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坦露

    入了秋,夜间的风渐渐凉了下来,将树上的叶子吹得稀稀落落地往地上掉,夏日扰人的蝉鸣早已不再,夜间只能听见树叶的婆娑之声。

    被这夜风一吹,早晨起来黛玉又咳嗽几声,这让端着热水进来的雪雁听了个正着,忧心忡忡:“姑娘,换季最易染病,我叫小厮去城里请个大夫,给您开几帖预防的汤药如何?”

    黛玉拿着帕子洗干净脸上的胰子,摇着头没有答应:“先不急。”

    “姑娘,这事且等不得。”在这初秋的天里,雪雁急得额头上全是汗珠,心急地劝着。

    黛玉连忙笑着安抚:“我和你打个赌,今日之内太医必定会上门。”

    雪雁一拍脑门,气鼓鼓地说道:“是我着急忘了,五阿哥比谁都关心您的身子,肯定早就安排好了,谁和您打这个赌。”

    雪雁是陪着黛玉长大的贴身丫鬟,黛玉并非苛责的主子,这些年对雪雁很是照顾,雪雁在乳母的调.教下,行事已经颇有章法,但心性依然天真浪漫。

    “好雪雁,我不该逗你。”黛玉从妆匣中抽出一根鎏金簪子出来,插到雪雁头上,笑着说道:“这是外头刚送来的簪子,我瞧着这簪金手艺不错,便留了下来,正好与你今儿个的衣裳相配。”

    雪雁反手摸着头上的簪子,想气也气不气来,她跺着脚:“姑娘您就逗我吧。”

    说完,雪雁端起水盆,一溜跑出去,将盆中残水泼到那一株西府海棠下。

    正在这时,院子外传来舞文的声音:“雪雁姐姐,张太医到了,五阿哥让我过来问一下,林姑娘方不方便见。”

    雪雁连忙走到院门旁,让小丫鬟将舞文请到旁边的茶房喝茶,随即迈着小碎步,进了黛玉的屋子:“姑娘,可让您说准了,五阿哥打发人过来,说太医已经到了。”

    黛玉低头笑着,令雪雁拿来见客的大衣裳换上。

    林府前头,随着胤祺年岁增大,他住着的院子也扩了好几次,好在林府现在正经主子少,还有地儿让他扩,等再过几年,可能整个林府都不够胤祺住的,好在过几年他到了开府的岁数,宫中将准备新的府邸。

    此时胤祺正在书房里,陪着太医喝茶:“张太医,我知你爱茶,你尝尝我这茶滋味如何。”

    这张太医是新近征召进太医院的太医,说也奇怪,自张太医入了太医院后,许多后妃积年的疾病都好转起来,这让张太医声名鹊起,平日里只负责高位妃嫔的脉案,从不私下给人看诊,下值之后除了宫中宣召,更是找不到人影,任是什么高官显宦,都请不动他。

    就连胤祺,也只能去找宜妃,让宜妃给太医院下旨,正经当值时候来林府看诊。

    这张大夫是个古怪性子,不爱金银,也不慕权贵,只一点,他就好那一口茶,曾经有过奔波千里,就为了喝上江南新茶的事情。

    “好茶。”张太医喝过数不清的茶,从顶级的名茶到山野的茶叶梗,他自诩已经喝遍了世间所有茶,却从未喝过杯中茶的滋味,那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已经将张太医的魂都勾走,等喝了一口,更是目眩神迷,只觉此茶只该天上有。

    “这是今年武夷山新送来的大红袍,拢共就那一斤,皇玛嬷给我送了一两,我也不爱喝茶,你喝了才不算辱没。”胤祺笑着说到。

    大红袍!张太医一惊,作为爱茶之人,他尽知这茶的珍贵,在武夷山上总共就那么几株茶树,每年摘下的茶叶全部进贡给皇家,寻常人连这茶是什么样子都不可能见到,没想到沾五阿哥的福,他还有喝上这茶的一天。

    张太医捧着杯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抿了一口,感受到茶汤的美妙,拱手承诺:“承蒙五阿哥看得起在下,日后您府上有事,使人去我那儿招呼一声,只要我不当值,我随时赶过来。”

    张太医他犟,但他不蠢,他与五阿哥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喝上这用金子都买不到的茶,不过就是图他医术罢了,甚至这就是摆在台面上,实打实的阳谋,谁让他不争气,就止不住对那口茶的爱好,也只能被拿捏,破了从不私下接诊的规矩。

    达成目的的胤祺,笑兮兮地让丫鬟又冲泡了一轮茶送来,就着茶点,张太医品得心满意足。

    茶过三巡,得了舞文的话,胤祺这才领着张太医往黛玉的院子走去。

    黛玉已经收拾妥当,正在起居室等着,隔着丝绸帕子,张太医将手指搭在黛玉手腕上,摸着下颌的胡须,仔细诊断起来。

    雪雁在一旁候着,随时回答太医关于黛玉日常起居的问题,张太医听了,皱着眉头,又换了只手诊脉,斟酌许久,总算将手收回。

    “太医,”黛玉还记着胤祺答应过她的,等太医看过,身子没问题便可以去江南,格外期盼地看着张太医:“我自觉这些日子身子好了很多,也没怎么犯过病。”

    “五阿哥,林姑娘,”张太医醉心医术,对于其他事情并不关心,对太医院说话只说八分准,遇事先开太平方的作风嗤之以鼻,他摸了这好半天的脉,对于黛玉身子情况,已经是了然于心:“姑娘胎中不足,生来体弱,幸得这些年来精心调养,依我看,已经补足了大半,不过比寻常人弱上一些,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病。”

    黛玉悄然笑了:“我都说了,我没什么事儿,以后可不要那么担心,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的。”

    胤祺舒了口气,笑着说道:“天地良心,你想做的事儿哪个我没有依你。”

    “上次我想学骑马,父亲便不许。”黛玉拧着眉,撇撇嘴说道:“每日只让我养着养着,我瞧着好好的人都要养出毛病来。”

    这却是前些日子,蒙古送了一批好马入京,才等康熙看过,皇太后便吩咐人选了匹宝马,给胤祺送来,黛玉闻讯瞧去,只见那马眼蕴精光,毛发顺滑,跑得极快不说,性子还格外温顺。

    黛玉一瞧便喜爱上了,想要试试骑在马背上的滋味,奈何这话刚提出,还不等胤祺说什么,陪着过来的林如海大惊失色,以黛玉身子弱为由,连忙阻止,这事就成了黛玉的执念,时不时地说上几句。

    胤祺轻车熟路地便要劝解,就听见张太医在一旁说着:“林姑娘说得极是。”

    满屋子的人瞬间将头转向张太医。

    张太医捋着宝贝胡须,笑着说道:“还请贵人知晓,如林姑娘这般情况,一味躺着反倒不好,我摸着她的脉息,却也无什么大事,反倒每日里走走动动对身子更好,我瞧着骑马倒是个好法子,只要不那么激烈地奔驰,比吃多少补药都要有效。”

    黛玉欢喜不已:“五阿哥,听见太医说的了么,我不是只能坐在旁边,看你们骑马。”

    胤祺若有所思,他也知道,一味养着不动,绝非好事,只不过以前黛玉底子太弱,动辄生病,不敢冒险罢了,既然张太医诊过后,觉着黛玉已补了上来,那也不必再拘着,可以给黛玉请个马术师傅,慢慢教着,也能满足黛玉的心愿。

    “听你的,过会儿我就将马术师傅给你送来。”胤祺笑着应了,黛玉眼神亮晶晶地,颇有一番跃跃欲试之感。

    张太医见这对小儿女说得旁若无人,想着这儿已没他事情,黛玉的身子连养身的汤药都用不上,将脉枕往药箱里一收,便向胤祺告辞离开,胤祺亲自将张太医送到院子门口,又吩咐舞文给他包上今年的龙井,这龙井茶亦是贡品,虽不似大红袍那么稀少,也足以称为上品。

    张太医受宠若惊地行过礼,揣着手,慢悠悠地往外踱着步。

    胤祺顺势吩咐:“皇玛嬷前些日子送来的那匹马,我瞧着林姑娘很喜欢,问问驯没驯好,再找个身手好的女师傅,都给林姑娘送过去。”

    弄墨暗暗咋舌,这马的品相,说是千里马也不为过,就这么给了内宅女子,真是可惜。

    只不过弄墨的惋惜,无人在意,胤祺摇着扇子,又去了黛玉院子。

    黛玉轻盈地跑了出来,汗珠点点,却并未失了半分颜色:“五阿哥,我吩咐她们收拾去江南的东西了。”

    “别急,大阿哥还未成亲,钦天监算的日子就在这两天了,这是皇阿玛第一个成亲的儿子,到底得等着大阿哥婚事完成,才能启程南巡呢。”胤祺微微笑着,将黛玉着急的心安抚下来。

    黛玉也知她的心急,只不过她太思念梦中的家乡,不提还不觉着,现如今知晓回去的日子指日可待,心情急迫起来。

    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宫中朝中上上下下都在为了大阿哥的婚事忙碌,大阿哥居长却非太子,又在宫中成亲,事事都无先例,从礼部到钦天监,为了婚事的礼仪,已经在朝堂上辩了一次又一次。

    就连林如海,作为翰林,都被点名了好几次,让他和康熙讲古礼。

    暂时无人顾得上南巡一事,黛玉深知并非她催促可成,纵使心头焦急,却也耐着性子等待,好在胤祺将那蒙古骏马和女师傅送了过来,又说服了林如海,许了黛玉学马一事,黛玉兴冲冲地跑去学马,每日除了打理家事,都要在马场中消耗大半时光,等着宫中南巡的旨意。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南巡并未有消息传来,反而发生了另一件事。

    这日,胤祺应了大阿哥的约,不在家中。

    随着年岁的增大,大阿哥和三阿哥偶尔也能出宫,这一日正好是休沐,大阿哥惦记着他正在修葺的府邸,和惠妃说过后,便领着下人出了宫,等出了神武门,想着五阿哥在宫外住的年份长,对宫外事物比较熟悉,连忙派人将胤祺请去,让胤祺陪着他在京中游玩。

    黛玉骑马正在兴头上,听了胤祺派人来传的话,她叮嘱着舞文和弄墨好生照顾好胤祺,别让他在外头喝多酒,伤了身子,随后又翻身坐上了马背,轻扯缰绳,慢慢地走着。

    马儿绕着不大的地儿转了一圈又一圈,秋天的日头不似夏日那么暴烈,久了依旧觉着热腾腾的,黛玉脸被晒红,汗水顺着头发流下,黛玉喘着气,手上使劲,将马勒住,踩着马镫跳了下来。

    “姑娘骑地越来越稳了。”女师傅递上浸湿的帕子,细细与黛玉分说着改进地方。

    黛玉亦侧耳,仔细听着,时不时露出恍然大悟神情。

    正在这个时候,雪雁气呼呼地走了进来,见着黛玉已经下了马,她忘了要说的话,连忙将准备好的茶水递上去。

    黛玉喝口茶:“外头有什么事?”

    雪雁的性子,黛玉最是知道,虽说娇憨未退,但最是忠心,若非有事找她,绝不会自己离开躲懒。

    被黛玉一问,怒气重又浮现在雪雁脸上,她气鼓鼓地:“姑娘,宫中送了人过来。”

    胤祺作为皇太后最宠爱的孙子,宫中时不时的会有赏赐送来,至于人,更是每年没有停过,唯恐胤祺在宫外受了委屈。

    黛玉点点头:“宫中来的人不能慢待,可将她们安置好了?”

    宫中送来伺候的人多了,林府也形成了惯例,好生送去胤祺的院子便也罢了,雪雁做这事已经是驾轻就熟,黛玉对她很是放心,不过是例行问一句罢了。

    “姑娘”没成想雪雁却支支吾吾,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黛玉细细的眉头蹙起,仔细思索起来。

    “姑娘,”雪雁一闭眼:“宫中说今儿个送来的两个格格,是为了让五阿哥通晓人事的。”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雪雁又是羞赧又是不忿,说完这话,脸胀得通红。

    黛玉闻言,愣了一瞬,手中拿着的杯子轻轻抖着,杯壁与杯盖相撞,发出细微声音。

    很快,黛玉便收敛了心神,勉强笑着:“这俩格格的身份特殊,更不是我们能管的,吩咐下去,务必要客客气气的,现在五阿哥不在,等五阿哥回来了,我和他说了这事,再看该如何处置。”

    雪雁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走了。

    黛玉怔怔地瞧着雪雁的背影,好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按下心头酸涩滋味,往院子中走去。

    等胤祺与大阿哥喝完酒后,再回到林家,只觉得林家的丫鬟对他的态度都格外奇怪,倒不是说不敬,不过那眼神着都隐隐泛着指责。

    这让胤祺纳闷不已,心中不断琢磨着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外头跑一天,出了一身的汗,又染了满身的酒气,胤祺抬脚回了院子,守在家中的舞文早已将洗澡水准备好,待胤祺冲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裳,舞文用柔软的帕子包着胤祺乌黑的头发,觑着神色,将宫中给他送来两个通人事的宫女一事与胤祺说了。

    胤祺一听,只觉得头大如斗,莫说他已经有心仪之人,就算没有,他也没有放纵的打算。

    “谁将这两人留下的?”胤祺揉着头,冷着声音问道。

    “主子,是林姑娘使人送过来的。”舞文低低答着。

    胤祺的头更疼了,黛玉打理林家事物,这等事情自然会经她手,真是脏了她的耳朵。

    “让人去问问,林姑娘歇了没?”胤祺扯过舞文手中的帕子,急匆匆地将头上的水汽擦干,又拿簪子随意挽了个发髻:“算了,我过去吧,宫中的命令林姑娘也无法阻止,还不知这一天她难过成什么模样,这个时辰必然没有歇下。”

    果然,正如胤祺所料,当他急急忙忙赶到黛玉院子门口时,里头灯火通明,丫鬟们垂手站着,鸦雀无声。

    见着胤祺,丫鬟们连眼珠子也不动,谁也不想去给他通传。

    胤祺使了个眼色,舞文扯着嗓子嚷嚷起来:“主子爷,我都说林姑娘休息了,您明儿个再来,别扰了林姑娘清净。”

    这声音恨不得让满林府的人都听见,就连树上停着的鸟,都被惊地扑腾着翅膀,迅速高飞,只留下颤颤巍巍的树枝。

    这下黛玉想装不知道都不能,她恼怒地将香囊摔进针线篓子里,冷着脸,三两步走出了房间,与胤祺面对面站着,冷笑不已:“还未对五阿哥说恭喜,那两个嫂子我给您送去了院子里。”

    胤祺苦笑着,将丫鬟们都挥退,很快院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琉璃角灯在屋檐下发着光,为胤祺与黛玉的发丝镀上金黄,瞧着黛玉红肿的眼,胤祺带着恼意地说道:“我对妹妹的心,你难道还不知晓,又何必说这种话来刺我。”

    第82章 表白

    黛玉扭过头,以帕遮面,不愿让胤祺瞧见她红肿的眼睛,咬着牙说道:“五阿哥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有什么心思又与我何干,宫中都将人送了过来,有些话五阿哥却没必要说了,免得伤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

    胤祺一听,心头一跳,黛玉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话已说到如此地步,黛玉明显便是吃了心。

    “妹妹,这并非我的意思。”胤祺盯着黛玉,着急说着:“那俩人是我额娘做主送来的。”

    刚瞧着那俩格格,胤祺便将她们招来仔细问了话,知晓这是宜妃觉着他到了该通人事的年龄,禀明了皇太后之后,将这俩格格送了过来。

    胤祺揉着额头,苦笑不已,尽管他否认了与薛宝钗的关系,但也提醒了宜妃这事。

    满族人成婚都早,宫中那几个年岁大些的阿哥,虽说还没开府,甚至也没大婚,但是身边伺候的人可不少,早就试过男女之事,只不过胤祺一直住在宫中,宜妃眼皮子底下又有胤禟和胤禌需要操心,之前一直没想到给他赐人的事情。

    皇太后没有儿子,也没操心过这种事,只一心礼佛,同样想不起来给胤祺赐人。

    等到胤祺与宜妃说到此次选秀,宜妃才恍然,这个自出身就被她送走的儿子,也到了需要人伺候的年纪了,更何况胤祺住在宫外,身旁服侍的人更是由皇太后亲自指派,宜妃想管也鞭长莫及,万一被哪个丫鬟勾得不知节制,坏了身子,这事才叫糟糕。

    想到这,宜妃立时出了一身冷汗,赶忙令人取来册子,仔仔细细挑了两个老实宫女,带去给皇太后掌过眼,得了皇太后同意后,直接将她们送去林府。

    让黛玉心神恍惚,也打了胤祺个措手不及。

    但其中的前因后果,此时的黛玉并不知道,她深吸口气,平复着起伏的胸膛:“五阿哥,娘娘的好意,您就领了罢,又何必平白与我多费口舌。”

    胤祺却直直地盯着黛玉,从怀中掏出特意找最好的玉雕师雕成的玉佩,低声说道:“妹妹,这玉佩送你。”

    黛玉手中突然被塞入一块玉佩,只见这玉洁白无暇,触之温润,仔细望去,雕刻着云纹鸾鸟。

    鸾鸟,这是王妃吉服上的图案,非亲王妃、皇子妃不能用,胤祺的心思,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黛玉如同被火烧了般,连忙将手缩回,将玉佩递给胤祺,红着脸说道:“五阿哥快将这玉佩收好,这般贵重东西,若被我摔了,我可找不到同样的赔你。”

    胤祺低低笑出声来:“妹妹,若丢了,你赔我个木瓜就行。”

    这话一出,黛玉连耳垂都红得滴血。

    木瓜,产自两广一带,每年随着贡船会送些入京,对普通人而言,算是珍贵的东西,但对于胤祺,他想要木瓜,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早上说了想吃,午间皇太后和宜妃,便会遣人将木瓜送来,摆在他的桌上。

    胤祺不缺这口吃,他对黛玉说的木瓜,自有其他意思。

    年幼之时,黛玉曾写过一幅字赠给胤祺,是诗经之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幅字,至今仍然被胤祺仔细地收好,时不时赏玩一番,每年找人好生保养,至今除了墨色稍褪,其余一切未变。

    彼时小儿女天真浪漫,带了如今,却多了旁的心思。

    黛玉羞得脖颈都红了,她将玉佩小心收到怀里,强撑着一口气说道:“我才不会弄丢。”

    胤祺笑得如春风拂过,大地回春,秋天的萧瑟瞬间离去,只有融融泄泄地明媚春光。

    “我回去歇着了,你也早点歇着。”黛玉低声叮嘱,随即便要往屋子里走去。

    “且慢,”胤祺与黛玉心意相通,怎么愿意让黛玉就这么回去,他将扇骨一下一下的瞧着在手心,笑得戏谑:“我还没说为何我额娘要给我送人,妹妹你不听了?”

    黛玉被胤祺这番话说道心如鹿撞,早就忘了那格格的事情,没想到胤祺偏又在这时提起此事,如同一桶冰水,让她热得发烫的脸迅速降温,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冷哼一声:“你最好能说清楚。”

    胤祺被黛玉哼地心都酥了:“此事却是因妹妹你而起。”

    黛玉没想到居然被胤祺倒打一耙,她扭头便往屋子走去:“你这是说的什么笑话,就欺负我笨嘴拙舌不会说话,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胤祺连忙追上去:“妹妹,是我说错话了,这其中缘由,听我细细说来。”

    黛玉在榻上坐下,捂着胸口:“您到是说说,这事如何又与我扯上了关系。”

    胤祺遂将他看见黛玉随手放在桌上的信,见着了宝钗的请求,在和宜妃请安时,顺便提了一嘴的事情。

    “所以,”胤祺嘴角勾起,一摊手:“额娘应了薛宝钗的请求,因着我提到了选秀,特意挑了人送来的。”

    胤祺此时正是将长大未长大的年岁,隐约可见少年人的青涩,这一笑一摊手,无奈而温柔,却将身上的青涩之感洗去。

    黛玉愣住,终于愿意回头望着胤祺,她诧异地说道:“薛家姑娘到底还是贪心了,我并未打算让你帮她求情。”

    黛玉是个通透人,薛宝钗的盘算,她从信中一览无余。

    薛家祖上出过一个紫薇舍人,但那已经不知道是哪辈子的黄历了,现如今的薛家,只不过是个皇商之家,当家理事的薛父还早早去世,只留下不顶用的浪荡儿子薛蟠,只会被人哄着吃喝玩乐,再这么下去,薛家的百年基业,迟早将败个精光。

    薛父活着的时候,没有给薛宝钗订下得力的姻亲,现如今薛蟠这个模样,薛宝钗想要嫁个好人家,不过是痴人说梦,更何况,薛宝钗心里还有最隐秘的害怕,唯恐薛蟠什么时候喝酒喝上头了,将她许给那些酒肉朋友。

    诚然,薛蟠对薛宝钗很好,冷香丸那么复杂的方子,说收集便去收集,绝无二话,薛宝钗不怀疑薛蟠对她的爱护之心,但她对薛蟠的看人的眼光实在不敢相信,万一哪天薛蟠头脑一热,觉着谁特别好,直接将薛宝钗许出去,那薛宝钗真是欲哭无泪。

    兄长蠢笨,母亲软弱,薛宝钗少不得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她是有青云志的人,选秀女入宫是她为自己筹谋的一条出路,只想着借宫中东风,走出一条青云道。

    在得了黛玉的指点,从贾府搬出去后,薛宝钗如愿以偿的成了公主伴读,这让她欣喜若狂,只觉得美好未来就在前方,薛家请了好几拨客人,薛蟠更是大宴宾客,他在外头胡混的那些朋友们,都晓得了薛蟠的宝贝妹妹选上了公主伴读。

    这让薛宝钗都没控制住喜悦,连走路都飘飘然,这份欣喜,直到见到黛玉的信,得知很有可能会陪着去蒙古,才重重沉下。

    纵然黛玉在信中写了,尚未入宫便未成定局,还能将她名字划去,薛宝钗也不愿,她孤注一掷想着,不成功便成仁,她绝不退缩。

    只不过,薛宝钗在家中也见过父兄的小妾,深知那些妾的地位,即使是陪着主母嫁过来的贴身丫鬟,等成了姨娘,一个赛一个的如履薄冰,若是赶着主子不是个慈和的,远的不说,只说荣国府中琏二奶奶,她那凤哥儿表姐的陪嫁,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平儿一人,平儿伺候贾琏夫妇,又是如何小心翼翼。

    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平儿,甚至连平儿都不如,薛宝钗厚着脸皮给黛玉写了不愿当媵妾的想法,求着黛玉为她周全。

    薛宝钗的野心,她的困境,黛玉看得明白,却只叹口气,没有为她求上宫中的想法,黛玉与宫中并无什么情分,若要帮薛宝钗,必然只能求胤祺,但是凭什么呢,人与人相处的情分都是有数的,凭什么为了薛宝钗消耗她和胤祺之间的情分。

    黛玉没想到的是,那封信被胤祺看见了,她偶尔流露出来的怅然也也被胤祺看见了,不声不响地去宫中,将薛宝钗所求的事情办成了。

    黛玉既是感动于胤祺的一份心,又是心疼他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求宜妃,她又气又急地追问:“宜妃娘娘有没有说你?薛家姑娘既然选了这条路,会遇见什么就该做好准备,她那封信我本没打算搭理的。”

    胤祺忙将雪雁新泡好的茶端起,递到黛玉手中,让她喝口茶平心静气,等黛玉缓过这阵劲,胤祺才勾着嘴角:“薛家那姑娘心思有点多,野心也大得很,只不过皇家不是那么好待的。她到底是闺阁中女子,又如何能知晓宫中事。我记着她是个心冷的,对丫鬟很不在意。”

    胤祺还记得,在薛蟠调戏那个卖花女子之时,薛家上下都没将苦主放在眼中,很是目中无人。

    顿了顿,胤祺接着说道“但入了皇家,说得好听是伴读,实质上就是服侍大公主的,能不能讨到大公主欢心,陪到大公主出嫁那年都不好说,我不过是顺手帮个忙,之后如何,还得看她的造化。”

    别看大公主只不过是康熙从弟弟常宁府中抱养过来的女孩儿,但在大公主之前,宫中未有一个阿哥、公主养住,不知夭折了多少,等大公主入了宫,说也奇怪,大阿哥、太子、二公主、三公主,一个个的活了下来,这让康熙对大公主宠爱不已,甚至比对亲身女儿也要宠爱,养大了大公主的脾气,在她身边伺候,不是个轻松事。

    听完胤祺的这番话,黛玉叹了口气:“这也是她选择的路,各人有各人缘法,说不得她入了宫,反而能一展鸿鹄之志。”

    第83章 大阿哥成亲

    宫中送来的那两个格格,胤祺索性将她们送回了家中,在宫中当宫女并非什么好差事,按着规矩,他们入了宫,得等到三十岁才能放出来,这俩人已经被送给了胤祺,日后绝不可能被康熙宠幸,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失去了,还不如给个恩典,让她们各自回家,也算是行善积德。

    黛玉得知此事后,拿出针线,在那个做了小半年的香囊上,又缝了几针。

    就这样林府中的日子恢复了曾经的平静,秋风起,寒意重,过了寒露后,连呼出的气都哈成了白色,终于到了大阿哥成亲的日子。

    大阿哥的府邸已经在修葺,但康熙并未下旨给他爵位,更是没有允许他出宫开府,因此他的婚事是在紫禁城中完成。

    这些年下来,林如海依旧深得康熙恩宠,经常将他召至南书房讲学,官职亦随之升了两级,若是贾敏还在,也给她挣出了个诰命夫人,该她入宫庆贺。

    但林如海母亲、妻子早逝,就连说得上话的姨娘都没有,家中事物全靠黛玉管着,但她到底未出阁,没个长辈领着,连出门交际都不成,更别说入宫庆贺了。

    因此,这一日是胤祺独自入宫参加他那大哥的典礼。

    天还黑着,胤祺便被弄墨唤醒,他闭着眼,问明时辰后,连忙掀开被子,骤然吹入的冷风将他激得打了个哆嗦,将困乏赶走。

    这个时候,胤祺就不得不感谢皇太后的坚持,他没和其他阿哥一道念书,日日卯时入申时出,铁打的人都熬不住,要知道,睡眠不够,是会长不高的。

    等入了宫,胤祺见了他的那些兄弟后,这个感慨就更深了。

    无他,不过是胤祺个头比起三阿哥,都差不了多少,至于只比他大一岁的四阿哥胤禛,瞧着甚至比他还矮了半个头。

    都说了熬夜没有好下场,胤祺暗自庆幸着,决定之后每日再多喝牛乳,让自己长得更高。

    胤祺古怪的视线让胤祉和胤禛只觉着背后一凉,他们两人凭着直觉望去,只见那个住在宫外,与他们交情寥寥的五弟,正在盯着他们。

    胤祉一愣,随即恍然,胤祺从小在宫外长大,对于这满屋子的兄弟许是不适应,作为屋子中最大的,他必须要照顾好这个弟弟,若是能让皇太后赞一两句,他额娘在后宫也脸上有光。

    是的,这满屋子的阿哥格格中,大阿哥胤褆作为新郎,自是不在,而太子,身为副君,更没有来这么早的理,等时辰差不多了,来席上喝杯水酒,大阿哥都得感恩戴德。

    “五弟,你久居宫外,我们兄弟也没如何亲香过,难得机会,今儿个哥哥陪你喝个痛快。”胤祉搂着胤祺,大力拍着他的肩。

    “三哥,”胤祺不动声色地挪开,他笑着指着满屋子的小阿哥:“可别在他们面前提酒,一个个的年纪不大,听到酒眼都要亮了。”

    被胤祺提到的阿哥们连忙将悄悄打量的的视线收回。

    康熙不愧是历史上都有名的帝王,就连子嗣方面都不甘落后,虽然胤祺不知道康熙到底有几个好儿女,但从这乌泱泱坐满了一屋子的人来看,绝非少数。

    胤祺幼时出宫,平日里请安也只往宁寿宫和翊坤宫而去,这屋子里的许多兄弟,胤祺也不过是在年节大典上见过,话也没多上几句,年岁大的几个兄弟还好,年幼的兄弟,有几个他甚至都没见过,除了胤禟和胤禌,那些小阿哥们,他都对不上人。

    “有什么不能提的,一会儿让他们乳母拿个小碗,喂给他们,也让他们尝尝味。”胤祉手一挥,豪爽的说道,赢得满屋子的欢呼声。

    正在这时,前头小太监前来传话,太子到了。

    胤祉连忙领着满屋子弟弟往外走去,迎接太子。

    胤祺悄悄落了一步,他望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才是上小学的年纪,暗道一声作孽,随即一手一个,将胤禟和胤禌拉住,在他们疑惑地目光中,肃着脸说道:“你们年岁还小,酒最伤肠胃,谁也不许喝酒。”

    胤禌乖乖地点头,胤禟虽也应了,但他眼珠子一直咕噜咕噜地转个不停,一看就是在盘算着什么。

    胤祺脸色更冷,他瞧着跟着胤禟和胤禌的乳母:“都将阿哥盯好了,不许阿哥们碰酒,若谁不听,直接来找我。”

    乳母急忙点头,许是胤祺气势日盛,胤禟都被唬住,歇了那份心思,嘟囔句知道了便扯着胤禌向八阿哥胤禩跑去,和胤禩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胤礻我也将头凑了过来,胤禩无奈地温和笑着。

    站在前头的胤禛,听见窸窸窣窣地动静,回头瞪了胤禟一眼,都是他将八弟带坏,与胤禩同住在景仁宫的胤禛,已经将胤禩纳入了他的羽翼,见着胤禛的眼神,胤禩赶忙住了嘴,扯着胤禟的袖子,示意他停下。

    胤禟撇了撇嘴,到底不敢作乱,停了抱怨之言。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太子已经到了。

    大阿哥的新房设在南五所,在第一进的院子里,太子一来,所有人纷纷行礼,就连身为新郎的大阿哥,都穿着喜服跑了出来。

    太子倨傲地点了点头,扭头示意,太监将有一人高的火红珊瑚抬了上来,太子笑着说道:“大哥成婚,是大喜事,这事我送给你的贺礼。”

    珊瑚这东西,大阿哥见得多了,但品相如此之好,如此之高的,他只在前些日子广东送来的贡品中瞧见,大阿哥所住的地儿,正因为成亲重新布置,他一眼便瞧上了那个珊瑚,琢磨着如何求康熙赐给他,然而讨要了两次,康熙也没给,没想到今儿个却被太子当成新婚贺礼送了过来。

    “大哥,底下人不会办事,瞧着这珊瑚好,拿去了毓庆宫,我后来才知晓,原来大哥也想要这个珊瑚,今儿个特特给您送来,庆你大婚之喜。”太子轻言细语地说着,如果不看着他眼中闪过的恶意,这真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好画面。

    太子就是恨,他出身即封太子,又由康熙亲手抚养长大,地位最是尊荣,若说还有什么不完美,却是他只是嫡子,却并非长子,他兄弟众多,最恨的就是比他大上两岁的胤褆,更别提年纪越大,胤褆越不安分,不仅被皇阿玛允了等成亲后便能去朝堂上议事,明珠还借着胤褆的名义,搅风搅雨,给索额图添了不少麻烦。

    大阿哥更是愤怒,太子的这番行为,在他看来就是羞辱,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太子弃之如敝履,不过是借此向他展示,他们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

    大阿哥气地眼睛都红了,却又碍于太子的身份,只能将这份暴怒忍住,死死地握着拳头,直喘粗气。

    胤祉将手中附庸风雅的扇子反反复复地欣赏,只怕连花瓣中有几个蕊都数清楚了,胤禛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至于更小的那些阿哥,胤禩直直地盯着珊瑚,好似正为那绚丽的神色目眩神迷,胤禟、胤礻我傻乎乎地打量着,年岁更小的胤祥和胤祯,早已在乳母怀中入睡,吐起了小泡泡。

    起风了,胤祺暗暗叹了口气,康熙朝后期九子夺嫡的局面,现在就已经初现雏形。

    但这又与胤祺何干,在他刚出生,送入宁寿宫的那一瞬间,他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就已经没了,与入关前蒙古女人占据后宫一片天不同,康熙朝后宫蒙古妃子少,位份低,更没有流着蒙古血统的阿哥出身,胤祺被送给皇太后养,便是康熙与蒙古诸部的默契,作为天生便得到蒙古诸部支持的胤祺,按着着康熙对蒙古的忌惮与依赖,未来一个亲王跑不了,但其他事情,譬如继承大统,却绝不会考虑他。

    正好,胤祺也不乐意和他们斗成乌眼鸡模样,这正好方便了他吃瓜看戏。

    南五所的气氛愈发紧绷,太子久未等到大阿哥的谢恩,只觉着这大阿哥愈发猖狂,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脸色逐渐阴沉。

    “新娘子到。”正当太子忍无可忍,正要发作的时候,前头传来太监尖锐的声音,大阿哥一抹脸,从牙关挤出一句:“谢太子恩典。”

    随后急忙往外头走去。

    宫中行止坐卧都有规矩,平日里静地如一潭死水,这一日大阿哥娶亲,康熙特特下了旨意,可以不顾那些规矩热闹上一日。

    唢呐声喜气洋洋,划破了紫禁城上空的天,也吹散了屋子里这凝重的气氛。

    院子中重又热闹起来,等到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戴着红盖头,含羞带怯地从轿子中走出,胤禟和胤礻我两个傻小子被这热闹惊呆了,连连发出赞叹声,这让胤祉笑着逗弄:“小九与小十也想娶媳妇了。”

    胤禟和胤礻我哇哇地叫,大阿哥听着他们闹腾,也缓和了神色,笑着牵住伊尔根觉罗氏的手,正欲扶着她往乾清宫去,向康熙行礼全了礼节,却听见外头宫道里传来的禁鞭的声音。

    这代表着康熙到了。

    大阿哥瞬间咧嘴笑了,而太子的脸色已经犹如墨色,按着规矩,卑不动尊,该是大阿哥领着他新娶的福晋去乾清宫请安才是,没想到康熙居然如此重视,亲自来了南五所。

    到底是第一个儿子成亲的大事,康熙在乾清宫里听着梁九功不断回禀,终究没有坐住,亲自赶了过来,亲眼见证大儿子的人生大事。

    太子在见着康熙的时候,已经将情绪调整过来,他笑着迎上去:“皇阿玛来得正是时候。”

    康熙笑着拍了怕太子的手,余光瞧见那株珊瑚,笑得更是满意,赞许地看着太子,连连夸赞:“你们兄弟能相互扶持,这就再好不过了。”

    其他的阿哥们都如同鹌鹑般,再也不敢闹腾,听着礼官的唱和,观看着大阿哥行完了礼节。

    等送走了康熙,大阿哥喜气洋洋地招呼着他们这些弟弟们喝酒吃肉,全然瞧不出早些时候的憋屈,如若不是那碎成一地的珊瑚,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幽光,这事好像就没发生过。

    第84章 祭祖

    大阿哥成亲之后,天越来越冷,某天晚上初雪悄然而下,宣告着冬日的来临,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去南方的运河上出现细碎的浮冰,已经没法再行船了,更何况,过不了多久便要进入腊月,入关之后,爱新觉罗家的祖先牌位亦随着摆入了太庙,冬至和除夕之日,按着习俗,康熙都得率文武百官以及太子去太庙祭祖,早便提及的南巡,只能往后推了一年。

    但这一年的冬至,与往年有着不同。

    许是大阿哥成亲了,让康熙觉着他已经成人,可以当差,早朝的时候下了旨意,令胤褆与太子一道,随着他去祭祖,也让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瞧瞧后继有人。

    终于得了康熙松口,能够入朝听政的太子胤礽,听着康熙的话,暗地里简直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他独自站在康熙下首,只觉着乾清宫中朱红柱子上绘这的龙好似都活了一般,张牙舞爪的朝他扑来,高高的乾清宫,好像突然变矮了,直压得胤礽站不直身子。

    胤礽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紧紧握成拳头,只庆幸这一日非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并不是文武百官齐齐到场,没有那么多人目睹他的狼狈。

    “皇阿玛,”胤礽深知帝王的命令既已说出,想要让他再收回旨意绝不可能,朝令夕改是大忌,但也不能眼看着也胤褆那么得意,他被当成储君培养了这么些年,也不是个草包,他略一思索,压下眼中的不忿,笑着和康熙进言:“儿臣久居毓庆宫,与兄弟们见得少,前些日子借着大哥成亲的机会,才与弟弟们亲近几分,我瞧着胤祉、胤禛和胤祺都长大了,谈吐上也似模似样的,难得的祭祀,不若将他们几个也叫上,一道告慰先祖。”

    这些年来,康熙孩子越来越多,早已不是早些年一孩难求的局面,太子幼年丧母,又是国之储君,是康熙的继承人,康熙在他身上投了数不尽的注意力,大阿哥是他第一个站住的孩子,也有一份舐犊情深,其他人他的关心有限,等太子提了,他才想起来,他的另几个儿子,也长大了。

    “太子友爱兄弟,朕心甚慰。”康熙笑着应了太子的请求,在朝臣一片对太子的夸赞中,散了早朝,只留下大阿哥既喜又怒地瞪着太子的背影。

    这,便是胤祺在外面还一片漆黑,就连月亮都隐入云层的时候,顶着凌晨的风,哆嗦着从马车上下来,恭敬站在太庙门口的原因。

    冬日夜里的风,如刀割面,胤祺叹着气,在礼官的指引下,随着康熙的动作往下拜去,身后同样是乌泱泱一片的爱新觉罗宗室。

    感受着腰上源源不断地热意,胤祺不由感叹,还是黛玉有先见之明。

    收到宫中旨意后,胤祺迅速找人去宫中打探了一下情况,不得不说有皇太后和宜妃作依仗,胤祺对宫中事情的了解比某些住在宫中的阿哥都清楚,更何况康熙有心宣扬太子与诸位阿哥的兄友弟恭,恨不得主动将此事告诉所有人,胤祺不费吹灰之力便明了前因后果。

    弄墨回禀的时候,胤祺正与黛玉拿着笔,在画着消寒图,用墨线勾勒出出九九八十一瓣梅花,从冬至,每日一笔,等这幅画全部填满,春天已至。

    听了弄墨的回话,胤祺的手一抖,豆大的墨汁掉在宣纸上,将这即将要成形的话毁掉。

    望着那糊成一团的墨汁,黛玉睨了一眼,索性劈手将这画夺来,揉成一团,随意投进旁边放着的景德青花卷轴缸中。

    “冬至就这两天的事了,您快去准备祭祖的事情,可别再闹我了,让我能清清静静地将消寒图画完。”黛玉板着脸,佯作严肃。

    “准备?我要准备什么东西。”胤祺却毫不在意,他散漫地挥着手:“我文不成武不就,一年才见皇阿玛几次,完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比喻让黛玉强装出来的严肃消失不见,她掌不住地笑了出来,趴倒在身前的炕桌上:“五阿哥您这嘴,都说我促狭,那是没见过您。”

    “前些日子翻库房,瞧见不少辽东那边送来的皮毛,我瞧着一件件都是好东西,在库房里放着落灰倒也可惜,索性找了出来,让丫鬟们做了些护腰皮手套什么的,真是便宜你这鱼了,待会儿记得拿个护腰回去,可别冻坏了。”

    黛玉想着冬至祭祖绝非儿戏,普通人家祭祖还有各种讲究,更别说皇家了。这些年她随着宫中送来的嬷嬷学了些规矩,更是深知这种大祭之时,坐卧行止都有专门规定,衣裳首饰更有规定,按着规矩,胤祺现在连贝勒也不是,只能穿皇子的吉服,戴朝冠,其余一切都不能出现,那些皮帽子皮手套带回去也无用,反倒是穿在衣裳里的护腰,能让腰腹暖和起来。

    北方的冬日,总是与肃杀相连,树上的叶子已全部掉落,只剩下遒劲的枝干,举目望去,只觉苍凉,礼官的指令被太监层层传来,拉长而尖利的声音简直要划破天际,胤祺听着只觉着白毛汗一阵一阵的出。

    胤祺头脑放空地随着礼官指令跪下又站起,太子与康熙入了太庙内,胤褆、胤祉、胤禛与他站在一排,离大殿最近的地方,偶尔还能感受到阵阵屋子中传来的暖意。

    胤祺吸了吸鼻子,对着在无需吹暖风的太子,羡慕嫉妒不已。

    胤祺本就是个不信鬼神的,更别说他对爱新觉罗家的老祖宗们并没有什么尊崇之意,他低着头,悄悄观察着几个年长的阿哥,打发着难熬的时间。

    却只见胤褆脸上是全然的不服,他望向太庙的视线中,满满的都是志在必得;胤祉低声年年有词,仔细听着,却是他在给祖宗们念着自己做的赋;至于胤禛,则板着张脸,一板一眼的将动作做得格外标准,将胤祺衬得愈发散漫。

    就这样,在几个皇子的各怀心事中,冬至祭祖结束了。

    随着祭祖的队伍回了紫禁城,胤祺趁着康熙不备,一溜烟地跑去了皇太后的宁寿宫,在外头吹来了这一整日的冷风,再厚实的护腰也没法让人不感到寒凉,胤祺早就被冻得好似冰块,摸上去是触手的寒凉,等到进了屋子,被暖气一吹,才缓和过来。

    “赶紧去池子里泡着。”皇太后看着胤祺冻得透明的脸,心疼不已,连忙吩咐宫女,服侍着胤祺去沐浴。

    “皇玛嬷,不用他们伺候。”话未说完,人已经一溜烟地跑去了后头的池子,这是康熙为了奉养皇太后特意令人在紫禁城里修的池子,按着太医的话来说,虽然比不了温泉庄子,但每日泡着,最是舒筋活血。

    当然,这池子没少便宜胤祺。

    “这孩子,性子还是这么急。”皇太后嗔怪一句,随即吩咐着太监:“跟上去服侍五阿哥,为他舒活筋骨。”

    太监轻车熟路地取了东西往池子走去。

    “苏曼,胤祺年纪也不小了,怎地还是不开窍。”等到太监离开,皇太后又想起胤祺对宫女避之不及的态度,霎时愁得眉头都要拧成结了。

    苏曼新拿上一个鎏金葡萄花鸟纹手炉,将皇太后手中失了温度的换下,静静听着皇太后的抱怨,她深深知晓,这话太后能说,但她却不能接。

    “前些日子他额娘送去的那俩格格,我也是瞧过的,长得温柔可亲,听人说也没留下来。”皇太后越说越愁得慌,满蒙成婚都早,搁关外那些年,胤祺这个岁数,都能生出孩子了,怎地胤祺偏偏对女色毫无兴趣。

    想起宫中隐约流传的太子癖好,皇太后脸色铁青:“明年选秀给胤祺找几个好的。”

    泡着池子里,暖洋洋轻飘飘地胤祺还不知道,皇太后对他有了如此大的误解,甚至打起了让他尽快成亲的主意。

    第85章 除夕(一更)

    康熙二十七年的选秀刚刚结束,此次选秀正是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正是这次选秀中,选出来了大阿哥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再下一次的大选是三年之后,按着岁数该为三阿哥胤祉与四阿哥胤禛指婚,再等三年才能轮得到胤祺。

    皇太后是个急性子,她一想到还得等这么些年,便忍不住的着急,盘算着趁着来年的内务府小选,挑出几个出挑的,好歹让胤祺开窍,再趁着下一次大选,让康熙将胤祺的亲事也定了,这样她才能放心呢。

    自从胤祺搬出宫后,这么些年了都是无病无灾的,越长大越健壮的和小牛犊子似的,弓马娴熟,再没有幼时病弱模样,皇太后对昔年癞头和尚说得话深信不疑,眼见着胤祺和林家姑娘两小无猜长大,感情越来越好,皇太后心中已经定了五福晋的人选。

    “苏曼,那林家姑娘也不知道出落成什么模样了,也不知能不能当得住胤祺的家”胤祺是皇太后当心头肉一样宠大的孙子,他的福晋皇太后自是上心,皇太后恍惚记得曾经见过的林家姑娘是个标致懂礼的,可惜这些年家中没有当家主母,在外头交际应酬的少,皇太后更是没有见过。

    “主子,”苏曼看着胤祺长大,自是知道胤祺对黛玉的上心,她嘴角微微翘起,温声应道:“可巧了,奴婢虽在宫中,却也听乌若提起过这林姑娘,长得如那画中人一般倒也罢了,最难得的是那性子,真真极利落,乌若说这些年林姑娘将林府里里外外一把抓,偌大府邸被她打理地井井有条。”

    苏曼服侍多年,自不会与那等糟心烂肺的人一般,编瞎话骗她,皇太后一听苏曼的话,连连点头:“这样就好。”

    草原上不乏当家的女人,皇太后素来喜爱这样的性子,听说黛玉容貌、手段、性情无一不佳,只喜不自胜,在心中盘算着要哪天将黛玉召入宫中,亲自掌掌眼。

    “皇玛嬷,还有什么吃得吗?”胤祺在外头折腾一糟,连水都没喝上一口,之前被冻得没有知觉,尚且感觉不到其他,等被热水一泡,小太监一按揉,终于缓了过来,感受到饥肠辘辘。

    “快把今儿的点心盛上来。”什么黛玉红玉的,皇太后都顾不上理论,她连忙吩咐宫女将点心端上来,后宫中缺了谁也缺不了皇太后,不多时,炕桌上摆满了点心,粉彩碟子将糕点衬得格外诱人。

    胤祺打眼望去,全是他平日爱吃的东西,与皇太后道过谢后,胤祺连忙拿上一块点心,宫中点心讲究精致,一口便吃尽了,一碟子的点心也不过就是三两块,没多久,只剩碟子底下的酥皮证明上的并非空碟。

    皇太后笑眯眯地望着胤祺一口接一口没停下来,沙琪玛、饽饽、绿豆糕、驴打滚飞快消失,皇太后亲自将奶茶递上,如同民间普通老太太一般,慈祥地说着:“慢慢吃,不够还有,没人和你抢。”

    胤祺将奶茶一饮而尽,长长地舒了口气:“还是皇玛嬷您这儿的东西好。”

    皇太后被逗得合不拢嘴,扭头吩咐苏若:“问问这些是哪个厨子做的,待会儿随着胤祺回去。”

    胤祺笑嘻嘻地:“这厨子手艺好,正该好生在宫中伺候皇玛嬷才是,孙儿要馋了,便入宫蹭顿点心,还望皇玛嬷赏。”

    皇太后动容道:“都说我偏心胤祺,可你们瞧瞧,哪个孩子有胤祺孝顺贴心,由不得我不偏心。”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赶忙凑趣,你一言我一语的,只将胤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像他不是拒了了太后将自己的厨子送给他,而是做了什么卧冰求鲤、割肉奉母那般的事情。

    饶是胤祺自认为见多识广,也被这夸张的吹捧脸红,奈何皇太后全部觉着,她还一脸认真的点头认同。

    胤祺羞耻着羞耻着,也就习惯了,没多久他便坦然自若地受了这些恭维,又将皇太后哄得喜笑颜开,眼见着天越来越晚,才在皇太后谆谆叮嘱中往宫外走去,那厨子也与他一道出宫,入了林家。

    不得不说,这御厨不愧是给皇太后做点心的师傅,手上本事名不虚传,在林家短短几日,做出的糕点征服了林府所有人,就连素来胃口不好的黛玉,脸都稍稍圆润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般,好似要冯虚御风而去。

    这让胤祺大喜,他对黛玉的上心甚至超过了黛玉自己,见着黛玉终于不再那般清减,胤祺狠狠地赏了这厨子,喜不自胜的厨子更加精心,将压箱底的本事拿了出来。

    冬日昼短,大雪纷扬,往来亲戚的礼已经打理妥当,每日里吃着糕点,饮着香露,或吟诗作对,或弹琴下棋,每日里将毛笔蘸着朱砂,在消寒图上懒懒画上一笔,尽日不知岁月长,很快便到了除夕。

    除夕是辞旧迎新的日子,就连康熙都封了笔,不再处理朝廷大事,林如海一年到头的,也有个清闲日子,他与黛玉两人在暖阁,在摆满冷热三十六道菜的桌子旁,有滋有味的吃着锅子,经不住黛玉的缠磨,允她喝了口热热的黄酒,霎时间酒意浮上脸颊,黛玉感受着微醺的滋味,只觉着整个人轻飘飘的,被林如海哭笑不得的送回来屋子。

    被雪雁服侍着睡下前,晕乎乎的黛玉想起了一件事,强撑起眼皮:“那针线篓子里的香囊是我费了小一年的功夫才做好的,一会儿你们给五阿哥送过去,换了他身上那个旧兮兮的。”

    胤祺平日里佩戴的那个香囊也是黛玉所做,每每出门必带,再如何爱惜,还是逃不过变旧,也不知背后召了多少人笑话。

    被黛玉惦记着的胤祺一大早便赶去了宫中参加宫宴,按着传统,宫中宴席分为前朝和后宫两个部分,前朝康熙在乾清门下大宴群臣,后宫中由份位最高的佟佳贵妃,率领满宫妃子,步行前往宁寿宫向皇太后请安,再奉皇太后前往坤宁宫,与宗室福晋,诰命夫人开宴。等到用完膳,外臣散去,爱新觉罗家的人再去奉先殿中祭祀先祖,分吃白肉。

    这流程年年如此,胤祺已经熟得不能再输,若说不同,大概是今年后宫中那些份位高些的妃子,都心不在焉的,眼中全是期盼与喜悦。

    胤祺皱着眉思索,确实,往年只有一个太子在前朝,其余阿哥全随着他们母妃待在后宫,这一年大阿哥也被拎了过去,但大阿哥去朝中当差,惠妃高兴便也罢了,怎地其他人也如此兴奋,甚至就连宜妃也不例外。

    胤祺拧眉,总觉得是他忘了什么,却一直抓不住那瞬间的灵感。

    宴席过半,皇太后已经乏了,她被苏曼扶着去了后头歇息,胤祺找个机会蹿到宜妃面前,瞧着胤禟又胖了一圈的脸,以及他手中放下的肘子,胤祺挪了挪身子,与胤禟隔远了些,唯恐胤禟将油乎乎的手印到他的衣裳上,胤禌在一旁乖乖地被乳母喂着汤,胤祺捏着胤禌软乎户的小脸,凑到宜妃面前,小声问道:“额娘,宫中有什么喜事不成?”

    难道是康熙突然大方,趁着新年的好日子,大封后宫?

    宜妃葱般的手指轻轻戳着胤祺的额头:“前些日子万岁爷下了旨,允了我们正月十五能够回家省亲。”

    对了,是省亲!

    这些日子外头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胤祺已经将省亲一事忘到了脑后,既然省亲能够定下来,那代表着荣国府的园子修好了,等元春省过亲后,贾家又能腾出功夫找黛玉,得提前想个法子,别让贾家又扰了黛玉的清净。

    “想什么呢,半天不说话。”宜妃狐疑地望着胤祺,胤祺将桌上的水晶粉丝包子拣了一个,笑着放到宜妃眼前的小碟子上,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额娘,十五那日儿子送您回家。”

    宜妃当即笑得合不拢嘴,胤禟和胤禌还小,正月里天寒地冻的,去城郊折腾一通,恐会得病,宜妃无论如何也不敢冒这个险,她想大儿子护送着她过去,也让大儿子和正经外家亲香,却又不好开口,毕竟皇太后将胤祺当成心头肉护着,若被皇太后知晓她吩咐胤祺做事,即使她是胤祺的亲额娘,也讨不了好。

    胤祺主动提出却不同,皇太后只要胤祺高兴,其他的没什么要求。

    果然,等去太庙祭完祖,视死如归地吃完油腻又腥膻的福肉后,胤祺走在皇太后的凤辇旁,步行将她送回了宁寿宫。

    等皇太后换了朝服,听了胤祺的话,她毫不犹豫便应了:“十五日不少妃子都要省亲,宫中的宴席未必有意思,你若想去便去吧。”

    胤祺连忙行礼,眼见着天色不早,便要告退。

    “今儿个别出宫了,外头天也黑了,雪也下着,明日一大早又要入宫,就住在我这儿。”胤祺虽然搬出了宫,但他在宁寿宫的厢房一直给他留着,里头的东西也从没断过,内务府给皇太后送东西时候,总记着给胤祺备上一份。

    翊坤宫中还住着康熙的其他低位妃嫔,胤祺到底也是知人事的年纪,为了避嫌也不能在翊坤宫久待,宁寿宫却不同,只皇太后领着五公主住在这儿,其余便是黑压压一片服侍的太监和宫女,无需担心其他。

    胤祺一天下来,也已经困乏不堪,听了皇太后的吩咐,毫不犹豫地应了,轻车熟路地往厢房走去。

    除夕的晚上并无月亮,但天空中遍布着闪烁的繁星,犹如宝石粉碎成尘埃,铺散在幕布上,胤祺躺在不大的架子床上,透着百家帐的缝隙,只见漫天星辉中,突然有星辰划过天际,燃烧着为这除夕添上独特的标识。

    也不知黛玉是否见到此景,胤祺摸着香囊,渐渐陷入沉睡。

    第86章 召见(二更)

    宫中素日里一行一止最讲究规矩体统,说话声音不能太大,走路步子不能太快,不能直视主子诸般规矩将人绑得严严实实的,正月里这些规矩都放松下来,宫女们允许将灰褐色的头绳换成彩色,胭脂水粉也能够薄薄的涂上一层,甚至还能剪些彩花插在头上。

    宫女入宫年岁也小,又是在踢毽子哄着五公主玩,一朝松泛,嬉闹着难免声音大了起来。

    胤祺听着窗外传来的笑声,掀开被子,趿拉着软底鞋,披着大氅走过去,只见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他心下懊悔,林如海得下了值才有空讲课,他并不需要起的如何早,在外头散漫惯了,在宫中也没改过来。

    “主子,”守在门口的弄墨听见了动静,连忙走了进来,一脸羞愧:“奴才有罪,让他们惊扰了主子。”

    胤祺笑着摆手:“本来就是我起晚了,五妹妹这么高兴,可不能扫了兴。”

    弄墨忙将放在熏炉上的衣裳取来,被碳火烘得暖呼呼的衣裳套在身上,胤祺却闻道了熟悉的味道,他一怔:“这个香?”

    “林姑娘说您素来不爱闻香,但冬日碳火呛人,不放点香熏着,衣裳裹着碳火的味,实在难受,知道您要入宫,便吩咐我去暖房中寻些花,放衣服中一道烘着,等衣裳热了,也只剩花香。”

    胤祺手轻轻抚摸着衣裳,笑着一件件穿上。

    “这林姑娘是个心思灵巧的。”皇太后听见胤祺醒了的消息后,便走了过来,在外间正好听见了这段主仆间的对话,她满意地直点头,既知晓胤祺的喜好,又能想出法子,还不忘叮嘱胤祺身旁服侍的人,最重要的是,那些下人也听她的吩咐,确实是无一不好。

    “皇玛嬷。”腰带绑上腰间,胤祺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半旧的青色香囊挂上,随后才转过身子,急走几步,站在皇太后身旁,佯作云淡风轻:“林姑娘确实心灵手巧。”

    只不过那尽力压抑却止不住上扬的嘴角,暴露了他的心思。

    皇太后也年轻过,在草原上她也曾经有过一想起便止不住笑的人,只不过入了这满清的后宫,寂寥的生活生生将她少女时期的天真磨灭,她愿意护着胤祺,护着这个她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去得一份她没能得到的圆满。

    “上元那日,传林家姑娘入宫给我瞧瞧。”皇太后最后对胤祺如此说道。

    太后的懿旨就连康熙都得敬着几分,既她已经说了黛玉上元之日需要入宫,宫女太监们便忙了起来,拟旨的、传旨的、修改席位的、调整上菜的等等等等,方方面面都动了起来,更有操持着这宴席的佟佳贵妃,更是赶忙坐着步辇来了宁寿宫,询问皇太后的意思。

    但佟佳贵妃到来时,胤祺已经不在宁寿宫了,他瞧着时辰差不离,便去了乾清宫,与一众兄弟向康熙请安,又去翊坤宫给宜妃行礼后,匆匆回了林府。

    初一是回娘家的日子,林家几代单传,没有嫁出去的姑奶奶,不用等着招待其他人。至于贾府,贾敏已经去世,黛玉也没有初一去舅家走亲戚的理,正好前一日她喝了口酒,睡得正酣,林如海难得听到黛玉睡得安稳,连忙吩咐全家的丫鬟婆子,动作都得轻些,万不能扰了姑娘的清梦。

    黛玉这一觉睡得格外久,久到若非雪雁瞧着黛玉脸色红润,呼吸绵长而平稳,怕得都想不顾正月不能求医的忌讳,去药堂里请大夫。

    等到日上中天,胤祺都在宫中转了一圈回来,黛玉才从睡梦中醒来,只觉筋酥骨乏,她慵懒地靠在引枕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舒适地叹了出来:“春睡香凝索起迟(1)。”

    低低地笑声从窗外传来,黛玉脸涨得通红,她醒来时见天光大亮,念了句应景的诗,却忘了东坡居士的诗是好诗,却过于香艳,非闺阁女子所读之诗。

    如今被胤祺听个正着,她羞地似要滴血,恨不得缩在拔步床里,再不出门见人。

    胤祺并非故意冒犯,他不小心听见黛玉的感叹,本想悄悄离开,却没忍住笑出声来,听到房间里毫无动静,他心知失策,连忙向黛玉道歉:“妹妹,是我错了,我刚刚什么也没听见。”

    等了半日,也没听见回应,这是羞得狠了,虽说在胤祺看来,这诗实在没什么,好好的人又如何会由于看了几本书念了几句诗就移了性情,但对黛玉而言,已经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妹妹,”胤祺索性揭过这事:“皇玛嬷下旨,让你上元节入宫参加宫宴。”

    “什么!”安静不已的屋子里突然传来声音,是绣鞋踩在地上的声音,黛玉穿着簇新的日常衣裳,头发松松的绑成一个辫子垂在脑后,惊讶不已:“五阿哥,您刚刚说什么,隔着门我没听清。”

    果然,要将一件事揭过,就得提件更大的事:“我刚刚说,皇玛嬷让你上元那日入宫,传旨的太监许是已经在路上了。”

    贾敏早逝,黛玉从未入过宫,不知宫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心中难免没底。

    更何况,上元节宫宴每年都办,每次都是宗室福晋以及诰命夫人受命入宫,从没有过招见官员女儿的情况。

    “太后娘娘为何突然想着要招见我?”黛玉罥烟眉拧起,她细细地思索着,却没有想到缘由。

    “我听苏曼姑姑说,皇玛嬷下次大选要给我指婚。”胤祺含蓄地暗示。

    听见皇太后召见这个消息,已经退热的脸颊,又重新红了起来。

    彼此都是聪明人,许多事无需说得太透,便已心领神会,黛玉伸手将胤祺推地后退几步:“五阿哥,我要换衣裳了。”

    胤祺耳朵也偷偷红了,他强作镇定地退开,眼瞧着黛玉屋子的门在他面前关上,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

    雪雁和弄墨捂着嘴,悄悄地笑着。

    等宫中传旨太监到的时候,林如海和黛玉已经换上了见客的大衣裳在正屋里等着了,同样在等着的,还有胤祺。

    传旨太监已经习惯了狐假虎威,平日里去其他人家,仗着手中的懿旨,只恨不得好处没收尽,等到了林府,见着胤祺似笑非笑的嘴角,传旨太监吓出来一身冷汗,半点不拿腔拿调,干脆直接地宣了旨意。

    林如海忙从袖子中拿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到传旨太监手中,传旨太监双腿战战,眼睛向胤祺看去,胤祺嗤笑着:“看我干什么,这是林大人给你的赏,既给了就好生收着。”

    胤祺无意坏了多少年的规矩,传旨太监每次传旨,多多少少都会收些茶水费,这是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的事儿,胤祺盯着只是为了让那些太监不狮子大开口,什么一千两、两千两的张嘴就来。

    太监传完旨,度日如年的喝了杯茶,迅速离开了,留下林如海和黛玉商议着上元如何入宫才不失礼。

    按着宫中规矩,这等大场合,后妃、命妇、诰命们按着品级都有吉服,按着品级梳妆,唯有黛玉,既无诰命也没品级,也不知该如何穿合适。

    新做的衣裳已经全部穿上了身,入宫穿旧衣裳未免不敬,此时还是正月,就连请裁缝赶身衣裳,都找不着人。

    黛玉不禁为了这皇太后的心血来潮而头痛。

    还是胤祺瞧了半天,发现黛玉确实在发愁后,拍着胸脯将事情应了,让黛玉放心。

    前一日,黛玉还在心里抱怨皇太后的心血来潮,后一日黛玉去贾家拜年时,却无比庆幸,还好有皇太后的这道旨意。

    第87章 人心

    雪后初霁,从除夕夜开始下起的雪终于停了,日头明晃晃挂在空中,将白雪镀上金边,马车晃悠悠地在新雪上压出车辙,林如海与黛玉晃悠悠地到了贾府。

    随着林如海愈发得到康熙的重视,贾赦对他愈发殷勤起来,更别提本就敬佩读书人的贾政,一大早就吩咐小厮去厨房传话,好生整治个席面,万不能怠慢了这个妹婿。

    至于老太太,更是一大早就在屋子里盼着,连王熙凤的逗趣都没吸引到几分的注意,只一心盼着黛玉的到来。

    家中主子的态度如此明了,再加上之前王夫人想给林姑娘个下马威,反而灰溜溜去念了一个月经的事情早就在贾府传开,贾府的下人们谁也不敢对林家父女怠慢。

    故而林家的马车转过街角,贾府门边打着瞌睡的小厮们当即跳起,忙不迭地将门打开,迎着林姑爷与林家姑娘的到来。

    老太太辈分最高,按着规矩也当是先去与她请安,马车入了贾府,换上上次黛玉坐过的那个翠幄青绸车,早有机灵的小厮跑去后院,提醒有外男要进来,让丫鬟们都多注意些。

    车顺着平整的路走过来一个个院落,路上的积雪一大早就清扫干净,堆在路的两旁,风吹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空气中满是雪的清冽。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老太太的正屋,鸳鸯守在门口,瞧见林如海和黛玉,亲热地笑着迎了上来:“给姑老爷、林姑娘请安,姑娘来了,老太太可算是安心了。”

    黛玉随着林如海走进去,只见老太太坐在主位,侧边摆着两个山河四季的绣屏,隔着绸布,隐隐能瞧见后头挤挤囔囔的人影,两个舅舅也在屋子中,正陪着贾母说话凑趣。

    林如海连忙上前,向贾母请安,又与贾赦和贾政相互见礼。

    老太太见到林如海,总会想起早逝的贾敏,故而不愿意多见,她受了林如海的礼,又问了几句家常话,勉强笑着与林如海说道:“你的孝心我再知道不过了,我和他们说,再也没有你这么孝顺的姑爷,礼已经尽了,你也不要拘束,与你舅兄去前头喝酒吧。”

    贾政心知贾母是嫌他们在这儿碍事,连忙站起来,对着贾母回禀道:“母亲,娘娘十五便要回家省亲,咱们省亲别墅已经修好,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我领着妹夫去逛一下园子,瞧瞧还有哪里能修整的地儿。”

    贾母笑着应了:“姑爷简在圣心,让他指点再好不过,你们便去吧,别扰了我们娘儿们热闹。”

    林如海对贾母作揖行礼,随后又对黛玉叮嘱几句,才随着贾赦和贾政离开。

    等屋子里的男人走了,屏风后的那些人挨挨挤挤地走了出来,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以及三春全都在坐,一个不少。

    正是年节时分,除了李纨,其余人都穿得格外喜庆,其中尤以王熙凤的那件大红攒金百蝶袄子最为夺目,她自从被警告之后,再不敢碰那些旁门左道,气色反而好了起来。

    就连李纨,穿得也不似其他日子那么老气横秋。

    黛玉连忙与这满屋子的舅母嫂子姐妹见礼,王熙凤扬声夸道:“林姑娘出落地愈发出色了,让别人知道我们家有个这么了不得的姑娘,得羡慕死。”

    老太太拉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只见她身量窈窕,相貌精致,却未见病容,早些年的不足之症好似已经补了起,欣慰地连连点头。

    “我瞧着你精神头愈发好了,最近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贾母慈祥地询问着。

    黛玉抿唇,嘴角露出两个小梨涡:“外祖母,最近都在学骑马呢,许是每日跑马,我也自觉这些日子吃得也香了,睡得也好了。”

    黛玉话刚出,满屋子的人神态各异,邢夫人垂着眼,万事不管模样,王夫人与李纨同时皱眉,好似听到什么厌恶的东西似得,王熙凤一怔,觑着王夫人的神态,拿不准主意,索性闭了嘴,迎春担忧地看向黛玉,温柔的眼中全部都是担忧,惜春漠然低着头,骑马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唯有探春,一双眼睛明亮亮的,幻想着自己骑马的模样。

    “老祖宗,”正当满屋子陷入安静之时,厚重的门帘掀开,一个穿金戴银的俊秀公子跑了进来,却正是贾宝玉:“今儿个雪停了,我记着园子里有个梅林,现在梅花开得正盛,白雪坠在红花上,格外好看,咱们去园子里赏花可好?”

    黛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翻过年贾宝玉又大了一岁,还是在内帷厮混,实在不合规矩,黛玉并不乐意搭理,但她不搭理,贾宝玉却凑了上来,兴冲冲说道:“林妹妹许多日子没来了,正好去园子里赏花,这园子是为了娘娘省亲修的,里头可好了。”

    贾母见了宝玉,忙将他拉过,摸着手脸,感觉都是温热的才放下心来,她笑着嗔骂:“你老子刚领了人去园子里,你要不怕就过去吧。”

    贾宝玉打了个哆嗦,他在贾政跟前,就和鹌鹑一般,听了家政入了园子里,再也不敢说话,他缩了缩脖子,涎笑着:“外头冷,我在屋子里陪陪老祖宗。”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老太太更是搂着贾宝玉,心肝肉儿好一番疼,让鸳鸯拿来宝玉爱吃的东西,打发他在一旁吃着,随后又将黛玉搂到怀里,笑着说道:“你这哥哥说话不着调,有一句却是没有说错,宫中允了贵妃娘娘正月十五回家省亲,我想着你和她到底是姐妹,从未见过面到底生分了,不如今儿个就别回去了,住到十五日,也让娘娘见见。”

    贾母说这话,是为了黛玉考虑,黛玉幼年丧母,林如海又未续娶,有些所谓的讲究人家中,觉着她没人教养,不能定亲,老太太隐约知晓这外孙女将来有大造化,更担心有人拿着这点找黛玉不足,便想着让元春夸上几句,有了宫中贵妃的夸奖,任谁也不能拿黛玉没有母亲教养说事。

    贾母的苦心,黛玉了解,她感激贾母的慈爱之心,但并不乐意与贾府绑得太紧,外人都能看出来,贾府现在就是个被凿了不知多少小孔的船,已经在不断地进水,船上人却没想着修补,反而更加大力地戳着。

    更别提他们还向太子投诚,元春的封妃更是博弈,如今太子地位稳固尚好,日后如何且不知,按着康熙那我儿子没错,错得都是他身边人的想法,想必贾府讨不到好。

    “外祖母,”黛玉微微低下头,掩住眼底的复杂的神色:“好叫您知晓,皇太后宣我十五日入宫参加宫宴。”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

    皇太后深居简出多年,除了大典上内命妇请安能见着她身影,其他时候都住在宫中不见人影,这么多年了,从没召唤过小姑娘入宫。

    这代表什么,很难让人不仔细思索。

    要知道,养在皇太后膝下的五阿哥,年岁也不小了,按着爱新觉罗家的规矩,这时候身边也能有人服侍了,选福晋的事想必已经提上了日程,更别说这林家姑娘,与五阿哥青梅竹马长大,说不得他们林家真就飞出个金凤凰。

    就连曾经得到过元春暗示,黛玉婚事必定显赫的贾母和王夫人,都不可思议。毕竟在他们心中都默认,五阿哥嫡福晋必然是蒙古的格格,王夫人还暗自想过,等五阿哥娶了福晋,她这外甥女就该受罪了。

    没想到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王夫人转着佛珠的手一顿,阖目掩盖住眼神中的怨毒,再抬起头,又是吃斋念佛的慈悲。

    邢夫人眼神一闪,再瞧去,眼中是满满的讨好;李纨依旧冷淡着一张脸,淡淡站着,好似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仔细望去,才能瞧见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不甘。

    反应最快的还是王熙凤,她迅速盘算好了对待黛玉的态度,亲亲热热地笑着:“我之前就觉着林姑娘着容貌气度,简直就是老太太嫡嫡亲的孙女,您看我果然没说错,林姑娘确实是个有大造化的。”

    “我那儿新得了一套景德镇烧的粉彩瓷器,我这粗人也不懂,用了反倒糟蹋了好东西,不若直接送给妹妹,这也算得投明主了。”

    “又张嘴瞎说了,”贾母笑得合不拢嘴,笑着骂了王熙凤一句,随后又搂着黛玉,向她传授入宫的注意事情,虽说胤祺招来的嬷嬷已经将事儿全部讲过,黛玉依然仔细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

    “宫宴又冷又腻的,有什么好去的,”原本听了贾母的话,以为黛玉要在他家小住的贾宝玉,听见黛玉的拒绝后,失望不已,又见满屋子人喜笑颜开,贾宝玉却只觉难过,低声旁边嘟囔着。

    “祖宗,这话可了不得。”挨得近的袭人连忙凑到贾宝玉耳朵旁,连声劝解。

    贾宝玉也知事情轻重,又不愿听袭人啰嗦,他不耐烦地走开几步,不想听袭人的啰嗦,只不过那些嘟囔到底停住。

    等黛玉回去之时,马车上不止有王熙凤说过的那套粉彩,还有邢夫人、王夫人甚至是李纨送来的贵重礼品。

    不管贾府众人是喜是悲,是乐是恨,日子转眼而过,一晃就到了正月十五,也就是黛玉入宫的日子。

    三更的时候,宫中派来的嬷嬷便将黛玉唤醒,为她梳妆打扮,又换上胤祺唤人送来的新衣裳,迷迷瞪瞪地走出门,天上仍然漆黑一片,只有皎洁的圆月照射着地上,映照着黛玉入宫的道路。

    第88章 入宫

    马车刚到皇宫门口,所有的命妇都得下车步行入宫,就连亲王福晋也不例外,乌若将黛玉扶着下了马车,按着身份排在后头,纵使林如海在翰林院颇受重视,但在这些亲王福晋、大学士夫人面前,到底还是弱了些。

    黛玉在乌若的引导下,静默地等着。

    这是黛玉第一次入宫,胤祺与黛玉交代许多不算,还令乌若陪着黛玉过来。现如今黛玉的贴身丫鬟是雪雁,这么多年了,仍然是天真浪漫的模样,让雪雁陪着黛玉入宫,恐有服侍不周地儿,在林府一笑而过的事,入了宫许就得挨罚,胤祺索性让乌若替了雪雁的位置,乌若在宫中待过数年,对里头的事儿再明白不过,有她在,黛玉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

    黛玉抬头望着,只觉着眼前的紫禁城格外的高,在昏暗的夜幕下,好似欲择人而噬的野兽,正张着巨口,等这猎物一个个地走入。

    黛玉打了个哆嗦,深深吸了口气,冷冽的空气入了鼻息,将黛玉杂乱的思绪唤回,她摇头失笑,想必是在这儿等太久了,都胡思乱想起来。

    也不知还要等多久,黛玉再次打量,只觉着这么些时候,前头的夫人们好似都没动过位置。

    这却是因为宫中主子众多,唯恐刺客趁着这机会混进去,对入宫人的身份查得格外仔细,好半天才能查明一个人的腰牌。

    这也是黛玉为何要如此早出发的原因。

    正月里的北京天寒地冻的,凌晨更是格外的凉,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饶是黛玉已经穿了不少衣裳,仍然冻得脸上都出现青白之色。

    乌若感受到了黛玉的哆嗦,连忙对旁边守着的小太监招了招手,宫中小太监都长了双利眼,打眼认出这是随着五阿哥出宫的乌若姑姑,待未来五阿哥封了爵位,乌若姑姑必然是王府的内管事。

    小太监殷勤地凑了过来,乌若对着小太监轻声吩咐几句,小太监连连点头,小步快走着离开。

    没一会儿,这小太监怀中便揣着东西过来,谄媚地笑着:“乌若姑姑,这是奴才刚去找的暖手炉,从来没有用过。”

    乌若皱着眉接过,仔细检查一番,只见这黄铜炉子做工虽不甚精致,却锃亮地没一个指印,想必这小太监没有瞒她。

    乌若暗恼,她随着胤祺入宫的时候,五阿哥是什么身份,宫门的侍卫谁敢让他等那么久,从来都是长驱直入,这也让她忘了准备御寒的东西。

    “姑娘,这天儿愈发冷了,这东西我瞧过了,是干净的,您别嫌弃,先暂时用着。”乌若抽出帕子,将小手炉盖住,随后小心地递给黛玉。

    “你有心了。”黛玉并不嫌弃,暖炉入手的瞬间,只觉着一股暖意顺着手心流入四肢百骸,她对着乌若,笑得眉眼弯弯。

    乌若望着眉目舒展的黛玉,刹那怔忡,这林家姑娘出落得真真越发好了,她这一笑,简直让人想将世间珍宝双手奉上,乌若望着黛玉手上明显简陋的手炉,愈发后悔自己未想周到。

    连平日经常与见面的乌若都被惊艳到,那小太监更是愣在原地,等回了神,他瞬间觉着这姑娘前途不可限量,以后成了主子,若能记着他这手炉,说不得他在宫中日子能好过许多。

    “乌若。”正当黛玉抱着手炉取暖时,前头的宫门里走出了一个太监,这太监年岁似乎不轻,头上的发辫里隐约可见花白,由于长年曲着身子,他的背脊已经不再挺直,而是微微佝偻着。

    但这样的太监,谁也不敢怠慢,仅他身上那衣裳,就已经证明了掌事太监的身份,更别说能在这儿排队等着入宫的命妇,或远或近的都见过这个人,知晓他是贴身服侍皇太后几十年的太监。

    “爷爷。”前一刻还在献着殷勤的小太监,结结巴巴地向冯太监问安。

    冯太监却置若罔闻,只笑眯眯地向黛玉行礼。

    黛玉连忙侧着身子避开冯太监的礼,在宫中万不能轻狂了去,这让冯太监更是笑眯了眼。

    “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乌若连忙走了上来,笑着与冯太监见礼。

    冯太监脸上的褶子都堆了出来:“奉皇太后的命令,奴才接林姑娘入宫。”

    黛玉忙称不敢,眼尾余光望着乌若,宫中的规矩黛玉听教养嬷嬷说,知晓这是皇太后的破例,黛玉思忖着,这是否是皇太后设下的考验,借着此查看她是否轻狂。

    乌若却知皇太后是个七情上脸的人,简单来说就是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皇太后入宫这么多年,先帝也和她感情最不好的时候,也没有当面落过皇太后的脸,皇太后这一辈子,喜怒随性,从未委屈过自己。

    乌若悄悄点头,这份暗示黛玉明白过来,在冯太监再三劝说下,黛玉笑着谢过了皇太后的恩典,便随着冯太监往另一张门走去。

    几人从队伍中离开,按理说这动静不大,放平日也没人注意,但谁让这是在紫禁城前,谁让此时的贵夫人们正是绷着心弦的时候,谁让她们一行人中有着宁寿宫大太监,黛玉随着冯太监走到宫门口,与侍卫简单说过几句话,又出示了个腰牌,便领着黛玉走进宫中。

    这一系列事情,被那些贵夫人们瞧了个正着。

    原本寂静无声地队伍中突然传来细微的声音,这却是有些夫人忍不住,与相熟的人讨论起来,也不知能让宁寿宫太监亲自来接的人,是何许人也。

    当然也有对宫中情况更了解的宗亲福晋,那几个亲王福晋,除了年节平日里也会递牌子入宫请安,皇太后再不理世事,十回里头也会应上一回,对皇太后的心病自诩明白一二,见着冯太监领着个妙龄女子入宫,只觉着知晓了大事儿,虽还维持着稳重模样,彼此间却早已眼神乱飞,只想着快点打听一下,这姑娘是哪家的女子。

    那些福晋、夫人的想法,黛玉全然未知,她正随着冯太监走在去宁寿宫的路上。

    上元节作为传统佳节,在宫中也是个热闹日子,虽说不似冬至与除夕一般,由康熙领着亲自祭祖,却也张灯结彩的布置起来。

    元宵赏灯本就是传统,宫中出于防火的考虑,夜间并不许在宫道上点灯,但遇着元宵,康熙特特下旨,令内务府造了许多精巧灯笼,将紫禁城中的红墙金瓦照得流光溢彩。

    在这煌煌灯火中,黛玉一行人到了宁寿宫。

    宁寿宫中,皇太后早已翘首以盼。

    十五是大日子,宫中妃子们一大早便齐聚在宁寿宫中,等着向皇太后请安,满屋子的莺莺燕燕,皇太后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句,便令她们离开。

    佟佳皇贵妃摄六宫事,她自不能如此随意离开:“老祖宗,可是我们哪儿做得不好,惹了您生气。”

    皇太后摇着头,满头金饰哗哗作响:“你为了这宫宴,这些日子辛苦了,我这儿不用你陪,你先回宫歇着,等一会儿人来了,且有得你忙的。”

    佟佳皇贵妃并不能放下心,她冲着宜妃使了个眼色,宜妃平时最是机灵,这种时候最能体察皇太后的心思,没想到这一日宜妃也是神思不属的模样,这让佟佳贵妃眉头紧皱,却又不能违抗皇太后的旨意,只能领着宫妃离开。

    “等等,宜妃留下。”见着宜妃一步三回头地舍不得走,皇太后终于想起来,宜妃也同样没见过如今的黛玉,忙将她叫住。

    宜妃立时洋溢出笑容,脚下的步子都轻巧起来,她轻快地走到皇太后身旁,满目期盼,这让佟佳贵妃更是狐疑,她思索着宁寿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明显,那件事她不知晓,但宜妃知晓,这让与皇太后关系微妙的佟佳贵妃心生不妙,她使劲捏着手中的帕子,连保养地莹润的指甲劈了,也全然不顾。

    “太后娘娘,宜妃娘娘,林姑娘来了。”

    守门的宫女一见着冯太监的身影,立时迈着碎步进来回禀。

    “好,是个有心的,当赏。”皇太后见着则会宫女胸口起伏,笑着抓了把金瓜子,让这宫女惊喜连连,心中只恨不得那林家姑娘能每日都来就好。

    乌若掀开帘子,在暗红的门帘下,黛玉俏生生的脸骤然出现,犹如明珠骤现,衬得屋子里的暗沉色彩都亮堂起来。

    “好一个可人儿。”宜妃赞叹不已:“还是老祖宗您会挑人,这个林姑娘,我瞧着将京中那么多姑娘都比下去了。”

    皇太后被宜妃吹捧地很是开心,她将炕桌上的金丝珐琅老花镜戴上,对着刚向她行完礼的黛玉招手:“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

    黛玉镇定地向前几步,走到宜妃身后一步处,停了下来。

    宜妃是宫中颜色最盛的宫妃,凭着她那咄咄逼人的美貌,在宫中长盛不衰,但黛玉与她站在一处,却半分没有逊色,一人如灼灼烈日,另一人似皎皎明月,平分秋色。

    皇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她将胤祺捧在手心养大的,只想将最好的给胤祺,之前定黛玉作为五阿哥福晋,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太后还盘算着要给胤祺再挑几个好的,唯恐委屈了胤祺。

    这一刻,皇太后之前的想法全都没了,只觉着这林家姑娘注定就是胤祺的福晋。

    皇太后对人的喜恶都不遮掩,她招手,令黛玉在她旁边的榻上坐下,此时宜妃坐在下首,若黛玉在皇太后指着的位置坐下,便压了宜妃一头,黛玉暗忖如此行事并不适宜,但皇太后的命令又不能违抗,黛玉眼神迅速寻找,很快走到太后身旁的一个小矮凳旁,对着皇太后笑着:“太后娘娘,请您允许臣女待在离您最近的地儿。”

    宜妃暗自点头,就算她将胤祺送给宁寿宫,她也是胤祺的生母,若这林家姑娘仗着皇太后的喜爱,就不将她放在眼中,她也不是好惹的,见着黛玉还算懂礼,宜妃对于必须选黛玉给胤祺当嫡福晋的郁气,消散了许多。

    皇太后见着黛玉选的地方果然更近,自是没有不允的,等黛玉坐下,她忙问起黛玉平日在家做些什么,当听到黛玉说最近在和师傅学着骑马的时候,来自蒙古草原的皇太后更是笑得愉快,她拍着黛玉的手:“你骑的那匹马我知道,小姑娘骑到底还是烈了些,我这便令人给蒙古送信,让他们挑一匹最最温驯的小马过来,学会了骑马射箭,每年夏日去承德避暑才叫有趣呢。”

    黛玉笑着应了,这般听话模样,让皇太后更是怜惜,琢磨着将她年轻时骑马的东西挑一些给黛玉送去。

    “太后娘娘,佟佳皇贵妃到了。”正当屋内其乐融融时,宫女隔着门帘,恭敬回话。

    第89章 宫中事

    佟佳皇贵妃过来,却是因为已经快到吉时,早晨在宫门口等着入宫的福晋们都已经在坤宁宫的宴席上坐定,全都在等着后宫中最尊贵主子的到来。

    摆放在屋子角落的自鸣钟,恰在此时发出报鸣之声,皇太后望了眼时辰,对外头说道:“都进来吧。”

    皇贵妃率领后宫诸妃嫔,再次入了宁寿宫。

    刚入宁寿宫,皇贵妃的视线便向宜妃扫去,打量着趁着她不在,宜妃又得了多少便宜,但这个瞬间,皇贵妃却是是愣住,离皇太后最近的地儿坐了一个秀致脱俗的姑娘,皇太后正拉着那姑娘的手,亲亲热热的说话。

    皇贵妃心中一惊,皇太后不爱理闲杂事,这些年来除了蒙古的格格,几乎没有见过其他的闺中女子,这很难不让她多思量几分,更何况眼前这姑娘,眉眼清丽,纤弱袅娜,正是康熙这两年所偏爱的江南女子模样,也不知他们在蒙古部落里找了多久,才找到这么一个。

    这看似不问世事的皇太后终于坐不住了,将手伸入了后宫,博尔济吉特家的女人,哪儿有简单的。

    康熙虽然对皇太后很是尊重,但他的后宫与先帝时不同,蒙古的格格并无高位,康熙对皇太后很是孝顺,但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事情都不让皇太后插手,蒙古对此早就不满,也不知蒙古那头水土如何能养出这般水色氤氲的姑娘,这姑娘如若入了后宫,有着皇太后的撑腰,说不得悬而未觉的后位,也能被她得了去。

    未能封后一直是皇贵妃的心病,在赫舍里皇后去了后,她的家族一直为继后之位而使力,皇贵妃出自康熙母族,按照康熙对舅家的情分,这继后的位置不难谋划,谁成想钮祜禄家同样有个适龄女儿,在后位的争夺中,佟佳氏到底失了底蕴,继后之位被钮祜禄得了,她们两人同年入宫,一个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个却只是普通的嫔妃。

    老天开眼,钮祜禄得了后位又如何,到底是个短命的,入宫没两年便丢了性命,佟佳贵妃没两年便成了佟佳皇贵妃,成为皇后之下第一人,但宫中皇后之位空缺,皇贵妃可以说已经是无冕之后,与皇后之位就是一步之遥。

    然而这一步,过了一年又一年,景仁宫中养着的阿哥年年长大,就连四阿哥胤禛都快要成亲,佟佳皇贵妃还是囿于皇贵妃之位,未进一步。

    皇贵妃绝不允许已被她视作掌中之物的后位被夺走,望着黛玉的眼神是压抑不住的凶光。

    黛玉不知道,佟佳皇贵妃瞬间已经发散到如此之远,甚至将她当成了假想敌,她敏感地察觉到皇贵妃的恶意,却不知这份恶意从何而来,将此事暗暗记住,等着出宫询问胤祺。

    “你们来得正好,”偌大的宁寿宫塞入康熙众多莺莺燕燕,也显得拥挤起来,皇太后得了个符合心意的五福晋,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她笑着免了众人的礼,又握住黛玉的手,笑着和为首的几位妃子介绍:“这姑娘你们都没见过,是翰林林如海的女儿,最是钟灵蕴秀的,我一见她就喜欢。”

    佟佳皇贵妃陡然松了口气,不是蒙古的格格,那就没事了,林家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封后,更别提五阿哥在林家住了这么多年,宫中早有猜测,林家姑娘必定是要指给五阿哥的,绝不可能入康熙的后宫,长得再如何漂亮,也没有威胁。

    佟佳皇贵妃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而失笑,换个想法再看向黛玉,皇贵妃只觉得黛玉简直是秉天地之造化而生之人,她连忙将手腕上的手镯褪下,笑着给黛玉戴到手上:“不愧是翰林家的小姐,这书香气满宫都难寻。”

    手上突然多了一个绿汪汪的镯子,黛玉却并不见惊惶,好似亲自给她戴上镯子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皇贵妃,而是许久未见的长辈一般。

    黛玉落落大方地向皇贵妃谢恩,这份镇定又让对方高看几分,这般的从容气度,非常人能及。

    被皇贵妃打趣了一句,其他妃嫔却全然没有生气,她们也咂摸出了皇太后的用意,这姑娘并不是给康熙准备的人,陡然松了口气,裹了蜜般的好话,一句接一句地对着黛玉夸去。

    这么多人里,唯有贾妃与众不同,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着黛玉,而非从祖母、母亲的描述中得知。到底是有着血脉相连,贾元春只觉着有份从骨子里冒出的亲切感,她在宫中寂寞了太久,瞧着是锦衣玉食,实际上一肚子委屈无人能说,乍见亲人,元春瞬间便湿了眼眶,她维持着端庄姿态,看向黛玉的视线却一眨不眨。

    这份异常很快就被其他人得知:“贤德妃如此盯着林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说出这话的,是最早服侍康熙的端嫔,她早已青春不在,失了恩宠。康熙后宫中的晋升最讲究资历,端嫔是康熙二年入宫的老人了,又在康熙十年诞下一女,资历、子女都不缺,她一直觉着再次大封后宫时,应当能再封给妃位,谁知道被突然冒出来的贾元春搅和了。

    这贾元春原本只是一个女官,不知如何入了太皇太后的眼,横插一杠得了妃位,康熙对后宫嫔妃的份为本就吝啬,好容易在四妃之外又添了个妃位,占据这位置的却是个既无资历与功劳,又无康熙恩宠的女子,后宫中的嫔妃就没有对她服气的。

    更重要的是,端嫔自知已经圣眷稀少,不趁着这两年康熙还对她有几分情分在时候谋个妃位,越往后越不可能。

    在端嫔眼中,贾元春就是将她即将到手的妃位抢走的恶人。

    如端嫔一般想法的人,并不少,这也是为何元春感觉宫中日子格外难熬的原因。

    端嫔的话一出,屋子里的欢声笑语一顿,却没人给元春打圆场,甚至大部分人都带着恶意隐晦地打量着。

    元春脸一白,嘴唇颤抖着,勉强笑道:“骤然见到林姑娘这样的妙人,不小心晃了下神。”

    端嫔犹自不信,正要接着追问,宜妃却甩过一个冷眼:“我记着贾妃与玉儿有亲,今儿个却不是叙旧的场合,等日后玉儿入宫,我再派人将贾妃请过来。”

    宜妃可与贾元春不同,有子有宠有份位,脾气还很是泼辣,后宫中谁也不愿意得罪了她去,端嫔被那凉丝丝的眼神扫过,直打了个哆嗦,鹌鹑一样地缩了回去。

    其余妃嫔互相使着眼色,各有思量,无论宜妃维护黛玉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的维护已经在了,能让皇太后与宜妃费这么大力气维护,想必这林家姑娘五福晋的位置已经稳了。

    “吉时将至,请太后娘娘移驾。”佟佳皇贵妃眼见着太后隐约的怒色,想着这大日子万不能热得她生气,忙笑着打圆场。

    皇太后皱着眉,想到胤祺,忍住了心头不快,搭着黛玉的手站了起来:“好孩子,别搭理他们那些笨嘴拙舌的,你陪着我去坤宁宫。”

    黛玉好似害羞地低下头,只留下娴雅的侧脸。

    坤宁宫中,公主福晋们早就按着指引坐下,僵坐在椅子上不知多久,终于听到小太监的通报,知晓皇太后将至。

    满屋子的人立时站了起来,只见皇太后被后宫中的一众妃子簇拥而来,满是天家气象,富丽堂皇。

    诸人连忙向皇太后与后妃们行礼,黛玉放慢步子,走到苏曼身前,侧过身子,避过大礼,这让皇太后与宜妃更是满意,是个懂礼的。

    请安后,众人再次落座,黛玉如今且不是阿哥福晋,不过是翰林之女,按着身份,该是敬陪末座,奈何皇太后最是喜怒恣意,她指着身侧的的位置,吩咐宫女在此为黛玉设下席位。

    福晋们早便瞧见了随在皇太后身旁的黛玉,只不过一时拿不准态度,见着皇太后的青眼,又见宫妃们并无不满,瞬间了然,等奉承皇太后时,时不时夸上黛玉几句,果然,皇太后心情更佳。

    黛玉镇定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受了这些夸奖,端庄大气的模样,让不少人由衷地在心里头赞了句林家好家教,但凡这姑娘家中有个姐姐妹妹的,也能聘回家去。

    等到亲王福晋们与皇太后奉承完毕,便轮到了公主。

    由大公主领头,率领着妹妹们给皇太后问安。

    这大公主虽非康熙亲生,却是宫里头第一个养大的孩子,康熙对她有份偏爱,宫中人谁也不敢欺负了她去,至于皇太后,她没有亲生孩子,无论大公主是康熙的女儿还是常宁的女儿,对她而言,都是孙女。

    皇太后养着这一排的孙女,心情更好,连忙令人给公主们送了赏赐。

    大公主爽朗地笑着谢了恩,一直站在角落的女子走上前来,接过皇太后给大公主的赏赐,随即又垂眉敛目地站回角落。

    看见那个女子的瞬间,黛玉一怔,又是一个熟人,只见眼前人脸若银盆,眼似水杏(1),这不是薛家宝钗又是谁。

    是了,薛宝钗正是入选了大公主的女官,这等场合她必然在此。

    宝钗抬头间,两人视线相碰,一触即离,宝钗明白,此时她与黛玉,已经不是坤宁宫中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但这是她的选择,唯有如此,才能在父亲早逝,兄弟混账,母亲软弱的的家中谋得一线生机。

    黛玉亦在想着,之前薛家一家人从未将那花农一家看在眼中,此时宝钗心心念念的公主伴读,在皇家人眼中,又与那花农有何区别,这又是何等讽刺。

    第90章 牵手

    日上中天,已是到了开宴的时辰,宫女们鱼贯而入,小心地将一盘盘菜放在桌案之上,此时正是滴水成冰的正月里,菜从御膳房出来的这一路,饶是用食盒装着,也并未起到多大的保温作用,菜上浮起了白油,瞧着便油腻腻的。

    当然,作为皇太后,她面前桌案上摆着的,自然不是那般东西,每道菜都特意用碳火烘着,绝不允许凉下来,沾着皇太后的光,摆在黛玉面前的盘子也保持着温热,只不过宫中大宴,御厨多是前一日便开始准备,等开宴前再放蒸屉上加热一遭,整个菜的口感都絮地厉害。

    黛玉拿着银筷子,拣着清淡小菜吃了两口,其他的菜便失了胃口,她悄悄观察,只见其他的福晋们对着这浮满白油的菜,也伸不下筷子,夹着一口勉强能入口的菜,不断咀嚼着,唯恐被人指责不敬天家。

    能在这宴席上有一席之地的,无一不是重臣家眷,如贾老夫人这般,不过一个国公妻子,在这都找不到一个座位,但也只能咬牙忍着,吃着这般东西,还得感恩戴德。

    黛玉兴致寥寥地胡思乱想着,仔细想想,在皇家面前,她们又有什么区别,黛玉叹了口气,将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开,仍然规矩地端坐着。

    木炭在炭盆里静静燃烧着,黑色的炭被烧得通红,最后转成银白,留下燃烧后的余烬,这宫中贵人众多,自不能让人冻着去,负责碳火的宫女时刻紧盯着,眼见着这盆即将燃尽时,悄无声息地换上新炭,确保室内一如既往暖和。

    炭盆换了一个又一个,宫中繁琐地宴会走到了尾声,黛玉瞧见着下首的福晋们眼中都露出期盼的喜悦,更夸张的是如宜妃这般高位妃嫔,她们入宫多年,又身居高位,早已养成了八风不动的性子,但此时一个个的都心不在焉,眼神隔一会儿就往角落立着的自鸣钟看去。

    皇太后不是个苛刻之人,她见众人已迫不及待,询问地看向苏曼,得到肯定的点头后,皇太后笑着说道:“今儿个上元佳节,你们家中亲人想必也想与你们一同过节,如今时辰已经不早,我也不多留,趁早回家还能赶上一番热闹。”

    “你们也是,”皇太后又看向佟佳皇贵妃等人:“家中递了折子接你们省亲的,也趁早回去瞧瞧。”

    省亲?是了,初二日黛玉去荣国府拜年的时候,确实提了省亲之事,老太太还让元春见见,不过听了她被皇太后召唤,才熄了这个打算,难怪今儿个席面上隐隐有些躁动。

    黛玉也没想到,被荣国府当成头等大事的省亲,时间才那么短,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从宫中往荣国府走,到地方也要天黑,元春在家又能待多长时间呢,更别提那些将园子修在郊外的人了。

    胤祺好似说过,郭络罗家的园子就修在郊外,他们避暑的路上胤祺还指给她瞧过,黛玉轻轻吸口气,想宜妃望去,却只见她眸子中的神采飞扬。

    黛玉却不知道,如宜妃这等得宠的嫔妃,早便求了康熙的同意,让她在家多住几日,与家人好生团聚。

    当然,有宜妃这般使尽手段盼着在家多待几日的,也有并不稀罕这次机会的,正如佟佳皇贵妃,她一早就令人给佟国维送信,万不要接她回去,无他,只不过佟佳皇贵妃憋着口气,要让康熙看到她的识大体,看到她为了操持宫中事的牺牲,做出贤惠之名,为封后增添筹码。

    当然,佟佳皇贵妃之所以放弃这个回家的机会,还是仗着她的娘家是康熙母族,深受康熙宠爱,她想见娘家人直接召见便行,回家省亲对她而言可有可无。

    “娘娘,”佟佳皇贵妃听了皇太后的话,忙笑着表白:“承蒙您和万岁爷恩典,让后妃回家省亲,这真是天大的功德,只不过我想着今儿个到底是上元佳节,宫中还有不少事儿要处理,若是让您老人家劳累到了,就是我的大不是,我想着今儿个就让几个妹妹回家瞧瞧,我留在宫中便好。”

    这话一出,果然得到了福晋们的交口称赞,皇太后对佟佳氏的态度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既然她这么说了,也不强求,只微微点头,便起身离开。

    满屋子的人立时跪送,黛玉则与苏曼一道,搀扶着皇太后坐上凤辇。

    等皇太后的凤辇不见了踪影,坤宁宫中的福晋们在宫女的引导下,又原路出了宫门,而宫妃们则在佟佳皇贵妃的带领下,入了坤宁宫后殿,又拜了次佛,才按着等级,坐上肩舆,往宫外走去,华彩大车已经随行宫女太监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

    坤宁宫中后续之事,黛玉并不知晓,她扶着皇太后回到宁寿宫时,却见着宫中灯火通明,胤祺正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吃着点心。

    胤祺已经不是幼童,须得讲究避嫌,今儿个的宫宴他自是在乾清宫那头,与康熙和其他阿哥们一道。

    “胤祺,你怎么来了。”皇太后一瞧见胤祺,面上的疲乏都不见了,她欣喜地笑出声来,见着胤祺两口一个糕点吃下,心疼地不行:“在前头可是饿着了,你先吃点点心垫垫,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些吃的。”

    胤祺揉着额头苦笑,乾清宫离御膳房更远,前头小太监只保证了康熙与太子桌案上的菜没有冻上,至于其他人,有一道算一道,才是白花花的浮了一层油,那被黛玉一眼也不想看的菜,胤祺还得意思性地吃几口,一口肉下去,只觉着整张嘴都被糊住,胃口全无。

    更别提太子与大阿哥的明争暗斗,康熙领着太子受了重臣的敬酒,大阿哥心下不忿,也拎了壶酒,到处找人喝,等康熙提前离开后,太子和大阿哥更是斗得厉害,两人说话间刀光剑影,只让胤祺心累得不行,甚至被逼着都喝了几杯水酒,才散了场。

    “皇玛嬷,天儿不早了,别折腾了,我刚刚垫吧得差不多了。”胤祺连忙阻止,虽说谁也不能挑皇太后的刺,但终究没那么方便。

    正好清宫里头养孩子,也讲究少食,宫中阿哥格格生病了,首先便是清清静静饿几顿,皇太后见胤祺坚持,也不再多言,又闻到微弱的酒意,皇太后皱眉问道:“这是喝酒了?”

    “大哥和三哥急着离开,被太子爷抓住,灌了几杯酒,我和四哥正好在旁边,也陪着喝了几口。”胤祺笑嘻嘻地解释,其中的机锋皇太后自然听不出来,她只觉着这几个孙子倒是难得的和乐,便也没有多问,只赶紧让胤祺赶紧回家歇着,仔细吹了风头疼。

    胤祺笑着地应了,又笑着看向黛玉,含着醉意的眼中水意流转,最是动人,黛玉悄悄红了脸颊。

    “行了,时候不早了,眼见着就要下钥,越晚越凉,可别冻着了。”皇太后并未关注到这番眉眼官司,她听着外头风大起来,连忙让胤祺与黛玉出宫。

    在宁寿宫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入宫领宴的大臣与福晋们都都已经离开,连那些省亲的嫔妃们的车架,也按着等级驶远,热热闹闹的紫禁城中又空了下来,唯有宫道两旁挂着的彩灯,昭示着扔在上元佳节。

    “阿哥,今儿个宜妃娘娘回家,你不用跟着吗?”伺候的下人远远跟在身后,黛玉凑近胤祺,悄声问出了她自见着他时就想问的事情。

    在宁寿宫宫,胤祺说道大阿哥与三阿哥急着离开时,眉眼间微不可见的沉了一下,虽然很好地掩饰过去,但黛玉对他又何其了解,一眼便瞧出了不对,稍微想想便知了原因。

    等不到回家,黛玉见着跟着的都是贴身伺候的心腹,在路上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胤禟会陪着额娘回去,”胤祺扯着嘴角,笑中带着苦意:“我去终究不合适。”

    顿了顿,胤祺隐晦说道:“四哥也没有陪德妃娘娘回家。”

    黛玉好看的含情目睁大,她本就是机敏之人,这些年前朝后宫的事情,胤祺和林如海从未瞒过她,甚至有意培养她的敏感度,一听这话,她便明了其中内情。

    皇太后在她面前再如何宽和,也是看在胤祺的份上,皇太后能让他与宜妃请安,已经是极限,但她绝对不会允许胤祺对郭络罗家过于亲近,宁寿宫阿哥只能与蒙古诸部亲热,就如同被佟佳皇贵妃抚养着的四阿哥,绝对不能陪着德妃回乌雅家。

    此事无解,更不是能在宫中讨论之事。

    黛玉沉默了下来,鹿皮靴子踩在宫道上,石板被踩踏出沉闷地声响,北风呼啸着,吹动着两人身上披着的大氅,黛玉伸出手,轻轻地扯着胤祺的袖子。

    胤祺回头,却只见长长的宫道上,灯火璀璨,流光溢彩间,黛玉站在那儿,笑靥如花:“胤祺,你饿不饿,我们去集市上找些吃的去!”

    花灯晕出的光打在黛玉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勾勒地格外温暖,这样寒冷的冬夜,好似喝了一整杯滚烫的热茶,从头到脚都是熨帖。

    胤祺呆在原地,定定瞧了黛玉好一会儿,心头的酸涩、沮丧、失落全都不见,满满地都是欢喜,他突然伸出手,牵过黛玉,大步从宫道中往宫门走去。

    转过来不知几个弯,跨过了不知多少门,黛玉感受着手心潮乎乎的汗水,只觉脸上发烫,再也感受不到朔风的冷冽,等远远见着宫门,隐隐瞧见值守的侍卫,彼此紧握的手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