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戏落幕/男人登场/忠义侯重病
方姨娘永远都记得, 周子恒为了霞姨娘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还记得!周子恒为了秦禅月训斥她!她的儿子被秦禅月所害!
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她当然要利用起来!
她心知周子恒没有那么爱她, 但是这是她的执念, 她一定要让周子恒和她认错, 一定要让周子恒说最爱她!
她还得让秦禅月过来看看,她的好儿子现在成了什么模样,她也得让秦禅月自己看看,她自己即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子恒听见霞姨娘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 下意识反驳道:“霞姨娘可以,秦禅月不行。”
大户人家,最重脸面, 一个妾被打就被打了,玩物算不了什么东西, 如果嫌膈应, 可以直接弄死丢出去, 就当灭口保密了, 但是秦禅月可是他的妻,他的脸面, 秦禅月受辱,这侮辱就会一辈子打在他们身上,日后,在众人面前,他们夫妻都是抬不起头来的。
以后他们见面, 这群人都会记得,秦禅月被一个妾打了十个耳光,这怎么可能!
方姨娘早就猜到了。
她哼哼冷笑两声, 随后斜睨着那满地撕打在一起的人,语调阴冷的说道:“这可不是我不愿意给你们,是忠义侯不愿意给你们啊。”
那一双双癫狂的、血热的眼睛便从地面上被打的凄惨无比的周渊渟的身上渐渐挪开,如同狂暴的、饿极了的活死人一样,死死的看向了周子恒,像是随时都能扑上去,将周子恒也打成周渊渟这样。
被他们包裹在最中间的周渊渟浑身血液都往外喷,本就重伤,现在看着时日无多了,只有一双眼,不甘闭上,弥留人间一样,硬生生睁着,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不甘心死掉,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哀求的力气,方才这些人打他的拳头虽然没有没有康健时那般重,但依旧让他痛苦万分。
比肉身上更痛的,是他的心,他的雄心壮志都被打碎了,利益与生存是两把尖锐的大刀,刀锋回转,切碎了周渊渟的脊梁。
当周子恒看见周渊渟那不成人样的脸时,心口猛地一跳。
他的儿子,似乎预兆了他的下场,现在所有阻碍他们活的人,都要死。
周子恒听见自己的喉头上下滚了一瞬,人都随之退后一步。
方青青以上克下,局势反转间,敌友几度反转,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每个人好像都是敌人,又好像能在某一刻汇聚成一团力量,但下一刻,又会变成敌人。
场面似乎又陷入了死寂,但是也没陷入很久,眼下他们在与阎王赛跑,时间可浪费不得,地上的那群公子们不动了,一旁站着的、坐着的老爷夫人们便该开口了。
“忠义侯——这件事,是因您的儿子而起,当然,我们的儿子也有错,但是不管是为了什么,孩子们的命最重要,您说对不对?”
“无论如何,得先将这一关过去,毕竟,你们侯府对此也有责任。”
“秦夫人也是识大局的人,不会计较这些的。”
“若是我们儿子真的死了,我们与侯府可是不死不休的。”
“难不成,您要背上这七条——哦,六条人命吗?”
一旁死里逃生的郑公子与郑公子的父母一同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只瞧着这群人施压。
这一句句话压下来,如同一座座山,将周子恒的脊梁再一点点压弯下去,从云端压到飞檐还不够,还要将他一点点压到名为“方青青”的泥潭里,逼着他,将他整个人都摁下去。
他的脸被迫埋在淤泥里,他一辈子都没尝过的那些脏的,臭的,腥的恶心东西,全都吞进了他的喉管里,他想呕出去,但是下一刻,那些呕吐物和淤泥一起重新塞进来,又被他吞下去了。
眼看着这些人越逼越近,周子恒只能自己忍着反胃,咬着牙向一旁的私兵吩咐道:“去——去将霞姨娘和,和夫人请过来。”
私兵应声而下。
眼看着周子恒妥协,方姨娘简直痛快极了,这些时日来憋闷的郁气一扫而光,浑身轻飘飘的,通透的像是要当场羽化而飞升去。
她终于体会到了这种“人上人”的感觉,她骑在所有人的头上,只要她想,可以让过去那些欺负她的人都压过来随意欺辱,只一句话的事儿而已。
这就是“权利”的滋味儿吗?
真舒服啊。
方姨娘跪在地上,浑浑噩噩的想,以前都是她想错了,不是周子恒端正温才受人尊敬、才有地位,而是因为他有地位,他才端正温和,才受人尊敬,如果把周子恒放到她这个位置来,周子恒也要发疯。
这世上最重要的,原来是地位,而不是一个人的爱,她应该去通过一个人的爱来得到地位,而不是单单图爱。
图权者风生水起,图爱者一塌糊涂。
她若是早认清楚这一点,最开始就不会去做什么外室,而是去找个好人家嫁了,起码还有正室的权利握在手里,起码能保证自己的儿子不会被人害,起码能端端正正的站出去。
她就这么跪在这,回头望去,是她潦草而扭曲的一生,纵然后悔,也早已来不及了。
——
前厅这边要请人的消息分成两拨,一拨人直奔赤霞院,另一拨人则奔向了秋风堂。
秋风堂这边依旧如往常,秦禅月躺在榻上装睡,装着装着人真的睡着了,在一片梦中浅眠,柳烟黛那头还在来来回回的走,偶尔探窗外望,瞧一瞧外面的翠竹。
前厅怎么样了呢?
许是她想的太久了,前厅那边竟然真的有人来了。
这一趟来的是一位私兵,到了秋风堂间后,站在门口禀报,柳烟黛照常出来应对,与这私兵道:“婆母尚未醒来,何事?”
私兵抱拳,将前厅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通,他并不敢直接重复方姨娘的原话,比如什么“要打秦禅月几个耳光”,而是含含糊糊的说道:“侯爷请霞姨娘与秦夫人一道儿过去。”
柳烟黛这脑子本来转的就慢,听了这么一场跌宕起伏的过程后,人都跟着木住了,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方姨娘下了毒,要解毒,就要霞姨娘和婆母过去?”
私兵点头应是。
柳烟黛还没有想清楚方姨娘下毒为什么要霞姨娘和婆母过去,但是看起来眼下事情有些紧急,她斟酌着回道:“你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婆母可有醒来。”
私兵点头应是。
柳烟黛转身,小心地推开木槅门,随后走入到床榻前,缓缓低下身子,推了推床上的婆母,小声将门外的事说了一通。
柳烟黛重复的也是那私兵说的一套。
“方姨娘用解药为质,逼着那些公子们承认了当初害了周三公子的事,现下,方姨娘说,要请霞姨娘与婆母一道儿过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柳烟黛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提着,白嫩嫩肉乎乎的掌心里都是热潮潮的汗水,她轻轻在自己的膝盖上蹭了蹭后,低声说:“婆母要去吗?”
躺在床榻上的艳丽夫人缓缓睁开了眼。
此时一时申时末,酉时初,日入之时落日熔金,原本金色的光芒染了几分橘,斜斜地落在窗内,光芒也不再那般灼烧炽热,反而有些淡淡的柔和暖意,几缕清风落入间,能瞧见窗外崔朱参差挺秀,中有千条翠杆秀,她那软糯米团子一样的儿媳蹲在床头,一脸的担忧。
秦禅月听完她说的话,随后缓缓自榻间起身,道:“我们要去。”
前段时候这群人撕的你死我活,但没撕到她身上来,她现在不去,现在嘛,这场戏正唱到高潮时候,也该轮到她上场,去好好欣赏一番。
她刚浅浅睡过一回,重新补回来几丝力气,现下正是精神奕奕的时候,一张艳丽锋艳的面上重新散出泠泠的辉光,似是吃饱了水的牡丹花,又一次高高昂起了花枝,准备去与外面的人争一争锋。
她还能再打个六十年呢。
柳烟黛则顺从的扶着婆母起身——她从来都不知道婆母想干什么,反正婆母干什么,也不会害到她脑袋上来,她只需要跟着婆母就是了。
两人自偏间内行出来,随后在私兵的带领下,一路行过亭楼水榭,绕过几道圆拱门,行去了前厅间。
前厅门窗紧闭,门口守着几个带着刀的私兵,瞧见秦禅月来了,便低头行礼,私兵们一行礼,身上的甲胄碰撞间,便带起来齐整的金属碰撞声,隐隐有金戈铁马的气息,这种碰撞声落到秦禅月的耳中,像是战士冲锋的号角。
她的脊背挺得更直,步伐迈的更大,豁然行进前厅。
秦禅月行进前厅时,远处的天已经暗下来了,金乌坠檐,前厅内又门窗紧闭,便显得一片晦暗,为了隐秘,这里连个丫鬟都没有,自然也没人去点灯,一个个沉默的身影站在其中,偌大一个前厅显得鬼影重重。
她前脚一迈进来,后脚就听见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响。
秦禅月抬眸望过去。
前厅内一片混乱,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群受伤的公子,她的儿子躺在最中间,正不甘的吊着最后一口气,见了她时,唇瓣颤了颤,似乎想喊“母亲”但连一个音调都没发出来。
两边的座椅上坐着七位公子的父母,左下角跪着周问山与方姨娘,忠义侯站在前厅的台阶之上,彼此间泾渭分明。
而在前厅的台阶之前,正跪着一道桃粉色的身影,高昂着脸,被一个私兵掌掴。
私兵都是强壮高大的男子,一只手打下来,直将那跪着的身影抽的“啊”的一声倒扑在地面上。
她摔倒的地方正对着秦禅月进门时的方向,叫秦禅月瞧清了她的面。
正是霞姨娘。
霞姨娘这几日在府中日子很好过,秦禅月懒得搭理她,免了她晨昏定省,也不曾苛待她,侯府姨娘的份例与待遇足够她体体面面的活着,更何况她还那样会讨侯爷欢心,赏赐如流水一样进了她的院子,金玉银钱是这天底下最养人的东西,短短几日,便将她养的娇艳欲滴。
不过十六年岁的丫鬟,眼下穿着一身雅粉色浮光锦长裙,发上簪着一根白玉,一张年轻貌美的脸被衬得清新脱俗。
不过,眼下,这张脸上被打的一塌糊涂,十几个巴掌印烙上去,再好的脸也都完了,霞姨娘被打的扑倒在地的时候,眼泪跟血糊在一起,凄惨无比。
秦禅月进来后,拧眉扫过四周,面色沉下来,冷声道:“住手。”
那私兵抬起来的手便停在了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秦禅月立在原地,眉眼发冷的环顾四周后,道:“为何掌掴霞姨娘?”
那霞姨娘瑟缩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扑簌簌的抖着。
秦禅月的目光环顾四周,最后落到最上面的周子恒的面上。
周子恒唇瓣颤了颤后,挤出来了一个僵硬的笑容,低声说道:“是,是方姨娘的要求,她说,只有掌箍霞姨娘,才愿意给出解药来。”
在这一刻,他将“懦夫”两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一旁跪着的方姨娘阴阴的嗤笑了一声,道:“他可没说完呢!我要打的不只是霞姨娘,还有你,秦禅月!你要想让你的儿子活,你就也该跪下,受这几巴掌!”
比起来霞姨娘,方姨娘更恨秦禅月。
她至今都认为,是秦禅月与周渊渟一起设计陷害周问山的,所以她要让秦禅月尝尝失去儿子的痛苦,也要让秦禅月忍受被人当面凌辱的痛苦。
她知道秦禅月有权有钱有地位,但是这些东西能换来她儿子的命吗?
而周子恒听见方姨娘这话,赶忙弥补似得说上一句:“我从未曾这般想过,禅月,你是我的妻,我不可能让你挨打。”
周子恒眼下说这一句,瞧着情真意切,但是实际上也只是为了开脱罢了,他要是真不能让秦禅月挨打,他干脆就不必将人请过来,他敢将人请来,是因为他知道,秦禅月那性子不可能看着自己挨打。
等秦禅月到了之后,秦禅月自己与这满屋子的权贵抗衡。
他要摆出来一个态度来:你们要秦禅月来,我将人叫来了,秦禅月不配合,可跟我没有关系,你们有本事,自己去打秦禅月。
秦禅月不同意,周渊渟死了,那是秦禅月做出来的选择,与他无关。
懦夫便罢了,还是个极会算计的懦夫。
他用灵巧的话术把自己身上的罪责剥个干净,然后将秦禅月推到了众人的面前来,若是没一点聪明的心思,根本反应不过来周子恒的话,反而还会认为周子恒这是在护着秦禅月。
方姨娘就反应不过来。
她大起大落之间,本就不聪明的脑子越发迟钝,听见周子恒这么说,她立刻说道:“秦禅月,这地上的七位公子的命可就在你手里,你不挨这个打,他们就都死了!你要害死他们吗?”
而秦禅月听见了这些话却并未动怒,她的目光淡淡的在所有人的面上划过,最后落到地面上的周渊渟的身上。
周渊渟此时已经不成人样了,中箭之后又被殴打,所有骄傲都被打没了,躺在这里只剩下一滩烂泥,当秦禅月的目光落下去的时候,周渊渟颤巍巍的喊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喊之中带着几分祈求,像是泣血的哀鸣,他看着秦禅月那张端庄艳丽的面容,哀鸣着说道:“母亲,救救儿子。”
他不想死啊。
周渊渟着一声呼唤,似乎唤醒了在场所有人的善心与舔犊之情,一旁的老爷和夫人们突然湿了眼眶,劝说秦禅月道:“秦夫人,这千错万错都是孩子们的错,但这是从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您心疼心疼他,救救他吧。”
柳烟黛在秦禅月身后跟着,这种场合,她本是不该说话的,可是听见这些人劝,她心头一紧,道:“那,那怎么行呢?怎么能打婆母呢?”
婆母又不曾做错过什么呀!
一旁的夫人们骤然变了一张脸,她们拧着眉,沉着脸道:“替孩儿做事,不是母亲的天职吗?若今日叫我如此,我亦是会做的,你一个不曾有过身子的女人,是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的!今日若是要我来,别说两巴掌了,挖两块肉我都是做得出来的,这可是儿子啊!区区两巴掌算什么?”
柳烟黛被这理驳的说不出话。
好像这世间的公理,缘由都不重要了,只要一掺和上母子,母亲天生就该为孩儿退步。
而地上躺着的这些人们仿佛也在这一刻找到了真正的主心骨,一声声的昂起头,用凄惨的形容喊着“秦夫人”,整个前厅之内一时之间都是鬼魅之气。
所有人的体面,尊荣都被撕烂了,露出来底下不堪入目的真容来,欲念与爱恨扭曲在一起,混着血腥气,在地上混成了一滩腥臭的人,柳烟黛透过婆母的发鬓缝隙去看,又觉得地上躺着的不是人,而是一群粘黏在一起的尸首,他们长了无数条腿,无数张嘴,黏在一起成扭曲的形状,张大了嘴,发出巨大的哀嚎。
“救救我啊!”
他们在喊。
“让我吃了你吧。”
这是他们真正的想法。
柳烟黛无声地打了个寒颤。
在这一刻,那些浅薄的尊严都变得举无轻重,人们恃强凌弱的本性被展现的淋漓尽致,谁管你做错了什么?谁管你无不无辜,弱的就要跪下,被扇上一掌又一掌。
她瑟缩着肩膀上前一步,紧紧地贴在了婆母的身后,颤巍巍的挤出来一句:“婆母,我们去找叔父吧。”
秦禅月可不是软弱无力的霞姨娘,她有显赫的出身与坚硬的后盾,如果镇南王今日站在这里,那这七个公子就算是真的活生生疼死,也没人能把秦禅月如何,权利就是尊严,权利就是根本,权利就是一切。
而站在这里的秦禅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柳烟黛的手臂,让她安静,随后低下头,问周渊渟:“渊渟,母亲有话问你。”
周渊渟昂起头,用尽全力的点头,回答道:“儿子听着。”
秦禅月问:“当真是你与这些公子们一起害了周三公子吗?”
周渊渟面部一阵变幻。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问,但是既然母亲问了,他只能咬着牙回:“是我,母亲,是我做的。”
秦禅月缓缓点头,那张艳丽的面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有冷漠。
周渊渟不知道母亲想干什么,但他急啊,他现在整个身子都木住了,毒快发了,他快死了!所以他只能哀求着说:“母亲,儿子知道错了,您救救我啊!”
他当然知道母亲救他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他想活,他想活啊!
只要能让他活下来,母亲吃这么一点委屈又能怎么样呢?
但秦禅月已经不开口与他言谈了。
她不再看地上的人,而是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向最前方。
她经过地上的几位公子,经过椅旁或站或坐的人,经过被打的不敢说话的霞姨娘与私兵,最终站到了周子恒的身侧。
她站在前厅最高处之后,缓缓回过身来,看向其下的所有人。
其下之人面色各异,而她神色平淡道:“既然这件事是因我儿子而起,我定然会负责,诸位放心,事儿是生在侯府的,定然有侯府解决,你们的儿子不会死。”
方姨娘嘿嘿的冒出了几声古怪的笑来,她兴奋的直发抖,声线尖锐的问:“秦禅月,你要为你的儿子来被掌掴了吗?”
秦禅月并未看她,而是轻轻拍了拍手。
随着秦禅月的拍手声落下,前厅门外快速走进来了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大夫进来后跪在地上,将药箱取下,从里面拿出来了一瓶药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而一旁的秦禅月则道:“这是我方才命人去方姨娘院中寻来的解药,因为藏得太深,也是刚刚找出来,诸位,给你们的儿子服下吧。”
在场人的面色各异,彼此对视之间,都满是尴尬。
秦禅月竟然找到了解药!
早知道已经有了解药,方才他们便不这般逼迫秦禅月了,若是被秦禅月记仇了——所有人都收回了目光,沉默的不再开口。
而方姨娘却是一脸震惊,她尖叫道:“不可能!她骗人的!没有任何人有解药!”
这是她买来的毒,她怎么会不知道有没有解药呢?她根本就没准备解药!秦禅月的解药从哪儿来的?
而在场的人都不在乎她了。
之前顺着她,是因为她有解药,现在没了,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站在高位上的周子恒一抬手,这对母子便被人硬生生的扯了出去,方姨娘还要叫,却被私兵牢牢捂住了嘴。
而在地上趴着的七位公子们都努力的张嘴吃药,就连周渊渟也在吃——他也想活着。
地上的大夫一一抬手,给所有人喂了解药。
生死危机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除,没人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掩盖着什么汹涌的暗流,而秦禅月似乎也没有去追查的意思,只神色淡淡道:“今日宴席,侯府三公子所坐的轮椅一时机关失控,伤了诸位公子,是我侯府的过错,明日,我等上门赔礼,还望诸位莫要生恼。”
眼瞧着地上的公子们一个个恢复了行动,这群老爷夫人们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只赶忙应下——方才那场面他们都是瞧见了,自己的儿子在生死关头都认了罪,确实是他们的儿子先去坏了人家侯府三公子的身子,每个人都说不上是无辜,算起来,也是他们活该被人家报复,这前因后果摆在这里,他们自己理亏,自然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
眼下,秦夫人既然愿意用“机关失控”的理由将这件事情体面的盖过去,那他们也便顺水推舟的接下了,只当做今日真就是三公子的轮椅出了故障,误伤了他们的儿子吧,他们当场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去了。
随着戏子尽散,这场大戏,终于缓缓落下帷幕了。
只是,在走之前,他们还要感叹一句,幸好是秦夫人啊。
若没有秦夫人,他们真是不知道今日要如何收场了。
方姨娘母子被拖走,七个公子与父母离开后,这前厅中就只剩下了周家人了,秦禅月命人将被打成猪头的霞姨娘送回去后,又叫柳烟黛将地上的周渊渟送回去。
周渊渟吃过了药,人也活过来了,一颗心才刚放回肚子里,就听见站在高位的母亲冷声道:“周渊渟,你陷害自家兄弟,品行不端,日后,幽禁庄子里,了此残生。”
周渊渟还想要喊些什么,但私兵已经将他抬出去了。
柳烟黛跟着他,一起从前厅里行了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瞧见这种阶级的宅斗,一切都好像是梦一样,是她完全没设想过的局面,一时间有些失神,都说不出话来。
而前厅之内,只剩下了周子恒与秦禅月,以及满地的血腥气。
四周的人一走,周子恒立刻与秦禅月说好话,他道:“夫人今日当真是做得好!哎,今日之事都是我的过错,哎,早知道今日,我当初便不将方姨娘——不,我当初就不养外室了。”
这么多女人,只会给他添麻烦,他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守着秦禅月过日子呢。
而秦禅月看起来却似是不在乎这些。
她先命人进来收拾了地上的血迹,又命人开窗开门,门户一开,窗外缤纷的彩霞便落进来,方才死寂如幽冥的前厅骤然又活了过来,清新的夏日晚风吹进来,驱散了各种讨厌的味道,不过恍惚间,他们就好似换了个地方似得,连带着刚才那种紧绷不安的心情都被驱散了。
最后,她拉着周子恒坐在了前厅的主位椅子上,与周子恒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怪不得夫君,是下面那些人不懂事——周渊渟幽禁,方姨娘夫君打算如何处置?”
周子恒毫不留情的摇头,道:“你处置了吧。”
是死是活,他都不想管了。
顿了顿,周子恒又道:“倒是渊渟——好歹是世子,不能真的下他的脸面,过些时候,再带回来就是了。”
最开始,在得知真的是周渊渟所做的时候,他心里也有些生恼,但是他那里舍得一个儿子真的被幽禁了呢?周渊渟虽然做错了事,但是也是他的儿子啊,小惩大诫就是了。
秦禅月盯着他看了半晌后缓缓点头,想,周子恒大概是对方姨娘完全厌恶了,因此,就算是知道方姨娘是被害的,现在也不在乎了,也不会去惩罚周渊渟。
最开始,他爱这对母子,疼周问山疼到可以把爵位给出去,但不爱了,得知他们以前是被害的,他也无所谓了。
若是周问山刚出事的时候,这件事被爆出来,周子恒肯定会要周渊渟半条命。
只是爱淡了,所以恨也淡了,周子恒不在乎了而已。
这个人,真是将冷情冷血烙在了骨头里。
“那便一起关到庄子里去吧,这辈子给他们个善终。”秦禅月勾起了一丝讥诮的笑,随后向外面一抬手,外头便立刻有小丫鬟捧着一碗鸡汤走进来。
秦禅月接过来,亲手将这暖融融的鸡汤递送到周子恒的面前,柔声道:“此间的事儿也忙完了,夫君吃口汤,暖暖身子吧。”
之前她想看方姨娘与周子恒弄的你死我活,所以特意没再给周子恒送鸡汤,这人便一日又一日的活到了现在,眼下,这一场大戏也结束了,她唱够了,该让他好好歇一歇了。
而周子恒瞧见那碗鸡汤的时候,都微微有一瞬的晃神。
当时窗外正是彩霞斐然时,天边太阳一落,云层便烧起淡淡的火烧云,赤红色与金色融合在一起,暖色的光芒从窗外落进来,照在秦禅月的面上。
秦禅月含笑看着他,眉目中满是关怀。
那纤纤素手端着瓷白玉碗,送了一碗澄暖的汤过来,带着夫人的温度与关怀,瞬间暖了周子恒的心。
他想,有秦禅月这么一个聪明强势的女人做妻,当真是好事,而且,秦禅月还这样爱他,对他这样体贴入微,妻若如此,夫复何求啊?
周子恒接过那碗汤,昂头一饮而尽。
秦禅月见他喝完了汤,便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找了个理由便走了,倒是周子恒,突然间对她燃烧起了熊熊爱意,今日又想要与她一起过夜。
他的身子一贴过来,秦禅月便觉得恶心,但是并未直接开口拒绝,而是语调温和的说道:“今日,霞姨娘受了大委屈,你去陪陪她吧。”
周子恒便想到了霞姨娘被打的肿胀的脸,顿时也有一点心疼。
当时他也是为了大局,才不得不如此,哎呀,真是愧对了霞姨娘,倒是他的禅月很是端庄贤惠,还会提醒他这些。
周子恒便转而去了赤霞院。
秦禅月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转身,叮嘱身后的丫鬟道:“今夜再送一碗鸡汤过去,给侯爷补补身子。”
丫鬟点头应是,并且在心里感叹:夫人对侯爷真好。
——
与此同时,柳烟黛回到了书海院里。
秦禅月并不怜惜周渊渟,虽然周渊渟身上的伤还没好,但是已经被送到了庄子里,所以这书海院里还是只有柳烟黛一个主子。
她恍恍惚惚的回了书海院,前脚刚回来,后脚就瞧见自己廊檐下站着的八个男人。
廊檐之下,这八个人手握长枪站好,林立的阴影打在身后的窗柩上,看上去笔直高大。
她盯着那八个男人看了两息,突然“哎呀”出声。
之前婆母叫她将那个用过的“男宠”带回来,她今天也带回来了,本来该送给婆母的,但因为要做宴会,所以她就将人丢回到了院子里,后来各种事情全都堆积上来,叫她将这个男宠丢到了脑后,现在才记起来!
她得赶紧给婆母送过去呀。
柳烟黛点了之前伺候过秦禅月的男人,将人往厢房里一指,道:“洗刷干净,快点!”
那男宠抿着唇,顺从的洗刷干净后,被柳烟黛一路做贼一样送去了秦禅月的赏月园。
——
当时已经近夜幕了。
秦禅月今日痛快的瞧了一场大戏,现下正舒坦着,自己叫人做了好酒好菜,独自一人坐在案边饮酒。
她今天可得喝个痛快。
酒过三巡,外头的丫鬟突然过来,埋首在秦禅月耳边说了两句话,秦禅月听的哼笑一声,道:“还算孝顺——将人带过来。”
今夜,她也吃点好东西。
丫鬟应声而下,从秦禅月的厢房中离开,经过抄手游廊,绕过高景矮墙,一路行到了书海院那头去接人。
侯门大院规矩森严,各个院中都一片寂静,书海院的世子爷被送走,随行的小厮丫鬟凄凄惨惨的跟着,红枫院已经空了,这院里的丫鬟小厮直接被发卖了,剑鸣院的人一直都老老实实地缩着,头都不敢探出去,这侯府之中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偶尔几个位卑的老奴行过,瞧见了这大丫鬟赶忙低头行礼。
丫鬟行在其中,打着赏月园的名头,没有一个人敢问一问她去哪儿。
——
当时夜已深。
小月浅泊云雪,飞檐西沉天阙,赏月园的丫鬟小厮们都被打发出去,只有廊檐下的灯笼静静地燃着,照着灯笼下的方寸地方。
整个侯府都像是坠入了梦乡一样静,月华晾晒树梢,微风吹动花枝。
就在这梦一样的时刻中,一道挺拔的身影自小路而出,混了精铁的靴子悄无声息的踩在地面上,一路由心腹丫鬟领着,一直领到秦禅月的厢房前。
到了厢房前,心腹丫鬟便站住了脚,往里面伸手一引后,道:“您请进。”
因着都不知道唤对方什么,所以丫鬟只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您”,随后便退居到廊檐下,老老实实地站着,眼珠子都不敢往厢房前看。
她只能听见“嘎吱”一声响,那道身影推开了门,迈入了厢房之中。
推开厢房外间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雅致的茶室,行过茶室,便是内间的木槅门。
那道身影站在门前,良久,缓缓伸出手,将木槅门缓缓推开。
木槅门一开,厢房之中的淡淡酒气便混着氤氲的水汽一起扑出来,扑到来者的面上。
趴在案边饮酒的秦禅月听见门开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看过去。
她看见外间外走过来一道人影,正在缓缓撩起珠帘。
珠帘碰撞间,响起一阵轻微的哗哗声,就在这样的声量中,他一步一步接近秦禅月。
对方走进来时,身上还穿着那一套暗沉沉的武夫衣裳,踩着一双沉重的铁靴,面上带着银质面具,叫人瞧不见脸,只觉得身形异常高大,屋内的烛火融融的亮着,落在他身上,像是跳跃的光影,让秦禅月瞧不清楚。
她今日高兴,重生以来的苦闷与恨意都在今日得到了宣泄,难免要大庆一场,酒一饮多难免醉人,当她抬起眼眸时,只觉得眼前都发晃,走过来的人脑袋似乎都有虚影了。
唯一能瞧的清楚的,就是他这幅高大健壮的身板。
秦禅月单手撑在案上,满意的瞧着他,那双狐眼渐渐弯起来,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头。
以前年轻时候呀,就喜欢皮相好看的,要白白净净,要斯文儒雅,总觉得那些糙汉武夫太高太壮,看着汗津津臭烘烘的,不惹她喜欢,但是现在上岁数了,反而觉得那高高壮壮,满身肌肉的男人有点滋味儿了。
因着要干一点“不可为人道也”的隐秘事,所以这厢房中门窗紧闭,生怕叫外头的鸟雀偷瞧了一眼去,门窗一关,四周便尤为静谧。
那大好儿郎站进来,随手关门的声音都那样清晰。
秦禅月撑着头来瞧着他。
她记得他上次的味道。
而那从珠帘外走进来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瞧着连骨头都是僵的,一步一步行进来,像是木头桩子一样绷着,直到走到她面前来时,都是一副硬邦邦的样子,甚至因为太过紧张,都走出同手同脚了。
秦禅月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醉了,倒也不显得拘谨,只调笑他:“不曾学过如何伺候人吗?”
不应当啊,她当时给柳烟黛挑人的时候,可是专门叫人教过的,这人怎么还这么生硬呢?
站在她面前的人依旧僵着,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一日,她倒在榻上中了药,神志不清,像是一朵已经完全绽放的花,只等着人来采撷,而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只是薄醉,说话这般清晰,叫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动。
从没人教过他如何伺候人,他的手只握过刀。
偏她还用那双狐眼直勾勾的瞧着他,问他:“为何要戴面具?”
因而不想露出真容。
他不露出来,还能假做自己是一个男宠,从她这里偷到半点欢愉,如果他露出来,她会如何,他并不知道。
他只能干巴巴的站着,声线低沉的出来一句:“前些日子伤了脸,不敢见夫人。”
说话间,他将面具向上一挑,旁人能看见其下的脸——是一张普通的脸,秦禅月依稀记得,是她送给柳烟黛的其中之一男宠,只是面上有一道疤,看着像是近日伤的。
他的声音也很古怪,像是特意压着声调一样。
而秦禅月似是已经等的没耐心了,她就只想要一个快乐的夜晚而已,其余的她不在乎,她瞧上的只有他这一副健壮的身子。
以前她敬着周子恒,觉得少年夫妻老来伴,就算是周子恒老了,她偶有烦躁,也从不曾去找什么旁的男人,只默默忍着,现下一开了荤,竟还有些食髓知味。
至于男人嘛,用法可多了,秦禅月虽然不曾养过男宠,但是以前可见过不少,大陈有权有势的女人可不止她一个,早些年,太后的女儿长公主膝下就养过不少男宠,长公主还尤爱春宫图,送过秦禅月极多,有些图现在叫秦禅月想来,都让人面红心跳。
那倚在案旁的夫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张魅惑妖艳的脸微微抬起来,向这愚钝的死木疙瘩一挑眉,裙摆下的珍珠履向前一探,临着虚空轻轻地画了一个圈儿,裙摆也随之一荡。
随后,他听见她暗哑的声音发号施令般响起。
“过来——跪下。”
他不会没关系,看在他那一夜很是让她满意的份上,她可以再来调教一番。
那高大的男人呼吸都重了两分,散在这厢房内,将厢房内都添了一丝燥热之气。
过了两息后,他才慢慢走过来,如她所言,单膝跪在她的面前。
秦禅月坐在一面莲花圆凳上,他跪着时,眉目正对着她的腰间,秦禅月盯着他瞧了瞧,道:“近些。”
他便挪动双膝,膝行前进。
近到他几乎贴到了那膝盖前时,秦禅月终于动了。
她慢慢的抬起右腿,踩在他的膝盖上,声线嘶哑如一把古琴,慢悠悠的落下:“就这么伺候——过来。”
裙摆撩起时,血脉翻涌。
那美妙的蜜一样的花汁使他着迷,他已经不记得他是如何贴上去的了,他只记得她惊叫似得抱住他的头,抓着他的发鬓,足腕踩在他的后背上,用力的摩擦。
她喝的太醉了,认不清东南西北,只能瞧见烛火的光芒晃啊晃,晃的她目光也跟着迷离,额发润湿凌乱的贴着,眼睫沾满了泪水,鼻尖泛着潮粉的光泽,她被他抱起,从圆面凳,到黄花梨木架,到屏风,到矮榻,到净房,到镜前,在这方寸之间,他们到这世上所有能去的地方。
厢房的冰渐渐融化,窗外的花枝摇了几百次,日头逐渐从东方升起。
明艳艳的光芒从窗外刺进来,落到厢房之中,正透过窗户,在地面上烙印出一个正正方方的格子光形。
天光大亮,日明正在檐角上。
窗外一片万物复苏,厢房内则弥漫着淡淡的温馨之意,床榻上,两道人影紧紧地缠在一起。
男子高大,身形壮硕,周身的肌肤都是古铜色的,阳光一照,可见其上流畅的肌肉轮廓,这样一瞧矫健彪悍,骨相重厚,而女子柔软,娇媚,丰腴白嫩,强烈的色差交映在一起,紧紧相贴。
锦被裹在两个人的身上,墨色的发彼此纠缠,呼吸相闻间,秦禅月如上一次一般,沉沉的睡着。
而在床榻另一头的男人却一直清醒着。
他该走了。
若是再拖延下去,秦禅月醒了,难免会发现不对,若是她要摘掉他面上的面具——他面具下贴了人皮面具,烛火模糊时可以以假乱真,但到了白日却骗不了人,为了骗住她,他煞费心机。
时辰一到,他就要从男宠这个身份脱离出来,重新变成另一个人,将那些美好的记忆都藏起来,不能被发现,只能在旁人所不知的地方藏起来,自己慢慢咀嚼着这样的快乐。
在临走之前,他最后看向床榻间的秦禅月。
她承过一夜雨露,眉眼间都焕发出盈盈润润的光泽来,躺在床榻间,墨的发,白的肤,红的唇,睡在碧绿色的绸缎间,像是一块上好的白玉。
他是那样舍不得离开她,他贪恋她身上的每一处,想永远贴抱着她,将她的气息染到身上,成为她的一部分。
可她终究要醒来。
他只能慢慢坐起身,在离开之前,他本想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可是想了想,最终,他缓缓伸出手,摘掉了面颊上的面具与人皮面具。
随着面具摘下,露出了一张冷冽的的面来。
正是本该在镇南王府昏迷、被蛊医诊治的镇南王楚珩。
若是秦禅月醒着,怕是要被他吓得从床上爬下去——随意找来睡了两觉的男宠突然变成了养兄,这谁能接受得了!
可她没醒。
她睡得那样无知无觉,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正在看她。
而楚珩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直到不得不离开时,才缓缓凑上前去,用没有戴面具的脸贴着她的面颊摩擦,最后,轻轻地在她面上落下一吻。
他想亲亲她,不戴这张面具,不用这个男宠的身份,而是用他自己的面。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楚珩亲过秦禅月。
这足够让他梦上许久,直到时间再一次全部偷走。
这一吻过后,楚珩戴上面具,悄无声息的起身,从侯府厢房中离开,只留下床榻上的夫人依旧沉沉的睡着。
秦禅月昨日当真是累坏了——她本就饮了几杯烈酒,人也薄醉着,再与那精力旺盛的男宠活生生折腾了一夜,次日睡到午时都很正常。
侯府内她最大,寻常时候,她不起身,便没人敢来叫她。
但今日,不过是巳时间,便有人在她厢房外一阵吵闹。
秦禅月被吵醒,拧眉自床榻间睁开眼,瞧见满室明光时,那双狐眼下意识的又闭上了。
太刺目了。
她慢悠悠的在床榻间翻了个身,只觉得浑身酸软。
再一睁开眼,左右一瞧,昨日那位男宠早已不知道去哪儿了,只剩下残存的舒透感提醒着她昨日发生了什么。
这人倒是识相,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唔,今日赏他一些好东西吧,总不能白吃了人家这身子。
她这身子昨儿是真吃饱了,现在一醒来,每一处都透着疲惫,但是用力一扯,骨肉间又冒出来酸酸爽爽的伸张感,她在床榻间缓了缓,后道:“进来——何事?”
外头的小丫鬟急躁的从门外行进来,进门后便俯身行礼道:“启禀夫人,不好了,侯爷今晨突发急症,竟是吐血晕厥了!”
第32章 周子恒之死
“昨日晚间, 侯爷在赤霞园那头一切都好好的,今日晨起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头便栽下去了, 便匆忙将人送去了秋风堂, 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
小丫鬟十万火急的将院中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却不曾听见榻上传来什么动静,小丫鬟心急着一抬头,便瞧见榻上的夫人枕着自己的臂膀,神色淡淡的听着。
当时正是巳时, 外头天色正好,明媚的光线被窗户剪裁出几缕花朵的形状,落在夫人的面上, 浮光跃金间,光影晃动, 为床榻间这位艳丽的夫人添了几丝流动出尘的仙气。
像是云间贪睡的月娥, 足尖不沾尘, 只来这人间享一享烟火。
“夫人?”小丫鬟见夫人没什么反应, 不由得忐忑的唤了一声。
侯爷以往每次病重,夫人都是亲自去衣不解带的侍奉, 但今日,瞧着夫人好似一脸的——冷倦?
那双漪浓的狐眼静静的瞧着自己的手,像是在看着自己手腕上落下的空中飞舞的光柱,又像是在透过这一片光,在回首瞧她自己的过去, 总之,像是神游太虚,看不出任何担忧。
主子不发话, 丫鬟也不敢起身,只安静的跪着。
直到片刻后,秦禅月淡声道:“扶我起身。”
丫鬟应声而起,扶着秦禅月起身。
秦禅月起身后,这整个赏月园才算是热闹了起来,有丫鬟三三两两的送水端茶,再给秦禅月挑上衣裳。
今日秦禅月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软烟罗直领大袖衫,内搭配了一件雪绸白的长裙,裙上以绫罗丝绣出了一整枝蓝色的绣球花,裙摆一荡,就好似那绣球花随着风在晃一般。
手巧的盘发丫鬟给秦禅月盘了一个飞仙流云鬓,其上插了一根开得正艳的绣球花,与裙摆上的绣花同色,端华尊贵,美的直逼人眼。
等一切都拾掇妥当了,秦禅月才从镜前起身,由着丫鬟搀着,施施然的上了赏月园外停着的人轿,由人轿一路抬去了秋风堂。
人轿一贯是常备的,只是秦禅月武将出身,筋骨强健,不像是那些软绵绵的姑娘,所以很少搭乘,直到昨日累了身子,她才乘上人轿。
这人轿一路从赏月园抬到了秋风堂,这时已近午时。
头顶上的光明晃晃的刺着,秦禅月由着丫鬟搀扶着从人轿上下来,一路进了秋风堂。
这段时日间,秋风堂里实在是来了不少人,连枝头上的鸟儿都多了些,专门蹲在树杈子上瞧热闹。
秦禅月前脚刚进厢房里,后脚就听见一阵啜泣声。
她迎门而入,便瞧见忠义侯周子恒躺在床榻上,而霞姨娘跪在床榻前面哭。
周子恒昏迷着,面色一片铁青,霞姨娘面上的伤肿应当是敷了上好的药来,昨日间的肿胀都消下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痕,瞧着也不大现眼了,现在正跪在地上哭的厉害,反而将眼眸哭的红肿。
两人一旁还站着一个大夫,正在一旁对霞姨娘劝着:“姨娘莫哭坏了身子,侯爷这病来得突然,谁都想不到。”
霞姨娘正哭着,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瞧见了秦禅月,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赶忙磕头道:“妾身见过夫人。”
她害怕死了。
倒不是怕侯爷死,而是害怕旁人将侯爷病重的事儿怪在她身上,因为昨日,昨日——
昨日她回了院门之后伤心了许久,心觉丢人,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方姨娘伤了儿子,关她什么事?干嘛要这般折辱她?侯爷对不住方姨娘,她又没有去对不住方姨娘,这满侯府的人都对方姨娘落井下石过,唯独她独善其身,从不曾去踩方姨娘,而方姨娘还不肯放过她。
方姨娘不肯放过她就罢了,侯爷竟然也不保护她,任由方姨娘欺负她。
一想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掌掴,她就觉得头脑发昏,心里恨极了侯爷。
她以前怎么就瞧不出来,侯爷是个这样的人呢?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侯爷是这样的人,她也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了,跟都跟了,就算是跟的不好,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跟下去,这世间女子多是如此,嫁了人,这条命就拴在人家的裤腰带上了,得跪着求着捧着,只为了能让自己好过点。
等侯爷来了,她心里虽然有怨气,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磨着侯爷给了她不少赏赐,还求着侯爷让她生个孩子。
姨娘一向都是不允生孩子的,她每次侍寝后都要用药,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她想要个孩子,不管男女,只要有一个就行。
侯爷心疼她,放宽了话,允她生个孩子。
她一时间欣喜若狂,偷偷给侯爷的吃食中加了一点壮阳药,希望能一举得子——侯爷都三十多岁了,身子虚得很,比不过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动两下都费力,弄出来的东西清汤寡水儿,都不知道有没有用,她也是为了怀孩子,才搞这些东西的。
昨夜侯爷弄过了之后,身子便虚得很,倒床上起不来,当时他们两人都不曾放在心上,只当侯爷是累了,谁料第二日早上,侯爷一起身,竟然一头就栽倒下去了!
这可给霞姨娘吓坏了!该不会是昨日她的那些壮阳药喂多了,将侯爷的身子掏空了吧?
她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来了秋风堂后,跪在榻前就起不来身,期间旁边的大夫问过她给侯爷用过什么吃食,她心里抖了又抖,硬是没敢将“偷下了壮阳药”这件事说出来。
她心存侥幸,心想,不一定是因为她下了壮阳药这件事,侯爷才生病的,她不说出来,谁都不知道,她若是说出来,旁人知道了,定然都会以为是她的错。
她身如浮萍,在这侯府之中什么都没有,素日里不犯错的时候,都被这深深的规则束缚着,连口气儿都喘不过来,她只要走错一步,定会被这规则束紧,切成几段。
所以她不肯认,也不敢认。
等秦禅月进来了,她被吓得一个劲儿磕头,生怕秦禅月惩处她。
一个方姨娘都能要她半条命,何况是秦禅月呢?
她磕头时,眼角余光能瞧见秦禅月的裙摆,一荡一荡的行过来。
秦禅月前脚刚过来,后脚那大夫便与秦禅月道:“老奴见过夫人。”
秦禅月淡淡的“嗯”了一声后,道:“侯爷如何?”
这大夫是秦禅月的心腹,早就受了秦禅月的安排,面上滴水不漏的回:“回夫人的话,侯爷胸口郁结,想来是昨日动了怒,今日一早吹了晨风,又犯了头疾,才会晕过去。”
顿了顿,大夫又道:“只需日夜有人伺候着用药便好。”
一旁的霞姨娘跪着,赶忙说道:“奴婢愿意伺候侯爷。”
她巴不得表现一下,叫秦禅月莫要罚她。
秦禅月淡淡扫了那霞姨娘一眼。
小姑娘不过十六上下,瞧着花骨朵一样的嫩,心机与恐慌都写在脸上,一眼望过去,就能读懂她在想什么。
秦禅月其实并不厌恨霞姨娘。
周子恒背叛她,从始至终,她恨得都是周子恒,若不是方姨娘非要跳到她面前来搞事,她都不会这般针对她们,眼下这个霞姨娘虽然也有些问题,但同方姨娘一样,只要不作死,她不会去特意折磨。
“既如此,便劳霞姨娘伺候了。”秦禅月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转身便走。
跪在地上的霞姨娘愣了一瞬,随后匆忙行礼恭送,等秦禅月都走的瞧不见影子了,她才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过去。
侯爷在她的院儿里生了重病,差点就死过去了,怎么……怎么夫人半点不生气呢?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安安稳稳的伺候着侯爷。
她那时候还不觉得侯爷会死呢——之前侯爷也病的那么重,不还是好过来了吗?现在说不定也只是病两天,过几日就好了。
秦禅月并未曾将忠义侯病倒的消息按下去,不少人都听说了。
这事儿传到了府外,府外的人也没多在意,他们只是偶尔问一问之前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却不曾多在乎忠义侯的病。
但是这事儿在府内传出来的时候,这府内的人却活起来了。
剑鸣院那边特意派来了一个小厮,来秋风堂问过,说是周驰野这段时日已经知道错了,眼瞧着自己亲爹病了,想要来慰问慰问,为亲爹侍疾尽孝。
他这是想出院子,解他的禁足。
但是秋风堂这边,侯爷一直在病重昏迷,喂药都是拿勺子喂进去的,根本没法子给小厮回应,一旁的霞姨娘虽然明面上可以算得上是周驰野的长辈,但是霞姨娘在这院子里哪有什么分量啊,她说的话比外头的二月柳絮都要轻,风一吹,就散了,能压得住谁呢?
她说让人将周驰野放出来,谁又能听呢?
秋风堂这小厮琢磨了片刻后,只能再去往赏月园报过去。
周驰野那边想出来侍疾的事情一路由着丫鬟递进了赏月园的厢房,当时,秦禅月正在厢房之中与柳烟黛言谈。
柳烟黛这趟来可是带着任务来的,昨夜周渊渟被带走之前,言辞恳切的抓着柳烟黛的手,叫柳烟黛次日一定要给他求情,一定要想办法让母亲将他放回来。
“我是你的夫。”周渊渟当时一双眼圈都红了,用力抓着柳烟黛的手腕,与她说道:“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只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我做过很多错事,你莫要怪我,日后,我保证,只有你一个人。”
柳烟黛听了这些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当时她不敢直接反驳,但第二天来了秦禅月这里却是大吐苦水。
“他根本就不配做婆母的儿子。”厢房内,矮榻上,柳烟黛侧坐着,手里捧着秦禅月给她的糕点,一边吃一边愤愤不平的说:“昨日他之行径,实在是……令人不齿。”
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落了个被人下毒的下场,她定然不会让人拿婆母的尊严来做交换的,真要是到了那时候,她宁可一头把自己撞死。
所以她突然变得很看不起周渊渟。
以前她觉得周渊渟浮白载笔才高八斗,觉得她没读过什么书,周渊渟看不上她很正常,现在,她觉得周渊渟配不上她。
大是大非之前立不住的人,那被旁人唾弃也应当。
柳烟黛生气,秦禅月却并不放在心上,只神色淡淡道:“不必担忧,他在庄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这庄子啊,就是高门大户们的各种乡间田产,基本上,一个村子的田产都是一个高门的,甚至几个相邻的庄子都是,而将人丢在庄子里,会有人专门看管,拿铁链将他们锁上,叫他们连门户都出不去。
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他们也翻不出这一个小小的房间。
秦禅月也不会让他们翻出来。
上辈子,她就是这样被困在一个落魄的境地一点点死掉的,所以,现在也轮到这几个人尝一尝她当初的痛苦,她是如何死的,她就要让他们也如何死。
柳烟黛才刚重重点头,厢房门外便有丫鬟进来通报,说是“二公子想去给侯爷侍疾”。
秦禅月一听了这事儿,便突兀的记起来当时白玉凝在宴会中前来,找去剑鸣院的事儿了。
她眼眸一转,瞥了一眼一旁的柳烟黛后,道:“烟黛昨日送来的人儿婆母甚是喜欢,今日你去库房,给他挑个赏去。”
柳烟黛不疑有他,清脆的应下,转头就跟着丫鬟去开库房了。
等柳烟黛走了,秦禅月则命丫鬟推下,随后招来旁的私兵进来问话。
不过片刻,门外便行进来一个身穿甲胄的私兵,隔着珠帘跪下,与秦禅月回话。
“启禀夫人,那一日,白姑娘翻窗进了二公子的厢房,与二公子在床上亲热后,白姑娘说,二公子在侯府之中受尽了委屈,而她有办法来帮着二公子翻身,但是具体是什么法子,白姑娘并未明说,她只说,她有贵人相助,叫二公子养好身子,还说她日后会想办法进府门来,帮着二公子翻身。”
当日白玉凝进府的时候,秦禅月就安排了私兵跟上,这些私兵们个个儿都身怀功夫,虽然不是那样顶尖,但是跟一个白玉凝轻轻松松。
白玉凝根本就不知道,她与周驰野的对话全都落到了私兵的耳朵里,后续又顺着私兵的口,传到了秦禅月的面前。
秦禅月听了半晌后,神色越来越冷。
这个贵人,想来也就是二皇子了。
上辈子,二皇子这边利用白玉凝偷走了战略图,这辈子,秦禅月将那战略图换了,二皇子那边偷走了假的,但二皇子这边并未收手,他显然是还准备做点旁的事。
只是,她并不知道白玉凝想做什么。
“二公子如何说?”秦禅月问道。
珠帘外的私兵缓缓低下头来,低声道:“回夫人的话,二公子说,他在这个家里受尽了委屈,说侯爷与夫人都压迫与他,说,不管白姑娘做什么,他都愿意听。”
在周驰野的眼中,现在全天下就只有白玉凝一个人是好人,其余的人都是坏人。
这侯府养他十来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尊贵,在他眼里却都成了压迫了。
眼下周驰野肯来和他们服软,也并不是真的认错,只不过是不想再被关着,而是想来接近他们,软化他们,然后再找机会来报复他们罢了。
秦禅月冷冷的扯了扯嘴角,道:“下去吧,继续盯着二公子。”
私兵应声而下。
——
等到私兵离开之后,秦禅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索应对之策。
只有防贼一时,没有防贼千日,既然二皇子一直死盯着他们侯府,那就让她跟二皇子来过过暗招。
既然要来,那就让他们来!
她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姑娘,在朝堂之上打不过那些人,但是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里,她可不让半分。
秦禅月心底里筹谋许久,想着想着,觉得迟则生变,有些事还是得快点解决。
比如秋风堂那个。
只有周子恒死了,这侯府里她才能真的说了算——在与二皇子争斗的这件事上,周子恒一定会和她持反对意见的。
上辈子,她为大兄奔走的时候就看透了,周子恒这个人骨头里就是极度自私,他只在乎自己的安全,任何涉险的事情他都不去,比如白家,比如镇南王。
白家完了,他说是白家自己做错了事,他不去帮忙,镇南王完了,他说是为了侯府考虑,他不去帮忙,等秦禅月跟二皇子打起来,他肯定还要找理由推脱,然后用冠冕堂皇的话一遮盖。
到时候秦禅月不仅要跟二皇子打,还要回来对付周子恒这个扯后腿的,岂不是难上加难。
所以,当日,秦禅月又让丫鬟送了一碗药汤过去,只说是补身子的药,霞姨娘利索的喂了,当夜,周子恒便发了一场高热,险些直接烧死过去。
纵然是没死,他日子也不好过了,活生生烧成了命悬一线,之前是昏沉沉的,醒不过来,这次高烧后倒是醒来了,只是醒来之后,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干巴巴的伸手比划着。
秦禅月现在忧心于二皇子,一次都懒得去看他,连最后的场面活儿都懒得做,至于剑鸣院里那个,秦禅月已经放出来了。
她允周驰野去给周子恒侍疾了。
周驰野的一条右手还没有完全好,说是侍疾,其实也什么都干不了,就只能在床前跪着,与父亲说说话,但是这对病重的周子恒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周子恒便费力的笔画几个字来,周驰野跪在榻下面猜,一时之间,两人过去的仇怨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但这并不能阻碍周子恒的病情恶化。
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有时候要昏睡上一整日,之前大夫说他还能活几个月,现下看来,竟然是只有几天的样子。
时日无多了呀!
周家的人听闻了这件事,特意来侯府里看了一趟。
秦禅月听说周府来人了,生怕叫这群人瞧出来什么不对,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扮出来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态,来了秋风堂一趟。
这一日,正是八月末。
八月末的长安燥热难消,秦禅月将霞姨娘与周驰野一道儿赶出去,自己守在秋风堂亲自照料周子恒。
周子恒现在人正醒着,是难得的清醒,抓着秦禅月的手,偶尔还能说两句话。
“我,我——我还能活。”他这些时日苍老了不少,鬓间多了些许雪白,一开口,声线断断续续的:“叫大夫,多给我,开开药。”
他真不明白,他还未曾到不惑之年,怎么会突然就病的这么重呢?
他不愿死啊!
而他端正温柔的妻就坐在床榻旁边,轻柔地替他掖上被角,与他道:“我知道,放心,我大兄那边请了最好的蛊医,正在诊治,过几日,我就将这人请来替你来看一看,这大陈的大夫看不好,说不准蛊医有用呢。”
听着妻子那温柔的话语,周子恒顿时热泪盈眶。
旁人都是靠不住的,这病榻前头还是妻啊!
两人正是言语间,门外便来了丫鬟通报,说是:“周家大爷来了。”
周子恒茫然了一瞬。
他这几日一直在病中,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兄来了。
倒是秦禅月赶忙站起身来,与他道:“大兄是特意来看你的,递过拜帖了,只是因为你病重了,所以不曾与你细说,我去将人迎进来。”
一旁的周子恒便也跟着缓缓点头,只是眉头略有些拧紧。
旁人不知道,其实他与周子期关系没那么好,早些年两人因为爵位的事儿闹得很不开心,大兄其实也甚少来见他,不知道今日为何过来。
他侧着头,看向门外。
片刻后,他果真便瞧见秦禅月与周子期一同进来,秦禅月在前,周子期在后,两人正说着话。
周子期与周子恒有六分相似,从门外行进来的时候姿态从容端正,恍惚间叫周子恒瞧见了未曾生病的时候的自己。
瞧见了周子恒的模样,周子期的面上却瞧不出来什么“心疼”、“难过”、“感同身受”的模样,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庆幸。
一旁的丫鬟端过来两个圆面凳子来,周子期与秦禅月缓缓落座之后,周子期便与周子恒言谈了半天。
这对兄弟感情淡薄,说的话也基本都是套话,等套话说尽了,周子期便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侯府现下,实在是出了不少事情,大房那头害了人,被送去了庄子里,二房这头伤了手,三房也是被发卖了,人都不剩什么了,日后,大房的人就算是重新回侯府来,怕是也很难服众,二房伤了手,也不能承爵,眼下你又病重了,后继无人——”
周子期那张与周子恒相似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淡淡的、势在必得的笑意来,他道:“既如此,母亲的意思是,不若,叫你的子侄来侯府,认作你的儿子,来承你的爵位。”
躺在床榻上的周子恒与床榻旁边坐着的秦禅月都是神态一冷。
好么,人还没死呢,就等着过来接遗产了。
大陈袭爵一向有规矩,身残者不袭,心恶者不袭,爵过三代而不授,便是要求这爵位只能传三代,而且传的人必须根正苗红,不能作恶,要手脚俱全。
侯府的三个儿子,废了俩,还有一个因为害人,正在庄子里关着呢,硬要算起来的话,还真是一个袭爵的都没有。
周子恒没想到他人还没死呢,这算盘竟然就被人敲上了,他一时被激怒,声音都磕绊起来,怒目圆瞪的躺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什么、什么叫后继无人?我大儿,是,是世子,渊渟他只是犯了个小错——”
周子恒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周子期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咱们大侄子只是不小心做了点错事而已,可是,这外人怕是不这么想啊,若是大侄子真要袭爵,被仇家给捅出去,将这件事一宣扬,怕是这爵位就要丢了呀,咱们还不如直接找个稳妥的孩子来接呢,反正从周家出来的,都是你的儿子,还跟你姓周,对不对?”
周子恒几乎要被气晕过去了。
无缘无故的,谁会去捅他儿子的爵位?这分明是周子期夺爵的手段!
当初周子期的爵位被周子恒想办法夺走了,周子期便一直惦记着,现在周家出事了,他赶忙来重新夺回去,若是周子恒不愿意还回去,到时候周子期就自己往上边捅,将周渊渟在外做的恶事告到礼部去,礼部一核实,哎呀,是真的哎,那周渊渟的爵位就不能给发了。
侯府一共就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能用,那这爵位还是要落到周家人的身上呀!还不如现在周子恒就识相的低头认了呢,省的给自己儿子添麻烦。
周子恒被气的脸色都白了。
虽说是周家的子侄,但是那子侄也不是他亲手养大的,那是别人的儿子,凭什么承他的爵位?而且,爵位给出去了,家里的田地资产是不是也要分出去?他这偌大的家业,岂不是叫别人来捡了个便宜?
绝不可能!这爵位他宁可烂在他自己家里,也不可能给出去!
周子恒怒斥了几句,几乎与自己的亲哥当场破口大骂。
而周子期毫不在意,他慢悠悠的站起身来,道:“这是家中的长辈们的决定,父亲虽去了,但是尚有祖辈在的,你不同意也无用,等你病重去了,族中自有长辈向礼部、向皇上请封我们周家自己的子侄的,你的儿子不行,周家还是行的——这爵位是从周家手里传给你的,没道理就活生生浪费在你家这里,弟弟,你要死了,你的孩儿们却还是活着的,我们周家这颗树,他们也能靠上,对不对?没必要因为一个用不上的东西,和家里人彻底翻脸。”
说完,他面带得意的从厢房中起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气的翻白眼的周子恒。
托周子期这趟过来的福气,周子恒当天晚上果真病重了,被活生生气的,当晚就气若游丝,瞧着估计马上咽气。
秦禅月这一碗接一碗的鸡汤都没能弄死他,周子期两句话就做到了。
周子恒咽气的那一晚,整个侯府上下都紧绷着一根弦。
侯府要变天了呀。
这一回,不只是周驰野请求来见,就连远在庄子里的周渊渟也托人带了话来,都想在父亲临死前尽孝,只不过前者被秦禅月留在了秋风堂隔壁厢房,后者直接被挡回去了。
周子恒死的这一晚,秦禅月亲自陪着他。
她要亲眼送他走。
——
这一夜,秋风堂灯火通明。
即将死掉的周子恒只剩下最后一口弥留之气,他试图伸手去握秦禅月的手,呢喃着说:“我想看看咱们的儿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过去的那些恨都没有力气计较了,只想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就算是再没良心的人,这时候也能说一点好话。
坐在他床榻边的秦禅月没有去立即起身去叫,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周子恒也这样看着秦禅月。
今日的秦禅月格外艳美,坐在灯火辉煌处,让他恍惚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那一日,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的手渐渐碰到了秦禅月的手臂,他说:“我们成亲的那一日,我发誓——”
秦禅月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渐渐地勾起来了一丝笑,像是讥诮,又像是嘲讽。
“你发誓,要一辈子对我好。”
“那,你还记得,在那一日之前,你与方姨娘私会的时候,又发过什么誓吗?”
周子恒愣了一瞬,随后面上浮出来了一点宽慰与得意的笑容来,他道:“你还在吃味?真是小孩子脾气。”
他都要死了,她还记得这点仇怨呢。
她这人,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太爱他了,所以显得太记仇了。
“既然这么怨我,那就别忘了我,带到下辈子去吧,下辈子去找我算账,下辈子,我还要娶你。”
而就在周子恒这样温柔的、宠溺的目光之中,秦禅月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她伸出手,反手交握住周子恒的手,轻声道:“我们没有下辈子了,夫君,有一件事,我需得告诉你。”
周子恒以为她要说什么甜言蜜语,便昂起了头来,费力的喘息着,说:“你,你说。”
那艳丽的夫人一垂眸,眼角都带着淡淡的畅快的笑意,她怜爱的摸着他的头,道:“你呀,之所以病的这么重,是因为你每日用的鸡汤里被我下了毒,谁会爱你呀?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爱,你也不懂爱,等你死了,我要把你的尸骨都烧了,把剩下的骨灰埋在佛塔下面,镇压你一辈子,你没有转世,永远都没有,一想到你背叛我的事,我就觉得恶心,周子恒——死也做个明白鬼吧。”
床榻上的周子恒笑容渐渐僵住,他想说什么,可下一刻,秦禅月已经冷漠的抽回了手。
她不止抽回了手,还用力压住了他的胸膛。
他本就呼吸不畅,躺在那里动都动不了,秦禅月一手压上来,他便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都跟着喘不上来气。
他想喊一声“毒妇”,却根本动弹不得。
只是在临死前,过去的一切都重新在脑海中浮现,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府内最近这么多乱事,好像每一处都有秦禅月的手笔。
他似乎记起来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们成婚,他第一次迈入那道门,门内的她笑盈盈的望着他。
再往后,他在外面养了外室,她就这样半真半假的来害了他。
他脑袋嗡嗡的。
过去的所有爱都成了虚假,他接受不了,秦禅月竟然不爱他!秦禅月竟然还要杀了他!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的女人?简直心狠手辣,就算是不爱了,与他和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凭什么杀了他?他不想死啊!这荣华富贵,这大好日子,他还没过够!
秦禅月,秦禅月!
他有那样多的恨,他要报复,他不能就这么死——
而这时候,秦禅月渐渐压下身子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之前我养了个男宠,很是厉害,真是叫我欲仙欲死,若知道旁的男人这般英武,我早便给你下药了。”
“禀赋不足,要真有下辈子,就去投胎做个阉狗吧。”
“适合你。”
周子恒被气得“噗”的一声呕出血来,终于活生生断了气!
秦禅月痛快的收回手来,一转身,甩着裙摆对着门外喊道:“来人,送丧讯,挂白幡!”
狗东西死得好,今日我来送你一程。
上!路!
——
周子恒去世的消息送到镇南王府的时候,楚珩正在与太子密谋。
圣上一直不打算对二皇子动手,他们决定再逼上一逼当今圣上,设计出来一场大戏,名曰“蛊毒杀人案”,以此让圣上知道,这大陈没了楚珩,会生出来什么样的乱事,以此来逼圣上裁决二皇子。
他们眼下正在商量流程,门外便有人敲门而入,正是钱副将。
楚珩当时坐在矮榻上,神色冷锐,目光锋利的看了一眼钱副将。
他与太子密谋,若不是大事,钱副将不会进来。
而这确实是大事。
钱副将进门时难掩兴奋,行了个抱拳礼道,喜气洋洋道:“不好啦,王爷,忠义侯病逝啦!”
矮榻上、矮案两旁的两个男人都是微微一怔,彼此都有一瞬间的沉默。
想到忠义侯府——这矮榻上的两个男人都各有心思,一个人惦记忠义侯夫人,一个人惦记忠义侯儿媳,都不算清白。
忠义侯府也是,旁人家脑袋顶上出官帽,他们家脑袋顶上出绿帽,府门也不知道是什么风水,总之不大吉利。
半晌,太子才挤出来一句:“此事来得突然,真是,真是——”
“恶事。”镇南王补上。
“真是恶事啊!”钱副将总结,重复,并掷地有声的叹了口气:“哎呀!”
仨人在这一刻究竟在想什么都不好说,反正面上是糊弄过去了。
等这一场密谋结束之后,太子自镇南王府离开,上了马车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而对身侧的人吩咐道:“去准备一幅挽联,送到忠义侯府去。”
东宫属下之人应声点头,只是心底里难免狐疑,太子什么时候对忠义侯府这般热切了?
可太子偏生觉得这还不够。
那坐在马车上的太子垂眸想了片刻后,道:“罢了,忠义侯——名头上算得上是孤的老师,孤明日,亲自去拜会一趟吧。”
第33章 小烟黛怀孕
周子恒的丧讯刚刚冒出来, 最开始只送讯给了几个比较亲近的府门,尚未在长安中大肆传开,而在旁人都瞧不见的侯府角落内, 却先有了一些细小的动静。
侯府之内, 剑鸣院的人老实得很, 只偶尔低声讨论几句,随后便不敢再多说,院里的周驰野变得异常听话,母亲安排什么他就去做什么, 也不嚷嚷着要白玉凝,之前侯爷病重,他就老老实实地侍疾, 现在侯爷去了,他就安安静静待在院子里, 旁人都说周驰野浪子回头了, 倒是书海院的人, 特意跑去了城郊庄子里, 将侯爷去世的事告知给周渊渟。
在书海院的人的眼里,周渊渟还没到不行的时候呢, 他们低估了秦禅月的心狠与恨意,他们都认为秦禅月将周渊渟丢到庄子里只是一时避难之举,毕竟别的人家也是将自己家孩子送走的,却没有人真的对自己儿子不管不顾,迟早, 周渊渟还会回去的。
所以一有了消息,这群人还是赶忙往书海院送去。
是夜。
一匹快马在宵禁之前连夜跑出长安,直奔城郊庄子。
——
出了长安, 入了外郊,四周便是一片昏暗,唯有头顶上的月亮照着路,黑漆漆的树木随风摇晃,骑在马上的小厮点了火把,一路骑马,硬生生骑了半夜,奔到了忠义侯府名下的庄子中。
忠义侯府名下的庄子共有十八处,为了方便,便以“甲乙丙丁”的顺序命名,周渊渟所处的庄子,正是“甲庄”。
当初,秦禅月将周渊渟那些不听话的嬷嬷都丢到了甲庄去,现在又把周渊渟也丢到了甲庄上去,也算是某种“团圆”了。
此时此刻,甲庄之内。
甲庄前后共四十多户人家,都是侯府名下的佃户,这些佃户世代为侯府耕种,其下的一些儿女们也都会想方设法送进侯府里当丫鬟当小厮,期盼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下面这群人都争着要在侯府的面前表现表现。
因此,侯府送来的人,他们也好生看管着。
甲庄最近送来的人可不少。
先是送来了七八个嬷嬷——这些嬷嬷可是侯府里签了卖身契的,命都是主子的,侯府人将他们丢过来,命令她们在庄子里做活,如同旁的民家妇女一样。
最初来的时候,她们这群嬷嬷们什么都干不了,每天还闹着逃跑,最后被庄子里的村长带人抓回来打了一顿,才老老实实地开始做活。
后来,又送来了一个周渊渟。
周渊渟来的时候就是伤的,身上都是血,村长也知道周渊渟是贵人,虽说不知道贵人是犯了什么事儿,但是他是贵人,身边还有丫鬟小厮伺候着,所以村长也不敢薄待人家,只是按着侯府的吩咐,将人看管起来,不让人跑掉便是。
而除了周渊渟以外,侯府还送来了一个方姨娘和一个周问山。
这三个人是一道儿送来的,所以院落都安排到了一块儿去,竟是相邻的!
周渊渟这边被气的咬牙,大半夜胸口郁结,睡都睡不着,一门心思想养好病,回头去将这对母子弄死。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来动手。
隔壁的周问山和方姨娘比他惨多了,周渊渟好歹还有人照拂着,虽说被关到了这个鬼地方,但是看在他是嫡长子的份儿上,还不会让他死在这,但周问山就不同了。
周问山被丢在这里之后,侯府的好东西都不给他,每日他与方姨娘只有两碗干饭吃,自然也没什么药给他们。
失去了上好药物的滋养,周问山不过几日便去了,剩下一个方姨娘,平静的悬梁自尽了。
也不知道这对母子临死之前想了什么,总之,他们一个死在夜晚,一个死在儿子离去的第二日清晨,轰轰烈烈的闹了一场之后,又悄无声息的走了。
周渊渟在得知这两人死了的时候,躺在榻上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人就这么死了啊。
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死了啊!
甚至侯府的人都不曾来慰问慰问,直接将两具尸体卷了草席丢去了乱葬岗,估摸着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野狗挖出来吃掉了。
这样两个鲜活的人,上过云端,跌过谷底,最后成了野狗口中之腐肉,何其唏嘘。
而他,在与腐肉为邻啊!
周渊渟躺在榻上,连忙叫人写信给城中人送过去。
他想回府。
在侯府之内,他已经没什么可联系的人了,他的好妻子柳烟黛这些时日一直不曾搭理过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替他办事。
他转念一想,柳烟黛也是个蠢笨的,就算是办事也不一定能办到母亲心坎儿上去,不如,不如——不如赵嬷嬷。
赵嬷嬷虽然一直对他很严厉,但是也是真的疼他,他便写了封信,去央求赵嬷嬷替他和母亲求求情。
他虽然犯了错,但是母亲不可能真的一辈子把他锁在这个地方吧?母亲不会这样放弃他的,只要他认错,对,只要他认错——
而就是这个时候,侯府书海院有人送了消息来,说是周渊渟的父亲,忠义侯去了。
周渊渟愣了一会儿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太好了,父亲去了,他就有理由回去给父亲做丧了。
他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死了,他肯定要回去看的!
所以他又写了一封信,让人带回去给母亲。
这一封信送到侯府之后,已是天明。
——
随着天色渐亮,忠义侯去世的消息也终于在长安之中传开,落入坊间四处。
这样一个人物就这么死了,长安城中的人难免议论纷纷。
忠义侯早些时候便闹过一次病重,听说后来养好了,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又突然恶去了,这般年轻,听着都叫人叹息。
不过,还有一些小道消息盛传,因为忠义侯离去的时间与前段时间的宴会时间太临近,便也有人说,忠义侯是因为周渊渟、周问山在宴会上的事儿而被气到,活生生气死的。
当日后来,侯府放出消息,说那三公子的箭是因为坐的轮椅机关出错,自行射人,不小心伤了诸位公子,以此来平息事端,但是不少人都在现场,他们当时可是亲耳听见、亲眼瞧见那周三公子喊的那些话的,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暗里有隐情。
但那些公子们自从那一日离了侯府之后,出门游学的游学,送回老家尽孝的尽孝,一个个儿都在长安之中没了踪影,估摸着这段时间都不会再出来了,只有等过去的事儿销声匿迹了,他们才会重新冒出头来。
徒留一个侯府,跑是跑不了的,只能继续在众人面前硬挺着。
幸好侯府家大业大,秦禅月又将方姨娘那件事处理的漂亮,所以暂且还算安稳。
但不管侯府闹出了什么事儿,忠义侯到底是侯爷,人死了,体面得在,所以依旧有不少人送了挽联来。
先来的是镇南王府的挽联,后来的是东宫的挽联,随后又是各家各户的挽联,侯府一一照收,并且开始筹备丧事。
筹备丧事最快也需要一日,丧事筹备好后,便开始大开府门做丧事,停灵待客。
一般来说,丧事都是停灵七天,这七天内一直在府门内办丧事,允各家人上来拜会,送死者最后一次。
丧事不邀客,这不吉利,不像是喜事需要送请帖,丧事都是将消息放出去,谁愿意来便来,代表一份交情。
大部分人,只要不是闹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都会来送上一送。
因着是新丧,所以一切都显得手忙脚乱,府院里要挂满白灯笼,念经的和尚要请上上百个,日以继夜的念念念,木鱼声敲得人耳廓都跟着发麻,烧香的烟雾直往天上飘,满院子都浸润着一股梵音,甚至道士也请来了俩,说是侯夫人对侯爷十分想念,非要让这些道士招魂,也不知道能不能招回来,连符纸都一口气写了上百张,筹备了整整一日,准备第二日再正式开府门办丧事。
侯府这边瞧着阵仗大极了,白布一挂,谁瞧着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但是,却有旁的人家已经暗自欣喜的热闹上了。
这暗自欣喜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周家,周子恒的父族。
周家的周老爷子很早就隐退了,御前侍卫到了岁数就干不了了,所以下了朝堂,每日赏花遛鸟,后来去世之后,周家便传到了周子期手里,由周子期来当家。
早些年,周子恒要娶秦禅月,而秦禅月又不肯到周家来伏低做小做个儿媳,给周母每日请安、看人脸色,正好周父也死了,所以先太后特意给了恩宠,直接替周家分了家了。
周子恒一娶妻,便自立了侯府,秦禅月除了成婚那一日拜见过婆母之后,后来都不曾去见过几次,只逢年过节过去吃顿饭罢了,什么晨昏定礼根本没有,周子恒夫妻另立门户,周子期自然便接下了整个周府的担子。
周子期,身为工部尚书,自然有当家的资格。
周老夫人原先对两个儿子也算是公平的,但时间一长,她日日跟周子期在一起,瞧着周子期的儿子长大,自然也就将心偏向了周子期。
这爵位给谁都是周家的孩子,既然周子恒的孩子用不了,为什么就不能给周子期的孩子呢?
当初,周子恒将爵位从周子期的身上夺走,这一次,周子恒身死,便该让些东西给还回来了。
周家上下便拧成一股绳,一起想从忠义侯府身上啃下最大一块肉来——这跟吃绝户也没什么区别,每每男方死了,男方的家人总要来寡妇这里打点秋风,分点东西,只是这些高门大户吃的更小心一点而已。
周家人打定了主意,便风驰电掣般在府内筹备清点了人数,准备在丧事举办之前,去忠义侯府走上一趟。
他们在丧事开办之前,提前一夜去侯府,也不是为了给周子恒送丧,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这忠义侯府的爵位,到底该如何继承呀?总得有个说法不是!当初周子恒抢过去的东西,现在该还给周子期了呀!
这一夜间,忠义侯府正是满府挂白幡的时候,周子期便携带妻子,与他的三个儿子,一道儿来了这忠义侯府间,打算跟秦禅月过一过招。
老话说得好,趁她病,要她命!越是受了大打击的人,越是没力气与人争,眼下趁着秦禅月丧夫伤心,意志不坚,赶紧来与她斗上一斗,想法子压她一头!
——
周家人来的急,夜色之下,连拜帖都没递送,直接坐着辆马车就奔过来了。
正是新丧时,侯府的人瞧见周家人来了,都以为这周家人是来奔丧,或者是来搭把手的,毕竟死的周子恒也是他们周府的人,所以下面的管家嬷嬷没什么防备,直接带着消息往赏月园,准备递送到秦禅月面前来。
夜间戌亥时,今日万里浓云,没什么星光,赏月园内天色黯淡,外头挂着白灯笼来回的晃,秦禅月忙了一整个白日,明天还要筹备丧事,与人宴客往来,一大堆麻烦事儿等着她,所以她看见外头的灯笼就烦,便将门窗紧闭着,只在屋子里吃果子。
她吃的正开怀,便听外头说“赵嬷嬷求见”,秦禅月请人进来,本以为赵嬷嬷是有什么事要汇报,便强打起精神来叫人进来。
不过片刻,赵嬷嬷便从厢房外行了进来,几番言语之后,小心翼翼的递了一封信给秦禅月。
这信,赵嬷嬷白日间就收到了,但是白日间所有人都在忙丧事,她硬是到了晚上才找到空闲来递送给秦禅月。
赵嬷嬷是个女兵出身,一辈子飒爽强横,还是头一回这般忐忑,低声与秦禅月道:“夫人,这是从庄子里那头回来的信。”
庄子里——
她送过去庄子三个人,说是已经死了两个了,只剩下了一个周渊渟。
秦禅月拧了拧眉,随意拿过来,拆开一看,便瞧见周渊渟写了一大堆认错的话,她随意瞧着,一旁的赵嬷嬷则赶忙低声说道:“夫人,这世子虽然有很多错处,但是怎么也是您的亲生儿子,而且……世子爷已经知错了,那郊区什么地方,连个冰盆都没有,世子爷在那破地方养病,如何能——”
“赵嬷嬷。”
冷淡低哑的声音自前方响起,使赵嬷嬷喋喋不休的话被打断,赵嬷嬷一抬头,便瞧见秦禅月神色倦倦的躺靠在矮榻上,身后是关严了的木窗,屋内花灯树上的火光映照在她身上,像是流淌的熠熠水光,她压着金枝软枕,抬起来的手指尖上捏着那一张薄薄的纸,问道:“你记得那一日,在前厅,周渊渟都说了什么吗?”
夫人的声音不似是年轻姑娘一样娇嫩婉转,反而透着几分嘶哑,放慢了语调落下来的时候,像是古琴悠扬,瞬间将赵嬷嬷拉回到了那一日的前厅中。
赵嬷嬷苍老的唇瓣微微抿在一起,问道:“您是说,您是说世子爷陷害三少爷的事?这件事虽说是世子爷做的,但是世子爷也是为了能让自己坐稳世子之位啊,夫人难道真的觉得世子爷错了吗?这世子之位本来就该是他的,是侯爷——”
秦禅月缓缓闭上眼。
“我是说那一日,他叫我与方姨娘低头,以换取解药之事。”
赵嬷嬷的口还张着,嗓子里面压着的话便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那一日的场景,发生的时候,许多细节都让人来不及推敲,但是现下回头细看,便能看出来那些粗略的掩盖之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人心。
“周渊渟自己出去闯了祸,犯了事,却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在人前被掌掴,赵嬷嬷,这不当是我的孩子。”
“今日,他为了一瓶解药能来允人掌掴我,明日,他为了一点利益,也能去出卖我,这等儿子,带回来有什么用?就算是侯府真的碰到了什么生死危机,他也是靠不住的。”
秦禅月早已不想再探讨任何跟周渊渟有关的事儿了,这个人在她这里就是蛆虫,她不愿意触碰,提起来都觉得厌烦,她设计将这个人赶走,就再也不会叫他回来,所以摆了摆手,神色倦怠的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不曾做错什么事,我不愿苛责你,你若是觉得舍不得周渊渟,便去庄子里陪他吧。”
赵嬷嬷吓了一跳。
这庄子哪里是她能呆的惯的地方!她是心疼周渊渟不假,但是还没到替周渊渟受苦的地步,秦禅月要把她送走,可将她惊到了。
秦禅月一向厚待她,或者说,秦禅月一向厚待所有对她忠诚的人,只要人是真心实意的对她好,她其实不在乎这个人是聪明还是蠢笨,上辈子柳烟黛笨成那样,秦禅月都一边骂着一边教,未曾想过将人丢出去眼不见为净,这辈子回来更是把人都疼到了天上去。
赵嬷嬷跟了秦禅月这么多年,秦禅月还是头一回跟她说这种重话,赵嬷嬷赶忙跪下磕头道:“老奴知错,老奴再不敢替世子传话了,还请夫人莫怪。”
秦禅月也不愿真的责罚她,赵嬷嬷上辈子跟她到最后,她死了,赵嬷嬷也是为她伤心愤怒的,不曾向周子恒父子三个投降,所以她便将这轻轻揭过了。
“下去吧。”
她那纤细的指尖一松,那一张薄薄的纸便顺着她的手指间滑落,飘飘忽忽的落到了地上。
赵嬷嬷连忙爬过去,将那纸匆忙拿起,恨不得当场撕碎了吞肚子里,她真是活腻歪了,竟然还敢管主子的事儿了!
她慌忙低头应了一声“是”,抓着那张纸膝行退出厢房门,到了外间后才敢起身离开。
她是决定了,世子爷的事儿她半点不沾染了!
赵嬷嬷自己不肯去帮周渊渟不说,甚至还打算去将府里的人都敲打了一通,自此,庄子那头的信儿是再也别想进侯府了!
赵嬷嬷这边心有余悸的从赏月园厢房行出去,后背都润透了一层汗。
她这头前脚刚出去,后脚府门外便又来了个管前院丧事的小丫鬟,到秦禅月这里来通禀,说是周家的人来了。
秦禅月当时刚想躺下歇一会儿。
一会儿还有些丧事的流程要办,明日肯定是一大堆客要来,她只能歇一会儿就要起来忙,但人还没来得及躺下,便听见外头丫鬟来报说是周家人来了。
周家人!
之前周子恒没死的时候,周家人就琢磨着想要侯府的爵位了,现在周子恒死了,周家人上门要账来了。
笑话,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就没有一个能吐出去的!
秦禅月便斗志昂扬的又爬起来。
她给自己梳妆打扮不算,还要叫人道:“去小厨房拿一盘酱牛肉去给世子夫人送过去,世子夫人用过后,将世子夫人带过来。”
小丫鬟应声而下。
丫鬟离去后,秦禅月又专门换了一套新衣裳。
好歹是死了夫君,她心里头再高兴,面上也得换一身素气的,今日,她穿了一套绫罗白绸,外罩了同样白的衣裳,她不愿意束白布在发上,只让人寻了一朵白牡丹戴在头上,勉强算是“素气”了。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慢悠悠的行到前厅去。
她还没到前厅的时候,周家人都已经在前厅各自落座了。
前几日,前厅出了周问山母子上毒箭的事儿,血留了满地,嫌弃不吉利,所以摆设陈列都换了一批新的,恍然间好似那些事儿都被埋葬了,而今日新客来此,又带来了一遭新的事儿。
——
今日来的人便是周氏夫妇,带着三个儿子,三个嫡子。
周氏夫妇名唤顾夫人,秦禅月来了,还要叫一声“嫂子”,只是秦禅月与她并不相熟。
因着秦禅月梳洗打扮,很是浪费了些时间,所以周子期与顾夫人等了好些时候。
周子期神色淡淡,倒是顾夫人,打量着这前厅,颇为酸溜溜的绞着帕子念叨了一句:“这日子过的可真是好,叫我们好等。”
都是周家媳妇,秦禅月嫁了周子恒,直接出去独立门户了,她嫁给了周子期,现在还在周府伺候婆母呢。
那上了岁数又丧夫的女人啊,一点小事儿都要挑剔个没完没了,她天天伺候着,心底累得不行,再一瞧瞧秦禅月,这住的院子,这桌上摆着的盘龙纹翠玉杯,越瞧越让她难受。
原本……这忠义侯的名头该是她夫君的!这么好的东西,也当是他们家的!
“好了。”周子期坐在顾夫人身侧,目光微凉的回道:“二弟去了,这么大的事儿,谁能歇着呢?秦夫人想来是累着了,你是长嫂,不要挑理。”
顾夫人无声的哼了哼,却没再言语,只用一双眼瞧向自己的三个儿子,目光十分锐利,带着几分警告。
这三个儿子的脊背便也随之挺直,他们都知道这一趟来要做什么——要从他们的叔母手中抢走爵位。
周子期比周子恒年岁大些,这三个儿子也都比周渊渟和周驰野年纪大,都是弱冠左右,但是他们三个论文韬武略却都略逊一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庸。
这三个平庸之辈,平日里没少被拿来和周家双玉作对比,顾夫人心里头其实一直都压着点恼怒,现在好了,周子恒完了,周家三个儿子废了三个,她想想都开心。
有时候吧……亲戚这种东西,可能比外人还希望你过得不好,你过得好,外人顶多看一眼就算了,这要让亲戚看见了,估计得咬半个月的后槽牙呢。
只这一个念头急转间,外头便有人通报:“夫人到——”
顾夫人与座位上的周子期便赶忙起身,一家五双眼都直溜溜的看向门口。
秦禅月正从门外行进来。
她今日穿的比素日里淡了不少,眉目间也没带妆容,发鬓上更是一点装饰都瞧不见,只戴了一朵白花,瞧着便是戴孝的架势,从门外行进来时,面上也带着淡淡的倦意。
一进门,秦禅月先用团扇掩面,似是小小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才对着大哥大嫂行了个礼,后道:“大哥大嫂深夜前来,必定是为了我夫的事儿吧?正好,我这满院子的活儿没人搭手呢。”
瞧着秦禅月一来就要给他们安排活儿,顾夫人与周子期互相皮笑肉不笑的对视一眼后,周子期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活儿只管说,你嫂子都会帮你的。”
自古以来,兄弟家出事儿兄弟人来帮,秦家若是有子侄在世,在得知周子恒去世之后的消息就该来帮忙了,只是秦家没人了,所以只能周家来帮。
秦禅月淡淡笑着,点头道:“多谢大哥大嫂,老话说得好,到了这时候,还得是自家人靠得住。”
瞧见秦禅月态度这般好,周子期赶忙趁热打铁:“弟妹——之前的事,子恒可与你细说过?”
秦禅月抬眸间,含笑道:“大哥是说,袭爵的事儿?”
周子期自然点头,心里虽然焦躁,但他面上却死死藏着,不露出半点来——他可不敢小觑了秦禅月,在朝堂上,秦禅月不一定有多厉害,但是这后宅的方寸之地,秦禅月却是把控的牢牢地,他怕自己那句话错了,就掉了秦禅月的陷阱中。
一旁的顾夫人却按捺不住,连忙抢话说道:“对,就是袭爵的事儿!二弟妹,咱们都是一家人,嫂子帮你,你也得帮帮嫂子,你这两个儿子都不行了,留着一个爵位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给了咱们自家人呢。”
说话间,顾夫人无视了周子期的眼神暗示,转而指了指一旁的三个孩子,道:“这三个孩子,你瞧着那个顺眼,直接领到你这儿来撑着门户,日后叫他给你养老送终,定然不亏了你去。”
“等明儿个,送二弟走的时候,你当着众人的面儿一说就行,叫他们知道,你们忠义侯府也是有后的,免得日后叫人欺负了去。”
自古以来,大陈袭爵,都得是自家人来袭,周子恒的爵位只能袭给周子恒的儿子,不能袭给周子恒的子侄,若是膝下无人,这爵位便有两种法子解决。
一是直接不袭了,二是由本家再往回收,就像是秦禅月现在的两个儿子都不合袭爵的标准,周府便向礼部请申,让这爵位重新回到周家来传。
一嘛,鱼死网破,谁都不舒坦,二嘛,又麻烦,还会被别人瞧见周家和忠义侯府的家丑,说这两家争一个爵位,放到外面去难看,所以,不如秦禅月收了一个周家的子侄做养子,顺道把爵位传了。
这也算得上是双方的妥协嘛。
这周家的人来得急,甚至面上的功夫都没做,直接带了三个儿郎来要秦禅月来选,选出来一个,打算直接过继到秦禅月的膝下,叫秦禅月直接凭空多个好大儿,以秦禅月和周子恒之子的身份来袭爵。
外人瞧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算是什么帮扶照顾?这就是吃绝户啊。
秦禅月的两个儿子立不住,他们赶忙送一个过来,不止想要爵位,还想要秦禅月剩下的满府遗产田地,来吃的满嘴流油。
偏顾夫人还在这说,这可是好买卖!凭空捡了这么大儿子呐!
秦禅月也不反驳,就那样静静的听着。
而片刻后,前厅外突然有丫鬟通传:“世子夫人到——”
顾夫人的话音一顿。
众人的目光又落向了前厅门外。
除了秦禅月外,其余人都在想,这种场合,叫柳烟黛过来做什么?
这么多人的目光中难免带了几分审视。
而刚吃过酱牛肉,吃的小脸胖嘟嘟的柳烟黛对此一无所知。
她抱着略有一点吃撑了的肚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瞧见前厅内有这么多人的时候,柳烟黛匆忙行礼。
她都不记得这里的人谁是谁了,倒是秦禅月道:“免礼,这都是你自家人,这是你公爹的亲哥哥——你的叔父,和你的叔母,以及你三个堂哥。”
柳烟黛一一行礼过后,秦禅月命柳烟黛站起,拉到身旁,笑着与一旁的几个人说道:“嫂嫂说的我都懂,咱们两家人,就该互相帮衬,我们侯府若是真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还得求着周府搭把手呢。”
顾夫人一时间欣喜,道:“你答应了?”
竟然这般顺利!
周子期的眉头却深深拧起来。
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一旁的秦禅月则含笑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日,自然是要请大嫂帮忙——但眼下,还不曾到呢。”
顾夫人惊讶道:“怎么不曾到?你这府里满打满算就那么三个儿子,死了一个,惨了一个,还有一个品行不端,都不和爵位的继承顺序,难不成,周子恒还有什么私生子吗?”
她心里急,说出的话也就不带有考量,一步一步,非要逼着秦禅月赶紧把爵位交出来才行。
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讥诮,道:“私生子嘛,是没有——”
她拍了拍一旁的柳烟黛的手臂,道:“但我这儿媳有了后了,这肚子里揣了孩子呢,月份虽小,刚刚显出来,但这是我家正统的嫡子,放心吧,大嫂,我忠义侯府有后,不用您来操心。”
柳烟黛听了这话,小脑袋飞速旋转两下,后知后觉的一挺肚子——嗯……虽然都是酱牛肉吧,但看起来都是肉!也没差到哪里去啦!
顾夫人又惊又恼又恨,惊的是忘了柳烟黛这一茬,恼的是自己碰了个软钉子,恨得是大好的肥肉就摆在面前,却又不能开口吃,可将她给急坏了。
她险些开口便问更难听的,比如“太医把脉了吗该不会是报错了吧”,“谁知道是不是儿子啊生个女儿可不能袭爵”之类的,幸而一旁的周子期掐了她手腕一把,将她这些话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周子期耐性好一些,在一旁找补道:“忠义侯府有后,我们也算安心。”
顿了顿,周子期又看向顾夫人,道:“既然已至此,你我便随着忙一忙白事。”
顾夫人心里头难受极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她现在还得留在这给秦禅月干白事儿活,这不是白跑一趟!
她心里腹诽,却又不敢直接拒绝,毕竟方才都是应下来的,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秦禅月也不客气,面上浮起几丝淡淡的疲倦,道:“那真是劳烦大哥大嫂了,弟妹便先去歇着了。”
说话间,秦禅月扯着柳烟黛施施然的走了,丢了一大堆麻烦事儿给顾夫人和周子期。
送上门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倒是柳烟黛,与秦禅月一道儿从前厅后走了。
当时这对婆媳穿梭在月下花影,游廊之中,秦禅月与柳烟黛细细说了一通为什么要这般来演,柳烟黛半懂半不懂的听了许久,终于明白了。
“侯府两个公子都不符合袭爵规则,而侯府有爵位,周府的人想要,他们也有理由要,甚至还能通过法规抢回去,而我们要保住爵位——”
柳烟黛的目光渐渐滑落到自己的肚子上,呢喃着说:“这是关键。”
就像是他们村里一样,老寡妇是守不住丈夫留下的银钱的,丈夫的宗亲会立刻过来抢回去,就算是有女儿都守不住,必须有儿子才能守住。
人走茶凉,他们连缅怀都来不及,就要先防备上自己别被畜生吃掉。
她惊恐的想到:“可,可是我——”
可是我没怀呀!
她到现在还没跟周渊渟洞房呢!
“莫慌。”
走在前面的婆母淡淡摆了摆手,道:“你只管吃就是了,回头肚子大了,婆母从秦家军里抱一个回来。”
凭什么这爵位非要让姓周的去继承?要知道,这爵位当初可是因为她而得来的,她秦禅月也有一份!这爵位,就该是他们秦家的人来继承。
她秦家虽然没人了,但是他们秦家军却都是人,她平等的将所有秦家军的孤儿当成她自己的孩子,抱回来一个当世子又怎么了?总比给了周家那群只想着吃她血肉的蛀虫好。
柳烟黛这才放下心来,并暗下决定,吃,多多的吃!
——
当天晚上,秦禅月和柳烟黛都睡了个好觉,反而是周子期和顾夫人忙了个后半夜。
直至第二日天明,侯府大开门庭,请丧礼。
丧事规矩极多,秦禅月和柳烟黛都是女眷,要穿着一身白在灵堂内哭,还要一直烧纸,院外头需要男丁来应酬。
现在侯府里唯一的男丁是周驰野,所以周驰野便披麻戴孝,站在外面迎来送往。
顾夫人昨日忙了半夜,一到辰时头晕眼花,被丫鬟搀扶下去歇息了,周子期还强打着精神和周驰野站在一起迎客。
虽说周子期暗地里还在打侯府爵位的主意,但是也并不差这一时,他也很有耐心——说不准柳烟黛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女的呢?女人不能袭爵,大不了到时候再请,他有的是时间。
而且,周子期总觉得有一点隐约的不对劲儿。
柳烟黛之前不怀身子,他们一来抢爵位,柳烟黛便怀上了,这天底下真的有这般巧合的事儿吗?
他不信,所以他想多看看,再找机会……周子期的目光下意识的扫过灵堂,想,他得再找机会试一试。
而与周子期站在一道儿的周驰野面上伤心,心里面却不以为意,反而一直频频看向门口,偶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灵堂里面跪着的一对婆媳也没什么敬畏,偶尔还低声凑在一起说些小话。
每个人都看着言谨,但心底里都自有一盘小算计,你算计我,我算计她,一根根算盘,搭建成了一整个侯府。
终于,天明,府门开。
这丧事,开办了。
——
第一个来送挽联的是镇南王府的人,钱副将代表镇南王出席,来给灵柩前的人上了三炷香。
镇南王是秦禅月的养兄,钱副将既然代表镇南王,便理应行在最前头,其余的人都要往后排。
等上过香,钱副将便过来与夫人寒暄。
秦夫人今日穿的素雅,面上也不曾施粉黛,瞧着人精神还算不错,但这放在钱副将眼里,就已经是很委屈了。
他们大姑娘一向都是张扬肆意的,什么时候这般寡淡了?现在竟然还要给这么个死人烧纸,钱副将看的心头生恼,便压了压语调,低声与秦禅月道:“夫人莫急——王爷那头势头不错,大概要不了几日,便能醒过来了。”
“真的吗?”秦禅月还真高兴了几分,忙道:“等大兄醒了,我去瞧瞧他。”
钱副将不敢应这个话,只含糊的应了一声后,便在一旁檐下守着,算是秦禅月娘家人替她镇守。
而秦禅月与柳烟黛守了一会儿后,柳烟黛便跪不住了。
她身子不好,瞧着胖嘟嘟的,其实内里虚,小时候没吃过好的,大了又一直提心吊胆,精气神萎靡,身子就没劲儿,往这里一跪,膝盖都跟着发麻,后脊梁都发软。
秦禅月年少时身子骨打得好,她以前还正经练过武呢,虽说比柳烟黛年岁大,但却比柳烟黛能抗多了,大热天跪在这里,半个时辰都不晃一下,倒是柳烟黛,跪了一会儿就眼前发黑,胃里发酸,后背冒冷汗,浑身手脚软。
“你且回去歇着。”秦禅月给了柳烟黛一个眼神,拔高了音量,让周遭的人听见她的话,与柳烟黛道:“你怀了身子,本也该多歇歇,不算失仪——就算你公爹九泉之下知道了,也只会替你高兴。”
柳烟黛则缓缓应是,慢慢起身,然后捧着她的肚子,步伐悠悠的从灵堂走出去了。
再跪下去她的肚子都要小了,得赶紧吃点东西撑起来呀!
——
今日侯府办白事,来往的人都是跟侯府有交情的人,现在侯府门口上礼,然后进门送挽联,入堂前上香,一通流程走完后再离开。
因着人多眼杂,又都是外人,特别是几个男人站在一起聊着闲话走过来的时候,叫柳烟黛手足无措,她特别害怕跟陌生人言谈交流。
人一多,柳烟黛的兔子习性就又冒出来了,她一路躲着人走,专门挑偏僻的地方钻,就算是绕路、钻翠竹林,都要避开人。
左右多走一会儿罢了,跟遇到外人、与旁人言谈说话比起来,多走几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她这一日为了躲避人群,特意从前厅绕了一个大弯儿,从赏月园的方向回书海院去了。
因为秦禅月爱花,所以赏月园这头处处都是花,临着的墙根下都专门栽种了又高又大的大丽花,以大丽花铺出来一条花路。
这种大丽花是从南云城那边运过来的花种,这是极少的,能在长安生长的南疆花。
与大陈这些精致的小花不同,大丽花长的是十分粗壮,几乎与人平高,花枝有人的小臂一半儿粗,花朵有人的一个脑袋一半大,花瓣各种颜色都有,红橙黄绿蓝靛紫,一但开起来,争奇斗艳的很。
这花长得太快,一场秋雨下来,便能凭空窜出来好几个枝丫,行在其中,人若是矮小些,都会被花影遮盖,有一种漫步在仙境,被花海淹没的感觉。
柳烟黛摸着肚子,脚步轻快的行在其中,琢磨着回去是吃一顿火脍牛肉呢,还是吃一顿土豆炖牛腩,最好再加一点甜滋滋的红烧肉,然后吃一盘切好的凉蜜瓜,再配一杯冰果饮!
只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身上跪出来的那点酸软劲儿都跟着散了,在花林中几乎都要蹦跶起来了。
这地方极为偏僻,花丛又比人高,遮盖视野,柳烟黛行在其中,觉得自己没有被任何人瞧见,安全极了,所以她自由自在,蹦蹦跶跶的往前走。
她不知道,隔着几步花枝外,有人一直在瞧着她。
——
隔着葳蕤花枝,隔着馥郁的芬芳,太子的目光一直死死的钉在柳烟黛的身上。
浓绿万春红一点,城边花路枝欲蔓,陌上花开,娘子缓缓归矣。
柳烟黛这段时间一直跟着秦禅月,胆子没见长,但穿衣裳的品味却跟秦禅月越来越像,秦禅月穿什么好看,她就往自己身上堆什么,瞧着艳丽十分。
倒是今日戴孝,是难得的素净。
发鬓老老实实地盘成一个圆鬓,上面什么都没簪,只戴了一个白麻的帽子,行走在花枝前的时候,像是一只翩翩蝴蝶。
她依旧没意识到有人在,而太子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觉得他并不喜欢柳烟黛。
他看她,只不过是……有一点兴趣罢了。
这个女人完全配不上他,出身低,举止放荡,瞧着也并不聪明敏锐,对他的夺嫡之路没有任何助力,看上去,她只是长了一个很得他喜欢的外貌而已。
而且,她还是个二嫁女——不,是已嫁女,尚不成二嫁。
太子的脑海中回想起了那位世子周渊渟。
他是太子,打听一个侯府的事儿算不上多难,旁人小心捂着的辛密,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便能掀开那遮盖的帷幕,瞧一瞧下面的故事。
原是周渊渟陷害周问山后,才惹来了周问山母子报复,最终酿出大祸,周问山母子已死,周渊渟被关到了庄子里,且,秦禅月与周渊渟离了心。
到了这种地步,周渊渟是回不来的——秦禅月这个女人,太子是十分清楚。
他为了了解镇南王,特意仔细查过秦禅月,秦禅月是个“非黑即白”的人,旁人可能会有黑白模糊的灰色地带,秦禅月没有,她的世界里,就要将所有人固执的分为两种,一种对她好,一种对她不好,对她好的,不管是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她都包容,对她不好的,不管是什么人,她都排斥。
就算是周渊渟也不例外。
所以太子才敢断定周渊渟回不来。
周渊渟回不来,柳烟黛便是独自一人,与丧夫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看她养了八个男宠的做派,也定然不会为自己夫君守身的。
想到那八个男宠,太子的面色便多了一点说不清的情愫,像是厌恶,鄙夷,但其中又隐隐夹杂着一点他也说不清的嫉妒。
他想,柳烟黛既然这么喜欢男人,那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是太子,权势在手,难道不比那八个男宠强吗?
他只需要略施手段,就能将柳烟黛勾上手。
这世上,没有人会拒绝太子。
若是……若是柳烟黛日后识相些,他登基之后,可以给她一个贵妃的身份。
即是二嫁女,有过别的男人,自身也不正,便不可能肖想皇后的位置了。
短短几个瞬息,太子脑子里过了不知道多少事。
而在不远处,柳烟黛像是蝴蝶一样从花丛间飞过来了。
太子挪动锦靴,脚步沉稳的向她的方向走过去。
——
八月末,花海间。
一条曲径通幽,周遭花枝缠绕,她矮一些,被掩盖在花枝之下,一抬头,只能瞧见头顶上被各色花枝割开的天。
南疆的花,身上似乎也有南疆的那股子莽劲儿,长的高高大大,没有长安那股子精巧的意思,但极具生命力,能从八月开到九月底,这样茂盛的花枝,堆砌在一起,如同花朵的森林。
这种行走在“森林”中的感觉,恍惚间让柳烟黛记起来她幼时在南云城里的事儿。
她幼时与祖母一起生活,家境贫寒,祖母替人缝补浆洗衣裳,吃食什么的根本不够,也就饿不死罢了,她嘴馋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来的。
生在南疆的孩子,生来就会往山里跑,山里很多山货,蘑菇,果子,有时候运气好能上树掏到鸟蛋,还能下水摸到小鱼,偶尔柳烟黛饿极了,就去山间碰一碰运气。
南疆的山高,高的要人将脑袋仰到最上面去,才能看到被树冠切碎的天空,而当她现在昂起头来时,也能看到一片被花枝切碎的天空。
是同一片天,只是她兜兜转转,从南疆来了长安,踏过了不知道多少条溪流与门槛,从原先在林间采果子的小孩儿变成了世子夫人。
她不曾去做什么,只是命运将她送到此。
柳烟黛想,长安是个很好的地方,没有满地乱爬的虫子,没有四处流窜的南蛊人,没有那些狡诈的山货商人,有她一辈子没吃过的好吃果子,有肥得流油的红烧肉,有各种颜色的珠花,她想一辈子留在长安,每天吃最好的东西,穿最好的衣裳。
小烟黛提着裙摆,在原地旋了一个舞圈。
她的舞圈很生涩,以前她不曾学过,秦禅月也不曾刻意要她来学,所以她旋的不怎么好看,只是见了这些南疆的花很高兴,她便笨拙的,跳起来,为这些花转两个圈圈。
好久不见哎,南疆故土。
花朵轻轻摇晃,似乎也在与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南疆的姑娘。
地上铺着石子,素雪绸履踩上去,微微有些硌脚的触感,柳烟黛的裙摆擦过葳蕤的花木,渐渐走向深处。
前方正转弯,转过两条弯,便离书海院不远了。
柳烟黛一转身,正旋转着跳过一条转角。
好巧不巧,转角处突然转过来一个人来,角度和速度来的极为刁钻,柳烟黛眼睛瞧见了,但是身子跟不上,猝不及防间,竟是以侧肩撞上了去!
她本就在转圈圈,身形不稳,因此直直的往后跌去,匆忙之间,她下意识的抓向对方的胸前襟。
对方没有躲,甚至顺势以胸膛撑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臂粗而紧绷,轻而易举的便承住了她向后跌的重量,甚至反手一拉,将她整个人又拉着撞过来。
她就这么撞进到了一个火热的怀抱里。
热的像是流动的火,要把她吞噬。
第34章 好烫
强健的手臂紧紧地勒着她的腰, 隔着一层薄薄的夏日丝绢,宽大骨硬的手掌紧紧地贴在她的软肉上,甚至掐在了手中!
好烫!
柳烟黛惊的惊呼!
她头一回——啊不, 第二回被男人这样抱。
上一回是她在镇南王府的时候, 急着去找婆母, 无意间撞了个人,对方也是这样拥住了她。
没想到第二回还是她跌跌撞撞,冒犯了旁人。
简直太失礼了!
她惊得匆忙站稳,下意识向后退, 并伸手去推对方的胸口,一连串的赔礼的话匆忙喊出来,生怕慢了一点儿。
“我一时不察冲撞贵客, 还请贵客——”
她话说到一半儿,便松开贵客的衣裳自己站稳, 但是她站稳后, 抱着她的贵客竟然没顺势松开手。
柳烟黛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茫然地抬起头, 正瞧见一拳之外,一张眉目锋锐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太子身高, 肩阔,一张臂,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太子喜欢这种感觉,他一抬手,就可以将她随意摆弄, 而她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只能伏在他的胸膛前任他施为。
她肉肉的,抱起来柔软又乖巧, 缩在他怀中,像是个热乎乎的短绒小兔子,一昂起面来,便露出来一张娇粉的面来。
沉鱼落雁鸟惊喧,闭月羞花珠翠香。
太子只觉得胸膛间也要被她填满了,他从没碰见过这么惹他喜欢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长得恰到好处。
柳烟黛整个人陷在他怀中、她与他锁骨齐平,她昂起头,连花枝都看不见了,像是被他束拢在掌心间,只能高高昂着头,瞧见他一个人。
太子生了一张好脸,棱骨分明,一双丹凤眼深邃幽暗,薄唇高鼻,瞧着就是个薄情种。
柳烟黛瞧见太子这张脸的时候,脑袋都跟着嗡了一下。
她见过太子,那一日府中宴会,太子高坐主位,她的夫君一直在一旁照看,态度十分谄媚,她也听过一些人讨论太子,他们都说,太子是个冷情之人,重规循矩,且御下极严,在太子手底下的东宫属臣从来不敢逾越。
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掌控着一国的命运,而她,不过是这一国人之中的其中一个,如沧海之一粟。
柳烟黛还听人说过一些关于太子的绯事,据说,早些年在东宫,有一些貌美宫婢爬床,被太子直接拖出去打死了。
她第一次听见这些的时候,就觉得太子有点像是镇南王,她的叔父就是这样一个军令如山,绝不更改的男人。
而她,就冲撞了这样一个人!
她若是开罪了太子,定然会给婆母惹祸!
柳烟黛腿脚一软,直直的就要往下跪。
但她没有跪下去,因为那只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半点力道都没软,她无法脱离,只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与他相对。
“无碍。”太子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从她白嫩可口、肉乎乎软绵绵的脸蛋,看到她粉嫩莹润的唇瓣,最后道:“孤与周世子私交不错。”
太子神色平静,语气和缓,随后慢慢松开柳烟黛的腰,道:“不会怪罪于你。”
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换一个,定然能立刻从太子的话中分辨出来些许不一样的味道。
太子与周世子没有任何私交,现下却说“有私交”,那这私交定然不是为了周世子而起,而是为了旁人。
而在场有哪里还有什么旁人呢?分明只有他们两个,太子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美人之上。
且,那缓慢松开的手似乎带着恋恋不舍的意味,粗硬的手骨划过柔软的脂肉,带着独属于男人的侵略性。
如果这里的人是白玉凝,定然打蛇随棍上了,蠢货才瞻前顾后愚忠愚孝,聪明人都是看准就上骑驴找马,这条船不行立刻跳下一条船,同情心,爱心,忠心,这些东西都是最没用的东西,只有实打实的权利,才能让人端端正正的站着。
比起来一个侯府二公子,太子显然是更有用,如果能攀附上太子,白玉凝甚至可以当场把二皇子给卖了,抱上这一条比二皇子更粗的腿。
但站在这里的是柳烟黛,一个愚钝蠢笨胆怯的,小娇娘。
烟黛听不懂太子话语里面埋着的隐喻,也不明白太子划过她腰间时候的暗示,她只呆愣愣的瞧了太子一会儿,然后猛松了一口气。
太好啦,太子跟她的夫君私交不错,那他们就是朋友耶,想来,太子不会在意她的冲撞,太子还扶住了她,避免她摔倒在地上,太子真是个好人!
她还害怕世子会怪罪于她呢——是她小人之心啦!
于是这白嫩嫩的世子夫人一低头,行了个好看的礼后,干脆利落的道:“太子宽容,臣妾感激不尽,既太子在此游赏,臣妾便先行告退。”
柳烟黛想,今日府中办白事,太子应该是来祭奠的,太子出现在这里,大概也是喜欢这里的景,这花枝谁瞧了都喜欢,既然太子在此赏景,那她就躲远点,别碍了太子的雅兴。
太子听了她的话,微微一顿。
他那双丹凤眼微微一凝,瞧着柳烟黛的面,难掩几分讶然。
寻常时候太子与旁人谈话,只需要稍微丢过去一个话题,对方会立刻绞尽脑汁的缠上来,他说“周世子”,那柳烟黛就该立刻说“周世子被幽禁她已多时不见”,他说“侯爷去了当节哀”,柳烟黛就该哭哭啼啼的落下两滴泪来,在他面前哭诉自己日子难过,他若是出言安抚,稍加暗示,她便该柔柔弱弱的倚过来。
你搭一句话,她搭一句话,搭来搭去,人便也搭到了一处,混到了一榻。
他是太子,跟了他,比守着一个一辈子也回不来的夫君好上百倍。
而像是柳烟黛这样说完就跑的,太子还是头一次见。
那高大挺拔的太子竟是在原地愣了片刻,目光再落过去的时候,只剩下几分狐疑。
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柳烟黛是没听懂他的暗示,还是在……欲擒故纵?
“世子夫人起身,也不必离去。”太子的声线慢了慢,道:“这处院子是你侯府之处,要退也当是孤来退。”
柳烟黛不擅长跟外人言谈,只能磕磕绊绊的回一句场面话,道:“太子喜欢,可以四处瞧瞧,侯府处花草很多,我婆母很喜欢这些。”
太子的手指摩擦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盯着她白嫩嫩的脸,道:“侯夫人喜爱这些花草——不知世子夫人喜爱什么?”
喜欢荣华富贵,还是喜欢世间男儿?前者,他为太子,都能满足她,后者,哼,区区八个——他是太子!真龙之躯,只他一个人,便能叫柳烟黛这辈子也不想其他男人。
柳烟黛睁着一双清冽冽的眼,咧嘴一笑,回:“臣妾喜欢吃果子。”
还有红烧肉。
看起来……这女人完全没有接茬的意思。
太子的手一顿,随后又不死心的询问:“听闻世子夫人与世子感情甚铸,若有空闲,世子夫人可以带孤去瞧一瞧世子,孤已很久不见世子了。”
太子的声量沉而又沉,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几丝难以言说的暧昧,像是香炉里燃着的香一样淡淡逸散而开。
太子一次又一次的抛出柳枝,烟黛一次又一次给撅折了。
若是换了旁人,自然能听出来太子这是在邀约柳烟黛出府门,只是借着世子这个由头而已,毕竟一个落难了的世子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太子屈尊降纡的去看他吗?
但这话落到柳烟黛耳朵里,柳烟黛只听出来太子想去看世子。
这也是应当的,柳烟黛想,好朋友嘛,就算是一方落了难,另一方也当回去看一看,她真想不到,太子与世子关系竟然这般好。
只是……柳烟黛突然难得的聪明了一下。
婆母与夫君关系不和睦了,太子又是那样位高权重的人,若是太子瞧见了夫君在山庄里受苦,该不会要把人带回来吧?
这可不行呀!婆母好不容易才将人送进去的!
但是,拒绝太子好像也不大好。
柳烟黛为难的思虑了片刻,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这是这几日柳烟黛从婆母身上学会的!碰见了为难的事儿,她不能回应,要想别的法子岔开这个话题。
最好的法子就是——倒地装病。
之前婆母在宴会上就是这么装的!她看到了,很有用,烟黛也学会啦!
所以柳烟黛干脆一捂肚子,做出来一副痛楚状,便要往地上倒。
只要她倒地称病,所有难事儿都得往后放一放,这与小儿不肯上学堂是一个道理。
她人笨,但是做戏很实诚,倒下去的时候是整个人结结实实的往地上倒,太子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捞她。
这一捞,她又落到了他的怀里。
柳烟黛心里惊讶,她想,她怎么每回都落他怀里?她本来是打算躺地上来着。
倒是太子软香温玉抱了个满怀,一时心都要飞走了,他紧紧拥着她的腰,心想,这女人主动投怀送抱,还算知趣。
但他还不曾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柳烟黛道:“臣妾近日刚怀了身子,一时头昏脑涨,请太子恕罪。”
太子听见“身子”这两字,如同被火烫了一瞬,整个人都猛地站起身来退后一步,一双眼阴晴不定的看着柳烟黛。
怀了身子?
这就是她避让他的缘由吗?
看样子,柳烟黛是打算死守忠义侯府了,连一个废世子的孩子都要生下来,她是要一辈子跟忠义侯府纠缠不清。
若是她生了孩儿,他还能允她进宫吗?
有了孩儿,有了孩儿……
不可能的。
他能接受柳烟黛嫁过人,但决不能接受柳烟黛生养别的孩子。
罢了,一个女人,他有什么可在意的?
待他登上皇位,还缺这么一个女人吗?
太子阴沉着脸,片刻后,拂袖而去。
——
鸡同鸭讲了半天,太子突然莫名其妙的走了,柳烟黛茫然的晃了晃小脑袋,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也不知道太子怎么回事,只好恭送了太子之后,便回了她的书海院里。
她回了书海院,心里头还惦记着太子说要去看世子的事儿,更惦记她说完“有孕”之后太子转身就走的反应。
唔……太子当时盯着她肚子看了好几眼,该不会是发现哪里不对了吧?
柳烟黛有点慌乱,她想,明日得去与婆母说这件事,柳烟黛忧心忡忡的塞了一口红烧肉,完全不知道那太子站在花丛径道里时到底在想什么。
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碰上了一个完全不懂的人,那就完了,这头的人都火上眉头,浑身都快着了,那头的人还没想明白呢!旁人是温水煮青蛙,煮个三年五载能煮熟,这边是沸水煮石头,水沸成什么样,这石头都不会多想的。
不,石头也想了。
石头认为太子别有用心,可能会针对她的“孩子”,所以次日,柳烟黛专门找了机会跟秦禅月说了此事,只是在柳烟黛视角下的太子显得奇怪极了,秦禅月也想不通太子打听柳烟黛怀孕的事情做什么。
太子这个人,心思重,想法多,一眼看不分明,一句话要转百八十个弯儿,没点脑子听不懂,太子想算计的人多了去了,但是太子也没必要算计柳烟黛呀。
就算是太子知道了柳烟黛肚子里的孩子是假的,他也没必要戳穿。
他们忠义侯府是彻头彻尾的太子党,而周府那头却更亲近二皇子党,忠义侯府坑一把周府,太子应该鼓掌才对。
秦禅月拧着眉看了一会儿自己儿媳那张脸,心想,肯定是柳烟黛搞错了,太子一定不是在意她怀孕骗人这件事。
但是太子来到底干什么呢?
秦禅月想不通,她摆了摆手,道:“别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有镇南王顶着呢,你回去,一天多添两碗饭。”
柳烟黛就放下心,没两天就将这件事儿忘到脑后去了,现在,她的精力应该放在书海院里的小厨房上,她要多吃一点,把肚肚吃大一点儿才行。
据说过段时间,等肚子彻底大了,还要在肚子上揣软枕呢。
——
侯府这头停灵七日,柳烟黛便连吃了七天的肉,人瞧着确实圆了一小圈,时不时还要表演一下干呕,一系列动作走下来后,终于到了送灵的日子。
秦禅月不愿意去给忠义侯送灵,所以提前一夜开始装病,对外只称“忧思过虑、悲痛难挡”,生了病,下不得榻。
这送灵的活儿便全都压在了周驰野跟周子期的身上,活生生将这对叔侄熬瘦了一圈。
等忠义侯入了陵寝之后,忠义侯府的事情终于落下了帷幕,礼部的人倒是上门来问过袭爵的事儿,被秦禅月挡回去了。
一般来说,侯爷死了,下面的人便该准备袭爵了,但是周渊渟做过那些事儿,还被人揪住了把柄,周渊渟前脚袭爵,后脚就得有人告到礼部去,他袭不了的。
秦禅月便叫礼部的人再等个一年,等孩子生下来了,若是男儿,再去袭爵。
礼部的人也没见过这种传法——虽说之前也传过几岁孩童,但那起码也是个活生生的孩童,现在这个,还塞在世子夫人的肚子里呢。
秦禅月闻言便道:“若是为难,便请镇南王去向圣上求个恩典吧。”
听了“镇南王”的名头,礼部这群人立马低头顺了,忙声说等着一年后再回来问。
周家那头气的呕血,却也无可奈何,据说顾夫人每天都要跪在佛前写经,求柳烟黛肚子里的是个女孩儿。
秦禅月这头听了,却只是轻轻一笑。
放心吧,肯定男孩的,每年秦家军捡到的孩子有数百人,挑出来一个男孩而已,是什么大事儿吗?
手无实权,只能真的靠肚子来生的夫人忐忑不已,手握实权,背后大靠的夫人想生十个都行。
到了她手里的东西,谁都别想吐出来!
——
自打死了丈夫之后,秦禅月的好日子就来了。
府内飞檐上挂着的白灯笼才一摘下去,秦禅月当夜便叫了男宠来。
那一日,明月高悬,秦禅月的男宠行过静悄悄的赏月园,撩开珠帘,正瞧见秦禅月在案边饮酒。
她少见的开怀,一连饮了许多,瞧见男宠来了,也不说话,只撑着下颌,用一双妩媚的狐眼静静的瞧着他。
那雪白的珍珠履慢慢的分开,其间挤入了男人的膝盖。
高大的男人跪在地上,面上的面具轻轻的晃,火光静静地燃着。
角落处的冰缸渐渐融化,啧啧水声时不时响起,秦禅月昂起头来,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鬓,带着点嘶哑的语调缓缓响起:“去榻上。”
这一点餐前甜点她吃腻了,比起来这一些温和的海风,她更喜欢驰奔的,疯狂的,激烈的,让她失去神志的东西。
——
这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秦禅月的日子从没这么痛快过。
这整个侯府都被她捏在手里,碍眼的人都死了,没人能来她面前蹦跶,她每日拉着柳烟黛出去听戏看曲,尝尝美食,买下最时兴的首饰与头面出去做面子,一时之间,整个长安城里都知道,侯夫人跟世子夫人日子美着呢。
寻常人家每日还得相夫教子伺候婆母呢,碰上点不顺眼的妯娌添堵,都能气上半天,若是夫君不争气,出去吃喝嫖赌,她们这些内宅女人还要受委屈,偏忠义侯府这两个人什么事儿都没有,瞧着都让人艳羡。
也有人要阴阳怪气的说上一句,有爵位有什么用?侯府死了一个周子恒之后,剩下俩少爷连官位都没有,日后迟早要没落的,可偏生,侯府那对婆媳根本不在乎。
她只享福便罢了,偏还要给人找麻烦。
前些日子,在她宴会上刺过她的万夫人去与友人一起包戏班子看戏,被秦禅月花高价,从中截停,将这戏班子整个儿都给挖走,叫万夫人硬是没找到戏来看,气的好几日不出房门。
现在对于秦禅月来说,唯一的不爽就是她的养兄还没有醒来,她甚至连见都见不到了。
秦禅月只能回到侯府之中,跪在佛塔内,希望她的养兄能安全醒来。
若是可以的话,她愿意将她一半的寿命分给她的养兄。
因为礼佛,她便少出去招惹是非,长安一时还真有些安静。
但也没安静多久,不过几日之后,长安中便生出来一件大事。
长安中混进了南蛊的蛊师,做了一场大案!
南蛊人生来都会一点毒,他们生长在南疆二十四山里,从生下来就是与毒虫为伴的,自然明白该如何用毒,而其中佼佼者,便能被称为蛊师。
这些蛊师各个都是要人命的,他们随手放出去一点毒,就能害死成百上千人!当初,洛阳城便是混进了这么一位蛊师,才会满城皆亡。
而最近,长安又来了一位蛊师。
这位蛊师混做成了大陈之人——大陈人与南蛊人其实十分相似,南蛊人并不像是昆仑奴一样通体黝黑,也不像是西京人一样有蓝绿眼睛,他们几乎与大陈人一模一样。
他们融入大陈人之中,花费一些银钱,就能买到大陈人的牙牌户籍,再花费一些银钱,就能买到入城所需的入城令。
入城令其实很难买,大陈限制人口流通,若要出远门,需要去当地衙门报备,具体去什么地方,比如从洛阳到长安,期间途径十几个城池,他们不会直接开从洛阳到长安的入城令,而是开从洛阳到苏州的入城令,再从苏州继续开入城令,继续一张一张开下去,直到开到洛阳为止。
如果没有入城令,就不能进入城池,这极大的限制了商贾往来,也限制了罪犯逃窜,更限制了南蛊人入长安。
但这位南蛊蛊师还是排除万难,一路进了长安来。
这位蛊师来了长安之后,只做了一件事。
他在京中以蛊虫控制马匹,在上朝的路上,袭击了兵部侍郎吴行止。
吴行止虽然带了私兵护卫,但是要命的是,那蛊马被斩杀至死后,从中飞出黄豆大的蛊虫,汇成黑压压一片的蛊群,直接扑到吴行止的身上,活生生将吴行止吃干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完整的官袍,在尸体旁边还留了四个字:血债血偿。
这事儿一冒出来,半个朝堂都震惊了。
大陈一向闻蛊色变,素日里出一个南蛊人都要大清彻查,哪一家哪一户敢窝藏南蛊人,那都是杀头斩全府的罪过,抓出来之后,都要抄斩。
不光朝野,就连这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姑娘们听了这档子事儿,都不敢出门子了。
谁知道这南蛊蛊师是如何来的?谁知道他现在就藏在什么地方,等着杀他们呢!
永昌帝震怒之下,召开朝臣会议,大陈专门用来缉蛊的缉蛊卫应声而出,在长安翻了个底儿朝天,就为了寻到这位蛊师。
但依旧找不到。
甚至,第二日,有另一位大臣在出府上朝的时候,以同样手段被杀,尸体旁边依旧有四个字:闽南之争。
瞧见“闽南之争”这四个字,缉蛊卫便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早些年,这位兵部侍郎吴行止吴大人曾经在边关为将,亲手打了一个叫“闽南”的地方,获得了一场胜利,杀了不少南蛊人。
眼下,这是有南蛊人为了这场胜利,千里迢迢穿过城邦,来到此处找吴行止报仇来了。
而第二个死的大人,是吴行止当初的副将。
这事儿一冒出来,昔日里一起打过闽南之争的将士们都跟着瑟瑟发抖——他们不怕真刀真枪,但是怕那些无处不在的蛊和毒,怕变成虫子的温床暖巢,怕被吃干净骨头。
而缉蛊卫那群废物,却怎么都抓不到这个南蛊蛊师——若是事发一两日便抓到了,那这件事情便不会闹得这么大,可偏生,缉蛊卫抓不到。
抓不到就算了,甚至,后面在缉蛊卫的团团保护之下,又死了一个曾经参加过闽南之争的大臣!
这是第三位大臣!
在缉蛊卫眼皮子底下都能杀人,要不了多久,是不是就要杀到长安皇宫里去,放个虫子把皇上杀了?
这南蛊人便没人能治得了吗?
一时之间,朝野震荡,长安之中也跟着议论纷纷,甚至边关也跟着不安宁。
南蛊蛊师在长安之中杀了大臣的事迹点燃了身在南疆的南蛊人侵略的火苗,他们似乎受到了鼓舞,不断侵略边疆。
而这个时候,长安中突然传起一阵谣言,说是镇南王突然回长安,且多日不出门,是因为镇南王已经死了。
正是因为镇南王死在了长安,所以边疆的南蛊人才敢侵略边疆,那南蛊蛊师才敢来长安作乱。
这消息一出,不止长安内一片哗然,就连边疆都跟着越发躁动。
边疆的将领中,十个里面有八个是秦家军的人,他们驻守边疆多年,镇南王这三个字对于他们来说,不只是一个名字,还是他们头上的太阳。
有镇南王在一日,他们就不怕这遮天蔽日的蛊虫。
而当太阳要坠落,他们会恐慌,会不安,会畏惧,边关必然因此动荡。
若是镇南王当真死了,这整个大陈上哪里再窜出来一个镇南王来镇住局势呢?这整个大陈,是不是又要被南蛊入侵?
自然也会有人跳出来反驳说不可能,这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能站出来的吗?他们大陈没了镇南王就要完了吗?
也有人说,镇南王还没死呢,让镇南王出来转转,这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可镇南王不肯出来。
镇南王又为什么不肯出来呢?
——
是夜。
窗外繁星点点,明月当空。
皇宫外的二皇子宅院中,一阵怒骂声从窗中传来,刺惊檐外飞鸟。
“废物——废物!”
“啪”的一声脆响,玉杯被投掷砸撞在汉白玉地面,碎裂一地,殿内的幕僚瑟瑟发抖的跪了一地,而在高案之后,二皇子一改素日里斯文儒雅的伪装,面色狰狞的吼道:“什么闽南之战?不过是太子的手段!”
这次事情的最开始,死了一个吴行止的时候,二皇子就意识到不对了。
吴行止是他手底下最得力的干将,同时,也是他在武将之中唯一可以倚重的人,二皇子的姨娘,万贵妃的胞妹当初就是嫁给了吴行止做妾,所以后来,万贵妃起势之后,二皇子的姨娘便开始左右撺掇,想借着自己姐姐的威势,让自己往上爬一爬,吴行止这样一瞧,干脆果断休妻,将万贵妃的胞妹万夫人提为妻,同时,投诚向了二皇子。
若是二皇子登基为帝,吴行止也就跟着上了一座宝船,直达天听。
而这一次,死的偏偏是吴行止。
二皇子立刻派人着手调查,但是他的人同辑蛊卫的人一样,什么都找不出来。
好像是真有强横的蛊师从天而降,把他给弄死了似的。
二皇子才不信呢!
蛊虫是有的,但绝对没有那么厉害,南蛊与大陈打了少说五十年,几乎打了一整个朝代,也就只打出来一个洛阳,要是这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蛊师,直接进长安把永昌帝弄死不就得了,这大陈不直接改朝换代了吗?何必只弄死一个小小的吴行止呢?
他更倾向于是有人里应外合,设计弄死了人,随后强行造势,捏出来一个这样的蛊师来。
一定是有人别有用心,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等死到第二个人的时候,二皇子便确定了,下手的人是太子。
因为死的第二个人也是二皇子手底下的党羽。
一连两回,死的都是二皇子的人,且在同时,开始不断有人以“镇南王已死”来做文章,二皇子左右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太子与镇南王欲逼皇上低头、处置二皇子,所以激化大陈与南蛊之间的矛盾,杀几个二皇子这边的大臣,然后使外面那些愚人们震惊恐慌。
那些庶民以为没有镇南王他们大陈就要完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分明只是死了几个人而已,却使大陈间风雨飘摇,人心惶惶,边关也出事,这样的情况下,皇上就会对镇南王,对太子党妥协。
妥协……如何妥协呢?自然是找个理由来处置他这个二皇子!压下了他,处置了他,镇南王那病就会无药自愈!他就会回到南疆去,继续狗一样趴着!守着那二十四座山!
而他呢?太子获胜!他就离皇位又远一步,他输一次,跟他的人就会少一些,跟太子的人就会多一些,他的人越来越少,太子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父皇保他,他也站不稳了!
这场政斗,太子挟镇南王之威势,以南蛊人为刀,狠狠地切上了二皇子的脖颈。
想让镇南王出来压住局势吗?想让边关稳固吗?好啊,处置二皇子,一切就顺利了。
太子好一招借刀杀人!
“混账东西!”
二皇子的吼声回荡在寝殿之中,吼得中气十足,但实则外强中干,隐隐难压不安。
太子这一招太狠了,利用了所有人对南蛊的恐慌,也利用了镇南王如山一般的威势,两者叠加,便将这大陈的安宁与镇南王的死活挂钩了,镇南王一日不出,这大陈边境便一日飘摇。
要真是生了战事,死伤了黎民百姓,那他父亲就算是再偏爱他,也一定会低头的。
世家与皇权,就是这样互相拉扯。
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
二皇子在寝殿之内踌躇迟疑,许久之后,终于下了决心。
太子图穷匕见,他也得上一上狠招数了。
“去将白玉凝叫来。”二皇子压了压盛怒,捏着眉心道。
他埋了这么久的棋,现在该用上了。
——
当夜,白玉凝进了二皇子的殿内。
红烛静燃,映在窗纱上的两个人影密谋了一整夜。
次日辰时,白玉凝自二皇子的府门而出,直奔着侯府而去。
这一日,寅时,天边方亮。
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了,这个时候的天亮的不再那么早,日头也没那么燥,府门口守着的私兵站了一夜,难免有些疲倦。
正是拄着刀枪,依靠着后背的门柱昏昏欲睡之时,突然瞧见有一道素色人影自远处的街头那边走来。
天苍苍云茫茫,薄凉的日头落下来,将坊间地面上的大青石砖
私兵只瞧着这人身形,就有些眼熟。
当对方经过时,门口的私兵瞪大眼去瞧,正瞧见这人走到了他们的面前,站在府门前站定后,一转身,“砰”的一下结结实实的跪下了。
私兵倒吸一口冷气,惊呼出声:“这不是——这不是白姑娘吗?”
之前因为陷害大公子被赶出去的白姑娘,白玉凝呀!这怎么还回来了!回就回来吧,怎么还跪到了府门前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口的私兵不敢耽搁,赶忙转头进去通报了。
这要是晚一会儿,叫外头的人瞧见,还以为侯府把这位白姑娘怎么样了呢!
不过片刻,门口的私兵便去将赵嬷嬷给寻了过来。
赵嬷嬷当时穿了一套窄袖一步裙,从门槛内一出来,便瞧见了白玉凝那张含着泪光的面。
瞧瞧,这小狐狸精!
赵嬷嬷恨她恨得咬牙,赵嬷嬷总觉得,要是没有这个女人,大少爷和二少爷都不至于闹成那样,所以她心想,今日,不管这小狐狸精说什么,她都得把人赶出去!实在是赖着不走,她就打断白玉凝的两条腿!
真当他们侯府是没脾气的人家吗?
眼瞧着赵嬷嬷过去,门口的两个私兵都跟着叹气。
这段时间赵嬷嬷脾气凶得很,府里的事儿被她死死抓着,谁都讨不了好,现在瞧着赵嬷嬷这般凶神恶煞,估摸着白姑娘要吃亏啦。
但谁料,赵嬷嬷气势汹汹的冲过去,居高临下的跟那白玉凝说了没两句话,竟然一转身,白着脸进府,当场去赏月园见侯夫人了。
赵嬷嬷这消息一层一层往上传,终于送到了赏月园去。
——
赏月园中,秦禅月陷在柔软的绸缎内,睡得极沉。
秦禅月昨夜与那男宠玩儿了个昏天黑地。
那男宠这几日间本事突飞猛进,将她伺候的舒坦极了,她甚少尝过这样美妙的滋味儿,一时沉迷极了,昨日放纵了些许,还特意从库房里挑了刚上好的丝绸来束着他。
丝绸是红色的,很长,以前是用来做舞演奏的,秦禅月年幼的时候喜欢跳阵前舞,便是送将士出征的舞蹈,一根红绸能舞到天上去,现在好了,这红绸不曾舞到天上,而是舞到了身上。
他人壮,但又不反抗,跪在地上一直在喘粗气,红绸紧紧缚着黑皮,勒出明显的弧度,门窗紧闭着,流水一样的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每一寸肌理都透着男人身上独有的火热气息。
秦禅月极爱逗弄他,像是逗弄一只热乎乎的大狗,她用白而嫩的足尖去踩他,从胸膛踩到腰间,最后微微用力。
他的喉咙间便发出沉闷又色气的声音,像是一只发情的野兽,秦禅月垂手摸着他的喉结,在那一刻,突然很想看看他的脸。
她伸手去挑他面具的瞬间,这人突然挣脱了束缚,抱着她滚到了床榻间,天旋地转间,再然后嘛——
秦禅月便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床榻上的床帐一直在晃,上面的莲花不断的旋转,旋转,她的天地也随之颠倒,颠倒。
秦禅月就这样沉睡着,直到次日,被惊慌跑来的赵嬷嬷喊醒。
那赵嬷嬷也不敢进内间,只在内间的门外一直喊着,秦禅月混混沌沌的醒来,向旁处一摸,又如她所料一般摸了个空。
这个人儿……不管晚上闹得多疯狂,第二日一准儿是瞧不见人的,秦禅月与他夜夜笙歌,但是现在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初初醒来时,秦禅月盯着自己面前的床铺发了两息的呆。
这男宠……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瞧越得她的喜爱。
到底是武夫,这身子骨,是个女人就爱。
那纤细的手指在床铺上轻轻地划过,像是划过了那火热的胸膛一般,过了两息,秦禅月才收回手来,抬眸看向外间,道:“进。”
门外的赵嬷嬷苍白着脸行了进来,进来后竟是做贼一样先关上外间的门,随后一脸惶惶的向前走了两步,跪在了珠帘后头,低声与秦禅月道:“不好了,夫人,方才,方才老奴受到通禀,说是那些家里养的私兵瞧见了白玉凝来了,就跪在府门外头,老奴便想将这个人赶走,但是谁料,老奴出去之后,这白玉凝竟然与老奴说——”
第35章 青天白日,你们做了什么!
赵嬷嬷说到此处之时, 无端的住了嘴,欲言又止。
躺靠在床榻间的夫人撑着下颌瞧着她,隔着一层珠帘, 能隐隐瞧见她皱巴巴的拧在一起的脸, 像是个老橘子。
“是何事?”秦禅月看赵嬷嬷的模样便觉得招笑, 也不恼赵嬷嬷将她吵醒的事儿,只道:“竟将你吓成这般。”
赵嬷嬷那脾气,碰见活死人都敢拔刀上去砍两下,白玉凝是突然生出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能把赵嬷嬷惊得一路屁滚尿流的回来寻她?
赵嬷嬷伏跪在地上,只觉得手掌间的冷汗渗出来,在黄花梨木地板上印出来了一个湿漉漉的手印来, 她干瘪的唇瓣紧抿着,半晌, 才低声说道:“方才, 她与老奴说, 她有了身孕了。”
提到身孕, 赵嬷嬷喉咙口都跟着发干。
早些时候,白玉凝与周家两个公子纠缠不清, 也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跟那位公子有了苟且,后来闹大了,人赶出去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揣一个回来。
这自古以来,生儿育女都是大事, 寻常公子若是沾了姑娘的身子,都要好生处理掉,大陈人爱洁, 想要做官承爵,就得好好爱护名声,私底下怎么玩儿都可以,明面上只要站出去,都得是霁月风光琨玉秋霜的公子,否则闹到言官哪里去,保准儿被参一本。
忠义侯府本来就因为爵位一事在礼部挂上了号,只是靠着镇南王的威势压下来了而已,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说不定又要闹出波澜。
要知道,周家那伙儿人还虎视眈眈的瞧着呢,自打丧事办完后,周府的那些管家丫鬟们也总来侯府走动,总想拐带几个府内的小厮出去饮酒,瞧着就是一副来探听消息的模样,都被赵嬷嬷一手给摁住了。
若是白玉凝这事儿闹出来,保不齐又让周家揪住什么小辫子,所以才给赵嬷嬷惊出一身冷汗。
这人若是不处置好……
赵嬷嬷忧心的看向他们夫人。
床榻间的夫人黛眉微挑,胭红色的唇瓣缓缓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面上瞧不出来什么惊讶,反而隐隐有几分讥诮。
她就知道,白玉凝身为二皇子的人,迟早要想办法回他们侯府的,各种手段白玉凝都会用一用。
而眼下,最有用的就是“借身子逼上位”。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周家和侯府现在因为一个爵位在互相角力,侯府全靠一个莫须有的子嗣撑着,子嗣能不能出来,关乎谁家是爵。
眼下输赢可真不一定呢,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变化太大了,谁知道那一天这世子夫人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这孩子就莫名其妙没了呢?
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白玉凝,说自己肚子里面怀了孩子,那简直是雪中送炭,走了一步妙棋。
再多加一个,岂不是双份保险?虽说这白玉凝前科劣迹斑斑,但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实打实的金贵,若是恰好生个男儿出来,那也是解了燃眉之急。
白玉凝能想出来这个法子,也是有几分急智来,不止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了着落,她自己也能在侯府站稳脚跟。
母凭子贵,母凭子贵,就是这个道理。
秦禅月在榻上慢悠悠的翻了个身,道:“知道了,下去吧。”
赵嬷嬷人都要急坏了,这外头跪着那个是打是收,得来一句话呀,总不能就这么扔着吧?但是她瞧见夫人一点儿都不着急,便也不敢言语,只悄悄地退了下去。
厢房的门开了又关,其中便只剩下了秦禅月一个人继续躺着。
她是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她知道,这个白玉凝根本就不是因为有了身子而来的,她那身子有没有都不一定呢,白玉凝这次来,只是为了给二皇子办事儿,恰好碰见了周家和侯府的“夺爵之争”,且她又有这个机会,所以拿这个理由过来了。
等白玉凝进了侯府,保不齐还要干出来什么恶事儿呢。
但秦禅月会让她进来,因为秦禅月打算将计就计,白玉凝想要通过害侯府人来为二皇子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秦禅月也想通过利用白玉凝将二皇子拉下水来。
两拨人争斗,比的就是耐心与胆大,白玉凝孤身入虎穴,而秦禅月放饵诱敌深入,两个人都在演。
既然要演,就肯定要演个痛快,她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将白玉凝放进来的。
且跪着去吧。
——
夫人本是想再补一补眠的,可她到底是中途醒了,在榻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只能目光清冽冽的扫过四周,琢磨着着找点什么事儿干。
现下已是九月,最后一波秋老虎也在兵部侍郎吴行止遇刺杀的那几日过去了,余下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凉,早晚间的凉意从雕花窗柩外漏进来,逼着人又添一件衣裳,厢房内早已不置冰缸了,只在矮案上点着熏香。
昨夜熏香燃了一夜,晨起时应当已燃尽,那熏香炉里本该只剩一点灰烬才是,但是当秦禅月抬眸看过去时,还能瞧见那香炉之中的熏香静静地燃着,应是刚被人插上没多久。
一线熏香自炉中升出一条直线,自空中袅袅而升,最后撞碎在檐柱间,逸散成一团淡雾。
这就是那离去的小男宠做的。
这人勤勤恳恳的伺候,下了床还不争宠,不争宠就罢了,处处还这般体贴细致,伺候的比最贴心的丫鬟还妥当。
想起来昨夜那些难得的欢愉,秦禅月只觉得周身舒畅,心里也落了主意。
她得好好赏一赏这个男宠。
夫人在榻间又赖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自榻间坐起来,唤丫鬟进来伺候洗漱。
近日外头闹南蛊蛊师杀人的事儿,辑蛊卫疯了一样四处乱抓人,商坊都关了不少,朝廷里的大臣们上朝都小心翼翼,大户人家的姑娘夫人们自然也都不出去吃茶会、看戏文了,全都在自家里闷着,生怕出去招惹了什么事端。
这样的日子,也没法儿出去张扬,所以秦禅月只自己在府内瞧瞧话本算算账。
临近秋间,外头的花草都凋零了,开的也少,没什么好赏的,丫鬟们便给秦禅月的矮榻矮桌上摆了一瓶小秋菊。
秋菊开的正艳,极水嫩的黄色,瓶是乳白和田玉的,黄白交映之间,颇为赏心悦目。
秦禅月随手一点,道:“挑个这个颜色来。”
一旁的丫鬟转身应是,随后取了一套鹅黄色对交领百褶裙,外衬了一套雪绸广袖长衫,鞋履选了一套鹅黄色绣菊锦履,一一服侍秦禅月换上后,又在发鬓间簪了几支金菊。
这颜色正好,鹅黄与白雪一配,少了几分锋芒毕露,多了几分明媚温和,若是不熟悉的人瞧见她,说不准会被她这外貌迷惑些。
丫鬟正往秦禅月的额间描摹一朵淡黄色的花钿时,厢房外传来通报声,说是二公子求见。
不用问,谁都知道二公子是为何而来。
丫鬟描摹的笔一停,却见秦禅月眉眼不动,她便继续描摹。
直到额间的淡黄色花钿描摹成后,秦禅月对着镜瞧了片刻,才转而要叫人进来,但她也不是要见门外的二公子。
只见秦禅月对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去把昨日那个请过来。”
昨日那个……
小丫鬟想起来昨日在廊檐下听见的动静,不由得红了些脸,随后低声应是,转而下去。
小丫鬟从赏月园厢房出去的时候,正瞧见二公子神色焦急的立在廊檐外头站着。
自从忙完丧事之后,二公子便解禁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二公子经了被禁闭、父亲去世这两件事后,突然变得沉稳了许多,不再出去乱跑、去找什么白玉凝,也没有因为手臂伤了而如同昔日的周问山一样发疯,而是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偶尔读读书,每日都来给秦禅月晨昏定省,就算是秦禅月不醒来,他也在屋外头廊檐下站一会儿,瞧着还是和往常一样恭顺孝敬。
府里面的人都说,二公子这是真的悔过了。
小丫鬟出来的时候,瞧见二公子循声急躁的看向她,似是等着她开口说话。
小丫鬟只得行了个礼,道:“见过二公子。”
周驰野急的压低声音问她:“母亲说了什么?”
今日晨间,周驰野知道白玉凝跪在府门外的时候急的根本待不住。
那一日在榻间,白玉凝抱着他,说让他软下态度,把自己照顾好,否则她会伤心,还说她会回来找他,让他等着。
他就这么一日又一日的等到现在。
自从那一日办宴时,白玉凝在府内离去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白玉凝就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带来了一点凉意后,又飞速消融,他再低头看过去的时候,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而他,只能靠着那一点他自己都看不见的念想,一直往后撑。
他都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有时午夜梦回,他都要想,是不是他苦熬了太久,硬生生逼生了幻觉,那一日在他那张死寂的床上,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发癫。
他不知道,没人能告诉他。
直到今日,剑鸣院的小厮告知他白玉凝来了,而且白玉凝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们有了孩子!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男孩,应该像他,如果是女孩,应该更像玉凝,像谁都好,像谁都是他的孩子。
他心底里死寂的那一捧灰又复燃了,咄咄的烧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在厢房之中继续待下去,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府门前找白玉凝,又在出剑鸣院的厢房门的时候硬生生遏住脚步。
他不能去。
他见了白玉凝也没什么用,现在这个府门里,真正说了算的人是母亲,只有母亲点了头,才能让白玉凝进府门来。
所以他匆忙跑到母亲这边来了。
他知道,这件事一定已经有丫鬟禀报到母亲这头来了,只是不知母亲现下是何想法。
就算是母亲不喜欢白玉凝,但是,玉凝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总该让玉凝进个门来吧?就算是不能当正妻,先委屈玉凝做个妾也好啊!
而那小丫鬟顶着周驰野灼热的目光,微微为难的抿着唇,低着头行礼道:“回二公子的话,夫人说,要奴婢去领人来见她。”
“领人?领玉凝吗?”周驰野大喜,一叠声道:“我也去。”
丫鬟瞧着更为难了,声量也渐渐放低,道:“夫人要见得不是白姑娘,而是……那位公子。”
周驰野最开始没懂“那位公子”是谁,直到看见丫鬟透粉的耳垂,躲闪的目光时,周驰野才恍然大悟的惊记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个人。
这人叫周海。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突然开始养了一位男宠,这位男宠白日间丢在书海院里,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私兵、护卫、亲兵一样,每日守门,瞧不出来半点特别,但到了晚间,这个人就变成了另外一个身份。
他成了侯夫人的男宠,夜夜被叫到赏月园承欢。
最开始这件事还是颇为隐秘的,赏月园的奴才们的嘴都被赵嬷嬷死死的掐住了,谁都不敢冒出来一点声音,但是,秦禅月对此却毫不掩盖,所以消息渐渐传开,便也不再是秘密,而这些丫鬟们称呼周海的时候,不好再称呼对方为“私兵”,也不敢直呼大名,只得绕一绕,囫囵的称呼成“公子”。
周驰野在最开始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很是恼怒。
父亲新丧,不过几日时间,不过几日!现在尸骨未寒,母亲竟然就堂而皇之的养了男宠!
他愤懑极了。
谁家的女人这般做派?母亲之前分明不是这般的,怎的这几日,变成了这样一个淫秽的性子?
父亲下葬的时候,母亲甚至都不曾去看过!母亲这等行径,如何对得起父亲?日后百年,又如何能与父亲同穴?
他气愤至极,却又碍于人子的身份,不得开口,只能假做自己不知道。
谁料,谁料,到了今日,白玉凝还在外面跪着呢,母亲竟然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叫她的男宠来!
一个男宠!那样下贱的东西,那样下贱的东西!
周驰野恨得牙根都跟着痒痒,胸膛剧烈起伏,一张俊美锋锐的面都跟着微微扭曲,看起来随时都能暴走发疯,把一旁的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
谁都知道二公子脾气坏,当初大公子欺负了白玉凝,二公子差点将大公子掐死呢!要不是关键时刻手软了,侯府这俩公子早都没了!所以现在一瞧见二公子脸色沉下来,一旁的小丫鬟就害怕,生怕二公子发疯。
但是让小丫鬟没想到的是,二公子的脸阴阴晴晴,片刻之后,竟然硬咬着牙忍下来了。
他不曾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男宠说任何话,只是咬着牙说:“去与母亲通报,说我来请安了。”
门前的小丫鬟只得中断去找“那位公子”的路,转而去里面通报,不消片刻,那小丫鬟便又行出来,与二公子行礼道:“启禀二公子,今日夫人说了,不见人,二公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周驰野听了这话,急的目眦欲裂。
母亲明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却不见他!
周驰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思量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思量什么,他夹在她们两个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以为自己都看明白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干着急。
他想,母亲不让白玉凝进来,难不成就让玉凝一直跪在外面吗?这坊间来往不知道多少人,叫他们瞧见了,日后玉凝如何做人呢?
周驰野立在原地,不断地想法子。
他得想办法说动母亲,他不行,就得找行的人,但是现在这院子里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主子,他一个,秦夫人一个,世子夫人一个。
其实赤霞园还有一个霞姨娘,但是那位霞姨娘自从侯爷死了之后,立马老老实实的缩在了宅院之中,平日里连门都不迈出一步,大概是生怕秦禅月将她送到庄子里去,所以老实的像是一只鹌鹑一样,他也根本指望不上霞姨娘。
而要说起来受宠,这满院子的人都比不过一个柳烟黛。
他想来想去,一狠心,转身去书海院拜访了。
他说不动,他那嫂嫂总能说得动了吧?
——
周驰野奔向书海院时,那丫鬟也去了书海院寻人。
两拨人一前一后,丫鬟先到的,她到的时候也没有惊动院子里的柳烟黛,而是选择绕了个路,专门只单去找了周海。
赏月园的丫鬟到的时候,周海刚刚从厢房里醒来。
赏月园中是带有专门的侍卫厢房的,距离马厩不远,素日里远离前院,是他们这群私兵们专门住着的地方。
私兵还与寻常的家丁小厮不大相同。
大陈允许为官者养私兵,以作护卫,但是按照官阶排序,最低的九品小官也就能养五个而已,官阶越高,养的越多,再有爵位叠加,可以养上更多。
这些私兵们可以称之为私兵,也可以称之为死士,换句话说,他们的命就是主子的,主子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他们每年都可以拿到大笔的银钱来,以侍奉主子为荣耀,基本上每一个私兵都有“为主子赴死”的决心。
大部分时候,这些私兵都是独属于个人的财物,只有父母兄弟之间才会互相赠亲兵,一般都是上位者赠送下位者,用来保护。
秦禅月的这些私兵,就都是镇南王亲手一个一个挑出来,送给秦禅月的,随意秦禅月使用,他们的身体、他们的魂魄都是秦禅月的,就算是秦禅月拿他们的性命取乐,他们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周海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后脖颈一阵酸痛,他费力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一睁开眼,就能看到自己头顶上水兰色的粗布床帐。
这私兵厢房并不大,也就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窗罢了,都是最普通的老木头,桌角缺了歪了都是常事儿,连沐浴的净室都没有,他们这群私兵们也早都习惯了这种住处。
周海醒来时,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往枕头下面一抓,抓出来一个面具来。
将面具握到手上的时候,周海的面上浮现出了片刻的古怪表情,像是这面具烫手一般,他摸一下,人都要跟着抖一下。
周海有一个秘密,从不曾与旁人说过,那就是……他做过别人,啊不,别人做过他。
或者说,有一个人冒充了他。
那大概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还是八月呢,他们一群私兵跟着世子夫人去了镇南王府,生活平静、一日复一日的活着。
世子夫人是个极胆小的女人,虽说他们都被秦夫人赏给了世子夫人,但是世子夫人其实从不敢看他们,更别提碰他们了,他们名义上是世子夫人的人,但实际上经常被世子夫人丢到角落里去。
他们也不想那些,只日日凑在一起玩玩骰子练练武,最大的快乐就是偷喝二两酒。
直到有一天,世子夫人突然来他们这儿选男人了!
他们八个人忐忑极了,以为世子夫人要来开开荤了——都是做私兵的,他们自然听说过大户人家里做男宠的事儿,别说给女人做了,给男人做的都有,他们早有准备。
当了私兵,就要有私兵的觉悟,拿了那么多银钱,自然要学会怎么伺候人。
而那一日恰好,选中的人是他。
而且,他要伺候的人也不是世子夫人,而是侯夫人。
周海最早是秦家军的孤儿,后来十六艺成,训成了私兵跟了秦禅月,一跟就是三年,再后来成了柳烟黛的私兵,现在不过十九,因为军中管束极为严格,不允许去青楼楚馆这种地方消遣,他又年岁太小,没娶妻,所以这辈子还没开过荤呢,难免有些不安。
当世子夫人把他推进门的时候,他的腿脚都在抖,他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进门,脑子里都是秦夫人的面。
秦夫人……秦夫人是很好的夫人。
虽说外人都说秦夫人脾气不好,但他们这些日夜跟着秦夫人的私兵都知道,夫人只是眼底里容不得沙子,只要你真心待她,她不会为难任何人,她那层厚厚的铠甲下面,是一颗柔软的心,而且秦夫人有钱,从来不亏待他们,他们受一点伤,秦夫人都给他们塞加倍的银子,跟了秦禅月,别的不说,起码吃香的喝辣的。
只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要来伺候秦夫人。
周海也是被赶鸭子上架,两脚飘忽的进了厢房里,手脚并用的往内间里面走,脑子里拼命回想着以前学过的东西。
口,舌,手,腰,然后怎么弄来着?他要是伺候不好该不会被降罪吧?
周海就揣着这一肚子见不得人的心思,推开了内间的门。
内间的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没瞧见什么夫人,只瞧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身影站在内间门口,跟只悄无声息的猛虎一样蹲守着他,见他进门来之后直接一手刀砍下来,直接把他砍晕了。
他连一个声调都没冒出来!
等周海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他已经被重新送回到了厢房之中,床头看守着他的是钱副将。
以前周海在秦家军的时候,就是钱副将手底下的兵,一见了钱副将,他比见了亲爹都亲。
那时候的周海被砍的脑瓜子嗡嗡的,醒过来的时候几乎是从床榻上弹坐而起,惊叫着喊:“钱副将,我被人打晕了!”
钱副将神色复杂,缓缓点头:“我知道。”
周海:“在夫人的厢房里!”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夫人晕了!”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有人潜进来了,有外贼啊!”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是一个戴面具的男人!”
钱副将目光平静的盯着他,幽幽的从兜里掏出来了个面具,举在自己脸上,一双眼隔着面具看着周海,道:“是不是这个面具呀?”
周海震惊瞪眼:“啊?”
外贼竟是钱副将!
钱副将道:“有事要安排你做——昨日,你便假做自己伺候了夫人吧。”
周海:“啊?”
钱副将道:“不许与任何人言谈此事。”
周海:“啊?”
钱副将:“否则小命不保。”
周海:“啊?”
“啊什么啊!”钱副将话说完了,没耐心和他拉扯,一伸手,把面具甩他脸上,道:“涉及到侍寝的事情,不准予任何人言谈,若是你们谁敢嚼舌根,二十军棍起步,后续还要赶出府去庄子里喂马,一辈子别想回来,明白吗?”
这听明白了!周海点头:“是。”
从这一天开始,周海开始了双面人生。
外人都以为他伺候了夫人,就连夫人都以为他伺候了夫人,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没有伺候过夫人,每到进厢房的时候都会被人打晕。
无一例外。
他就像是那种空有虚表的宠妃,明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屁都没有,别人对他“另眼相待”,都以为他得了夫人青眼,少走了二十年的弯路,但只有他知道,这夜晚的美好都是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一手刀,两手刀,三手刀,四手刀。
他抬眼望去,每一个夜晚,都是手刀。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人是谁,有时候他真想求求这人别总砍脖子了,之前在王府的时候还好,就伺候了那么一回,但是自打回了赏月园,那是一回接一回啊!
他这可怜的脖子这几天被砍的酸痛极了,都抬不起来了,谁家好脖子天天被砍啊?手刀也是刀啊!
但是他连个音调都冒不出来,随时随地随便砍,说晕就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周海昨日晚间就被砍了,今日直到此时才刚刚醒来,他正捏着那面具骂人呢,便听见外头有人来通禀,说是赏月园的丫鬟又找来了,说夫人要叫他立刻去赏月园。
周海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白天还来啊?
周海慢腾腾的捂着脖子坐起来,突然间有点迟疑。
因为……那个人从没在白天出现过。
以前他去侍寝都是晚上,那个人出现也总是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反正夫人这边一找他,他一抬眼,那个人就出来了,他都找不出来是哪来的,更是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见面就被砍,砍了就睡一夜,到现在他都没跟那人说过一句话。
他其实都琢磨着要不要写个纸条跟对方说一声,实在不行下点药吧,脖子真受不了了!
而现在,比脖子更严峻的问题来了。
那个人不在,他要自己亲身去吗?
若是这人一直不来,夫人又要他白日侍寝,可如何是好?
他若是真侍寝了——
周海想起了之前钱副将的叮嘱,副将说过,万万不可碰夫人,否则他小命难保。
思虑之间,周海满心忧愁的跟着丫鬟去了赏月园。
他都走了几步,才记起来自己没戴面具,但左右一想,他又不是“别人”,那个人戴面具也只是为了演他而已,他又不需要演自己,干脆便跟着人去了赏月园。
赏月园坐落在整个侯府正东方,他需要从西北方的花园之中穿过去,因为是白日,所以来往的丫鬟小厮们都能瞧见他。
最开始,周海还坦然的迎接所有人的目光,但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就后悔没把面具戴上了。
因为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要小声讨论声两句。
“就是他,勾引了夫人,爬上了夫人的床。”
“这小子瞧着浓眉大眼的,背后可有不少手段呐。”
“短短几日就引得夫人忘了旧夫,定不是个好相与的。”
“当初的霞姨娘比之都差了些呢。”
“哼,妖颜祸水!”
周海并非要特意去听,只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从中走过难免听见。
他活了十九年,头一回被人骂妖颜祸水,顿觉两眼发黑,几欲折返回去取面具,但眼瞧着都走到赏月园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行过了游廊,过了宝瓶门,再行过一片花海,他就到了赏月园。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男宠的身份进赏月园,廊檐下站着的丫鬟们都不敢看他,直到里面的丫鬟通禀过后,他才行进厢房间。
厢房间的丫鬟们都退下去了,其内空荡荡的,周海推开外间的门走进去,右手旁是黄花梨木架,左手旁是摆着衣裳的妆柜,正前方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帷帐珠帘。
珠帘之后,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桌上摆着翠玉杯盏,案旁,一位夫人正撑着下颌瞧着他。
“进来。”悠扬暗哑的声音响起,在厢房之中蔓延。
周海莫名的脖颈一痛,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即将要被砍的发毛感。
但最终,他还是慢慢掀开珠帘走了进来,进来后,他便跪在地面上行礼,道:“属下见过夫人。”
秦禅月眯着眼睛瞧着他。
“你面上的疤好了。”她说。
之前周海戴面具,是因为面上有一道疤,她记得她在暗夜里面看过一回,只是后来就没看过了,而眼下这个,面上没有面具,也没有疤痕。
想来就是好了。
这还是秦禅月第一回在白日间瞧见他不戴面具的样子,阳光之下,映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颇为俊俏的脸,下颌棱角分明,眉目高挺,单眼皮,眼尾狭长,跪在地上时脊背也绷的笔直。
瞧着面相是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秦禅月总觉得他好像是有些——矮小单薄了些?叫她不甚满意。
她印象里的男宠好像比眼前这个要壮上整整一圈呢。
但这念头转瞬间就被她压下去了,她想,兴许是白日里穿着衣服显不出来呢,这脸都是一样的脸,还能出差错不成?
“是。”跪在地上的周海紧张的脊背紧绷,只挤出来了一个字,还有点变调。
他害怕自己的谎言被戳穿。
瞧这模样!
秦禅月只以为他紧张,“噗嗤”一声低笑出来,心说这小东西晚上那么凶,白日里反倒变了一张脸了。
她便又道:“你伺候我许久,今日便提你为私兵总管,日后掌着这府里的私兵排遣,你可愿意?”
周海当然愿意!
前些时候私兵总管病退了,这位置不知道多少个人盯着呢,现在轮到他了,他如何能不愿意!
周海一下子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一连着磕了好多头,还领了不少赏赐,后秦禅月只与他说了一句“晚上过来”,他便喜滋滋的告退,从厢房中离开了。
他这一路上呲着牙,摇头晃脑的回了书海院里,准备收拾东西搬走。
他是私兵总管了,日后该有自己的住处了,不再住这个简陋的私兵厢房,鸡犬飞升啦!
周海踮着腰腿,甩着尾巴,心里美的想去厨房再讨二两酒喝。
但谁料,前脚才刚踏入厢房,后脚便瞧见了那简陋的厢房之中站着一个熟悉的玄色衣袍身影,高大挺拔,面覆面具,不知道在厢房之内站了多久。
这人站在此处,这厢房便莫名的显得逼仄幽冷,人一站进来,便觉得冷风直直的往身上刮,他这一抬头,猝不及防的跟对方面对面!
那双幽幽冷冽的眼眸透过面具的空洞看着他,只一眼,就让周海瞬间紧绷,一把捂住了后脖颈。
“不要再砍我了!有话好说!”他都要成歪脖子了!
而那位也没有如之前一样,抬手就砍晕周海。
他站在原地,用那双深深的眼眸死死的盯着周海,那双眼里像是燃烧起了熊熊的妒火,要将周海吞没一般,周海听见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问:“她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青天白日,你们又做了什么?
——
没人明白楚珩此刻的心情,甚至他自己都无法理解。
明明他才是用手段偷抢了旁人侍寝机会的那个人,明明他才是假冒的、后来的、不能见光的那个人,明明他自己清楚周海才应该是秦禅月现在的男宠,但他就是无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
他每天晚上伺候秦禅月难道伺候的还不够吗?秦禅月为何白日里还要召周海过去?
秦禅月见到了周海的脸,会不会觉得这张脸比晚间的那张面具更好看?
在他来不及顶替周海出现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秦禅月是不是已经对这张脸生出了好感?
她晚上那么喜欢他,白日里是不是也喜欢上了周海?
她混淆了他们两个人,她将对他的感觉套在了周海的身上!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抢走了秦禅月本该落在楚珩身上的目光。
楚珩的怒火几欲从面具中喷出来,将周海烧成一捧灰,烧成灰还不够,他还要一口一口把周海身上的骨灰吞掉,吞进肚子里,把秦禅月给他的一切再吃回到楚珩的身上,让他重新再完整的拥有秦禅月的一切。
他才应该是秦禅月的男宠!唯一的男宠!唯一!
“你——”楚珩的声音在发抖,双眸赤红:“你有没有碰过她?”
第36章 不要碰夫人!
混着杀气的质问如冬日肃风般铺面而来, 只一照面,便让周海寒了半边身子,肌肉都因此而紧绷, 像是食草山鹿被狮子摁下时的感觉, 浑身的血液都在嗡鸣, 人却动弹不得。
在某一刻,周海的脑海中重响起了钱副将的话。
“一定不要碰夫人。”
这种扑面而来的惊惧,和死亡压迫带来的战栗在他骨血里蔓延,有那么一刻, 他的脑海中突然如惊雷般掠过一个名字。
周海后背一冷,只觉得胸腔都被冻上了,忙不迭的磕绊的着回:“不、不曾。”
站在他身前的人不言语, 只是用那双幽冷的眼死死的盯着他。
显然,这几个字不够, 他要听全部, 他要听周海与秦禅月相处的全部!
在被那双眼盯上的时候, 一股窒息感扑面而来, 某种粘稠的液体将他包裹,让他无法呼吸, 像是南疆二十四山的沼泽,人陷进去,所有感官都被填满,他越挣扎只会陷得越深,那些汹涌的恶意如同生出了爪牙一般, 禁锢着他,吞噬着他,要将他一点一点吞吃干净, 腐蚀掉他的骨头,让他悄无声息的死掉。
周海忍着心中的惊惧,费劲的拖着发软的舌头,将今日的事诉说一遍。
不过就是夫人召他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赏了他一个私兵总管而已。
说到最后的时候,周海语句凝涩的补了一句:“夫人,夫人还叫我晚上过去伺候。”
他这句话说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好,但是也不敢不说,果然,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那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男人似是忍无可忍,猛然上前一步。
周海惊得闭上了眼,随后脖子一痛,他整个人软泥一样瘫倒在了地面上。
晕过去之前,周海只有一个念头。
下辈子不要再当男宠,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脖子疼。
——
“砰”的一声,周海砸在了地上,而站在他面前的人却不曾走,只隔着那面具,用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的盯着周海。
周海昏了,他用短暂的痛苦换来了平稳,但楚珩的痛苦却才刚刚开始。
他最开始,只是想顶替周海来解一次毒而已。
他以为这是一场短暂的梦幻泡影,以为此生只有一次,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做了暗夜里的影子,伪装成了另一个人。
他是个卑劣的窃者,他自己清楚,所以也从不敢让自己站在光明之下,他只想带着这偷来的片刻欢愉,熬过日后的许多年。
他就是死,也会将这个秘密带入到坟墓里,不会叫任何人知道。
但是他没想到,秦禅月竟然会将那男宠收用了。
楚珩一直不敢肖想的事情,被一个无意间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得到了,凭什么?
他从未为秦禅月做过任何事,他凭什么得到秦禅月的垂青呢?
爱恨与嫉妒是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他们没有逻辑,不讲始末,突然就窜出来,管你是不是无辜,只要你得到了,旁人就会恼怒。
凭什么不是我呢?楚珩想。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那一日他没有戴面具会是什么样?
他胸腔里燃烧的,压抑的浓烈的爱在翻滚,试图从他的面具里冒出来,赤裸裸的站在秦禅月的面前,让秦禅月知道,每一天晚上都是他。
但是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日,他不曾戴面具,而是以自己的身份去面对秦禅月,秦禅月会收录他做男宠吗?秦禅月会夜夜与他欢爱吗?
不会的。
秦禅月从没想过跟他在一起。
楚珩自己心里清楚,秦禅月只当他是养兄,她将他看做是一个并不亲近的长辈,她肯为他去死,但一定不会和他上同一张床榻,她可以随意将一个私兵拉过去当男宠打发时间,但一定不会跟他有半点纠葛。
秦禅月打心底里,就不认为他是能做夫君的人。
甚至,如果他这些浓郁的情欲泻出来一丝,被秦禅月发现,那秦禅月就会如同避让蛇蝎一般躲开他,往后再也不来见他。
他坐镇南疆二十四山,拥有无边权势,但秦禅月依旧不会要他。
比一辈子得不到更让人绝望的,是别人可以轻易得到,而他就算是冒充了旁人,也决不能露出来一丝,只能这样假做旁人,骗秦禅月,也来骗他自己。
伪装成周海的每一个夜,对于他来说,都像是沾满了砒霜的糖,他一口一口的吃,吃到肠穿肚烂,他的肚子烂了,就露出来包裹在他皮囊之内的“爱”来。
他的爱本来应该是白的,如同羊奶一样蜜而甜,但到后来,他的爱里加了几分嫉妒,添了些许谎言,最后又加了贪婪,各种交杂在一起的欲念将他的爱变成了粘稠的黑色液体,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他的皮囊被戳开,这些以爱为名的东西就争先恐后的冒出来,所到之处,竹黄池冷芙蓉死,全被它们吸干。
它们仍然不满足,疯狂的生长出漆黑狰狞的触角,想要去找到秦禅月,兴奋的缠上她,爬遍她身上的每一寸,在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囫囵的、模糊的、执拗的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不管你知不知道愿不愿意,我都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重叠的声音像是魔咒,在寂静的厢房内呢喃,叫嚣着想要冲出去,想要冲到秦禅月的面前去。
来呀,说出来,让她知道,让她看见!
不要做枯黄的草木,不要做死掉的芙蓉,他要活过来,他要活过来!
他的心魔震耳欲聋。
站在厢房门口的高大男人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庄严,冷肃,克制,十年如一日的死寂,同时,他对自己是那样的冷酷。
那些想要的,求而不得的,全都被他压下,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将那些胡乱的念头重新塞回到他残破的身体里,将破掉的躯体修补好,不让人再看见他的一丁点欲念。
他不能惊到秦禅月。
他承受不起秘密曝光的代价,他宁愿偷偷去冒充别人,只为了能和她多待一会儿,也不愿意去曝光所有,让他们疏远。
所以他选择继续做个卑劣的人。
骗着她,也骗着他自己。
等他再抬起头时,他又是“周海”了。
在这侯府的初秋里,他将爱意深藏,重整衣冠,披上另一层人皮,再来见他的心上人。
——
而于此同时,周驰野也到了书海院中。
周驰野初来书海院中时,柳烟黛正爬起来吃芦花鸡。
以前侯府就未曾给柳烟黛立过晨昏定礼的规矩,她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便罢了,后来怀了身子,更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往她屋里送,把柳烟黛当祖宗养着。
秦禅月最近又沉迷男色,自己不睡到午时都不起身来,柳烟黛便也懒怠了,少去给秦禅月请安,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
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吃点好吃的。
她爱吃,不分时辰,也不是饿,就单单是这张嘴爱吃,所以小厨房每日都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好吃的。
今儿府内厨娘做的是炖烧芦花鸡,芦花鸡被洗净拔毛剁碎,放入作料,炖熬出一锅浓香的老鸡汤,除了芦花鸡,还有一盘红烧排骨,排骨被炖的香浓滑嫩,烧排骨里面还以细粉做了作料,细粉咸咸滑滑的,裹满汤汁,一口气全吸到口中,满足极了!
肉菜这两道,素菜是炒了一道翠菜,又烹了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案旁摆了一盘糕点果子和一瓶酸梅汁。
这些算不得是正规的午膳,寻常世子夫人午膳都是要去前厅那一处用的,但秦禅月和柳烟黛都没这规矩,所以这只是小厨房随意做出来的,不一定多精致,却极和柳烟黛的口。
她可以都吃光!
柳烟黛坐在矮榻上正吃的高兴时,突听外头有人请见。
那白白嫩嫩的世子夫人坐在矮榻上,嚼着手里一根鸡腿,语句模糊的问:“谁啊?”
她在这书海院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从来不曾有人来拜见过她。
“回世子夫人的话。”一旁的丫鬟低声说:“是二公子来了。”
柳烟黛一时举着手里的鸡腿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拿起来鸡腿,又放下,又拿起来,又放下,最终手忙脚乱的站起来说:“给,给我梳妆。”
她一时偷懒,起来就吃,都没来得及收拾自己身上,现下也无法待客,只能匆忙来拾掇。
一旁的丫鬟上前伺候她,给她挽鬓发的时候,柳烟黛才来得及问:“他来寻我做什么?”
柳烟黛与这周驰野一直都没什么交际,虽然这个周驰野见到了她要喊“大嫂”,但是柳烟黛知道,周驰野一直看不上她。
周驰野觉得她自南蛮之处而来,粗鄙,庸俗,没读过书,这就罢了,她还根本没办法管束住自己的夫君,所以周驰野一直很看不上她这个大嫂。
只是因为他们之间互相没有什么来往,所以就显得没什么矛盾。
眼下,周驰野突然跑到她这里,叫她也是十分惊异。
一旁的丫鬟当时正在给柳烟黛的发鬓盘绕起来——这几日柳烟黛吃了不少好东西,人瞧着更丰腴了点儿,面颊上也泛起了珠宝一样涟涟的光泽,就连原本枯黄的发丝,也被养的顺滑了不少,发鬓一盘起来,镜中的女人便露出来一张圆润的面来。
似满月姣姣。
褪去了最开始那一层生涩不安、迟疑自卑的晦色之后,坐在这儿的柳烟黛绽放出了几分花月光容,瞧着慢吞吞的,但却格外惹人疼爱。
“回世子夫人的话,是前院的事儿。”小丫鬟迟疑了一瞬,还是低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
“今日晨间,那位白姑娘来了,就跪在府门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赵嬷嬷跑去问了一趟,回来之后,便神色惶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二公子听闻白姑娘跪在门口,急得都要团团转了,如那油锅上的蚂蚁一般,之前咱们书海院里也有灵醒的小厮出去打探,打听到了个消息回来——说那白姑娘有了二公子的身孕呢,跪在门口,是想被接进侯府。”
“后来,二公子去了赏月园,但被堵回来了,说是夫人根本就没见他。”
“再然后,二公子就奔着书海院来了。”
说话间,小丫鬟拿了花钿,小心地贴在了柳烟黛的额头上,一边贴一边小声说:“奴婢瞧着,二公子是来求您帮忙了,特意来找您说项,想让您去侯夫人那头替他开路。”
世子夫人生性涩钝,许多事都看不分明,与人对上的时候,难免脑筋要转慢一点,便有一些灵醒的丫鬟,想在世子夫人面前“现现眼”。
世子夫人虽然笨了一点,但是得宠啊!几乎是侯夫人心尖尖儿上的人了,就算是亲儿子都没柳烟黛受宠,而且,眼下世子夫人又怀了身孕,日后在侯府定有一席之位。
而且,世子夫人性子还好,别的夫人打骂下人,世子夫人从来没有,偶尔世子夫人吃剩了好吃的,还会分给她们这些丫鬟,她们失手打碎个什么东西,世子夫人也不计较,谁家里要是碰上难事儿,世子夫人也大方的给假,补贴银两,实在是个好主子。
所以这些丫鬟们也攒足了劲儿给柳烟黛出点子。
“世子夫人可一定不要搭理他。”丫鬟一脸笃定的道:“夫人不喜欢那白姑娘,以前因为白姑娘闹出了那么多事端,夫人烦她烦的很,定然不愿意让她进门来。”
“而且,二公子以前对您也并不热衷,还跟世子爷有仇,以前不来您这里,现下一需要帮忙了,就来找您了,哪有这般道理?人家拜佛还临时抱佛脚呢,他上来便要麻烦您,也没瞧见什么好模样来。”
“世子夫人可莫要惹火上身。”丫鬟一口气儿说完,坐在梳妆台前的柳烟黛便紧张的抓着手里的簪子来回的转,试探性的道:“不,不如,就说不见了吧?”
听着丫鬟的一通分析提点,她都有点不敢见了。
侯府这些事,她很早时候就知道她自己应付不过来,所以她都不爱牵扯,能不招惹,就都不招惹。
她不是很聪明的人,以前在乡野间的时候,就总是被七大姑八大姨来欺负,谁来讥诮她两句都行,她也学不会反击。
按她这个性子,嫁给谁都是不放心的,大陈人重祖制,向来都是一个家族的人生活在一起,在长安,有高门大户,在乡野间,有宗族祠堂,不管到哪儿,都是要加入另一群人,而在这另一群人之中,夫君只占其中的五分之一。
另外的五分之四,是各种长辈,是做不完的人情关系,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子,养育,包括日后掌家的各种难事。
而这些事,柳烟黛一个都做不来,她一定会被欺负。
她就算是有心去学也学不到,上天就给了她一个笨脑子,把她丢到乡野间她连一块地都守不住,她没有靠自己活下去的能力,所以叔父才会将她嫁到侯府来,叔父也不盼着她多好,只希望她能一直贴在婆母的羽翼下活着就够了,最起码,婆母不会亏待她。
既如此,那她最好从最开始就不要管。
给她梳妆的丫鬟想了想,点头道:“那便说您在养胎,不见客罢了。”
说话间,丫鬟便出去推拒。
但是谁能想到,丫鬟片刻后折返回来,为难的与厢房内的柳烟黛说:“世子夫人,二公子不肯走,说一定要见您。”
柳烟黛本是不安的,慌乱的,但是慌久了,又听见这周驰野如此,顿觉胸口间凭空堵了一口气来。
拒都拒不了,就是瞧着她好欺负!换了旁人,周驰野哪里会这般做?
分明他是个求人的,现在却好似是在逼她一样!
“不见!”柳烟黛鼓着脸,掷地有声的说:“我就不信他还敢闯进来!”
不走就不走,有能耐就在她院子外面打一个地铺,直接睡在她廊檐外算了!
她是被秦禅月养久了,受了委屈,也敢小发雷霆了。
虽说没什么杀伤力,但是比起来之前却好上许多。
当时正是初秋,日头没那么灼热,甚至隐隐有几丝凉意,周驰野等在书海院中,来一阵风,吹动窗柩时,他都要急躁的去看一眼,恍惚间以为是有人推门而出。
柳烟黛这头不肯出去见,外头的人急的团团转。
周驰野在廊檐下等候时,目光紧紧盯着那窗扇,几次都想冲进去质问柳烟黛。
同为怀孕的女人,柳烟黛难道对白玉凝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当初周渊渟欺负白玉凝的事情,柳烟黛也是听闻过的,她就没有一丁点愧疚吗?
现在竟还做壁上观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周驰野狠狠一甩手,眼眸间都燃烧着恨意。
这柳烟黛,与秦禅月是如出一辙的心狠!
他隐隐间又为自己感到屈辱。
众目睽睽之下,柳烟黛竟然将他晾在这里!
他盛怒之间,正是脑内充血的时候,一狠心,干脆折返出去,直奔府门外而去。
——
此时此刻,府门外,白玉凝还在地上跪着。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随着风轻轻地吹拂,这个月份的肚子还不显怀,所以一眼瞧去,只能看见她细细的腰,乍一看纤弱扶柳,似是要被风吹走,白而粉的面,盛着泪的眼,处处都惹人心痛。
她数着时间,偶尔看着日头,大部分时间则看着自己面前的瓷砖,她想,她要不要跌倒在瓷砖上,假装自己晕过去了?
说不准儿能刺激里面的人出来呢。
里面的周驰野急的要死要活,她在外面跪着反倒不急,只慢悠悠的算计着,因为她知道,侯府坚持不了多久。
她肚子里可有孩子呢,秦禅月不要脸面,也总得要自己的孙儿吧?
若是秦禅月坚持不让她进来,后续二公子会安排人弹劾侯府,侯府现在虽然没人做官了,但是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爵位吊着呢,秦禅月要想要爵位,就得赶紧息事宁人,把她接进去。
她眼下形容越惨,回头弹劾的越狠。
白玉凝思索这些的时候,突然瞧见府门口一道身影快步走来,她一抬起头,便瞧见了情郎的面。
许久不见,周驰野似乎又清瘦了些,他那双深深的狐眼之中夹杂着思念与说不出的哀痛,走到她身前后,二话不说,与她一同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白玉凝吓了一跳:“你快些起来。”
周驰野抿着唇,一字一顿道:“我与你一起。”
他无力去改变局势,无力去说动母亲,但他可以跟白玉凝一起承受这些。
如果母亲不让白玉凝进去,那他就跟白玉凝一直跪在外面。
当时正是初秋,偶尔一阵风吹过,将地上的落叶吹起,情郎的声音那样笃定,几乎模糊了白玉凝的视线。
她缓缓垂下头去,半晌,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后看了一眼左右后,小声道:“我其实没有怀孕,我只是太想你,想回府来找你。”
周驰野是她唯一的盟友,这件事她可以瞒住任何人,但是不可能瞒住周驰野,所以她最开始就得把这件事坦白了。
周驰野愣了一下,随后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没事,你回来就好。”
现在没怀上,以后再怀也是一样的。
白玉凝说不出话来。
那跪在地上的姑娘突然很想哭。
她机关算尽,就是为了回来,而现在,也有另一个人同她一样做尽各种事,也只是为了让她回来,却与她的“回来”不一样。
她带着目的而来,他却只是爱她。
如果,如果他们相遇在一切发生之前,如果他们门当户对,如果没有这么多乱糟糟的事儿——
两人正执手相望泪眼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都是一惊,一抬眸间,就瞧见是赏月园的赵嬷嬷行来了。
赵嬷嬷走下台阶时,那目光紧紧地在两个人身上扫过,带着几分审视与不满。
跪在地上的周驰野心中一紧,赶忙挺起脖颈,问道:“可是母亲传了话来?”
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母亲的话,能驱使赵嬷嬷过来了。
面前的赵嬷嬷抿唇点头,一脸冷淡的道:“恭贺二公子,夫人发话了,允您将白姑娘带回来了,您且将人接回院里歇着便是。”
其实秦禅月的原话可没那么好听,她听说周驰野也去府门口跪下之后,拧着眉骂了一句“贱男人”,然后才允赵嬷嬷过来接人的。
不过,说接人,也就只是接人,不曾提出来要给什么名分,就连“纳妾”这两个字都没说出来。
但是这对周驰野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要让他的玉凝回来,他就已经欣喜若狂了!
赵嬷嬷现在瞧周驰野这喜上眉梢的模样,心里也觉得周驰野是被鬼迷了眼了!这白玉凝到底哪里好?能让周驰野这么发疯?
而周驰野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匆忙将白玉凝扶起来,亲手拍打她身上的尘土,而白玉凝则向赵嬷嬷俯首行了一个礼,道:“多谢赵嬷嬷来告知。”
赵嬷嬷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声对着周驰野道:“还请少爷早些回府。”
不要在府门外面丢人了。
周驰野自然也能察觉到赵嬷嬷的态度,他拧眉抬眼,刚要训斥,就被一旁的白玉凝给摁下了。
白玉凝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拍了拍周驰野的手,然后随着周驰野先回了侯府之中。
迈入侯府门槛的那一刻,白玉凝的面上荡起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昔日被赶出侯府的画面还在脑海之中回荡,但是兜兜转转,这侯府,不还是让我进来了?
她终究还是赢的那一个。
当日,白玉凝与周驰野回了剑鸣院之后,两人亲亲蜜蜜的黏了半个下午,到了晚间,白玉凝将自己拾掇齐整了,直奔着秦禅月的赏月园而去。
她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要跟秦禅月过一过招。
而今日,在白玉凝去赏月园的院门前的时候,正巧,与坐着人轿同来给秦禅月见礼的柳烟黛撞上了。
柳烟黛此时来,是要跟秦禅月告状的。
她要将今日周驰野跑到她院门里面胡闹的事儿跟婆母说,让婆母给她撑腰,但是她没想到,她才走到赏月园门口,竟是瞧见了白玉凝。
白玉凝来这儿做什么?她明知道秦禅月不喜欢她,为何还要来赏月园?
柳烟黛想,她若是白玉凝,好不容易进府门来了,定然要老老实实躲在院里,不出门惹事儿。
而白玉凝却是站在原地等着柳烟黛,瞧见了柳烟黛来了,那张白而粉的面上便浮现出几分笑容,竟是上前一步,行了一个侧身礼道:“玉凝见过嫂嫂。”
柳烟黛看着那张梨花茭白的面,看着那温润顺从的面容,只觉的后背突然冒出一片麻意来。
第37章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那时暮色已沉, 天边落日熔金,烧出一片绯红彩霞,赏月园里的花枝都在早秋中渐渐枯萎了, 只剩下几缕凌乱的花枝随着风来回的晃, 残损枝影落在齐整的石砖地面上, 隐隐带有几分萧瑟之意。
而就在这样一个初秋里,许久不见的白玉凝笑吟吟的站在她的身前,喊她“嫂嫂”。
柳烟黛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她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她带着吃食去找周渊渟, 结果无意间瞧见周渊渟和白玉凝两人在房中私会,一时激动,她与周渊渟吵起来, 白玉凝则在一旁含泪劝说。
那时候,她隐隐还觉得白玉凝是个不错的人, 只是家道中落, 被迫落到了他们侯府。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 再也不敢妄下断言。
再然后, 白玉凝被赶出府门去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她以为这个人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毕竟白玉凝曾经在侯府之中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人还是进府来了,现下还亲亲热热的叫她“嫂嫂”。
瞧着白玉凝这张带笑娇颜, 柳烟黛只觉得舌头都打结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侯府待了多日,其实也学了一些场面上的话, 她之前假做怀孕糊弄周家人、应付太子就都做的挺好的,只是现下见了白玉凝,她还是无法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应下这一声“嫂嫂”。
见柳烟黛不言语,白玉凝毫不在意。
她连赵嬷嬷一个下人的冷脸都能忍下,更何况是柳烟黛呢?
只见白玉凝缓缓伸出手来去摸向柳烟黛的手,眉目温婉,面带歉意的轻声道:“我知道嫂嫂并不喜我,但我还有话要与嫂嫂说,今日二公子去嫂嫂院里,实属无礼,但也是他关心则乱,还请嫂嫂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儿上,莫要与婆母告状。”
柳烟黛听见白玉凝的话的时候,徒然升起一股危机感。
怎么就叫上“婆母”了!
这院子里只有她能叫婆母!
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宝贝儿媳!
争周渊渟那个废物东西就算了,怎么今天还来跟她抢婆母了哇!
头一次,柳烟黛明白了什么叫“争宠”,也明白了为什么后院里那些女人那么狠,更明白了方姨娘为什么要狂扇霞姨娘的巴掌。
争宠可不是争几口吃的,这是要把她的心肝往外面挖呀!真要是让白玉凝上位了,她以后就不是婆母最疼爱的儿媳了!
而且,白玉凝肚子里还有孩子呢,那是个真真切切的孩子,她肚子里有什么?她肚子里只有刚吃的粉条啊!
这日后婆母要是突然疼起来了白玉凝,她日子可怎么过?她可怎么活!
那一刻,柳烟黛如同身家稳固、备受宠爱的正室突然看到了花枝招展心机深沉的小妾一般,难免升起了浓浓的排斥之意。
虽说她知道她才是婆母的心头肉,也知道婆母最疼爱的是她,更知道白玉凝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但是那种油然而生的厌恶感根本无法隐藏,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有可能跟她争夺婆母的宠爱,她就觉得头皮都跟着绷紧了。
没人会眼睁睁瞧着独属于自己的好东西被旁人抢走的,就算是兔子急了也要蹬鹰呀!
柳烟黛那锈了十来年的脑子突然就动起来了,连带着嘴皮子都活法起来了,头一次对人口出恶言:“你——你还尚未进门呢,称不得婆母,婆母也不会要你晨昏定省。”
她头一回端起世子夫人的架子,训斥白玉凝道:“回你的剑鸣院去,没有婆母的命令,你不当出来。”
白玉凝争周渊渟的时候,柳烟黛唯唯诺诺,白玉凝争秦禅月的时候,柳烟黛重拳出击!
为了婆母的宠爱,烟黛站起来了!
而白玉凝瞧见柳烟黛这般急躁的时候,淡粉色的唇微微勾起,柳眉微挑,眉眼间闪过几分淡淡的讥诮。
当时她们左右无人,丫鬟们瞧见主子们言谈,都识趣的退了两步,白玉凝软着声调,慢悠悠的说:“嫂嫂何必如此动怒?我有了驰野的孩儿,入府门来是迟早的事,不必因为过去那点事儿揪着不放吧?当初我便与大家说清楚了,是大公子缠着我,非是我缠着大公子,嫂嫂何必将大公子的罪责怪到我身上来呢?”
她知道柳烟黛不喜欢她,当初在花阁之中,柳烟黛特意带着周渊渟经过了她的花阁,导致她在侯府之中地位急下的事她一直都记得,别看柳烟黛这个女人面上乖顺听话,背地里手段也不少!
而且,之前周渊渟分明是那样讨厌柳烟黛的,但是后来在那一日二皇子携她来的宴会上,她亲眼瞧见周渊渟对柳烟黛关怀备至。
能在短短十几日之间,让周渊渟爱上她,这个女人定然是有点心机的,只是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所以白玉凝现下瞧见了她,也跟着绷起了脊梁。
她今日来,就是要随便招惹一个的,不管是柳烟黛还是秦禅月她都不怕,这侯府的门,她能进来,就能站的下!
柳烟黛嘴笨,也就支棱了方才那么一下,现在又说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咬着牙说:“你不要叫我嫂嫂,你连个妾都不是,我可是明媒正娶进来的世子夫人。”
白玉凝连个身份都没有,又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凭什么来与她争婆母的宠爱呢?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儿媳。
而柳烟黛这一下也戳中了白玉凝的痛楚,那张静雅的面上的笑意顿时僵在面上,随后缓缓消失。
世子夫人这个位置,最开始可是她的。
若非是她家道中落,她才是世子夫人!柳烟黛才是那个后来的!
白玉凝心里恨得要滴血,面上挤出来几丝委屈来,似是要哭出来似得,捂着面道:“既是嫂嫂不想瞧见我,那我日后不出剑鸣院就是,只是嫂嫂出身草莽,家中也没有母亲教养过,不懂长安的规矩,我初来府中,定是要向婆母请安,否则是我之过,还请嫂嫂今日莫要赶我走。”
她阴阳怪气的说柳烟黛出身不好,亲娘死的早,又含着泪软话说尽,听的柳烟黛险些背过气去。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这就是婆母说的“小妾作乱”!
“你有母亲教养,怎么把你教成了这幅样子?”柳烟黛口不择言,挑最难听的话去刺她:“你水性杨花,你才是没有母亲教导!”
白玉凝听了这话,似是被吓了一跳,白着脸退后了一步,颤巍巍道:“嫂嫂怎能如此口出恶言?我只是告知嫂嫂长安的规矩而已,今时今日之一切,本也非我所愿——”
她哽咽着,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后一倒,晕了!
柳烟黛更气了!
她记得这一招!
天啊,早知道她先晕了!错失先机!
白玉凝前脚刚晕过去,后脚一旁的剑鸣院的丫鬟便赶忙跑上前来,惊得直喊“大夫”。
白姑娘晕了不要紧,可白姑娘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呀,若是这孩子没了,那二公子不得发疯?
随后,丫鬟们匆忙将白玉凝送往秋风堂去了,也随着这件事,“世子夫人责骂白姑娘将白姑娘骂晕”的事便传遍了整个侯府。
柳烟黛更气了,进赏月园给秦禅月请安的时候,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先喷出来了。
秦禅月当时正倚在临窗矮榻上瞧新近日府内新购来的珍珠头面,近日,她的至交好友的女儿即将相看,筹备了一场秋日围猎宴,她去的时候想顺道带些礼过去。
这一套好东西她才刚瞧完,便看见她那个儿媳妇从门外走进来,进来的时候脸上全是眼泪。
一瞧见柳烟黛这模样,秦禅月惊了一下,忙叫丫鬟把东西扯下去,让柳烟黛坐下说话。
柳烟黛坐在矮榻上,哽咽抽泣着告状。
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争宠”,更不好意思说“我想做婆母唯一的儿媳妇”,听起来太奇怪了,只扣着手指头说:“我跟白玉凝吵架了。”
还没吵过。
没吵过就算了,晕还没晕过。
现在全侯府的人都知道是她欺负白玉凝,说不准回头周驰野还要来找她麻烦呢。
秦禅月听了一个“白玉凝”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这个人就半点不消停!
她摆了摆手后,道:“你不必哭了,婆母知道了。”
白玉凝敢来这边搅弄事,就是仗着自己肚子里有个籽儿,她知道这孩子没生下来之前,秦禅月不会把她往死里折腾。
若是换到了旁的府门里,就算是这事儿是白玉凝先暗戳戳的挑的火,但柳烟黛口不择言也有错,旁人家为了府内和睦,也该给白玉凝送点东西过去,以示慰问。
但秦禅月这头可不管这些,她素手一挥,便与一旁的丫鬟吩咐道:“等白姑娘醒了,将人送回剑鸣院去,派人盯着,日后不准她出院门,若是再闹出什么事端来,就送出府去,另置办个宅子让她产子。”
丫鬟应声而下,去外头传吩咐了。
这几句话一落下来,柳烟黛的心立刻就安了。
看看,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儿媳!
“日后不必与她来往。”秦禅月将桌上的一些瓜果点心推给柳烟黛,道:“免得被她利用。”
秦禅月将她放进府来,就是准备揪她小辫子的,若是柳烟黛与她交之太近,别管是仇视还是交好,都一定会被白玉凝拉下水。
“正好,明日我有一手帕交办围猎宴,我带你去山中围猎玩儿。”秦禅月道:“山中围猎极有趣,你定会喜欢的。”
长安的山与南疆的山还不同,南疆的山不管什么时候,都雨水丰沛,潮潮热热的,长安的山分四季,一到了初秋,山里便冷下来,山间的动物们也开始积攒猫冬时候的粮食,因此格外适合围猎。
大户人家为了游玩,便会圈下一座山,安排一些健仆去山中驱赶一些小动物出来,给公子姑娘们打猎。
打猎下来的东西,便由着下面的奴仆烤着吃,十分野趣。
一般来说,这围猎宴要持续五到十日,这段时间内,不少公子姑娘们会在暗处相处,山中人多眼杂,难免有人暗暗飞一飞眼波,所以,围猎宴后会迎来一小段定亲风潮。
在这宴上,不管是看满山叶红的景,还是看景中遥望的人,都颇为有趣。
柳烟黛吃了两块瓜果下肚,也没那么委屈了,听闻又能出去玩,顿时高兴了,喜滋滋的应了。
柳烟黛这头心情舒畅的从赏月园走了,回了书海院歇着去,但在秋风堂里的白玉凝日子却不怎么好过。
她自赏月园门前一晕后,便被送到了秋风堂里来,秋风堂的大夫来给她诊脉她也不怕,虚虚弱弱的一抬手,任由大夫去诊治。
她既然敢以“身怀有孕”的理由来,那定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她给自己用了一剂猛药,还是从南蛮那头传过来的,名叫“婴儿蛊”,说是寻常女子用了这蛊,便会如孕妇一般大肚,产奶,但是肚子里没有婴儿,只有一团死肉。
且旁人来诊治也诊治不出来什么东西,她能瞒过所有人。
大夫给白玉凝诊治,果然没诊出来这是假的身孕,只道白玉凝要爱惜身体,少思少虑,又给白玉凝开了安胎药。
白玉凝可不在乎这些,等大夫走了后,她拉着一旁的丫鬟问:“夫人可说过什么?”
她做这么一出可怜巴巴的戏,可不是白来演的,她得让所有人知道,她过的苦,特别是让周驰野知道。
周驰野之前因为要出府找白玉凝的事情,被看管起来,间接损了一只手,所以周驰野一直认为自己是不被爱的,他其实颇恨侯府,只是还不曾恨到那个地步,她得在其中再催化催化。
旁的丫鬟出去打探了消息又回来,面色苍白的将秦禅月吩咐丫鬟的话转而说了一通。
白玉凝听了这丫鬟的话,心里微微轻松了几分。
她慢慢的倒在床榻间,心想,秦禅月对她越是凶狠无情,周驰野就越恨秦禅月,眼下对她就越好,一会儿,就会越听话。
她思索间,外头有通报说是周驰野来了,她便先让丫鬟出去,随后打起精神来,准备再忽悠忽悠周驰野。
——
当周驰野匆忙自院门外行进来时,正瞧见白玉凝惨白着脸倒在榻间。
他一瞧见白玉凝,顿觉心头怜惜不已,快步行到前头来,拥着床榻上的白玉凝,低声道:“我早便说了,叫你不要来。”
当时白玉凝说要去给秦禅月请安的时候,周驰野就说了“不要”,但白玉凝坚持要来,现下来了,果真出事了。
“我只是想与嫂嫂求求情。”白玉凝面上带着几分疲倦,她道:“你之前为了我冒犯了嫂嫂,若是嫂嫂与婆母告状,我怕你的日子更难做了。”
“我只是没想到,嫂嫂那么厌恶我。”
白玉凝垂眸叹息间,惹得周驰野心头都在滴血,期间还掺杂着浓烈的怨恨。
柳烟黛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从南疆荒山里出来的泥腿子,凭什么欺辱白玉凝?
他手上寸功未立,在朝野上没有什么官职,在府内也只能仰人鼻息,以前母亲疼爱的时候,他在府内做潇洒恣意的二少爷,但现在离了母亲的宠爱,他什么都不是了,他根本站不住脚跟,所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的目光渐渐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右手从外表上看起来还完好无损,日常吃饭、拿东西也可以,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握不动剑了。
若是他的手还好着,他就算是出去入军中,做个军户,建功立业,也好过在府门内让旁人养着。
周驰野看着自己的手,心中对秦禅月的恨意又加了几分。
而这时候,白玉凝贴靠向周驰野的手臂,轻轻地用脸蹭了两下后,低声说:“我看秦夫人对我甚是厌恶,对你也不怎么好,若是以后周渊渟回来了,这个府里就没有我们立足之地了。”
周驰野的右手紧紧地握着白玉凝的手,因为用力太大,他的手掌间甚至隐隐传来一阵刺痛。
他想说一句“不会的”,但是右手上的刺痛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会吗?
不,会的。
他也不是傻子,他能明确感受到母亲对他的冷淡,就算是大哥不回来,他在这个家也渐渐没有立足之地了,母亲宁可把侯府里的所有东西都给柳烟黛肚子里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也不肯给他,他手里是有点钱,但不过是区区千两银子,是之前攒下来的,这点钱够做什么呢?
他的手废了,人也废了,周问山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是站起来也无用了。
到时候,他就要变成侯府里的一个老混子,没钱,没权,没本事,只能依靠着母亲来活着。
他那里还有立足之地呢?
周驰野一时间有些茫然。
身为官家子,他不可能去放下身段自己去做什么旁的生意,唯一的出路便是想办法入朝为官。
大陈的官家子们是有蒙荫的,若是他父活着,可以给他直接请个官下来,还算是体面,但是他父已经死了,母亲也无法给他请官,他还有一个舅父,镇南王,不过……怕也根本指望不上。
那他还能怎么办呢?
真要做这么一个废人,让自己和自己的妻儿都跟着受辱吗?
周驰野茫然之时,突然听见床榻间的白玉凝轻声说道:“驰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手被你的父母毁了,你的孩子,你的母亲也不在乎,我们俩以后得日子一定很难很难过,旁人不帮你,我却不能不帮你,眼下,有这么一条路,能让你再有个好前途,你可愿意?”
周驰野听见自己的血液在青脉内猛地窜流,哗啦哗啦的顶上他的头皮,他的心跳似乎都快了两分。
前途……前途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但是细化出来,是无边的权势,是大笔大笔的金钱,是昔日旧友的热切讨好,是一个又一个的如云美人儿。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每一个男人,都做着这样的梦。
周驰野又怎么能不想呢?
他已经走到绝处了,他站在光辉明亮的侯府里,看上去依旧和以前一样风光,但他自己知道,他往后的每一步,都是走下坡路,他能够预见自己的未来,定然会无比凄惨。
侯府的任何东西都不会给他,他手废了,也无法再为自己挣到荣耀,他只有一个“废”字等着他。
这叫他如何能甘心?
这叫他如何甘心……
“什么……”周驰野的喉咙里冒出一点细微的动静,囫囵的落下来,带着某种压抑的欲念。
这种欲念像是被烧沸了的滚水,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泡,冒出来一种几不可查的味道来。
这味道清而淡,像是一掠而过,但白玉凝嗅到了。
她昂起头,看向周驰野。
那时日头也已经彻底坠落,窗外天边一片昏昏暮色,似是浓墨滴落在水碗中,将天空都染黑。
秋风堂厢房内并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之中,坐在床榻身边的男子轮廓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他的面。
但是白玉凝知道,他动心了。
她是个聪明人,一向知道跟谁说什么话。
大部分情况下,要打动一个女人,可以和她讲孩子,讲亲情,讲丈夫,像是方姨娘,之前她在被捉的时候,只要喊一句“我愿意做证”,方姨娘就会疯了一样来验证,而要打动一个男人,就要和他讲利益。
他不要什么亲情,不要什么孩子,甚至爱情都可以放在后面,他只要实打实的金钱,权利,地位。
只要利益到位,男人什么都放得下。
男人和女人思考事情的方式是不同的,很久之前白玉凝就知道了,这个天下,都教男人出去抢,出去拼,而到了女人这里,都教她们相夫教子,所以女人们难免受困宅院,男人们,又都有一颗雄心。
只要有雄心,只要想拼出去,那他就一定会去做点什么。
而白玉凝只需要稍微将他往前推一把,给他一点理由,他就会顺势站出去。
白玉凝蹭着周驰野的手,轻声道:“我不能直接告诉你,你若是想知道,明日,去品茶坊琴音阁里坐一坐吧,会有人告诉你的。”
周驰野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
品茶坊,琴音阁。
此时,天色已沉。
周驰野与白玉凝在这无人知晓的秋风堂厢房之中静静密谋,一阵夜风袭来,窗外的树枝轻轻地颤。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从窗下溜走,奔到了赏月园去。
——
夜。
赏月园。
初秋已至,长安的天儿一日比一日寒凉,风卷着赏月园的花枝来回的摇晃,明月藏于云后,月华便也显得黯淡,廊檐下的灯笼挂着,被风吹的左右摇晃。
就在这摇晃之中,偷听的私兵将这消息送到了秦禅月的耳中。
秦禅月细细的听过后,半晌,低声道:“明日跟紧二公子。”
她知道,二皇子的大计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谁赢谁输,只差这一步了。
正好,她这段时间要离府,再给这两个人松一松警惕——秦禅月不在,他们做事肯定更自在一些。
只看着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了。
——
当晚,秦禅月沐浴更衣时,想的都是这件事。
命运的车轮往前转啊转,这辈子的事情与上辈子早已不大相同,她亦不知道后事如何,只能一点点努力。
她正躺在矮榻上思虑着,门外头的丫鬟掀帘子进来,与她通报:“夫人,周总管过来了。”
周总管——唔,都差点忘记了,这人现在是总管了。
秦禅月摆了摆手,道:“叫进来。”
丫鬟点头应下退出房间,不过片刻,厢房的帘子便又一次被人撩起。
秦禅月当时在矮榻上躺着,并未睁开眼,但是人闭着眼的时候,耳朵反而格外灵敏,让她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
寻常丫鬟撩起珠帘行进来时,都是用一样的步调进来的,珠帘撩起时候碰撞的声音都分毫不差,但是她的这个小男宠是不一样的。
他撩珠帘的动作缓而慢,那珠帘慢慢的撞在一起,发出不一样的音律,期间伴随脚步声,一点点从厢房外迫近。
秦禅月当时已经有些浅眠了,有些意识,但是人却是倦的,她躺在矮榻上不想说话,只等着这个新上任的男宠过来伺候她。
而在她浅眠的时候,珠帘外的楚珩已经行走到了矮榻前。
厢房之中的烛火静静的燃着,秦禅月正在浅眠。
睡着了的秦禅月瞧着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少了几分凌厉与张扬,多了几分静美,眉如新月,唇若红缨,墨色的发散落在她的肩膀上,如同流动的水一样涟涟。
他贪婪的看着她,将这不一样的秦禅月纳入眼眸中。
秦禅月最开始是在浅眠,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真的睡过去了,而站在矮榻前的高大男人久久的伫立着,也不曾将她吵醒。
见她睡得极香,楚珩缓缓从床榻中拿来了绸被盖在她身上,复而将一旁的灯熄了。
随着烛灯熄灭,厢房内陷入了一片昏暗,月影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内飘了出来,自窗外落进来些许月影,照在她的身上。
她依旧静静地睡着。
楚珩便在她的榻前看她。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好,将她的鞋袜褪掉,将她紧身的腰带解开,将她满头朱钗和耳坠摘掉,最后,又将被子裹紧。
他手太轻,又似乎是因为这段时间伺候惯了,所以知晓了秦禅月的身子各处反应,他收拾好这一切后,秦禅月依旧无知无觉。
她在矮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站在榻前的高大男人就静静的看着。
在楚珩眼里,秦禅月什么都很好。
和他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很好,拿红绸捆着他很好,现在静静躺在这里也很好,他一见了她,就觉得心底里的空洞被填满了,他这一座死城也随之活了过来,白日里因为周海而升起来的那些怨妒,又在现在得以抚平。
只要,只要现在陪着她的是他就好。
那时月光尽落在她身上,楚珩看着她,如过去的每一晚一样,缓慢地摘下面具,俯身到她面前后,轻轻吻烙她的眉心。
我的明月。
——
秦禅月对此一无所知。
她在思虑中睡去,对外界的所有都不知晓,再一睁开眼时,竟然已是天明时辰。
醒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抻了抻骨头,骨肉间带来奇异的拉伸感,舒适极了。
晨曦的光从窗外穿透进来,鸟叫声在树叶间啾啾重叠,她茫然地躺在矮榻上,缓缓坐起来后,才后知后觉的记起来昨日的事情。
她竟然躺在这矮榻上真的睡着了。
而再一瞧她被脱下来的鞋袜与朱钗,便能猜到,是昨日她那小男宠来伺候她了,大概是见她睡着了就没吵醒她,而是自己离开了。
秦禅月想,这性子还真是乖,她应当再宠一宠他。
但她今日要去山中参围猎宴,便罢了。
秦禅月虽然在侯府里面不怎么忌讳,但是却万万不会将这人带到山间去的,山间宴会上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只等她过几日从山间回来,再新召他好了。
秦禅月便起身,叫人收拾东西,直接起身去姜夫人府上。
围猎宴筹备起来并不难,一般的流程都是各家的夫人姑娘公子们在各家准备好各种马车,小厮,搬运东西的箱子,然后驱车到办宴的主人家去,组成一个马车队,到主人家去坐一会儿,吃两杯茶,然后由主人家开道,一路赶到山中去。
这去山间的路就要一日或者两日,然后在山间玩儿上四五日,再回头回长安来。
山间可不像是坊间一样处处都是石板路,那些山间很多坑洼不平的路,走起来颇为费力,光是听起来,就知道是个漫长的宴会。
秦禅月起身后没多久,柳烟黛就收拾好寻来了。
今儿说来也巧,婆媳俩都穿了一身涟涟的红色,瞧着是如出一辙的明艳,正适合秋去围猎。
府内其实还有不少事儿呢,一个二公子,一个白玉凝,还有一个悄无声息的霞姨娘,这仨人,除了霞姨娘以外,另外两个听着就让人觉得不放心,但是这对婆媳谁都没管,直接将府里的旁的事都丢给了赵嬷嬷,一路去了姜夫人府上。
马车碾在齐整的青石板上,一路到了姜夫人府上。
姜夫人嫁的这户人家姓陈,她丈夫是缉蛊卫的指挥使,这段时间因为蛊虫杀人的事情,正在京中忙的不可开交,姜夫人一整日也跟着唉声叹气。
这夫君办案不利,在皇上那头抬不起头来,日后可是要吃挂落的,她与她夫君感情甚好,也是实在没有心思去办宴。
但是奈何这宴会是早早就定下来的,没有推迟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再将客人们都请来。
客人们从马车上下来,在陈府内都简单的吃了两杯茶,互相认了认人,免得一会儿到了山间生疏。
在陈家的宴上,众人分席而坐。
这席面也简单,就是出嫁了的夫人们坐在一长条桌案后,未曾成婚的姑娘们坐一个案后,未成婚的公子们坐一个案后。
大部分的夫人们带的都是自家适龄的姑娘公子,像是柳烟黛这样成了婚还被带出来的小辈儿却是只有一个,秦禅月知道柳烟黛那性子跟一群夫人们说不到一块儿去,就将人送到了未出嫁的那一桌上,叫她与年岁相仿的姑娘们说说话。
这席面上出身什么官阶的都有。
姜夫人嫁的那位陈大人出身高,是皇亲国戚,只是后来家里犯了错,又被打下了寒门,后来是一步一步硬熬上的缉蛊卫指挥使,所以这些年来交下的朋友们也是什么官阶的都有,姜夫人作为陈大人的贤内助,每每做宴,也得把这群陈大人老兄弟的妻女们一起邀约过来,所以邀约的客人官阶便显得格外参差不齐。
其中身份最高的是秦禅月,往下则是三品四品五品,再低一点,还有六品官的女儿。
围猎宴一向是人多热闹,所以姜夫人邀约了十来户人家,一群人坐下来,都得先互通姓名,才能知道对方是谁,有时候还要拐弯抹角的盘一下彼此之间的亲属关系。
长安关系错杂,一些大户人家的庶女庶子都是互相娶、互相嫁的,有时候你的姨妈可能就是我的嫂嫂,盘来盘去,总有几个认识人。
因为秦禅月的身份最高,所以柳烟黛的身份也就成了最高的,旁边的姑娘们都忌惮她的身份,也不敢怎样招惹柳烟黛,对她颇为客气。
柳烟黛这一趟出来本来是很高兴的,她以前只在南疆待过,南疆可没有什么围猎宴,到处都是虫子,谁也不敢再山里久待,她还没见过围猎宴呢,听起来就新奇极了。
但是当她坐在桌上,与几个姑娘说上话之后,她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因为她瞧见了一个“仇人”的女儿。
说是“仇人”其实也不尽然,只是柳烟黛单方面不喜欢她罢了。
前些日子,婆母做宴的时候,有一位被称为“万夫人”的夫人讥笑过婆母,柳烟黛一直记着这件事。
她小心眼儿的很。
而在这桌上,有一位生的清汤寡水的姑娘,红着眼圈坐在桌上,一直不跟人说话,瞧着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得,柳烟黛听别人说,她叫“吴晚卿”,是那位万夫人的女儿。
柳烟黛听见“万夫人”这仨字,便很不喜欢她,同时也变得最关注她,不断悄悄地往那位吴晚卿的身上瞥。
吴晚卿长的好,纤细弱柳扶风,粉嫩梨花淡白,像是一朵楚楚可怜的梨木枝,风一吹,她人便跟着扑簌簌的颤。
也不知道是害了什么事儿,现下在宴会上,她的眼圈都时不时的红一下,旁边的姑娘便一直低声安抚她。
当时所有人都在案上吃茶,一张案离得又太近,柳烟黛憋着没有问,只与旁边的姑娘说了几句话。
等到所有人吃过茶后,一群人重新上马车离开,准备前去早就定下的山中围猎。
这山叫大别山,极大,距离长安城算是比较近的了,马车一路跑过去只需要一日半。
柳烟黛特意邀约了方才与她说话的小姑娘,去她的马车上坐一会儿。
侯府豪横,毕竟侯爵的位置摆在那里,马车也大,秦禅月一出手,就是四辆四驾马车跟着走,马车内极大,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型的厢房,有净室,有床,有脚凳,还有茶案,案上还摆着各种吃食点心,各类东西也都是粘黏在桌上的,不必担心摇晃掉,马车内铺着厚厚的金丝软地毯,或坐或靠都可以,人坐在其中舒坦的很。
这样大的马车,秦禅月一辆,柳烟黛一辆,剩下装箱子和奴仆们一辆,所有人都有地方歇着,阔绰安稳极了。
但旁的人家可就不一定了,大陈的官阶规定了人能用多大的马车,一些官阶低的人家一群人都只能挤在一辆马车上,连喝两口水都不敢,因为马车之中无法解手,他们位卑也不敢叫所有人停马车等他们,所以只能忍着。
因此,柳烟黛邀约这个小姑娘上马车歇息,这小姑娘便忙不迭去问过母亲,她的母亲转瞬间便应了,还叮嘱这小姑娘要好生与柳烟黛交往。
虽说侯府现在死了一个侯爷,虽说侯府两个公子满是颓相,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一个秦禅月顶着,也比他们这些人家体面,能离侯府近点是好事。
等柳烟黛将人拉上了马车,轮番端了果盘上来,这小姑娘也被柳烟黛的甜嘴儿腐蚀的差不多了。
小姑娘姓刘,名春雨,一滴春雨贵如油的春雨,生的白嫩,但眉眼间有些怯懦,因她就是在场唯一的那个出身六品的人家。
柳烟黛跟秦禅月看过戏、与白玉凝对过手之后,虽然没赢过,但学到了不少东西,瞧着人也聪明了点儿,都会拉着这小姑娘打探消息了,不过几句话间,便搞明白了那位“吴晚卿”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位吴晚卿方才在席上一直哭,是因为她父亲前些日子去世了。
她的父亲吴行止,就是蛊虫杀人案的第一个受害人。
“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她的母亲万夫人就想趁着热孝没过,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当续弦。”这位刘姑娘嚼着果脯,小声道:“她不愿意,非要自己找一个好的,万夫人被她磨得没办法,就带她来宴会上了,但是——”
刘姑娘想说,但是,她父亲死了,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订婚呢?
柳烟黛便知晓了。
她想,大部分女孩儿都是这样,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罢了,这吴姑娘已经这么可怜了,她就不讨厌吴姑娘了。
然后柳烟黛欢快的拉着刘姑娘吃了不少好吃的。
秦禅月疼她,知道她爱吃,将她马车上的六个抽屉都塞满了各种酸嘴甜点,还给她塞了不少话本,她与刘姑娘年龄又相仿,两个都不怎么精明的小姑娘凑在一起,玩儿的倒是挺开心。
当夜,刘姑娘与她一同睡在了马车里。
第二日正午,他们到了大别山。
大别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庄园,名叫“大别庄园”,是专门做租住生意的,用来租给来这边游玩的达官贵人们住,可以称之为是大型客栈。
这大别庄园装盖的极为奢华,分明是在山野之中,但是与长安之中的宅子都没什么区别。
本来姜夫人是提前将这庄园预定下来的,既然要过来参宴,自然要住个最体面的地方才是,总不能叫诸位夫人公子姑娘们去住山间的野庙。
但等他们到庄园之中的时候,这庄园里的掌柜的却站在庄园前不准他们进去,只低声下气的说要给他们退钱。
“我们这庄园已经被贵客包下来了。”掌柜的弓着腰,一连串的赔礼:“我们双倍赔偿您。”
姜夫人好悬没给气的背过气儿去!
她这一群贵客都到了,眼下突然说“被包下来了”,不给他们住了!这叫她颜面往哪儿搁啊!
难不成真进山里,去让这群贵客住野庙吗?
她自然不允,站在庄园前厉声呵斥,但那掌柜半步不让,两人争执间,难免引来了身后车队里的人的注意。
柳烟黛便掀开了马车帘,偷偷的往外面瞧。
外头正是午后,山野婀娜间,秀满秋山。
她才刚刚探出马车车窗往外看,恰好,便瞧见一位玄袍的高大男人骑在骏马上,慢悠悠的从车队旁走过。
柳烟黛瞧见对方的脸惊了一下,刹那间便明白了为什么那庄园掌柜的宁可赔上自己的名誉,也死活不让他们进了。
而那马上的男人似乎根本没瞧见柳烟黛,只神色冷淡的握着马缰,淡然的骑着马,一路走向庄园门口。
而在另一辆马车上,吴晚卿正从车窗间探出头,死死的盯着这个男人的背影。
这是……太子。
她朝思暮想的太子。
吴晚卿的手紧紧捂在自己的面上,怕自己发出古怪的声音来。
而在她的身后,万夫人还在碎碎念道:“这一趟宴会,你再找不到能上门提亲的,就按着我说的嫁过去,填房怎么了?你日后身份还高呢,不要总是肖想那些得不到的!抓紧眼前的才是好。”
而在窗内,吴晚卿尽力探出头,去看着太子离去的身影。
在这里遇见太子,是不是神佛也怜她不甘,替她安排了这一场命运的相逢?
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她要抓紧太子。
她要抓紧太子!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第38章 太子与臣妇
姜夫人与庄园掌柜的争吵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着那位马上的男人打马经过, 这两位都立刻没了声息,一同汗津津的噤声行礼。
姜夫人这时候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心底里无比后悔。
方才她问了半天“到底是谁来抢了她的位置”, 这个庄园掌柜一直咬死了牙关不说, 还一个劲儿叫她不要再问, 她当然不服,因为她这车队里还有个秦禅月呢,秦禅月就算是不提她那死去的夫君,她自己还有个郡主位份呢, 姜夫人便一直不认,彼此纠缠到现在。
现在好了,瞧见了是太子, 她那点“不服”立马被踩下去了,一点刺儿都不敢冒出来了。
她若早知道是太子, 定然不敢冒出来一点动静的!这天底下的东西都是太子的, 她方才到底在争个什么劲儿!
若是她这幅胡搅蛮缠的模样开罪了太子, 日后可怎么办哟!
而马上的太子听了来龙去脉, 也并没有驱赶他们,而是神色淡然的说道:“孤临时起意来此围猎, 算起来,是孤扰乱了姜夫人的行程,当尊先来后到,既如此,便将庄园剩下的房间安排给他们所住吧。”
姜夫人一叠声相谢, 并在心里头想,世人皆说太子面冷心更冷,是个无情重罚之人, 但现下瞧着并非如此。
随着太子一声令下,剩下的马车终于进了大别庄园。
大别庄园内并不像是普通客栈那样分个一层二层,十几个房间隔墙摆在一起、客人对住,而是建造成一个宅院接一个宅院,多数都是一户人家一个宅院,宅院间彼此相邻百步,其间再添加一些木景。
游廊长亭,假山林立,还有些栽种的枫木。
大别山盛产枫木,夏日间翠绿,到了秋日,便红了满座山,远远一望,丹枫刚上林,□□正浅枝,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各家各户加起来一共十二户,依次被排序到大别庄园中住下,好巧不巧,秦禅月的院子正落在太子殿下院子的旁边,两个院子相隔不过百十步,期间夹了一处竹林夹景,竹林中还有长亭高立,亭中摆了古琴,可供人奏曲怡情。
算不得近,应当也不会打扰到这位太子的雅兴。
而且,秦禅月还记挂着上一次,那位太子莫名其妙与柳烟黛说话的事,特意叮嘱柳烟黛,遇见太子绕道走。
秦禅月不想打扰这位太子,但他们这一批同去的公子们却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都是世家子,日后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都能入朝为官——就算是自己考不上春闱科举,也能有家人蒙荫得官,虽说没什么太高的职位,但日子肯定滋润。
而还是那句老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向往权势。
在大部分时候,男人比女人更崇拜强者,他们瞧见了太子,就像是一群饿极了的狗看到了一顿美味佳肴,怎么可能不上去舔呢?
当日,众人安置好马车,本打算明日出发去山里,但是一群公子等不及,几乎是忙完了一切后,立刻便打马进山了。
他们也不是想打猎,而是追着太子的马蹄往前跑,反正进山的路线就这么几条,太子在山里,他们也在山里,迟早能碰上。
若是能与太子说上几句话,说不准日后能得青眼呢?
所以一群公子当夜便进了山,后续如何便不知晓了。
反正,来大别庄园的第一夜,女眷们都是安安稳稳歇息的。
山中的夜比之坊中更加冷,瞧着不像是初秋,反而像是深秋,寒意透云绸,宝篆香浮,拥被坐听,夜深风起大别山。
一天星斗文章,暮色霭霭,夜深残月过山房,睡觉北窗凉。
待到次日辰时,天光大亮,金色晃晃,晨曦挥洒,敲醒长安梦。
——
此时此刻,山间。
鸟鸣叽叽喳喳穿透木窗,使人从困倦中醒来,山间带有一种独有的草木清新的味儿,木窗一开,便随着清风一起吹到人面上。
柳烟黛与秦禅月一道儿起身,婆媳俩穿穿戴戴,将自己拾掇的干净利索,出门儿去寻众人,准备入山间围猎。
大别庄园里处处都是人,走两步都能碰见客,昨日出去跑了半夜的公子们也回来了,几队人浩浩荡荡,都骑上了马前行,准备进山。
山间内有专门开辟出来的山路,和一片清理出来、用于扎帐篷的平地,平地距离大别庄园也不过是两刻钟的距离,一群人先骑马行过去,然后小厮丫鬟就地开始扎帐篷,其余人随着私兵进山打猎玩儿。
一群公子姑娘们便翻身上马。
秦禅月会骑马,她小时候还练过腰马合一的射弓本事呢,现下这个年岁,上马拉弓也不是难事儿,但柳烟黛不行,她弱气一些。
而马这种动物,又太有灵性,爱做故意吓人的坏事。
秦禅月就亲手养过几匹小马,有一匹枣红色的马,像是调皮的小孩,若是来了个性子怯懦,不敢上马的人,这匹坏马就会故意刨蹄子,将人吓得不敢骑。
还有一匹黑色的马很喜欢耍赖皮,经常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不跑了,骑它的若是个心慈手软的姑娘,定然下不去狠手去收拾它,只能骑在它背上急的无可奈何。
她还有一匹最坏的马,是纯白色的,会躺倒在地上装死,只有给它吃水果和胡萝卜的时候才会起来,等到人来骑它,又会立刻摔倒装死。
她养马养的多了,瞧一眼就知道那匹马不老实,它们都是顽皮的小孩,各有各的脾性,再温顺的马,脱离了马夫的鞭子,也会故意作乱。
这样多的坏马,柳烟黛一匹都骑不了,秦禅月便特意找了个私兵在前头牵着马绳,拉着柳烟黛去骑,还叮嘱她:“若是害怕,就下来,回帐子里吃烤肉去。”
柳烟黛半点都不怕,她只觉得新奇。
这身下的白马打响鼻的时候冒出来的热气都让她觉得格外喜欢,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马头身上摸来摸去。
这些马都有顺滑的马鬃,其上有些地方编织成了小辫子,用各种颜色的细绳捆着,瞧着可爱极了,柳烟黛的手一点点摸过去,偶尔还拎起来马鬃辫子抖一抖。
她从没见过马编辫子哎。
马儿一开走,她更觉得惊奇,对身下的马儿摸来摸去,喜欢的不得了。
期间,前方似是传来一点淡淡的哗然声,不知道是谁来了,似是有人在不断言谈,还有人下马。
柳烟黛抬头瞥了一眼,只瞧见了前方一片片人影、马尾重叠,山路太长,前面的人的事儿估摸着也闹不到她这头来,便继续低头玩儿马鬃辫子。
当时他们行在山间野路中,一群人骑在马背上聊天,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四周都颇为热闹,安安静静的柳烟黛就在其中显得不怎么起眼儿。
她今日脱下了繁琐轻飘的襦裙,穿了一套艳红色的骑马装,也脱掉了满头金银鲜花,只在脑后梳了一个花苞鬓,上带了一个银质莲花发簪,面上并未施粉黛,只是素颜出来,但是她这几日吃得好,气色也好,唇红齿白,像是开的正艳的花儿。
羊皮小靴裹着她的足腕,勒出饱满的腿肉弧线,骑马装的宽腰皮带紧紧地勒着她的腰,她腰线并不纤细,被宽腰皮带一紧,便露出几分丰腴的色气来,马儿一动,她就骑在马上晃,山玉丰隆,左右流波。
在最前方的人目光环顾四周,淡淡的在她身上掠了一眼后,又收回了目光。
人群便这样浩浩荡荡的继续进了山中。
——
与此同时,长安。
今日的侯府十分安静。
秦禅月与柳烟黛走了之后,侯府之中主子就只剩下一个周驰野和一个霞姨娘了。
霞姨娘自从侯爷去了之后,人安静的像是湖面底下藏着的小王八龟,八百年不冒头,生怕被人打了脑袋去,而周驰野今日也不曾闹出来什么事端,而是一大早便出门子去了。
他自从废了手之后,与之前那些一同练武的旧友们便没了什么联系,有人上门来邀约他,他也当做是瞧不见,而今日,还是他头一回主动出门。
从侯府出去,他未曾带任何人,而是孤身一人出门,骑着一匹马,出了长平坊,入了品茶坊。
品茶坊在长安中算是比较热闹的坊市,人也很多。
大陈以坊市划分,住处是一处,玩耍是一处,市集是一处,不能混淆,每日晚间准时宵禁,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了时辰去。
而因大陈人爱茶,所以长安中有一处专门用以饮茶的坊,名叫“品茶坊”,茶是文人书生、士大夫阶级才能用得起的,所以一般茶坊之间还会配上一些诗社和书斋,品茶之余,还可以四处逛逛,看看书,听听诗,而在书斋之内,还有人弹曲作乐。
一般在书斋内弹曲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卖身,只卖艺,之前白玉凝便是来这种书斋弹曲,随后才被周渊渟带回侯府的。
而今日,周驰野骑着马,一路行进品茶坊。
他晨起时,天边还是透亮的,但是骑马行进坊间时,坊间便落起了小雨。
长安的初秋常下雨,老话说得好,一场秋雨一场寒,不过片刻间,坊间行走的人便都进了茶店中躲避,路上的行人见少,最后几乎没有了。
只有雨水打在青石板砖上,汇聚成小水洼的声音。
马蹄踏过一块块青石板砖,周驰野终于找到了琴音阁。
疏雨吹动阁前檐下的灯笼,微风拂过锦袖,微凉的水汽一路盘绕在他身上,周驰野拧着眉,转身下了马。
他入琴音阁之前还有些迟疑,他不知道白玉凝给他说的“另一条路”到底是什么路,但是他转念一想,不管是什么路,都一定比他现在这个废人好。
而且,白玉凝可是他注定要相伴一生的人,她不会背弃他的,她给他的路,一定是最好的。
周驰野便带着这样的心思,提靴进了这琴音阁中。
琴音阁分上下两层,一楼是散座,最中央有一处圆台,台上有貌美女子正在弹古筝,轻扬曲调响起。
这琴音阁中空无一人,显然是被人提早清过场,也不知道是谁办事,竟这般利落。
瞧见周驰野的身影,一名小二迅速迎上来,躬身行礼间,笑吟吟道:“周二公子,二楼请。”
眼睁睁到了揭幕时分,周驰野心口便更沉了几分,连手心都渗出几分冷汗来。
他一步一步,踩着台阶,上了二楼间,由着小二领进了一间茶室。
茶室内极大,门一推开,便能瞧见茶室内的摆设。
茶室内极广,正面是一处茶案,左侧摆着屏风,右侧是演舞的圆台,而在茶案的左侧,早已坐好了一位公子。
门一推开,那位公子便含笑侧过头来,看着他道:“二公子,请坐。”
周驰野看见这公子的脸的时候,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直直的砸在他的脑袋上,砸的他头昏脑涨。
这竟然是二皇子。
身为侯府次子,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站队。
他的舅父镇南王是太子党,他的母亲秦禅月与太子有浅薄的亲戚关系,他自小就知道,他们是太子党。
在过去,他给自己的规划是到边疆,接镇南王的担子,日后变成新的镇南王,然后继续跟着太子。
他们家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太子,这是从上两辈就定下来的站队,所以他们府门的人从来都没跟二皇子有过什么交集,就算是有,也一定小心翼翼,不敢靠近半分,生怕被抓到什么小鞭子。
而现在,这位“万不可靠近”的二皇子,就坐在案后,等着他行过来。
周驰野的脑海之中刹那间过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的母亲,比如白玉凝,比如二皇子,比如二皇子背后的万贵妃,各种权势交杂之中,他听见了胸膛砰撞的声音。
周驰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跪坐在了茶案的对面,正与二皇子对面而坐。
二皇子含笑给周驰野倒了一杯茶。
热茶入杯,传来哗哗入水声,茶杯升腾出氤氲热烟,在楼下美人儿的琴音声中,他们彼此对案而坐。
周驰野的面颊都有些僵硬,唇角不自然的抿着,他那张与秦禅月有几分相似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迟疑。
他隐隐有些后悔。
对二皇子的排斥在这一刻充斥着他的胸膛间,他过去听过的训诫、读过的书都在他的耳廓嗡鸣,让他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他与二皇子从世家站队上就是互相敌对的,彼此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二皇子来找他……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能和二皇子有任何交际。
而这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二皇子终于开了口。
“本宫近日陷入了一桩难事。”二皇子那张如玉温润的面上浮现出几分无奈与倦怠,隐隐还有几分彷徨,他说:“若是这一次,本宫败了,留给本宫的,大概就是一生为囚,再难复起。”
楼下琴音透过木窗落进来,与二皇子颓然的声音混到一起来,让周驰野有过几息的恍然。
一生为囚,再难复起,在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在这侯府之中,不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囚徒吗?
虽然二皇子贵为皇子,与他地位不同,但是在某一刻,他们都被困在同样的境地之中。
而就在他恍然的这一瞬,二皇子突然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只有周二公子能帮本宫,本宫向周二公子保证,只要周二公子让本宫翻身,日后,本宫定会一手提携你,到时候,忠义侯府都是你的!”
周驰野的心口像是被放了一把野火,“腾”的烧灼而起,使他的面皮都微微涨红。
整个忠义侯府……都是他的?
他的脑海之中闪过了冷待他的母亲,闪过了欺辱他的大兄,闪过了恶语相向的嫂嫂,最后定格在了白玉凝那张含着泪的面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而在一旁的二皇子察觉到了他的欲念。
二皇子的面上浮现出些淡淡的得意。
这世上之人,总有一个渴望渴求的东西,有的人想要金钱,有的人想要权利,有的人什么都想要,只要找准一个点去击破,就能将对方拉到他的阵营里。
周驰野,是一个绝佳的棋子。
出身好,是标准的太子党,又是重臣出身,且还被白玉凝迷得神魂颠倒——
几个念头之间,二皇子又缓缓说道:“我知二公子心系侯府,一时间难以做到,但是二公子何不想想侯府之人如何待你呢?他们从不曾对二公子心软,二公子又为何要放过他们呢?老话说过,无毒不丈夫,这世间成王败寇,何须去为了旁人的目光而退缩?”
二皇子的这些话像是恶鬼的呢喃,落到耳廓中,在周驰野的心房中荡起一圈涟漪。
没错,这侯府之中的人从不曾对他有一丝心软。
母亲不曾关怀过他,硬生生耗到他的手臂溃烂,再难愈合,大兄强迫他的心上人,事后还百般诬赖,使他的心上人流落坊间,受尽委屈,父亲,就连那死去的父亲,也强行将他从外面带回来,像是关着一条狗一样关着他!更别提他的那位长嫂,竟然当面呵斥白玉凝,使白玉凝又受了罚。
那些桩桩件件的事儿就像是一棵又一棵的稻草,重重的压在他身上,将他压到了泥潭里,让他再也爬不起来,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他们这样对待他,他又为何要对他们手软呢?
而这时候,那位二皇子情真意切的道:“日后,若是本宫能登太极宝殿,定不亏待二公子。”
周驰野的心剧烈的撞动着胸膛,他听见自己声线嘶哑的问:“我……我能做什么?”
二皇子满意一笑。
“很简单——”那恶鬼的呢喃缓慢地散落在茶室之中,外头的琴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无人所知的地方,恶意生长出藤蔓,遮天蔽日的缠绕在了周驰野的身上。
而周驰野心甘情愿。
他愿意与这外人一起来坑害自己的家族。
在某些时候,自家人恨自家人,比外人恨的更凶,那些掺杂着怨怼、嫉妒的恨意比什么都吓人,外人只是基于利益在斗,一旦不符合利益,外人随时都会撤退,但是自家人不同。
他们自家人,是真切的希望自家人去死。
这些同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几房,瞧着其乐融融,但背地里,是一层有一层的怨怼和泪意。
当周驰野与二皇子密谋这些的时候,二皇子难免有些志得意满。
他高高的昂起头颅,看着周驰野的面,想,皇兄啊皇兄,你机关算尽,有没有想到周驰野这一步棋呢?
本宫的好皇兄,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二皇子并不知道,他的好皇兄现在正在大别山里,惦记着一个臣妇。
——
此时此刻,大别山。
天上的日头被云雾掩盖,山间突然又冷了些许,众人才刚走下山路,行到扎帐篷的平地上,小厮丫鬟们才摆开阵仗来搭帐篷、公子姑娘们还没来得及进山呢,便来了一场秋雨。
这场秋雨来的突然,叫众人都来不及躲避,平地上面的帐篷还需要半个时辰才能扎好,且突然下了雨,这些丫鬟和小厮们还要立刻拉上油布,免得帐篷被淋湿,他们忙碌的时间突然被拉长,怕是雨不停,他们也打不上围猎。
一群人无法,只能由经验丰富的私兵带着娇贵的夫人姑娘和公子们先到附近的山洞之中去避雨。
否则,在这山间受一场冷雨,定是要烧上几日的,这风寒若是重了能要了人的命去,山间庄园也没有什么好药,若是给身子留下病根可不值当。
附近的山洞极多,有些山洞是天然的,期间还有互通,还有一些山洞是后来被人人工挖掘出来的,前前后后一共十几个山洞,所以众人们也能休憩的下。
据说原先这里的山民便是直接在山洞中居住的,靠打猎为生,后来有了田地耕种,这山洞便渐渐废弃了,但是偶尔也有猎户前来打猎的时候居住,所以算不得多荒芜,这里面还存有一些火把,可以直接点燃照明,也可以用来取暖。
这山洞中,只有夫人公子与姑娘们可以歇息,所有私兵都守在外面,但是有些山洞大,有些山洞小,一些人进去了,另一些人进不去,只能去下一个山洞,而有些山洞还是互通的,便难免有男女同山洞的情况发生。
眼下环境艰苦,便也没什么人说什么“逾礼”,反正都是在众目睽睽眼皮子底下,也不怕生出来什么乱事对名声有碍。
本来,柳烟黛是打算跟婆母一道儿去同一个山洞中坐着的,但是进山洞前一脚,刘春雨拉着她去了另一个山洞中。
“我近日正在相看人家。”进这个山洞时,刘春雨的声量都被压到了极低,带着几分羞怯道:“娘亲允我自己去瞧瞧。”
柳烟黛便知晓了,刘春雨这是想去瞧一瞧自己喜欢的郎君,若是想问问郎君喜不喜欢她,可以“无意间”丢个手帕,等着人捡来还之。
总之,得主动过去瞧一瞧,只是一个人过去难免心慌,能拉上一个更好。
柳烟黛身份高,又是已经婚嫁的女子,拉着她最安全,不必担心旁人说闲话,更不必担心旁人瞧上柳烟黛而瞧不上她。
别瞧着这些女儿家平日里羞涩,但到了相看的时候,都得主动大胆些,否则,如何能争来个好姻缘?
大陈女子若是和离,那是会被轻看的,因此,嫁人一定要嫁好人家,否则日后几十年都要受委屈。
柳烟黛就是受过后宅之“争宠”一事的,对此深以为然,不是所有人家都能有一个好婆母,好夫君的,因此她并未推诿,直率的应了,便与刘春雨去了一处山洞中。
此山洞还算宽敞,高一丈长宽两丈左右,期间已经或站或坐了四位公子,三位姑娘,柳烟黛与刘春雨一进来,众人都看过来。
柳烟黛素日里来是腼腆的,一碰到这种众人目光齐聚的场面便想躲一躲,但刘春雨比她更腼腆,比她躲得更快。
俩人是后来的,总不能谁都不开口,柳烟黛想,她都嫁人了,应该比刘春雨更能应付场面才对,便硬着头皮上前和这几位公子姑娘们招呼。
旁的姑娘和公子则跟着行礼。
说话间,几位公子便燃起了火堆,山洞内便暖了一些,也有些灵醒的丫鬟们送来了软垫,叫姑娘们坐下。
一群人坐下后,话匣子便打开了,眼下疏雨过群山,瞧一瞧外面朦胧的雨,谈一谈诗词歌赋,便都熟悉了些。
柳烟黛也知晓刘春雨喜欢的是哪家公子——一个户部右侍郎家的庶子,眼下十七,正是婚配时,姓林。
柳烟黛便也忍不住多瞧了这林公子两眼。
林公子生的好,青葱挺拔,眉目俊朗,再一瞧刘春雨,也是小家碧玉,两人看着还挺般配的。
柳烟黛这头正瞧着,突然觉得四周人一静,她身侧的刘春雨也快速站起身来,还拉了她一把,她也跟着匆忙站起来,一侧头,便瞧见山洞门口正行进来个高大人影。
他们在山洞间,内里昏暗,来者自洞外明亮处而来,他们抬眼过去,便能看到一高大身影正从山洞外进来。
他身上穿一身玄袍,其上绣着金龙祥云纹路,一行动起来,其上的金龙祥云纹路便跟着来回的晃动,金光熠熠。
洞外的光线模糊了他的轮廓,叫人看不清他的眉眼,但是众人瞧见了这衣裳,自然知道是谁来了。
只有太子能穿这身衣裳。
他们都知道太子与他们一同在这山中,但没人知道太子具体在哪,更没想到,太子会与他们同在一个山洞内避雨。
洞内的众人心思各异,都忙不迭的起身行礼,而太子却并不曾多看他们,只淡淡颔首后,到了山洞内,寻了一处石头坐下,神色平和道:“坐。”
其余人也不敢发声,慢慢谢礼后坐下。
坐在最主位的太子没什么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这歇一歇,他没动静,山洞内一时也没旁人言语,只有火堆燃烧的声音。
这种寂静使人坐立难安,但是太子似乎很习惯这种寂静,也很习惯一群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说不出话的样子。
众人坐下不过片刻,外头便有丫鬟送热茶来,说是旁边山洞里的一位姑娘恰好带了茶具,所以煮了几杯热茶,第一个送来了这个山洞里。
这一举动难免有些谄媚,但是谄媚也是应当的,谁让这里坐的人是太子呢?
别说是热茶了,就算是太子现在要吃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汤,也得立刻起锅烧油给太子弄上一些来啊。
茶到了后,首位得送给太子。
太子拿了,其余人才能拿。
太子本不欲用,但眼角眉梢瞥见了柳烟黛。
柳烟黛是整个山洞里面,从头到尾都没看他的人,她的注意力就不在他身上,而是在那杯茶。
柳烟黛这一日入山早渴了,皮囊里的水又是凉的,不好喝,所以眼巴巴的睁着眼瞧着这杯茶,片刻后,等太子拿了,她才忙不迭拿了一杯饮着喝。
她喝茶的时候细致,粉嫩嫩的唇瓣一抿,亮晶晶的小舌一探过茶盏,便抿了几口热茶。
茶烫,但入口正好,一线暖意顺着喉管向下滑,落到唇齿间,一片温意。
柳烟黛舒服的眯起眼睛。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捧着茶慢悠悠的坐着,觉得太子来了也挺好的,起码旁人为了敬奉太子,要第一个把茶送到这头来。
几杯茶水下肚,便有人大着胆子和太子搭话,太子神色淡淡的应着,瞧着也不排斥。
旁的人更激动,一连串的讲话。
太子端坐在原地,目光凝在手中杯盏上,却并不喝,看起来是在看杯盏,但他眼角余光却一直落在柳烟黛的身上。
她一口口茶水抿着喝,恍然未觉。
太子没有侧面,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近来似乎又丰腴了些,脸蛋圆圆的,唇红齿白,腰上——这么紧的粗皮带……
太子微微拧眉。
都怀了身子,为何还要戴这样的皮带?或者说……怀了身子,应当老老实实留在府中,怎的还跑出来玩儿了?
这思绪只乱了一瞬,又被太子狠狠压下去。
他不当想这些,一个怀了身子的女人,他不屑去要。
烦躁之意在胸口蔓延,太子一抬头,将杯盏中茶水饮尽。
他今日来此,也只是来打围猎而已,与这个女人毫无关系。
“雨停了。”太子语气冷淡的打断他们的谈话,随后起身便往外走。
其余人抬眸看山洞外,并且赶忙跟着太子一道儿往外走。
太子往外走,他们就也得跟着往外走。
山洞外的雨确实停了,午后的阳光重新挂在云端中,淡淡的金辉挥洒间,山间多了几分雨后潮湿的丰沛水汽,雨散天晴后,微风吹在面上颇为舒坦。
方才的雨水已经融消,似是润在了天地间,转瞬间就瞧不见了,只有还润湿着的衣角告知他们,方才这里确实下了一场雨。
太子行出此间后,头也不回的骑马走了,些许公子赶忙跟上,其中包括刘春雨瞧上的那一位林公子。
没有人不想跟太子挂上关系,机不可失,不能错过!
林公子跟上了,一旁的刘春雨也赶紧跟上。
“林公子——”她大着胆子,低声跟柳烟黛说:“我一会儿抛个手绢试试。”
柳烟黛当即点头:“抛!我陪你一道儿去。”
俩小姑娘当即跟上。
她俩跟上了,旁的姑娘便也大着胆子跟上,一时之间,这个队伍变得乌央乌央的,好似是一群人跟着太子出来围猎了似得。
太子骑马,其余人便也跟着骑上马,在附近的山林之间穿行。
左右都是近林,树上也有画标识,他们也不怕丢,彼此作伴往前追着。
太子现在瞧了柳烟黛就烦心,自己也说不出来是怎么个烦法,反正就是烦,所以有意甩下他们,打马跑得飞快。
他跑得飞快,林公子很快就跟不上了,林公子跟不上,刘春雨便也停了,柳烟黛也随之站在了一旁。
他们仨站定之后,刘春雨与林公子寒暄时,柳烟黛还瞧见那位吴姑娘打马而过,刮起了一阵风,“呼”的一下冲进了树林里。
马蹄阵阵间,柳烟黛听刘春雨小声说:“就是她方才送了茶水呢。”
第39章 主动当爹
马蹄阵阵, 风声掠耳。
吴晚卿死命纵马去追太子时,知道会有很多人看她、猜测她是想讨好太子,也知道自己定然在被旁人讨论, 毕竟鲜少有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去煮茶送给太子。
当然, 所有人都想讨好太子, 但是她的讨好和殷勤都太明显,吃相也太难看,甚至都不曾避开周遭的人,难免被这些人讥诮。
有些事儿, 谁都做,但是背地里做的人,就是会嘲笑明面上做的人。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人嘲笑讥诮, 说她想攀高枝,爱慕虚荣之类的,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父亲死后, 他们吴家就没人能撑起来了, 她下面虽然有个弟弟, 但弟弟不过七岁,还是个幼童。
一旦没了父亲这个顶梁柱, 他们吴家会迅速没落,就算是有万贵妃撑着也没有用。
母亲只能想办法将她高嫁,用联姻来撑住他们吴家的辉煌。
她生来学琴棋书画,练君子骑射,下了苦功夫熬掌家算账的本事, 她样样拔尖,拿出去谁家婆母不满意,那家公子不喜欢?
吴家让她学了这么多东西, 在关键时刻,总要能用得上吧?
这个“用得上”,就是高嫁去。
既然是高嫁,那就一定要吃些委屈。
母亲给她选的人是个四十有五的鳏夫,没了正妻,但是家里一堆小妾,嫡子比她年纪还大三岁,下面的一些庶子庶女还等着婚配,她一嫁过去,除了要被一个老男人睡,还要给一大家人操持。
虽然有了身份,但是日子也注定不快活。
她不愿意要这样的高嫁。
而且,她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太子。
她从小就喜欢太子,一直喜欢到现在,这么多日日夜夜,她都无法忘怀掉这个人,比起来高嫁给旁人,她更愿意嫁给太子。
但她知道,太子不会娶她。
母亲和父亲早就与她说过,他们阵营不同,就算是太子与她两厢情悦,吴父和吴母也不会同意的,谁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政敌呢?当然——万贵妃其实是同意的。
不过万贵妃的同意不是希望他们俩过得好,而是希望通过吴晚卿让太子过得不好。
万贵妃一直想给太子塞女人,塞污点,若是能利用自己的娘家孩子做点事儿,把太子拉下马,万贵妃自然十分愿意。
这也是太子一直对她避之不及的缘由。
若是她父亲没死,若是她还有个好出身,还有别的路可走,那她日后也能找个旁的丈夫,那她也会渐渐抑制住对太子的爱意,转而去替旁人相夫教子。
但她没有别的路了,她要被嫁给一个老鳏夫了!
四十有五的男人,府里还有一众妻妾,身子早都被掏空了,谁知道他还行不行?保不齐她嫁过去了,这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只能兢兢业业的养着别人的孩子!而且,那些孩子都很大了,再小的也都晓事了,都知道自己生身母亲是谁,谁能真的恭顺孝敬她?
她如何能愿意呢?
所以她要给自己拼一把。
哪怕是用一些卑劣的手段,但只要攀附上太子就够了,她当然知道她的身份做不了太子妃,但只是个妾也好。
给太子做妾,身份也足够高,以后不管是二皇兄上位,还是太子上位,都够保得住他们吴家辉煌不断了,最起码不会被清算。
当然……太子并不会多宠爱她,她知道的,太子肯定会怀疑这一次的事情,但是只要太子没有证据,她就能咬着牙硬坚持下去。
她相信,凭借她水滴石穿的功夫,太子就算是再不喜欢她,也不会杀了她,而且,今日过后……她还能生下个孩儿。
只要有了这个孩儿,她是一定能进东宫的门的。
马匹踏过山路,摇晃的树枝刮过她的袖袍,寒风吹透衣裳,吴晚卿的眼眸一直死死的盯着最前方的太子的马。
她不能停。
前头的太子一直不降马速,身后的人渐渐都被甩掉,只有那么几个人一直能仗着马术跟上,其中女人只有一个吴晚卿。
眼前是飞速掠后的树木,重重叠叠的枫叶红,树林中还有刚下过雨的潮湿泥土的腥气,山路曲折,前方又不知何处,太子瞧着四周的山景,慢慢放了马速。
他这趟出来心思乱糟糟的,自己都分不清现在想要什么,想要做的事不能做,他不能接受自己去赡养别人的孩子,但是又放不下,人被左右拉扯,胸膛间像是塞了一块巨石,堵得浑身通气不畅,看什么都不顺眼,偏生又不能发火,就这么沉甸甸的压着。
他真是——
太子放马乱走、拧眉思虑时,四周已经没什么人了,偶见白兔行过,太子一箭射过去,正中白兔。
十分轻松,让太子都提不起劲儿来,一腔恼怒无处发泄,只在胸腔里欲燃愈烈。
林子里本不该有这么多矫兔,只是公子们要来打猎,下面的小厮不敢让公子们打了个手空,所以往林子里塞了很多兔子,小鹿之类的东西。
这些动物都被提前用了麻醉沸,谁一箭射过去都能射死,所以太子觉得没趣。
他心底里一直烧着一团火,不知为何,眼下越演越烈,从他的身子上烧起来,让他整个人的骨缝里都窜起来一股奇怪的酥痒之意。
这种感觉来的凶猛,让人浑身都不很压抑,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骨肉中钻出来一样,莫名的有些头晕脑胀。
他这时候并未意识到是中了旁人的招数,只当他是想女人想昏头了——这段时日来,他每每想到柳烟黛都是气的心胸郁结,没见到人的时候生气,见了人之后还是生气,堵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太子好箭!”这时候,有人自身后出声。
之前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一群人大部分都没跟上太子,也怕在丛林中走失,所以速度都放慢了些,这时候,四周不过寥寥五人。
四个世家世子,一个吴晚卿。
她父从军,早些年还在南疆打过仗,她小的时候还在南疆生活过一段时间,不仅会骑马,她还会做一点毒药,她自幼弓马娴熟,幼时还练过剑,身上有不少寻常姑娘没有的东西,这也是她敢跟来的底气。
当时山林中风吹树叶动,飒飒声填满耳廓,太子心神不宁,听见身后声音,太子回过身去一看,正看见其余几个世家子骑在马上行过来。
几个世家子下马捡猎物,唯有吴晚卿没动。
当时四周枫叶正红,吴晚卿骑在一匹黑马上,穿着一身纯白色的骑马装,向太子抿唇,轻柔一笑后,道:“太子好骑射,这么肥的兔子,不若我们就地生火,烤些兔肉来吃?”
太子冷眼扫过她,声线寒凉道:“不必。”
说话间,太子转动马头,往回折返。
显然,他不愿意与这群人再说话,这群人的讨好在他眼里也是麻烦。
其余的公子们都隐约察觉到了太子这略显浮躁的脾气——他们与太子都不相熟,只听说太子性子一向沉稳冷肃,不知今日为何如此暴躁?是谁招惹了太子?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自然不敢跟过去,只提着那只死兔子面面相觑。
这群人之中唯一敢跟上去的是吴晚卿。
她巴不得其他人不敢跟呢,这林子里只剩下他们俩才是最好的。
——
山间山脚下常见一些山路,但是越往深处走,山路便越崎岖,到最后,野草会覆盖道路,人就像是行在山中一样,前方是遮天蔽日的枫木,后方是分辨不清的来路,人在山间,像是要迷失自己。
太子骑在马上,初初时还没有发现什么,但是马骑得越久,他觉得头脑越混沌,人似是难自控。
他的手掌探进袖口,吞吃了一颗随身携带的解毒丸。
这一颗解毒丸是宫内御医调配的,寻常之毒都能解掉,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中的毒。
这一日间,他并未——
辛辣的药劲儿顺着身体游走,冲到脑海间时带来了一阵清明,使太子突兀的想起了今日他饮过的那一杯茶水。
丫鬟端送过来时,他按着习惯,拿了左首第一杯。
只这一盏有毒,还是所有都有毒?是谁给他下的药?
二皇子吗?
不可能,二皇子当知道他手中有解毒药,再见血封喉的毒,也要不了他的命。
一个个问题随着他的脑海清明涌上头颅,他正想要伸手拿出胸膛间的哨箭,引金吾卫过来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太子警惕回身。
这一回身,他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
“太子哥哥——”风去来,树枝晃,吴晚卿那张面越靠越近。
太子捏着手中哨箭,并未直接放出。
他的亲兵都在附近不远处,随时都能过来支援,但现在站在林子里的不是他猜测的什么刺客,而是吴晚卿。
吴晚卿一身雪白骑马装,见太子伫立,她迫不及待的打马上前两步,低声唤道:“太子哥哥——你,你这是怎么了?”
太子本以为解毒丸吞下了之后,身子便无碍了,故而仗着那几丝清明,也敢耐着性子与她周旋:“你来此做什么?”
太子此刻已经隐隐猜测是吴晚卿给他下了药,方才在山洞里,他心思混乱,也不曾去问一问是谁,才酿下大错,眼下便提起了几分谨慎,佯装不知,只套她的话。
吴晚卿慢慢的从马上翻身走下来,缓缓靠近太子。
她走过来,白靴踩踏过厚厚的枫树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她走到太子的马前,抬头看向太子的时候,语句之中有些哽咽。
“太子哥哥,我父亲去世了。”吴晚卿这一句话,让太子微微顿了顿。
他当然知道吴晚卿父亲去世了,甚至,这就是他一手筹划的。
他要做戏杀人,自然要挑跟自己对立的人去杀,吴晚卿的父亲吴行止是死保二皇子的党羽,他也是废了不少功夫才将其杀掉,后并顺利嫁祸给南蛊蛊师的——缉蛊卫到现在只找蛊,所以才摸不清方向,他们真正该找的,是人。
人知蛊恐怖,蛊知人心毒,在某些时候,人,比几条虫子更可怕。
太子思及那些事,看着吴晚卿的目光更冷。
他想,是吴晚卿知道了他父亲死掉的真相,所以过来想要杀他泄愤了吗?
那幸好他刚才不曾叫亲兵来,这件事,他最好自己亲手处理掉,顺带再逼问她是从何而知。
她一个不曾入朝堂的女眷,不应当知道这些,难不成是他那里出了疏漏吗?
站在那儿的姑娘瞧着泪眼朦胧,声线哽咽,但在面对吴晚卿凄凉可怜的模样时,太子没有半点怜惜和手软。
就如同二皇子陷害镇南王,想让镇南王死在南疆一样,他对吴行止也是一样的心狠,坐到他这个位置上,很难因为一个女人去收手,更何况是他完全不爱的女人。
太子的手缓缓落到腰侧。
他佩戴了一柄重刀,近身搏斗四个男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吴晚卿。
而下一瞬,他就听见吴晚卿哽咽着道:“太子哥哥,你娶了我吧,算可怜我,给我一个活下去的路吧。”
太子捏着刀的手一顿,诧异抬眸。
他定定的瞧着吴晚卿的脸,似是想从吴晚卿的这两句话和她的神态中瞧出来她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不管太子怎么瞧,那张脸上横竖就几个字:没脑子。
“孤——娶你?”太子拧着眉重复着这几个字,心想,吴行止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女儿,能被气的爬出来把她带下去。
“对,太子哥哥娶我。”看见太子似乎拧着眉在思索,并没有直接拒绝,吴晚卿上前几步,讨好的向太子挤出了一个笑,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太子殿下,殿下知道,我一直,一直都——”
吴晚卿沉醉在自己的思绪里,昂着头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太子。
她并不懂。
有些东西,如果当你端端正正的站着,努力绽放出自己的光彩时都无法求到,那你跪下痛哭流涕一定更加无法求到。
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到一个更加落魄的、被人看不起的境地。
而她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太子瞧不起,反而还隐隐有一股笃定。
她幼时就见过太子,后来又常去万贵妃的宫里,万贵妃之前也想过把她塞给太子,所以让她知道了很多太子的习惯。
太子拿东西,会拿左边第一个。
她正是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敢赌这么大。
而她下的也不是普通的毒,而是蛊。
大陈临近南疆,所以各种稀奇古怪的蛊都常见,大陈面上虽然一直都在禁止下蛊,若是抓到满门抄斩,但是背地里是怎么都禁止不了的。
有钱有权的人想要长寿,后宅的主母小妾想要生儿子,练武的武夫想要变得更强,大夫想要两手绝活儿,有仇的人家希望对家暴毙,就连卖吃食的都想要自己的吃食红火,独一份的好吃,而蛊虫这种东西又无孔不入,那行那业都能钻进去来两下,谁的愿望都能稀奇古怪的实现,谁能禁止的了呢?
有欲望就有人下蛊,有人下蛊就有人来买账,就连那秦家军,都是吃了蛊后,才变成战无不胜的秦家军的,秦家军尚且如此,旁人又怎么能不眼红呢?
也正是因为屡禁不止,大陈才专门开辟出来一个缉蛊卫来。
吴晚卿手里这只蛊是从南疆那头流传过来的,当初她母亲生了她之后一直生不出来男孩儿,一时情急,就用了这种蛊——这蛊是要女人养的,但用的时候,却是要通过杯盏里的水,种在男人身上。
男人一用,便会如同发情的野兽一样找女人,只要与这种状态下的男人交合过的女人一定会怀孕,生下来的也一定是健康的男胎,甚至还会比寻常人的男胎更健康。
这蛊价值千金,是当初她母亲无意间救了一位女蛊师,后那位女蛊师赠送给她母亲的,女蛊师一共赠她母亲两个,她母亲自己只舍得用一个,另一个留给了她,让她日后嫁到了夫家去,能一举得男。
现下,这个蛊,被她给了太子。
这是蛊,不是毒,太子吃什么解毒药都没用,只是换来短暂的清明而已。
迟早,太子还是要失去理智。
当吴晚卿走到太子身前三步时,太子的眼前突然一阵发昏,他险些直接摔下马去!
吴晚卿伸手就想去扶住太子。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太子猛地抽出腰间的刀,用力砸向吴晚卿。
他是想一刀将这个人砍了的,可是手上的力气突然消失,人变得不受控,一刀竟然无法砍过去,而是虚软的砸了下去。
这刀重,纵然不是砍,只是撞砸而下,依旧可伤人。
吴晚卿本料定太子不行了,所以才敢靠近,但是谁能想到太子依旧能还手,一反手间被刀锋所伤,惊的“啊”的一声惨叫便向下倒,而就在这这时候,太子一马镫踹在了马上。
那马儿嘶鸣一声,当场在林间胡乱串行,伏着天地昏昏难以清醒的太子,不知去了何处。
——
“刘姑娘可听见有马蹄音传来?”另一处密林之中,林公子与刘春雨面面而立,两人正在红着面讲话。
刘春雨手里抓着一个手帕,琢磨着什么时候将手里的手帕丢下去,语调都有些发僵:“没、我,我没听见。”
林公子歪着头,似乎想听一听,但是目光却总是不经意的划过刘春雨手里的手帕,故而心思混乱,也不曾往外面去听。
兴许……是他自己听错了吧?
他们俩的不远处,柳烟黛正在一处枫树前站着。
站着就算了,她还要不断发出“哎呀这枫树可真枫树啊”之类的感叹,然后一点点挪远,尽量给这两人挪出来一个安静的地方。
最起码让他们俩完成“你丢手绢我来捡”这么一个过程啊!
柳烟黛踩着山路,渐渐挪到了一处没什么人在的枫叶林间,她偶尔探头望过去,便瞧见刘春雨和林公子都走远了。
因为这两人想要私会,为了避免被人瞧见,所以方才他们三个人都是哪儿偏僻往哪儿走,现下四周都没人。
柳烟黛又走远了些后,这两人瞧不见影子后,这天地间似是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胆怯,却也只是与人相处胆怯,到了丛林里反倒自在,不怕什么天黑、虫子之类的东西,且,她在山里待久了,自然有一套分辨方向的法子,也不怕自己迷路,只慢悠悠的数着时辰。
他们是辰时就进山的,后来落了一场雨,再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一群人进山中后磨蹭到现在,已经是申时了。
柳烟黛随意薅着一颗枫树的树叶,拽下来,心说夹在书页里,日后会变成很干很干的树叶,然后能保留很久。
她打算在枫树叶上写一写今天发生的事。
和婆母出来玩儿,遇到了新朋友,新朋友在试图找一个喜欢的公子,看样子快找到了。
她想,要是那位林公子不愿意的话,肯定不会闷着头跟他们往这种偏僻的地方钻的。
柳烟黛现在已经聪明很多啦,秦禅月耐着性子教导她,让她渐渐明白了许多埋藏在水下的“看不见的规则”,她现在都学会跟刘春雨套话了,瞧瞧,多聪明!
她捏着手里面的树叶,想,等很久很久以后,婆母变老了,刘春雨与林公子成婚了,她再翻出来这张枫叶,来回味一下多年以前的今天,一定是个很好的日子。
柳烟黛将树叶高高举过头顶,瞧着阳光穿透树枝落到枫叶上,又落到她的眉眼间,她将这枫叶收起,难免又想到刘春雨与林公子。
他们俩瞧着是两情相悦的,真好。
她当初嫁人的时候,其实根本没这个自己选的条件,大陈女子都要嫁人,不嫁人会被人议论,皇帝女儿都得嫁人呢,更何况叔父与她不是亲生父女,不能将她留在府门中很久,叔父也不曾成婚,给她挑选夫婿真是一件很难的事,也不能在秦家军里找。
秦家军里男人确实很多,但是一个个都不能生育,亦或者早就在很早成了家,十五六岁就生了孩子,然后才吃的蛊药,进的秦家军,所以他们既不能生,有的还有了孩子。
用南蛮子骂他们的话来讲,他们是不能生孩子的阉狗,所以只能往外嫁。
旁人叔父不放心,便将她给了婆母,她嫁过来,最开始的时候也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有过盼望,只是后来见了周渊渟,这一颗心便歇了。
她都嫁人了,现在也没有回头路了,只能想,没人喜欢,亦或者不曾喜欢过旁人,也许也是好的。
最起码,不必担心被人伤害。
只是在瞧见旁人甜滋滋的时候,她难免觉得心里发酸。
柳烟黛掰着手里的枫叶,想,要不然……
以后她也找个男宠来试试呢?
男宠这种东西,她现在可以随便养来消遣,她知道不会有人来管她,婆母不会,周渊渟不能。
她这段时间跟着婆母学了很多东西,渐渐也明白了很多道理,有些人一直被伤害,是因为她没有地位,而她现在有地位了,就不会再有人能来伤害她。
就像是以前,周渊渟不重视她,她没有地位,她就不能指责白玉凝,而现在,婆母重视她,她有地位,她就可以去斥责白玉凝。
地位是个很笼统的概念,听起来好像只是短短几句话,但是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知道地位有多重要。
换句话说,她在侯府里,变成了以前的周渊渟了。
以前周渊渟怎么对她,她就有权利怎么对别人,她成了“上位者”了。
上位者不需要怕伤害,因为没人可以伤害她。
她这段时间旁观了周海每次去伺候婆母,婆母瞧着,确实日益顺心舒畅,她虽然没试过,但是听说那周海在床榻间很有一番本事,说是婆母都赏了周海一个管事来做,想来,周海是有点东西的。
想起来男女那些事儿,柳烟黛就一阵面红心跳。
她其实也看过一些话本子啦,女儿家出嫁前都要看的,但是感觉都是纸上谈兵。
她听说,那玩意儿能让人体会到世间极乐,她也是个女人,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尝一尝吧?
她决定啦,等她肚子里的酱牛肉被生下来之后,她就也去偷偷找来一个男宠玩。
婆母送给她的人,剩下还有七个呢!
柳烟黛这样一想,心情便好了许多,她随手摘下来三片枫树叶,正叠放在胸口间,便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很慢,像是随意游走过来的,她一回头,便瞧见一辆枣红色高头大马慢悠悠的走过来,马的鬃毛编成一条条小辫儿,随着马的跑动而弹动,在马背上,还趴伏着一个玄色衣袍的人。
这不是——
柳烟黛下意识靠近了两步。
马儿正走到她面前,似乎要经过她。
马儿离她太近,响鼻声飘在她的四周,熟悉的白雾喷在她的耳侧,柳烟黛抬着脑袋往上看,马上的人突然间掉下来,惊的柳烟黛“啊”的一声叫,被这一座人肉大山硬生生压着砸到在了地上!
好重!
柳烟黛惊得短促的惊叫一声,下意识抬腿去蹬,伸手去抓挠,但她的两只手瞬间被抓抬到头顶,腿间被人用膝盖硬生生顶开,她震惊的去看,正看见一张锋芒冷锐的面悬在她的面前,一双眼赤红的看着她,呢喃着她的名字。
竟然是太子!
“柳——”嘶哑暗沉的声音紧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急促的呼吸落到她的耳侧。
“烟黛。”
同时,那只手顺着头顶往下滑,撕扯她的衣襟,似是隐忍了许久一般,重重重重的搓。
柳烟黛惊得冒出尖叫:“太子,太子!”
太子这是怎么了?
她抬腿想踢他,却根本踢不动,这人似是已经意识模糊了,一切都犹如在梦中一般,见她挣扎,竟是抱着她来求。
“别踢孤。”他用冷硬的下颌蹭着她,呼吸急促的求着她:“让孤亲一亲。”
他像是沙漠中干渴了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急迫的想要钻进去,想要张开口,大口大口的舔吞吸吮这蜜水,被放大无数倍的欲念冲破了他的自尊与高傲,让他变成了一只被训化奴役的狗,或者说,情欲一旦冲上脑,男人就只会用另一个脑子思考,只要人抬起足尖晃一晃,他就会甩着尾巴过来舔。
方才捡起来的三片枫叶从衣间飞出、落地,白玉羔羊摇晃,撞碎,他意识朦胧的抱着她,在她短促的惊呼声中,说出了一直被他痛斥的渴望。
“孤——孤养你的孩子。”
第40章 好宝宝
彼时, 已近戌时。
初秋之时,天色黑的更早些,落日远远坠掩在半山腰后, 暮色四合间, 渐渐瞧不见了赤光, 云浓星淡,一沉月色天如水。
山间还残存着氤氲的水汽,枫叶飒飒摇晃间,有雨露挂在叶片上, 随着叶片的摇晃,轻轻从叶脉上滑落坠下。
这一滴从天而降的雨露正落到柳烟黛的面上,带来些许凉意。
但柳烟黛已经顾不上了。
她骑跨其上高昂着脸, 发鬓早已松散,人像是要被烧着了, 面色潮红, 眼角眉梢一片潮湿湿, 分不清是泪是汗, 那一滴水落上去,顺着她的面颊往下落, 划过纤细脖颈,落到丰润玉山,最后汇聚在饱满腰腹,消失不见,一阵风刮过, 飒飒叶片声响中,混着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角落里似乎有矫兔急躁的奔跳而过, “啪啪啪”的踩在地面上,又随着风声消散。
彼时天色已暗,树林中瞧不见一个人影,直到风停之后,柳烟黛才获得片刻歇息的时间,但她也不能逃开,一只臂膀硬生生的勒抱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身下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绸缎衣裳,身侧是发烫的火炉一般的身子,她整个人都被箍着,颤着腿,大口大口的喘息,大脑空白的看着头顶上的天。
树枝将灰沉沉的天空分割成一块块的、不规则的形状,其中点缀繁星,银月挥洒浅浅光芒,将树木染上几分辉光,似是银河流月。
她身旁的人已经昏过去了,只是在昏迷之时,还死死的抓着她的腰。
柳烟黛贴着火炉,脑海中一片茫然。
之前……这些事发生的都太快了,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太子从马上跌落,像是失去了神志,混沌的说着什么“养孩子”的话,压在她身上一句一句的哄着她,说出来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什么“好宝宝”,“真听话”,一声叠一声的落入了她的耳廓,她一抬起头,就能看见他迷恋她的双眼。
那样滚烫,像是要把她吞进去,嚼进肚子里。
柳烟黛这时候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太子的神色太奇怪了,像是酒醉之后,又像是……被人下了东西。
是谁呢?
柳烟黛的念头只恍惚了一瞬,就被太子的手捏碎了。
他的手很大,手骨很硬,掌心都是握刀磨出来的老茧,在寂冷的秋里,像是一团火,握着柳烟黛的手臂的时候,能轻而易举的钳制住她,等柳烟黛回过神来时,他正张口咬她,像是咬,又像是吮,在某一刻,她恍惚间听见他说:“你的孩子,以后也会这样吗?”
她有别人的孩子,她的身上有别人的气息,这使太子嫉恨,周渊渟那个废物东西,怎么还不死呢?不死就算了,怎么还非要留下一个孩子呢?
柳烟黛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抬脚去踢他,他被踢了一下,却不动,只低头一声声的哄她:“好宝宝,不要动。”
他心里恨得都快滴血了,但说话还是那样轻柔,将天底下的好话都说尽了,那些甜蜜的言语像是不要钱一样落下来,要将柳烟黛的骨头都泡软,但他动起手来半点不留情,他话软手硬,人皮下面藏着一头饿极了的狼,而柳烟黛又偏偏是个耳根子软的,总是混沌沌的,被他骗着,掉进圈套里。
他说亲一亲,好宝宝,说不要动,说很快,什么都说过了,看起来好像是在求她,让她有一种“可以选择”的自由,但其实并没有,藏在蜜水外衣下面的,是一颗贪婪无尽的人心。
就算是没有今日,没有这碗茶水,日后也会有别的,他是一匹恶狼,之前没吃她,只是因为不够饿,等他饿极了,他还是要来吃她的。
而柳烟黛是一团流淌的水,没有棱角,也没有保护自己的武器,只能被他折叠出任何形状,柳烟黛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咬上他的肩膀,呜咽着用手指抓他的衣袍。
他会温柔的抓住她的手,但并不会停。
等到一切结束,柳烟黛脱力的瞧着天色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太子只有一件事没骗她。
她艰难地动了动腰肢,心想,好像就是两刻钟,真的很快。
以前周海伺候她婆母的时候,据说起码两个时辰起呢。
再一回首,柳烟黛瞧见太子已经昏过去了。
他的面部酡红,人似发了高热,有点疯癫,昏迷中时也总隐隐抽动两下,像是在梦中与人搏斗。
柳烟黛看着他,后背都窜起一阵凉意。
要命了,太子被人下了药,然后她睡了太子!
她这算不算玷污了太子?太子还尚未娶妻,她不会是拿了太子的初夜吧?
柳烟黛恍惚间,突然听见不远处密林中有人踉跄着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