头。
她不过突然有些寒心。走时没一人在意,系统介绍说原主是在化僵尸前被一把火烧死在无烬洞中的,她短暂的生命从此孤独地熄灭在那里,李秀荷方还有母亲妹妹爹爹的疼爱与悼念,那原主李秀色又有什么呢?
她放下帘子:“没事,走罢。”
又“啊”一声道:“对了,绕个路,咱们先去趟顾太师府。”
*
马车没多久便停在了位于六牌楼内的太师府门前,李秀色将袖中物什掏了出来:“小蚕,将这送过去。”
小蚕匆匆下车,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李秀色问道:“收下了?”
小蚕点头:“太师府下人可比广陵王府那个好说话多了,我一说是三小姐您的信,那小厮像是早被吩咐过似的,立马应了下来。”说着,又奇道:“小姐,您今日怎的竟开始给顾公子送信了?”
马车缓缓行驶,李秀色放心地靠在车厢内,眯上眼小憩,嘴里却得意道:“自然是因为你小姐我机智过人。”
小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觉得还是有些不大明白,正要再问,却听见浅浅的鼾声,身旁那位竟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
马车一路南下,不知过了多久,李秀色忽然被唤了醒。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小姐、小姐”地轻声叫她,迷糊睁开眼来,便听小蚕道:“咱们已经到啦。”
李秀色有些恍惚地被扶出了车厢,只见面前是一处模样破旧的高墙大院,蒙了一层灰的门匾上隐约能看清一个“李”字,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灰扑扑的模样,就连大门处的蜘蛛网都结了好几层。
她茫然地行至了门前,抬手轻轻一碰,还未来得及推,便听“砰”一声,那大门碰瓷似地朝后直直一倒,溅起尘土一堆。
“……”
李秀色忽觉有些站不稳:“你确定没走错?”
小蚕灰头土脸地咳了一声,沉痛道:“小姐,自老爷上一辈起,家中大大小小全都搬离了青山镇,此处久无人住,更没人打扫,这祖宅便渐渐没落成这般模样了。所以我才说,老爷这回是真的动了怒,对您心狠了一些。”
李秀色抽了下唇角:“无碍。”
她踏着门板径直走了进去,瞧见此地虽破,却有着一前一后两个大院,大大小小的屋舍也有不少间,心中顿时回升了些宽慰。小蚕挑了位置最好、窗口向阳的一间,替她匆匆打扫干净,随后道:“小姐,晚上您要吃什么,好在咱们带了些菜来,我去给您做。”
李秀色跟着她一路进了灶房,见小蚕熟练地在那捣鼓,没一会儿便飘出了幽幽香气,忍不住赞叹道:“你年纪看上去这么小,怎的会这么多东西。”
见小蚕害羞地挠挠头,她还想着再夸两句,却不知想起什么,双眼忽而一亮道:“对了小蚕,你能不能教教我下厨?”
整日送信,那骚包许是会腻,确实是要整些新鲜的了。
说到信,她最后一块免死金牌也在昨日潇洒完毕,以后的命算是一半都嘱托在了那顾隽手里。昨日请求他相助,便是要通过他那一环转送,辅助她完成任务。
只可惜这该死的系统还有个破规矩,当日信只能当日送,若是吃食也须是亲手所做,所以今早只能先给太师府送去一封,明日及以后的,须得每日通过信鸽或是快马加鞭相递。
她仰头看看天色,心中渐渐生出些焦急,也不知顾隽那厮成功了没有……
还在想着,便忽听脑中传来“滴——”一声:
【恭喜宿主,完成第九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9/100。备注:先前免死金牌已为您抵去三次。请宿主今后再接再厉!”
诶?成了?!
*
太师府。
此时已是夕阳西斜,余晖透过窗楞,在石地上洒下斑斑点点。广陵王世子一双绣祥云纹黑靴踏上斑点,懒洋洋坐在桌边,手里捏了张什么,轻轻点了一点:“你将我叫来,不是为了你祖宅之事,而是让我看这个?”
另一边的顾隽着一身丹青色常服,这颜色衬得他面色有些偏白,似是气血有些不足,但面上仍是和颜悦色,温和道:“那事稍后再谈。昨昨兄,这信你看一次,便是救李娘子一次。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应当高兴才是。”
颜元今似是气笑了,再瞥一眼桌上那张信纸,只见上头极其自恋且歪歪扭扭地写着:
“广陵王世子,见好。小女今日已归乡,勿念。
——色色留。”
呵。真是好一句勿念。
他稍稍抬手,将自己那贴身小厮唤了进来,敲敲桌面:“把昨日同我说的,再跟顾公子说一遍。”
陈皮如今会看脸色得很,远远瞅着那信封,便立马对着顾隽将高复与李秀色的前尘往事八卦了一番,最后总结道:“顾公子,你可知那李娘子并非何专情之人,她是给那高复送信送不出去,才退而求其次,来给我主子送的。”
颜元今:?
颜元今:“滚出去,别说了。”
“……”
眼见陈皮一脸“主子我错了”的神情边嚎边被拖了下去,顾隽收回目光道:“世子,李姑娘并非退求其次,只是她属实有些难言之隐。”
颜元今冷哼:“若是人人如此,人人都要来送信,那当我广陵王府是什么了?”
顾隽立马“诶”一声,摆下手道:“昨昨兄,别这么说,以你这性子,断没有那么受欢迎的。”
颜元今:?
颜元今道:“总之,我今日只会被你骗来一次,明日我再不会看了。”
顾隽道:“那可不行。”
他神色染上几分凝重:“我已答应了李娘子,要替她保住性命。你怎可让我做出失信之事?”
见广陵王世子不吭声,他又轻咳一声,啰嗦道:“你还记得前几日在碧云山庄?我见李娘子为人勇敢果断,如若不是她上前帖符,只怕最后还不能制服得那般容易,游尸再伤了你也不见得。我是万万没有她那般胆量的,胤都除了乔吟,也未见旁人女子可以这般。人家如今已然远去乡下,断不会亲自来纠缠你,或是惹你心烦。如若她说的星相确有其事呢?你不过看一眼,并无大碍,再者信经我手,也没人知晓,更不会传出什么闲话。”
“你若是肯帮忙,我便将府里那张弯晔落月弓借你耍一耍,如何?”
他晓得这世子最喜玩弓。太师府那一把乃前朝大将军所赠,算是这世间顶好的宝弓。顾府上下皆为文人,无人会用,便整日置在后堂中作观赏。颜元今怕是早就动了心思,只是以前他年纪尚小,顾中庭不舍得借与儿子同窗,如今他已长至十七八岁的恣意少年,恰是圆月弯弓的好时节。
颜元今闻言,扭头看了顾隽一眼,却未回答,只哼了一声,起身便要离去。
顾隽正要继续游说,却见他行至门前,而后停下了步子:“本世子今日心情不大好,祖宅之事明日再谈。”
顿了顿,又丢下一句:“明日记得把弓送我府上。”
说完,头也不回,叮铃而去。
顾隽一愣,而后颇有些好笑似地摇了摇头。
他笑着,忽而抬手掩住唇边,似是肺中突有些不适,轻轻咳了两声,一旁下人忙上前道:“公子,该喝药了。”
顾隽摇了摇头:“无妨。”
“晚点喝罢。”他道:“这药不过是因府里大夫瞧不出有何毛病,随意开的方子,你也瞧见了,我与父亲这几天喝了也丝毫未见好转,想来是无什么用的。我看不过是我们紧张了,许是过些日子天色回暖便会自动好转。”
说着,又道:“你先叫人给父亲备上一碗,我会儿再过去。”
“是。”
顾隽吩咐完,瞥见那封被广陵王世子随手扔在桌上的信纸,便抬手认真地叠了起来,并未瞧一眼信上的内容,只好好地塞回信封,放置进了一旁的抽屉中。
*
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16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6/100!】
李家祖宅位于青山镇偏北位置,背靠一座名为巫咸的大山,门前便是一条清水长河,岸边长满了排排魁梧冬树,风一吹,便簌簌的响。除了破败些,倒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
一夜过去,河面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李秀色早早起来,拎着裙边,蹲在岸上舀了满满一勺水,而后匆匆跑回院内,朝灶房奔去。
她停在小蚕面前问道:“这些可够?”
小蚕点了点头,奇道:“小姐,咱们井里不是没水了?我还未去邻家借来,你怎么……”
“不碍事,我们需抓紧时间。”李秀色急切道:“学了这么多天,总该叫我大显身手了,快快快,先放什么?”
“先放些饴糖,再……”
李秀色蹲在灶台扇了半天,一张脸被炭火熏得活像花猫似的,累得满头大汗,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熬出了一锅紫苏茶。
她先行用小勺乘尝了一口,却甜得眉头一皱,一口吐在了地上,随后便火速将这茶水装进壶中。
紧接着,她又火急火燎地亲手捏出了一笼兔型红枣糕,虽说她坐看右看都觉得这兔子捏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还是摇了摇头,想着那骚包配不上吃过于精致的玩意,此般水准已经足够用心,便也一股脑塞进篮中,最后终于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
“行了,叫车夫送去罢!”
许是这几日太过顺利,今日她头一回改送吃食,倒有些莫名忐忑了起来。
自从来到这青山镇的第一日系统提示通关后,便从此一帆风顺到不可收拾。本以为可以直接如此安稳地混到成功完成所有任务后回家,却不想昨日头一回收到了顾隽的飞鸽来信:“世子今日比起昨日更有些不耐烦,若不是我拦着,他都要叫人将这信给烧了。”
又道:“算来已收了七封,许是腻味了些,李姑娘要不要换些花样?”
李秀色这才听从顾隽建议,转而折腾起甜食来,只是没想到那颜元今看上去如此嚣张跋扈惹人讨厌,背地却还跟孩童似的,喜吃极甜的。
说到讨厌,这骚包也确实是天下独一份的麻烦,就说她每日信上都写得不同,从“我今日睡得极好”写到“我今日尚未吃饱”,从“您可吃好?”关心至“您走路千万别崴了脚”……如此用心,他居然这么快便看腻了,不愧是狗男人。
那边厢,顾太师府于四个时辰后收到了李秀色送来的食盒,马不停蹄便捎去了广陵王府。
谁料到了府门前,却被陈皮拦住,一脸为难道:“顾公子,整整七日了,我家主子说了,他已仁至义尽,这辈子都未曾这么善心过,弓还你,那信他死也不看了。”
“……”顾隽拍拍他的肩:“无妨。”
随后叫身旁下人亮出食盒,温和道:“我是来给世子送些好东西的。”
陈皮这才将人一路迎进栖玉轩,广陵王世子一身正红色锦衣,正于院中练剑,他眼见有人过来,眉毛一挑,手中长剑便顺势而出,直直朝着顾隽方向而去,又自他脸旁擦身而过,稳稳刺进一旁圆柱之上。
颜元今啧一声:“我这今今剑看来有些不大听话,竟没划伤你那张看了叫人心烦的脸。”
顾隽替他将剑拔下,递过去道:“昨昨兄,我今日带了些旁的给你。”
说着,行至院中桌边,叫下人将食盒放置上去,掏出内里的茶水壶,与一盘点心,而后道:“尝尝?”
颜元今嗤一声:“下毒了?”
见顾隽摇头,他便也不再玩笑,将目光放在那点心之上,只见那是一堆不知被谁捏得模样扭曲、无比丑陋的玩意,只能依稀看得出有两只耳朵及两条腿,他登时嘶一声:“这什么?狗熊?”
“……兔子。”
广陵王世满脸嫌弃地抬手一推:“不吃。”
他转而又拿起那茶壶,轻轻嗅了嗅,闻出甜香,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一些,倒在杯中,小酌了一口,神情古怪了两瞬,这才咽了下去。
顾隽问道:“怎么样?”
颜元今没说话,只又倒了一杯,再喝上一口,稍稍扬眉:“甜度较浓。”
顾隽知道他这反应便是尚可的意思,便笑道:“那便好。”
“太师府新来的厨娘做的?”
顾隽摇头:“李娘子做的。”
“……”颜元今皱眉:“哪个李娘子?”
“自然正是那位。”
顾隽道:“她今日不会再送信过来,世子大可放心。”
颜元今冷哼一声,并未说话。
眼见着他将茶杯放下,顾隽又忙顺势将点心盘子推了过去:“这道别看模样一般,其实是有些特别之处。”
特别?颜元今皱着眉头捏起一块,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随后面色便有些一言难尽。
“如何?”
“难吃至极。”颜元今递了一眼神,身为小厮的陈皮便赶忙将那盘丑兔撤了下去,免得惹主子心烦。广陵王世子这会儿看上去已没了耐心,抬眼道:“我怎么没尝出有何特别?”
“特别在——”顾隽笑吟吟道:“它也是李娘子做的。”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陈皮,送客。”
顾隽倒也没要再留,一边主动朝外走,一边道:“看来这紫苏熟水你爱喝得很,我明日再叫李娘子多做一些。”
眼见着人消失在栖玉轩外,陈皮送出了府门后,便一溜烟地窜了回来,见主子仍坐在桌边,便有些好奇道:“主子,您方才为何不拒绝顾公子所言?上回谢小公爷要让他妹妹给您送,您都一口回绝了。”
颜元今哼道:“这两者目的能一样么?我不过是看在顾太师府面子上罢了,又无人知道是谁送的,我为何不喝?况且——”
他说着,目光落在那茶壶身上,只见壶上绑了个难看的小蝴蝶结,一看是小女子才会做出的无聊又没用的举动,脑海中不知怎的现出一张夜色下双颊满是红晕、双眼亮而迷离、却到底不怎么好看的脸来,啧一声道:“味道是还不错。”
*
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十七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7/100!】
李秀色送完吃食,忐忑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临近傍晚,才听见系统提醒。她懵了一瞬,还未来得及惊喜,便见小蚕匆忙自外头奔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小白鸽:“小姐。顾公子传了信条给您。”
李秀色连忙将纸条自鸽腿处抽下,又卷了开来,只见上头写道:
“李娘子,世子很是欢喜你所做的熟水,恭喜。”
李秀色忙跳了起来,拉了拉小蚕的袖子,呼道:“成了!”
她喜出望外,接着朝下看——
“不过午后世子忽而闹了肚子,王府上医师说是那熟水的水质有些问题。昨昨兄已派陈皮传了话,说是那水他是不会再喝了,且最好你今后不会再回胤都,自生自灭去,莫要叫他再看到你。”
李秀色:?
她笑脸还未维持半刻,便瞬间僵在了原地。不是,这顾隽怎么写个信还大喘气?
小蚕担忧道:“小姐,怎么了?”
李秀色抱着枕头哀嚎一声,痛心疾首道:“没事,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小蚕见她这幅模样,还以为是相思成疾,颇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劝说她早些放弃对世子的念头罢,劳心费力又摸不着好,却见李秀色忽而又振作起来,咬牙道:“小蚕,抓紧睡觉,明日你小姐我得做两手准备。”
说完,没等她反应,已然自己滚进了床里,蒙头盖被,竟真的再没了动静。
翌日一大早,灶房里便传来了李秀色“砰砰啪啪”的声响。
她端出一壶用井水做出的紫苏茶,捏出了比昨日要好看上三倍的兔糕,小心翼翼放进了盒中,随后又立马冲回房里拿出笔墨,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字字字泣血、皆是致歉真心的小作文。
只是今日有些蹊跷,还没等她要将东西送出去,倒先收到了太师府飞来的信鸽——
“李娘子,我家公子托我今日务必告知于您,他昨日因急事已连夜启程离开胤都,处理家中事务。因事出蹊跷,广陵王世子得知后与之通行,许于今日清晨可至顾家祖宅。”
“公子说,姑娘不必再向太师府寄些物什,世子已然动怒,不会再收,他为不能再相助而甚感歉意。明日近水楼台,不如另想他法。”
李秀色愣愣看了半晌,眉心倏然一跳。
顾家祖宅……顾家……青山镇!
那骚包竟也来了这青山镇?
这顾隽昨个傍晚还在传信与她商讨,却又忽然连夜赶路,他与颜元今两人分别是《尸舍》中男二、三号,书中既安排他们这么大阵仗,许是真出了什么急事?
李秀色过了几日远离剧情主线、世外桃源逍遥快活的日子,眼下突然戛然而止,告诉她又要亲自面对那任务,竟还突生些不真实感来。
只是倒贴之事来不及等,她思及此处,忙唤道:“小蚕,我要出去一趟,马车我今日要用,若是晚上没来得及回来,你便先去睡,不必等我。”
小蚕一愣:“啊?”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自家小姐根本没等她反应,回去迅速换了身衣裳,随意装扮了番,便已然匆匆上了车。
车夫乃她们从青山镇里所雇,对地形极为熟悉,听见李秀色要去“顾家”的吩咐,当即驾车前去。
这青山镇到底比不上胤都繁华,地形也崎岖不平,李秀色这一路被颠得头晕脑花,直至到了目的地,只来得及给车夫递个供他一天的银子,说句“您去茶馆内坐着等我”,便转身扶上大树,哇哇吐了出来。
吐干净了,方觉得胃中舒服许多,她抬头望了望四周,见面前是一座高墙,檐上砖瓦模样看上去虽也年代久远,却比李家要干净气派得多,且一眼望去,还尚有人烟之味,想来这顾家祖宅是常年有人在住的,应当还是个大家子。
她绕至前门处,见外头路边一角果然停了辆精致中颇显气派的犊车,车旁还站着那脖间坠铃的“小桃花”,正低头吃着野草。
看来颜元今和顾隽已经到了。
宅门内正有人陆陆续续朝外抬出一筐又一筐的东西,远远瞧去,内里不乏些屋舍碎片、泥尘水土。李秀色不由得皱起眉头:这顾家是又在翻修宅子了?
她行至石狮处,正欲上去,可才走了一半台阶,门内却忽而跳出来只个头极大的尖头狼犬,“嗷——嗷!”猛吠了两声,作势要朝她奔来,李秀色当即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地连连后退。
许是她过于慌张,最后一阶踏了个空,眼看要栽下去,身旁忽伸出只手来,将她用力一拖,拽去了一边墙后。
李秀色正要惊呼,却忽被捂住了嘴,鼻尖瞬时染上一抹沁人的桔梗香气。
“别怕,李妹妹,是我。”
这声音娇脆,带了些笑意,李秀色眨了眨眼,待看清面前之人时,方才惊道:“乔姐姐?!”
乔吟今日依旧是一身红裙蓝氅,那艳色衬得她美颜愈发倾城,狐狸眸子稍稍一弯,笑吟吟道:“真是巧,妹妹怎的也在此处?”
“我……”太久未见女一号这大美人,李秀色险些都快将她忘了,正呆呆看着,听她发问,又愣了愣,支吾了半天,方道:“我近日已搬到了乡下祖宅处,前些日子结识了顾公子,得知他与我同乡,又听闻今日他归此,正巧方才路过,所以便想着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乔吟点了点头,笑道:“我说方才瞥见一人影像你,果然还真是你。”
李秀色道:“乔姐姐又为何会在这里?你不是……”
你不是应该在家,或是和那阴山观的男主角待在一处么?
乔吟闻言,忽生了些羞色,道:“我是来寻小道长的。”
“诶?”李秀色奇道:“卫道长也来了?”
乔吟点点头:“他过不了多久便要到了。”
李秀色顿时一怔,怎的她才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主角团便都聚在一处了?
她皱起眉头:“顾家出了何事,为何你们全都赶了过来?”
乔吟讶道:“妹妹竟然不知?”
见李秀色摇了摇头,她便解释道:“其实我也是听说的,似乎……是一桩怪事。”
怪事?
乔吟低声道:“年上顾老太太去世,顾家祖宅想着于年底翻修一下宅院,说是于一个月前开始动工,府里也请了几位工人,其中一个工人原是要用土,却不知怎么回事,竟在西院掏深了些,自地下挖出来口黑漆漆的棺材。”
“顾家上下从未见过这口棺材,皆不知棺材里装的是谁,又从何而来,本想开棺看看,却不想那棺门竟似钉死了一般,即使三两个粗壮大汉一同推掀,也压根动弹不得,于是便有人想着用刀斧砸开,可你猜怎么着?那一斧下去,棺材毫发未损,斧头却直接断成了两截!”
李秀色顿时惊道:“还有这种事?”
乔吟点了点头,继续道:“顾家人倒也未太将这事放在心上,只以为这棺材是什么特质材料做的,又想着许是当年基地建宅时不小心立在了谁的墓上,不过是这些年都没发现罢了。听风水师言棺材之位不可乱移,以免死去亡魂心生不满,便又叫人将它原处埋了回去。”
李秀色听着,心中忽而莫名生出些哭笑不得之感,难怪眼看顾隽那厮心大,竟是家中传统。
“本来这事便要过去,可不知为何,就在将棺材埋回去几天后,顾家上下,都出现了些病症,或是头晕、或是肺咳、抑或是乏力……听闻远在胤都的顾太师及其长子,也都有些症状。”
“顾家顿时人心惶惶,都猜测定是当日扰了那棺主清梦,才使得宅中沾染了邪气。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便又唤来了风水师,可惜大师作法后宅中病症并未好转,他也没了法子,便建议传信于阴山观,寻观中道长相助,前来作法驱邪。”
李秀色这才恍然,难怪那日在长斋阁她瞧见顾隽脸色似乎不太好,又难怪他今日会匆匆赶来。至于那颜元今,他本就对这类离奇事件颇为兴趣,会跟着过来,倒也并不奇怪。
“至于顾隽,我侍女打听到,本来他是无需回来的,”乔吟隔着围墙上的缝隙朝内望了望,方道:“许是昨夜忽闻顾茵病重,他心中担忧,才连夜启了程。”
李秀色乍一听闻,竟觉这名字有些熟悉,不由皱眉道:“顾茵?”
乔吟道:“全名是茵茵,乃顾太师小女,顾隽的亲妹妹。顾茵茵从小被老夫人养大,年上老夫人病逝,她伤心不已,便回青山镇住了一阵子。原本开春便要回都城的,眼下却因祖宅风水染疾,怕是要耽搁一阵子了。”
听乔吟一番解释,李秀色心中反复念叨着“顾茵茵”三个字,不知想起什么,倏然醍醐灌顶。是了,她虽然穿书前只来得及看了第一个副本,却还是先扫过一眼主角表的,那顾茵茵,可不正是这本书的女二号么!
介绍中提及,那位对男主角一见钟情,任性娇蛮,惹得男女主连生间隙的女二号;在无烬洞中,除了她李秀色被咬,女一女二皆被救出的那个女二号!
乔吟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兀自叹了口气:“我被关在府中那几日,每日都用传音雀给小道长送话,他一次也未回过我,直至昨日我听闻顾家之事,晓得他定要启程过来,便自行偷偷赶了过来。”
说着,她狐狸眼微微一挑:“这笨道士不许我跟着他,我才不听。”
她提起卫祁在之时,面上便会染上些嫣红之色,本就貌美,这般动了少女怀春的心思,顾盼生辉间,着实惊艳众生。
李秀色因美色愣神一瞬,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而后才道:“关在府中?乔姐姐前些日子也被禁足了么?”
这个“也”字一出来,李秀色自知失言,好在乔吟并未在意,只道:“可不是么。”
她轻哼一声,话中不乏讥讽:“乔国公大人果真压根没生什么毛病,那日不过是他为了骗我回去,才故意叫吉叔诓我的。他不许我再与小道长联系,回去后便将我锁在了房中禁足。我只好假意服从,才叫他松懈下来,再渐渐撤去了对我的看管,所以这趟,是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她眨了眨眼:“断不能再被人发现行踪,传进乔公府里。”
李秀色闻言,心中不免感慨,世家女子哪个不是循规蹈矩,唯父母之命顺从,这女主却敢为这卫道长做出此等叛逆出格之事,倒真是一片痴心。且瞧之模样,沉鱼落雁,举手投足间盈盈透出些才女气质,照理应当是只会抚琴不会用剑的人物,这两趟叫她接触下来,却只觉颇有些潇洒的侠气。
她正要说话,却见半空忽飞来只白毛雀鸟,那鸟落在乔吟耳边,鸟喙微张,似是在说些什么。
声音极低,唯有乔吟一人方能听见。
说完,黑色眼珠忽而咕噜噜一转,瞬时滚成了白色,随后便垂下翅膀,倒在乔吟肩上。乔吟抚了抚鸟毛,随手塞进袖中,笑道:“小道长已经到了镇外,我说他为何动作比我慢些,原是被人带错了方向,走了些冤枉路。”
她朝李秀色微微一笑,颇有些歉意道:“李妹妹,我要先行去迎他,恐不能在这陪你了。”
“无妨。”李秀色大方道:“姐姐快去罢。”
小别胜新婚,这俩人定不愿身旁杀出个电灯泡来。
目送乔吟离去,李秀色便独自在原地思索,这顾宅前门处有条大狗,她天生惧怕犬类,方才魂都吓飞了,定不敢再从那走,要么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入口?只要能让她寻着颜元今便可,虽说眼下时辰还早,但是攻略那厮属实不易,还没见着便已经开始头疼了。
李秀色这么想着,从最初来的方向原路绕了回去,一直绕到东边一扇半开的黑色小门处,方才双眼一亮。
果然!这还有个后门!
踏破铁鞋无觅处,李秀色果断上前,稍稍将门推开,才发现门后是一条窄长小巷,地面上铺设了石子路,一直蜿蜒到假山处,才慢慢变宽了些。
她四下瞧了瞧,见空空荡荡,心中不由奇怪,莫非顾家人都聚在发现棺材的那西院去了?所以东边连个下人也没见着?
李秀色心道,既然没人,就莫怪她擅闯了,随即便小心翼翼地迈进了一只脚。
没事,若有人发现,就如实说是顾隽朋友,因怕狗不敢登前门拜访,才出此下策好了。
这么想着,顿时心安理得,大方地迈入了第二只脚。
沿着石子路朝前,李秀色观察宅中景致,陈设大气,风景优美,比起她住那地方简直天差地别。
她左看右看,眼见快走到假山,却忽听前方传来“汪——汪!”一声。
李秀色浑身一震,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假山后跳出来一只与先前那只一模一样的尖头狼犬,脖间绕着绳子,绳子那端却无人牵着,正呲着尖牙,牙间还冒着股股热气,虎视眈眈盯着她。
要死。它方才不还在前门吗?!
李秀色懵了一瞬,与这大狗大眼瞪小眼半天,而后“啊!”一声尖叫,转身便跑。
那狼犬眼看要朝她身后扑来,却在这时忽然被谁一把拽住了缰绳。
那人三两下将绳头缠在手心,而后轻轻一跃,便落至了正要奔出去的李秀色前头,倚在门边,抬手拦住她去路。
本以为李秀色会适时停脚,谁料她吓得不轻,竟闷头撞了上去。
那人胳膊受力,顿时嘶一声,颇有些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地轻扣她眉心将她向后一抵,将她脑袋抵回去后,便瞧了她脸一眼,啧道:“带青青来遛个弯儿,倒叫我抓了个胆大包天的毛贼。”
李秀色只觉得声音熟悉,这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
抬头看去,只见广陵王世子正有些嫌弃地擦着方才碰她的手,他右手腕处缠了引狗绳,而在他身侧,那狼犬不知何时已然过来,乖乖蹲坐在一旁,正吐着舌头,一脸乖巧地瞧着她。
李秀色瞧见那犬,先是一愣,随后两眼顿时一黑,竟直接朝前栽了过去。
这回没有陈皮在一旁拦着,颜元今也大抵是压根没想着还会有这一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面前那家伙直直栽到了他身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他下意识朝后一退,后背便牢牢抵上了那扇黑门。
那丑不啦叽的小丫头整个脑袋都贴在他胸前,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他心口处,仿佛只要他动一下,她整个人便会滑下去。
青青蹲在一旁,看热闹似地“嗷嗷”叫了两声。
颜元今僵了半晌,忽而有些烦躁。一句话不到的时间连被“撞”了两次,还一次还比一次放肆。
他稍稍低头,却正对上李秀色乌黑发亮、冒着皂香的发顶。广陵王世子莫名对着那发顶盯了片刻,而后倏然拧了拧眉头,面色终于难看了起来。
第25章 齐聚
此时这石子路窄道安静得只能听见狼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颜元今目光自李秀色头顶移开,瞥了蹲在他身旁的青青一眼,而后稍稍抬手, 松开了缠在掌心的绳结。
狼犬没了束缚, 极有灵性地绕开面前吓晕的小娘子, 朝假山后奔去,再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胸前的那脑袋忽而动了动。
广陵王世子活了十七年从未被人如此贴近过,她稍稍动作,他自胸前肌肤处便忽生出一股异常诡异如虫爬般的酥痒之感。他登时一皱眉, 没给任何缓冲的时间,抬手指尖便摁上了她脑门。
李秀色方才恢复一丝意识, 面前还黑着, 只觉得头顶抵的地方有些硬, 能听见极其缓慢、似有些奇怪的心跳声, 她来不及想,又忽闻鼻尖淡淡清冽的桃花香,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还未抬头,便忽被人丝毫不留情面地朝后一推。
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十八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8/100。请再接再厉!】
耳边响起提醒时,她脚底正因受力晃了一晃, 险些向后栽去, 却好在终究站稳了住,抬头一看,正对上颜元今不大耐烦的眼神。
广陵王世子语气不善:“清醒了?”
李秀色似清未清地点了下头, 她瞧见那狼犬已然消失,闪过一瞬“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茫然感,下意识揉了揉被摁得有些酸疼的脑门。
“倒真是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擅闯民宅,”颜元今冷哼一声:“还试图袭击本世子。”
“……”李秀色这才彻底清醒了,当即连连摇头,随后义正言辞地竭力辩解道:“世子,我方才并非有意,你也瞧见,确实是晕了一瞬,才有失了些分寸。再者,这怎么能算袭击呢?况且我若是知道你没能力躲开,我定死也不朝您那方向摔。”
颜元今:?
她这一出倒是将责任推卸得快,颜元今似也懒得同她掰扯,只是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先瞧脸她一眼,而后声音低下来,带了几分阴恻恻:“听闻那紫苏熟水,是你做的。”
这厮突然秋后算账,李秀色先是一惊,当即保险地后退一步,点头又摇头道:“这、这事儿罢……是有那么一桩,但是其实世子可以听我解释——”
还未说完,便听后方不远处忽而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声:“诶?李姑娘!”
李秀色回头,见大救星顾隽着一身淡白色的莲纹锦衣,正于假山一旁站着,只是手里还牵着条绳子,绳上拴的正是方才见过的那只狼犬,眼见他一边招呼,一边便要过来,李秀色当即双腿一抖,连连后退,大声道:“别过来!”
颜元今眉头一皱,朝一旁错开,这才没叫再被撞上。
顾隽见她反应激烈,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她应当怕犬,便忙招呼身旁下人将狗牵走,而后上缓步前道:“青青虽长相凶恶,实际并不会乱咬人,还是很和善的。”
李秀色见狼犬被带走,方长舒了口气道:“我天生怕些猫狗,让顾公子见笑了。”
顾隽行至他二人面前,讶道:“李姑娘还惧猫?”
李秀色点了点头:“我晓得它可爱,只是确实怕得很,不仅如此,还对它身上的长毛常有些不适的反应,但凡接触多了,不仅呼吸不畅快,甚至身上还会长些难看的斑点,”她煞有其事地抬手指了指额角的胎记,“这跟那点子比,都算不得什么。”
顾隽见她竟能若无其事说笑起来,便也淡笑道:“原是如此,好在府上并没有猫。”说着,又奇道:“李姑娘,今日怎的会过来?”
只见他说完后李秀色先是偷瞧了左侧的颜元今一眼,继而回头对他挤眉弄眼,他瞬时醍醐灌顶,忙自我圆说道:“怎么忘了,是我约了姑娘前来作客。”
广陵王世子斜倚在门前,他今日穿着一身紫地金锦襴袍衫,腰间系一黑色绣金丝革带,左侧配剑,右腰处坠着一方玉佩,整个人神色一如往日张扬,闻言双眼稍稍一眯,哂道:“顾公子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倒有闲心叫人来作客。”
顾隽道:“世子可能不知,李姑娘与我乃同乡,她如今正住在这青山镇上,她今日前来,也其实是出于对府上事宜的关心之情。”
颜元今站直身子,“哦”了声,不再发表何意见,越过他二人走了。
顾隽见他铃声离去,这才关切道:“李姑娘,你今日的……”
李秀色忙互通消息:“今日的任务方才已被我歪打正着地完成了,但我想过了,我断不能如从前般满足于此。”她一脸认真道,“我需得和世子打好关系,最好日日能见着他,多与他呆在一处,至少让这阵子关系好一些,才能免得每日都担惊受怕如此。”
顾隽沉吟道:“有理。”
他说完,忽而眉头轻皱,掩唇轻咳了声,李秀色见状忙上前关切道:“顾公子,你……”
没等他说完,顾隽已摇了摇头:“无碍。”
李秀色歉道:“我也是方才才听闻你祖宅所发生之事,顾公子身体抱恙,我却还让你为我之事奔波,实属不该。”又道:“公子连夜赶来青山镇,可是为令妹病情,她眼下如何了?可有好些?”
顾隽闻言道:多谢李姑娘关心,我们昨夜回来的及时,又多亏世子自王府带来了一方良剂,才叫茵茵缓和了下来,她眼下虽还有些不适,但已恢复许多,正于房中休息。西院上此刻正有工人在刨地挖棺,昨昨兄想来是等出棺等得稍有些无聊了,便带着青青随处逛逛,这才碰见了姑娘你。”
李秀色闻言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见不远处跑来一个下人,停在顾隽跟前,低头传话道:“公子,阴山观的道长至了。”
“到了?快快请进来——”
*
自东院至前门,倒有一条长路要走。过一座石桥,再经两道圆门,踏过一处小院,才能瞧见前堂处站着的那道熟悉的蓝衣身影,在其身侧,还有位站得极近、面容艳丽的美人。
顾隽上前,先是愣了愣,随后对那美人微笑颔首,这才看向那蓝衣道:“卫道长,又见面了。”
卫祁在的面色却突生一丝不自然,早在门外他已同乔吟提及“姑娘还是莫要与小道走得太近”,乔吟却笑吟吟回他“你若再说一句,我便要将手挽上了。”
他这才无奈没再管她,可直到面前光风霁月的公子迎面走来,他忽而也不知为何,下意识脚步朝旁挪了挪,下意识同她站得远了些。
随后方开口道:“顾公子,别来无恙。”
说完,目光移至站在顾公子后侧的那位一身深紫色短襟小袄,半张小圆脸都快被埋进大氅绒毛里的李秀色身上,讶道:“姑娘也在此?”
没等李秀色回话,乔吟已上前一步,将手亲昵地挽上了李秀色胳膊:“我可是方才便见过妹妹了。”
几人寒暄了一番,卫祁在方道:“顾公子,那棺材于何处?事不宜迟,快带我去看看。”
顾隽点头:“道长,请这边来。”
几人一路朝西院而去,恰与几个提担运泥的工夫擦肩,卫祁在随手拦住一位,探手于筐中捏了一小把泥,先放至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后掏出一张极小的符纸,揉进那泥尘中间,只见符纸瞬间燃起蓝火,一眨眼的功夫便烧成了灰烬。
顾隽奇道:“这是……”
卫祁在轻轻皱眉:“此符名为引息符,用以测僵息。方才一瞬引燃,是意味——”
他目光落在前方不远的院门处:“此处的确有尸气。”
话落到旁边工夫耳里,浑身倏然颤了一颤,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不敢再耽搁,卫祁在等人穿过一小道圆门,直逼西院,踏进后,恰好瞧见有几位工夫正合力拖拽于一极深大坑中露出的棺木一角,坑中站着两位朝上抬,上头几人再一奋力,只听“哐当”一声,那巨大的棺材终于落在了泥堆旁的平地之上。
院右恻远远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娘子,想来正是顾家人,正一脸惊恐地朝那棺木望着,却丝毫不敢逼近。
她们眼见道士模样的卫祁在过来,忙绕过那棺材,直奔他而来,却没先跟他说话,而是绕过他身侧朝后望了望,疑道:“便没有旁人了吗?就你一个?”
没等卫祁在说话,顾隽已率先道:“两位姑母,这位即是阴山观的卫道长,他道行高深,你们大可放心。”
卫祁在到底也是个初次下山没两次的小道长,听他这般抬举自己,忙谦虚道:“多谢顾公子信任,小道经验虽不如观中师兄父那般深厚,但也定当尽我所能,保大家安宁。”
顾家两位姑母娘子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只觉他面貌年轻,虽气质稳重,可到底不如那些留胡年长的老道看起来靠谱,可又想阴山观既然派他下来,自然也有过人之处,便并未多说什么,客气道:“道长快来,棺木已然出土,我们半月前如何都未能将它开开,您可有些法子?”
卫祁在点了点头,行至院中棺木前,弯腰观察。
这是一具材质极为普通的杉木棺材,染了黑鸦鸦的漆色,棺材周边能依稀看见错落有致的小圆孔,孔周围崎岖不平,似是钉子的痕迹。
这棺材原本也钉了钉子,同旁的也无何差别,只是眼下,那些钉子却都消失不见。
卫祁在不由得稍稍皱起眉头。
既已没了钉子,说明这棺盖眼下未被任何东西压制,为何会开不开?
他伸出手,试探着抬手稍稍一推,果然纹丝不动。
头顶忽而传来一声嗤笑,卫祁在抬头望去,正见颜元今坐在墙沿,居高临下。
周围旁人也都瞧见了他,顾隽无奈地叹了口气,乔吟并不感兴趣,唯独李秀色偷偷嫌弃地想,这骚包似乎尤其喜欢上天入地,不是在树上便是在墙上,八成是有个什么不能站在平地的多动症。
第26章 吃饭
卫祁在将目光收了回来, 继续用手探测棺边,嘴上却淡淡道:“原是世子,倒真是巧。”
他仍记挂着几日前游尸被墙上这厮抢杀之事。那夜回阴山观复命后到底是被师傅教育了通, 虽说师傅最终也只是忽而叹了口气, 提及广陵王世子后若有所思说了句“那孩子真是一点也没变……”, 随后便黯然而去,但卫祁在仍主动面壁思过了三日。
他自认为这小世子是个麻烦,没成想这回又一次碰见,面上虽波澜不惊,心中却稍觉些头疼。
“本世子到得可比你早, 这话应由我来说才对。”
卫祁在并未抬头,只听见那人慢悠悠的回答, 便点了点头, 又道:“世子方才为何发笑?”
广陵王世子哂道:“我笑便笑了, 还需给你找个缘由出来?”
这厮说话素来不客气, 卫祁在倒也不意外,不再多与他交谈,将注意力放回了棺上。
他观察一番后,自包裹中掏出一个圆柱形的竹筒,开盖后从中倒出了些红色粉末,沿着棺木盖边洒了一圈。不出片刻,那红粉便化作浓水,悉数自缝隙中流进了棺内。
只听得“滋滋、滋滋”的声响, 缝隙中瞬时冒出隐隐白烟, 众人顿觉鼻尖涌进一股刺鼻的腐臭酸味。
李秀色登时恨不得掐人中:“好臭!”
顾隽也皱眉道:“道长,这是……”
“探尸粉。”卫祁在沉吟道:“若棺中那尸首已然彻底化僵,这红粉便会化烟, 并根据所探之尸的怨气程度散发出恶臭。”
他抬手抚上那棺椁,沉下声来:“这般气味,想来此一具应是怨气不小,尸气凝聚,又因挤在狭小棺身内,才反将顶部棺盖紧紧吸附了住,叫人无法开启。”
一听闻棺材里的已经成了僵尸,远处不敢上前的顾家姑母二人恨不得白眼一翻晕过去,多亏身旁下人搀扶方才稳住身子,稍年长的那位一面掩鼻一面道:“道长、那这……眼下应当怎么办?”
另一位甚至带了些哭腔:“好好的院子里,怎么就挖出来具僵尸呢!”
卫祁在没答,只神色凝重道:“不过,小道暂不能确定它是何种僵类。”
顾隽讶然:“这是何意?”
卫祁在盯着棺身上深重而陈旧的纹路,见它四角黑漆都有些微微泛黄,道:“这棺木应当已在这此处地下埋了上百年——”
“百年?!”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顾家姑母已经尖叫出了声,她们原本近日便身体不适,眼下面色更是因惊吓白得吓人。
卫祁在点点头,继续道:“因时间久远,棺内僵尸怨气过重,是极有可能化作凶尸一类,若如此,但凡开棺,它便会尸气尽出、跳起伤人。”
一听此言,顾家姑母及那些工夫下人纷纷又颤抖着脚步站远了些,乔吟却上前一步,担忧道:“伤人?那你现在……”
卫祁在摇了摇头,而后直起身子:“无碍。”
他道:“我眼下也动之不得,锁僵之棺需得重见天日搁置数时辰,以洗净一遭凶气,”他掏出怀中罗盘,放至于棺顶,待盘中小针转停,指在“子”字,便道:“于明日子夜之吉时方能开启。”
乔吟当即放下心来,顾隽则不由感概:“竟还有这些门道。”
他瞧了那棺身一眼,并未敢上前,只隔些稍远的距离道:“那便等明日罢,我这就叫下人为道长准备间客房。”又转身冲乔吟颔首:“乔姑娘既已从胤都赶来,想来甚是疲惫,若不嫌弃,不妨也在此住下。”
虽说他二人有自幼的娃娃亲婚约,也对彼此多有耳闻,但实际面都没见过几次,乔吟闻言,只客套地回了个女子礼,生疏道:“多谢。”
顾隽又行至李秀色身边,问道:“李姑娘,你是要东后院南厢房一间,还是北厢房?”
李秀色:?
她也有?
没等她推辞开口说“其实我可以回自己府上”,顾隽已然暗示性地朝不远处的颜元今瞥了一眼,贴心替她做了选择:“那便南厢罢。”
李秀色一愣,登时醍醐灌顶,心底琢磨了一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当即连连点头。此时的顾隽在她眼里就是浑身冒着闪闪佛光的大善人,她对着善人煞有其事道:“多谢顾公子,巧了不是,我自幼给自己算命,就喜朝南的风水。”
两人立马会心一笑。
她胡说八道完,便将目光移到已从墙边下来的广陵王世子身上,这厮俨然不知自己已然被好友“出卖”,正站在棺边,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
此时那臭气已然散去,卫祁在绕着棺椁外围洒下一圈黄符,正要洒至终点,面前却现出双绣金云纹的黑靴。
他稍稍抬头:“劳烦世子让脚。”
颜元今倒也没刻意刁难,还真朝旁边让了让,卫祁在洒完最后两张,随后道:“多谢。”
见颜元今并未吭声,他便直起身子,斟酌问道:“世子这一回,可是还想着要从小道手里抢尸?”
颜元今饶有兴致地抬手扣了扣棺材板:“当然。”
“……”
他答得太快,还这般理直气壮,倒让卫祁在愣了一秒,忍不住道:“此僵不似那游尸,不一定是何罪大恶极之人所化,世子若非要让其永世不得轮回,未免太过于残忍了些?”
颜元今懒洋洋抬眼:“那道长您拦着我不就得了?”
他说完,忽而笑道:“啊,忘了,你拦不住我。”
卫祁在眉头一皱,正要再开口说话,便见广陵王世子没什么良心地丢下这句话后,已然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行至顾隽等人身旁时,步子还稍稍顿了顿,偏了偏头道:“该用午膳了?”
说完,没等顾隽回答,甩了甩袖子,径自走了出去。
顾隽好笑地摇了摇头,扭头道:“那咱们移步偏厅罢。”
几人等待卫祁在布置好棺木周遭,便一道向厅堂而去,路上,卫祁在观察顾隽略显苍白的脸色,随后自袖中掏出一碧色瓷瓶:“此为去邪丹,听闻府中上下皆生病症,许是邪气入体,服用此丹可为之缓解。待我将僵尸驱走,便可如数痊愈。”
顾隽接过:“多谢。”
李秀色跟在后头,见他二人互相彬彬有礼,气氛比和那骚包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不由琢磨,难怪那颜元今只是个男三号,再怎么也轮不到他抱得美人归。
扭头看乔吟,见这大美人亦步亦趋跟在卫祁在后头,只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背影,眼神俨然没分给顾隽半分,便又忍不住在心里替最近与她交情不错的男二惋惜地叹了口气。
行至偏厅,便见颜元今已然独自在桌边悠哉悠哉吃起了菜,身旁有下人奉茶,面前满满一桌珍馐美味,显然是顾宅为了招待这小世子特意做的。
顾家那两位姑母及其他人员碍于礼数,并没跟着过来,于是这一诺大的偏厅内,只有这一行小辈。顾隽带着大家过去,还没到跟前,广陵王世子已然掀了掀眼皮,一双凤眼先是淡淡扫了顾公子身后的几人一眼,又将目光没什么情绪地落回到顾隽身上。
顾隽微笑:“是这样,我本是要带道长几人另行一桌的,但转念一想,昨昨兄一个人岂不会觉得寂寞?我们又不好丢下你。”
颜元今:?
“况且,”顾隽瞧桌上一眼:“这么多你一人也吃不完罢。”
没等颜元今说话,作为东道主的他已然客气招呼道:“来,卫道长、李姑娘,大家坐下一起。”
卫祁在与这小世子有些间隙,知他不喜自己,也并不想找些不快,便摇了摇头:“不必了,小道……”
还没说完,便被乔吟拉住胳膊拽至了位于颜元今左侧的位上,嗔怪道:“小道长赶了一天的路,还不赶紧养养精神?你不饿,我都饿了。”说完,又拉了椅子,顺势坐在了他旁边,开始为他夹菜:“来,尝尝这个。”
卫祁在面色顿时微微泛红,忙道:“我、我自己来……”
乔吟娇俏一笑:“好,你自己来。”
李秀色被这对小情侣酸得牙疼,顺势要坐乔吟旁边,却忽而被一道淡白色身影抢先,顾隽坐下后,指了指剩下的那一个位于广陵王世子右侧的空凳,贴心道:“李姑娘,你坐那罢。”
颜元今:?
他从卫祁在坐下的那一刻开始便没吭声,眼下闻言,将目光落至了身侧那最后一方凳之上,再稍稍抬头,与正要小心翼翼挪步过来的李秀色对视了上。
李秀色与他阴恻恻的视线对上,登时浑身一激灵,总觉得这骚包眼神颇有一丝警告意味,流露的意思十有八九是“你坐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她二话不说,拉起凳子便坐了上去。
“……”
生平最讨厌丑人与道士的广陵王世子眼下被左右夹击,面前的所有珍馐顿时都变得索然无味,他黑着脸,似乎无处发泄,筷子随意夹起一片莲藕,还没送到嘴里,便颇有些烦躁丢在了桌面上:“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李秀色本以为这厮会干脆离席而去,却没想着他居然还能乖乖坐着,诧异之余,想起方才乔吟的举动,心道这不失为一个表现的好时机,当即现学现卖,果断自面前的盘中夹起一片青菜,而后无比自然地放进了广陵王世子的碗中,贴心道:“来,尝尝这个。”
颜元今:?
第27章 茵茵
颜元今目光颇有些见鬼似地落入了碗中那一片干瘪的青菜上, 面色黑了三分。过去在王府,也无人敢不经允许擅自朝他碗里放东西,面前这丑不啦叽的丫头竟这般放肆……
李秀色并不知他心中所想, 正欲再接再厉, 忽听身旁顾隽轻咳了一声, 在她耳边悄声道:“李姑娘,昨昨兄素来不吃青菜。”
啊?
李秀色一愣,忙瞥了眼颜元今拧起的眉头,心道一声坏了,火速将那靠在碗檐边的青菜夹了回来, 放进自己碗里,目光在桌上绕了一圈, 重新挑了片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体贴地再放在他碗里:“这个这个。”
顾隽神色尴尬:“也不爱吃肉。”
“……”这男二说话又大喘气!
李秀色不由嘶一声, 这也不爱那也不爱, 这骚包莫不是吃露水长大的?挑剔成这般,广陵王府养他就不觉得麻烦吗!
不过饶是她在心中将他骂了一通,但也还是乖乖将红烧肉也夹了回来。
顾隽一边慢条斯理替自己舀汤,一边不动声色将糖醋鲤鱼盘朝李秀色方向转了转,小声通风:“喜吃鱼。”
李秀色当即重振旗鼓,忙不迭再夹鱼。
此时卫祁在脸还红着,低头专心吃着自己的饭,丝毫没注意这边, 倒是乔吟发现什么新鲜事似的, 来回瞧了李秀色和颜元今二人一眼。眼见她又将菜放进了颜元今碗中,唇角便现出一抹了然的笑意,轻声道:“李妹妹别光顾着世子, 自己也要吃一些。”
李秀色闻言连连点头,心中却道,她倒是想,若不是想在这厮面前改善些印象分,犯得着假意殷勤?哼,他以后就是饿死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顾隽在一旁道:“昨昨兄,这是下人今晨自湖中新鲜钓上来的鱼,青山镇山清水秀,养出来的可比胤都肥美得多,宅中厨子惯会做这道糖醋鲤鱼,清甜可口,不妨尝尝?”
李秀色眼巴巴在旁瞧着,见颜元今闻言轻哼一声,面色倒是稍霁,许是这鱼是合了他的眼缘,停了半刻,竟真的举起筷子,将那块鱼肉放至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十九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9/100。目标已成功咽下您替他夹的菜品,殷勤已至,请再接再厉!】
只想着先和目标打好关系的李秀色闻声懵了一瞬。
她今日不是已经成功过了,为何现在……等等,难不成任务还可以提前做?一日不止能倒贴一次?
系统听她心声,故作惊讶道:“宿主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李秀色:?
……不早说!
李秀色在心里将这马后炮的系统骂了一通,随即心生算计,连忙趁热打铁,一筷又一筷,恨不得将满桌的鱼肉都夹进广陵王世子的碗里,而后万般殷切道:“世子若喜欢便多吃一些,不如将这些全吃了罢。”
“……”
颜元今盯着面前碗里被堆成的小山,沉默一瞬,“啪”一声将筷子一放,起身:“走了。”
顾隽忙道:“诶?昨昨兄,才吃这么点儿便饱了?”
颜元今声音幽幽:“这还不得多谢顾公子?”他目光在左右两边落了一圈,似是气笑了:“本世子饱得很。”
说完,冷哼一声,扭头便离去了,桌上的小山碗似乎晓得被人嫌弃,最上头的鱼头“哗啦”落了下来。
李秀色倒也没挽留,只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她方才有些高兴过度,看来做事还是不能太急于求成。不过也无妨,反正她摸着了走捷径的诀窍,以后总能找到机会。
广陵王世子离开后不久,其余几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待离开,门外忽又走进来两个娘子,正是顾家的那两位姑母。
她们行至桌边乔吟身旁,惊艳道:“这是乔姑娘罢?”
早在方才于东院两人便注意到了这一位容貌倾城的小娘子,又见她衣着气质不凡,想来便是与自己侄儿有婚约的那位乔国公之女,又想当然以为她这一行,定也是专程为她们侄儿来的。
见乔吟点了点头,年长那位便眼神暧昧地来回瞥了她与顾隽,笑道:“你与阿绣是自小的婚约,人人皆言我这侄儿样貌出众,将来定不能寻个比他差劲的娘子,眼下见乔姑娘这般国色天香,倒还是他高攀了些。”她见那小道长正坐在乔吟身旁低头擦拭着包中罗盘,便随意打趣问:“卫道长,你说是不是?”
卫祁在动作稍稍一顿,便又恢复如常,他面带微笑,看不出任何波澜,抬起头道:“乔姑娘与顾公子郎才女貌,自是天生一对。”
乔吟闻言,神色一滞。
两位姑母登时“咯咯”笑了起来,还要再说些什么调侃,顾隽正要阻止,却听身边忽响起“哎呀”清脆一声,扭头看去,却见是李秀色将自己手中的勺子落在了地上。
她的动静适时吸引了那两姑母的注意,二人将目光落在了这紫衣小娘子脸上:“这位是……”
“是侄儿的好友。”顾隽介绍道:“乃钦天监监正李大人之女。”
两位姑母闻言,点了点头,又着意看了李秀色额角一眼,眼神里掺了些异样。方才在东院她们也不是没瞧见这小娘子,模样罢倒也勉强算个清秀,但是这胎记属实是……
卫祁在这时出声:“顾公子,府里除了两位姑母,其余人在何处?”
没等顾隽作答,年轻些的姑母已先道:“镇中心处有一钱庄及酒楼,皆是顾家的产业,我那夫君与两位大哥清晨便出去忙碌了。”
顾隽道:“我两位堂兄弟也去了学塾,至于舍妹……”
没等他说完,便见厅门外有一下人匆匆赶来,急道:“不、不好了!小姐吃了药睡下,方才醒来竟又吐了!”
*
顾茵茵所住房间位于内院侧卧,甫一进屋,众人便听见内里传来阵阵咳声,几位婢女正在床前打扫污渍狼藉,顾隽率先行至床边,担忧道:“茵茵,可还有些难受?”
靠在床边那女子容颜娇嫩,年纪看上去要比乔吟稍小上一二岁,唇下有一粒显眼的美人痣,面色苍白,靠在床前,一双杏眼里包了泪道:“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顾隽皱眉:“不能乱说。”
“不!我肯定是要死了,不然为什么,你们不过是些轻症,我却要这般难受?我不是已经吃过世子殿下给的药了么?怎么又开始了!”顾茵茵拼命摇头,她年岁本就小,性子又素来娇蛮,眼下竟哭闹起来,旁边恰有下人又端了药碗过来,还未递上前,她一眼瞧见,直接烦躁地抬手用力一推。
下人没有拿住,眼见那药碗便要飞出去,倏然自一旁伸出只手来,稳稳将它抓了住。
碗中的黑汁晃荡了一番,竟是一滴也未洒落出来。
卫祁在将药碗重新递回下人手里,轻道:“世子所开良剂虽不能治根,但也定拿的是宫中王府顶好的药材,这般贵重,姑娘就算不喝,也不能随意浪费。”
顾茵茵瞧见这人这一番动作潇洒,虽有些惊讶,但到底驳了自己面子,又见他面孔生疏,登时没好气道:“你、你是谁?”
顾隽道:“这位是府里自阴山观寻来的卫道长。”
“道长?”顾茵茵皱眉:“道长不都是那种长着胡子的小老头么?什么时候有……”
有这么年轻俊秀的。
她不由多看了卫祁在一眼,却见这道长忽然上前,礼貌道:“姑娘身体不适,还是让小道替你把一下脉罢。”
说完,便倾身下来,抬手轻摁上顾茵茵腕间。顾茵茵一愣,瞧见他忽而靠近的侧颜,竟也没将人推开。
卫祁在凝神片刻,稍稍抬头,忽而对上顾茵茵怔神的目光,他轻皱眉头,言一声“失礼”,而后没等她反应过来,又两指轻并,指腹轻点至她眉心。
顾茵茵一动不动,近距离看他微垂的睫毛,不知为何,面色稍红了一瞬。
李秀色远远在一旁看着这女二号神色变化,心中不由唏嘘。
不是,这便一眼看上了?《尸舍》作者感情线未免也太随意,好歹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也行啊?
她扭头看去,只见乔吟站在身旁,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面上却没有太大反应。许是方才在饭桌上小道长的话叫她有些失落,眼下倒对别的也不怎么关心。
卫祁在把完脉,只觉隐隐有些奇怪。
顾家其他人面上查不出来便罢了,照理说,若是因为那僵尸所致的邪气入体以至顾茵茵这般严重程度,面上应该有显现,至少印堂会稍稍发黑,脉搏也会随之异样,可为何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道长,我妹妹如何?”
卫祁在收回思绪,摇头道:“无妨。”又道:“方才给顾公子的那一瓶去邪丹可还在?顾姑娘症状较重,先给她吃上三粒罢。”
顾隽依言照做,卫祁在正要起身,却忽而被人抓住袖口:“卫……卫道长。”
卫祁在一愣:“顾姑娘是还有事?”
顾茵茵咬了咬唇,脑中思索一番道:“我吃了这丹药,若是还是不舒服怎么办,你会不会马上便要走了?”
“无妨,小道会先在贵府住下,姑娘只管休息,不必担心。”
顾茵茵闻言,当即甜甜笑了起来,正要继续说话,却忽听开门声响,似有一道红衣身影离去。紧接着,另一道紫色身影也追了出去。
“诶,乔姐姐……”
第28章 礼物
李秀色追至外头, 见乔吟背靠着墙,俨然不是很想再看见屋内光景的模样,不由道:“乔姐姐, 你……”
乔吟长长的眼睫一扇, 倏尔勾起一抹笑道:“没事, 不过是屋里不透气,我出来透透风。”
又道:“眼下无事,我想出去逛逛,妹妹要不要一起?”
李秀色忙点了点头,她晓得女主想要出去散心, 正巧她来了几日,也还没能去街上看看。
顾宅距镇中心处较近, 算是这附近最为气派的一家, 街道上虽比不上胤都繁华, 倒也还算热闹。
两人在琳琅满目的摊贩间穿行了许久, 李秀色正逛花了眼,手里拿着个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忽听一旁乔吟问道:“妹妹是不是对世子有意?”
李秀色一愣,默默将荷包放了回去,随即在心底思忖了番被助攻任务的好处,而后点点头,沉痛违心道:“没错。”
她见乔吟笑而不语,便又佯装叹气道:“乔姐姐也觉得我眼光不怎么样吧?”
此言一出, 倒让乔吟忍俊不禁, 笑出了声。
她道:“世子性子骄矜,虽有时言语刺耳、态度也傲慢了些,却并非什么坏人。”
李秀色没什么所谓地“哦”了一声, 不过听乔吟主动提起颜元今,倒让她突然想起系统所说,女主知道男三的一个秘密……秘密,会是什么呢?不想起倒还好,一想起浑身便如抓肝挠肺地好奇,忍不住都要问出口,却见乔吟忽而停在了一挂满珠坠的摊位前。
她一眼相中了个上镶如意下垂流苏蓝线的玉坠,放在手里掂了一掂:“这可好看?”
摊主是为老娘子,见面前站了个天仙似的姑娘,双眼都看直,见状忙道:“好看好看,姑娘配什么都好看!”
李秀色却瞧出这是男子款式,笑道:“姐姐买来赠与卫道长的?”
“我不过是可怜他腰间缺个配饰,整个人看上去暗淡了些罢了,赠不赠另说。”乔吟轻啧完一声,扭头又道:“李妹妹不如也给世子挑一个回去?”
李秀色愣了愣,她方才全然没有这个心思,眼下一经提点,不由心道这确然是个倒贴的好机会,便当即兴致勃勃挑拣了起来。
只是挑了半天也想不出广陵王世子缺什么,这厮头上挂饰有了、腕链戴着、项坠不少、剑穗也齐了,更别提腰间玉坠一天一个样,全身上下能挂的地方都给这花孔雀挂上了,方圆百里就没比他更能招摇过市的,她要买什么才好?
目光转了一圈,倏尔落到最边处一对极小似水钻般散着淡淡光泽的黑色耳钉上,登时眼睛一亮。是了,倒没注意,他耳上似乎一直光秃秃的?
李秀色再不管这么多,忙抬手一点:“大娘,这对给我包了。”
*
两人买了些胭脂水粉和一些当地才有的特色小玩意,又在外头的酒楼用过了晚膳,这才神清气爽,踏步归程。
冬季日短夜长,此时太阳已然快要落山。李秀色叫乔吟先行归去,自己绕去了顾宅对面的茶馆,寻着了那车夫。
车夫是为面相朴实的大叔,她送了些打赏,再拖他回去给小蚕带个信,顺道将自己在街上给她买的大包小包也送了回去。李家宅院旁有一邻家,小蚕与那几个女眷较好,想来这两天她不回去,小蚕也不会寂寞,若有何事,也能有个照应。
办完了这些,李秀色方才回了顾宅,此时大家都用过了晚膳,回各自房间休息。李秀色便也直接朝着东后院的南厢房而去,被下人指引至自己那间,正要推门进去,却又顿住了脚。
她侧头朝旁边那间看去,隐约能看见透过纱窗朦胧的烛火亮色。
顾隽是个送佛送到西的,整个东院南厢房,一共三间,一间空下来,其余两间便归给了她和颜元今。眼下房里亮着灯,看来那骚包还没睡?
李秀色捏了捏袖中被手帕包裹的一对两枚耳钉,脚下换了个方向,蹑手蹑脚地行至颜元今门前。
她使劲踮脚试图朝门里张望,却什么也看不清,便深呼吸了口气,抬起手要敲门,然而还没敲上去,动作却又顿住,犹豫了一番。
不行,大晚上上门叨扰,会被这厮当成变态罢?
她想起广陵王世子过去“拔舌头砍胳膊”的警告,理智瞬间战胜了冲动,转身便要离开,只是刚走出一步,冷不防却闷头撞上一堵人墙,瞬间痛得“哎哟”一声,身子朝后一跌,袖中的手帕也应声落在了地上。
夜色中,那人靠在墙边,双手抱臂,没什么情绪地低头打量她一眼,哂道:“今日倒是巧,叫我抓着两回毛贼。”
李秀色捂着鼻子,看清面前那人样貌后,登时浑身一激灵:“世、世子!”
颜元今辫尾的铜钱铃铛恰好垂在耳边,腰间环佩叮当,浑身声响都清脆悦耳,唯独开口时端的是比夜风还冷的阴恻恻:“这么晚了,在我房前,鬼鬼祟祟做什么?”
他低头瞧了地上似乎包了东西的手帕一眼,眯起眼睛:“刺杀我?”
“……”
这人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
李秀色忙摇头如拨浪鼓,一面捡起那帕子,一面努力解释道:“不不不,其实,我就是路过。”
“路过?”
颜元今目光朝她身后的院墙瞥了一眼,李秀色见状也差点咬到舌头,说什么胡话呢!这骚包住的可是最内那间,她房间在外,再怎么路也路不到他门口罢!
忙又道:“不不不,其实,不瞒你说,我似乎是迷路了。”
颜元今:?
见他神色越来越危险,李秀色深知没有什么说服力,叹口气道:“好罢,实话实说,我是见世子房间灯还亮着,关心您此趟没有小厮贴身跟着,不知有无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所以前来问问。”
颜元今笑了:“关心?”
李秀色道:“是。”
他盯着她的脸,幽幽道:“为何关心我?”
他是不是还有健忘症?上一回问她为何要见他,她不是已经把话编得很明白了?
李秀色面色颇为感慨地皱了一皱,随后一本正经道:“关心世子还要什么理由,世子懂我对您的一片赤诚之心便可。”
颜元今嗤一声:“起开。”
他站直身子,俨然是要进屋,嫌她挡着门了。
许是这回广陵王世子除了嘲讽外并未有一丝反应,李秀色等了两秒,也没听见那破系统提示情话通关。
她本要乖乖让开,忽而想起什么,忙将手中的帕子解开后朝前高高一递,正好停在颜元今面前。
颜元今低头,没什么温度地瞥了帕中包着的耳钉一眼,看清是什么后,神色一滞,渐生出些凉意。
光泽很好。小巧、简单、没有多余的累赘。
他印象里“那东西”的耳朵上便有一个,不过是银色的,会在深夜里闪闪发亮。
他只见过一次,从此身上任何地方都可以有坠饰,唯独耳朵不行。
“世子,今日我与乔姑娘去了集市,见有这一对物什很是适合您气质,便买了下来。”小姑娘不知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将脑袋稍稍偏了偏,绕过帕子仰头看他,露出一双算不上大却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亮莹莹的杏眼:“您看看喜不喜欢?”
广陵王世子没答,目光落至她的眼睛。
那日在碧云山庄也是这么亮的眼神,充满期待地看他。他总是被夜风吹得神志不清,能够感觉到心中的不耐烦,照理来说眼下该一把将这帕子扔了,再骂一声“滚”,可不知为何却又鬼使神差地停顿下来。
送信、送吃的、卖弄殷勤、无止尽地在面前乱晃纠缠……他最讨厌的事她倒是一一做了个遍。
颜元今开始仔细打量她普普通通的脸蛋,以及额角的胎记,其实说不上太丑,但就是碍眼,碍眼到多看一眼他都觉得生气。
他见过这世间顶顶漂亮的人,乔吟和那顶漂亮的人相比都要逊色三分。也见过和她一样长着胎记的人,这两种都让他厌恶。
为什么人会将胎记长在脸上?为什么要让他看见?
又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颜元今沉默一瞬,听见自己硬邦邦的声音:“不喜欢。”
李秀色一愣。
不喜欢?
……嘶,不喜欢就不喜欢,真没眼光。
李秀色“哦”了一声,将手收了回来,正要让开再将帕子包上,忽觉远处地面上似乎略过什么黑影。
隐约传来“咚、咚”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一下一下,极为规律。
她稍稍探出脑袋,只见颜元今身后远处的走廊内,没有挂灯,黑暗中有一个似扎着妇人髻的模糊身影,正自左向右,慢吞吞朝前行进着。
看那发型,似乎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位稍年轻的姑母?
想来许是起夜,李秀色瞧了一眼便要将目光收回,却又倏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忽觉背后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僵了一瞬,定定看了回去。
月色微弱,洒在廊间。
那姑母眼下脱了白日外袄,只身穿一身全白的睡服,发髻散落一半,侧脸略呈惨白之色,身子立得异常笔挺,双脚紧紧并拢,两手与上身折成直角,伸起,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正朝前僵硬地“咚”、“咚”、“咚”……
一蹦、一跃,一蹦、一跃……
寒风阵阵,气氛陡然阴森,李秀色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世、世子……”
广陵王世子方才情绪不对,眼下思绪飘回,语气中掺了丝不耐烦:“你——”
他想命令她起开,可没等说完,袖子却忽被面前的小姑娘一把紧紧抓了住,皱眉要推开,却倏然发现袖口处发颤,是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第29章 荫尸
“你、你身后——”
她声音也颤巍巍的。
身后?
颜元今放下试图推开她的手, 扭头朝后方看去,只见行廊中漆黑一片,除了廊顶处滋溜爬过的野老鼠, 带落下几粒尘灰, 四下空空荡荡, 并无什么身影。
他收回视线,哂道:“怎么,还怕老鼠?”
李秀色方才因紧张移开视线,眼下看回去,愣愣道:“不对, 刚刚我真的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李秀色正要解释,忽见廊中那“姑母”又蹦了回来, 僵硬地停在原地, 她登时深吸口气:“又来来来了!”
这一回颜元今也听着身后似有“咚、咚”声响, 扭过头去, 倏然一怔。月光下那身影恰是白衣,衣诀随风飘动,浑身散发出一股惨然冷气,犹如鬼魅。
李秀色小声道:“咱们该不是见鬼了罢?”
她说话时正如小鸡崽似地躲在他后头,颜元今察觉她身子似乎凑近了些,险些要贴上他衣襟,不由皱起了眉。
李秀色察觉他反应,忙解释道:“世、世子, 我有点害怕。”
颜元今哂道:“出息。”
他偏头看她拽住自己袖口的手:“松开。”
李秀色生怕放手他便要进屋从而丢下自己, 问道:“您莫不是也怕了罢?”
广陵王世子嘶一声,送给她一个“再不松手这手便别要了”的眼神,李秀色立马咽了咽口水, 乖乖将手松了开。松开的时候还有些后悔,若她方才紧张之时攥的是他的手便好了,握手多亲密,好歹能挣一次任务回来。
松了手,便见颜元今转身,紧盯着远处那状态诡异的顾家姑母。只见她原地僵停了一会,头朝右用力一扭,后脑勺恰对着他们。随后,身子也随着头的方向原地右转,直直地跳走出去。
颜元今稍稍皱眉,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李秀色见状,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跟在后头:“世子等等我。”
他二人与那“姑母”不近不远地保持着一定距离,李秀色走路都恨不得踮脚尖,她瞧那“姑母”一路顺着廊桥朝右跳跃,到分叉口处猛然停顿了下来,似犹豫一番后,又转身朝左跳去,不由奇道:“她是要去哪儿?”
见颜元今没说话,又小声问道:“咱们这么偷偷跟着她,是准备找机会偷袭?”
广陵王世子依旧没说话,只是将手抚上腰间的长剑,李秀色忽想起碧云山庄那一幕,当即惊道:“世子一会上去不是想直接提剑杀了她罢?这可使不得,你没听卫道长说,任何僵尸都——”
“……闭嘴。”
“好的。”
因颜元今的语气极其不耐烦,李秀色没说出口的絮叨便登时憋回了嘴里,乖巧保持了沉默。孰料前面那人却忽而嗤一声:“我摸剑,不是要杀她。”
诶?那是要?
“是考虑要不要割了你这个满嘴废话的舌头。”
“……”
李秀色再也不敢再多嘴一个字,她本身也不是太爱啰嗦的人,不过是眼下过于紧张了些,化恐惧为口水而已。
碧云山庄那回她本是抱着任务失败的必死之心,以及当时头昏脑热急着要救人,加上本来就对游尸的样貌有过心理准备,倒也没觉得太过于渗人。而眼下这个姑母分明是个白日里刚刚见过的大活人,眼下却突然活像个僵尸般可怖,倒叫她浑身鸡皮疙瘩都生了起来。
两人悄声跟着“姑母”一路前行,见她似观察宅院风景一般,走走停停,跳到花园内时,更是连个角落都不放下。
眼下顾家其余人大抵都已睡下,宅中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的声响。
李秀色及颜元今跟着她走了许久,都未见她有彻底停下的意思,心中不免奇怪,照理说若是想伤人,随便冲进哪间屋子便是,为何就一直在各个院子里乱窜?
几乎快要将整座宅院都要绕了个通,“姑母”方向最终拐了个弯。
颜元今眉心一跳。
她是要去……西院?
西院那一小片挖出棺材的空地已被那臭道士设法用府纸团团围住,外圈也绕了白线阻拦别人随意靠近。
顾家人许是因为害怕僵尸,原住在西院的全数搬了出去,只在院门处留了大狗看管。
等等,狗?
还未等他反应,眼见“姑母”正要跳至西院门前,忽听见“汪——汪!”一声。
拴在院门外草丛中的狼犬忽而狂吠了起来,叫声划破寂静夜空,较近的厢房里灯亮了起来,却暂时还未有人跑出。
李秀色闻声步子一抖,那“姑母”则是倏然停在原地,随后,脚尖慢慢转至朝狼犬方向。
她两手笔直,脚下幅度大了些,猛然一跳,竟是要朝那草丛扑去。
颜元今见状,轻一皱眉,快速朝前一跃,便稳稳停在了狼犬面前,恰与“姑母”打了个照面。
他抬手拾剑,堪堪抵上她脖子,再稍稍挑眉:“叫我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月光散下莹辉,可以近距离瞧见这厮样貌,确然与白日里见到的那位是同一人,连上翘的眼尾都一模一样,不过眼下,这眼里倒没了之前的神采,而是两眼如空洞般死寂,黑漆漆一片,没有丝毫的眼白。
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衬得整张脸愈发的白,白得死气沉沉,好似孤魂野鬼,行尸走骨,全然没有一丝生气。
一时之间,倒叫人分不清是个活人,还是死人。
颜元今双眼稍稍一眯,正欲抬手,远处却忽而飞来一柄拂尘,力道极大,直直朝他手中今今剑撞来,他并未闪躲,剑身竟直接被打偏,刺入了一旁墙间。
颜元今面色一沉,回头过来,却见面前这并未有人动她的“姑母”竟忽而原地一个激灵,骇人的双眼倏然一闭,身子竟好似瞬间软下来了一般,倒头朝后载了过去。
蓝衣道士飞奔而至,正将她自后小心搀扶了住,再平稳放至了地上。
广陵王世子一声冷笑:“我当是谁。”
卫祁在抬头道:“世子,这顾家姑母并非僵尸,你若贸然伤了她,要如何与顾公子交代?”
“谁告诉你我要伤她?”
卫祁在闻言一愣。
确实,方才他看见这世子手中持剑,便想也不想将之打偏,并未好好思忖他的动机,眼下见世子这反应,想来确实不是要伤人。
思及此,沉声道:“抱歉,是我小人之心。”
颜元今冷哼一声,并未回应,只朝身后还“汪汪”叫个不停的狼犬皱下眉头:“闭嘴。”
“……”
狼犬呜咽了一声,竟真不出声了。
李秀色离他们这边数步之远,整个人扒着假山边,死都不敢过去。心尚在扑通扑通跳,肩头忽被人拍了拍。
她吓得“哎呀”一声跳了老远,却见身后站着笑吟吟的乔吟,再旁边顾隽冲她微微颔首,而后疾步朝着姑母的方向而去。
乔吟问:“李妹妹为何不过去?”
“……我怕狗。”
乔吟笑了笑,朝那狼犬指指:“别怕。它已被绳拴,你站另一旁,不要瞧它便好。”
说着,挽住李秀色胳膊,似是要替她壮胆。李秀色咬咬牙,便慢吞吞随着过去了。
顾隽行至草丛前,待看清地上躺着的人是谁后,当即讶道:“这?这是……二姑母?”
卫祁在宽慰道:“无碍,顾娘子眼下不过是晕了,睡一觉便好。”
“发生了何事,我姑母为何会——”
还问说完,卫祁在已然道:“这事具体经过,还需得问世子。”
颜元今靠在墙边,并未将今今剑从墙上拔下来,而是百无聊赖地抬指轻敲剑身,看剑身如水波纹般微微颤动,再逐渐归为平静。他闻言只嗤一声,颇有些懒散地朝李秀色方向瞥一眼,再看向顾隽:“问她去。”
“……”
李秀色忙将方才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重述了一遍,略过了她在广陵王世子门前送耳环的事。
顾隽闻言,不由皱起眉头:“你是说,我姑母行为诡异,宛如僵尸,却并未做出何危险出格举动,只在这宅中漫无目的地瞎逛?”
“是。”李秀色认真点头:“逛得我腿都累了,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乔吟道:“这也太过于离奇,白日里见顾姑母还好好的,为何晚上竟变得如此?”
“若我没猜错,”卫祁在半蹲在姑母面前,掀了掀她的眼皮,仔细观察其中的眼白,而后道:“她这般大抵是被‘上尸’了。”
“上尸?”
卫祁在解释道:“也就是常说的中邪,或者具体说是——‘僵尸附身’。”
顾隽当即一惊,脚下显然晃了一晃,好容易站稳,才咳了一声:“道长确定?”
乔吟在旁边瞧他一眼:“怎么,顾公子还不信他说的?”
顾隽摇摇头:“并非,只是僵尸附身这说法是有一些……”他思索了番,试探道:“道长,是这样,就是或许,有无可能其实不过是我姑母白日里受了棺材惊吓,再做了噩梦,而后梦游了?”
“……”
卫祁在:“顾公子说的在理。”
李秀色彻底对这种时候还不信鬼神坚定人设的男二、以及彬彬有礼到丝毫没有原则的男主无语,乔吟则是轻哼一声,扭头道:“卫道长,话题莫偏了,你继续说。”
卫祁在点了点头,沉吟道:“不过这世间能附身的僵尸只有一种……便是荫尸。”
乔吟道:“荫尸?”
她甚是稀奇,这名字倒是第一次听。
卫祁在点头:“荫尸可使尸魂择人入体,操控其人身躯,并在附身期间掠夺该人意识。眼下这附近应当是有一具荫尸,因自身无法动弹,所以窜入了顾娘子的身体。”
李秀色喃喃道:“这么可怕?”
话音未落,却见卫祁在神色凝重:“其实,若说起可怕,荫尸最可怕的还不是‘上尸’,而是——”
他话头顿了顿,忽而迟疑了一瞬,下意识抬头朝顾隽方向看去,沉声道:“而是食其后代,弑其……子孙。”
第30章 名字
众人骇然。
卫祁在收回目光, 缓缓道:“传闻三十多年前师尊度衣真人便曾于照衡山下长河村收过一具荫尸。”
“长河村几户人家日子都过得相对水润,唯独姓赵的一户始终贫瘠,别人顺风顺水, 偏就赵家多病多灾、坎坷不断。”
“赵家有一幼子天生聪慧, 独自进城闯荡。三月后, 幼子归家,却发现家中冷冷清清,七位亲人都凭空消失,圈中的羊也统统饿死,散落一堆白花花的骨头。不仅如此, 家院后山脚处的棺材不知被谁挖了出来,棺中尸骨也无影无踪。”
“幼子便将此事报到了官府, 恰好师尊那时正于照衡山附近云游, 听闻后便赶了过去。到那后, 才发现原来那棺材不是被人挖出来的, 是自己从地中冲出来的。”
乔吟奇道:“自己冲出来的?”
卫祁在点头:“那棺材里放的是赵家的一位老祖宗,这祖宗年老体弱时,行动不便,屎尿失禁,子女嫌之弃之,无人赡养问津,导致他于肮脏环境中活活饿死,死后又被随意埋于地下, 他心中存了怨念, 吸收照衡山山脚下阴气,尸骨上百年不化,从而练作了荫尸。”
“赵家数年来诸事不顺, 便是那荫尸的尸咒作祟;赵家七口人失踪,也是因为荫尸终于出棺,将他们皮肉啃噬了干净,至于圈中的那堆骨头,并非是羊骨,而正是那七人的人骨。若非师尊及时赶到,自其怨念中寻出突破口将之艰难收服,当夜那幼子恐怕也要被吃了。”
李秀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竟这般残忍。”
卫祁在道:“尸骸不安子孙寒,荫尸并不易化,但凡化成,其子孙后代并有七劫之一:易死、易病、易祸、易犯小人、易不作为、易心性歪曲、易不得善终。”
顾隽闻言,久久不语,卫祁在抬头道:“顾公子,若方才令姑母确为荫尸尸魂附身,那小道猜测……”言至此,他朝着西院内望了一眼:“十有八九,便是那一尊。”
又道:“眼下尸魂应当已经窜回了棺中。”
乔吟恍然:“也便是说,西院棺材内的那具,或是顾家祖先?”
李秀色也心中一跳,那它要是活过来,这男二号岂不是很危险?
卫祁在沉吟道:“尚不能断定,还需得明日开棺方可知晓。”
李秀色忽又想起什么,疑道:“可道长不是在棺边周围洒下了黄符,为何尸魂还能跑出来?”
“我白日里不知棺中或是荫尸,那黄符只能暂且削弱棺身凶气,便于我明日吉时开棺,并不能束缚棺中尸魂。”卫祁在说完,又道:“李姑娘提醒了小道,我这便再去加固一道锁魂令,虽只能保险一时,但至少今夜不必再担心碰见这般骇人之事。”
话音落下,便事不宜迟,独自进了院中去。
一旁靠墙的广陵王世子也终于站直了身子,懒洋洋打个呵欠:“聊完了?”
他啧道:“聊完便让让,本世子要回去就寝了。”
李秀色瞧见他模样,像是真有些困了似的,忍不住小声嘟囔:“又没人拦着你。”
颜元今双眼一眯:“什么?”
李秀色连忙朝旁边让了个位:“我是说,世子您走好。”
颜元今轻嗤一声,抬手将今今剑拔了,掌心轻轻一挑,剑身闪过银光,利落如流水般顺着剑鞘落了回去。
他拍了拍手,目光扫了扫面前几人,唇角一扯:“再会。”
顾隽:“昨昨兄慢走。”
广陵王世子头也不回,也没要搭理他的意思。
乔吟朝东院内望了望,见卫道长也快要出来,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罢。”
顾隽点了点头:“我先叫下人将姑母送回房歇息。”
拴在院前的狼犬自从被世子勒令闭嘴,便始终乖巧地没哼一声,眼下能通人性似的,听见顾隽几人要走,双耳便耸搭了下来,依依不舍地半蹲在距离最近的顾隽腿边蹭了蹭脑袋。
乔吟见它模样,也欢喜得很,上前去摸了摸它的头。
唯独李秀色不敢上前,站得远远的,却还不忘称赞:“这青青看上去倒挺有些礼貌。”
顾隽摇头:“这是猴毛儿。”
李秀色一愣:“啊?”
卫祁在摸了摸狼犬的毛发:“它并非青青。”?
“青青是另一个,乃堂兄所养,猴毛儿则是堂弟所养,两只虽为一胎,长相也如出一辙,但青青胆子过小,夜间只能将猴毛儿独自拴在此处。”
李秀色被绕晕了一瞬,意思是,白日里她于前门和西院见着的实际是两条狗?好好的高家大院养这么多狗做什么!
又难免感慨,果然取名字是个技术活,方才顾隽不说她还不觉得,这名字一对比,她瞬间便觉得那青青比这猴毛似乎是眉清目秀、端庄矜持了不少。
还没想完,便见猴毛忽而将头猛然一抬,似知晓她心中在说自己坏话似的,抬头冲她“嗷呜”了一声。
李秀色登时汗毛一竖,转身撒腿就跑:“乔姐姐、顾公子,我先行一步!”
*
李秀色奔至半路上,终于在一道圆门处发现了广陵王世子的身影,他走得很慢,步履却懒散。
许是因为天生身形极好 ,一身紫地金锦襴袍衫愈发衬得整个人身姿俊朗,马尾辫下的烫金铜钱与翡翠铃铛轻轻摇晃,叮叮咛咛,宛如仙乐。
李秀色快步走到他身后,又不能直接超车,想着反正顺路,便也慢了下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月色昏暗,她恰巧能踩着他影子。李秀色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踏上他紧窄的腰身,不由心道,到底人长的好看,影子这身段看上去也不赖,只可惜这性子太讨人厌,白瞎了这张脸。
正报复性地将他影子当肉饼踩,忽见前面那人步子倏然停了下来,李秀色也立即停下。
广陵王世子转过了身,稍稍打量她一眼,语气颇有些不善:“谁准许你跟着的?”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她想了想,诚实地指了指前方道:“世子,我自也不想跟着你,不过不晓得您还记不记得,我也住在那边。”
“……”
颜元今嘶一声:“你不会换条路走?”
这要求着实不可理喻,李秀色摇头:“我就认得这一条路。”
她惭愧道:“您认的路多,要是真不想和我走一道,不如您换一条?”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冷哼一声,不再看她,回过头去继续走了。
李秀色心中暗骂这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阴晴不定,走个路怎么都还碍他眼了。
不过她嘴上不敢说,乖乖又跟着走了几步,忽觉有些无聊,还有些沉默的尴尬,视线落在他身上各处的铜钱上,想着既然要打好关系,便主动开口道:“世子,您为何要在身上安这么多铜钱?我可是第一次见有人连辫子上都要绑了铜钱的。”
看上去奇奇怪怪,许是他长得好看,再加上这些铜钱模样都小巧精致,还显得很有些骚包。
广陵王世子没答,似是压根都懒得理她。
李秀色又将目光放在他腰间长剑上,道:“我听顾公子说,您这剑叫作今今剑,为何要取这名字?”
听上去怪幼稚的。
广陵王世子依旧没吭声,只是脚步快了些,大抵觉得身后头那人有些烦了。
“还有,”李秀色越问越起了兴致:“我听见了许多次,为何顾公子老唤您‘昨昨’?”
她对这个词印象深刻,却一直都还没来得及问顾隽,眼下正主在面前,便忍不住好奇道:“是您的小字?”
广陵王世子面色黑了一瞬。
她刚刚说什么。昨昨?
谁许她擅自将他小字喊出口的?谁给的她胆子?
他等不及便要发怒,又听李秀色忽而叹了口气:“我就没有小字,我爹娘图方便,都喊我色色,乍一听没觉得什么,听久了总觉得怪怪的,显得我这个人很不正经,满脑子都是那种不正经的东西,虽然我确实也算不上正经……”
广陵王世子不耐烦到打算直接拔尖割了她舌头算了,却听她又“诶”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道:“对了,世子,您知道我叫什么吗?”
颜元今脚步微微一顿。
叫什么?
他忽而皱了皱眉,嘶,对,这丑不啦叽的丫头叫什么来着?钦天监监正是谁?姓孙?张?钱?顾隽那厮平常都怎么喊她的,钱娘子?
颜元今天生记性极好,眼下大脑却空白了一瞬,想了片刻,忽而烦躁起来。
李秀色正闷头朝前走着,忽见他步子突然又停了下来。
“我为何要知晓你叫什么?”
他转身,眸色颇有些不屑:“世上丑人这么多,随便谁都要让我记名字?”
他言语刺耳,李秀色早已习惯,眼下倒也没心思生气,只眯眼瞧他:“您是根本就不知道罢?”
真行,这么久了,连个名字都记不住,这骚包怕是压根连尊重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颜元今眼睫压下来:“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将你舌头割了。”
李秀色立马捂嘴。
广陵王世子这才高兴,再次转过了身去,一路清净地行至东院,眼见便要到自己房门跟前,忽听身后道:
“我叫李秀色。”
小姑娘声音很有些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味道:“——木子李,秀色可餐的秀色。您可千万别忘啦。”
说完,又传来“吱呀”一下的开门声,再“啪”一下,原是她先行回了房中。
颜元今原地停了一瞬。
秀色可餐的……秀色?
嘶。
钦天监监正这名字取得可真不够实事求是。
他嗤完,正打算推门进屋,却忽觉脚下踩着了什么,低头一看,门槛前落着一方手帕,帕中恰是两枚耳钉,散着淡淡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