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美味羔羊
柳烟黛听见动静时, 猛地打了个颤。
她这些时候也知道些朝堂政事了,更知道太子是个多不能沾染的人,眼下有人给太子下药, 阴差阳错撞上了她, 她倒是无所谓, 反正她一个已成婚的女人,这辈子得跟周渊渟耗到死,不可能再找别人,就算是没有太子, 她日后也会像是婆母一样养个男宠,但是,别人有所谓。
与太子有关的人, 都会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不管是谁跟太子睡了, 都一定会被当成别有用心的人, 而且, 她又“怀着孩子”, 身后还有周家人盯着,本来就不算是太安稳, 若是掺和上太子这件事里,保不齐还要牵连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影响到他们家的爵位,这才是天大的事!至于太子是被谁害的,她没心思去多想。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万不能被发现!
柳烟黛惊慌的爬起来, 迅速大力的挣开太子的怀抱,穿上衣裳就跑,半点不敢耽搁。
柳烟黛跑的时候根本没管太子——她根本不觉得太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更不觉得太子喜欢她,方才太子那样急迫火热,也不过是因为中了药而已,若是太子醒来了,瞧见了她,说不准还要怨恨她夺走了他的清白之身,把她拉去浸猪笼呢。
所以柳烟黛越跑越快,头都不曾回过一次。
柳烟黛前脚刚跑出五十丈,后脚吴晚卿便捂着胸口上的伤、一路艰难地行过来了。
吴晚卿方才被那一刀划开了衣襟,皮下受了浅浅一层伤,将她惊得几乎晕过去,差一点,她就要被太子砍死了!
而就是这些伤,使她耽误到了现在。
她有想过放弃的,可是,一旦她放弃了,她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花费这么多力气,丢掉了唯一的蛊,太子却还没有得到!
她不能放弃。
吴晚卿想,她得坚持下来,男人不都是见色起意的东西吗?只要她跟太子睡了,只要她有了太子的孩子,太子一定会对她心慈手软的!
所以吴晚卿一路沿着马蹄的痕迹追过来。
等吴晚卿追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树林里一片空寂。
而当她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太子一人赤着身子躺在地面上!
吴晚卿瞧见此景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这是有谁捷足先登了?
她充满恨意与慌乱的目光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没看到。
那个女人都不知道是谁,像是风一样消散在了树林中,只留下了一个昏睡之中的太子。
怎么办,怎么办?
是谁?
吴晚卿疯魔了一样在原地转了两圈,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现在该怎么办?
最后,那双通红的眼,渐渐落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已经是被人用过一遍的模样了,看起来也不再英武,只昏昏沉沉的耷拉着,显然是不可能再用一遍了。
她辛勤栽树,竟然被人摘了果子!
而已经到了此时,她也顾不上再气愤悲痛了,这个时候就算是找到那个跑掉的人也没用了,她要先想办法把眼前的困境解决。
留给她的,只有最后一条路。
——
而太子对此一无所知。
他陷入了一场混沌但美丽的梦。
他在梦境中,见到了柳烟黛。
柳烟黛是一只雪白的羔羊,浑身都是白腻而顺滑的羊脂玉,用力一掐,她便会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那声音像是在江南的烟水中被浸泡过似得,水嫩嫩,甜脆脆的,让人想一口吞下去——他也真的吞了,含着往舌尖吞咽,不管他如何用力都是吞不下去的,只能引来她一声声的叫。
太子想,怀有身孕的女人被这样吞,会不会有奶白的乳汁呢?
他是那样喜欢她,从她含着泪的尾睫到她水波一样颤着涟漪的脂肉,都让他挪不开眼。
直到他渐渐从这种昏睡中醒来。
初初醒来的时候,他还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他一动,便觉得臂弯之中的人也随着他来动,整个人紧紧贴靠在他的怀抱之中。
他处在梦境与现实的模糊地带,以为这是柳烟黛,所以用力将人抱紧。
在他抱紧的那一刻,他想,柳烟黛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没关系,若是个女儿,他可以看在柳烟黛的份上认下,日后封诏公主,他定然不会亏了她,会给她足够的荣宠,就算是不是他亲生的,但也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但她生下的若是个男儿,便只能留在侯府了,他不可能认一个嫡长子回来,但依旧看在柳烟黛的份儿上,他会给这个孩子一个爵位。
只要柳烟黛好好留在他身边,他可以不计较那些过去。
至于柳烟黛的那八个男宠,直接弄死就是,对,还有一个周渊渟,一起弄死,剁成肉糜葬了做花肥就可,他是个和善的人,便不追究这九个人玷污他的贵妃的事儿了。
只要她以后一心一意的服侍他,他可以包容她这点过去,他是太子,坐拥天下,何必跟一个小小的女人计较这些已经过去的事?
更何况,等柳烟黛跟了他,就会知道,他才是全天地下最好的人,其余的八个男宠和一个周渊渟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根头发丝。
他可是太子!日后,等他登上皇位,就是万人之上,能跟他,是柳烟黛的福气。
可他这么一抱上,顿感不对。
梦境中柔软顺滑,贴靠在一起软乎乎的腰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纤细的腰,一手摸下去,能摸到秀亭的腰骨。
太子猛地惊醒。
当时天色已经彻底昏暗,林子里只有月光落下,照亮了他怀抱中“昏睡”的女人。
他一醒来,对方也渐渐晃了晃脑袋,缓缓醒来。
月如眉,浅笑含双靥,抬眸间,靥上飞红霞。
“太子——”吴晚卿赤着身子,使劲儿往太子的怀抱里钻。
她知道太子不喜欢她,但是他们都“睡”过了,而且,在太子昏迷的时候,还那样用力的抱着她,显然,太子对“梦里的她”是十分满意的。
只要太子稍微怜惜她,她就能借着这点怜惜活下去。
在某种情况下,吴晚卿跟白玉凝是一样的姑娘,不能说她们做得不对,只能说,她们渴望通过捷径来解决困境,那就注定要遭受比常人更多的委屈。
但是吴晚卿没想到,当她贴靠在太子怀里的那一刻,太子竟然毫不犹豫的、猛地掐上了她的脖子!
满是粗茧的手掌重重收力,不是吴晚卿能挣脱的开的,她痛苦的张大嘴,被太子单手提着站起身来,夜色之下,太子的脸狰狞的如同恶鬼一般。
“刚才——”太子的手都在抖,他咬着牙问:“是你?”
他梦境中的快乐与满足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屈辱。
没错,屈辱。
他堂堂太子,竟然被一个女人用了这种卑劣的手段给睡了!
他是个男人,虽然不曾有什么“处子枷锁”,但,当他看到吴晚卿躺在他怀中的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被玷污”感。
吴晚卿,这个下贱的蠢货女人,竟然也敢碰他!
他触碰到她身体的每一刻,都觉得无比恶心!
被一个完全不喜欢,甚至厌恶的女人算计、下药、碰触,比杀了他都恶心,他就算是被二皇子提刀杀了,他都不会这样愤怒。
这是耻辱!他以后一辈子都洗不掉的耻辱!他当初真是对吴行止心慈手软了,他就应该把吴家满门都给弄死!
而在他将吴晚卿掐起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又闪过那些梦境里的东西。
不……他明明摸到的是柳烟黛!
那样柔软的触感,那样顺滑的身子,那样美好的记忆,明明是柳烟黛,怎么可能是吴晚卿?
“说实话。”太子咬牙切齿道:“你说不是,孤不杀你。”
“是、是我!”吴晚卿并不知道太子在想什么,她只知道事到如今,她必须咬牙撑住,所以她被掐的几乎要吐舌头的时候,都含着泪说:“殿下,殿下就当是可怜我,我喜爱殿下多年,您留我一命,我定然好生伺候太子,我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二皇子是我表哥,万贵妃,我都可以,他们相信我,我愿意替太子去——”
太子双目赤红的看着她,手掌用力一拧。
脆弱的脖颈发出“咔嚓”的一声脆响,吴晚卿一肚子的浓情蜜意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这样被太子活生生掐死。
她在临死的前一刻,都笃定的认为自己能上位。
她以为太子从来没有过女人,就会对“第一个睡下”的女人有怜悯,亦或者有不舍,而且,她还真能为太子做探子,万家的人不会怀疑她,她是有用的。
她以为这两项叠加,能救她的命,能换成她留在太子身边的底气,但是她不知道,太子这一刻对她的厌恶已经超过了二皇子与万贵妃。
他宁可不要吴晚卿这个棋子,也要送她上路。
他愿意要的人,躲也躲不掉,他不愿意要的人,上来了他真的会弄死,在他这里,只有他想,没有被迫。
而吴晚卿临死前,脸上浮着诧异与震惊,她大概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随随便便的死掉,静美的面容略有些扭曲。
而太子根本没看她。
他一抬手,重重将人扔到了地上,月色之下,那一抹白来回滚了两圈,最后躺在地上不动了。
站在原地的太子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盯着她已经死去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呢?之前的事越想越恶心,让太子恨得都想将吴晚卿剁碎了喂狗。
梦境之中的一切重新在记忆之中蔓延,太子的手虚空的颤了两下,在某一刻,他似乎又记起来了柳烟黛的脸。
在他记忆之中,他好像还吮了柳烟黛,那样的触感,吴晚卿不可能有的。
不可能。
这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不能就这样信吴晚卿的话,最起码,他要自己找一找,试一试。
月色之下,太子像是疯魔了一样在原地走了几步,随后飞快穿上衣服,拖着地上的女尸不见了。
这种扫尾的事儿一般丢给随身的金吾卫去做就行了,死一个人而已,在金吾卫眼里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太子今日自己亲自做了。
他嫌丢人,被另一个人知道他都受不了。
生平第一次,太子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幸而此处是山间,多野兽,尸体丢过去,不过两个时辰就有豺狼虎豹来吞噬,什么都剩不下。
太子这才从山间折返。
他今夜,要去柳烟黛的院中瞧一瞧。
第42章 活生生被搞完了啊!
与此同时, 另一处山林间。
爬了半座山头的刘春雨与林公子终于完成了“你丢手帕我来捡”的这个过程,随后在山间行下,遇到了守在半山腰的柳烟黛。
刘春雨面色羞红, 林公子眼波流转, 柳烟黛腿肚打颤。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 所以都来不及去瞧旁人的脸色,相见后匆忙说上几句场面话,就往山脚下行过去。
他们已经在山上耽搁太长时间了,眼下天都已经黑透了, 等到下山的时候,都担心会被自家主母责骂。
幸而他们是三个人,若是只有刘春雨和林公子, 那就说不清了,现下三个人一起, 还能推脱说是在山间走错了路, 绕到现在才出来。
刘春雨愧疚的看了一眼柳烟黛, 她知道, 柳烟黛是被她拉来的,若不是陪她, 柳烟黛也不必等到现在。
思虑间,刘春雨挽住了柳烟黛的胳膊,她们两人亲亲蜜蜜的走着,后面的林公子则退后了两步。
大陈男女大防,就算是彼此都有意撮合, 但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最起码要过了礼后,他们才能私下里见上一面, 今日刘春雨与林公子这样私下会面相处,已经是违背礼法了,故而要十分小心的隐瞒。
他们三人到山脚下的时候,山脚下的帐篷已经搭建好了,帐篷四周都立起了火把,照着整个营地,一群奴仆们在烤炙抓回来的猎物,帐篷分为几个宴客的大帐篷和各家的小帐篷,大帐篷里夫人们带着各家公子姑娘们饮酒宴客,十分热闹,小帐篷里是各家累了的公子姑娘们在休息。
还有一些公子们在帐篷四周比射箭,一些姑娘们聚在帐篷外面捧着暖酒杯说话——若有人不喜欢营地,也可以回到山脚下的大别庄园去住,当然,所有人都不想回去。
这样热闹的、新鲜的围猎宴,寻常在长安哪里见过?
这其中有些姑娘是庶女,日日在府内谨小慎微,行个礼、说句话都要思前想后,从来没被嫡母带出过门,这是头一回出来参宴,十几年见到的人都没有今日见到的人多,一时间都宽松了几分规矩。
眼瞧着这整个营地里的人都在歌舞升平,他们三个在人群中便不是很显眼,而且,他们三个虽然回来的晚,但比他们还晚的还有呢——其中十几个公子还在林子间夜猎,尚未归来。
各家夫人又都聚在帐篷内吃酒,醉意一翻上来,都来不及管下面的孩子们,只当他们有私兵跟着,出不了什么事去。
没人发现他们走丢、也没人大张旗鼓的找,这可是好事。
三个人都默契的分散开,按着家徽和官职排序,悄咪咪的寻回了各自的帐篷里。
帐篷不小,与寻常时候居住的卧榻差不多大,里面先铺了一层软牛皮隔潮,后铺了一层厚厚的波斯地毯,最后再以早就准备的木箱子叠放成床榻,上面铺上厚厚的锦缎绸被,再摆上一个矮案,用以煮茶饮茶。
用以宴客的大帐篷和各家各户的小帐篷都是姜夫人筹备的,但是帐篷内的各家摆件却都是自家自带的,侯府的东西都好,下人们伺候的都格外细致,主子也少,不像是旁的人家,需要与自家的夫人姑娘们挤在一起,柳烟黛的帐篷独她一个歇息,安稳的很。
柳烟黛回了她的帐篷里后,腿脚酸软的倒在床榻间。
帐篷寂静,其内矮案上点着一盏油灯,豆大昏黄的灯火在桌案上摇摇晃晃的亮着,柳烟黛也睡不着,只大脑放空的瞧着头顶上的帐篷。
帐篷上有绣出来的红色羊毛毡花纹,说是从西蛮那头传来的细羊毛,她看不出什么区别,只觉得头脑发昏。
她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血肉也酸软的厉害,但这都不算什么,更难受的是胸口。
之前在树林的时候,太子在药效上,狠狠地吮了她,她的胸口上一片淤红,现下还有些酸痛。
她初经人事,许多东西都琢磨不透,之前只是隐隐在话本上瞧过,现在真的试了,才知道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人像是被刺穿了,疼中又夹杂着酥麻的酸,浑身都热,燥,现在过了许久,也觉得身上还残存着那种凶猛的冲撞感。
眼下这个条件,柳烟黛怕人瞧出来什么不对,不敢叫人出去“打水沐浴”,只能自己忍着,想着明日回了大别庄园再沐浴。
再一想今日太子的事,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她。
她跑得也足够快了吧……
柳烟黛想起来之前太子的样子,就觉得心惊肉跳,正是后怕之时,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柳烟黛心头一惊,心说不可能是太子找上门来了吧?她才刚从床榻间坐起来,便听帐篷外头传来了小丫鬟的声音。
“启禀世子夫人,夫人请您回大别庄园一趟。”帐篷外,小丫鬟的身影在火光下明明暗暗,语调尊敬道。
柳烟黛的心立马提起来了。
她面上佯装镇定,但实际上手心汗都出来了,她这时候才来得及问上一句:“婆母在何处?”
小丫鬟便低头回道:“回世子夫人的话,夫人本也是在这吃酒的,后吃酒吃晕了,嫌这边山间夜潮,便回了大别庄园去,也怕您在这儿待得不舒坦,便唤您一道儿过去。”
柳烟黛听了这丫鬟的话,直觉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儿。
她婆母吃酒能吃晕吗?而且这里也不潮,更像是个要带她回去的理由。
柳烟黛自己也是刚发生了件乱事,所以心里提心吊胆,她心想,婆母突然叫她回去,难不成是突然间发现了?
柳烟黛也不敢言语,只硬着头皮随着丫鬟一路从扎着帐篷的营地回了大别庄园。
夜间山路难行,本来只该有两刻钟的距离,但是因为是夜路,硬生生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到大别庄园的时候,柳烟黛前脚刚从马上下来,后脚就瞧见婆母正叫人收拾马车。
大别庄园内,几个私兵手里高举着火把,十几个丫鬟匆忙收拾箱子,秦禅月站在马车前,一张艳丽的面上带着几分冷意。
柳烟黛心惊胆颤的走过来行礼,心里揣着一肚子不安。
今天的事——要不要跟婆母说呢?
柳烟黛像是做了错事儿的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去瞧婆母。
眼下夜色沉沉,秦禅月还穿着白日间那一身涟涟红衣,只是神色瞧着十分难看。
婆母瞧见她来了,神色淡淡点头,道:“府里有些事,我得先赶回去,你若是想留下,自己留下玩儿也行,顺带替我向姜夫人赔礼。”
宴会之中中途离席,说出去不大好听,好似是对姜夫人有不满似得,容易被姜夫人乱想。
柳烟黛听了这话赶忙摇头道:“我不留下,我陪婆母一道儿回去。”
她自从树林里见了太子之后,到现在心里一直都惶惶的,哪里敢自己留下?婆母这边一搭线,她立刻就要也跟着走。
“也好,我便遣个嬷嬷去给姜夫人赔礼,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秦禅月闭了闭眼,心想,将柳烟黛一个人留下她也不放心,还是一道儿带走为好。
——
就在方才,她还在席间吃酒的时候,她留在长安的私兵偷偷寻过来,说是长安那头出事儿了。
二皇子与周驰野两人对头之后,不知道商量了什么,当时他们是在茶楼内的,四周都有二皇子的探子守着,外松内紧,秦禅月的私兵也没敢靠近,只在私下里藏着看,所以并不知道二皇子与周驰野到底谈了什么。
这些私兵们只瞧见两人言谈过后,周驰野回了侯府,而就在当晚,周驰野趁着今夜她不在,偷偷翻入了她的厢房之中,在她的妆奁柜子最下面的暗格之中放下了一些东西。
这妆奁柜子之下的暗格是秦禅月存放一些地契之类的地方,因为地契太多了,所以她很少去细细翻查,基本上几个月都是不会动的,除非到了要用大笔银钱的时候。
至于周驰野放了什么东西进去,私兵也不知道。
他们这些下面做事的都当时怕出了什么差池担待不起,也不敢私自打开,只先将信儿送到了秦禅月这里,交由秦禅月定夺。
秦禅月是没想到周驰野的动作这么快,时不我待,她当晚就得回去一趟,瞧瞧她这二儿子究竟做了什么事来。
既然是受二皇子的挑拨,那一定是与大皇子,与镇南王,与现在的局势有关,太子暴戾恣睢心机似海,二皇子唯利是图阴狠毒辣,两兄弟斗来斗去,一直没个结果,二皇子在这个关头对着侯府下手,一定也是孤注一掷。
一提到现在的政局,秦禅月便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烧。
上辈子秦禅月死的时候,太子失去了镇南王后,一直在被二皇子打压,但她临死都没见到太子的下场,更没办法重重还给二皇子一击。
而现下,秦禅月终于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将上辈子二皇子害了她养兄的仇报回去了。
不管二皇子要做什么,她都要鼓起劲儿来,狠狠打回去才是!
秦禅月满心斗志,自然也没发现柳烟黛的不对。
她的儿媳妇在一旁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磨蹭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低下了脑袋,乖巧的回了一声“好的婆母”,然后半点脾气没有的爬上了马车。
当侯府的马车晃晃悠悠离开大别庄园的时候,太子还在山间销毁痕迹。
当时夜色已深,太子冷着脸将尸体剁碎了喂野兽,然后将衣裳烧了。
夜间昏暗,明明暗暗的火光吞噬着吴晚卿的衣裳,也照亮了太子那张阴鸷冷冽的脸。
他将所有痕迹都清除了之后,连回到营地去都等不及,直接在山间找了条溪流,脱了衣裳就在薄秋里下了溪水间冲洗。
薄薄的月色从头顶上落下来,照在流动的溪水间,照出流动的泠泠色光,也照在了太子的身上。
太子脱净衣裳后,拿起衣裳里的哨吹动,呼唤金吾卫来,随后下了水。
太子常年练武,身形高大,胸肌饱满,浑身都是古铜色的肌理,这是他日以继夜,千辛万苦熬炼出来的,他对他的身体本来很满意。
可现在,他对他自己这副身体无比厌恶。
因为他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身上的痕迹。
他的肩膀上还有一个被女人咬过的牙印!
更可恨的是,他的身下,还沾着一些血迹。
太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暴怒失控过后,就是极度的理智,他之前不肯承认这个人是吴晚卿,现在看到这些血迹,顿觉脑袋发晕。
他八成能猜到,这是女人的处子血,既然有这个血迹,就不应该是柳烟黛,毕竟柳烟黛连孩子都有了。
所以,那些记忆,真的是他混沌时候的幻境吗?
他真的被吴晚卿得手了?
一想到这个事,他就觉得恶心。
太子站在冰冷的河水中,只觉得愤怒在翻滚。
他真是……真是太便宜吴晚卿了,他便该将人大卸八块,折磨致死!当他瞧见自己下面的玩意儿的时候,都有一种将它剁了的嫌恶感。
这嫌恶感一涌上来,他就想杀人,但是不可能杀他自己,要杀,得杀吴家人。
他妈的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他本无意清算吴行止的家眷,政斗后不报复家眷是朝野中人的底线,但吴晚卿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吴家人不死绝,他半夜醒来都要抽自己两巴掌。
在溪水里洗浴的时候,太子难免又想到了柳烟黛。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中药之后的幻境,是他的梦的话……
太子的手在流动的水流之中虚虚的抓握,似乎回味起了那美妙的感觉,但当他想起来这些的时候,又觉得身下那东西十分恶心。
这种巨大的、无法压抑的嫌恶感让他甚至无法面对他自己,看见自己的反应,他竟然不觉得有什么欲念,反而一阵阵想吐。
他之前还不死心,想去找柳烟黛看一看,但现在一见到自己身上的血,他就没了去找柳烟黛的勇气。
这血,不可能是柳烟黛的,而是那个恶心的女人的。
想到此处,太子心口都跟着绞痛。
他这一生,斗过偏心的父皇,打过野心勃勃的皇弟,算计过阴损毒辣的万贵妃,无数人压他,他都不曾低过头,却不成想,在今日,被一个女人打的抬不起头来。
太子站在冰冷的溪流中,疑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只剩下一个半软不萎的皮囊。
好好一个龙精虎猛的太子,活生生被搞萎了啊!
第43章 废物东西,叫你中药!
“呕——”
是夜。
山间大路中, 柳烟黛趴在马车内的床榻间,正睡着呢,突然间一阵反胃, 她趴在床榻上呕了两下, 但什么都没呕出来, 只有一阵酸水涌出来,被手帕盖住。
她这是怎么了,也没乱吃东西呀,难不成是饿的?
不应该呀, 上马车之后她吃了不少婆母给她备的肉干呢。
迷迷糊糊中,柳烟黛抬头往外头看。
彼时她正睡在马车的床榻内,山路略有些崎岖, 马车不稳左右摇晃,她透过车窗往外看, 能透过纱织车窗瞧见外面挂着的月亮。
寒风吹动树影, 马车檐下挂孤灯, 月色摇摇晃晃, 车向长安行。
此时正是月上三竿时,他们正连夜赶路, 得一日半的时间才能回去。
算起来,他们今夜夜间出发,大概是后日卯时左右到长安。
柳烟黛便安安稳稳的趴下又睡了。
她还能睡一整天呢。
柳烟黛和秦禅月两人前脚刚离了山中,后脚这山里就乱起来了。
起因是夜间宴会散后,众人都回帐篷内休息, 而这个时候,吴夫人才发现自己的女儿一直没有回来。
吴夫人大惊之下,匆忙去寻了姜夫人。
姜夫人最开始并未慌张。
每年办围猎宴都这样, 一些公子姑娘们不曾来过山间,不知者无畏,来了山间就乱七八糟的走,而山间广阔,人一钻进去,转瞬间就会失去方向,所以一些人难免迷失。
“莫着急。”姜夫人有条不紊的安排人下去找,还安慰吴夫人:“不过半夜便能寻回来了。”
而吴夫人一直提心吊胆,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旁人不知,她还不知道她那个女儿吗?吴晚卿的性子,心气儿高,自大自傲,年纪又小,以前家世好的时候,一群人捧着她,就叫她觉得自己了不得了,那张脸瞧着小家碧玉,但实则很有主意,旁人说她还不肯信,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以为自己能逆风翻盘,但实际上……
吴夫人叹了口气。
等吴晚卿到了她这个岁数,对什么都看透了就知道了,哪有什么人是与众不同的?都是血肉之躯,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就连当初吴行止想上位,都得将自己正妻休了呢,她凭什么就能什么都不付出、直接白日飞升?少做些不靠谱的梦吧!
因此,吴夫人格外不安心。
之前她带着吴晚卿出来,就是因为觉得这山间僻静,事儿少,且躲开了长安里的太子,能让吴晚卿静静心,可谁料,今日太子莫名其妙的也出现在了这山里,谁知道他们会出什么事儿?
越想吴夫人越担忧。
而随着时间流逝,一旁的姜夫人也从镇定自若到略有不安。
这怎么一直没找到呢?
姜夫人因为要筹办宴会,所以特意雇佣了一群对这大别山十分熟悉的小厮来干活儿,这群人对大别山最熟悉了,怎么现在都没找到?
姜夫人正着急着,那群小厮们来回话了,不管是谁,都只有三个字:没找到!
这可完了呀!丢人了!
姜夫人匆忙跟着吴夫人一起找,找了半夜,连带着别的宾客都给惊醒了,姜夫人和吴夫人挨个儿问过去:“可有人瞧见了吴姑娘?”
大部分人都没瞧见,但是有一小部分人是瞧见了的——这一小部分,就是跟着太子骑马而去,后来替太子捡箭的那几位公子。
他们亲眼瞧见,这位吴姑娘是随着太子离去的,但是,这几位公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没有一个人说“看见了”。
今日吴姑娘丢了,与他们无关,但是把太子供出来,就跟他们有关了。
聪明人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所以姜夫人和吴夫人都没寻到线索,只能在这山间乱转。
结局自然是找不到。
大别山并不算是大,但是藏下一个小小的人也不是什么问题。
自家宴席上平白无故丢了一个人,姜夫人也是急的满嘴上火泡,连着一两日都没去管什么宴会,忙的是天旋地转,日夜不分,吴夫人更是眼前发黑,有心想要去问一问太子,但是又不敢,只能日日的哭。
她这女儿,是死在了外头,还是不甘她配的婚而逃掉的呢?
吴夫人没有答案,她只能在心中期盼是后者。
而太子根本懒得管这些乱事儿,柳烟黛和秦夫人走的当夜,太子也连夜从这大别山中离开了。
在这里的每一息,都让太子无比恶心。
太子离开这座山的时候,其实都恨不得把这座山给烧了,也幸好吴夫人没有跑到他面前来追问,不然他保不齐直接当场动手了。
——
一日半后,正是卯时初,柳烟黛和秦夫人的马车已经回到了长安中。
晨起的长安热闹极了。
薄秋之下,气寒风冷,昨日又落了一场小雨,更显秋凉,长安城门口的人都裹紧了衣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雨后的长安街道被冲洗的干干净净,露出长年累月磨损的花岗岩,马车行在其中,车轮发出整齐的辘辘碾压声响。
一进城来,街道上什么车都有,城门口守着各种早起进城的人排队,侯府的马车举着家徽牌子,一路不曾排队,马车直入长安城。
长安城的城池修建成了一个超大的正方形,其中以街道分成各个坊市,要去那个坊市,都得行过直挺挺的道路,一路行到坊市前去。
坊市里也有专门的司市管理,每个坊市内如果出事,都会由坊市之内的司市背责,前段时间,一个坊市里的老婆婆为了让自己儿媳妇生儿子,去外面花高价买了一锅蛊药回来,药给儿媳妇喝了,儿媳妇当晚就没了,事儿闹大了,被缉蛊司的人抓到,老婆婆一家入狱全砍了,司市也被全家流放去了南疆。
大陈是采用坊市连坐制的,有时候,就算是不是亲戚,只是近邻,都要因此而倒霉。
马车哒哒经过各个坊市,最后终于到了长平坊。
长平坊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家家户户相临,侯府位置在长平坊的街首,要从街尾一路行车过去,行到最前方。
秦禅月前脚刚回到长平坊,后脚就有人特意出来看了一眼。
特意出来看的这户人家,是周家的人。
周家人远远在街头巷尾瞧见了秦禅月的马车回来,又赶忙折返周府去报信儿。
自打秦禅月用“柳烟黛”有喜的消息留下了爵位之后,周家人对秦禅月和柳烟黛便格外在意——之前秦禅月带着柳烟黛去山间参加围猎宴的时候,周家人背后就没少嘀咕。
一个孕妇参加什么围猎宴?围猎宴都是要骑马的,保不齐孩子都颠儿没了去。
眼下他们人回来了,自然要回去再嘀咕一番。
侯府的马车一路哒哒走过,倒是不曾在意周府人的消息,他们眼下只在乎侯府那头。
——
秦禅月的马车还没到侯府呢,这信儿就先一步传回到剑鸣院的周驰野的耳朵里了。
当时,周驰野正在院中练左手剑,白玉凝在一旁给他们的“孩子”绣小衣,偶尔周驰野练得满头大汗转头间,便能瞧见白玉凝坐在廊檐下的水莲花面圆凳上,一双眼浓情蜜意的看着他。
秋日飒飒,略冷,而娇妻的眼眸是最温暖的绸缎,一瞧过去,就觉得自己被包裹住了,秋日的风,便也不冷了。
周驰野心头燃起了一阵阵的暖意,与此同时,心底里更滋生出了几分野望。
他过去的时候浑浑噩噩,手废了,人就也跟着废了,好像是一辈子站不起来了似得,自然也不曾去练剑,而自从与二皇子相见了之后,他突然间又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还有机会站起来!
这种力量促使他开始练左手剑,让他又捡起来了这些时日丢下的功夫。
废了个右手,但他还有个左手!旁人以为他不行了,他迟早还能再站起来!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前途有望的时候,不需要旁人来督促,他自己都会咬着牙,使劲儿的往上面爬。
周驰野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行的废人,他只是被秦禅月困在了这个大坑里了而已,当他又一次奋发图强的时候,说不准就能爬出去呢?
那清俊挺拔的少年郎似乎焕发出了勃勃生机,一转头,瞧见心爱的姑娘的时候,他忍不住走过去,用宽大的右手掌轻轻摸过她的脸。
他的白玉凝,杨柳风柔,海棠月淡,无论何时,他只要瞧见了她,就几乎要融化到她的柔情里。
“玉凝。”周驰野念着她的名字,一双眼像是能滴出水来,那样温柔。
“我很快就不会让你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他垂下眼眸来,目光划过白玉凝手里的小衣,眼眸里闪过几分痛惜。
他的玉凝,为了回来找他,竟然要撒这种谎,往身体里塞那种可怕的东西,只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心如刀割。
“很快——”他低声说:“很快就可以了。”
等他彻底掌控了侯府,白玉凝就再也不用受这种委屈了。
白玉凝转而贴靠着他,紧紧抱着他,无声地用自己的拥抱来支撑他。
她不需要言谈,但她的爱意却从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身体里泄出来,紧紧包裹着周驰野,让周驰野感受到一阵爱的力量。
不管他是落魄还是风光,只有他的玉凝一直跟着他。
只有他的玉凝。
“别着急。”白玉凝用自己的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手,轻声的唤着他:“夫君定能一展宏图。”
他们二人相拥时,外头来了通报的小厮,两人缓缓拉开距离,同时看向门口的小厮。
白玉凝回府以后,没少跟府内的小厮施恩,她知道侯府的人心里都瞧不起她,但是没关系,她就擅长在恶劣的土壤之中撒种开花,在她的坚持不懈与周驰野的助攻之下,她还真笼络来了几个人给她跑腿。
门口的小厮正在向白玉凝和周驰野通风报信。
“启禀二少爷,白姑娘,夫人带着世子夫人从城外回来了。”小厮道:“马车还有一刻钟便要进府门了。”
白玉凝和周驰野都是微微一顿。
他们两人同时对视了一眼,眼底里都是担忧。
这围猎宴按常理来说,应当办上几日才对,但秦禅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不是他们走漏了风声?秦禅月这次回来,会不会打乱他们的计划?他们要不要提前筹谋?
不过转瞬间,两人眉眼间便过了几个眼神,都在想秦禅月突然回来是为了什么。
“不必担忧。”最后还是白玉凝先开了口,她轻声道:“不会被发现的。”
二皇子的事情他们瞒的很紧,除了他们两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秦禅月更不可能知道。
周驰野缓缓点头,道:“你先歇着,我去迎母亲。”
母亲到底是为什么而回的,只管来问问便是。
说话间,周驰野便从剑鸣院行出,绕过长廊花阁,直奔侯府正门而去。
周驰野前脚刚到侯府正门,后脚便瞧见几辆高头大马的马车从街道的尽头行来,马蹄踏着清晨的泠泠辉光,一路行到了侯府门口。
马车停下后,驾车的马夫拿来脚凳摆好,须臾,马车被人自里面推开,从中走出了一位丰腴高挑的夫人。
夫人艳美,自马车间被日头一照,似是玉人般熠熠生辉。
周驰野瞧见了这道身影,赶忙低头行礼道:“见过母亲。”
秦禅月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由着丫鬟扶着下马来,语调平缓的“嗯”了一声。
眼见着秦禅月行过他,周驰野才敢直起身子来,他跟在母亲身后,有心问一问“母亲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又因为做贼心虚,而怕太过明显,所以不曾问,而是趁着秦禅月进了府门之后,问了跟着秦禅月一道儿回来的嬷嬷。
“母亲这么快回来,可是宴席上有什么不舒坦的?”他问。
嬷嬷也不敢议论主家的事,只低声道:“老奴亦不知晓。”
周驰野左右瞧瞧,顺手给嬷嬷塞了点银子,道:“嬷嬷,你知我也是担心母亲。”
那嬷嬷收了银钱,这才低声说道:“说是夫人跟姜夫人闹了点矛盾,便先回来了。”
周驰野松了一口气,又瞧着秦禅月神色自然,没有要找茬的意思,周驰野心底里的那根弦就又松了松。
至于柳烟黛,跟着秦禅月回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书海院打水沐浴。
周驰野之前上书海院求助过,后被拒之后,就再也不踏入书海院了,所以就不曾来柳烟黛这里打探消息,只自己一个人折返回了剑鸣院。
他心里有一点侥幸感在作祟——嬷嬷都说了,是因为跟姜夫人闹了别扭才回,且,瞧着母亲这般平静,应当不是为了他的事情回来的。
如果母亲真知道他跟二皇子暗地里有勾连,怎么会这么安静?定然早就来收拾他了。
所以,母亲一定是没发现。
至于母亲为什么回来……周驰野想不通,干脆不想了,左右母亲脾气大,稍微碰见什么不满意的事儿都要甩脸色,跟人家吵架拌嘴的事儿还少么?
至于他藏进去的东西,母亲估计也找不到,但是他的计划要推进了,最好这几日就来做,免得夜长梦多。
周驰野带着满肚子的心思离开了。
而周驰野离开之后,秦禅月强忍着没露出来什么异样,一路如往常一般度日,直到到了晚间,她才细细的查过自己的柜子。
妆奁柜子下面的暗格如往常一样好好的摆着,秦禅月细而又细的挨个儿翻过去,终于在其中找到了周驰野放的东西。
是一卷人名谱,在人名谱后,详细记载了一些字数和官职。
秦禅月初初拿到的时候没有看出来是什么,但是仔细思索之后,才惊觉,这是一份买官表,其上的人名多是在边关的武官,这些武官,又多是镇南王的手下。
这一份东西如果被捅出来,会被旁人认为,是秦禅月仗着镇南王的权势收钱卖官。
秦禅月当时坐在矮榻上,瞧着这些东西,活生生冒了一层冷汗。
自古以来,收受贿赂、买官进爵这种事儿都是压不住的,甚至比蛊祸更盛行,面上瞧着是抓不到,但是一旦被捅出来,是要全家灭门流放的大罪。
她手里的这一份名单,就算是假的,但是如果真的被发现,谁又能相信呢?
谁能相信她的亲生儿子要来害她呢?
这一刀,能将秦禅月和镇南王一道儿砍死。
秦禅月在秋日间,活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手脚都觉得冰凉。
她拿着这张人名谱,心里开始筹谋起来。
她该怎么办?
秦禅月几次想直接把这人名谱给烧了,又硬生生忍耐下了这种冲动。
这是一场危机,有可能将她和整个镇南王府都断送进去,很危险。
但是,危机往往伴随着机遇,二皇子想要他们死,她也想要二皇子死,现在二皇子出招了,还被她抓到了狐狸尾巴,摧毁证据反而是下策,她应该有更高明的做法才是。
秦禅月在这种时候,突然无比想念她的养兄。
她的养兄瞧着少言寡语,但在朝堂上从来都不曾吃过亏,他算不得多狡诈,但是却比她更熟悉朝堂,更知道该如何操作。
可是现在,她的养兄还在昏迷,现在没办法帮上她。
而除了养兄,在朝堂上,她还有什么助力呢?
原先周家也算是一个,但是自从周子恒死了之后,周家和侯府开始竞争爵位,秦禅月就用不上周家的力了,而且,周家和侯府还不一样,侯府是坚定的太子党,周家那头却是在两边游离,这样的一个周家,是不可能帮她跟二皇子斗的。
周家都不行,其余的一些普通交好的人家更不行了,涉及到这种吵架灭门的大事儿,就算是亲兄弟俩都要掰,更何况她们只是普通的泛泛之交。
秦禅月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影,最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来。
老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二皇子的仇人也不少,她为什么要绕开这么一把最锋利的刀呢?
与虎谋皮,有些时候,也是好事。
秦禅月冷着眉眼盯着手里面的东西看了片刻后,最后将这东西安然无恙的放回去,又派了个人,想方设法去联络太子。
二皇子来害侯府,是为了间接制衡太子,根源还是在太子身上,她一个后宅夫人扑腾不出来什么,不如直接喊太子来。
只要太子入了局,她这边就胜券在握了。
——
夜色下。
秦禅月这边派出去的人一路直奔太子之处而去。
秦禅月的人将信儿递到太子面前的时候,太子正在病重。
素日里神挡杀神的太子自从山间回来了之后,突然就病了,躺在榻间竟然就起不来身了!午夜梦回间,似是有梦魇缠身,睡一会儿都会惊醒,那脸色白的,比那漆纸都白!谁瞧见了心头都是“咯噔”一下。
东宫之人都被太子这样给吓坏了。
当初先皇后病逝的时候,太子掉了两滴眼泪,擦一擦脸,转头就继续跟万贵妃干,那时候都不曾病过!皇上常年不喜东宫,太子一直处在高压之下,却从不曾在意,顶着万般压力依旧游刃有余,前两年太子遇刺,心口上中了一箭,太子眼睛都不眨一下,自己当场硬生生拔出来了,连麻药都没上啊!围观者都看的后背发麻,太子却没事人儿一样站着,整个东宫的人都当太子是不倒战神,谁能料到,太子不过是去山间打了个猎,回来怎么就不行了啊!
太子不能不行啊!太子不行他们可怎么办啊!
这病来的突兀,整个东宫的属臣急的团团转,围着太医问了好几圈,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会儿说“心胸郁结”,一会儿说“忧思过重”,就是说不出为什么。
更有甚者,给太子把脉之后,竟说太子这是被人气的,但是也说不出是被谁气的,反正就是活生生被气成了这般。
众人心思慌慌的时候,侯府那头送来了消息,说是秦夫人私下里求见。
这消息送到太子榻前时,太子虚弱的爬起身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秦夫人,明日见。”
夜色之下,宫殿内烛火晃晃,太子用力擦过额头上的汗,一字一顿道:“在此之前,找个理由,把吴家人全家流放了。”
“全家!”
东宫人应声而下。
等东宫人都出去了,太子泄力一般倒在床榻间,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手几次在半空中握拳,最后实在是忍不了,一拳捣在了自己身下。
废物东西,叫你中药!
——
伴随着一声痛哼,太子弓起身子的瞬间,也觉得胸口那股闷气散了不少。
自我的惩罚和身体的疼痛终于让太子有了片刻的松懈与舒爽,大概人憋闷的时候总爱这样惩罚自己。
随后,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太子又一次梦见柳烟黛。
梦中的一切都那样美,以至于太子第二日早上醒来的时候,又气的捣了自己一拳。
——
清晨,东宫。
晨曦初升,琉璃瓦上的脊兽被晨曦照出明亮的光泽,随着东宫里爆发出一阵摔杯掷盏的碎裂声后,太子面色铁青的自东宫而出。
东宫殿前守着的宫婢匆忙低下头行礼,生怕触太子霉头。
长安天子所居之处名为紫禁城,其布局类似一个缩小的长安,也是一个方块一个方块镶嵌在一起,拼凑成一个紫禁城。
太子自东宫而出之后,直奔今日与秦夫人约好的地点而去。
他想知道,秦夫人寻他有什么要事。
第44章 柳烟黛根本就没怀孕!
清晨, 侯府。
秦禅月一大早便拉着柳烟黛出门游玩,赏戏吃茶。
柳烟黛这一日困倦的厉害,睡也睡不够, 吃也吃不够, 也不知道婆母是哪里来的气力, 硬拖着她起了身,来了乐舞坊,进了一家叫闻曲苑的戏院来听戏。
这戏院极大,一进去都是各种表演用的舞景, 最大的戏楼分上下两层,秦禅月带着柳烟黛来后,叫柳烟黛自己在一层看, 她则入了二层雅间。
秦禅月这一趟来,只是拿与柳烟黛来看戏做了幌子, 实则是想与太子见面。
这戏楼明面上是外人的产业, 实际上是太子手下培植的党羽, 看似这地方乱糟糟的, 实则外松内紧,秦禅月一路走过来, 瞧见二楼雅间起码蹲了四个人,顿感安心。
她要与太子在二楼见面,所以柳烟黛被留到了一楼——涉及到政治,秦禅月不敢让柳烟黛掺和,这小丫头片子现在跟人宅斗都斗的半生不熟, 更别提政斗了。
还是让她好好看戏吧。
但柳烟黛今日实在是困顿,到了一楼后,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低头裹着锦缎,趴伏在暖手炉旁,半睡半听的趴着。
——
等太子乔装后,行过戏园子,从戏楼后门行进来时,正瞧见帷帐桌椅之外,一楼大堂的正中央,柳烟黛抱着手里的暖手炉,困困顿顿的瞧着戏。
她今儿穿了一套泠粉色的兔毛大氅,上镶的白毛裹着她圆嫩嫩的脸蛋,其内搭了一套雪白浮光锦的夹棉长裙,粉白交映之间,头发挽成一个圆嘟嘟的花苞鬓,其上簪了一圈南海小珍珠,瞧着鲜嫩极了。
从太子的角度瞧过去,能看到她白白粉粉的脸蛋,像是一颗荔枝。
当她偏过头,无意识的张开粉嫩的唇瓣时,隐隐让太子瞧见了一点鲜嫩的、亮晶晶的小舌。
太子瞧见这舌头的时候,只觉得后背一紧,脑海中突兀的浮现出了一些破碎的画面。
玉山摇晃,樱唇微启,白泠泠的羊脂玉,关节处泛着粉——
太子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分明不是柳烟黛,但他怎么会一直想这些?
他只是中了春药,又不是陷了迷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完全不正确的记忆?
太子面色铁青,阴晴不定的在廊柱后站立,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这些混乱的思绪,随后一路上了二楼雅间。
他需要先见秦夫人。
这些情情爱爱往后挪,他得先来办正事。
太子绕过廊檐,一路悄无声息的踩着台阶上了二楼,瞧着神色如常,只是在进入雅间之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一次又一次的落到柳烟黛的身上。
而柳烟黛,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慢悠悠的啜饮,热茶清香,温热的茶水顺着喉管滑入腹中,让人觉得浑身都跟着暖起来了,再拈一块摆好的红枣糯米糕点,顿觉满口生香。
柳烟黛一下子不困了。
她美滋滋的嚼着糕点,昂着脑袋看戏,偶尔还回头扫一眼婆母在哪儿,没扫到,她也不四处乱问,而是乖乖回过头,继续看戏。
戏台上演的戏是名叫《豪宴》,戏台上的人唱的正热闹时,突听戏院外传来一大堆喧哗声,似是有人打砸闯入。
戏班子里的班主匆忙去拦,但外头的人有备而来,硬是动刀动枪,一路冲进了戏园子之中。
太子暗地里藏的人没有敢直接动手,倒不是打不过,是怕暴露身份,毕竟这家戏园子面上只是一家普通的戏园子,若是真冒出来几个绝世高手,被人深挖出来与太子有关系,这一家暗桩就废掉了。
而闯进来的这群人,与今日的太子也没什么关系,而是冲着秦夫人来的,太子的人也犯不着急着出头,只是匆忙将消息送到二楼。
消息才刚刚到二楼,外头的人闯了进来,几乎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随之一起冲入戏楼。
戏楼外的人冲进来的时候,柳烟黛也回过头望过去。
她不知道是谁来了,只是听见声响瞧瞧而已,结果这一回头,竟然瞧见了一些熟人。
这一群闯进来的人,为首的竟然是周家的人,是柳烟黛的叔父,叔母,和几个堂哥。
也就是周子期和顾夫人。
柳烟黛瞧见他们的时候,并未意识到危险就是直奔着她,亦或者说是直奔着她与秦禅月而来的,还愣愣的看着。
估摸着是想,叔父和叔母来这里做什么呢?
而周子期和顾夫人两人行进来,一眼瞧见柳烟黛,眼睛瞬间亮起。
那目光,就像是狼突然见到了鹿,恨不得冲上来直接把柳烟黛吃了。
周子期尚能压抑一下,但顾夫人却忍不住,立刻指着柳烟黛喊道:“把她抓住!”
顾夫人这一指一喊,眼瞧着顾夫人身后的丫鬟婆子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柳烟黛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她连忙站起身来往后躲。
秦禅月正在这时候匆忙自二楼间行下来。
她今日特意来与太子私下见面,两人商讨的事才谈到一半儿,太子的人便进来说,周家的人疯了一样往戏园子里打,眼瞧着是奔着秦禅月来的。
太子知晓了这事儿,并未因此而对秦禅月动怒,但是太子也不好现身,他此次出行都是一路瞒着人的,不能被人知晓,特别是不能被二皇子的人知晓,所以只能让秦禅月一人出来处理。
只盼望这件事能快点解决,不要牵扯到了太子才是。
秦禅月心中暗恨,一方面是觉得大事被打扰,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在太子面前丢了人,两相一叠加,让她胸口内火气更胜。
若是因为这件事,让太子对秦禅月印象不好,失了谋划,秦禅月得将周家人生吞活剥了。
因此,秦禅月自二楼台阶间下来时候的,周身都凝着一股子杀气。
打到她脑袋上来了,找死是吧!
“站住!大哥大嫂这是在做什么?”秦禅月从台阶上行下来,腰胯间都拧着一股子要扑上去抽人巴掌的力气,前话训斥奴仆,后话则直逼问周大人与顾夫人。
“无缘无故闯我包下的戏院,又来捉我的儿媳,不若直接将我也捉去,送到金銮殿,叫圣上来断断分明!”
天知道这对夫妻发什么疯来?
秦禅月这辈子没当过怂人,任谁平日里瞧见她都要让上三分,昔日里顾夫人虽然与秦禅月是妯娌,但是从不敢与秦禅月争锋,更没在秦禅月手里面讨到好,以前见了秦禅月,不是心里紧绷,就是后背发虚,说一句话都要反复斟酌,但唯独今日,顾夫人觉得自己底气十足。
她今日,有胆量跟秦禅月正面干上一回!要退,也该是秦禅月来退!
眼瞧着秦禅月气势汹汹的奔过来,顾夫人抬起下颌来,一脸趾高气昂道:“秦夫人若敢去,我自是要请的,不止要请你,还要请周家的长老一道儿去!瞧瞧你为了爵位,都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秦禅月逼过去的脚步一顿,艳丽的面上闪过几分诧异:“爵位?”
她这几日忙来忙去,都将爵位的事儿翻到九霄云外去了。
柳烟黛还没“生”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这群人急什么爵位?
秦禅月拧眉道:“爵位又如何?我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眼瞧着秦禅月与顾夫人针锋相对,一旁的周子期慢慢退后两步,做旁观者状——他们周府一贯盛产“聪明人”,别人冒出头来争夺利益时,他们都会躲避起来,在其后坐享其成。
顾夫人浑然不知自己夫君这点小算盘,她是在为周家争,更是在为她的三个儿子争,所以她上前一步,掷地有声的说道:“当日,你说你儿媳有孕,我等不曾多想,只当是你们侯府还有后,但谁能想,这竟是你骗我们的!是你为了留住爵位的手段!”
听了这话,秦禅月心中一紧。
这件事她做的隐蔽极了,是谁出卖了她?
但不管是谁出卖了她,她都不能承认,眼下正是烈火烹油,谁松了口,谁就要被丢到油锅里炸上一遍,炸的酥香可口,被对方吃个一干二净,所以她决不能松口。
“胡扯。”秦禅月当即反驳道:“妖言惑众!胡说八道,来人,将世子夫人保护好,我看看今日谁敢动世子夫人!”
秦禅月的私兵应声而出。
但是,她这一趟来为了掩人耳目,只带了区区几个人来,但周家人这边却不同,周家带了一堆人来。
周家人好不容易抓到了秦禅月的把柄,哪里肯松手?他们甚至都不肯等到秦禅月回府,而是直接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就是要把这件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秦禅月的儿媳根本就没怀孕!这爵位该是他们周家的!
其实有些时候,大户人家争爵位、争地产,跟村子里面悍农抢地是一样的,换了个阶层,但本质不变,真到了动真金白银的时候,谁都不会要脸面,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撕开来,叫旁人评评理。
眼见着秦禅月派人将柳烟黛围起来了,顾夫人也不着急,她既然敢来,自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
就算是摸不到柳烟黛,她也有法子证明柳烟黛根本没怀孕!
只见顾夫人一抬手,后面便有人让出一条路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被众人拱卫到前来。
秦禅月定睛瞧了过去,正瞧见一张熟悉的、惨白的脸,穿着一身不大合身的书生袍走过来,在薄秋的天气里被冻的瑟瑟发抖,一见到她眉目凌厉的看过来,对方便向她露出了一个凄惨的、暗含怨恨的笑容,颤巍巍的叫她:“母亲。”
竟然是周渊渟。
这些时日来,周渊渟消瘦了不少,瞧着人也颓然了些,和之前宴会上出现的翩翩公子大相径庭。
自那一回,在宴上周问山袭杀众位公子、所有人被迫承认一起陷害了周问山之后,周渊渟就被秦禅月丢到了乡下的庄子里,秦禅月一直以为这个人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被周家人找到了。
秦禅月脸上的诧异太明显,让顾夫人捕捉到了,顾夫人那张面上便浮现出三分得意来,下颌都高高抬起来,讥笑道:“秦夫人没想到吧?你以为“怀孕”这种事儿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吗?起码还得来个男人来呀!”
所以就算抓不到柳烟黛,他们也可以抓周渊渟啊!
不只是秦禅月没想到,就连站在人群之中的周渊渟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被周家人找来。
他被秦禅月丢在庄子里后,再也没能回到侯府里。
最开始,他也期待秦禅月会将他带回去,他一封信一封信的写过去,身上的伤口渐渐结痂、长好,隔壁的屋子结了蜘蛛网,天气一点点变凉,寒风每日侵扰他的心口,时间在一点点溜走。
他每一个夜里都是含着期待睡的,第二日醒来时,又陷入了无限的痛苦里。
母亲还不曾派人接回他。
为什么?
他无数次的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是做错了一些事,但是这些事,值得母亲彻底放弃他吗?
不应当啊,秦禅月是他的亲生母亲,秦禅月不应该偏袒他吗?
就像是过去无数次一样,他欺负白玉凝,秦禅月偏袒他,他故意弄伤周问山,秦禅月偏袒他,她都偏袒他那么多次了,为什么这一次不行呢?
但是他又不甘心相信母亲真的会不找他,所以他一边难受,一边期盼。
他带着这样的痛苦,费尽心思,终于等到了府里的回信。
他欣喜若狂。
但是,他得到的却并不是要接他回去的消息,而是赵嬷嬷的警告。
赵嬷嬷说,夫人没打算让他回去,叫他老实一点,不要惹怒了夫人,安安生生的留在庄子里吧。
周渊渟浑身的血都凉了。
赵嬷嬷是秦夫人的左膀右臂,既然赵嬷嬷都这样说了,就说明,秦禅月真的没打算让他回去。
他的母亲,真的想让他一辈子,留在庄子里。
他如何能受得了?
周渊渟使劲了浑身解数,想要从那庄子里逃离,但是却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面的鸟,无论如何扑腾,都飞不出去。
他百般绝望之下,只能尝试着给周府写信。
他母亲放弃他,但他还有大伯,他还姓周啊!
他的母亲要关废他,他的父亲已经病逝,他只能往自己的另一方亲族去使使劲儿了。
写信过去的时候,周渊渟心里其实十分忐忑。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周氏的人与他们并不亲近,甚至父亲早早就跟他说过,说父亲与现在的周氏当家人,周子期关系并不和睦。
因为他们早些年的一些争斗,所以现在侯府和周氏之间关系往来比较少,周渊渟这一封信也是走投无路之下才送过去的。
但是他没想到,他一封信过去之后,周家立刻就派人来了,并且私下里与他会面。
他这才知道,在他父亲死去之后,府上生了很多事。
一是二弟开始重新站出来主持侯府的大局,眼下侯府只有他一个次子顶着,外人都说,侯府要将身家传给周驰野,二是白玉凝竟然被接回了府里。
三是,白玉凝和柳烟黛竟然都怀孕了!
竟然都怀孕了!
白玉凝怀孕了便罢了,柳烟黛他却是一次都没碰过,柳烟黛从哪儿怀的孕?
周渊渟听了这些消息,反复和周家的人确认,周家的人自然也觉得奇怪,便反问他为什么在意这个,双方一对消息,周家的人才知道,原来周渊渟和柳烟黛根本就没圆房。
既然没圆房,那柳烟黛就不该有孩子啊!
这样细细想来,柳烟黛这孩子也确实来的突然,周府的人前脚才刚上门说要爵位,后脚柳烟黛就怀孕了,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也就是说——柳烟黛根本就没怀孕!是骗他们的!
周家人惊闻此大事,一时之间都不敢闹大,而是私下里商议了对策。
既然已经得知了这件事,那就绝不能任由爵位溜走,所以他们决定闹个大的。
将周渊渟接过来,拿周渊渟做人证,然后直接打上侯府去,当众揭穿柳烟黛根本不曾怀孕的事儿,叫侯府将爵位还回来!
作为回报,周府愿意养周渊渟,甚至,他们愿意去让周渊渟继续参加科考,若是没考上,他们还愿意去给周渊渟请个小官来做。
这样,周渊渟日后仕途尚在。
周渊渟听了这消息,并没有迟疑多久,他只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立刻就答应了。
因为他已经是被母亲放弃的弃子了,侯府虽然有蒙荫,有银钱,有人脉,但是都落不到他身上来,既然落不到他身上来,他又何必处处受母亲的桎梏呢?
他宁可去投身到周家去。
最起码这样,他不必继续日日被关着压着,他还能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范围里,给自己搏出来一条血路来。
所以,当周家让他来的时候,他痛快的跟着来了。
当他在这种情况下,以一个“敌人”的身份来看见母亲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痛快。
他欣赏着母亲面上难以掩盖的震惊,像是在欣赏一个漏洞百出的敌人。
母亲放弃了他,而他,却用自己的方式又站在了这里。
他有即将报复回去的本事!
思索间,周渊渟上前一步,道:“母亲,事已至此,你还不认错吗?”
而秦禅月也在短短数息之间调整好了姿态,并且给了一旁的私兵一个眼神。
那私兵向后退了几步,转而偷跑出去,准备去搬救兵。
秦禅月则打算继续跟周家人磨蹭时间。
她确实没想到周家人能把周渊渟拉过来,但没关系,就算拉过来了周渊渟也没用。
她死活不认便是!等到她的救兵到了,她非得把周渊渟一巴掌打死!
“周渊渟——”秦夫人念着他的名字,神色冷厌道:“你先前伤了自家兄弟,犯下大错,被留在庄子里,眼下自己私自跑出来、在这里与周家人一道儿胡言乱语,现下竟然要让我来认错?我错就错在没有在先前当场打死你!”
她以为,把周渊渟关在庄子里,就足够报复周渊渟上辈子对她的冷待了,但现下想来,她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这儿子就该直接弄死,叫他跟那对方家母子一起埋葬!留着,定然是个祸害。
周渊渟并不在意母亲的威胁。
眼下,是他占据了主动权。
他的目光从母亲的身上划过,随后落到人群之中的柳烟黛的身上。
柳烟黛本来正吃着美食呢,突然瞧见事态急转,险些没将自己噎晕过去,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一句话都不敢说。
几个私兵围着她,她心里还一阵阵发虚。
眼下周渊渟的目光刺过来,柳烟黛立马将脑袋低下了,她根本就不敢看周渊渟。
她肚子里哪有什么孩子啊?柳烟黛想,别看她肚子是不小,但是里面只有酱牛肉小糕点牛乳茶烤猪蹄泡奶饼啊!
她对此心知肚明,周渊渟更是清楚。
瞧见柳烟黛这幅姿态,周渊渟心底里更多了几分恨意。
这柳烟黛,素日里装的对他多么柔情蜜意、情根深种,结果一转头,竟然都不肯帮他说话!他和她是夫妻!是此生相伴的人,他对她那么好,在认清楚白玉凝的错处之后,他开始不断的补偿柳烟黛。
可柳烟黛呢?竟然跟着母亲一起假装有孕骗人!
周渊渟只觉得心里更恨,这种恨意催促着他,迫切的逼着他,让他想要做出来点什么!
只见他高高昂起头来,与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声说道:“今日,我要与诸位说明,柳烟黛入府之后,因与我感情不和,我从不曾碰触过她,她至现在,还当是处子之身!定然不可能有孕!她之有孕,不过是我母亲为了爵位硬扯出来的!”
“若是诸位不信,我们还带了大夫来——大可以当场验明正身!”
当周渊渟的这一声吼落下来时,一楼的众人们神色各异。
秦禅月心头骤沉,柳烟黛两眼昏昏,剩下的周家人们则是各有各的兴奋。
顾夫人甚至上前两步来,隐隐想要冲上前去将柳烟黛抓过来验明正身,但是瞧见秦禅月那脸色,怕挨巴掌,又忍住了。
而在二楼的太子听了这话,身子一僵,足足好几息都不曾有什么动作。
他像是尊被封印的石雕,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慢慢的挪向二楼雅间的窗口。
第45章 这孩子谁的啊?
雅间的窗户是木制的, 极大,能并肩站下五六个人,专门用以听戏。
站在二楼雅间窗旁, 目光划过木制窗柩, 自上往下看, 一楼的舞台、人群,都一览无余。
自周渊渟喊出这一句话后,局势顿时一片混乱,下面的人似乎都是蠢蠢欲动, 太子的目光掠过所有人,直直的定在了柳烟黛的身上。
柳烟黛都快怂完了,手心后背都是汗, 现在面前要是有个地缝她肯定直接跳下去,粉白衣裙裹着她白嫩嫩的脸, 像是一朵在风中扑簌簌的芙蓉。
太子本不该离这般近的, 他能瞧见下面, 下面的人也同样能瞧见他, 他的身份不易露面,但他控制不住。
与二皇子的争斗, 与秦禅月的谋划,朝堂间瞬息万变的局势与草蛇灰线的伏笔,勾画半日的算计,都像是风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掠过,被打的形影消散, 什么都不剩下,他的脑子里一片虚无的空白,只僵硬的杵在窗旁, 旁观着这一场撕扯中的,唯一的芙蓉。
周渊渟喊出这句话之后,一马当先,带着人开始直逼柳烟黛,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路了,周家人将他从庄子里带出来,就是为了让他撕开侯府的遮羞布,他不能退缩。
只有证明他自己的价值,他才能得到周家的帮衬。
而一楼的争端在此刻开始无法控制。
周渊渟带人逼近柳烟黛,私兵自然要去挡,柳烟黛则怕的一个劲儿往后缩。
当时她就站在一排排的桌椅之间,眼瞧着人群混乱,她想往婆母身侧去跑,但是一转身,就被身后的桌椅绊倒摔了一跤,她“哎呦”一声扑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引来周遭一片惊呼。
秦禅月当时是真急了,想要冲过去扶起来柳烟黛,但她人手少,她身上那点稀松平常的功夫也打不过什么私兵,被两个人拦下,只能束手无策的干着急。
一旁的顾夫人倒是瞧准了机会,赶忙推了两个药娘过去,道:“去给世子夫人好好瞧瞧,她到底怀没怀胎,定要实话实说,可别冤枉了世子夫人!”
两个药娘提着药箱直奔柳烟黛而去,地上的柳烟黛还没爬起来,她们就将柳烟黛扶起来,两只手一起抓握柳烟黛的手腕号脉。
说话间,顾夫人又看向秦禅月。
眼瞧着大局已定,顾夫人心思痛快极了,她的目光环顾四周,最后得意的落到秦禅月的面上,挑着眉、似是想说些什么话来讥诮秦禅月。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周子期开口了。
这位一直旁观的周家家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妻子先闭嘴。
就算是他们占据上风,也不能真的将秦禅月惹恼了,这做人还是要留一线的。
他硬挤出来一脸猫哭耗子假慈悲的面,与秦禅月道:“二弟妹,渊渟那孩子说的胡话,我是不信的,但是为了咱们侯府的清白,咱们还是验一验,若是渊渟说错了,我这个做大伯的,定然不会宽纵他。”
周子期这个人与周子恒是一样的奸诈,别人脸皮都撕破了,他再上来粉饰太平,言语间不动声色把所有问题都丢给周渊渟,试图让秦禅月去更恨周渊渟一些。
见秦禅月面色铁青,周子期还又补了一句:“当然了,女子怀孕,本就不是易事,除了这孕妇本身以外,旁人也是不知道的,这世子夫人又年幼,说不准是为了爵位骗了二弟妹,也怪不得二弟妹呀。”
“哎呀,咱们可是一家人,这爵位给谁不是给嘛,倒是这小世子夫人不懂事,叫咱们大费周章了。”
他把锅甩在周渊渟身上还不够,顺带还主动提秦禅月找了理由,日后秦禅月大可以说“我是被世子夫人骗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假怀孕”,以此来洗白自己,只将罪责丢到柳烟黛的身上。
他这算盘敲得噼里啪啦的响,没点歹毒的心思还真的琢磨不透。
秦禅月听的直深呼吸,咬牙回道:“不可能,你们都被周渊渟骗了,他只是想忽悠你们把他放出来,再利用这件事来中伤我而已。”
丢柳烟黛是不可能的,这事儿是她一手办的,没理由把柳烟黛丢出去替她受罪,要怪,也只能怪她这个当婆母的安置不妥当,连累了柳烟黛。
她一眼环顾四周,心想,斗到了这个程度,已经绝不可能认罪,一会儿不管这群人说什么,她都绝不可能认。
她要咬死柳烟黛怀孕这件事,就算是这两个药娘真的诊出了没怀,也是她们故意设计陷害,到了这种时候,嘴得跟骨头一样硬。
而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一旁的顾夫人生怕来不及踩上秦禅月一脚,忙不迭的催着一旁的药娘们道:“世子夫人身子如何了?”
被两个药娘抓在手里的柳烟黛脸色惨白,几欲昏厥。
一旁的周渊渟得意洋洋,胜券在握。
而那两个药娘面色也是不怎么好看,听闻顾夫人来问,那两个药娘“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道:“奴婢不敢言谎。”
看这两个药娘吃了屎的表情,顾夫人更兴奋了,她一挑眉,道:“带你们来就是让你们说实话,怕什么!说实话!”
说话间,顾夫人还生怕旁边的人听不到,指着那两个药娘道:“这两位药娘,可不是我们周家的人,而是从咱们长安的草药司里借调出来的,教养他们的老药娘可是在宫里伺候过公主皇后的,定然不会言谎!”
顾夫人早就猜到了秦禅月会说“这药娘是你的人”之类的话来说她污蔑,所以她特意动了点关系,从宫中借来了人。
沾上了宫里的关系,她不信秦禅月还敢说她污蔑。
而那两个跪在地上的药娘,跟着狠狠一咬牙。
这一场夺爵之争,她们俩也是被卷进来的小虾米,她们身无官职爵位,上头的药娘把她们俩派出来,也是因为拒绝不了周家的要求,临行之前,把她们送出来的药娘说了,只要不说谎就行,别的,她们都别管。
千万千万不能说谎,这是她们唯一保命的办法,唯一!
那两位药娘对视一眼,低下头道:“回夫人们的话,这位世子夫人身怀有孕,脉象浑厚有力,应为男胎,怀孕时日尚浅,不好推算,算来,应是不足一月,具体时日却不好推算。”
一般诊脉,都是推算不出准确日子的,最多最多模糊的推一推大概,而柳烟黛和太子睡的那几日,距离她宣布怀孕的日子也不到半月,寻常人很难诊断。
而且,这个胎儿似是也有一丝奇怪,脉象强到不似一般胎儿,简直壮如牛犊,平生仅见,看起来更像是吃了什么药才有这样水准的孩子。
但这话,一旁药娘们也不敢说。
他们大陈别的没有,就是稀奇古怪的药多,南疆那块地方,什么东西都产,而这群女人为了生孩子,也是什么药都敢吃,紫河车都是轻的,外头那些无良奸商也是什么都敢卖,谁知道这位世子夫人为了怀孩子吃了什么东西?
她们未免惹火上身,所以都没有言语异处,只掷地有声的说了两字:“有孕!”
反正有孕就是了,别管是什么孕!人家就是有了!
这两字也落下来,满场的人都跟着寂静了一瞬,一双双眼都瞪大了,生怕错过一丝丝细节。
一阵秋日薄风吹过,似乎带来了几丝凉意,让在场的周家人都跟着打了个寒颤,特别是顾夫人。
方才顾夫人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这是宫里的药娘”,“绝不可能言谎”,结果一转头,这回旋镖就扎在了顾夫人自己脖颈里,直接来了一个“如鲠在喉”,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脸面颊都涨红。
二楼的太子手指一用力,险些将窗柩捏碎去。
周子期更是一脸的震惊诧异,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这对夫妻对视一眼,面色顿时都微微铁青。
怎么还真怀了?
他们倒是没质疑药娘,因为这药娘不可能出错。
当时周渊渟和他们保证的时候,简直信誓旦旦,说柳烟黛绝不可能怀孕的,他们也是信了周渊渟的话,又被爵位所诱惑,才会下这么大力气搞这件事,结果现在,柳烟黛居然有孕!
再一结合方才秦禅月说他们被周渊渟骗了的事儿……他们该不会真被周渊渟给耍了吧?
一时之间,顾夫人和周子期都觉得自己丢了大人。
这对夫妻后悔至极,一旁的秦禅月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别说他们震惊了,就连秦禅月都跟着震惊了。
此时此刻,秦禅月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这孩子谁的啊?
而下一刻,这句话就被人一字不差的吼出来了。
“这孩子谁的啊?”周渊渟一张俊俏白皙的面都涨红了,指着柳烟黛的手都跟着微微发颤。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他跟柳烟黛虽然做过一段时间的夫妻,但是这段夫妻简直如同没做一样,他们甚至都没亲过面!
现在柳烟黛怀孕了,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他怎么可能认啊!
这简直比母亲不要他了给他的打击还要大!
他被戴了绿帽子啊!
周渊渟像是疯了一样冲向柳烟黛,似是想要质问,吓得那两个药娘飞速逃开。
柳烟黛当时呆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根本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以为她要完了,计谋被拆穿了,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呆愣愣的站在哪儿站着,可是谁能想到,这两个药娘竟然诊断出她怀有身孕。
怎么可能呢?柳烟黛茫然地看着她自己的肚子。
她虽然是……但是,那也就是两日之前的事情呀,而且就那一次,怎么突然就中了?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到的只有柔软的肉肉。
这里面就揣了一个小孩儿吗?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柳烟黛瞧见周渊渟扑了过来。
她已经完全被吓愣住了,心里是想躲的,但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作,只眼睁睁的看着周渊渟神色狰狞的扑近。
而就在这时,秦禅月提着裙摆冲过来了。
她刚才就想冲过来,被顾夫人暗示几个私兵将她的路死死堵住了,现在,一但证明柳烟黛有孕,这些私兵又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就没人能拦住秦禅月了。
秦禅月就像是一匹脱了缰的烈马,对着周渊渟的面便冲过来,抬手便是狠狠地一耳光!
这一耳光几乎要抽出爆裂声,抽的周渊渟“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撞翻了一众桌椅。
周渊渟这段时日被关在庄子里,备受折磨,不止精神气儿散了,人也消瘦了不少,瞧着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哪里比得过秦禅月啊?
只见秦禅月云淡风轻的甩了甩手,道:“先将世子夫人带回府去。”
说话间,她没再看地上的周渊渟,而是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周家人,道:“待腾出了空闲来,我再去周家,问问周家的列祖列宗,该如何惩办今日之事。”
虽然秦禅月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赢的,但是既然赢了,就一定不能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周家人背后给她找麻烦,她一定得当面狠狠打回去才行。
老话说得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她越弱势,别人越会来欺负她,别管里面有没有东西,人就得高高撑起来架子。
听见秦禅月的话,顾夫人和周子期的脸色都是一片铁青。
顾夫人心里其实还不服,她很想说上一句“周渊渟都不认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周家的种”,但是看着周渊渟脸上的巴掌印,没敢说。
她怕下一回这巴掌落她脸上去,秦禅月这个疯女人,平日里就是个无理搅三分的人,这要是真让她拿上道理,她能翻天去,这个时候还是少说两句为妙。
更何况……是不是亲生的,这谁能说了算?大陈也确实有“滴血认亲”的说法,但是那也得等孩子生下来再认吧?现在孩子还在肚子里呢,谁能滴血认亲去?
顾夫人这边怂的不说话,而一旁的周子期更是立马开始甩脱关系。
他道:“当初这事儿也是渊渟写信来,向我这个当叔父的请求,我才过来帮扶他的,今日一看,既然是周渊渟胡说八道,那我们便不掺和了——明日,定当登门赔礼。”
眼见着他们棋差一招,那就别纠缠,立刻认输退场,这样损失最小。
话说完,周子期生怕秦禅月纠缠不休,当场拉着人就走,连地上的周渊渟都没管。
之前周渊渟信誓旦旦的和他们保证说柳烟黛没怀孩子,他们才会拼出来脸面,跑来堵秦禅月的,现在好了,脸面没了,爵位也没捞到,周渊渟是惨,但是他们更惨!他们那里还会管周渊渟呢?现在他们不转头去报复周渊渟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周家人果断把周渊渟甩回给了秦禅月,任由秦禅月去泄愤,只期望别牵连他们就好。
周家人跑掉的时候,心思都很复杂,来的时候趾高气昂,走的时候垂头丧气——偷鸡不成蚀把米呀!哎!
而周渊渟被周家人抛下的时候就心知不好,他也想跑,但是失去了周家这座靠山,失去了那么多私兵保护,赤手空拳的他有什么用呢?
他不过转瞬间就被秦禅月派人抓回来了。
眼下秦禅月话都不愿意和他说一句,摆了摆手,就让人将他带走了。
周渊渟知道,经了今日之事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站出来了!
所以周渊渟撕心裂肺的喊:“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我——唔唔!”
他被秦家的私兵捂着嘴,直接带到了马车上,上了马车之后,秦家的私兵将人团团捆好,顺带一瓶药掐着脖子就灌下去了。
在他出卖秦禅月和柳烟黛之前,秦禅月都没打算要他的命,只想让他对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让他在庄子里老死,给他一个还能继续活下去的机会,算是她最后的一点仁慈,但周渊渟一次又一次逼到她的面前来,她干脆斩草除根了。
这玩意儿就当没生过得了。
马车上的周渊渟大概也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潦潦草草的死掉,在马车前行的那一刻,他尖叫着喊出:“娘!娘!我错了,娘——我错了!”
秦禅月当时正扶着柳烟黛上另一辆马车。
听见这动静的时候,她淡淡扫了一眼那辆马车,脑海里面浮现的却是在上辈子,她在冬日里活生生冻死的场景。
那时候,他也不曾这样喊着“娘”啊。
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讥诮,随后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马车本来有两辆,秦禅月和柳烟黛两人一人一辆,现下一辆给了周渊渟,另一辆则坐了秦禅月和柳烟黛两人。
马车宽敞,她们二人各自坐在案后一边,靠在墙壁上喘息。
她们婆媳俩一上马车,都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马车里的檀香静静地飘着,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安宁气息,让人有短暂的缓和感。
方才在戏楼里,两个人后背都是冒了一层虚汗,眼下才一到安全的地方,都是觉得身心俱疲。
而事到如今,柳烟黛也不敢再有任何隐瞒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偷偷靠近婆母,跟婆母道:“婆母,我肚子里这个——”
秦禅月神色淡然的挥手,道:“婆母知道了。”
柳烟黛微微瞪大眼,道:“婆母知道了?”
她还没问一句“婆母怎么知道的”,就听秦禅月道:“不就是怀了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管这个是谁的孩子,从现在开始,我们都咬死了是周渊渟的孩子。”
周渊渟活不过今日了,等周渊渟死了,这世上就是死无对证,谁也不能冒出来说“不是”。
至于这孩子的亲爹——
秦禅月拧眉,看向柳烟黛肚子,低声问:“是那七个里的哪一个?”
她问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能啊,又微微狐疑的说:“还是旁人呢?”
不应该啊!
她挑男宠的时候,其实都很小心了,专门挑了那些吃了秦家军的药的、还没成婚的干净男人,既没有别的情愫纠缠,也不会留下子嗣,是标准的男宠选拔人物——这要是放到外头的小倌馆里,都能当上头牌!
不孕,是男宠最好的嫁妆。
他们秦家军其实在外面都有阉狗军的名声,说怀不上就真怀不上,柳烟黛现在能怀上了,就一定不是秦家军的事儿。
但是,旁人的话……
秦禅月盯着柳烟黛的目光越发凝重。
她这段时日从来不曾拘着柳烟黛,柳烟黛想去哪儿都行,她对柳烟黛管束的少,在秦禅月没瞧见的时候,柳烟黛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眼下,秦禅月心里一阵阵发紧,她问:“不是有妇之夫吧?”
这可不行,就算是个贱奴,也好过有妇之夫啊。
“不是。”柳烟黛吞吞吐吐,不太敢说出来太子的名讳,她有一种预感,这话一说出来,婆母一定会生气的。
太子的干系太大了。
她越是在长安久待,越明白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
她现在有一种孩子闯祸了,但不敢说的感觉,干脆一狠心,说:“就是,就是那一天,跟婆母去参加宴会,婆母先走,我在席间喝多了,然后忘了,忘了是谁。”
干脆不承认算了!柳烟黛想,反正太子也是失去了意识,不知道她是谁,她不如也跟着装傻,假装自己不知道。
秦禅月听的脸都涨红了,当即破口大骂:“谁家的公子,不长眼是吗?竟然敢——”
她把她这辈子知道的难听话都骂了一遍,但是心底里也知道这个人是揪不出来了,只暗恨道:“被人欺负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柳烟黛支支吾吾,低声道:“我们都喝醉了,他好像也不是故意的。”
柳烟黛是亲眼瞧见那时候的太子的状态的,他也是一副不能自控的模样,当日的人如果不是她,就是一头母猪,太子估计都会下手的,所以她除了有点震惊害怕被牵扯以外,并没有什么浓烈的厌恶。
至于委屈嘛……午夜梦回她想起来的时候,还真有那么一点。
因为太子真的有点快,她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的吞了,什么味儿都没咂摸出来,事后想想,只觉得遗憾。
哎……堂堂太子,哎……
不过,太子也不是全然没用的,您瞧,这眼下弄拙成巧,她还真的有了孩子。
“你这孩子——”秦禅月要被气死了,伸出长长的手指甲戳了戳柳烟黛的脑袋,道:“你天生就是个吃亏的命!”
柳烟黛是那种路上见到了乞丐,会把自己身上唯一的包子给出去,然后自己饿肚子的人,在人人精于算计、绝不肯吃亏的长安里显得又钝又圆。
长安人,都是自我以上努力去舔,自我以下随便去踩的性子,自我以上,你欺负我,我就要想办法报复你,自我以下,我看见你我就欺负你,一个个心底里都拿着一把算盘,就连秦禅月都不能免俗,身在长安这个大染缸里,她为了一个爵位,也是舍生忘死的拼,到了手的肉她也不肯吐出去,只要自己吃饱,不管别人死活。
就如同放弃白家、不肯相救那一日的事儿,其实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所以,为了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白家”,为了让自己能端端正正的站在荣华顶端,秦禅月只能对别人更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秦禅月从来没觉得自己错过,因为不只是她,就连她的父亲,她的祖母,她的上上辈,也都是如此,才能活下来。
也就只有柳烟黛这么一个异类,只要别人不是故意的,她就真的能原谅对方的行为。
哪来的蠢孩子啊!那天得被人把骨头都嚼碎了吃了去!
“罢了。”秦禅月捏了捏拳头,道:“今日事儿先这般,山里那个人你仔细找一找,能找到最好。”
柳烟黛问:“找到怎么办?”
找到就给他灭了口!
秦禅月温柔的摸了摸柳烟黛的脑袋,道:“你不用管。”
柳烟黛乖乖点头。
瞧着自家儿媳妇这般乖巧,秦禅月更恨,心想,灭口之前得给这王八蛋剪了根!什么贱东西!
秦禅月这头下了狠心,那头还得另约一趟太子。
今天她跟太子刚坐下还没说上两句话,那头周家人就来砸场子了,事儿也没谈完,后来她也不敢折返回去,怕被人发现二楼雅间的端倪,明天还得见面谈。
今天晚上,她得赶忙派几个人去山里瞧瞧。
而于此同时,太子也向手下的人下令了。
“给孤带个验尸的仵作。”太子一双眼爆发出少见的精光,道:“随孤去大别山。”
第46章 今夜可要周总管伺候?
深夜, 大别山。
自古逢秋悲寒凉,山中日落更寂寥。
大别山的山路掩盖在夜幕之下,像是没有尽头, 处处都是层叠的山峦, 树木有序的生长, 抬头间,树冠相避,有几缕月华顺着缝隙落下来,照着山中覆满落叶的土地。
而在这漫无边际的山路里, 三名仵作正在山里验尸,几个金吾卫拿着火把在四处挖掘。
他们也不知道太子发什么疯,突然叫他们来这大别山里挖尸体, 挖就挖吧,但这尸体原先被碎过, 又被山间野兽丢的到处都是, 挖来挖去, 就像是挖物件一样, 这里掏出来一块,那里掏出来一块, 最后再拼起来,拼成一具被吃啃的差不多的尸体,少个胳膊烂个脑袋也是常事,腿脚根本就没找到,不知道被那个豺狼虎豹吞了, 所以只剩下这么一半来。
这要是再晚来两天,估计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幸好秋日寒凉,尸体还没彻底烂透, 虽然生了点虫卵,但问题不大,他们还能检验一番。
太子让他们检验尸首的地方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太子要让他们检验,这尸首是否是处子。
三个仵作对着一具被四分五裂狗啃狼嚼的女尸看了半天,然后依次下手检验。
他们上手检验之后,又都没什么收获的收回了手,因为尸体已经彻底腐烂了,内里那一层皮肉早就分不出来了。
而不只是皮肉分不出来,就连五官都分不出来,其上可见各种刀劈的痕迹,可见太子对她多恨。
这三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但是彼此无意间都对过很多目光,眼眸里都带着几分畏惧。
大半夜的跑出来验尸,这尸首还如此惨不忍睹,其实是一件十分骇人的事儿。
这是一个看起来完全不成人形的东西,但你知道她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曾经和你说过话,而现在,她只能用两个黑洞洞的、腐烂的眼珠子看着你,这感觉就很恐怖了,更恐怖的是,杀了这人的凶手还在不远处等着你的回复,你,也是杀人的一部分,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再看向尸首,被迫检查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无法言说。
像是胸腔胃里被塞进了什么很恶心的、冰冰凉凉的东西,后背也跟着发毛,心跳加速,总觉得这尸体在盯着自己。
谁能不怕呢?但是再怕也得干活啊,这尸体不一定能爬起来弄死他们,但是不远处的太子一定可以。
两害相遇,取其轻吧。
这些仵作们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干活。
比起来尸首,其实更吓人的是太子啊。
太子这几年许是被圣上压的烦躁了,行事作风越来越狠辣,越来越暴戾,整个人平静而狂躁,理智的发疯,像是一头阴郁的恶狼,保不齐就什么时候暴起把人脑袋咬掉,大有几分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意思,谁活儿做的不好,都容易被迁怒。
要不是全家老小都在太子手里捏着,这破活儿真是不想干了啊!
等到他们细致的检查过一遍后,确定无法用手感来验证,便打开了一个随身携带的箱子。
箱子里面塞着几个泥瓦小罐,被慎而又慎的用麻绳挨个儿捆好,打开之前需要细致的将外面的麻绳解开,解开麻绳还不算,还要戴上各种防护用的手套,再拿上一个专用的铁钳制,才敢将这小罐慢慢打开。
三个仵作神色紧张的盯着那小罐来看,四周的几个金吾卫们悄无声息的离得更远了一点。
月色之下,那小罐似乎散发着幽幽的冷光,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跟着打颤。
无他,只因为这罐子里面,放了南疆来的蛊虫。
蛊虫呦!
这东西就如同甩不掉的梦魇一样,深深地烙刻在大陈人的血脉里,只要是个大陈人,只听见这两个字就觉得头皮发麻,上可吓死耄耋老人,下可止住小儿夜啼。
可是,南疆人就是会用蛊,他们大陈人能怎么办呢?
他们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用啊。
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千百年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有些时候,这些蛊虫真的挺好用的。
别小看这小小一条虫子,它们身上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功效,能做到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听说缉蛊司那边的人养了不少的蛊,有一只最受欢迎的,叫“真言虫”,说是喂到人的口中,人就只能说真话。
当然,说完了人也死了,说是还得从肚子里把虫子刨出来——人死了没关系,虫子可得小心保护,这玩意儿一只传三代呢。
而他们手里的这条虫子更厉害了、更少见了。
仵作用两只精铁打熬的钳子,夹出了一个浑身雪白,如同蛆虫一样的虫子。
这虫子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但它有个好名字,叫“雪奴”。
雪者,洁也,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女子的贞洁。
自古以来,有些女子身有异象,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并不会落红,难以分辨是否是处子,而大陈又重女子贞洁,故而这般女子基本都活不到第二日,没有落红,就只能去上吊,不管是婆家还是娘家,为了体面都不会开口阻止,有点良心的,可以送到庙中孤独终老,但这一辈子也是过不好的。
后来,自南蛊那头传来了“雪奴”这种虫子,雪奴分人贞洁不看有没有落红,只看女子身上有没有男人阳气,雪奴被引进后,在皇宫内被大批量养大,每个进宫的女人都要被雪奴验上一遍,被雪奴验过,便可验明正身,纵然日后没有落红也不怕,算是救了这些初夜不落红的女人一命。
南疆那边的说法是,女子为纯阴,男子为纯阳,女子若与男子交合,身上便多了男人的阳气,而雪奴,若是沾了纯阴女子的血,便一切如常,但若是沾了与男子交合过的女子的血,便会化成一滩水。
雪奴这虫子最开始也不叫雪奴,从南疆传过来的时候,它叫“瓜儿虫”,后在大陈里,被改成了“雪奴”这名字。
雪奴雪奴,沾阳化水,很适合它。
只要将一点血点在其上,就能知道这具女尸是不是处子,跟她有没有自己手动给自己破处,有没有那层膜都无关,要处只在男子阳精,涉及到蛊虫,许多事就是这样简单而神奇,只是这具尸体死了许久,血液早已凝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新鲜的,只能将尸体刨开一个洞,把雪奴放进去。
里面好歹也是有点血的,只是干涸了而已,把雪奴放进去也是一样的。
雪奴入体后,一群人等了片刻,见雪奴没有化成水,便赶忙将虫子又小心取回来,三人并行,一路往山中另一处行去。
行过这片覆满枫叶的山坳,踩过凹凸不平的山路,等行到平坦处时,他们远远便看见了太子。
几个惯会拍马屁的金吾卫清理出了一片平地,后抱来了椅子,太子坐在其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只手,焦躁的搬弄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太子没有亲自参与到这一场勘验之中,他只是坐在这里等,但是等待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无比缓慢,他像是一个即将等待审判的人,每一息都是煎熬。
他的心像是被挖出来,放在了油锅上慢慢的煎,血肉被烤熟,发出滋滋的响声,他在其中胶着的等,等,等,那血肉就渐渐被烤焦,变成硬碳一样的东西,稍微一碰,就要化成粉末。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整块、即将被化成硬碳一样的东西,流动的火油在他身体里游走,一刻急于一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开。
随着玉扳指每次搬动,太子的心情都会焦躁几分,身旁的金吾卫的脑袋也会更低几分。
终于,随着一阵山风吹来,坡下终于走出来了几道身影,为首的仵作行到太子身前十步跪下,举起了手中的木盒。
盒中躺着完好无损的雪奴。
“启禀太子,属下验尸过后,其尸为处子。”仵作说完之后,四周久久没有声息,只有太子的呼吸骤然沉了几分。
仵作也不敢抬头,只能一直盯着太子那双靴子看。
片刻之后,太子突然自椅子上站起,在平地上踱步两圈后,转而看向他们,道:“把尸体取来。”
仵作们一怔,立马明白了,太子这是不信。
太子多疑狡诈,一件事儿一定要反复确认才行。
其余人立刻去取,不过片刻,就用一副担架将尸体端过来,当着太子的面儿又测了一回。
这一回,太子几乎难掩激动,一双眼都渐渐泛起几分猩红,手上的玉扳指都快搓出火星子了。
之前的那点病气、寒郁、无缘无故的暴躁都在这一刻一泄而空,人是前所未有的通透与痛快,太子在原地踱步了片刻后,连眉眼间都多了几分爽朗。
“将尸体埋了。”太子这回看这尸体也不觉得碍眼了,只摆了摆手,道:“回。”
太子一舒坦,下面的人也跟着舒坦,一群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回去的路上,正撞上秦禅月派过来的秦家私兵来山里。
之前的姜夫人的围猎宴现在还没结束呢,一群人还在山里围猎,秦禅月现在将人派过来,让他们来查山里的事儿,正好。
秦家的私兵和太子几乎是前后脚来了这座山里,但太子他们来得早,占据有利地形,远远就看见了后来的侯府私兵。
太子在暗,后来的私兵在明,所以秦禅月的私兵没有看见太子,反倒是太子先瞧见了他们。
这群亲兵过来的时候,太子盯着他们沉吟了片刻,脑子里过了不少事。
先是柳烟黛,后是秦禅月,最后是已经死了的吴晚卿。
首先,吴晚卿是个处子,她冒名顶替这个和太子睡了的人,也只是想要嫁给太子。
其次,柳烟黛。
那一夜,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一定就是柳烟黛!只是柳烟黛那一日没承认,后来又被吴晚卿后来者居上了而已,他脑子里那段记忆没有出问题,周渊渟那么确定柳烟黛是处子,所以当时沾在他身上的血,以及今天柳烟黛被诊出来的孩子——
太子突然开始发抖。
一旁的金吾卫被惊了一瞬,匆忙看向太子,就看见太子神神叨叨的在原地走来走去,一双眼眸红的像是要滴血,唇瓣几次扬起,像是有点疯癫了似得,金吾卫耳朵灵,还听见太子在念叨。
“没错,是孤的。”
“一次就行,一次就行!”
“孤很行,孤果然很行。”
堂堂太子又站起来了!
金吾卫瞧着太子这一副“范进中举”的模样,缓缓的低下了头,心说,娘呦,我就说吧,太子迟早被皇上逼疯。
而太子没有在意金吾卫的目光,他还在想这些事。
除去吴晚卿和柳烟黛,最后,只剩下一个秦禅月。
秦禅月一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然她不会在今日还那样坦然的邀约太子,她要是真知道柳烟黛和太子睡了,她不说打不打掉这个孩子,她肯定第一反应是把柳烟黛送走,绝不可能继续让柳烟黛留在长安,涉及到皇家子嗣,秦禅月是保不住柳烟黛的。
而现在,秦禅月没有对柳烟黛出任何动作,反而是派人来这山间搜查,这就说明,柳烟黛一定没跟秦禅月说实话,秦禅月才敢回过头来找麻烦。
至于柳烟黛为什么没说,也很容易推测。
她既然直到那一日还是个处子,就说明她其实根本没用过那八个男宠,她也没怀孕,周家推测的事儿是真的。
而眼下,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孩子的出现,解了秦禅月与柳烟黛的困境,这个孩子很重要,在柳烟黛的眼里,她想瞒下来。
所以她更不敢提这个人是太子,她瞧着是想将这个事儿黑不提白不提的带过去。
柳烟黛的算盘很简单,结合眼下的环境,左右推测两眼就能看出来了,柳烟黛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太子已经在背后查到了挖坟验尸这一步了。
直到现在,柳烟黛都以为太子会“相信”自己跟另一个人睡了,她更不知道吴晚卿已经死了,她说不准,还以为吴晚卿能上位呢。
其实大部分没接触过政斗的女人都以为,女人能凭着一夜清白,能凭着一个孩子上位,这是她们多年来被束在宅院里,被规化出来的思想,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她们的,她们也是这样学的。
男人和女人睡了,就一定要成婚,生了孩子,就一定要给名分,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意外还是谁的设计,只要睡在一起了,就都得在这一套规则里面走。
但实际上,规则的制定者并不需要遵守这些。
以上这一套靠诬陷上位的手法确实有,放到两个势均力敌的府门上是有可能出现的,反正,这事儿要是放到当初的世子爷,周渊渟的身上,周渊渟肯定不敢直接捏死吴晚卿,因为他没有搞死吴家的实力。
但放在太子的身上就不一样了,他碾死一个失势的人,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若是吴晚卿父亲还活着,太子杀了人后可能有点麻烦,但在吴晚卿父亲已经死掉的情况下,吴晚卿一文不值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误差,各种误差叠加在一起,叠成了一座座山峦,太子爬到了最上头,居高临下的去往下看,柳烟黛藏在山峦里,以为自己藏的很好。
以往都是他误会了,他的小烟黛,竟然是未曾被人碰过的,他以为的孩子,竟然是他自己的!
白软如羊脂玉的姑娘,娇嫩的肌理,粉润的唇瓣,和一滴又一滴的泪。
都是他的!
太子现在浑身都烧起来了,一身的骨头烧的噼里啪啦的响。
这一条条归拢出来的信息在脑海里面掠过,太子越想越兴奋,靴子无意识的在地上蹭来蹭去,锦靴几乎将地面上蹭出来一个小坑,看样子很想今天晚上就爬侯府窗户去找柳烟黛。
而太子兴奋的像是一头大蛮牛四处刨地的时候,他身后的几个金吾卫悄无声息的对了个视线。
太子这是怎么了?
而下一刻,太子突然转过身来。
所有金吾卫下意识挺起脊梁来。
只见太子深吸一口气,道:“避让开秦家的私兵,别让他们发现。”
柳烟黛要藏,太子暂时也并不想戳破,因为他现在处在一个关键阶段,柳烟黛被带回宫里,一定会变成万贵妃和二皇子的靶子。
他不如将柳烟黛先留在侯府,这个弥天大谎,他也可以帮着扯好。
等他弄死二皇子,再等皇上薨逝,他大可以再将柳烟黛接进宫里去。
思及至此,太子再看这四周树林的时候,顿觉这大别山一点也不讨厌了,他突然爱上了这块地方。
日后有机会,他可以带柳烟黛故地重游。
当时那么多人,偏偏就是他,偏偏就是柳烟黛,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他对那一日是那样的怀念,柳烟黛也一定是如此。
她初经人事,对他一定也是难以忘怀,若非是吴晚卿从中作乱,她怎么舍得走呢?
这些日夜里,柳烟黛定然也是夜夜梦见与他颠鸾倒凤才对。
太子一抬下颌,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得意。
他可是太子!男人中的男人!
在太子发出一阵阵莫名其妙的笑声的时候,身后的金吾卫们缓缓闭眼。
太子不笑的时候很吓人,但是笑起来……更吓人啊!
——
而于此同时,长安城,长平坊,忠义侯府里。
秦禅月刚带着柳烟黛回宅子中休息。
柳烟黛本来在侯府的地位就很高,眼下更高了,秦禅月自从知道她真的怀了之后,连夜去请专门伺候孕妇的药娘来府里,又去喊小厨房给柳烟黛加餐,顺带将柳烟黛的食谱捋一捋,看看有没有什么孕妇不能吃的东西。
秦禅月忙活来忙活去,都暂时将剑鸣院那俩贱东西给忘到脑后去了,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日头已落,她只能再去唤人来,去询问这两人今日如何。
她唤来的是个丫鬟,进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盘瓜果来,笑吟吟的跟秦禅月道:“启禀夫人,这是周总管从外头得来的果子,特意切来,非说要奴婢给您送来。”
秦禅月扫了一眼那瓜果,没太放在心上,只是问:“剑鸣院那头近日什么动静?”
她人虽然不在府里,但是背地里可没少下苦功夫跟着他们俩,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秦禅月的监察之下。
现在秦禅月柜子里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随时都会发作的蛊虫,让秦禅月有一种整个人都被逼着的感觉,一刻都缓不下来。
通俗点说——就是感觉狗在后面追。
“回夫人的话,这两日,白姑娘和二公子都没有出去乱走,二公子一直在剑鸣院中练剑,白姑娘一直在做小衣,两人瞧着感情很好。”
秦禅月问的话,一旁的丫鬟字字句句的回了,从丫鬟的描述上来看,这两日,剑鸣院的人都十分老实。
秦禅月听了两耳朵,心想,他们俩还怪会演的。
白玉凝那肚子里八成也是没有货的,这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儿,偏她还有这个耐性,给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孩子绣小衣,不知道的人瞧了,还以为她真是个“好母亲”呢。
旁的不说,单说她这份心性,比之周渊渟之流就强了不少,再说她这个忍耐力,已经远超常人。
她也就是个女儿,若是男儿身,定然能做更多的事儿来。
思索间,秦禅月摆了摆手,叫丫鬟下去。
明日她还要面见太子,重新再谈一谈今日的事情,她现在得养足精神。
那丫鬟低头行礼、起身走之前,却突然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一眼秦禅月。
夫人当时正坐在矮榻上,褪了鞋袜,神色倦倦的倚着矮榻上的软枕,一张艳丽的面上带着几分冷厌,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双纤而浓的眉就缓缓的拧的更紧,红唇紧抿,只一瞧这样子,就知道夫人是在心里骂人呢。
看起来很烦心的样子。
“嗯?”瞧见丫鬟没下去,秦禅月抬眸,单用语调问她。
那小丫鬟想起来自己刚才收的礼,一狠心,又跪下,挤出来一脸笑模样来说道:“启禀夫人,夫人这两日出去游玩儿,许久都没见周总管了,今儿周总管还跟奴婢打听呢,瞧着,是想您的紧,惦记着什么时候能来伺候您呢。”
方才小丫鬟提了一嘴“瓜果、周总管”,秦禅月没在意,丫鬟只能硬着头皮再提一次。
小丫鬟小心翼翼的问:“夫人今夜,可要传周总管来?”
第47章 失宠的周总管
此时此刻, 夜色之下。
侯府,周总管厢房中。
厢房位于佛堂附近,四周围绕着颗颗松木, 佛堂的禅香自佛塔而散, 浸满四周的院落, 带有别样的寂静。
周总管的厢房没点灯,只有一片寂静。
借着月光,可以瞧见屋内的摆设。
厢房内颇为奢华,已分了内外间, 外间置办了茶室和摆衣服的笼架,内间还带有净室,摆上了屏风, 角落处燃着香炉,地上还铺着地毯。
眼瞧着, 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 由此可见那位秦夫人对周海周总管的厚爱。
而这种厚爱, 在某些人眼里, 极为刺目。
这些东西……本来都该是他的。
离开秦禅月的这几日,他觉得他自己都被“偷光”了, 所有美好的,温暖的东西都离他远去了,只有一个躯体留在这里,让他焦躁不安。
他没办法靠近秦禅月,就像是鱼失去了水,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拥抱她,可他不能以镇南王的身份来。
而且……秦禅月已经很久不去镇南王府了,是将他这个做哥哥的忘了吗?
她一贯都是不太在意他的, 就算是短暂的记起来,又会很快忘掉,他只能来到这里,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见见她。
楚珩闭了闭眼,假做自己看不到周海这张年轻的脸,可是那香炉里的气息不断扑到他的鼻腔里,让他难以摒于脑后。
心底里又难以抑制的翻出嫉妒来,在他的身体里翻江倒海,让他心底发沉。
在这里的每一刻,他都难以忍受。
“咳——”寂静的夜里,周海坐在桌上,忍不住往对面瞧去,低声道:“那个,我已经,已经安排了,你放心吧,夫人肯定会召我过去伺候的。”
夫人之前对他那么“满意”,今日他只要稍微露一下脸,定会得来椒房独宠。
楚珩的拳头握的更紧。
周海一抬眸间,就看见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
两人对坐于桌后,对方神色冷淡,面上戴着面具,似是没听见他的话,但周海知道,他听见了。
他不止听见了,他说不定都蠢蠢欲动了!
周海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之前夫人去了山中,昨日回来之后夫人也没召“周海”,似乎让这个男人有点心急,所以,今天对方直接找上门来了。
周海有什么办法?他不想争宠,但是有人想让他争宠啊!他只能硬着头皮去院子里贿赂院子里的丫鬟,花了不少银子呢。
那群丫鬟看他的眼神,跟看什么红颜祸水欲求不满的男妖精似得!啧!
甚至,这两天还有私兵偷偷跑来打听他怎么伺候的……他伺候什么?他伺候什么啊!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啊!男妖精另有其人啊!
周海想着,幽怨的目光便落到了对方的身上。
对方依旧不动,像是一尊雕塑,静静地等在这,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周海和对方同时看过去,但只有周海一人起身,去门口开门应对。
门才开了一条缝,周海就瞧见了小丫鬟的脸,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那小丫鬟道:“夫人说了,今日累了,不唤你了。”
周海大惊。
天啊,这就失宠了?总管地位不保啊!
等小丫鬟走了,周海才恍惚记起来,比总管地位更不保的是里头那个。
他没能得到侍寝的机会,里头那个能愿意吗?
周海一时间有些不敢面对,他迟疑着,慢慢的转身,跨过一道门槛,心里思索着怎么跟屋里的这个人说。
而周海走进来时,就看见这个人一动不动的盯着案上的茶盏。
周海恍然间记起来,这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几栋木墙挡不住外面丫鬟的声音,里面的人一定已经听见了。
周海站在原地,干巴巴的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盯着那个面具人看。
他坐在原处,略有些落寞,素日里身上的威压渐渐消散,人坐在那儿,像是徒然老了些,脊背微微弓着,似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这是他唯一能靠近她的方式,现在,这个方式也没了。
他不能再靠近她了吗?
身体像是变成了荒芜的旷野,举目四望,只有无尽的荒漠,他期盼的,想要留住的最后一丝甜也如风一样溜走,只给他留下了一片寂冷。
别来春断,触目柔肠乱。
这曾经是他品尝过无数年的孤寂,他本应该顺从的忍受,如过去很多年一样。
但他尝过“情”与“爱”的滋味儿后,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寂寥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息都无比折磨。
我本可以忍受荒漠,如果我不曾见过玫瑰。
他坐在那儿,人还在这里,但魂魄却好像已经不在了,似是沉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的等着消散。
直到周海冒出来一句生硬的安慰,才将他从那种寂寥中唤醒。
“说不准夫人就是累了,明儿就叫咱过去了呢?”周海道:“明儿个夫人信儿来了,你再来砍我嘛。”
也别这么难过啊!
楚珩回过神来,一言不发的翻窗离开了。
今夜,成了周海唯一一次,见到他没有被砍的日子。
——
当夜,楚珩从侯府翻墙而出后,一路裹着秋霜冷寒,绕开夜间巡逻的巡逻兵,回了王府中。
他这一趟回来,周身都凝着一股颓劲,行动间略显迟缓,像是一头暮年老迈的狮子,从侯府回到王府中这段路,被他走的极为漫长。
因为他对外一直宣称昏迷,除了那几个人之外其余人都不知道,所以他出行也从不让任何人知道,那么高大的人,如同鬼魅一样挪着脚跟,从墙外挪到了墙内,又一路回了他的厢房。
楚珩回到厢房前时,远远就瞧见钱副将等在门口。
钱副将似是极为焦急,不断的在空厢房之前绕来绕去,铁甲胄发出整齐划一的碰撞声,他明知道这厢房里没人,但还是一直在绕,显然是遇到了急事。
楚珩放重了脚步声。
钱副将惊喜回转,正瞧见楚珩自廊檐下暗处行过来,走入月光之下,顺带抬起手,拿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波澜不惊的面。
脱了这层面具,连带着那些伤春悲秋、寂寥难过全都一起被脱了下来,再站在钱副将面前的,是一位杀伐果决,从尸山血海中淌过来的镇南王。
“王爷——”钱副将快步行过来抱拳行礼,并道:“启禀王爷,太子亲至,不曾言谈说为了何事,只说要见您,现在正在暗室里等您。”
楚珩眉目一如既往的冷淡,道:“带路。”
钱副将低头应“是”,转而护送楚珩去了暗室,等到楚珩进了暗室后,他就守在了门外。
说是暗室,其实只是在附近书房内的一处机关,推门而入,四处可防偷听,没有门窗,只有一个出口。
楚珩从暗室外行进去,便看见太子等在暗室之内。
暗室内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就只有两个蒲团,一张矮案,案上点着一根蜡烛,豆大一点昏黄的光芒照着太子的面。
太子生的好,眉宇间像皇上,锋芒毕露,唇线却有几分皇后的影子,薄唇紧抿,透着一点淡淡的粉,光芒如水,流动一般照在他的面上,将他的眉眼笼出几分阴鸷。
两人对坐间,彼此都一览无余,不必担心被对方暗害。
楚珩前脚进入暗室,后脚就看见太子对他缓缓点头,道:“楚伯父,孤深夜前来,颇有打扰。”
太子跟秦禅月有八竿子能打着的远方亲戚血缘,借着这一点关系,太子私下里便唤楚珩为“伯父”,借此来拉近关系,见了楚珩也从不让楚珩行礼,以此彰显对楚珩的敬重。
楚珩神色平淡,他行到太子对面后缓缓跪坐而下,道:“太子久等。”
楚珩也不急,反正深夜前来的是太子,有事儿也当是太子先开口。
虽然他们俩是同一条船上的,但是楚珩很难做到完全相信太子,他总是习惯性的防备太子——虽然他跟太子从祖辈上就是一个战队的,但是他知道,太子跟皇上其实是如出一辙的父子。
皇上薄情寡恩、心狠手辣,太子也是一样的性子,别看太子现下年岁小,但真耍起手段来,也是从不留情。
楚珩相信,当足够多的利益和楚珩一起,放在太子面前来,太子一定会选足够多的利益,楚珩对太子来说,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所以楚珩不得不防范太子一手。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楚珩的错觉——今日,他总觉得太子很奇怪。
像是有一种难以压抑的亢奋,人虽然还安稳坐在这,但是骨头却不断的往上窜,血肉里像是钻了虫子,让他一刻钟都坐不住,太子的手指一直在扒拉手上的那个玉扳指。
楚珩将一切都看入眼,但依旧不动声色的坐着,只是脑海中盘算了一些近期发生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太子和秦禅月私下会面过——他知道秦禅月今天出去听戏,还和周家人打了一架,却不知道太子也去过,更不知道山里面柳烟黛和太子的事儿。
他最近的重心一直都放在朝堂争斗上。
他在不断通过旧部在朝堂上施压,明日,会有大批量言官同时出来弹劾二皇子,逼永昌帝下旨处置二皇子。
朝堂的事儿已经足够他思索了,暂时顾不上旁的细枝末节,一些藏在水面之下的、微波一样的涟漪,实在是难以入他的眼中,所以现在,他分辨不出来太子为什么这么兴奋。
直到太子开口。
“楚伯父。”太子自然不会跟楚珩去说柳烟黛的事儿,他知道现在提这些太早,等他坐到了皇位上,柳烟黛就是他的,轮不到楚珩来反对,他今天来,是有旁的事儿要说。
他将秦禅月唤他过去私下见面、以及有关二皇子与二公子勾连放假证据的事儿说了一遍。
随着太子的声音渐渐落下,楚珩的面色一点点冷下来,到最后铁青一片。
侯府二公子,周驰野。
楚珩多年不曾回过长安,但是听过这孩子的名字。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当初周家两个孩子一生下来,看他们的个人性子,给他们定了路,长子周渊渟去读书,入朝为官,接侯府的担子,周驰野则学武,送到边关去,接镇南王的名号。
楚珩虽然与周驰野并不熟悉,但是他身体里流着秦禅月的血,楚珩也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只是后来,物是人非事事休,他便也不再提周驰野。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周驰野竟然能够倒戈。
向家族的敌人倒戈,做了一个叛徒,要将自己的血脉亲人都送上虎头铡,这等下作行径,竟然是禅月的孩子。
秦禅月那一身傲骨头,她是宁可死,都不会想敌人投降的。
楚珩深吸两口气,想,子肖父,这定然怪不到禅月头上,要怪,只能怪周家人生来就爱算计,脏了禅月的血。
这两个儿子,空得来了周家的算计,却没有周家人的狡诈,稀里糊涂的被当了刀使。
“太子既已知晓他们的谋划,眼下意欲何为?”楚珩压下心底里那些躁动的心思,随后抬起眼眸来,看向太子。
太子坐在原地,半晌后,低声吐出一句话来。
楚珩面色一紧,方才铁青的面上更添了几分暗紫,这几个字,他只是听了听,就觉得命已没了一半了。
“这是眼下最好的方式。”太子也知道他眼下在戳楚珩的逆鳞,但只能如此,他道:“孤之此举,虽危险,但必定成功,这是一场奇胜,自此,二皇子不会再有与孤相斗的能力,孤向伯父保证,日后,孤若登大宝,定保侯府百年不衰,保楚伯父手中兵权永不被夺。”
提到兵权,这可是要命的东西,镇南王手里的兵权谁不想要?就连现在的皇上都想要,只是没了镇南王,南疆兵线必溃败,再加上秦家军忠诚度无人可比,所以没人敢来收而已,但是没人敢来收,日后也是迟早要收的,如果让二皇子上位,二皇子肯定会想方设法来扶持别的将军,来分镇南王的兵权,但太子不会。
太子为了上位,决定先饲饱楚珩这只老虎,至于以后能不能稳当,那以后再说。
眼下,太子就差拉着楚珩的手说“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了”。
楚珩那张脸在火光下明明暗暗,半晌,深深闭眼,道:“此事,要问过禅月自己。”
这件事,算是秦禅月的“家事”,事出在秦禅月的院子,该怎么做,当由秦禅月自己来决定,秦禅月是个极有主意的女人,楚珩一向管不了她。
不管楚珩在外面如何呼风唤雨,到了秦禅月面前,秦禅月照样不听他的话。
见镇南王表态,太子大喜,赶忙点头道:“这是自然,若是秦夫人觉得这件事危机太大,孤定然不会强迫秦夫人。”
两人密探片刻之后,太子从镇南王府离开,踩着月色回坊间。
他此次也是夜行而来,走的时候也是悄悄的走,只是在进马车之前,太子瞧见头顶上朦胧的月的时候,突然很思念那一夜的大别山。
镇南王府的树木摇晃起来的时候,让他想到同样坐在他身上摇过的柳烟黛。
只一想到柳烟黛,他身上就热起来了。
烟黛,烟黛,他的好烟黛,现在可曾与他同梦?
——
此时此刻,侯府内。
柳烟黛正宿在书海院中。
夜色下的书海院一片寂静,守门的私兵握着长枪,林立的枪影如密林一般照落在门窗间,隐隐又落到厢房内,落到床帐间沉睡的柳烟黛的面上,将柳烟黛拉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
柳烟黛似是又回到了大别山的那一夜里。
她与刘春雨、林公子分开,自己一个人走在山间捡枫叶,然后一只手拖过来——
梦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只记得两刻钟,什么都结束了。
等柳烟黛再睁开眼的时候,天边已经大亮。
秦禅月不用她早晚请安,丫鬟也不会将她叫醒,她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一睁开眼,瞧见这天色,应当已经到巳时了。
阳光透过四窗格子落下来,在地板上烙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阳光格子,门窗紧闭间,厢房中中飘着淡淡的安神香气,四周弥漫着静谧的气息。
外面空气微冷,便显得绸缎被子越发暖和,她的身子陷在里面,一点儿都不想出去。
她缓了缓,才记起来自己梦到了什么。
具体的什么感觉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很短,她刚刚品到一点滋味儿就结束了。
柳烟黛慢慢爬起来,摸着肚子,想,这么短的时间,生出来的孩子可别有什么问题呀。
随着世子夫人起身,外头的丫鬟们端着洗漱的盆进来,伺候着柳烟黛起身后,为她挑了一套衣裳。
今日穿的是一套鹅黄色兔毛绒长裙,外披了一件雪白的薄氅,发鬓挽好后,再在发上攒上一支秋菊来。
黄白交映间,显得她娇俏极了。
柳烟黛洗漱收拾过后,小厨房照常端来各种吃食。
平日里,柳烟黛一天就能吃四顿,寻常人家下午饮个茶,柳烟黛都能当正餐来吃,所以小厨房的锅一天从头热到尾,厨娘锅铲都轮冒烟了,就没消停时候。
今儿因为秦禅月特意叮嘱过,所以小厨房比之前的多加了一份酸醋饺子,又加了一份儿辣猪蹄筋,看她是爱酸口,还是爱辣口。
然后柳烟黛全吃光啦!
好啦,小厨房不用犯愁啦,两样一起加进来做吧!烟黛都吃得下!
这样惊人的饭量喂下去,柳烟黛的肚皮却不见长,人也不觉得撑,自己慢悠悠的爬起来,要出去逛一圈,看看花,然后去找婆母说说话。
她从花园出去的时候正是白日,外头阳光正好,院中花谢了一大半,但是有一片雏菊开的正好,柳烟黛脑袋上插的花儿就是从这儿摘的。
稚菊前头有一个凉亭可短暂歇脚,还有鹅颈椅可坐,柳烟黛就靠在鹅颈椅上歇了一会儿。
她方才吃了不少东西,秋日的日头又暖烘烘的,鹅颈椅被雕出了熟识的角度,人一靠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缓缓闭上了眼。
唔……
柳烟黛短暂的小憩了一会儿。
也是这一会儿,太子的信儿从外头到了侯府来。
太子说要与秦禅月面议,不过,太子说外头人多眼杂,叫秦禅月不要再出府门,而是他隐藏身份、来进府详谈。
秦禅月一想,也是,昨日周家人才刚跟她大打一场,她因为太忙,都没来得及去砸周家的府门。
现在她再大张旗鼓的出去听戏,吃茶,难免会被人狐疑,正是风口浪尖上,她当好好在家留着才对。
太子来她这儿,她最起码能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这样一想,秦禅月便允太子进府门来。
太子便这样,悄无声息的顺着侯府的备用偏门而进。
侯府的备用偏门并不是后门,而是单独开在佛堂后面的一道门,距离周海的住所很近,这个门素日里从来不开,许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很适合偷偷进人来。
秦禅月则去了一趟佛堂,假做拜佛,两人约在佛堂见面。
太子这一趟走来,在路上的时候,心里面就已经想柳烟黛想了八百遍,心痒,骨头痒,身上这八两肉更痒,他掌控了柳烟黛的秘密,迫不及待的想奔到柳烟黛面前说上一句“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孩子是谁的吧”,人还没见到柳烟黛呢,那些下贱事儿已经想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柳烟黛要是抽抽噎噎扑他怀里哭上一回,求着他别把孩子是谁的事儿说出去——
太子脚步越来越快。
他以往来过侯府,早早的就将侯府的地形记在了心里,他是太子,在侯府明摆着乱逛,也没人敢说话,一边跟着伺候的秦禅月的心腹只敢低着头跟着。
但太子倒霉,走了没两步,还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呢,远远就撞见秦禅月从远处行来。
这俩人一撞上,太子心底里烧着的那股邪火儿一下子就灭了,今日要谈的那些事儿重新涌上脑海,控住了太子的心智。
两人短暂对视目光后,一同默不作声的转身,两人行进佛堂,彼此的人则在四处戒严。
佛堂高深,里面供满秦家军的牌位,太子一眼眼的望过去,只觉得这是一座座庄严的碑,压的他呼吸都跟着发沉。
大陈给秦禅月多少荣誉都是应当的,这本就是她的亲族拼出来的。
他们二人走过堂内,正站在佛塔的大佛前。
佛前点香,香雾弥漫间,梵经静静地敞开在案上,以往秦禅月觉得烦躁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抄抄经书,然后烧给秦家军的人,烧给她父母,烧给她叔伯,偶尔也烧给一些她只知道名字,但从来没见过的秦家的将军。
秦家因为四处领孤儿,所以孩子多,这些孩子自己父母都找不到,后来干脆也就改姓秦,秦禅月一眼扫过去,都是各种没有亲缘的叔伯,这些人也没人祭奠,秦禅月就会一起给他们烧些东西。
她手笨,折那些金银纸宝的时候也折的不好看,但转念一想,自家叔伯,也不会嫌弃她,便这样囫囵的烧,地上便也积了一层浅浅的灰。
他们行过灰烬,一路走到堂前。
当秦禅月瞧见那一尊为秦家打造的高佛时,似是又加了几分与二皇子搏斗的底气,转身向太子发问道:“太子可有良策,为臣妇解眼下之难?”
她话问的委婉,但其中那股子暗藏的催促劲儿都快冒出头来了。
太子啊。
那双狐眼咄咄的看着太子,似是在无声地呐喊:好不容易抓到二皇子的把柄,让我们来搞个大的吧!
第48章 镇南王府别的没有,就是不缺男人!
彼时, 太子正站在佛堂间。
当秦禅月的声音落下的时候,在佛塔内似有空荡的回音,回音笼罩间, 让太子有一瞬间的分神。
那浓烈的佛香扑到他的面上, 他瞧着地上厚厚的金银纸宝焚烧后的灰烬, 似是瞧见了秦家军那一具又一具的尸骸。
秦禅月身后的大佛静静的立着,像是一尊无形的山,那双悲悯的佛眼沉沉的望着太子,让太子心口一沉。
他突然有些迟疑。
秦禅月……秦禅月不该掺和到这里来。
是, 秦禅月在眼下,是一柄最好用,最锋利的刀, 她可以帮他翻身,坐上皇位, 但是他真的配用她吗?她身上背着整个秦家的荣耀, 那是血泪打熬出来的战功, 她不是蝇营狗苟之辈, 更不是朝堂中人,她是秦家唯一留下的, 纯正的血脉,抛却秦家人的站队不提,单说秦家人一波又一波赴死南疆的忠勇,都足够整个大陈来铭记。
他真的能拿秦禅月的命来赌皇位吗?
如果计划有什么失策之处,不小心伤了秦禅月, 不说镇南王,单说这满地的骸骨,都能在午夜梦回间压死他。
他不应该让秦禅月涉险, 他当用更妥善的办法来保住秦禅月,让秦禅月不受一点伤害,悄无声息的处置掉周驰野,解决掉这次的危机,秦家人站队他,保护他,他理所应当的,要保护秦禅月。
但是,保护秦禅月的代价是,他会失去杀死二皇子的、绝佳的机会。
太子的迟疑只是一瞬间,在想到他会错过杀死二皇子的机会的那一刻,太子就下了决心。
宁叫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他必须用秦禅月,不管他配不配,他要赢。
这漫天神佛英雄枯骨,都不如他自己一刀刀砍出来。
他能做的最多的补偿,大概就是事成之后,让秦禅月享无边富贵。
心慈手软这种事儿,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几个念头急转间,太子轻轻闭上眼,随后深吸了一口这满佛堂的宝篆香气,低声开口。
“秦夫人,孤有一计,可斩二皇子,但需要夫人以身涉险,夫人可愿?”
秦禅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道:“还请太子教我。”
她当然愿意!
她与二皇子不共戴天。
上辈子她养兄死了,直接死在了南疆!临死前连个完整尸骨都找不回来,她也因此而病逝,而这辈子,她养兄虽然没死,但现在还在床榻间躺着呢,这个仇,她得报。
涉险算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弄死别人,就要有自己先死的决心,别看秦禅月是个女郎,她却半点不畏死。
太子沉吟片刻,先从朝堂局势先讲起。
“前些时候,夫人给镇南王去的那一封信,孤后来从钱副将手中得来了,二皇子党涉陷刺杀当朝王爷,这些证据确凿,被送到了圣上案前,但是圣上为保二皇子,一直压下此事不讲。”
“孤便策划了蛊虫杀人案,后激起边疆动乱,给圣上施压,想促使圣上裁决二皇子。”
“圣上因此而动摇,想要裁决二皇子,而二皇子为求自保,才会向侯府下手,只要将侯府抓到了手里,就是抓上了镇南王的命脉,到时候,双方各自有对方的把柄,二皇子就有了让孤、让镇南王投鼠忌器的挡箭牌。”
那些朝堂之内的风起云涌,被太子用短短几句话一一说明,局势明朗的呈现在秦禅月的面前。
“孤——”那神色阴鸷,高大挺拔的太子有过短暂的迟疑,随后道:“孤有两条路,一是,既然证据和二公子都在侯府上,那就直接抓了二公子和证据,把二皇子的计谋提前摧毁,这样,我们虽然不能顺藤摸瓜抓到二皇子,但能保夫人安全,然后继续逼圣上裁决二皇子。”
“二是,夫人先佯装中计,让二皇子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跳出来先与孤来打擂台。”
“夫人给孤的证据,孤已经都看了一遍,并且做了一些手脚,等到三堂会审、互相角力的时候,孤会将这些证据呈在朝堂上,在至关重要的时候,给二皇子党重重一击。”
太子说到此处,浑身的血都跟着快了两分,他与万贵妃、二皇子斗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自当是来第二条。”秦禅月根本没怎么犹豫,第一条虽然安全,但不痛不痒,谁都弄不死,多憋屈!
“那夫人要受很多委屈。”太子放松了些的同时,又觉得为数不多的良心微微隐隐作痛,所以他道:“夫人万事小心,孤,会替夫人在外周旋的。”
秦禅月只当点头,只是点头之后,又道:“我落了狱没关系,倒是我养兄,你要多去瞧一瞧。”
太子微微一顿。
秦禅月现在还不知道镇南王“醒着”呢。
“好。”太子自然全盘答应,他那双眼珠子一转,又转出来点心眼。
正事儿一办完,那满肚子坏水就开始往外冒了,趁着秦禅月还没反应过来,他道:“镇南王那一头,暂时不必担忧,毕竟镇南王根深厚重,眼下只是昏迷,但其下部下忠心耿耿,就算是案件出了,也顶多将几个官员下狱,不会对昏迷的镇南王如何,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但是——”
秦禅月被他一个“但是”吊起了心胆,忙问:“但是什么?”
“但是既然要做戏,秦夫人定然是要落狱的,到时候,免不了侯府里的人也跟着受委屈,不知秦夫人的府中,有没有什么需要提前安排的人?”
秦禅月左右一想,哎呦,还真有,她要是进牢狱里去了,柳烟黛可怎么办呢?
按着常理,柳烟黛也得进牢狱,别说柳烟黛了,涉及到卖官这种事儿,就是侯府养的一条狗都得被抓进去看看是公是母。
这世上,从不缺锦上添花,风光时总会有一张张笑脸凑过来,但落魄时,连一碗药都不会有人施舍。
她都落难了,柳烟黛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柳烟黛这孩子说好听点叫淳朴,说难听点叫没脑子,把柳烟黛放牢狱里,秦禅月是不放心的,更何况,柳烟黛现在的身子里是真怀了,虽说不知道是谁的,但是好歹流着柳烟黛的血,那四舍五入,就是他们秦家的人,再四舍五入,就是她的宝贝孙子。
她的宝贝儿媳和宝贝孙子可不能出事。
她得想办法把柳烟黛先安排好。
既然二皇子是奔着秦禅月来的,那柳烟黛就不是关键,她将柳烟黛提前安排出去,也不会引起二皇子的怀疑。
几个心思一转,秦禅月便定了心思,继而笑道:“多谢太子提醒。”
太子也猜到了秦禅月要把人送到哪儿去,但也不说破,点到为止,当场告辞。
此次会面,秦禅月与太子相谈甚欢,宾客皆宜。
待小半个时辰之后,秦禅月亲自将太子从侯府偏门处送走。
太子走后,秦禅月才重回佛塔间,跪在佛前向天祈愿,填纸烧香。
这是她做过千百遍的事情,引火,填金银珠宝,挨个儿给每一个牌位之前上香,一柱又一柱香走过后,淡淡的佛香烟雾将整个佛塔内部都填满,也将秦禅月的身影笼罩住,艳丽的夫人最后走到蒲团前深深三拜。
一愿秦家军昌隆永盛。
二愿养兄平安醒来。
三愿她此次能赢。
她当然知道太子是在利用她,但她何尝不是在利用太子呢,大家都是一艘船上的人,既然方向一致,互相给些好处也是应该的。
秦禅月性子是傲,但不是蠢,她知道有些时候,该低头去寻旁人的帮助。
只要这一次她赢了,日后太子登基,靠着这恩情,她们侯府照样是最红火的府宅,她依旧是长安圈子里最尊贵的夫人。
她虽然是女人,但也有搅弄风云的野心,秦家的荣耀都系身在她身上,她定然不会栽在这里的。
三拜过后,秦禅月慢慢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一眼这秦家的神佛,随后从佛堂中而出。
出了被烟气弥漫、密封干燥的佛堂,外头是寂静的秋日,料峭寒风吹人醒,她那点伤春悲秋的心思都被吹散了,只剩下一肚子火气。
接下来有的干呢!
秦禅月一想到弄死二皇子,那一身的莽劲儿就蹭蹭往上冒,两眼一睁就是干!
她从佛堂中离开,一路往赏月园走去,途径凉亭,正瞧见柳烟黛在那里面晒太阳。
柳烟黛人还睡着呢,裹着毛茸茸的薄氅,一张白嫩嫩的脸蛋在秋日间泛着盈盈的光泽,因为怀了身子,所以穿的比平日更厚了一些,一旁的丫鬟还怕她冷到,站在一旁替她挡着风。
瞧见秦禅月来了,丫鬟赶忙俯身行礼,道:“见过夫人。”
“叫醒她。”秦禅月怕柳烟黛在这里睡凉了身子,惊了风寒,便道:“以后看着她些,莫叫她在外面睡。”
天儿越来越凉,秦禅月瞧见柳烟黛睡得什么都不知道的脸,心说,这可怎么叫人放心呦。
得亏还有太子照看。
丫鬟忙应声称是,转而将柳烟黛叫醒。
柳烟黛一醒来,便瞧见婆母笑盈盈的站在她面前。
婆母今儿穿了一套宝石蓝的对交领锦缎长裙,外裹了一套黑色大氅,黑与蓝的碰撞之中,是婆母那张锋艳明媚的脸。
醒来就能看到婆母哎,好幸福!
柳烟黛一头扎进婆母怀里,用脸在婆母软糯糯又大又弹的身上蹭,和婆母撒娇。
“婆母——”
秦禅月觉得她养了一只小狗。
两人亲亲蜜蜜的讲了两句话,秦禅月与小狗道:“烟黛——你也怀了身孕了,世人都说,前三个月最熬人,婆母这几日忙,顾不上你,你这几日便先回镇南王府养胎,婆母请了几个药娘来,专门给你用来养胎,你今夜就先过去住,等三月之后,胎像稳了再回来。”
柳烟黛根本就没过脑子,婆母说了什么,她都觉得好,开开心心的点头。
当夜,柳烟黛的马车就收拾好了。
一天一套的衣裳首饰,爱吃的点心,再配两个精明能干的婆子,各种肉干果脯,打发时间的话本子,秦禅月把她能想到的都给柳烟黛带上了,整整收拾了四辆马车,跟搬家似得,趁着夜、踩着宵禁的时辰出了侯府。
柳烟黛离府的事情,引起了白玉凝的注意。
她派出几个小丫鬟去打探,只打探到了一点稀碎的消息,说是柳烟黛刚怀身子,胎像不稳,特意送出去养胎了。
至于送到哪儿,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完全没有一点动静。
说是这事儿是秦禅月临时起意,突然做的决定,而柳烟黛半点都没反抗的走了,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白玉凝越想越不对劲,当晚就拉着周驰野来商议此事。
周驰野却并不太在乎。
当时,周驰野刚沐浴完,身上一件衣裳没穿,赤着的胸膛几乎怼到白玉凝的脸上来,蹭来蹭去,似是勾着白玉凝来咬。
“柳烟黛一个女人,能有什么事儿闹出来?她那性子……蠢死了,没有你半点聪明。”周驰野轻嗤了一声,又去蹭。
白玉凝拍开他,半羞半恼的瞪了他一眼:“莫要小瞧了柳烟黛。”
白玉凝总觉得柳烟黛这个女人有点东西,从最开始什么都没有,到最后成了世子夫人,不可能全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周驰野见她不过来,他就过去,低头埋在白玉凝身上开吃,语调模糊的说:“别急,后日——不,明日,我就去按二皇子说的做,到时候,侯府都是咱们的。”
说话间,周驰野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肚子,一想到这里面是个蛊虫,周驰野心里就难受。
他动作越发轻柔。
白玉凝本来还是满脑袋算计呢,但是算来算去,都被周驰野给打断了。
他毛茸茸、热乎乎的大脑袋杵在她面前,从锁骨处一点点往下,将白玉凝的心思都打的混乱,在被拉上云端的时候,白玉凝脑袋里只剩下最后一句话。
男人,只会耽误我翻身的速度!
——
与此同时,侯府赏月园中。
秦禅月将柳烟黛送走之后,回到赏月园中后根本睡不着,自己在厢房中胡思乱想。
直到疲惫涌上心头,她才裹着锦被缎绸沉沉的睡过去。
她睡着没多久,便有人轻车熟路自院外而来,绕过所有巡逻的私兵、守门的丫鬟,从净房的窗户翻进去,自屏风间而出,一路行到了她的厢房内。
秦禅月的厢房一如既往的安静,角落处的线香燃散,淡淡的香气弥漫间,楚珩绕过了屏风。
厢房内一片昏暗,秦禅月躺在锦缎内睡的正香,半张脸埋在锦缎中,如水一般的墨发流淌在床榻间,十分顺滑。
离得近了,就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目光落过去,虽然还没碰到她,但是却好像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毛茸茸的,温暖的感觉。
像是某种乖巧的小动物。
寂静的夜里,楚珩站在厢房床帐前,缓缓蹲下身子,在床榻前,静静地借着月色,平视的看她。
今宵细把银缸照,唯恐相逢在梦中。
睡着了的秦禅月少了几分张牙舞爪,多了几分宁静。
楚珩看着她,就觉得她还没长大,分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小禅月。
他看她看不够,他愿意这样静静的看她一辈子,可她从来都不安分,要出去跟人打架,要去跟别人胡闹,要去跟二皇子搏斗。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涉险。
秦禅月的身上有一种近乎是“死斗”一般的凶莽气,平时看不出来,但等她在意的人或物受了伤时,她就会瞬间被激怒。
楚珩受重伤而回,秦禅月心里早就恨上了,她只是平日里藏得死死的,不往出说,但是她心里都记着呢。
她一见到二皇子,人就急得团团转,满脑子来来回回的想,这不行啊,这不行啊,我的养兄受欺负了,我得想想办法啊,我得咬回去啊。
她日日夜夜的惦记着,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报复二皇子,给她的养兄报仇,又如何能放过呢?
能让她死死咬上一口二皇子,哪怕她自己涉险,她也觉得痛快。
所以楚珩知道,当太子提出来这件事儿的时候,他根本阻止不了秦禅月。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心里酸涩。
酸涩的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被“填满”。
他的妹妹也爱他,他被秦禅月的爱而填满。
这种被填满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温暖,像是被裹上了一层铠甲,可挡世间风雨。
他的手微微抬起来,似乎想摸一摸她的头发,但又怕惊醒她,那只手便虚空的悬了悬,只在离她半寸的距离轻轻的碰了碰,又无声的收回。
随后,楚珩自厢房间离开。
床榻间的秦禅月还在睡,她并不知道,月儿来看过她。
——
与此同时,夜深正人静,侯府的四辆马车拐进了镇南王府。
柳烟黛被秦禅月送到了镇南王府的消息,当夜便送到了牡丹坊。
大陈人爱花,坊市间也多以花名来命名,什么百合坊,腊梅坊之类的,这牡丹坊也是这个意思。
牡丹坊距离长安闹市区比较远,牡丹坊这一整个坊市,面上瞧不出来特殊的,但特殊的是里面的人。
这牡丹坊里,上到官员,下到走卒,都是太子手底下的人。
太子素日里为了和他手底下的鹰犬爪牙碰面,自然要置办私宅,最开始只是简单的买一个坊市的宅院,后来,是把这个宅院扩大,再后来,是把自己手底下的官员塞过来,一点一点安排,到最后,这牡丹坊,一整个坊市都是他的。
外面瞧着,这里好像住了一群各不相干的人,但实际上,这里就是太子的一个“小皇宫”,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太子的人,这是一座太子亲手浇筑而成的精铁之坊,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太子的眼,太子的手。
柳烟黛的消息便从镇南王府那头,一路送进了这牡丹坊中。
牡丹坊外面瞧着好像与寻常坊市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排排的街巷和整齐的宅院,这宅子,面上瞧着是个普通宅子,但实际上家家户户的门院都是相通的,人走进来,就像是走进了一个迷宫,层层相困。
真要是来个外人,前脚刚进来,后脚被弄死了都查不出来。
这宅子不似侯府那般大,只是普通的三进宅,前面是待客的前厅,后面便是休息的后院,自然也没有什么亭台阁楼,水榭长亭,只有一个个沉默的人。
柳烟黛的消息经过一个个人的手,最终便被送到了牡丹坊最中心的一处宅子中。
进门通报的是个白面胖子,笑盈盈的,身上很香,声量也轻细,笑眯眯的进了宅子,和里面的主子通报过后,又笑眯眯的出来。
没人知道,柳烟黛这三个字在牡丹坊里传过多少回,那些暗处藏匿的爪牙,终于开始试探着,向界限处探去。
秦禅月不敢把柳烟黛留在身边,怕落到二皇子手里、护不住,但她不知道,还有个太子,一直在暗处瞧着呢。
真起了心思的人,是怎么都堵不回去的,秦禅月千日防贼,太子能耐心地等上一千零一日。
太子还比二皇子更可怕点,二皇子拿了柳烟黛,是想换东西,但太子拿了柳烟黛,连东西他都不换,拿了就拿了,死都不吐嘴。
——
偏柳烟黛一无所知,婆母叫她去镇南王府,她抱着肚子就进来了,等着婆母给她安置个窝窝,她要躺下睡觉啦。
她心大呀,婆母这些奇怪的动作、那么点水面下的小涟漪,虽然都出现过在她面前,但是她“嗖”一下就忘到脑后了,婆母说让她去镇南王府安安稳稳待两个月,她就真的未曾多想,乖顺的就过去了。
柳烟黛想,以前她也来过的,现在再来,也没什么关系呀。
反倒是钱副将见了柳烟黛,立刻就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步,否则秦禅月不会将人送过来。
但他没对柳烟黛表露出来一点,只笑着给柳烟黛安排了房间,顺带还给柳烟黛塞了七个男人。
塞男人怎么啦?以前我们世子夫人也有的嘛!既然世子夫人来了,就一定要让世子夫人处处舒坦。
镇南王府别的没有,就是不缺男人!
而柳烟黛对此已经很熟悉了。
她毕竟是亲手给婆母挑过男人的,现下再见到七个男宠,已经不像是最早见到男宠时候的慌乱了,她摆了摆手,道:“收下。”
之前八个,后来少了一个,变成七个,现在又有七个,变成了十四个啦!一个月轮着换,还能歇两天。
她还记得上一次跟男人那个的滋味儿呢,虽说囫囵吞枣什么都没尝出来,但以后再尝一尝也是可以的嘛。
等她这个孩子生出来了,这七个男人她用得上!
烟黛可以!
——
当夜,风静月明,太平长安。
次日一早,侯府二公子出去,在品茶坊琴音阁中又一次私见了二皇子后,双方决定提进进度,事不宜迟,免夜长梦多,立刻对侯府动手。
第三日一早,大陈内爆发出了一场卖官案,一位小吏,在上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检举自己的上司官位来之不正,说自己的上司为了升职上迁,收受贿赂,并上贿上司,花费五万两白银巨款,买来的一身官皮。
永昌帝震怒之下,当场命锦衣卫与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一起彻查,并提大理寺少卿宋远洲宋大人为案件主审官,授尚方宝剑,赦先斩后奏之权,限期十日内,彻查涉案人等,涉案金额,无论官职爵位大小。
第四日,大理寺少卿宋大人查出了这卖官鬻爵之事,与忠义侯府有关,朝野为之震荡。
南陈永昌三十七年秋,九月中,一场铺垫许久的政斗,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序幕。
第49章 卖官鬻爵(一)
卖官鬻爵的事牵扯到侯府的当日, 大理寺少卿宋远洲没敢直接下手去查,而是斟酌一番后,先去紫禁皇城中拜见了永昌帝。
宋远洲时年而立, 是十几年前的状元郎, 在官海中沉浮多年, 早已经将长安之中的各种势力关系摸了个通透,越是沉淀的时间久,越不敢肆意妄为,他手上虽然有了尚方宝剑, 但也不是谁都能斩的。
秦禅月的身份很敏感,她身后是镇南王,而镇南王身后又牵扯到朝中绝大部分武将势力, 再早些年,秦禅月甚至还是无忧郡主, 是太后最宠爱的孩子。
甚至, 太后病重之时, 临死前都记挂着, 给她下了一道懿旨,要皇帝善待秦禅月, 万一他这头用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了,那头懿旨下来要他老命,可怎么办?
别看秦禅月只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女人,但真要动她,还要去请示永昌帝。
大理寺少卿宋远洲入宫之后, 行过长长深深的宫路,绕过高高耸立的城墙,在太极殿前停下脚步, 等着永昌帝传唤。
永昌帝年岁大了,渐渐也少在御书房待着,只在太极殿内看看书,修身养性。
宋远洲在殿前阶下站定。
秋日的紫禁城中处处金黄,宫女手捧各种事物而过,宋远洲等待的时候,远远瞧见一位绛紫色衣袍的人走过来。
这一位在宫中显然有特权,无需通报,处处直入,头都不晃一下的经过了宋远洲。
宋远洲只瞧见了一个背影。
那绛紫色的锦袍后心上绣银纹走线,勾出来了一个特殊的蜘蛛伏背,偏那蜘蛛上长了个女人头,女人头被绣娘绣的惟妙惟肖,那双眼睛像是真的看着人似的。
人一走起来,那蜘蛛便也跟着在衣服上动起来,女人头一扭一扭,宋远洲一眼望过去,便觉得那双女人眼诡谲的盯着他看,叫他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宋远洲连忙垂下头,不敢再看。
但是纵然不看,他也知道那是谁。
那是永昌帝从民间三请而来的蛊医。
据说,这位蛊医是大陈人与南蛊人生下来的孩子,说好听点叫混血,但大部分人都骂他杂种。
又说,这位蛊医在南云城边境被养大,从南蛊人那边学了一手下蛊的手艺,后来渐渐闯出名堂后,被永昌帝亲自请到了紫禁城,让这位蛊医授长生之道。
没错,长生。
这世上的每一个皇帝都想长生。
永昌帝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顶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忤逆他,他能够掌控天下所有人,却没办法掌控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
所以永昌帝想长生。
寻常皇帝长生,他最多就熬个金丹,但永昌帝这边临近南疆啊,他完全可以搞出来什么“人蛊同生”之类的东西,这儿是真的有啊!
以前永昌帝年轻时候,紫禁城里的蛊医还没这么受重用,但眼下,永昌帝老了,快死了,人为了延长寿命,那可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民间的糊涂老儿还要散尽家财去买什么假的起死回生药呢,更何况是紫禁城里的皇帝呢!
所以这些蛊医们地位越发水涨船高,甚至听闻,这些蛊医们可以直接在死囚牢狱里提人试药。
思及到这些,宋远洲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每到皇帝末年,总会做出来一些荒唐事来,每国的历史都是如此重复,谁都阻止不了。
而宋远洲在殿前守了半个时辰,最后守来了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老太监自台阶上而行下,直到宋远洲面前,笑呵呵行礼道:“宋大人久等。”
宋远洲随之还礼,连声应和:“不敢不敢。”
永昌帝并未见他,只让老太监给了一道口谕。
“皇上说了,秦家功高,眼下事态不明朗,便将秦夫人先幽禁秦家佛塔。”
宋远洲听闻这话,心里暗松一口气。
得亏提前来问过,不然若是真让他将人拘到了牢中,回头若是出什么事儿,纵然皇上面上不说,心里也一定记上他这一笔。
宋远洲赶忙点头应下后,从紫禁城中离开,后一路亲自登门侯府。
这时候的长安上下都知晓了“卖官鬻爵”之案,一时间整个长安都跟着人心惶惶。
上一次卖官鬻爵之案,还是前朝之事呢,说是连着砍了三十多户人家,朝堂官职大洗牌,几百颗大好头颅,将斩首的刀都砍卷刃了,那场面,简直惨绝人寰。
现在又来了第二波,长安城中人人自危,生怕查到自己身上。
这朝堂之中……谁能没点什么事儿呢?水至清则无鱼!就连皇上那俩亲儿子都分党派争斗呢,下面的人更是各为其主,有争斗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情,有人情的地方就有送礼,就连两个小孩儿一起玩儿都记得给对方带块糖,让对方借课业给自己抄抄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当官的!
不送礼就通不了关系,不通关系就要一辈子不出头,在官场上一辈子不出头,跟外头吃不饱饭的狗有什么区别啊!
因此,每个官身上都有点乱遭事儿。
也因为他们自个儿都不干净,所以现在这案子一开始查,长安中的家家户户都老老实实的缩着,别说这些官员了,就连平日里那些总出门赌酒看花的少爷们都被死死的摁在了家门里,不让他们出去寻花问柳。
这要是在节骨眼上闹出来什么风波、连累了家里,他们都能自己把自家的逆子给打死去。
而这时候的忠义侯府还尚不知晓自家已经被大理寺盯上了。
此时的忠义侯府依旧如往常一样安静。
因为主子少,就一个秦禅月,一个二公子剑鸣院,所以整个侯府内都十分安逸,哪像是前段时间,老侯爷方姨娘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霞姨娘世子夫人白玉凝全都挤在一起,每天府里都会闹出来点新鲜事儿。
秦禅月这次不止把柳烟黛送走了,她还顺手把霞姨娘给送走了。
这段时间,霞姨娘天天在府里面缩着,半点不出来添堵,许多时候,连府内的人都快将她给忘了。
秦禅月虽然不喜她,但是也犯不着特意害她一回,霞姨娘爬床的事儿确实是主母大忌,但当时秦禅月已经对周子恒毫无爱意了,倒也不算厌烦霞姨娘。
眼下,秦禅月明知道府内要有难了,她也没坏心眼儿的拉着霞姨娘一道儿下水,而是给了她一笔银子,叫她离了侯府去,去外头自己找路子活。
霞姨娘拿了她的银子,磕头谢礼,含着泪走了。
她也是命好,要是换个主子,早都被磋磨死了,怎么可能活着离府?
霞姨娘前脚刚走,后脚,宋远洲就上门了。
宋远洲带着大理寺的人来忠义侯府的时候,别说忠义侯府了,就连长平坊别的人家的家丁都跟着腿软,一个个如临大敌。
怎么都找到忠义侯府来了啊!
谁不知道忠义侯府里面有个秦禅月顶着?眼下连秦禅月都要站不稳了,这大陈真是要变天咯!
——
宋远洲进府之后,是由秦禅月亲自引入招待。
前厅还是那个前厅,秋日间风冷肃寒,所以前厅间早早烧起了地龙,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窗户皆开着通风,前厅内温暖如春,窗旁的黄花梨木架上摆着白釉瓷窄口花瓶,里面插了几支牡丹花。
这个天气,自然是没有真的牡丹花,但是仔细瞧瞧便能看出来,那牡丹花是用粉白的玉雕琢而成的玉花,摆在花瓶中,一眼望去,竟如同真的一般。
光是这一枝花,便价值不菲。
宋远洲思及这一趟的来意,更是心口发沉,进入前厅之后也并不坐,只是目光不断左右环顾四周。
这前厅也是饱经沧桑,在经过了方姨娘、周问山发疯之后,又送走了周家夺爵众人,现在,这前厅内又迎来了这位大理寺少卿,宋远洲宋大人。
大概半刻钟之后,秦夫人来到前厅见客。
走在前头的小丫鬟素手轻扬,将珠帘撩起一角,正露出秦禅月的面容来。
秦夫人今日见客如往常一般,穿了一套重纱翠绿对交领广袖长裙,外搭了一套同色大氅,满头墨发上簪了纯金镶祖母绿头面,一眼瞧去,金碧辉煌。
宋远洲回身,正撞上秦禅月的面容来。
两人相见,彼此行礼后,先开口的是秦禅月。
这位夫人似乎是没想到宋远洲能够找到他们侯府上,言谈之间颇有几分试探。
大概在秦禅月的眼中,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的儿子也没有入朝堂,他们一个忠义侯府就是个吃爵位俸禄的,有爵无官,有富贵,但是没有实权,不应当掺和上朝堂的事情。
但宋远洲在大理寺里逼问出来的口供,分明与秦禅月有不小的干系。
宋远洲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后,那夫人似是被吓到了,先是半晌没有说话,后是极力否认。
“不可能,我绝不曾卖官,这等掉脑袋的事儿——”
眼见着那夫人面色铁青,似是随时都要翻脸,宋远洲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宋某此行,也是为皇上办事,还请夫人配合。”
事情还没有拍砖定论,他也不想为难秦夫人。
而这位秦夫人显然也是经了大风大浪的人,短短几瞬便缓了神色,与宋远洲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侯府不曾做过的事儿,是不怕人查的,既然大人来了,那便请大人一切照常查吧,我与大人一道下狱便是。”
宋远洲心头一松,赶忙补上一句:“夫人言重,宋某特向圣上请示过,圣上下了一道口谕,秦家战功赫赫,定然不能委屈了夫人,特许夫人不必入狱,只入侯府佛塔内清修便是。”
秦禅月便明白了,这是要将她幽禁佛塔,但是其余没被口谕赦免的人就不行了。
“既如此,劳烦大人。”秦禅月站起身后,由着宋远洲亲自送到了佛塔之内。
而秦禅月入了佛塔之后,大理寺的人立刻扑入侯府,当场将侯府之中的其余人全都抓入牢狱内,忠义侯府中无论男女老少,不管是周二公子还是白玉凝,全都得下牢狱,更别提那些丫鬟奴婢小厮。
在彻查人口的时候,还有人提了被送到镇南王府的柳烟黛和被送出去的霞姨娘。
宋远洲沉吟片刻,道:“送去镇南王府的世子夫人才嫁进侯府不过几月,想来与这些事没什么干系,又有了身孕,便先不去叨扰镇南王了——那个姨娘抓回来,随众人一道儿去审问。”
其下之人便如实去做。
等人都抓走了之后,整个侯府几乎都空了,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只有满院子的稚菊还拥着秋风开着。
因为秦禅月还在佛塔中,不能没人伺候,所以宋远洲给侯府留了两个大理寺的官差看守,一日送三餐来,别的都不管。
宋远洲还真不怕秦禅月跑,秦禅月的一生都在长安里,她跑出去了又能如何呢?从一个夫人变成一个逃犯吗?那还不如直接死了呢,所以宋远洲不怕她跑,只专心抓着侯府其余的人来查案。
审问不了秦禅月,但他可以审问其余的人,大理寺的刑狱与锦衣卫的诏狱可不相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在这里说谎。
而宋远洲第一个要审问的,就是侯府内的二公子,周驰野。
那一日,大理寺刑狱中塞满了侯府的人,从公子到家丁,每一个都被安置在此,等候刑审。
——
是夜。
大理寺牢狱设在地面之下,地牢中不分黑天白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黑的,所以其中要以火把照亮。
每个牢狱的门口处配一个火把,火把悬塞进墙上的铁柄上,照出了一块明亮的光晕,再往后又暗下去,等到下一个火把的时候又亮起来,就这样一条明明暗暗的长路下,是一个又一个的牢狱。
地牢这个地方,因为深在土中,所以难免有各种虫鼠,现下是秋日,这些虫子还没死绝呢,人往地上一座,身上难免会爬各种虫子,没受过牢狱之灾的人,进来之后自然经受不住。
宋远洲踩着台阶,行到大理寺牢狱中的时候,便听见了一声又一声的哀嚎,从地牢的深处一点点蔓延进来,钻入他的耳朵里,一个个人从栅栏里面伸出手,喊着冤枉。
宋远洲听得拧眉,旁边的小吏立刻拿起鞭子开始抽栅栏,里面的人惊慌的被抽退后,才算是安静下来。
宋远洲踩着锦靴,一路行到了牢狱最深处。
牢狱最深处,关着这一夜审案的重点,也就是侯府二公子周驰野。
其实这一趟他们本来还想去抓侯府大公子周渊渟的,但是遗憾的是,说是这位侯府大公子周渊渟在前段时间暴毙了,人都已经进坟墓里了,他们也就没抓。
至于那个霞姨娘,也抓回来了,据说是已经在附近的坊市里面买了家了,还在旁边的酒坊里买了个小酒铺子,本来是打算卖酒自力更生的,结果前脚刚置办好,后脚就被大理寺的人抓了,现在与白玉凝关押在一起。
遭了这种牢狱之灾,也算是她倒霉吧。
宋远洲在审讯霞姨娘和审讯周驰野之间迟疑了一瞬之后,决定先审讯周驰野。
穿过一个个牢房,最终,宋远洲在周驰野的牢房门口站定。
宋远洲一旁的下属立刻上前,打开了牢房的门,并举火把而入,摆放好桌椅给宋远洲坐下。
火把将这牢房之中照的灯火通明,同时,也照亮了周驰野的面。
审讯由此开始。
相比于一直在尖叫求饶的其他人,周驰野显得十分镇定,面上看不出来任何不安的神色,甚至有几分跃跃欲试。
这让宋远洲有些意外,但他转念一想,也应当的,毕竟是侯府的二公子,不当与那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奴仆们一样慌张。
好歹周驰野也是跟镇南王挂钩的人呢。
虽然周驰野没有进朝堂,但是周驰野在朝中其实颇有些名声。
他虽然年幼,但是一直都是按照镇南王接班人培养的,朝中的人都知道,他是少年将军,日后不可限量,侯府和镇南王府会将所有的军部势力都砸给他,一步步培养他变成下一代的少年将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二公子近日来似乎十分消沉,没有再去武馆练武,似乎也没有报名冬日间开始的武试。
等到宋远洲见到周驰野、开始审讯的时候,又是吃了一惊。
因为这位侯府二公子并不像是宋远洲猜测的那样据理力争、坚决不认,正相反,这位侯府二公子竟然一上来便招了!
他对宋远洲和盘托出侯府多年卖官鬻爵之事,事情详细到几乎可以直接誊抄到纸上去做证!
宋远洲一时诧异,忍不住询问道:“周二公子,这是你侯府的大事,不可信口雌黄!”
当时正在审讯,周驰野被吊在一个木架子上,闻言低声哼笑了两声,道:“是不是信口雌黄,你去查便是。”
宋远洲已经察觉出不对了,他斟酌着道:“侯府可是你的本家,自古以来,本家出事,你也难辞其咎,你说这些,不怕被牵连吗?”
大陈实行的是连坐制,一人犯罪,九族都得跟着进去,所以一个家宅的人,都会拼命掩盖对方犯下的罪过。
这种事儿,被发现一定是死,不被发现反而还能活,所以大部分人都会帮着隐瞒,而如同周驰野这样,一上来就全都交代了的,确实是极少。
而周驰野却不开口了。
宋远洲再怎么审,也审问不出来了,这位周二公子古怪的很。
宋远洲当时拿着那份“轻而易举”就得到的证词,竟然有点不敢相信,干脆转而换了个牢房,又去审问了白玉凝。
要说这白玉凝,也有点来头。
白玉凝本是白家嫡女,当初白家触怒圣上后,满门都被判了流放,若按着圣上的意思,现在这个白玉凝应当已经到了南疆边关去。
偷藏流放之人,也是大罪,若是送到朝堂上去,判罚下来,也该罚个降官渎职,但是之前侯府如日中天,永昌帝厚待秦禅月,忠义侯为太子之师,镇南王权势滔天,所以也没人来打上门来给侯府找不痛快,这个白玉凝藏着也就藏着,没有人来找麻烦,就这么一直安安生生的藏到了现在。
而现在,白玉凝就安安静静的跪在他面前。
宋远洲坐在案后,细细的观察这个白玉凝的神色。
早些年,宋远洲也是听过白玉凝的。
白家原先也是风光人家,白玉凝到了年岁,又有一身好才学,也是名满长安的人家。
而眼下,白玉凝时年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姑娘,糟了人生大起大落,现下还能安安稳稳的跪在这,也是个心智坚毅的姑娘。
不过听说,这白玉凝原先是配了周家大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又与这周家二公子搅和到了一块儿。
宋远洲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想知道周驰野为什么会突然卖侯府,所以他摆出来一张和颜悦色的脸,与这白玉凝套近乎。
白玉凝进侯府的时间也短,定然也不知道什么卖官鬻爵的事儿,但是既然跟周家二公子搅和到了一块儿,那定然是知道一点二公子的事儿,所以宋远洲打算问白玉凝点别的。
他道:“白姑娘莫要跪了,秋日寒凉,你还有了身子——哎,我与你父是同窗,早些年还是一起读过书的,当初你父落难时,我也不在长安,现下想来,也是愧疚,不止你父可好?”
说话间,便有机灵的小厮将白玉凝从地上扶起来,又给白玉凝放了个凳子。
白玉凝似乎被吓坏了,一直都不敢说话,听了这宋远洲的软言温语,顿时红了眼圈,轻声细语的说道:“谢谢伯父。”
宋远洲又是几番试探,白玉凝便打开了话匣子,将宋远洲想知道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二公子……他与侯府关系其实已不大好了,说来都怪我,我本是该许配给大公子,但后来——”
听了这一段儿女情长,宋远洲终于明白这位侯府二公子为什么要检举侯府了。
他信了一半,转而又挨个儿去对照周驰野所说的事。
宋远洲挨个去查,越查越心惊,因为这些事儿都是真的!证据确凿,全都是那位秦夫人亲手做的。
他查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那位秦夫人,怕是要完了。
与此同时,忠义侯府,佛塔之内。
秦禅月被关在了佛塔,寸步不得出,只能靠着佛脚休息。
正是昏昏欲睡之时,她隐隐听见佛塔内有动静,睁开眼,便瞧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自佛塔塔顶上的窗外翻进来。
第50章 摘掉他的面具/掉马时刻/周海的身子养兄的……
那时候, 秋日冷沉,夜间更寒。
佛塔内没有什么锦被貂裘、香炉暖榻,更没有什么火龙之类的东西取暖, 秦禅月只能将火盆点燃, 在里面放上纸宝燃烧。
浅浅的火光舔舐这纸宝, 带来了一点温度,但是转瞬间又在寒风中消散,这里的纸宝也是有数的,秦禅月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多久, 所以只能掐算着用。
宋远洲将人送进来之后就走了,外面的人也绝不会进来帮她,她只能只硬扛着, 倚着佛脚来熬时间。
这其实跟牢狱里的人比起来已经很好了,说不准牢狱里的人还在受刑呢, 再者说, 她上辈子吃过的苦可多了, 这点磨难算什么?
等到她熬过了这段时间, 把二皇子狠狠拉下来时,她非得出去风风光光的痛快一场才行!
秦禅月就抱着这样的念头苦熬。
从午间到夜半, 凉气自地面上翻起来,渐渐将她包裹住,让她头脑一阵昏沉,身子里像是灌了铅,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腿脚已经麻木了, 失去了温度后,她开始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
恍惚间,秦禅月像是回到了上辈子, 回到了那个病逝的冬。
夫君和两个儿子的背叛,死掉的养兄,突然跌落谷底的一切,和难以纾解的愤恨全都一股脑的涌上来,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听见头顶上传来动静时,她勉强抬头去看。
佛塔内没有窗,只有一个可进入的门,能工巧匠在塔顶开了天窗,供佛烟出入。
但是这天窗只开在佛塔顶端上,猿猴亦难攀爬,更何况人呢?
是她入梦了吗?
秦禅月拢着衣袍,倚在佛脚旁抬头瞧时,就看见一道麻绳从天而降,从上落下一道戴面具的人影,先是轻飘飘的踩在佛头上,后是轻轻“啪嗒”一声,踩在神台佛龛上。
他这一下落下来,身上便掀起一股冷风来,“呼”的一下吹到秦禅月的面上来。
秦禅月昂着头,混混沌沌的看着他。
他居高临下的蹲踩在神台上,高大矫健的影子落下来,几乎将她整个人笼住。
她微微后仰抬起头来,看着他时,后知后觉的凭着面具认出来了,是周海。
是她的男宠。
秦禅月的泛起干皮的唇瓣动了动,烧糊涂了的脑袋隐约间窜出来一个疑问。
她想问,她的男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的男宠应该也被那位宋远洲大人给抓走了,带到大理寺的牢狱里面去审问才对。
在这个地方,不应该出现任何一个人来帮她。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独自一人要走的复仇路。
而眼前这个从塔上滑下来的人,就像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幻影一样。
她混混沌沌的瞧着男宠的时候,楚珩也在瞧着她。
她受了凉,发了高热。
秋日的寒气顺着她的裙摆,钻进了她的骨肉里,寒气入体,将她莹润的光芒与浑身的精血都抽掉,让她看上去徒然变得憔悴,原本白皙的脸蛋却烧了几分红,艳粉的唇瓣苍白间又泛起了干皮,看他的目光还懵懵的。
“你——为何在这?”她一开口,声量嘶哑极了,每个字儿都被她咬的轻飘飘的,说到最后,竟是难耐的咳了两声。
最开始只是压着的咳,但到了后来,却是咳的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自己的心都吐出来。
一看就是病糊涂了。
为了做戏,她是真的把自己扔掷到险境中来,做出来一副“受困囹圄孤立无援”的姿态,用以诱敌。
楚珩低低的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
她心气儿高,又太要强,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能干,总觉得她只要拔一口气,就总能做到寻常时候做不到的事儿,脑袋一热就往上冲,却忘了,她也是肉体凡胎。
脱了秦家夫人,秦家嫡长独女的这身皮,她也不过是个人。
他的好妹妹,这叫他如何放心的下呢?
楚珩自佛台上翻下来,蹲在她身前,抬手从腰间去拿药瓶出来,想先给她用些药,但当他拿药的时候,那人突然往前一窜,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楚珩微微一顿,手臂本能一揽,将她整个人都抱入了怀中。
她身上太凉,本能的想要寻找暖处,但额头却是滚烫的,一看就知道已经烧了一会儿了,秦禅月贴靠在他身上的一刹那,满足的喟叹一声:好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楚珩抱着她,片刻后,将身上的大氅张开,然后将她裹进去,随后用力抱紧。
秦禅月半病半困间,手也不老实,慢慢顺着他的身上往上摸,滚热的、坚硬的胸膛带给她一些熟悉感,似乎唤起了她的一些理智与记忆。
她混混沌沌的看着他,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怎么还戴着面具?”
她似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见面,那个时候周海的脸就已经好了。
她纤细的手指往上摸,摸到了他冰凉的面具。
那面具太冷了,浸润着秋日的寒气,秦禅月不喜欢,她用指腹勾着这面具,一点一点往上掰。
她想要贴一贴她这个小男宠滚热的脸,一定很舒服。
而在她冰凉的手指落过来,贴靠在面具上的瞬间,楚珩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他本能的想要躲避她的这只手。
其实一直到现在,楚珩都没想过要怎么面对秦禅月,怎么面对他撒下的弥天大谎,他因为贪念而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却又没有能力来收场,他不可能一辈子戴着个面具来伺候秦禅月,也不可能为了圆谎,让周海来伺候秦禅月。
当秦禅月摘下他的面具的时候,就是他的美梦破碎的时候,甚至,他跟秦禅月之间仅剩的兄妹关系也会破碎。
秦禅月一定再也不会来找他。
虚假的美梦,不知道能延续多久,而残酷的真实,只需要她用手轻轻一勾。
楚珩僵在原地,只觉得心底里攀升出恐慌与不安,人像是遇到了神的审判,身体都为之僵硬,动弹不得。
他的一切,都要终结在今日了吗?
秦禅月的手指上下一弹,正将他面上的面具勾下来,银质薄面具顺着她的力道向下跌落,“啪嗒”一声清脆的撞击,砸在了地面的石砖上,震动起一点淡淡的灰烬。
秦禅月怔怔的看着月下的这张脸。
眉骨端正,面庞坚毅,似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高大而沉默,额间一道疤痕,含着岁月沧桑,那双眼则像是一片死寂的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秦禅月瞧见那张脸,竟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海的身子上长出了养兄的脸啦。
她就知道,她在梦里。
那艳丽的夫人往他肩上一靠,贴着滚热的暖炉,放心的沉入了梦里,只留下楚珩一个人怔愣。
她没恼怒,也没发火,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一样,贴着他就睡过去了。
他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滚热。
果然,脑子都烧糊涂了。
楚珩拿出药丸来,掐着她的下颌给她喂下去,随后紧紧抱着她,自己倒在地上当肉垫,将她用大氅紧紧裹着,抱在怀里,让她安安稳稳的睡一夜。
寂静的佛塔里,火盆中燃烧着的纸宝渐渐的烧尽了,只剩下灰黑色的灰烬,其中掩盖着一点点猩红的星火,偶尔在灰烬中冒出来一丝,又渐渐灭下去。
楚珩睡不着,他抱着她,听着她的呼吸,看着佛塔最上方,头顶上悬着的月亮。
佛香尽散,浅浅的余烟笼罩着两个人,头顶的佛像悲悯的看着他们。
夜,还很长。
——
次日,清晨。
一道身影自佛塔处悄无声息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里面睡得正沉的夫人。
这是忠义侯府牵扯进了“卖官案”的第二天,在大理寺查出来各种旧案时,整个长安都跟着震动。
据说,那位秦夫人被关进了佛塔中,而其余的侯府之人都被丢到了地牢里,说不准要攀咬出谁呢。
原先无数与忠义侯府有牵扯的人都因此而提心吊胆,生怕被拉扯进去,其中以周府人最慌。
周府跟忠义侯府可是一脉相连啊!之前他们还差点把爵位给抢过去呢,现在忠义侯府落了难,周府能有好日子过吗?
周府上下众人怕的都自打哆嗦,生怕这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周子期这几天上朝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脑袋都是死死垂着的,生怕被人牵扯进去,顾夫人更是在家里日日焚香祷告,哀求这漫天神佛保佑他们家。
之前顾夫人没能抢到那个爵位的时候,她还因此而愤怒生气,但现下想来,幸好没抢到,幸亏没抢到,这要是抢到了,他们家人也得进去!
除了周家以外,平日里与秦禅月交好的那些人家也是战战兢兢,之前邀约过秦禅月参加围猎宴的姜夫人都跟着闭门不出了。
姜夫人也是倒霉,之前办了个宴,丢了一个吴姑娘,跟吴夫人交恶了,后来秦禅月又出事儿了,一个接着一个,叫她都不敢出门子。
而在这一片凄冷萧瑟之中,只有镇南王府动了。
据说,镇南王府派亲兵到侯府门前,要求亲见秦夫人一面,确定秦夫人的安全,而大理寺少卿宋远洲据理力争,不允任何人见秦夫人。
一番纠缠之后,宋远洲拔出尚方宝剑,威慑镇南王府亲兵,亲兵因此而退。
也是这一退,让二皇子党群体振奋。
镇南王府退缩了!
就算是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与皇权对抗,除非镇南王想谋反!
大理寺少卿因办案,将矛头对准了忠义侯府与镇南王府,而二皇子党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不管被拉下马的是秦禅月还是镇南王,对于二皇子来说,都是稳赚不赔啊!
当日,二皇子与他的幕僚齐聚一堂,一场大宴之后,彼此都醉了。
他们伏案大笑,每个人都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眼下,局势正是一片大好,该是二皇子收拾收拾,登场了!
卖官鬻爵案事发的第五天,二皇子上朝,向永昌帝上请,重罚忠义侯府。
二皇子其余党派立刻跟上,一个个来将忠义侯府多年的罪证一条一条的列出来,力求将忠义侯府锤死,并且开始拉镇南王府下水。
[忠义侯府屹立不倒多年,靠的是什么?除了一个无忧郡主以外,背后定然还有镇南王的势力啊!]
[再一看那名单,每一个被抓的人都是镇南王手底下的兵将,这么多人都是镇南王的人,怎么会跟镇南王没关系呢?]
[保不齐这卖官鬻爵的案子,背后就是镇南王一手促成的啊!]
朝野之间的风向越来越偏,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而太子党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壁上观,太子与镇南王几乎是深度绑定,镇南王没了,太子也一定没,所以太子党迅速下场,也跟着据理力争。
[眼下的证据根本没有牵扯到镇南王,镇南王久居边疆,怎么可能将手伸到长安的朝堂里呢?]
[镇南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他守卫边疆多年,若是被冤枉,岂不是要寒天下将领的心?]
这两拨人吵来吵去,撕来撕去,都没个进展,最后一双双眼都盯到了大理寺少卿宋远洲的身上。
[宋大人。]
他们看着他,无声地在说话。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
宋远洲已经连着两日两夜没睡了,身为所有旋涡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两座山,每时每刻,都被压的喘不过气儿来。
而与他同样睡不着的,还有一个柳烟黛。
忠义侯府人下狱,柳烟黛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整个王府的人都瞒着她啊!若不是到了瞒不住的地步,她都不会知道的!
她在王府之中急的直转圈,却又没有任何能力来做任何事,心焦的像是锅里面烤着的一块肉,都烧出糊巴味儿来了!一刻都坐不住,她只能安排下面的一些人去跑出去打听打听事情。
但是,她在这王府里,就已经是一个没任何用处的吉祥物了,她手底下的人又能有用到哪儿去呢?一个个儿的都是冒不出头来的奴婢丫鬟,就算是出去打听了,顶多也就打听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至于王府里其他人,谁都不会与柳烟黛说实情的。
她的叔父现在还昏迷着,她每次去见都被钱副将挡回来,钱副将与她说的话也就是那几句套话。
“夫人会没事儿的。”
“吉人自有天相。”
“世子夫人要保重肚子里的孩子啊。”
这些话都让柳烟黛听腻歪了!她宁愿被关起来的是她自己!
可是她越急,钱副将反而越不急,甚至还反过来劝慰她:“世子夫人不必挂怀,若是心胸郁结,就出去转转,散散心,上头的事儿,自然有上头的人来顶着。”
柳烟黛听的都想打人。
她散个屁的心啊!
一次两次之后,柳烟黛也感觉出来了,王府里面的人都不愿意她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也不肯跟她说实话。
这种感觉让柳烟黛觉得很不好,他们都把她当成一个尊贵的东西给摆起来,看着好像风光,但是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得留在这里。
因为她甚至都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的摆件。
没有人告诉她事情的原委,没有人告诉她一切的进展,所有人都让她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好像她的一切都被剥夺了,只剩下了这么点用处。
以前婆母在的时候,她问什么,婆母都会告诉她,她就误以为自己是个人,但是等婆母没了,她被丢回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她才突然间发现,她的地位在不断地下降。
镇南王府的人从不曾把她当人看的。
她突然间明白了,婆母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要争,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要学。
因为不争不抢的人,最好的结局是被人当一个华丽摆设立在这,每日吃吃喝喝,做一个和宠物没什么分别的人,而最差的结局……
柳烟黛都不敢想,一个完全没用的人,如果失去了婆母的宠爱,最差的结局是什么。
如果没有婆母,甚至都不需要周渊渟,一个白玉凝就能把她弄死了。
她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这种无力让她有一些唾弃以前的自己,同时,她又好像渐渐明白了,过去婆母和她说的那些道理。
她人钝的像是一块生锈的铁,被浑浑噩噩的养大,只长了身子,没长脑子,直到今日,才忽然间意识到,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她不应当做一块生锈的铁,她应该将自己磨成一把刀,有锋锐的轮廓,才不怕危机。
人不能不争的。
可是她想要来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婆母已经被关起来了,叔父还没有醒过来,她周遭的人只有几个嬷嬷,钱副将也嫌她没用,表面上尊敬她,但是心里一定在想,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又能干什么呢?
她不是男子,没有官职,只是个被困在府宅里的女人,这就罢了,她还不似婆母一般有靠山,有灵通的消息,有一大帮非富即贵的手帕交,也没有银钱,更不似白玉凝一样机灵聪明,她什么都没有,钱副将不告诉她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因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到的人,就该老老实实地等着命运的审判,不要给任何人添麻烦。
柳烟黛更难受了。
在某些时候,人如果只作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的时候,那她会很快乐,但是,一旦她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再也不会快乐了。
因为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个宠物。
开了灵智的猪,看到满圈的,等待被吃的同胞时,会觉得胆寒,同样,被豢养成宠物的人,惊觉自己是个宠物的时候,也会跟着害怕。
更可怕的是,当个宠物,对于她来说,已经是顶好顶好的结局了。
——
柳烟黛这几日因为心里挂念,胃口大减,人竟然都跟着消瘦了一圈,瞧得一旁的嬷嬷都跟着抹眼泪。
哎呦,他们世子夫人一天只吃三顿饭了呀!
而就在这无穷无尽的等待与折磨里,柳烟黛终于听到了一点有用的。
那一日,据说是太子来了王府中,不知道从哪儿泄了消息,叫柳烟黛身边的小丫鬟得知了,这小丫鬟一路跑过来,叭叭叭的向柳烟黛学舌。
“太子与镇南王关系极好,说是今日,太子特意来探望镇南王的病情。”
柳烟黛听着那小丫鬟叭叭,脑子里却突兀的窜出来了那天在树林子里的事儿。
噢,是两刻钟来了。
她都快将这个人给忘了。
柳烟黛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眼下肚子还没显怀呢,瞧着她就跟普通人差不多。
她之前与两刻钟的事儿,也算是天知地知我知了,除了她以外,这世上应当会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两刻钟本人应该也不知道,她跑的时候,两刻钟还睡着呢。
柳烟黛迟疑间,听见一旁的小丫鬟继续道:“奴婢听说,太子还在为秦夫人周转,说不准什么时候,太子就将秦夫人救出来了。”
“太子啊,那可是太子啊!世子夫人莫要担忧了,太子一定可以的!”
“哎呀,我们若是能见见太子,打听些话就好了。”
柳烟黛几乎是立刻被这小丫鬟说动了。
叔父还在昏迷,钱副将什么都不知道,她急得要死,却连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若是能找个知晓一切的人来问问,岂不是好事?
太子这个人,她虽然不太熟悉,但是每次见到太子,太子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而且,太子还和她夫君是好兄弟呢,太子应该不会觉得她失礼吧?
柳烟黛仔细一琢磨,道:“我们出去转转。”
她现在也长了点脑子,知道不能直接打上去来问,不如做一做偶遇状。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避开钱副将。”
她知道钱副将根本不想让她掺和进来,所以她要避开钱副将。
她不愿意当宠物,她想要尝试着,摆脱这个身份,最起码来做一点事情。
幼猫长大的第一步,就是离开猫妈妈的掌控,自己出去找食吃。
当然,她是能找到食吃,还是被人吃,就不大好说了。
——
那一日,正是九月中旬。
秋日薄凉,镇南王府中没什么花,只有一颗又一颗的松木,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样的翠绿。
太子不知道多少次,踏入到了镇南王府,与镇南王府之中的镇南王言谈之后,又悄无声息的从密室里出来。
钱副将早早等在门口,准备将太子送出去。
太子每次过来,都是由钱副将亲自安排的,毕竟太子每次来都是悄无声息的自个儿行来,他们不能叫旁人知道太子在此。
每一次,为了照看太子,钱副将还会将这内院的人清空,所以眼下,这内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太子今日却不愿如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与钱副将道:“时辰尚早,孤在这儿用膳。”
钱副将愣了一瞬,立刻点头应“是”,并引着太子去前厅坐下。
虽说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在这用膳,但是既然太子提了,那就给太子安排,毕竟这位是比他们镇南王还要尊贵的人物,别说用膳了,他就是突然在这旋转倒立耍一套花枪,钱副将都得立马双手举高“啪啪”鼓掌。
偏太子也不去前厅,只摆了摆手道:“孤四处转转,一会儿回来用膳。”
钱副将又点头应“是”。
——
钱副将被打发走了,太子就慢悠悠的绕着游廊走。
他这段时间可没少费心思,一边在朝堂上转来转去,一边还在这镇南王府转来转去。
镇南王府的人本来是很难接近的,但是柳烟黛的人一直在外面打探消息,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想来也是,她的婆母被囚禁,侯府中的其他人都被囚禁,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而镇南王府这些事儿肯定不会和一个女眷说的,就连秦禅月现在都不知道镇南王醒着,柳烟黛又能知道多少呢?
越是不知道的人越着急,越着急的人越会出错,所以太子这边稍微用上点鱼饵,就把柳烟黛吊起来了。
比起来太子,柳烟黛实在是不太够看,她确实苦心积虑了,就是虑不明白。
彼时,太子正绕过游廊。
这是他们第一次初见的游廊,太子还记得呢,他带了一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又一次往这个游廊行过去。
太子才行到游廊上,远远便看见柳烟黛从不远处行过来。
她今儿穿了一套黛粉色的衣裳,秋日凉,便不再是裹胸,而是对交领,毛茸茸的兔毛衣裳裹着她,露出来一张白嫩可爱的脸蛋,粉嘟嘟的唇,远远一望,似是枝上早春。
太子抬起下颌,微微眯起眼,居高临下的瞧着她的身影。
自上次见她,到现在,他没有一日不想她。
柳烟黛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胆小可爱的、毛茸茸的兔子,没有任何杀伤力,给她挖个坑她就跳,给她一口食她就吃,只要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直接手到擒来。
与此同时,柳烟黛也在看太子。
当柳烟黛远远隔着回廊与松木看见太子的身影的时候,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赶上了,太子还在府里呢。
但是一见到太子后,她又担忧起了一会儿该怎么跟太子开口言谈。
柳烟黛想,她一会儿该怎么不着痕迹的从太子嘴里面把婆母的近况给掏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