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香囊

    曾经,盛则宁也如每一个上京的小娘子一样,期待乞巧节。

    小时候是喜欢乞巧节前,阿娘会给做新衣裳、打新首饰。

    爹爹也会特许她一日可以不用练字读书,还会从外头给她买罩在碧纱笼里的磨喝乐、黄蜡做的小鱼、小鸭子玩。

    等长大后,知思慕。

    她又与瑭王有了默许的婚事,便期盼着乞巧节能与他一道一起游湖赏灯。

    只是每每都不是那么顺遂,时常让她扫兴而归。

    到今年,她就早也没有这方面的期望,反倒觉得这个节日分外碍事。

    尤其是在这个关头,谢朝宗还拿着她的香囊「威胁」她。

    这个香囊虽然是她的私物,但是对盛则宁而言,却并不是那么重要。

    「你不还我就罢了。」她收回手,顺势拍了拍刚刚因为奋力争抢而弄皱了的衣裙,浑不在意道:「我回头再做十个八个,逢人就送。」

    只要数量够多,那还算得上什么私物?!

    谢朝宗没料到盛则宁脑子转得挺快,照她这么一说,他手里的香囊立马就贬值了。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糊弄过去,还没想片刻就冷哼一声,把香囊在盛则宁眼前一晃又收回,叹道:「做十个八个那也不是这随身携带的旧物。」

    确实这个香囊是盛则宁带了许久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此物有些发旧。

    盛则宁伸手又没有捞着,气得两颊涨红,像是枝头怒放的芍药,灼人眼。

    封砚从她身后走上前,还没说话,谢朝宗就对他没好气道:「瑭王殿下好悠闲,南衙的差事都不用办了吗?」

    「近来城里少纠纷,一下倒是清闲下来。」

    少纠纷的原因主要还是在于魏平一事。

    连圣人都大义灭亲「严惩」了家弟,在这个关头没有谁家的权贵子弟还敢顶风作浪,行不轨之事。

    所以到南衙告状的人自然就少了。

    「瑭王好能耐,过河拆桥的本事修的不错。」谢朝宗将香囊挂在长指上,溜着转。

    都说帝王家无情,做到像瑭王这样的也不奇怪。

    倒是怎么说瑭王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背靠的是圣人和魏家。

    如今圣人与魏家都分了心,失了和,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一点也不紧张此事会不会影响到他与宸王的夺嫡。

    但是谢朝宗自然不是关心瑭王的大事。

    他说这个话,与其说是在嘲讽瑭王,倒不如是说给盛则宁听。

    像他们这些野心勃勃的皇子皇孙可没几个好东西,利用的时候好言好语、心慈面善,利用完能从他们手底下全身而退已是祖上烧高香的结果。

    就比如宸王,瞧着风度翩翩,虚怀若谷,礼待贤士,待人亲切,背地里也是一个见异思迁,弃旧迎新的小人。

    在他们这些人眼里,谁有用才有价值去笼络,一旦拿捏住了,就会露出真实的小人面孔。

    盛则宁对谢朝宗这话并不放在心上。

    魏平出事,那是他罪有应得。

    他若是没有得到任何惩戒,才是这世道不公。

    至于魏国公府肆无忌惮地包庇魏平,归根结底也在于皇后身上,多行不义必自毙,又怎么能说是封砚做的不对?

    盛则宁想到这里,脸上满是对魏国公家的不屑,倒是没有说出半个瑭王不好的字。

    谢朝宗歪了歪头,仔细端详了面前这张很好看懂的小脸,莹润的肌肤如羊脂,迎着光都白的发亮,更衬出那双盈盈水眸澄澈透亮,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魏国公府是魏国公府,瑭王是瑭王。

    她没有因为魏国公府的事而去厌弃封砚。

    这点让谢朝宗很意外,因为想不通而有一时的出神。

    恰在这个时候,封砚忽然出手,谢朝宗没有防着他会来抢这个香囊,一下没看住,香囊就易主了。

    这下谢朝宗的脾气就上了头,眯起狭长的眼:「殿下不问自取,可不是好习惯。」

    「谢郎君不问自取的时候,本王还未说过一句。」

    「我何时不问自取了?」

    谢朝宗眯着眼盯着面无表情让人看不懂的瑭王,虽然他极擅掩饰自己的情绪,几乎不可能让人从他的五官神情上找出蛛丝马迹,可是还是被谢朝宗在他偏向盛则宁站立的身子上找出了端倪,那阴秀的脸庞上浮起了一抹笑。

    「殿下说的,不是这个香囊吧?」

    说的该是盛则宁才是。

    想到这里,谢朝宗舒了眉眼,阴郁的神情散了去,又变得慵懒而随性,仿佛一切都拿捏在了手里。

    「殿下这是能怪得了谁呢?自己未曾看好,就不怪别人不问自取吧?」

    若是这两年的时间门他们成了亲,那还能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可现如今别说成亲,就连一道明确的圣旨都没有,男未婚,女为嫁,一切都还未有定数。

    他又有何错了?

    封砚定定看了谢朝宗一眼,唇角弯起有些许弧度,声音清润道:「如此,原话奉还。」

    他手指半包住香囊,抬起来亮给谢朝宗看。

    谢朝宗嗤了一声。

    还没等谢朝宗再开口,有名小厮急冲冲上前来给他传话。

    谢朝宗没让盛则宁和封砚有窃听到的机会,走远了几步,才低下头让小厮说。

    小厮手拢着嘴,语速奇快地说了一通。

    只见谢朝宗眉心越皱越深,末了他猛然站直身,拔腿就走。

    都顾不上再和封砚争什么,想必是十万火急之事。

    盛则宁一见谢朝宗走了,大松了口气,远处几个小娘子何尝不是这样,顿时各个都恢复了欢声笑语,还热情地对盛则宁招手:「宁姑娘快过来!」

    盛则宁没有多想,提起脚就朝她们小跑过去。

    一旁的竹喜还捏着一方帕子追上她,口里担忧地叫道:「姑娘,快擦擦汗吧,仔细受了风回头要着凉了!」

    这些小娘子玩起来还跟个孩子一样,这又跑又跳的,怎么能不出些汗。

    今日又有风,这飕飕的风一吹,病邪就是这样入体的。

    竹喜操着老妈子的心,可不得担忧起来。

    等到人跑远了,封砚还在原地站着。

    手心里还握着盛则宁的那只半旧香囊,香囊里有清幽的香气扑鼻,仔细闻起来,像是盛则宁身上一贯带出的味道。

    德保公公来时,那些小娘子早跑没影了,就剩下他家殿下茕茕孑立,那身影在阳光下杵着,光影劈成了两半,瞧着还有些魂销目断的样子。

    若不是满头的风筝在飞,远处的笑声不止,德保兴许还能抹出两把凄凄惨惨的泪来。

    此情此景,真的好催人落泪。

    「殿下可是要将此物送还给三姑娘?」德保揩拭了一下眼角不存在的泪。

    封砚手里还握着一只的香囊,德保不用细想也知道,这定然是盛三姑娘的东西。

    若是旁人的,只怕扔到地上瑭王也未见的会看一眼。

    德保为主分忧心切,马上张望起盛则宁的身影。

    封砚却未如德保所料的那样心急着将失物还人,他把那香囊往自己的袖袋里一送,冷声制止德保,「暂不必,日后我亲自还她。」

    德保心领神会,连忙应是。

    这个自然是亲手送回更显重视,还顺道能搭上句话。

    「那殿下邀了三姑娘七夕同游吗?奴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必不会误了殿下的事。」

    说到这个,封砚的眼睛就抬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转到眼角,斜睨着他,似乎有些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殿下还未同三姑娘说起吗?」德保惊了一跳,对瑭王殿下这个办事的效率只差就要明言说出口了,瞧了一眼瑭王的眼色,他还是懂事地咽了咽,吞了回去。

    虽说往年都是盛三姑娘先跑来开口说的,还会提前好几日,请他务必要提醒殿下空出时间门。

    但这几日盛三姑娘一心忙着建这个什么木兰社,想必早也忘记提醒这一回事了。

    只不过换过来让殿下去提醒,怎么就变得这么不顺利?

    此事说起来,封砚心里就不是很安稳。

    毕竟他说出那日他休沐后,盛则宁给的回答是「那很好啊「。

    这四个字指意未明,让他都分不清这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

    罢了,也只能找个机会再问清楚。

    玩到午后,众女也体力告罄,都撑着酸软的胳膊腿,互相告别,乘车离去。

    盛则宁正与文婧姝并肩而行。

    马车旁贺郎君正牵着马等着她,看见这样的场面,盛则宁知道她这个文姐姐以后日子定然会顺遂许多。

    「夫君还说以后他的书房我可以随意去了,府中的藏书也可尽观,婆母那边要立规矩的事也会为我去说,檀哥儿的启蒙我也能插手。」

    盛则宁为她高兴:「以文姐姐的才学定能把檀哥儿也能教成状元郎。」

    文静姝笑了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他想考取功名也罢,若是不想也都由着他去。」

    她又道:「我之前见那顾世子还纠缠七娘,好在有几个小姐妹注意到了,及时去解救,要不然七娘又要给他气哭了,这事你可以跟你家老夫人提一提,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不将你二姐姐许配给他了。」

    盛则宁没注意到朱七娘那边的事,闻言又惊又怒,但是这会人都走的七七八八,她也寻不到顾伯贤晦气,只能在心里记下一笔,往后碰上了再说。

    「我回去定会同我祖母去说。」盛则宁点头,正要继续提步跟上文婧姝,却被她挥手一拦。

    「你也不用送我到车上了,我看那边有位黑峻峻的郎君一直在看着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盛则宁顺着文静姝的手指,扭过头去。

    看见薛澄一个人牵着马立在墙下,眼巴巴望着她。

    第62章说动

    盛则宁看见薛澄,不免想起她前几日还没回复他的邀约。

    薛澄这次来,想必是打算再问她的回复。

    盛则宁与文婧姝告别,带着竹喜往薛澄的方向走。

    薛澄见小娘子身影娉婷,灼灼耀目朝自己走来,先憋红了张脸,就连耳朵尖都黑红黑红,让人忍俊不禁。

    竹喜想起盛则宁的警告,只能把脸都往下埋,不让薛世子看见她的笑。

    心里想:这个薛世子生得这样高大,但是脸皮真的薄啊,这还一个字没说就已经快热熟了。

    「薛世子好。」盛则宁还穿着刚刚那套石榴红色的骑服,不便再如小娘子那样行礼,就大大方方朝他颔首为礼。

    薛澄对她拱手埋头,礼节做足,「盛三姑娘好。」

    「薛世子今日来是为了上一回的事吗?」盛则宁担心薛澄问不出口,自己就开了口。

    这事拖着也没有什么用处,最后他还不得来问。

    薛澄倏地抬起脑袋,脸上有些吃惊,随后这吃惊就变成了纠结和退缩。

    「不、不是,那个我听闻三姑娘与人在此比试,是专门来看的,先前顾世子还想要、想我上场,只是瑭王殿下先抢了去……」话说到这里,薛澄又十分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快一步应下来。

    若是他来与盛则宁比试,定然不会让她那样辛苦。

    「……?」

    这个「抢」字用在封砚身上有些怪异。

    盛则宁还没听说过封砚抢过什么东西。

    他这个人总是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提不上心。

    实话说,若不是有魏皇后、盛一爷等朝臣在后头簇拥着他,想必他或许更愿意去做个闲散王爷而不是当皇帝。

    其实闲散王爷没什么不好,只是他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就是想要下来,就不太容易。

    但说到封砚是抢着要和她比试?

    图什么呢。

    ……他也没赢啊。

    盛则宁轻晃了一下脑袋,撑眼看着薛澄道:「不说他了,薛世子是还有别的话问我吗?」

    薛澄被她直白的话弄紧张了,手指攥紧缰绳,老实道出自己真实来意:「就是上一回,七夕节的事,我、我听说上京城的灯会很好看,十里长灯,亮如白昼,还有很多巧匠会做机关灯,里面放着烛火,它就会转起来,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

    「你说的是马骑灯吧?」

    「对对,就是那种。」薛澄点头如啄米,表情憨态可掬。

    连盛则宁都险些没压住唇角,笑了起来。

    没想到薛世子长得魁岸成熟,心思却也算细腻,还会记挂这种小玩意。

    她都被说的有些动心想去看七夕的灯会了。

    细想一下,她都不太记得七夕灯好不好看。

    这两年里光顾着追在封砚身后,都忽视了周边的美景,蹉跎了时光,想起来都觉得十分惋惜。

    只是去归去,也不能同薛世子去吧?

    盛则宁犹豫的目光重新落回薛澄的脸上。

    薛澄才看见盛则宁脸上浮现了动摇之色,不知怎的,忽然又敛目正经起来,让他的心猛然提起,要不是身后有马,他就要继续落荒而逃。

    「薛世子也可邀一一好友,想必会让世子不虚此行。」

    薛澄听出了婉拒之意,顿时丧气地连眼皮都撑不起来,低声道:「三姑娘不算朋友吗?」

    「呃……」

    盛则宁没想到被薛澄被她这一拒,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当下也不敢再说狠话。

    「……自然算是朋友。」

    没想到薛澄的情绪来也快、去也快,马上又睁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鼓足干劲问:「既然是朋友,三姑娘能应朋友之约吗?」

    「……」盛则宁面上犹豫。

    薛澄又乘胜追击道:「今年还有从西涼过来的伶人舞团,盛老当初都夸过,三姑娘不想见识一番?」

    盛则宁眨了眨眼,抿住了唇。

    「!」

    好吧,她彻底心动了。

    回去的路上盛则宁一直想着西涼的事。

    祖父说过西涼的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声如天籁,舞如惊鸿,是人生在世值得一观的妙事。

    如今祖父不在了,她却也有机会见一见他口里说的值得一观的歌舞。

    竹喜想的却和她想的不一般。

    「姑娘这是答应了和薛世子一起七夕夜游,万一瑭王和谢一郎君来问怎么办?」

    「谢朝宗来问随便找个理由就是,至于瑭王,他才不会来问。」盛则宁撑着雪腮,眼睛倏然如电,盯住自己的小丫鬟,「等等,什么叫我答应了和薛世子一起?我明明说的是我要与族中姐妹一道,薛世子是外男多有不便,若是街头遇上,饮上一杯倒是无妨。」

    竹喜缩了下脖子,狡辩道:「但是奴婢看薛世子高兴地压根没有听您讲后半段话。」

    「——你们胆敢阻本公主的路!」

    外面一道娇斥声突然响起,盛则宁顾不上和竹喜掰扯,连忙挑帘往外看。

    那雄赳赳气昂昂立在路旁,双手叉腰的小娘子不是九公主又是谁,而在她跟前跪了一地的都是教坊司的伎子,盛则宁又瞧见了姚娘。

    上一回封砚说是姚娘给他指了路这才及时救下了她,姚娘也算是她半个救命恩人。

    「停车。」

    盛则宁虽然和九公主交道打的不多,但是也知道早摸清九公主的性子,她看似傲气凛人,其实耳根子还是挺软的。

    要不然上一回,她怎么一怂恿,九公主就愿意帮忙整治管修全?

    「公主殿下怎么发这么大火啦?」盛则宁脚步轻快地走过去,脸上挂着暖暖的笑容,只怕六月的太阳也没有她这样灿烂。

    「是你?」九公主回过头,上下打量她,「啧,我听说你今天又大出了一通风头,竟然也不喊上我!」

    「九公主何等尊贵,他们不过只是学子,怎敢与您相比。」

    「这有什么,我听说你不也和我五哥比了,怎么,我这个公主比他亲王还要尊贵了?」九公主消息倒是来的灵通,马上抓住了盛则宁的错处。

    盛则宁笑容未收,声音绵软,好言好语道:「是瑭王殿下宽宏大量,不和臣女计较罢了。」

    九公主正欲发火,盛则宁这话不是在说她九公主就不够宽宏大量吗?

    盛则宁却不等她火气发出来,手指着地上跪着的伎子问:「她们这是怎么惹了九公主不高兴?」

    九公主勉强收起自己的愤怒,昂起下巴,朝着前头点了点。

    「我听说有商人从西涼运来了一盆罕见的金牡丹,想要买回去送给我母后,这些教坊司的人偏拦着我不给,我又不是明抢,都说了三倍价格买,有何不可?」

    「不过是盆牡丹,她们为什么不肯?」盛则宁把目光转了过来,「你来说?」

    姚娘愣了一下,这一眼的功夫她已经认出了盛则宁,在魏国公府盛则宁就帮她解过围,她心怀感恩。

    姚娘解释起来:「回公主,回姑娘,明月楼里的这盆金牡丹的确是商人从西涼带过来的,但非对外售卖之物,掌教特地吩咐要妾身好生照看,以待西涼使团入京时献舞之用。」

    「既是掌教的吩咐,想必也是礼部的下的命。」盛则宁转头对九公主道:「礼部要用之物,想必圣人也知晓,九公主是至纯至孝之人,这金牡丹虽珍贵,但是宫中奇花异草也不少,圣人未必看重,反倒这些教坊司的人若是看护不周,必受严惩,公主大人大量,就不要与她们相争了吧?」

    「我……」九公主一时语塞。

    盛则宁连忙对教坊司的伎子打了个眼色,她们叩首,连声道:「谢九公主。」

    九公主皱着柳眉,拉得老长一张脸。

    盛则宁把她从明月楼前带走,为的是不让九公主回过神来还要进去找她们麻烦。

    「她们不过是奴是婢,是贱籍,你也这样护着,真不知道你到底想什么?」九公主把没撒出去的气一股脑扔盛则宁身上。

    听到这话,无论九公主身后的宫婢还是盛则宁身边的竹喜都底下了头。

    虽然九公主指的是教坊司里的那些人。

    但为奴为婢都不是良籍,处处要低人一等,若不是她们能跟着尊贵的主子,要不然哪有如今的「好日子」合风光。

    盛则宁缓缓道:「可是公主爱吃的是厨子做的,公主身上穿的霞绣褂子也是绣女绣的,公主看的歌舞是乐姬、伶人演的,她们身份虽然不高,可是在各自的领域里也有不俗的成就,应当敬佩她们才是。」

    公主瞪大眼睛看着盛则宁,太震惊愕然,盛则宁竟然要她堂堂一个公主去敬佩这些贱籍。

    「难道公主认为臣女说的不对?」

    九公主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褙子,又回想了一番自己爱吃的那几样菜和点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盛则宁的话。

    其实她得了满意的新衣裳也不吝嘉奖,吃到好吃的菜肴也会夸奖,看见好看的歌舞也会赏赐。

    她并不是没有看见这些人的优秀,只是下意识还是看不上她们罢了。

    盛则宁继续道:「九公主还记得上一回我们为柳娘子出气的事吗?九公主不也维护了她,她现在都在感激您,还希望有机会能当面致谢。」

    九公主听到这里,才想起这回事,又嫉又气道:「我还记得这事,明明我出了大力,上京的那些小报却提也不敢提我,就让你出尽风头。」

    盛则宁适当服软,麻溜向九公主道歉,解释起来:「纵仆打人的事这毕竟听起来不好,恐辱没公主身份,不过公主站得位置更高,应有更出风头之事。」

    九公主横来一眼,那双与封砚有几分相似的眼睛带上了探究之色,她小声却说着胆大妄想:「……你的意思是能像我兄长们一样,将来留名青史?」

    盛则宁笑了笑,却没有嘲笑九公主的意思而是大胆鼓励道:「说不定公主将来就会做一件大事!届时流芳百世也不足为奇!」

    「你当我三岁小孩蒙呢?」九公主没有被盛则宁迷魂汤灌倒,她哼哼道:「你不知道上京城的百姓其实都不是很喜欢我,不过他们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打紧,我才不会在意呢!」

    若是真不在意,九公主又怎会留意到那些平民百姓喜不喜欢自己。

    「现在我想来,原来是我那小舅的名声不好,我小时候随着他出来玩,那些人对我也没什么好眼色。」九公主有些郁闷的把脚边的石子踹开,「算了,他都已经遭遇不测了,再说就不得体了,最近母后和外祖父、外祖母都闹得不愉快,我这才想买些她喜爱之物哄她高兴一会。」

    盛则宁看见九公主沉郁不乐,指着就在路边的茶馆道:「想必公主也累了,臣女请你去喝些茶吧。」

    九公主矜持地打量了一下茶楼的规格,才点了点头。

    现在这个时分还在外头喝茶的人不多,盛则宁和九公主到了雅间后,跑堂很快就送上了好茶和茶点。

    两人才喝了几口,隔壁的雅间传出丁玲哐当一阵响。

    九公主柳眉薄怒,正待要让侍卫去警告一番,就听见那头传来一阵痛斥。

    「为何他不来?他是瞧上人家琅琊王家的家世,就不要我了?」

    这道声音无比熟悉,不是谢朝萱又是谁?

    盛则宁按下九公主的手,让她不要声张。

    又听见隔壁传来一个压低的男声,像是宫里的内官太监,他唯唯诺诺道:「……殿下也不是不要姑娘,殿下的意思是做个侧妃,但是他最爱的依然是姑娘您啊,想想王贵妃娘娘,是官家最宠——啊!」

    噼里啪啦——又一个杯子无辜献身。

    只听见谢朝萱怒不可遏的声音传了过来:「给我滚出去!」

    来传话的小内官不敢耽搁,一路小跑退了出去。

    九公主看着盛则宁,嘴巴都可以装下一个鸭蛋了,「我三哥?」

    盛则宁也想不通宸王与谢朝萱的事,她只摇摇头。

    「萱儿,你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好聚好散就是,他不仁也别怪我们不义。」

    没想到的是隔壁雅间里还坐着谢朝萱的母亲陈大娘子。

    谢朝萱没有搭话。

    只听陈大娘子拔高了声音,忽而就道:「你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已经……」

    第63章风寒

    ‘难不成‘后面几个字都被陈大娘子咬碎在齿间。

    盛则宁和九公主对看了一眼,纷纷压低了自己喝茶的声音。

    放下杯子,又不约而同地悄声走出雅间。

    这种事情本不该在这隔墙有耳的地方谈论,虽然她们是无意,可听见了还是觉得十分不妥,趁早离开才是上策。

    可谁也没有料到,两人才走到茶楼的楼梯口,就和风尘仆仆赶来的谢朝宗迎面撞见。

    这下不但盛则宁脸麻了,九公主也是一副做贼被人当场擒获的尴尬。

    眉眼处还带着阴鸷与沉怒的郎君目光触及面前熟悉的人时忽然一变,快得像是被风吹走的一片叶子。

    他已经换上一脸疑惑。

    “宁宁?”

    盛则宁和九公主都知道低调行事,偏谢朝宗天生不知何为低调,他这一声喊,就把她们身后的那扇雕花门叫开了。

    扶着丫鬟走出来的是一位穿着飞燕子草蓝褙子,头戴斜凤金钗的夫人,她容长眉弯,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当,气度不凡。

    这就是谢家兄妹两的母亲,谢府的陈大娘子。

    陈大娘子知道回了上京城,谢朝宗必然不会安分,千防万防也挡不住他的腿,以及和盛则宁那莫名的孽缘。

    就在这间不怎起眼的茶楼都能碰上!

    她一眼望过来,发现除了盛则宁之外竟然还有九公主,眉心泛起浅皱,“九公主?”

    九公主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盛则宁无奈地轻咬了下唇瓣,对陈大娘子行了后辈礼。

    “陈大娘子。”

    陈大娘子瞥来一眼,声音不咸不淡,就像是遇到一个不太熟的姑娘:“盛三姑娘也在?”

    在谢朝宗没有被逐出上京城时,盛谢两家的关系还没闹这么僵,两家比邻,孩子又曾是玩伴,关系比远房亲戚还亲近一些。

    以前陈大娘子还是亲切地叫她宁丫头。

    但是自从闹僵后,两家人的关系一落千丈,等闲不会在一个屋檐下待着。

    谢朝宗听出母亲冷淡的态度,忙不迭去看盛则宁的神情,见小娘子低着头,像是很不好受,他也就拧起眉头。

    陈大娘子见谢朝宗还在盛则宁身边粘着,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快过来!让人看什么笑话。”

    谢朝宗不动,手肘往旁边的楼梯栏杆上一撑,对陈大娘子的话置若罔闻。

    “宁宁,你在这里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盛则宁也不好对谢朝宗视若无睹,他的问话更不能不答,就怕他会执着下去,让大家都难堪。

    “……碰巧经过,过来喝杯茶。”

    盛则宁颇感头疼,谁知道随便找一家茶楼也能遇到谢朝萱和陈大娘子。

    这时候谢朝萱也听清了外面的声音,不顾母亲的告诫就从雅间里冲了出来,指着盛则宁就道:“你竟偷听我们讲话了?”

    九公主倒是义气,直接翻了个白眼挡在盛则宁面前:“什么偷听不偷听,你声音那么大,十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好不好。”

    更何况她们也没打算要偷听,这不是准备要走了吗?

    想到这里,九公主又瞪了谢朝宗一眼。

    还不是要怪他,早不过来晚不过来,就在她们要走的时候就来了。

    以前听人说这个谢朝宗就是盛则宁的一条尾巴,走哪跟哪,看来所言非虚。

    九公主的大白话立刻把谢朝萱眼睛都气红了,她本就情绪激动,再遇上被人偷听一事,就觉得怒气填胸,胸膛起伏不定,额角还有热汗滚下。

    虽然九公主大方承认,也没有虚伪地推脱说不知。

    谢朝萱还是咬紧了后牙槽,给气得说不出话。

    今日她若不是被宸王的所作所为伤狠了,也不至于就在这个茶楼里对那个内官大骂,还让九公主和盛则宁在旁边听见了。

    陈大娘子知道谢朝萱沉不住气,脸色更阴沉了,让丫鬟去把她拉到后头,自己走上前半步对九公主道:“九公主见谅,这毕竟涉及到皇家的事,公主定能体谅我们吧?”

    九公主昂起下颚,骄傲想只镶金边的孔雀:“本公主才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三哥和谢三姑娘的事我这个做妹妹的断不会过问一句。”

    这话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种,你们的破烂事与我何关的语气。

    谢朝萱听完眼睫一颤,险些滚下泪来,颇有些我见尤怜的脆弱,可她再撑眼时,眼中却不见悲伤只有倔强倨傲,像是含着火一般灼灼。

    这要强的小娘子被人听到自己给抛弃这种事,无地自容之外还有深深的恨意。

    陈大娘子为这一对儿女的事烦忧不已,在看见谢朝宗一双眼睛还像生在盛家的那个小娘子身上,更是火冒三丈。

    都在盛则宁身上吃过一次大亏了,还一点记性都没有长。

    “你给我进来!”陈大娘子对谢朝宗发话。

    谢朝宗听出母亲的火气,怕再忤逆她,不知道她嘴里会蹦出什么对盛则宁不利的话来,这才把目光挪开,在盛则宁和九公主让开的路中间走过去,跟在陈大娘子身后进雅间。

    谢朝萱本来想马上跟进去,才抬起脚尖,又不慌不忙踩了下去,回头剐了盛则宁一眼,恨恨道:“你不要得意的太早!”

    盛则宁莫名其妙:“我得意什么?”

    “你以为我与宸王好不了,你和瑭王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吗?”谢朝萱不知道盛则宁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怒气上升,也顾不上九公主就在一旁。

    “那个王娘子是官家想要许给瑭王的!”

    故意说这个出来本想怄一下盛则宁,她并不知道盛则宁早就从小内官的透露中得知过此事。

    不过退一万步讲,就算封砚真的答应了这个赐婚,盛则宁也不会有她这样激动和伤心。

    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连眉毛都没有抬起丝毫。

    谢朝萱就在这个片刻,兀自反应过来。

    原本是官家想要指给瑭王的小娘子,瑭王给拒了,瑭王为什么会拒?

    是看不上琅琊王氏的家世吗?

    当然不是。

    谢朝萱咬住下唇,虽然能想明白,可依然很难理解。

    明明瑭王并不重视盛则宁,又怎么会为了他拒绝王氏的联姻。

    他们不都是亲王,不都是重权轻情的男儿吗?

    为什么他能拒绝掉王氏女?

    相反的,她与宸王都水乳交融,情深义重,反倒落到一个将妻为妾的结局?

    他怎么敢以王贵妃来说服自己。

    说难听一点,王贵妃她再受宠爱,她也不过是个妾。

    见到皇后要行礼退让,百年后她还不可能和自己的夫君同葬!

    所谓皇帝宠爱,不过是当养了只毛色比较好看的鸟,多逗弄几下罢了,如何值得一提。

    “可是我从没有与谢三姑娘比试这个。”盛则宁不知道谢朝萱究竟为何总看她不顺眼,轻轻说道。

    就算她谢三与宸王不好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换言之,盛则宁也从未视谢朝萱为敌。

    谢朝萱在盛则宁的话中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提醒她:“我们两家有仇有怨!”

    “那也是我和谢朝宗的,更何况算不上仇和怨,是他做了错事,理应受到惩罚。”盛则宁轻摇了下头。

    九公主手叉着细腰,对谢朝萱嗤笑了声,“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谢朝萱不敢对九公主不敬,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

    九公主却用不着对她客气,藐视她道:“王贵妃不是很看重你嘛,你找她去管教管教她儿子不就好啦!”

    谢朝萱满眼的怨毒憎恨,脸上乍青乍白。

    若是王贵妃肯管教,哪会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盛则宁拽了一下九公主,可若九公主是个善解人意的,那就不是九公主封雅了。

    九公主是皇后的嫡女,对王贵妃与王贵妃所出的宸王本就不太亲近,对于拥戴宸王的谢家更不必客气。

    “怎么?莫非还有什么把柄握在人家手上?”

    “公主……”盛则宁怕了九公主这张到处拱火的嘴了,有意要劝她少说两句。

    但是九公主偏不,她就是要说个痛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了什么好事,这么怕?”

    谢朝萱脸色血色尽失,身子也跟着摇摇欲坠,像是受到了莫大打击。

    这让九公主不由得意,她胡乱一嘴,就说中了谢朝萱的心事。

    谢朝萱身边的丫鬟不敢指责公主,只能扶着谢朝萱,小心翼翼地喊姑娘,生怕她受打击过大伤了身。

    盛则宁手上多用了几分力,总算把九公主拽后了些,凝视谢朝萱的怨恨:“我不知道你与宸王有过什么,但他既移情别恋了,又何必再为他伤心难过。”

    就如陈大娘子刚刚所说的,好聚好散罢了。

    与盛则宁的娘苏氏不同,这位陈大娘子在夫家很能说上话,她若是不想谢朝萱再与宸王有来往,就是谢家主也无法强.迫。

    谢朝萱眼皮跳了跳,眼中翻涌起的阴冷与谢朝宗如出一辙,只是她这股阴冷并非冲着九公主和盛则宁来的。

    不发一言,谢朝萱扭身就走,丫鬟都险些跟不上她这位主子的步伐。

    九公主撅起嘴评价了一句:“哼,不知礼数!”

    *

    七月过后,上京城一日热过一日。

    蝉声焦躁吵得人难以久睡。

    盛则宁打着哈欠起床,院子的丫鬟趁着太阳还没升起,已经在院子里修剪枝芽,为做准备。

    即便盛则宁再想忽视掉乞巧节,但这节日的气氛无孔不入,随便走在府里也会撞见几个捧着新灯笼、休整庭院挂彩带的小丫鬟。

    更别提铺子里还有很多需要提前准备的事要她拿主意。

    无不在提醒着她佳节将近。

    今年盛老夫人身体康健,就有闲情和余力来操办,府中上下也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准备。

    至于上月四房姐妹们的比试结果在昨日也由账房先生算了出来,盛则宁靠金玉铺和笔墨铺胜出二姑娘些许,获得了老夫人的绣坊。

    都是在盛家底下办事多年的老人,掌柜过来认了个主,盛则宁再拿了店契和铺子里绣娘们的聘约。

    这间绣坊就彻底从老夫人手上转到盛则宁手上。

    盛则宁不但得了铺子,还得了夸,让四房的盛则娟又暗暗生了一场闷气。

    不过更让她郁闷的是,木兰社让盛在宁在上京城又扬名一把,丝毫没有人提起她和郎君比试的事多么荒唐,反而只有赞扬。

    而且这次就连盛二爷也没有批评盛则宁的行事。

    在他嘴里就是小孩子们的比试罢了,不值一提。

    但是明眼人都瞧出近日盛二爷容光焕发,走路都带风了。

    虽然盛二爷没有儿子,但是女儿却也给他带来了风光。

    这几日上朝都有同僚向他明里暗里打探,还想知道他家女儿怎么能够把松山书院的学子都挫败了。

    再说那松山书院的学子这次栽了大跟头,走哪里不要被人指指点点,背后嘲笑,险些就要一蹶不振了。

    眼见着秋闱将至,松山书院的山长不得不挨个找出来谈话,督促他们刻苦学习,将来才能一雪前耻。

    不过真正知道刻苦读书的学子犹如盛家大郎盛彦庚,为准备秋闱都闭门读书,就没去参与这样的热闹,自然也没有打击。

    盛老夫人也很好奇盛则宁与麒麟社比试的事,盛则宁就早早去霜英堂陪老夫人,盛则柔也在一旁,从比试一事就很容易讲到顾伯贤身上。

    这个盛老夫人曾经看中的孙女婿表现实在有负众望,不但惧于上场,还因比试结果故意‘骚扰’朱家娘子,实在枉读圣贤书,也不够大度。

    盛老夫人可不想把自己一手养大的二姑娘许配给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郎君。

    深思熟虑后,她蹙眉道:“所幸柔姐儿的婚事还没定死,到时候算八字的时候,就推脱掉吧。”

    盛则柔闻言,满脸喜色。

    *

    从霜英堂出来,盛则宁打算打着巡视铺子的名头出门,苏氏也不再阻拦。

    上京城里这日忽然冒出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各个深目高鼻,披着各色卷发,有时候还能看见几双眼色诡异的眼睛。

    怎么会有人生出一双汪汪湖水蓝的眼睛?

    “这些都是异族人吧?”竹喜道,她将与自己长相不一致人,统统归为异族。

    异族?

    盛则宁想起教坊司里的人说过,西涼的使团要到京,这些莫非就是西涼人。

    “西涼的使团要来上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寻常两国并无不邦交,在盛老太爷去世的这些年里更是少了往来。

    西涼忽然会派出使团,也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盛则宁的问题竹喜当然没有办法回答,但是竹喜却知道有事要发生。

    她用指头朝外一指:“姑娘,你快看,瑭王殿下过来了!”

    盛则宁闻言忙不迭想把探出去的脑袋收回去,谁知道她头上的金环却好巧不巧挂在了马车窗边的柳钉,哐当一声还把她吓了一大跳,脑袋没能收回去,还扯到了头发疼。

    她嘶了一声,痛得皱起了眼,等痛感消退再睁开杏眼时,封砚那张湛然若神的脸已经占满她的视野。

    盛则宁蓦然撑大水眸,是给封砚突然靠这么近给吓住了。

    封砚倾身过来未说一语,倒是伸手帮她把那碍事的金环从柳钉上摘开,让她脱困,还没等盛则宁反应就收回身,退到适当距离,自然到让人不能对他刚刚过于靠近的举动,有任何指摘。

    “何事慌张?”他手指拉住缰绳,骑在马上,侧过脸来,凤眸往下压,视线落在盛则宁呆愣在车窗处的小脸上。

    那并不算远的距离,他又是直朝她们过来,刚刚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尤其当那张雪白的小脸皱得像个面粉团子,吃痛的样子让他略感奇怪。

    她怎么会这样慌张?这一点也不像她平常的样子。

    盛则宁扒着车窗台,手捏着打磨光滑的硬木,无语片刻。

    总不能明说是为了躲他!

    可是事与愿违,还是没能躲开。

    盛则宁扬着满是真诚的眼眸,轻声道:“……臣女没事。”

    “嗯。”封砚虽有些怀疑,但是又在盛则宁温声细语中打消了。

    他又不是什么罗刹夜叉,也不是谢朝宗,盛则宁不至于不敢见他。

    盛则宁瞅着封砚修眉凤眼,鼻梁高挺,和那些西涼人比起来也不差,只是面部轮廓更柔和一些,若他是能够再时常笑一笑,而不是板着他这张淡漠冷情的脸,想必会更显俊昳。

    冷冰冰的脸,总是不太招人喜欢。

    不过盛则宁躲他也并不是因为他这张现在不太招人喜欢的冷脸,而是因为心虚。

    至于为何心虚,这就有些复杂难解。

    大概是因为今年她得想个法子不和封砚一道去游街看灯,又不让他起疑心。

    盛则宁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脑子里却绞尽脑汁想怎么编,这时候耳畔传来封砚的嗓音。

    “初七晚上,我来盛府西角门处接你。”

    西角门是盛则宁常出入盛府的门,这一点不仅谢朝宗知道,封砚也是知道的。

    只是他没有临时堵人的习惯,都会事先告知。

    若是搁到去年,听见封砚要来接自己,盛则宁定然会很欣喜,而不是像眼下,她一个激灵突然就被自己口水呛到了,当着封砚的面就咳了起来。

    她手指扒在车窗台,人却咳得沉了下去,只剩下蓬松的云鬓露在外头颤动。

    竹喜想扶起她,但是盛则宁咳得太厉害了,她只能改用手拍了拍盛则宁的背脊,忧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前日在拙园受风着凉了吧?”

    因为自己疏忽让姑娘冒着汗在风里胡闹,竹喜时时都在担心盛则宁会生病,这下担心成真,竹喜的脸都成了苦瓜。

    盛则宁心中大喜。

    她苦思冥想半晌还不如竹喜无意间的这一句话来得有用啊。

    咳得这样厉害,谁能想到她是被自己口水呛到?

    盛则宁捏了捏竹喜的手,高兴地差点笑出来。

    她努力控制表情,尤其是压下那得意的唇角,抬起身虚弱地歪入竹喜的怀里,耸下眉眼,声音低哑道:“殿下恕罪,臣女似乎染了风寒,这几天怕是好不了……咳咳……”

    病最是说不准的东西。

    她今天病,明日好,谁也不好说,就算不得她骗人。

    封砚本就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这次不知道为何会主动来邀,若非要去想,也只能是习惯。

    而这个习惯,是她两年不断强求。

    所以,封砚怕她再来卖乖卖可怜,索性就先答应了她,反正他哪一次真正陪她看过灯?游过街了?

    盛则宁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最后都是不欢而散的结果,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的好。

    盛则宁努力扮着虚弱,虽没睁眼去瞧,也不知道封砚信了几分,但是过了好一会,她还是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

    “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封砚的声音里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

    *

    虽说在盛则宁机智地用病劝退了封砚,可随之而来的问题还是她头疼不已。

    为百无破绽,她一路装回了府,谁知道就是因为装得太逼真。

    苏氏心疼之外还有些高兴。

    上一回被盛则宁拖拖拉拉没吃完的药可算又有用处了!

    如此珍贵的药浪费了不好,非压着盛则宁又喝了两天的药。

    苦得盛则宁脸都哭丧了起来,人眼见得也消瘦了,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病去如抽丝的模样,让苏氏越发肯定喝药是正确的,若不然这病还不知道要拖多久。

    盛则宁有苦难言,悔不当初。

    药喝了,苦也受了,乞巧节她就必不能错过。

    在盛府的彩楼里小娘子们展示完自己穿针的本事,郎君们也即兴吟诗作词为族里姐妹们祝福,焚香礼拜过后就到了可以出府游玩的时候。

    盛则宁特意回了屋,换一身行走方便的半臂齐腰襦裙。

    裙身是银色缠枝花纹,绣在晴山与月白色相间的底纱上,上身里头是一件月白色的绫月绸,外面罩着一件洗朱色半臂,腰间系着梅酱色腰带,腰封还上精心绣着五朵宝相花纹,这一套裙服娇俏可爱,很适合出游时穿。

    竹喜边用玉花鸟梳给她顺着乌黑的发丝,一边看着镜中正用细笔上唇脂的少女问道:“姑娘就没有想过,万一在街上碰见了瑭王或者谢二郎君怎么办?”

    盛则宁嘟了嘟嘴,铜镜里的脸就被她这怪异的表情弄得有些走样,但是依稀还能看出小娘子皱起了秀眉。

    “快别瞎说,我不能这么倒霉吧?”

    竹喜闭上嘴,但是眼睛还在乱眨。

    盛则宁端详镜子里的小娘子,眯了眯眼,忽然就迷信起来:“三髻头听着怪不好,简单梳个同心髻吧!”:,,.

    第64章伤心

    上京繁华,富贵迷眼。

    刚入夜,天边还有淡胭脂色的余霞,飞鸟归林,市井的喧嚣声渐响。

    一盏接一盏的灯被点亮,犹如银河星海流淌在飞檐阁楼,廊桥水榭。

    上京城犹如一个刚刚睡醒的巨兽,缓缓睁开眼。

    攘往熙来,人烟阜盛。

    到处都热闹了起来。

    一簇火从路边卖艺大汉的嘴里喷出,几个杂耍的艺人转着铁圈还能做极致拉伸的动作,旁边几个小奶娃十分捧场地拍掌叫好。

    贩卖小吃、香引子的走商挑着担子走入人群,准备早早占领‘风水宝地’,趁此良辰美景多赚几文钱。

    盛府的马车刚刚驶出登云巷,巷子拐道边上一名穿灰衣的小厮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正准备走,转弯就撞上了一人,两人相撞摔得一个后跌。

    几乎同时,两人又一骨碌爬起来,狐疑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转身,拔腿就跑。

    谢府的小厮跑着跑着,疑惑地回了一下头,往日只有他知道这处隐蔽地,怎么今日还有人跟他打一样主意?

    不行,他得跑快点,先去通风报信才行!

    灯会的主街在东升街,每逢节庆多拥堵,是以街上早有准备,所有马车都给拦了下来,任凭你是什么皇亲贵胄还是豪族世家,几个浑圆的石墩立在了街口,所有人都要在此下车、下马。

    奴从、丫鬟簇拥而上,盛府的几位小娘子有说有笑地下了马车。

    一时间衣香鬓影,滴粉搓酥,犹如宫阙仙子夜游,引来路人瞩目。

    不过今夜豪府贵门的小娘子多如繁星,倒也不至于太过惹眼,他们看过几眼,也就心满意足地收起了视线。

    乞巧节也许是小娘子们最自由的一日,没有什么约束,也不会有人对她们指手画脚。

    所以一下车,三房和四房的小娘子们就跑远了。

    这两房的人玩得熟,再加上又正好碰上相熟的小姐妹,哪里还顾得上盛则宁和盛则柔两人。

    盛则宁倒是无所谓,不与她们一道也更自由自在。

    人多主意也就多,很难迁就到每一个人的喜好,尤其是盛则娟可不会让她用什么抽签的法子决定。

    盛则柔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此刻就用她端秀温柔的眸子静静望着她,让她拿主意:“三妹妹想先去哪里?”

    盛则宁手指抵着下巴,若说玩她实在也没有三房、四房那几个会玩,但是比起盛则柔来说,她还是更擅长一些。

    盛则柔在盛老夫人的养育下,真正是个大门少迈的姑娘,养得也是一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今日也是难得一回出来,盛则宁总想着不能浪费机会。

    “不如先去曲水放花灯,晚些人就多起来,到时候花灯在水面上打架,佛祖看了都不知道先保佑谁好。”

    这道理不就跟着大年初一抢宝相寺头香一样嘛!

    盛则柔掩唇一笑,“三妹妹说的有理。”

    盛则宁计划着放完花灯再绕去明月楼看薛世子口中说的西涼歌舞,时候应当是刚刚好。

    竹喜在盛则宁身后欲言又止,可惜盛则宁没有注意到她的纠结。

    小丫鬟悠悠叹了口气。

    薛世子真的挺可怜,完全给她家姑娘抛之脑后。

    盛则宁和盛则柔等人才挤过一道街,就瞥见一旁有几个孩子蹲在‘李大家掉渣烧饼’木牌子前鬼鬼祟祟。

    其中还有盛则宁的老熟人,董老的书童胡桃。

    盛则宁心下好奇,走过去问他:“胡桃,你在这里做什么?董老也来了吗?”

    胡桃给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连忙拽着她,让她也蹲下,手指还抵在唇边,用气声‘嘘——”了一下。

    其余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也有样学样,送给盛则宁好几个‘嘘’。

    “?”盛则宁莫名其妙在店主如炬一样的目光中蹲在了他摊子的招牌前。

    胡桃用手背靠在唇前,稍靠向盛则宁的方向,神叨叨道:“看在我们这么熟的份上,我就透露给你知道,我们怀疑上京城里有几位郎君有龙阳之好,正在跟踪。”

    “……”

    盛则宁知道胡桃的背后就有一批写小报的人,而胡桃就是他们的童探,专门钻到街头巷尾去挖小道消息,满足无聊大众的那点猎奇之心。

    除了童探之外还有探查宫廷秘史的内探、打探朝臣**的省探,总之邸报上不敢说的,小报就敢偷偷报。

    所以听见龙阳之号几个字,盛则宁并无奇怪,只是略感无语。

    看见盛则宁不出声,胡桃还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拷问她:“盛姐姐你知道龙阳之好的意思吗?”

    虽说知道,但是盛则宁看了一圈这几个加起来超不过四十岁的小萝卜头,脸色凝重:“你们知道?”

    胡桃马上眉飞色舞,竖起两根指头,“所谓君子之交,在于适度,倘若一个郎君与另一个郎君这么贴着……”

    他把两根指头扭扭捏捏地挨在一块,像是两块饴糖粘了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贴得这么近,又搂搂抱抱,八成有问题!”

    胡桃解释完,其他孩子都点头如啄米。

    “嗯嗯!有问题!”

    盛则宁扶了下额头,不知道身为大儒的董老是怎么教出一个这样奇思妙想的书童,不过孩子事,她已经是大人了不好插手,“好吧,那你们盯到了谁?”

    胡桃泄气道:“那倒没有……”

    盛则宁拍了拍胡桃瘦小的肩膀,鼓励道:“耐心等待,总会有收获的!”

    “谢谢盛姐姐的鼓励!”胡桃咧开嘴,露出几颗缺牙的笑嘴,他握住小拳头,信心满满道:“我们一定会死盯不放!不错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盛则宁浑不知自己给了胡桃的鼓励,会给哪些郎君带来一些不可磨灭的影响。

    上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尤其是在乞巧节这日,似乎所有的熟人都涌到了这条街上。

    盛则宁碰到胡桃之后,对看见了九公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了。

    九公主常常出宫玩,这样的热闹她又怎会错过。

    只不过奇怪的是,九公主脸上并不高兴,反而脸上还挂着大泪珠,她咬着唇瓣,埋头往前走,身后的护卫宫婢都不见踪影。

    盛则宁奇怪,是谁人欺负九公主不成?

    她交代盛则柔去曲水边上等她,自己带着竹喜和两个护卫去追九公主。

    九公主气哼哼地走了许久,对于盛则宁在后面叫她都充耳不闻,甚至为了躲开她,没头没脑地拐进一巷子里。

    这里人少清静,盛则宁的声音总算能传进她耳中。

    “公主等等我……”盛则宁扶着墙,喘着气。

    九公主回头叉腰道:“谁要你跟着我了?”

    “公主身边没有人,不安全。”盛则宁出门的时候,苏氏就耳提面命,在这人多又杂的时候千万不可与护卫走散,年年都有被拐走的小娘子,至今还下落不明呐!

    虽说是天子脚下,可也有灯下黑之说,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危险藏在这太平盛世之下。

    盛则宁既然瞧见了,就不可能视若无睹,让九公主一个人跑走。

    九公主闻言,眼泪汪汪。

    “我和你又不熟,你这么关心我做什么?”

    哽咽说完这句,还没等盛则宁回答,九公主又‘哇’得一声,哭得稀里哗啦。

    盛则宁眼跳心惊,她还没见过一向傲气凌人的九公主哭得这般委屈。

    和竹喜两人一边一个,又是拍肩,又是递帕子,安慰了许久,盛则宁才知道九公主哭的原因。

    原来前日她和教坊司人起冲突的事被人捡出来说了。

    说她飞扬跋扈的性子和魏平不遑多让,只怕以后也会是个一样的祸害。

    还说她身为皇后嫡女,受万民供养,却只是一个草包公主,无才无德,还有什么脸面招摇过市。

    “那我有什么办法……”九公主抽泣道:“哥哥们成年后就能有职位,能为父皇办事,分忧解难,我只是公主,我又不能当官。”

    盛则宁安慰她道:“公主您的性子一点也不跋扈,也和魏郎君完全不一样,只是您贵为公主,长居深宫,百姓们不了解您,只有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再加上有心人故意曲解,才会说的难听,至于那天与教坊司的事,只要好好解释过后,公主您不也没有为难那些人吗?”

    “对,我又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九公主挂着眼泪,大力点头,委屈道:“只要好好和我说明道理,我是懂的。”

    盛则宁欣慰点头,“所以说,世人误会,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将来他们自然会了解。”

    “不用靠给人一一辩说,而是要让人看见你做了什么。”

    九公主慢慢收起眼泪,这会觉得自己哭得难看,背过身拿帕子胡乱擦起脸来。

    一声轻挑的口哨从巷子里传来,丁玲哐当的银器撞击的清脆声随着几名高大男子走近而清晰。

    九公主擦泪的动作止住,抬起红肿的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闯入者。

    盛则宁在她身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了那几人的样貌。

    深目挺鼻,异瞳卷发,是西涼人!

    “好可怜的小美人,是什么负心汉伤了您的芳心?”他虽然会说大嵩话,但是腔调却是平仄不分,这一句赤.裸裸的调戏话也让他说得分外怪异。

    可是在场的人没人发笑,因为光看这些异族人的神色也知道,他们来者不善!

    盛府两名护卫勇敢拔刀上前,虽然对方人数占据上风,可是他们多少也能拦住一时。

    “姑娘快走!”

    盛则宁没有片刻迟疑,一手拽着一个,就要把九公主和竹喜同时拉走,可她们才转了个身,发现大事不妙。

    在她们后面也围上来了两名西涼人。

    竹喜打了一个哆嗦,可到底还是习惯使然,上前就把盛则宁和九公主一并护到后头,“姑、姑娘这可怎么办?”

    这前前后后足有四五名西涼人!

    即便这次盛则宁带出来四名护卫,看对方这个架势和体型,都难有胜算。

    盛则宁回过头,看向与护卫对峙的那几人,其中站在最前面的像是他们的头儿。

    因为他头上带的金饰、宝石最多,至少像是个贵族出生。

    盛则宁试探道:“西涼虽与大嵩并未正式邦交,但是两国比邻已久,远亲不如近邻,相信西涼人不会想要在上京城试探君威吧!”

    这处巷子虽然少有人烟,但是离着主街不远,巡查卫有巡逻惯例,只要这里一发生械斗,必然会引起注意,西涼的人数现在看着是占优势,等巡查卫来了,那就不够看了!

    “没错!就凭你们几个,胆敢在我大嵩的土地上为非作歹,也不怕引来两国交恶!”九公主聪明,并没有把自己公主身份往外抛,虽然她语气上还是带着上位者那盛气凌人的姿态,恶狠狠道:“还是说你们西涼出使大嵩,并不是来与我们交善的?”

    面对匪徒坏人,一个太过尊贵的身份有时候并不能够威慑对方,反倒会成为催命符。

    他们有胆量去围堵平民,但也不傻到公然冒犯皇族。

    这次是他们碰巧撞上了落难九公主,若是知道对面有个大嵩皇帝的女儿,只怕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们往死路逼。

    “你们管得着吗?”西涼人满不在乎道:“试探君威?就凭你们几个小姑娘算什么试探君威,我们若是向贵国皇帝要几个姑娘,皇帝总不会不舍得给吧?”

    说着,几个西涼男人就肆意大笑了起来。

    “你们这些无礼的蛮夷!”九公主气急败坏地跺脚,“胆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我要让你们这些西涼人通通走不出这上京城!”

    “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啊!”

    一道戏虐的声音从头顶传了下来。

    几人一惊,没想到除了前后之外,头顶上居然还有人!

    他们同时抬起头,看向那个‘不速之客’。

    在高大院墙的瓦檐上曲腿坐着一个黑发的男人,他手肘撑膝,托着腮帮,正弯着眼朝他们看来,好像是一个不经意闯入他们对话的路人,抱歉道:“是我打搅诸位的雅兴了。”

    他的大嵩话说得极好,几乎没有什么奇怪的腔调,但是他也并非嵩人。

    这个男人的肤色就像是秋田里成熟的小麦,并不白皙却透着强健而富有生机,英眉压着一双幽碧色的桃花眼,黑色的长发微卷,脖颈上、衣服上也有很多细链子银饰,他随便动一动,那些清脆的银片碰击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阁下与他们不是一伙的?”盛则宁听清他的话,很快找出了其中的蹊跷来。

    就不知道他是黄雀是渔翁,还是一个纯粹的过路人。

    年轻男人撑手在屋檐上,纵身往下一跃,轻而易举地从十尺高的地方跳到了平地。

    “当然不是,小姑娘,我们西涼人也并非都像这些败类。”他十分友善地对盛则宁笑了一笑。

    那些被称为败类的西涼人勃然大怒,可是这个年轻男人很快就换上一副正经的脸色,对他们说了一通西涼话。

    盛则宁看见那几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竟就被他几句话劝退了,慢慢后退,直到拔腿就跑。

    这让盛则宁不由好奇起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乌朗达很敏锐,笑眯眯道:“小姑娘一直盯着我看,莫非是喜欢我?”

    西涼人向来大胆自白,这个男人也不例外。

    盛则宁眨了一下眼,知道对方是开玩笑,也没当真,就淡声道:“阁下多虑了。”

    九公主却哼了一声,刚刚被西涼人威胁的后果就是她对这个西涼人也没有好脸色,“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们大嵩的小娘子怎么会喜欢你们这些蛮夷。”

    “唔,我们西涼的男人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矮冬瓜。”

    这下可把九公主气着了,跳起来就辩解道:“我才不矮,我们大嵩的小娘子就是长这么高的!”

    “可是这位姑娘……”乌朗达伸手就想去比划了一下盛则宁的身高,可是手掌还没盖过盛则宁的脑袋,巷子口暴喝了一声‘住手!——’

    一位黑沉脸的郎君气势汹汹冲了过来。

    “薛世子?”盛则宁惊道。

    乌朗达手停在半空,回头就挑了挑眉。

    薛澄冲过来,往盛则宁身前一站,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逼得乌朗达都不得不后退两步。

    他身上的银饰丁玲哐当乱响了一阵,才又静静垂了下来。

    盛则宁抬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薛澄,有惊有奇,还有些说不上来的触动。

    大概是因为他不分原因,不管后果就愿意护在她身前。

    薛澄随着父亲驻守西境,自然也会说一些西涼话,当下两人就用西涼话说起话来。

    从语气里能听出薛澄并不是很客气,与他平素总是腼腆犹豫的说话习惯截然不同,仿佛像是遇到老鼠的猫,突然就有了些霸气在身。

    盛则宁和九公主皆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是可以看出来,这个乌朗达明显是忌惮薛澄。

    很快乌朗达就耸了耸肩,妥协道:“好吧,我这就走。”

    他最后一句是用大嵩话说的,说完他还故意从薛澄的身体旁侧过一个脑袋,跟盛则宁等人摇了摇手。

    “那——我们下次再见啦!”

    “谁要和你再见!”九公主还在记恨他刚刚骂自己矮冬瓜一说。

    乌朗达笑了笑,又一个纵身跃上屋檐,几下就不见人影了,灵活地就像只野山猫。

    乌朗达走后,九公主的人才找到了地方,忙不迭簇拥着她离去,生怕再弄丢了。

    这次九公主也极为配合,刚刚险些被几个西涼人给伤害了,也让她受到了教训,以后轻易也不会独自一人乱跑。

    她气呼呼地往外走,口里还愤愤道:“我一定要回去告诉父皇,这些西涼人是个什么德行!”

    薛澄见到九公主一行人闹哄哄都走了,才松下紧绷的浓眉,转过身搔了搔脸,担忧问道:“三姑娘,你没事吧?”

    盛则宁摇了摇头,反而奇怪:“薛世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在曲水遇到了盛二姑娘……”薛澄怕盛则宁不知道情况,解释了一句,“我、我之前救过她一次,所、所以她认识我,就向她问了你的情况……”

    盛则宁心里一跳,“你遇见我二姐姐了?她可有说什么?”

    “说什么?”薛澄被她问倒了,一时间撑着迷茫的眼睛瞅着她,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

    盛则宁回过神来,想起盛则柔那个性子,必然不会与一个外男多说几句话,只怕眼前这个薛世子还压根不知道她的心思。

    这世上能有几个小娘子敢于大胆直白地向郎君谈思慕之心?

    见盛则宁一时沉默,薛澄就努力想了想,“我问你的下落时,她的确有些吃惊的样子,想来是没料到我们两认识。”

    他说罢,又默默垂下了脑袋。

    这是反应过来盛则宁从未跟族中姐妹谈起过他,他有些难过了。

    盛则宁是还没在盛则柔面前提起过薛世子。

    因为感情这种事,谁也不能勉强谁。

    她总不能因为盛则柔喜欢薛澄,所以去劝薛澄不要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改去喜欢盛则柔吧?

    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说才好,这才一拖再拖。

    “好啦,今天难得过节,我们难道要在这里一直浪费时间吗?”薛澄的难过没过多久,他又打起了精神提议道:“不如我送三姑娘回曲水吧?城里来了好些西涼人,我还算在西境有些脸面,他们不敢在我面前生事,有我护送会安全许多!”

    “那怎么好劳驾薛世子,我还有两名护卫……”

    “三姑娘莫再推辞了,反正我也是随便逛逛,就当顺路一道。”薛澄低声道,峻黑的脸在灯笼的柔光下隐隐泛红。

    他也不求别的,只想一起走一段路。

    *

    夹道两边挂着的灯笼各色各样,有些是莲花状,有些是兔子形。

    所谓灯节就是手艺人斗巧比精的时候,仔细看每盏灯上面还有代表他们身份的印戳。

    几个年纪小的女娃娃正踮着脚在路边卖灯笼的铺子挑选,封砚路过就扫了一眼,看见最上头有只琉璃灯,四面用不同颜色的琉璃镶成碧底芍药花图案,火烛摇晃的光芒透出琉璃片,陆离斑驳。

    德保在他的身后随着一道停了下来,昂起头问道:“殿下要买灯?”

    “无事。”封砚抬步。

    护卫们正要跟上,却见前面的郎君还没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微偏过头,琉璃光落在沉静的眼眸里,漾出不一样的光芒。

    “去买下来。”

    “是。”德保笑眯眯地掏钱。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再做起来好像就没有那么难,封砚指着一路买了过去,等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德保两只手已经不够用了,身后的护卫也分担了一些他的重负。

    细数一下买过的四面琉璃宝灯、丰记的去松子七宝酥、遥山君的芍药图、皎月纱罩沉香木磨喝乐、绸面金线仕女图风筝……不下数十件了。

    倘若不是一个护卫回来禀告找到盛三姑娘了,封砚正准备买下一盆针叶松。

    德保力劝许久,急得一头汗,哪有郎君送小娘子这绿油油,针扎扎的东西?

    “郎君……”报信护卫抬起头欲言又止。

    封砚的手刚好拂过松针,被扎了一下,手指蜷了起来。

    疼痛总是会让人产生这样的反应。

    万千灯火亮如白昼,落在年轻郎君沉黑无波的眼眸里,变得有些温暖。

    “人在哪?”

    护卫咽下口水,道:“不远,就在前面人最多的地方,一个画糖铺子附近,可要小人去将三姑娘带过来。”

    护卫知道封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这样的热闹。

    所以提出把盛三姑娘单独带出来。

    封砚眺望远处。

    成串的灯笼下,三两成群小娘子们的叽喳打闹,一对携手联袂的夫妻观灯赏玩,坐在父亲肩头的孩子笑着和走在一边的母亲说话。

    人来人往,各有自己的热闹快活。

    前几日盛则宁说自己病了。

    他原本打定主意是今日到盛府上探望,可是派去的小厮却来回禀看见盛家的小娘子都坐了马车出去。

    想来她是病好了。

    可是她病好了却没有派一人来通知他,是不欲与他一道游街看灯了?

    封砚后知后觉,想通了这点,眼睫覆了下来,凤眸微阖,唇线也绷了起来,眉心间犹如含着垂死之人暮气沉沉,笼着化不开的悒郁。

    回想往昔,那两年来的七夕,他都没有很深刻的印象,就好像无数个过眼烟云的日子,只是一个孤寂的人在苦苦熬着。

    那些晦暗的记忆里只有一点生机,是来自盛则宁那双扑闪灵动的眼睛,那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总是担心打搅他清净的眼睛。

    盛则宁想走进他的寂寥里,想要让他也融入这笙歌鼎沸的红尘,他无声的拒绝了。

    很多次。

    终于,她不想再费心费力了。

    她转身去拥她喜欢的热闹繁华,把他留着了冷雨潇潇里。

    “郎君?”护卫久久没有得到命令,奇怪地抬起头。

    封砚抬起眼,手指自身前一划,让他退开,“不必,我自己去。”

    护卫在原地愣了一下,仓惶去看向德保的方向。

    德保嫌弃这呆头鹅愚钝迟缓,连忙从成堆的礼品后伸出半个脑袋,捏着嗓子道:“还愣着做什么,退开呀,别挡着郎君的路。”

    护卫回过神,低头抱拳,匆匆应了一个是,忙不迭地逃到后头去了。

    封砚挤进人群里,鼻端嗅着不同气息,嘈杂的声音划过耳膜,旁人的衣摆拂过他的身侧,孩子举着的糖葫芦粘过他袖端,他好像沾上了红尘的气息,沉入了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都没有在意,阴郁散去,唇线也柔和下来,他一步步走近,走进那个有盛则宁的热闹世界里。

    有人说,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十分有道理。

    他不想失去的,必然要自己去争取,他不再被动,每一步都越走越稳,越走越快。

    好像能听见则宁的笑声了,再绕过几个碍事的行人,远景成了近景,拉至了他的眼前。

    被细绢罩住的烛火,柔和了光线。

    小娘子扬起白皙玉腻的小脸,小口咬住戏犬糖画的顶端,黏腻的糖含在她丰盈娇嫩的唇瓣间,化出了琥珀色的光泽,又随着她甜美的杏眼一弯,好像纸上的美人活了过来,霸道地挤进他的视野,占据了所有的呼吸与心跳。

    偏在此时,有一只手不识时务地伸了过来,打破了画卷的和谐。

    一位郎君举着另一支糖画,想要递给那小娘子,旁边路过的人纷纷捂嘴笑了起来,仿佛这个画面让他们感到了愉悦,也有人伸头过来,像是打趣地说了几句。

    就见那五官端正,眉浓眼亮的郎君一下憋红了脸,有些局促地捏着竹签,还是小娘子不计较地从他手指间取走了糖画。

    封砚在那明亮到刺目的光线下,看清了薛澄,也看清了他脸上的小心与珍重。

    他怎会在此?

    则宁又为何会和他在一起?

    思绪万千,却没有一条能理清思路,就仿佛他故意模糊掉了所有不想去信的事实,徒留一堆乱麻盘踞。

    垂于身侧的手指飞快地蜷了一下,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扎痛了。

    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一样退去,身边也无一人一物,寂静地好像在孤峰之巅。

    就连胸腔里那颗本该跳动的心都好像失去了踪迹,只余下空落落的风声穿过。

    风吹走了他的风筝。:,,.

    第65章比较

    脚下意识想往后退。

    封砚险些撞上就紧跟在他后面的德保,德保公公被手里抱着的盒子、画轴挡住了视线,‘哎哟’了一声,身子摇摇欲坠,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从旁边探出视线,疑惑且不解地看向前面的郎君。

    好端端的,为何不走了?刚刚不还走得很急……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们身边擦过,或有好奇看过来的人,目光触及前面那位郎君的脸色都不敢言语,打量了几眼就摇摇头地走开。

    七夕节每年都会有这么几个伤心欲绝人,也不足为奇。

    被无数个路过的人怜悯过,封砚稍有些醒过神来,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的脚跟还没踩落到地上,将将悬在那儿。

    仿佛身后已经是万丈深渊,他一脚就要踩空,坠入永不复出的黑暗里。

    此情此景之下,他竟然像个懦夫一样,只想退后、退后。

    退回到那个安静却安全的地方。

    可是,那里没有则宁。

    没有任何人再能进来。

    抿心自问,他真的愿意就那样一个人呆在里头吗?

    ——他不愿意了。

    尝过了糖的甜,又怎会想要自找苦吃?

    “你别跟上来。”对德保吩咐了一声,封砚独自走了上去。

    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复来时的轻快,每一步抬起都犹如有千斤重。

    艰难,但是坚定。

    *

    盛则宁把第二支糖画转递给身后的竹喜,刚和她说完话,余光里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径直朝她们走来。

    嘴里咬着的糖被她无意识地用力,裂开了一道裂纹,丝丝甜味从舌尖扩散。

    她仓促地抬起浓睫,视线直直望去,看清来人的脸。

    眼睛一跳,还没等她及时挪开视线,封砚已经一个大步跨至她的身前,站定。

    微沉的呼吸声落在耳畔,他带来的气流吹起了盛则宁挂在臂弯上的披帛,腰间的玉环禁步撞出脆响,晃出一些她受惊后的慌乱。

    她在封砚上前时,下意识倒退了半步。

    虽然动作不大,但是看在封砚眼中,心又沉了一沉。

    盛则宁舌尖卷过碎在嘴里的糖块,迷迷瞪瞪地撑大了眼睛,好像前一刻她还以为是幻觉,却在下一刻变成了真。

    封砚最讨厌这人多嘈杂的地方,他会忽然出现在此,是盛则宁此前想也没有想到的事。

    就是因为想不到,所以太过惊讶,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声音含着来不及化开吞下去的碎糖,每一个字都含糊着,但又透着甜丝,“……殿下怎么来了?”

    封砚压低凤眸,唇线紧绷,不发一语。

    视线从她精致的额间花钿上一路滑到亮着糖色的唇瓣上。

    哪里还能见一分一毫的病容,反而,她快活得很。

    在他到来之前。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盛则宁从来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无论是薛澄也好,谢朝宗也好,他们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他。

    他从来不是盛则宁身边缺一不可的存在。

    盛则宁顶着封砚的视线,有点小紧张,下意识咀着嘴里的碎糖,咔嚓咔嚓。

    封砚将眸光从盛则宁身上挪开,漆黑如古潭沉寂的眸子往旁边转去。

    盛则宁跟着他的视线,眼珠滴溜溜转,瞄到一旁。

    薛澄冷汗已经冒了下来,抬手擦了擦额角。

    瑭王殿下不动声色的样子,莫名有种让人胆寒的压迫力,上位者多擅隐藏情绪,轻易不会让人知道他心里想的。

    更何况薛澄心性简单,本就不善揣度,也不会与权贵周旋。

    只有出自本能的反应。

    他似乎惹到了这位瑭王殿下。

    不过,在这个情况之下,其实动一下脑子就能猜到封砚不高兴的原因,但是薛澄并不想认输。

    他没有告罪,没有后退,就站在盛则宁的身侧,甚至还不动声色地挺起了胸膛。

    仿若是正准备迎接挑战的斗鸡。

    盛则宁眼珠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两圈,明明封砚和薛澄并没有对峙,也没有交谈,但气氛却像凝固了一样。

    无端让她都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则宁。”艰涩地开了口,封砚收回看着薛澄的视线,低声问她:“你的病,好了?”

    盛则宁瞳孔骤然缩了缩,眼睫飞快扑了两下,就好像慌张藏起什么不得见人的神光。

    封砚与她相熟这两年,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对她有心底有虚时的反应还是能摸准一二。

    可这样,就让他的心更沉了下去,嘴里的苦涩也飞速蔓延开来。

    原来也没有病。

    没有风寒感冒,更也没有不舒服。

    她只是,只是不想要在和他一道游街看灯了,而无法直言拒绝。

    盛则宁不知道早被封砚看破一切,扬起脸,撑开那双乌润润的大眼睛,努力想把自己出现在街头合理化,脆声道:“我、我今日好多了!”

    “三姑娘你病了?我怎么不知道?”薛澄本该先向瑭王问礼,可却被盛则宁的话引去了注意。

    他都不知盛则宁病了!

    盛则宁‘呃‘了一声,越发地心虚,低下嗓音,轻咳了两下,认真解释起来:“前几日有些风寒咳嗽,在家吃了几帖药,现在好得七七八八了。”

    “咳嗽?咳嗽那就不能再吃糖了!糖易生痰,迁延不愈,不利于养病。”薛澄略懂些医理,此刻就十分后悔给盛则宁买糖画吃,万一耽搁了她养病,岂不是得不偿失。

    话说完,他就急切伸手,想拿走盛则宁捏在手里的糖画。

    “诶?不用不用,我好多……”盛则宁护着自己的糖画,不想被人拿了去。

    药白白喝了几天,不至于现在连糖也不给吃了吧!

    在旁不发一语的封砚也伸手拦下薛澄,薛澄意识到自己唐突小娘子,越发局促不安,更不敢再去拿她的糖画,就搔了搔脸,掩饰自己刚刚的失礼。

    “……那好吧,不过也不能吃太多。”薛澄还是担忧地提醒道。

    其实这个看着虽然有脸大的糖画,拢共就一勺子糖浆,没有多少量。

    盛则宁刚松下口气,自以为已经护下了糖画,忽然修长的手指伸到了她眼皮底下。

    那养尊处优的皙白长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仅指腹相合,捏住糖画的竹签,稍一用力,就将那根被盛则宁咬碎了的糖画从她手里轻易抽了出来。

    盛则宁手指间一空,愕然抬眼,杏眸圆睁,还不敢相信封砚会做这样的事。

    从她手中抢走东西,还不打一声招呼。

    虽然干的是抢东西这事,但封砚依然神情镇定,清峻的脸上不露声色。

    可是这样的封砚还是让人品出了不对劲。

    他沉默过了头,就连视线都没有往上再抬一点。

    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动作果断而利落,不容置喙。

    就好像他拿走的不仅仅是一支糖画,而是什么他欲除之而后快的隐患。

    果然,取走糖画,封砚也未看一眼,就一甩手,把糖画签子扔进一旁装着废弃竹签的篓子里。

    啪嗒一声,脆薄的糖在里头四分五裂,细碎的糖渣有些还溅了出来,掉到了盛则宁脚边上。

    盛则宁又后退了一步,脸上惊疑不定。

    封砚也没有朝她瞥来一眼,而是转了一个身,朝着卖糖画的老头走过去。

    老头一直专注做着糖画,没有留意铺子前的风云变化,忽然一道影子压下来,当即吓得一咯噔,勺子里的糖浆一坨跌了下去,好好一个凤凰翅膀糊成了一团。

    “郎、郎君有何吩咐?”老头声颤颤。

    封砚指着老头刚刚画好的凤凰糖画,要买。

    盛则宁此时已经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望了望竹篓,弄不懂封砚心里头在想什么,直到封砚拿着新得来的糖画走过来,把糖画递给她。

    她就更加不懂了。

    扔了一个,又给她一个,这算什么?

    究竟是让不让她吃呢?

    盛则宁每犹豫一息,封砚心就往下沉一寸。

    直到盛则宁摇头,封砚的手指已经僵住了,那还未凝结好的黄糖顺着竹竿往下流淌,沾上他的指尖,黏腻腻的,很难受。

    他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太过反常,可是他没有办法。

    就好像被掐住了关卡的洪水,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一开始只想扔掉薛澄买给盛则宁的糖画,但没有想到盛则宁不会再接他给的糖画。

    难道在她心里,自己已经比不上薛澄了吗?

    “宁宁,你不要呀?”谢朝宗戏谑的声音比他的动作来得慢一些。

    话音落前,他已经抢过封砚手里的糖画,伸到嘴边,一大口咬掉了凤凰的脑袋,“唔,好甜。”

    封砚缓缓收回手,被糖沾过的指头不舒服。

    但是谢朝宗的出现更让他不好受。

    谢朝宗冷眼看封砚脸上的失神,不由好笑,刚刚在不远处他已经看完了前因后果。

    这位殿下就连介意醋上了,也这般克制隐晦,盛则宁那简单的脑袋瓜怎么想的明白?

    若她能在情感上聪明点,也不至于把自己困在瑭王身上两年。

    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有把他从儿时的玩伴这等关系扭转出来。

    谢朝宗一方面暗自嘲笑封砚,另一边也同情起自己。

    哎——

    “谢朝宗?你不是说今日要……”盛则宁原本以为也不会碰见谢朝宗,因为他明明也说过今日他有重要的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谢朝宗就朝她倾过来,看似就要压在她肩上,竹喜拉着盛则宁,正要让她躲开‘偷袭‘,谢朝宗用另一只手稳住盛则宁的手腕,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别动。”

    盛则宁愣了一下。

    因为谢朝宗抓她的那只手,带着温热黏腻的液体,还在不断往下流淌。

    “别慌,我被人追杀了。”:,,.

    第66章有情

    手腕都给他的血沾了一圈,还让她不要慌?

    这太为难盛则宁了。

    可是谢朝宗被人追杀这件事太大,她不得不努力镇定下来,至少不能让旁人看破谢朝宗有问题。

    “那你要我如何做?”

    这句话一下把两人都拉回到了儿时,不过那时候会闯祸的人都是盛则宁,而帮她打掩护的是谢朝宗。

    每每盛则宁翻过院墙来找他解决麻烦时,他都是无所不从地问她:“那你要我如何做?”

    也不问缘由与后果,就好像什么事他都能依着她。

    不过唯独离开这件事,他绝不会依从。

    谢朝宗眸光暗了下来,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盛则宁许久都听不到他的回答,有些奇怪地抬起眼睫,乌润的眸子斜睨过去,压低了嗓音:“谢朝宗?”

    谢朝宗笑了笑,温潮的热息全扑到她的耳廓,盛则宁察觉有些怪异,将脑袋偏转了些,她的视线就落到封砚压低的脸上。

    封砚垂着长睫,头顶上的灯笼散下柔光,朦胧了他清冷的眉目,显得人越发俊逸,可也更加捉摸不透。

    盛则宁抿了下有些干燥的唇瓣,收回视线。

    谢朝宗的声音低低传来。

    “让你的护卫掩护我们走出这条街,我们拐进宽石巷,那里路况复杂,不容易被跟上,再让你的小丫头去告诉车夫,把马车驾到梅二娘家对面的巷子口接应,我们从那里上车离开。”

    盛则宁把唇角扯了一扯。

    对于谢朝宗把梅二娘住在哪都打探地一清二楚之事,竟已经没有奇怪的感觉,而是早知如此了。

    只怕她身边落一只苍蝇,隔天谢朝宗都能把它祖宗八代查了。

    盛则宁暗暗叹了口气。

    谢朝宗仿佛想织出一张弥天大网,把她笼在里头。

    盛则宁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封砚,这次封砚的眸光稳稳落到了她脸上,正好与她的视线撞在了一块。

    幽深的黑眸被光照亮了些许,随着火光摇曳,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太宁静。

    不过,除了刚刚抢糖画时他有些反常,此刻的瑭王殿下仿佛又变回那个矜贵端方的亲王,他没出声,也不制止她和谢朝宗,只是不近不远地看着,保持克制的距离。

    不阻止、不干涉。

    他和谢朝宗倒是像两个极端,一个太近,让人窒息,一个太远,让人失望。

    即便盛则宁心里头早已经想要和他划清界限,但此刻被他幽深的目光凝视,还是会心头一跳。

    突然就反省过来觉得自己不应该。

    这个念头来得虽突兀,却也不奇怪。

    她险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还没到可以彻底甩手的地步,还需得笼络住瑭王,要不然盛家就白站这个队了。

    “我让护卫扶着你不行吗?你重死了!”盛则宁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就在谢朝宗手下挣了挣,但是谢朝宗怎么会轻易放她走,身体的重担不但压住她,那手臂上的血还浸湿了她的披帛,让盛则宁额角轻跳了好几下。

    “不行,你让护卫来搀我,岂不是就暴露了我受伤一事?”谢朝宗提出了反对,又宽慰道:“你放心,若是他们没有察觉出我有异样,就不会有危险。”

    盛则宁不知道谢朝宗究竟又做了什么‘好事’,但是有一点她清楚。

    谢朝宗这个人虽说亦正亦邪,但也并非喜欢欺凌弱小、凌驾在弱者头上的恶徒,能惹他出手修理的人,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善类,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只不过他的手段通常都太过阴毒和疯狂,这才引人忌惮和打压。

    盛则宁无奈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就在身边的竹喜,竹喜明白她的意思,就点了点头,转身就去对两位护卫安排。

    “三姑娘,谢郎君是出了什么事吗?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薛澄迫于两人一直在交谈不好插嘴,这个时候见有空,就关切道。

    谢朝宗睨了他一眼,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打发他。

    盛则宁就眼巴巴开口道:“薛世子,是有件事可否麻烦你?”

    薛澄偷偷看了一眼封砚,惊喜出头,在这里盛则宁没有求封砚,反而跟他说,这让他心里有些高兴。

    “三姑娘请说。”

    盛则宁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二姐姐一直在曲水边上等我,你看,我一时脱不开身,能否帮我去传句话?”

    “自、自然是可以的。”薛澄一怔,没想到落到他身上的是这件事,他又看了眼谢朝宗,心里有些酸酸的。

    这位谢郎君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能让盛则宁对他‘言听计从’,他实在羡慕得紧。

    只可惜他在盛则宁这儿也只剩一个传话筒的用处了。

    竹喜看着老实巴交就答应下来的薛澄,不由想到她家姑娘遣不走谢朝宗,派不动瑭王,也只有薛世子能听她的话。

    薛世子真是个好人呐!

    薛澄错过了竹喜对他钦赞的微笑,只看见另一边谢朝宗对他勾起嘴角,不怀好意轻笑。

    薛澄冷不防被他盯一眼,就跟被蝎子蛰了一口一样,一个激灵就低下了脑袋。

    对于鬼精一样的谢朝宗,薛澄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生了一双透视眼,所以看谁都一清二楚?

    生怕谢朝宗那张不留情的嘴会说出什么奚落的话来,薛澄对两位郎君和盛则宁拱了拱手,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谢朝宗手压在盛则宁肩头,把她当成了支持自己的拐杖,悠哉的目光又看向封砚。

    “殿下要不也随便找个事去做吧?”

    也只有谢朝宗敢光明正大地向他下驱逐令。

    封砚撩起眼皮,唇角难得地勾起了浅弧,直迎着谢朝宗不怀好意的视线,平静道:“今日本王时间很多,奉陪到底。”

    谢朝宗浅眯了一下眼。

    封砚脚步沉稳地走上前,盛则宁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眼睛一眨一眨看着他。

    刚刚扔糖时,盛则宁没有防备,这一次,她起了疑心,封砚该不会要把谢朝宗扔了吧?

    封砚没有大动干戈,虽然以他的力气把谢朝宗扔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他只是走过来,钳制住谢朝宗的手臂往上一抬,另一只手扳过盛则宁的肩,稍用了些力就她推开了些,自己替代了她的位置把谢朝宗架住了,屈尊降贵地当起了拐棍。

    被推到一边的盛则宁犹在梦中,被架住的谢朝宗若有所思。

    此景有些荒谬,也有些怪诞。

    从没有想过瑭王还能这样能屈能伸,谢朝宗不由对他改观许多。

    不过对他,谢朝宗倒也不是敬佩,而是笑出了声,他一边笑还一边抽着气,就好像牵扯到了伤处,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才幽幽感叹:“殿下可真是……”

    他没有继续说完,但这句话他知道封砚心知肚明。

    他真是宁可动手,也不动嘴。

    “去哪?”

    封砚没有理会谢朝宗的冷嘲热讽,他偏头问盛则宁,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哪怕他现在帮的人是谢朝宗。

    盛则宁既然要管他的闲事,他就奉陪罢了,这有何难?

    盛则宁见封砚愿意接过了自己的重担,她也不再矫情,悄悄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一个方向,小声道:“从那边走,人多好掩护。”

    谢朝宗懒洋洋勾着封砚的肩,就好像那些个纨绔子弟和狐朋狗友玩耍打闹似的,若是认识他们两的人,一定能看出事有蹊跷。

    但是旁人不认得,就看不出古怪。

    盛则宁走在前头,将沾了血的披帛扯了下来,把手腕处擦了擦,黏腻的血已经不再温热,但更加让人难受。

    从余光里,她瞄见谢朝宗还能正常走路,料想他伤的不重。

    顺着涌动的人群里,他们偷偷拐进了宽石巷。

    宽石巷入口窄,内里宽,犹如一个葫芦一般。

    里头只有几个在放花炮的孩童蹲成一圈,理也不理忽然闯进来的几人。

    这处都是贫民住的的地方,人多而杂,出生在这里的孩子对于时不时来几个生面孔,早就司空见惯,不会在意。

    盛则宁回身趴到巷子口的墙上,鬼鬼祟祟地往外看了几眼,确定外头一切正常,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跟了上来,才安下了心。

    “应当把他们引走了。”拍了拍手上的灰,盛则宁回头就看见封砚架着谢朝宗,谢朝宗挂在封砚肩上,两人的脸都往外扭,各朝一方。

    这两人一个生的阴柔若女,一个俊宇超群,别扭又和谐。

    她鬼使神差想到胡桃的那些话,忍不住笑出声。

    谢朝宗敏锐地扭过头,眯着眼追问盛则宁:“你笑什么?”

    盛则宁现在心情不算坏,尤其是在看见这两人都浑身不舒服却还在死扛着时,她就更觉得有意思。

    将胡桃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封砚的眸光倏然一凝,谢朝宗也没好到哪里去,眉头都拧成了麻花,那往下一垮的唇角彰显出他的心情不太美妙。

    两人齐齐看着那个笑得快要捧腹的小娘子,心思都很复杂。

    哪会有小娘子把自己喜欢的人和别的男人凑一块去?

    “你们俩可千万别让胡桃看见了,定然要误会。”盛则宁还一无所知自己的话让两个郎君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捂着笑不拢的嘴,指了指前头,“你们慢慢走,我先去前头看一看。”

    宽石巷盛则宁熟,她想着自己脚步快,早点去与竹喜碰头,方便接应。

    等着小娘子轻快的步伐拐过一个弯,消失在两人眼前,剩下的气氛就只剩下凝重。

    花炮的硝烟弥漫过来,空气里充斥着浮尘。

    “谢郎君装病一次两回也就罢了,不会次次都好用吧?”封砚直视着前方,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

    谢朝宗懒洋洋地挂在他身上,不疾不徐地道:“可我就是回回都有用。”

    不过片刻,他忽然反应过来,吃吃笑了起来,似乎极为愉快。

    “哦,原来殿下早知道我又在使苦肉计,啧,奇怪,殿下竟然也能忍着不揭穿我?”

    封砚站定步子,停在了原地,声音又凉又沉:“谢郎君总这样戏弄则宁,就不怕哪一天玩脱了?”

    谢朝宗歪头着封砚,目光戏虐,满不在乎道:“瑭王殿下与其关心我玩不玩脱,倒不如解释一下怎么不揭穿我?”

    封砚眉心微皱,身子明显一僵。

    谢朝宗手臂撑在他肩上,很明显能感受到他的变化,因而更加洋洋得意地补刀:“是不是在看见宁宁对我关心则乱,就分辨不出我说的是真是假,殿下嫉妒了?”

    ‘嫉妒了’这三个字经谢朝宗那两瓣薄唇一碰,轻得像是晨雾,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过来。

    不等人发觉,身心就坠入了茫茫的烟海,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无穷无尽。

    封砚手指蜷了起来,胸腔里也闷了起来。

    嫉妒?

    嫉妒什么?

    嫉妒盛则宁会无理由的相信谢朝宗的鬼话,还是嫉妒盛则宁与薛澄相谈甚欢?

    都不是,他最嫉妒的是曾经的自己。

    封砚好像在这一刻想通了许多事,那围困着他的白雾从他的心头散了去,他用晦涩的嗓音笑道:“我不嫉妒你什么,无论现在则宁是怎么想的,她总归是爱过我。”

    这下轮到谢朝宗身子一僵,那总是漫不经心的笑从他脸上彻底卸了下去,他的视线投向身侧的人。

    让盛则宁谨小慎微追逐了两年的人,自有他可以骄傲一说的资本。

    封砚侧过头,漠视他道:“我做错过事,也忽视过她,但是我从不欺她,骗她,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就好像他做不到宸王那样,无情当作有情,如今他也不能把有情当作无情。

    “秋猎后,我会向官家请旨,允我与则宁早日完婚。”

    谢朝宗眸光紧了又紧,嗓音阴冷道:“你休想。”

    啪嗒——

    小石子在地上一路滚,撞到了粗粝的石头墙。

    两人先注意到了那石子,而后转过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不远处的小书童。

    “哇哦!”胡桃两只手遮在眼睛前,只是岔开的指缝,足以让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展露无遗。

    “书上所言诚然不欺我,郎君与郎君,也有情意绵绵,善哉善哉!”

    封砚和谢朝宗四目相对,倏然都扭过头看向胡桃。

    胡桃给两人的表情吓了一跳,忙不迭带着第一手消息,拔腿逃窜。

    谢朝宗知道胡桃是干什么的,哪能由着他乱写,当即顾不上‘伤重’直接追了上去。

    *

    盛则宁老早就和竹喜碰上头,这时候就站在马车外,等这两人挪出来,好快点离开。

    但这一等就是两盏茶的时间。

    哪怕他们两个变成了蜗牛,有这个时间也早该爬出来了吧?

    竹喜扶着盛则宁,劝道:“姑娘,不如我们到马车上坐着等吧?”

    盛则宁刚好也站得脚累,就点了头。

    竹喜把车夫叫过来,放下凳梯,盛则宁指着车辕上的几点暗红:“这里怎么有印记?”

    车夫擦了几下,发现暗红下面竟然透着鲜红,就像是刚刚干涸的血迹,他搓了搓指头,又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灯笼,“奇怪,这是哪里来的?”

    盛则宁目光转向车帘,竹喜紧张得扒着她的手臂,小声如蚊讷:“姑、姑娘里头难道有人?”

    “有没有,看一眼就知道了。”盛则宁话音才落,伸手飞快撩了一下车帘。

    车帘扬起又落下,虽然只有很短暂的时间。

    但也足以让盛则宁看清楚里头的情形。

    不知道该感叹她今天和谢家人的孽缘,还是要奇怪今天谢家人这邪门的血光之灾。

    谢朝萱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出来,有些虚弱,闷闷道:“原来是你的马车。”

    盛则宁看了眼左右,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拉着竹喜迅速钻了进去。

    谢朝萱一身舞伎的打扮,手捂着腹部,狼狈地缩在一角,气息奄奄地闭着眼。

    “谢三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盛则宁的声音在看见谢朝萱从袖子里滑出来一半的匕首上,陡然一转。

    谢朝萱不想向盛则宁求助,匀了几口气,撑着身子就想站起来,但是不等她彻底站起来,外面马蹄声纷至沓来。

    “巡查卫抓疑犯!——”

    盛则宁眼见着谢朝萱身子一抖,就要摔了下去,连忙上前两步及时搀住了她,只不过她袖子里的匕首就哐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巡查卫的人听见了声音,立即勒马在外,问车夫道:“可有见到可疑之人?”

    车夫摇摇头,又好奇道:“大人在追什么疑犯?”

    “多管什么闲事,你就说见未见到,这疑犯可是冒犯了皇族!不是小事,若你们胆敢包藏,罪加一等!”

    车夫慌张道:“我等真不知什么疑犯,见也未见过啊!”

    “里头是什么人?”

    “是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是参知政事盛大人的女儿,绝不会什么可疑之人?”

    盛则宁在里头听见这样的话,看向谢朝萱的眼神都惊悚了起来。

    谢朝萱轻哼了一声,低声道:“怎么了,我不过是想要手刃仇人罢了,可惜还是失……”

    盛则宁伸手捂住她的嘴,“你疯了,你竟然……”

    她竟然去刺杀宸王?!

    谢朝萱不领情,把脑袋撇到一边,嘴硬道:“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要想把我交出去,任由你处置便是。”

    是她今日运气不好,不但没能手刃那贱男人,还好巧不巧躲到‘宿敌’的马车里,她认栽,也就不抵抗。

    “……”

    盛则宁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谢朝萱大概不知道,谢朝宗今日也不知道去弄了谁,只怕他们两目标一致,岂不是太过显眼?

    “不对,你这车上怎么还有血迹,让开!我们要检查马车!——”

    外头的巡查卫也不是省油的灯,连盛则宁都能发现的血迹,他们自然也都瞧见了。

    盛则宁和竹喜都紧张了起来。:,,.

    第67章等待

    盛则宁和谢朝萱同时低头看向地上的匕首。

    那柄匕首玲珑小巧,只比成年男人的手掌长些许,手柄是硬金,带刻纹,刀身泛着让人胆寒的冷蓝光芒,两锋的刃打磨的锋利,是把吹毛立断的利器。

    几乎同时,两人都探手要去取,只不过谢朝萱身上有伤痛,不及盛则宁灵活,谢朝萱只能眼睁睁看着盛则宁把那‘罪证’拿到了手上。

    本就病弱难忍的脸上更是冷汗涔涔往下流,事已至此,也她不会向盛则宁求饶,只有唇瓣抿得发白,显示出她的在意。

    冲动之后,她还是在意被人发现,如若不然也不会想着躲起来。

    “姑娘?”竹喜用身子挡着车帘的方向,就怕外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掀开这张帘子。

    巡查卫的人缉捕伤害皇族的要犯,这条理由足以让所有的权贵为之让路,即便遇见一两个违命的,巡查卫也有强行执行的权利。

    所以这一道小小的车帘根本阻止不了外头巡查卫的探查。

    只要他们一掀开,就会发现里面可疑的谢朝萱。

    谢朝萱的事与她们没有干系,可是她人现在盛府的马车上,这就和她们有干系了!

    现在能做的要不直接把谢朝萱交出去,要不然只能想法子瞒过去。

    “别慌。”盛则宁对竹喜动了动嘴唇,压低了声音:“不会有事。”

    刀锋抵在指头上只是用力往下一拉,就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竹喜眼睛一跳,盛则宁已经皱着小脸把刀塞进一旁的藤篓中,手指含进了嘴里抿去刚冒出来的血,人紧跟着就掀起帘子一角探出身去。

    “什么事?”

    巡查卫余光见着车帘处一晃,一身明艳的少女出现在眼前,虽然光线昏黄,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犹如辰星,不偏不倚地看了过来。

    知道对方的身份是参知政事盛大人家的姑娘,巡查卫的小吏不敢太得罪,就拱起手把刚刚对车夫说的话又详说了一遍,又让人举着灯笼照着那几个可疑的血点:“姑娘车上有血迹,是以在下才斗胆相问,姑娘可见有什么可疑之人?”

    盛则宁将刚刚半凝的伤口亮出来,多亏了那把匕首锋利,那道伤口才十分纤细,她怕痛也没有割得很深,所以这半会不到的时间就像是刚愈合起来的伤处。

    “是我之前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弄到了车辕上。”盛则宁对着指头吹了吹气,气流抚平了刺痛。

    巡查卫不敢仔细检查贵女的指尖,虽然只匆匆看了一眼,但也觉察那道伤口太小,不至于会落下这么多点血迹。

    正是狐疑之间,有道温润清雅的声音从他们后边传了过来,“柯大人今日还忙于办差,当真辛苦了。”

    两位丫鬟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位穿着天青色长褙子,梳着堕马髻的娘子款款行来。

    盛则宁的眼睛随之发亮,“文姐姐!”

    “文大娘子。”那位柯小吏与文家有些渊源,受过文家恩惠,所以对文婧姝一拱手,毕恭毕敬道:“劳大娘子关心,这些都是分内之事,不敢说辛苦二字。”

    文婧姝冲盛则宁笑着点了下头,又对柯小吏说:“我刚从明月楼方向而来,那边是出了什么大事?里外三层围着,连西涼的歌舞都看不着了,让不少人都要扫兴而归了。”

    柯小吏心想这事过了今天也不会是什么秘密,就对文婧姝说道:“今日宸王殿下去明月楼听曲观舞,忽然有位蒙脸的舞伎袖中滑出了匕首,擦身而过的时候险些捅了殿下一刀,殿下虽未伤着,但也震怒非常,这才严查明月楼,不过有人见着那名刺客已经趁乱逃走了,所以在下与兄弟们就到街上搜捕。”

    盛则宁听到事情的经过,不由惊愕谢朝萱这个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就连谢朝宗也没有说能发疯到随便取人性命。

    而且她就是再痛恨宸王,也不用亲自杀吧?

    这世上的事,若要用到杀人去解决,已然下下选了。

    “我想,这事应当与我这位小妹没有关系。”文婧姝声音温柔,不让人觉得有任何锋利的逼迫,却有恰到好处地给予了提醒。

    柯小吏马上明白过来,识趣道:“是在下打搅二位姑娘了。”

    等人走后,盛则宁下了马车,对文婧姝老实交代,“其实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我车上,文姐姐这样帮我,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看你那副样子就知道你心里头有鬼,虽也不知道你为何会与宸王扯上关系,但是我也知道你有分寸,必然不是乱来,你好好解释给我听,我就不怪罪你。”文静姝温柔的语气让盛则宁放下心来。

    文姐姐对她的信任能让她不知底细就愿意出手帮她,这也是两人自小的交情,盛则宁感动不已,不过还是纳闷,自己已经很克制了小心,也会让人一眼看出她的心虚?

    “我脸上表现得当真这么明显?”

    文婧姝拉着她的手,轻笑道:“你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眼睛眨的比平时快么?”

    小习惯、小毛病往往自己是很难发现,只有亲近之人才看得出来,自己反倒是很难察。

    好在那小吏不熟悉她,这才没有看穿她的谎话。

    把文静姝请上马车,两人在车内看见缩在角落里的谢朝萱,她脸白如纸,穿着一身嫣红色喇叭袖舞衣,上臂收紧,带着金色的臂环,下口放大,足以给她藏入匕首。

    她额角两旁的碎发沾了汗,粘在了脸颊上,垂眼蹙眉,神情恹恹,不复平日里的嚣张气势。

    文静姝一叹,走过去,拿出帕子轻轻擦掉那些冷汗,“谢三姑娘你何至于此?”

    “他负了我,我找他寻仇,冤有头债有主,有何不可?”谢朝萱声音很低,虚弱得像是烧到尽头的蜡烛,在风中颤颤巍巍。

    “那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谢朝萱偏过头,不习惯文静姝对她这样亲近,咬牙道:“我不借旁人之手,就是不想连累其他人,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就是把我交出去,我也绝不会后悔。”

    她说完,就支起脖子,一动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不得不说,谢家人虽然都有些疯狂的底子,可是骨头极硬,轻易不会屈服于人。

    就像是那野地里天生天养的骏马,难以降服。

    “可是把你交出去,谢府不就被你连累了。”盛则宁蹲着文静姝身旁,“你不担心连累家人吗?”

    谢朝萱抿了一下唇,声音一下狠厉起来:“他若是敢,我就捅死他!”

    盛则宁与文静姝对望一眼。

    原来谢朝萱不是冲着杀死宸王而去,而是只为了扎他一刀?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当我傻的吗?杀了他对我谢家有什么好处?”谢朝萱捂着肚子,因为太生气了,倒是人都精神了些。

    谢家已经在封疆身上付出太多,万一就这样死了,他们得不偿失,损失惨重。

    谢朝萱说着,又瞪了一眼盛则宁。

    对立阵营的盛则宁也应该能明白她的处境,哪怕最后谢家可以答应她不去做宸王的妾,但是也不可能与宸王就此撕破脸。

    谢朝萱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因为不高兴就想泄愤,打算去把封疆捅一刀算了,他心里对她有亏,必不会声张。

    可是今日她好巧不巧撞宸王邀着那王氏的小娘子在明月楼里亲亲我我,她没忍住,提前了计划,这才造成眼下的结果。

    不但失手,还受了伤。

    “那也不该用这样笨拙的法子,你想要让他难受,没必要搭上自己。”文静姝见谢朝萱不愿意接受她的擦汗,干脆把帕子递了过去,“你放心吧,宁妹妹刚刚没有把你交出去,事后也不会去告发你。”

    谢朝萱奇怪地看着两人,“我们素无交情,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我们虽无交情,也非死敌,宸王的做法令人不耻,想必那个王六娘也是给他蒙骗了。”盛则宁觉得那王六娘也是个好姑娘,怎么就叫这样的人渣给骗走了。

    这个宸王在外端的是一副高风亮节、兰芝常生的贤王模样,没想到背后和顾伯贤也是一丘之貉。

    “是啊,天底下哪有好处让他一人占尽的道理,贪心不足蛇吞象,终归是得不到好结果的。”文静姝柳眉蹙起,亦是不赞同。

    盛则宁点头,再赞同不过了。

    宸王会如此做,原因再简单不过,无论是疏远谢三娘,接近王六娘不过是他权衡利弊下的结果,他从没有真心爱过人,他爱的是能帮他争名逐利的一件物品。

    好用则用,不好用就换一件更好用的。

    文静姝又看向谢朝萱,“你现在伤着不便去医馆治疗,若是你信得过我们,去我的私宅,先处理一下伤口要紧。”

    谢朝萱低头想了片刻,她现在不能去医馆,更不能回谢府,所以还点了点头。

    真奇怪,说是一辈子爱她的男人转头就将她扔下,还怪她不够大度,不为他着想,到头来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候愿意帮她的竟然是平日里并无交情的小娘子们。

    *

    封砚与谢朝宗不知道遇到什么事,这会都没有出来,盛则宁也等不了他们了。

    她留下竹喜和贺家的马车,文静姝也留下两个口风紧的家奴帮助竹喜。

    竹喜很不舍和盛则宁分开,一来她害怕单独面对封砚和谢朝宗,二来,她一留下,那盛则宁身边就再无人照顾了。

    “我与文姐姐在一块,不会有事。”盛则宁宽慰她。

    “可是,万一、万一瑭王殿下和谢二郎君问起姑娘来怎么办?”

    盛则宁倒是没有想过还有这个麻烦,蹙眉思忖了一下,“这样吧,如果他们还有事要找我,就让他们到云客松哪里等我吧,我忙完这边的事就去找你。”

    不让竹喜直接过来,也是怕谢朝萱的事会给那两人知道,还是约在别的地方相见安全一些。

    竹喜的困惑和问题一一被盛则宁解决,就没有借口再阻拦盛则宁离开,眼巴巴目送着马车走远。

    马车不疾不徐地赶到文家给文静姝出嫁前就置办下的院子。

    这间院子不大,胜在小巧精致。

    石头灯柱里点着油灯,明黄的火光照亮一片。

    院角长着几颗芳香扑鼻的四季桂树,中央有一颗大枣树,树下的石凳擦得程亮,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干净整洁,犹如主人常在。

    文静姝让人拿了药,给谢朝萱清理了伤口,她的伤是左臂上一道刀伤,好在只是伤及皮肉没有损伤筋骨。

    不说衣服损坏,就这来历不明的舞衣是不能穿了,谢朝萱只能换上文静姝出嫁前的旧衣。

    盛则宁拎着那换下的衣裳要了一个炭盆,把衣裳一股脑堆了进去。

    火苗很快吞噬了娟纱做的舞衣,焦灼的黑烟冒了起来。

    罪证消失在火里,但是罪恶却是烧不去。

    世上负心人多如毫毛,难道每一个都要人以命相搏,去解愁解怨?

    烟火在头顶绽放,盛则宁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一会。

    她还从没有认真看过七夕夜的烟花与其他节庆是不是不一样。

    “我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会,等巡查卫忙过这阵,她再回去。”文静姝从屋子里走出来,用帕子细细擦着沾过水的指头,笑着对她道:“对了,她还让我向你转一声谢谢,我看她是不好意思当面给你道谢,毕竟她和你针锋相了这么久。”

    盛则宁看了眼亮着灯的屋子,绷直的唇线柔和了起来。

    “你很高兴?”

    盛则宁点点头,她能想象出谢朝萱让人传话的别扭样,“其实小时候她也帮过我。”

    “你和谢家的关系当真是复杂。”文静姝也只知道其中一二,也没有深究,感慨过后就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至少让王六娘知道宸王做过的这些事,若是我们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是知道了,反要让一个无辜的小娘子陷入这样的泥泞里,于心难安。”

    “好归好,可是你怎知道那个王六娘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她若是不在意,只怕还会怪你多管闲事。”

    盛则宁摇摇头,“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玳瑁钗子一事之后,她就没有再出现在封砚身边,似乎误会了封砚……和她?

    不过也算不得误会,至少在世人眼中,盛家还是要和瑭王捆在一块的。

    就不知道将来,她是不是也会和谢朝萱一样,‘惨遭’遗弃。

    盛则宁又想起明仁殿里的魏皇后,坐拥着尊贵的权位,但是一生都没能得到丈夫的心。

    而且穷其一生,她也只是在为了家族争权夺利,从不知道自己所求所愿的是什么。

    不,她一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盛则宁摇了摇头,狠狠地否掉了这个想法。

    *

    夜越深,上京城却越亮。

    树上挂的,手里提的,还有亮彻夜空的烟花。

    盛则宁今夜还有好些事要做。

    要先去找盛则柔、然后还想去明月楼一探究竟、如果可能,遇上王六娘就更好,不过在这些事之前,她先去约定碰面的地方接上竹喜。

    马车停下,盛则宁还没找到竹喜的踪迹,就见到一道颀长身影立在路边的松树下,三四盏小巧的莲花灯隐在树冠下,枝丫间,投下的光影纵横交错在他的身上,犹如罩着一张蛛网。

    “殿下?”

    封砚手上提着一盏琉璃灯,烛光照着琉璃片,在他的脚边映出五彩斑斓的流光,随着他抬腿走来,那些移动的光点就好像流淌的星河,美不胜收。

    “则宁,我们可以一道去看灯了。”

    盛则宁看着封砚的脸,脱口而出:“现在?”

    “你有事?”封砚从她的语气里敏锐察觉了她的心急。

    既然封砚都猜出来了,盛则宁就干脆点头,“臣女确实还有些事,不如下……”回。

    “那好,我在这里等你。”封砚没有强求,更没有为难她,只是给他自己圈定了一个结果。

    在这里等她办完事。

    从前他也很忙,所以他觉得应当体谅每个人都会有点自己的私事。

    云松树旁有一个吃夜食的脚店,店家支出几张桌椅可供客人坐。

    封砚就着一壶茶,等着盛则宁回来。

    “我说郎君啊,这和小娘子吵架了了,可不能干等着,您不主动去解释,小娘子是不会明白的。”

    店家是个爽朗好事的性子,远远看见封砚和马车里的小娘子没说几句话,小娘子就跑了,他一个人居然就坐下来喝闷茶!店家心里可着急了,观察他半天,还‘气定神闲’坐着,店家站不住了,拎着大勺柄就冲了过来,激动地比手画脚道:“吵架了可不能拖着,这个感情啊都是败在一点点的磨擦上,不是说铁杵磨成针嘛,真心也能磨成渣啊!”

    “我们没有吵架。”封砚认真解释。

    店家摆摆手,“不是你说没有吵架就没有吵架,小娘子的情绪怪得很,你要是现在还没发现,那就完蛋咯——”

    拖着长长的腔调,店家摆动着长勺,摇着脑袋背手离去。

    走出了一个对学子失望透顶的夫子步伐。

    孺子不可教也!

    封砚看着店家走回去,沉默地看向桌上的花灯。

    琉璃花灯一直搁在桌子上,光华流转,连茶杯里的水都变得耀眼夺目。

    封砚想起一年前的七夕夜。

    他那时候还没有正式的差事,但是依然四处忙碌,盛则宁在茶楼里等了他很久,等到灯笼里的蜡烛都烧没了,他才赶了过去。

    小娘子手撑着下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巴巴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屈指敲了敲琉璃灯笼,里头的火苗晃了晃,晕开他唇角浅浅的笑纹。

    没关系,他以后会为她腾出时间来,不叫她再苦等。

    琉璃灯里的光芒越来越淡,豆大的光渐渐式微,最后化作一缕细烟,袅袅升起。

    封砚却一直没能等到人。

    就好像早已经给彻底忘在了脑后。:,,.

    第68章强迫

    月落星沉,花晨月夕。

    天边破开一道白芒,满城的热闹喧哗在更夫的吆喝声中逐渐消匿。

    七夕夜发生了太多事,让人疲惫不堪。

    盛则宁刚卧入沁凉的竹簟床上,眼皮沉重地覆下,鬼使神差忽而又想起一事,一个激灵坐直了身。

    竹喜打着哈欠,正在为她放下床帐,冷不防被她家姑娘炯炯的目光一盯,吓了一跳。

    “姑、姑娘怎么了?”

    盛则宁歪着脑袋,蹙紧眉心,苦思冥想片刻,依稀是记得还有件事她没办。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她撑起困乏的泪目,随着竹喜一道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竹喜摇摇头,惊讶道:“姑娘还有别的事?”

    这一个晚上,盛则宁都忙得席不暇暖,连口茶水都没喝上,一件接一件都事,竹喜都要险些被劈成两瓣用了。

    她还能有事没做?

    昨夜宸王接连受袭,好端端一个佳节给搅得乌烟瘴气,教坊司里的人受到莫大牵连,巡查卫也人仰马翻,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抓到嫌犯。

    百姓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觉得这事蹊跷。

    总不会有人,无理无由就去‘刺杀’一位当朝正红的亲王吧?

    而且据在场人描述所见,那来刺杀的人也并非什么本事高强的暗卫,无论是行刺还逃走都不太高明,反而有些像私人泄愤。

    这就不禁让人揣度出一个不太美妙的故事,加上小报擅长添油加醋,很快这个负心郎宸王的故事就会广为流传。

    因一人之事,扰了全城小娘子最期盼的节日,民怨沸腾,难以遏制。

    盛则宁知道这事与教坊司无关,想尽办法为她们开脱,为此找了好些人,好在文家有名望,九公主有仗义,在一干小娘子的‘围攻’下,宸王不得不考虑安抚民愤这件大事,只能让步,不但撤了私兵,还放了教坊司等人,只勒令她们不得随意进出,留查待审。

    这对教坊司来说,无疑是劫后余生。

    再说分开后,盛则柔虽然带着两名侍卫,但是夜深人闹,还是遇到了一些挑事之人。

    所幸薛澄去的及时,要不然盛则柔和一位年轻郎君恐怕要吃大亏了。

    据盛则柔说,那位年轻郎君是个寒门出生,入京赶考,因思念亡母所以跑来曲水边上放水灯祈福,与盛则柔两人都是幼年丧母,故而聊了几句,没想到被那几个恶徒当众污言秽语。

    盛则宁气不过,将人抓了回来,逼着他们当众道歉了才罢手。

    有人认出她是之前‘打’管修全,还把管修全告去清苦道观干苦力的那位小娘子,都惧怕了三分,拱手求饶不说,还举手发誓再也不敢酒后胡言。

    光这一夜就生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回了府,竹喜连忙宽慰:“姑娘兴许是累过头了,现在天大的事也不及好好躺在床上睡上一觉。”

    更何况现在天大的事还没有影呢。

    对她们而言,宸王出事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犯不着为了他不眠不休吧?

    竹喜这话也合情合理,盛则宁揉了揉眼睛,吩咐竹喜过午后要叫她起身。

    午后,气温攀升,竹簟也被熨得发烫。

    盛则宁薄汗沾身,里外翻滚了几下,也没找到凉爽的地方。

    不等人叫,她就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

    懒洋洋踏过床边的绣鞋,捡起掉到桌子下的团扇呼呼朝自己扇了几下,余光落下,就看见几道彩光照在地面上,五彩缤纷。

    她视线往上抬起,就见桌面上放着一些她未见过的东西。

    哪怕头昏脑胀,她也不记得昨夜有买过这么多大物件,几乎都要占满了她一张紫檀圆桌。

    “竹喜?”

    盛则宁朝外喊了一声,竹喜兴许去为她准备洗漱的用品,并不在屋外,她只好自己走过去瞧瞧。

    只见里头不但有画轴、有盒子装着的磨喝乐、风筝、丰记的酥点……一盆栽松大剌剌伸展着翠绿的松针,就占了她小半的桌子。

    这什么东西?

    盛则宁更加肯定,自己就是昏了头也不可能买这一看就是老人家喜欢的盆景。

    她把目光转到其中最鲜艳耀眼的琉璃灯上。

    足足看了三息,忽然间,她想起来今晨她入睡前忘记的事。

    她把瑭王给忘记了!

    这盏灯之所以眼熟,是因为她前一次见着的时候,还是提在封砚手上。

    她离开之前,封砚对她说什么来着?

    ——“那好,我在这里等你。”

    “竹喜!”

    盛则宁打开门,朝外张望,竹喜正好已经带着小丫鬟迈进院门,听见盛则宁叫唤就快走了几步,到她跟前。

    “姑娘,你这么快就醒来了?”

    盛则宁回身,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这都是瑭王送来的?”

    竹喜点头,快言快语道:“是啊,一大早瑭王府就有人送了过来,那时候姑娘睡得很沉,奴婢就没有叫醒姑娘。”

    盛则宁更奇怪了,扇了两下凉风,“你说是一大早?不是昨夜就送来的吗?”

    “确实是姑娘睡下没多久才送来。”竹喜坚定自己没有记错。

    那时候她都正准备回屋睡觉,突然被门房的小厮叫住,记得很清楚。

    盛则宁往上探头,看见琉璃灯里的蜡芯已经换了一个新的,明明昨夜封砚提着的时候,蜡烛已经烧过了,这是烧完了一只蜡烛所以才换了根新的?

    在大嵩,蜡烛的工艺经年累月地精进,时至今日,稍好一些的蜡烛都能烧三个时辰,足够彻夜了。

    盛则宁不是没有等过烧完一只蜡烛的时间,但是她又觉得封砚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来人说了什么?”

    竹喜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姑娘,怎么了?”

    盛则宁放下琉璃灯,轻摇了一下,还没彻底清醒过来脑子有些多虑了。

    瑭王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能真等她三个时辰不走吗?

    从前,也只有她傻罢了。

    如今想来,若是真遇到更重要的事或人,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果然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就像是曾被遗忘到烛尽灯灭的她一样。

    *

    王贵妃昨夜也是彻夜不眠。

    一大早就把宸王召了进宫,详问发生的事,听完后直呼‘你糊涂啊!’

    为了一件小事大动干戈,莫不是忘记了魏平先前的教训。

    “母妃,那人分明是想要刺杀儿臣,这也算是小事?!”宸王怒火未平,他没有找到凶手,还被九公主等人围着问责。

    他算是看了个清楚明白,这次带头的人也是盛家那个小娘子,她分明是为了帮封砚故意要抹黑他名声!

    他重重放下茶盏,侧身对上首坐着的宫装贵人道:“母妃,我感觉这事肯定是与封砚有关系!”

    “五皇子?”王贵妃愣了一下,“怎会与他有关系。”

    “若儿臣出事,如今得利的人还能有谁?母妃您想一想,魏平那件事给皇后带来了多少好处,他们本就是一家人,搞不好自导自演也说不准。”宸王握紧拳头。

    “谁家会用自己儿子的性命去导演这样的闹剧?”王贵妃并不认可这一点,不过她经由宸王提醒,也察觉到其中的古怪:“不过你有件事说的对,封砚一直并不起眼,可是最近官家对他提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没错,母妃,王氏女父皇竟然第一考虑的不是儿臣,这就让儿臣十分不解,我为长,他为幼,哪有越过哥哥,反指弟弟的道理!”

    王贵妃捏着纨扇,黛眉微颦,浓艳的容颜曾是她的利器,如今随着年岁渐长,有掩不住的疲老之态。

    宸王看了一眼母亲的脸,忽然就沉下了声:“母妃,您就跟儿臣透露一嘴,父皇他近日的身体可还好?”

    王贵妃心里一跳,手指捏着竹柄,目光倏然犀利射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宸王半阖双眼,声音又低又沉,“若是父皇身子不好,母妃应当早劝父皇立下太子,稳固朝纲。”

    “可是皇后那边不会轻易让我们如意……”话说的容易,与魏皇后争夺多年的王贵妃哪能不知道这事并不是嘴皮子碰一碰就能完成的事。

    不说官家远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再说魏皇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只等着他们出错。

    这次的事件她肯定不会放过,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宣扬,只盼望着能在官家耳边多吹吹‘宸王不贤’的歪风。

    “瑭王是儿臣要对付的,母妃只管在宫里对付魏皇后就是。”

    宸王斩钉截铁地道:“只等着秋猎,我就有办法让他再无翻身之力。”

    王贵妃怔怔看着他,儿子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可是他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越看越像是他的父皇,一样翻脸无情。

    “那萱儿你打算让她怎么办?”王贵妃声音有些发涩,虽然面前站着的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是她的骄傲和希望,但是他现在每走的一步都让她心底发寒。

    宸王脸色微青。

    那个女人与他情意缠绵时何等乖巧听话,又娇媚动人,他的确还算喜欢,谁知道妒性太大,不懂分寸和大局观,竟然三番五次想要破坏他与王氏的联姻,实在可恶。

    “母妃当知道,儿臣也并非寡情薄意之人,若是母妃能去能替儿臣去劝说萱儿不要固执了,待我心愿达成,必然也不会亏待于她。”宸王放缓了嗓音,目光看向王贵妃。

    王贵妃心情复杂,尤其在得知谢朝萱有孕后,就知道她这个儿子注定是在走皇帝的旧路。

    她从前也是这样轻信了枕边人,才落到只能为妾的地步。

    己所不欲,何必强加于人。

    *

    风轻云舒,馥郁的花香从院子里传了过来。

    半卷起的竹帘遮去刺目的日光,盛则宁对镜梳着长发。

    竹喜带着人把桌面上的东西收捡起来,看见那盒丰记的糕点就捧过来问盛则宁。

    盛则宁垂眸看了一眼,还是让她拿下去给其他丫鬟分了吃。

    “姑娘,还有一副遥山君的芍药图……奴婢看这好像是真迹。”

    盛则宁瞥了眼,“收起来吧。”

    “……是。”竹喜遗憾地把瑭王殿下的‘好心’一股脑收走了,半点也没留下。

    盛则宁梳洗完毕,又出门去了。

    这会苏氏还在老夫人院子里,盛则宁赶在被阻拦前就溜了出去。

    比起夜里的热闹,正午的街道上显得清冷许多,只有些奴役清扫着大街上的灯笼、竹签、还有蜡油。

    盛则宁从帘子外探出视线,正好经过了那棵云客松,莫名有些心虚。

    就当她要让车夫离开时,从远处跑出来一个灵活的胖子。

    “小娘子!你等一等哈!”

    盛则宁一怔,指着自己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店家因为太胖了,停下来就扶着膝盖喘了好久的气,没气回话就先点了点头,等他稳住了气,才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道:“昨夜那位郎君给的太多了,我虽然只是个做小生意的人,但是无功不受禄,实在不能收这么多钱。”

    “?”

    盛则宁问:“什么郎君?”

    店家比划道:“就是昨天晚上,那高个子,长得很俊,就是脸有些冷的郎君,他提着一盏琉璃灯和小娘子就在这个位置说了一会话,小娘子应该是他的熟人吧?”

    说到熟人两个字,他还转出了一些暧.昧的腔调,促狭地用那对小眼对盛则宁眨了眨。

    盛则宁明白过来,他说的人就是封砚。

    “呃……算是吧。”

    店家点头,一副我就知道是你。

    “昨夜他在这里坐了一宿,小人瞧着也是可怜,就陪他说了几次话,也劝不走他,喏——清晨才回去的,小人等他走了才发现搁在筷子桶后面这一袋子钱,打开一看足足有十两。”他吃惊地比划出十的字样。

    他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拼死拼活一年能攒下来也就二三十两,忽然飞来这么大一笔横财,让人坐立难安。

    所谓无功不受禄,受之也有愧。

    盛则宁听了前半句,有些不可置信,免不了要再问一遍:“你是说,他是在这里待了一夜?”

    店家点头,“是啊是啊,我还劝他说,和小娘子吵架了,光坐着有什么用呢,他还不信,非说你们没有吵架。”

    没吵架能被人晾一夜,不理不睬吗?

    “……我们的确没有吵架。”盛则宁被店家的话弄得耳朵都有些发热,怎么在这人嘴里就弄得好像是她故意在闹脾气一样。

    天地可鉴,她真的只不过是忘记了。

    但店家可不信,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却散出睿智的光芒,拍了拍胸口,“小人都这把年纪了,还能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我说,小娘子有些脾气情有可原,但是也不可以耗太久啊。”

    他把那装着十两银子的荷包双手捧了起来,递到窗口,“小娘子既然和他认识,就把这个带回去给他吧,小人是万万不能收这钱。”

    盛则宁也万万不可能收下这个钱,收了这个钱,她岂不是就不打自招,要去瑭王面前自首。

    自己得知尊贵的瑭王被她晾了一晚上的事?

    万万不可。

    盛则宁示意竹喜从袖袋里摸出一两钱,竹喜虽然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不误。

    店家没等来盛则宁收回荷包,反而荷包上又被小丫鬟又压了一两银子。

    “抱歉,这事我帮不了你,还望掌柜的就当没有看见我。”盛则宁恳切道。

    “欸!——”老实淳朴的店家做梦也没有想到,十两烫手山芋眨眼就变成了十一两烫手山芋,不及他反应,马车已经一溜烟从他身边跑走,只留下几声丁零当啷的鸾铃声。

    “怎么这样欺负人!”店家生气了,圆滚滚的身子又给气胀了几分。

    他打定主意,下次若是再见到那位郎君,一定要把这十一两银子都还给他!

    *

    明月楼。

    昨夜被关在里头的教坊司等人还不得正常进出,盛则宁也只能在外头看一眼。

    “姑娘来这里做什么?”竹喜往四周望了望,不理解。

    盛则宁道:“你还记得昨夜见过那位姚娘子吗?”

    “舞跳的很好,但是面色不太好那位?”竹喜还记得盛则宁昨夜关心过那人一句。

    盛则宁点点头,“我总觉得她好像不对劲。”

    两人正说着话,从明月楼里忽然跑出了十几名差役,一出来就指着一个方向,大声道:“快去追,嫌犯畏罪潜逃,务必要抓回来!”

    盛则宁和竹喜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明月楼里哪有什么嫌犯。

    那他们追的人又是什么人?

    “走!去看看。”盛则宁首先提起裙摆,疾步跟了过去。

    *

    封砚刚自外面办差回来,遇到同僚,两人就骑着马一同往回走。

    “殿下似乎脸色不太好,昨夜没有休息好吗?”这位陆大人出身郡王府,是以没有旁人的小心翼翼,与封砚交谈更为自然随性。

    封砚不习惯和人说自己的私事,只摇了摇头,否认了。

    “我听说孟家那边有人上京来了?”

    陆大人会知道这事完全是因为这孟家人也是有趣,上京来找瑭王殿下不是去的瑭王府,而是直接上南衙来寻人,今日来当值的的大人,都七七八八听过这事。

    孟家是瑭王生母的娘家,据说孟婕妤死后,其母也随之而去,只剩下一位孟大人也年事已高。

    “那位孟大人今年也有六七十了吧,老人家这么大把年纪,很不容易,是有什么要事吗?”

    自从瑭王过到了皇后名下,作了中宫嗣子,按理来说与孟家再已无瓜葛,这孟家人没有什么大事,理应避嫌,不来叨扰才对。

    封砚颔首,声音平静道:“是,孟大人病重,在送信人出发前已经昏迷不醒,可能时日不多了。”

    陆大人闻此噩耗,惊圆了眼睛。

    “这、这!”

    赶在陆大人费心思想挤出什么得体的话来,封砚就冷淡开口道:“无妨,本王已经派人跟随回去,虽然不能亲自送孟大人下葬,但算是替孟婕妤聊表心意。”

    陆大人尴尬地扯起笑脸,“这已足够了、足够了!”

    虽然瑭王殿下身份尴尬,已经算不得和孟家有关系了,但是这毕竟是他血缘上的外祖父过世,他却表现的太过平静,过于冷漠,就像没有七情六欲一般。

    如何不让人感到寒心。

    几名巡查卫匆匆跨出南衙大门,和刚刚下马的两位大人险些撞到一块。

    “慌慌张张做什么?”陆大人很不高兴地扶了扶被撞歪的官帽,斥责他们莽撞。

    差役们赶紧告罪。

    “有什么急差?”封砚动作快,及时避开了人,没有被人撞上。

    昨日让他们这么着急的事,还是宸王遇刺一事,封砚不由想到了这上头。

    “是,是有关刺伤宸王的疑犯畏罪潜逃,现在正在西凤塔上闹着要自尽,还有一位贵女不由分说跟上去劝说,情况十分危险!”差役不想被耽搁事,语速奇快地复述完话。

    封砚额角神经一跳,翻身又上了马,牵过缰绳就道:“速速跟来。”

    陆大人一愣,抱着袖子跟了几步,敬佩道:“瑭王殿下真是任劳任怨,乃是我辈楷模。”

    封砚骑马赶到西凤塔前,只往上望了一眼,就暗蹙起了眉尖。

    西凤塔是上京城最高的建筑之一,拔地而起,凌驾云海。

    若是从那上头跳下来,粉身碎骨。

    至于是谁要去跳这个西凤塔,封砚并不在意,他只是担心有个人……

    在人群里,他果不其然看见了竹喜,他驱马强硬地闯进人群。

    围观者看见他一身官服,不敢抱怨,只能被他逼退。

    “你家姑娘呢!”

    竹喜正在仰头看热闹,冷不防身侧扑哧着热气的高头大马靠近,差点儿就要吓得尖叫。

    待看清马上的男人,她才把惊叫收回肚子里,“殿下?”

    “她在哪?”封砚再次问,这次的声音急促,不复从容,像是逼问。

    竹喜还没有见过封砚如此急迫严肃甚至就要说有些凶恶的样子,吓了一个哆嗦,老实指着前头。

    “姑娘她上前头去了……”

    得知果然如此,封砚脸色一僵,翻身下马,往人群里挤。

    “啊!——”忽然有道惊叫的声音,“要、要掉下来了!”

    封砚往上一看,西凤塔的顶端,木栏外挂着一个人,看那鲜艳的衣裙飘带被风吹得呼呼翻滚就可得知上头挂着的是位小娘子。

    在来的路上,封砚已经确认,从教坊司逃出的那位就是姚娘子。

    但是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又是为什么畏罪自.杀。

    畏罪?

    封砚第一个不信,不过他也不关心这个。

    但是,盛则宁绝不会袖手旁观。

    而他只是,只是忽然觉得很难再接受失去什么了。

    西凤塔太高了,穷极他的目力也看不清上头有没有盛则宁,他只能疾步往里面走,早一批赶过来维持秩序的巡查卫拦下了所有人。

    封砚掏出腰牌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一声惊呼。

    “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看热闹的人群慌张四散,就好像一枚石子忽然砸进了潭水里。

    水花四溅,涟漪不断。

    封砚的心狂跳不已,他仓惶回首,生怕见到掉下来的人会是他最害怕的那人。

    明明只有很短的几息时间,他的心脏仿佛已经经历了万千种折磨,刀创针扎,油烹火燎。

    他看见一片熟悉的衣角飘了下来,浆果红,绣着银线花叶,像是盛则宁会喜欢的样式。

    他呼吸一窒,手指蜷了起来,脚想往前迈,可却如被浇筑在了地上,不能抬起,更不能动弹。

    他只眼睁睁看着那片衣料在视野里越来越近。

    宛若铡刀朝着他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挥下——

    恰在这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时候,衣角被人用力扯了一下,一道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殿下,你能让我上去吗?”

    封砚飞到九霄云外的三魂六魄被这道软软的声音勾了回来。

    他猝然收回视线,看向身后。

    那张玉白莹澈的小脸扬起,嫣红的唇瓣给她咬着,一副焦急的样子拉着他,在央求他:“殿下,我真的很想上去。”

    封砚愣住了。

    转过视线目睹飘落下来的那片衣料,原来仅仅只是一条宽边的披帛,此刻正被一位老人用手托住。

    他一直以为,盛则宁在上头岌岌可危,甚至随时可能掉下来,才会有般窒息的感觉,却没料到盛则宁来得迟,被巡查卫拦了下来,她甚至还没能上去。

    封砚看着活生生的小娘子,抿了一下干燥开裂的唇,冷硬地拒绝。

    “不行。”

    “为什么?”盛则宁瞪大了眼睛,同时想把手抽了回来。

    可是封砚这次并不是无动于衷,他伸手扣住了盛则宁的手腕。

    “上面危险,不能去。”

    “我当然知道上头危险,我只是想去劝姚娘子不要做傻事罢了。”盛则宁挣了挣,但是毫无用处,封砚的力气很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封砚还从未这样强迫于她,盛则宁不免觉得奇怪。

    他这是怎么了?

    她心里奇怪,口里也问了出来:“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殿下了……”

    只有谢朝宗才会强抓着她的手不放,不顾她的意愿,而封砚从来不会这样做。

    封砚听出了她的意思,心底就泛起了无尽苦涩。

    他讨厌谢朝宗,却又很羡慕谢朝宗。

    任性之人可行任性之事,若是谢朝宗在这里,应当会不管不顾,而他却总是要顾及到盛则宁的心意,从而不能强硬地控制她,哪怕他现在只想把她拖走。

    这些人,这些事,何足以危及她的性命?

    刚刚恢复跳动的心脏在他胸腔里苦闷地搏动。

    他按了一下心脏的位置。

    原来他已经开始生出不好的想法,就仿佛在警示他,那根束缚他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经不起再一次的拨弄。

    但这次,他还是将其压了回去,松开禁锢盛则宁那只手,慢慢道:“我陪你上去。”:,,.

    第69章放手

    西凤塔原是前朝皇帝用以观星望月的地方。

    与大嵩皇宫里的东龙塔是一对规模一致的塔。

    除了一个在檐柱上以龙为图腾,另一个以凤鸟为主的区别外,这两座木塔基本一致。

    与皇宫里精心维护的不一样,这座位于御道西侧的西凤塔则经久未修,老旧的木头嘎吱作响,每一步踩上去就好像捅了老鼠窝,发出了令人惊惧的尖锐声。

    盛则宁心急,也顾不上担心自己的那点重量能压垮什么,提着裙子稳稳走在前头。

    反倒她后面的封砚每一步走得都很缓慢,等盛则宁走上去一圈回头看,封砚已经落下她许多了,几乎要被她甩得看不见。

    “殿下?”

    嘎吱的木板声托着他的脚步,只听见嗡嗡的颤动声,他快了几步,终于走进了她视线里。

    盛则宁打量了下他分外苍白的脸,以及肢体不寻常的僵硬,忽然想到瑭王殿下似乎有惧高这样的传闻。

    至于这个传闻是从哪里来的,她已经记不得了,但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这传闻可能**不离十,是真的。

    “殿下你不舒服?要不然就不要跟着我上去了。”盛则宁手扶着栏杆上,侧身看他,一方面是担心这样勉强封砚上去,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心理影响,另一边,她心急想快点走上去,等不急他慢吞吞。

    封砚察觉了她的意图,并不想被她抛下,所以他伸出手,抿了抿唇,低声道:“拉我。”

    盛则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大,目光惊诧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见他的冷汗都快藏不住了。

    怕成这样子,他还要上去?

    封砚修长的五指伸展,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整齐,像是精致打磨的玉器,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盛则宁盯着那只手,花了一息时间思考,是扔下封砚快点上去,还是拉着他这个‘累赘’一起上去。

    “……拉我。”封砚黑漆漆的眸子往上看她,睫毛打下的阴影掩饰了其中的一点脆弱,只在他不太沉稳的气息里溢了一些出来。

    就连现在他都在克制,不让惧怕击垮他极力维持出来的平静。

    盛则宁暗暗叹了口气,往下走了两阶,把小手伸过去,握住了封砚的两根指头。

    男人的手掌宽大,足以包住她整个手了,想要完全握住他的手,对于盛则宁来说太难了,她就勉为其难拽住封砚两根指头,当作拉住了他。

    “快走吧。”说完话,盛则宁扭过头,拉着这个怕的要死还非要跟上来的‘累赘’往上爬。

    封砚唇角紧绷的线条软了下来,像是弦月弯出的浅弧,冷汗顺着他精致的眉眼往下,刺痛了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拉住他的那只手。

    她到底还是不会那么绝情。

    封砚有些发凉的手指被温暖的掌心包裹着,丝丝暖意传了过来,五脏六腑都为之生暖。

    他的指头微勾,像是一个扣结,让两人的手指不好分开。

    一柱香的时间他们才爬到了西凤塔的顶端,高处的风远不是地面的风可以比拟的,狂风吹得人凉飕飕,虽然就快要入秋,但他们也还没有准备迎接刀子般冷风的心理准备。

    盛则宁吹得脸色发白,衣袍袖口都鼓满了风,就像是一只准备迎风启航的风筝,好在她现在挂着封砚这个‘秤砣’,让她有了不那么容易会被吹走的安全感。

    文婧姝和几个差役没注意他们上来,他们都在紧张地盯着那挂在栏杆外的姚娘子。

    姚娘子整个身子已经悬在了外面,除了一只脚被一个差役从栏杆这头的空档里死死扣住,她的手臂被柳娘子牢牢抓住,若无这两个支点,她早就摔了下去。

    可难题在于,西凤楼顶上是一个花瓣形的平面,而姚娘子所处正好是一凸出去的地方,除了能站两人之外,别无立足之地。

    柳娘子和差役动弹不得,后面的人只能干着急,除非姚娘子自己愿意借力,时间久了,等柳娘子和差役脱力,她最后的结果还是掉下去。

    她们已经维持这个状态很久了,姚娘子泪流满面,一心求死,并不配合。

    “文姐姐!”

    文婧姝回过头,没想到还有人能上来,她看见盛则宁拉着瑭王过来,脸上的惊讶一点也不比看见要跳楼的姚娘子少,不过这个时候也不是关心他们两旧情的时机。

    “宁妹妹,我们也劝了姚娘子许久了,她一点也听不进我们的话。”

    柳娘子没有转过身,只听见两人的对话,便知道盛则宁来了,她害怕道:“盛娘子,快帮我劝劝她吧。”

    盛则宁想往前走,忽然想到手里还拖着一个封砚,不甚不方便,她干脆松开手,却没想到封砚却不肯让她松开,在她甩开的时候顺势就包住了她的手指,把她整一个手裹了起来,紧紧握住,分明是不给她有机会能摆脱他。

    盛则宁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答应过我。”

    封砚的脸色很苍白,白得像是入冬的那一场初雪,透着寒凉与脆弱,如此的白更衬得他的眉目越发地深黑,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病弱姿浮了上来。

    她是答应过,若要上西凤塔,要由他陪着,不能自己乱来。

    “知道了。”盛则宁无奈让步。

    她只能拖着封砚往前走近几步,离着栏杆还有四步的距离,封砚就稳固地不让她再前行一步,收紧的手指让她犹如在铁铐中。

    想起封砚惧高,盛则宁也只能体谅,就停在四步远的位置对姚娘子喊道:

    “姚娘子,我知道刺杀宸王的人不是你,也没有人要你去顶罪,你为何想不开?”

    姚娘子与盛则宁有过几次照面,也蒙她救助过几次,抽抽嗒嗒回她道:“妾身活着已经没有意思了,倒不如死了干净。”

    “你是教坊司数一数二的舞伎,年纪轻轻已经能当上教头,虽说户籍上是不好看,可是吃穿用度已然比许多贫困的百姓好上许多,而且也未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更何况你这一死,岂不是坐实了畏罪自尽,背负如此污点罪名,你也愿意?”

    姚娘子瘦弱的身子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翻飞的裙袖像是暴雨中搏击长空的雨燕,有一股执拗的决心。

    她咬了咬下唇,留下深深的齿痕。

    “若是宸王一定要在教坊司找到罪人,姚娘愿意。”

    她愿意用这破烂不堪的身体,用这浮萍低贱的性命去换教坊司其他姐妹的安然而退。

    “教坊司里的姐妹,本就出身低贱,谁不是挣扎着,努力活着,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脱籍改命……但是上头随随便便一句话,可能就要让我们的前路尽断,从此惨无天日。”

    盛则宁皱了皱眉心。

    “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是面对不了的事吗?”

    姚娘沉默了片刻,转头看了一眼拉住自己的柳娘子。

    “先前我与管修全的事情对不住柳娘子,是我、是我太过想要脱离贱籍,才不知羞耻地和他有了往来。”

    柳娘子摇摇头,她虽然惯做面点,体力、臂力都比寻常娘子大,可是这拉着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娘子这么久,长时间的消耗和冷风让她的唇齿也打起来寒战,饶是如此,她还是努力劝着姚娘。

    “我、我知道那都是管修全骗了你,他骗了我,也骗了你,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

    只是两个一样可怜可悲的女人。

    姚娘欲哭又想笑:“你是个好姑娘,但我不是。”

    “你也为我证实了管修全的罪,若不是你的证词,他不可能受到律法制裁。”柳娘子感受到她身子又往下沉了些,赶忙道:“姚娘子,你也帮过我。”

    姚娘子摇摇头,目光看向后方,盛则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封砚。

    之前那未想通之事,便在他脸上有了答案。

    男人眼睫垂覆而下,眉心也皱起了浅痕。

    似乎是没料,会到在这个时候被捅出这档子事。

    “我没有那么高尚,为了替你整治男人而将自己陷于不利之地,是一位贵人告诉我,若我愿意认罪,全力保我性命……他开的条件让我心动,我才答应下来。”姚娘子苦笑道。

    姚娘之所以肯认罪,检举管修全都是封砚在后面做了手脚,他曾经在礼部做过事,自然能认识管得了教坊司的大人。

    盛则宁心情复杂,开口道:“既然有贵人答应保你性命,那你也无后顾之忧了啊,为何还要选择这样一条道路。”

    “娘子们有所不知,被罚没入教坊司的人只有两种下场……其实说起来应该是只有一种下场,无论她学的技艺有多好,受过多少贵人嘉奖,等到一天,她老了,跳不动了,或是冲撞了贵人,犯了忌讳,不能再登台献舞了,她就得退居台后,去教导那些年幼的舞伎……”姚娘子声音哽咽,虽然停了下来,但是任谁都清楚,她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当然,这还不是最差的事,与此同时,她们还要不断和同为教坊司的男子生下孩子,这些孩子生来就是贱籍,继承父母的衣钵,继续被学艺献艺,供人取乐……我已经是被废弃的人,只剩下这两个用处,可一想到我将来的孩子要与我一样,再承这样的苦楚,我、我情愿一死。”

    在大嵩,若被抄家罚没,那便是男子流放问斩,家眷没入教坊司。

    可是不知道哪一年起,有位大儒提议,减轻对官眷的株连,将其发配到偏远地区贬为平民足以,此举保住了一些大家闺秀,不至于一下跌入贱籍。

    只是减少被罚没到贱籍的数量,就让需求量一直很大的教坊司少了源源不断的‘补给’。

    直到现在,盛则宁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在用这样的法子不断补充人。

    文婧姝在一旁轻叹了口气,她虽早知道这些事,但是知道却也无用。

    他们没有人能给出她任何希望,去挣脱这些枷锁与束缚。

    即便出身高贵,她们的自由也何其有限。

    盛则宁垂下了视线,看向自己的脚尖。

    这件事兜兜转转,竟然是因果轮回,错综复杂。

    管修全固然有错,而她抓着不放,这就导致了后来的柳娘子揭发出姚娘子一事,姚娘子为此受到牵连,丢了能让她安身立命的领舞教头位置,最终被逼上了这样的绝路。

    盛则宁蹙起秀眉,难道是她做错了吗?

    她一时陷入无法自拔的迷茫当中。

    手被人轻轻握了一下,盛则宁下意识颤了一下眼睫,抬起眼睛,往旁边看去。

    封砚虽没有说话,但是那双沁如凉夜的凤眸带着一些不寻常的深意和坚定,就好像不会有难事能影响到他。

    盛则宁想到他曾多次告诫她的话:遇事要忍。

    凡事不该求急,求快,若没有缜密的筹划,精心的设计,就无法得到最完善的结果。

    她所求的东西太过冒进,并不被世人所接纳,故而她盲打莽撞能碰到几只死老鼠,可对大局而言,毫无作用。

    她动摇不了它的根基。

    但是巍峨城墙不是一日建成,律法行规也不是一日完善。

    滴水成河、聚沙成塔的道理不就告诉了他们,若要追求改变,一日不行就百日、千日,一人不行就十人、百人。

    盛则宁慢慢握紧手,又有了决心。

    “虽然这个世道是不好,但是我们也要给它一个机会,因为我相信未来会好起来的。”盛则宁又走前了一步,“若是人死了,那才是什么也没了。”

    人若死了,一切都不会改变。

    人若死了,就看不到赫赫炎炎的旭阳高升,驱逐黑暗,照亮万物!

    “本王一诺,仍然有效。”封砚适时开口,他转眸看向盛则宁,及时捕捉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触动。

    “姚娘子,你听见了吗,有瑭王殿下为你撑腰,就是宸王也动不了你们了。”柳娘子赶忙劝姚娘子。

    姚娘唇瓣蠕动了两下,欲语泪先流。

    “快来人,把她拉上来。”柳娘子总算能松口气,朝后喊人。

    她心里放松,手里的力气也跟着松懈,但没有想到姚娘的身子还不稳固,因为她这一懈力,瞬间就往下跌了半个身。

    柳娘子吓得魂飞魄散,附身伸手就去捞,但是因为冲得太猛,自己反倒也快给带下去了。

    盛则宁想也没想用力甩开了封砚的手,三步上前去扯住柳娘子。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封砚愣愣看着自己空了的右手,就好像自己的心已经坠了下去。

    他根本来不及抓住急于挣脱他的任何人。

    一如从前。

    他白着脸,疾步往前走。

    瑭王的动作让差役们醒过神来,这里哪能要堂堂王爷亲自出力,他们慌慌张张涌上前,搭手出力,齐心协力之下,总算把姚娘救了下来。

    姚娘和柳娘子都手脚脱力,后怕不已,两人都眼圈通红,不住流着眼泪,文婧姝和小丫鬟扶着她们连连安慰。

    盛则宁把她们挨个扶到楼梯口,叮嘱她们小心慢行,等到她们都转下去一圈后,她才收回担忧的目光,找寻最后一个还留在上头的人。

    她刚刚是心急了一些,所以没顾得上惧高的瑭王。

    心里琢磨着告罪的话,视线才转过去一点,她的心就猛然一跳。

    一个惧高的人紧靠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往下眺望,像是在寻思着这个高度能不能把人摔个粉碎。

    狂风吹起他的衣袖、发尾,他以一个颓然的姿态迎着风,让人心惊胆战。

    盛则宁骨寒毛竖,小跑上前,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两手从后面抱住他的手臂往后,大声道:“殿下!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第70章失控

    封砚被她大力一扯,往后一个趔趄。

    但他反应快,手拉住栏杆,及时稳住自己的身体。

    “欸?”

    盛则宁能扯动他那一下全是因为事出突然,封砚没有防备,如若不然,以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小力气根本不可能撼动他分毫。

    就像此刻,那一股莽力全返到了她自己身上。

    盛则宁顺着那股力,没有后倒,而是一股脑冲向栏杆,眼见着下一刻就要撞了上去,她小脸吓得血色尽褪。

    这么短的时候,就是脑子动再快也救不了自己,只能视死如归地闭紧上双眼。

    心里惊呼我命休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抱着的那只手反客为主,将她兜着转了半圈,手臂横在她后腰、后背,她这一撞,全结结实实撞到了封砚的手臂上。

    虽然也痛,但脊背比柔软的腹腔还是好受许多。

    她轻轻痛了一声,才将眼睛撑开。

    还没来得及未对焦在眼前这张脸上,盛则宁就急道:“你不是惧高吗,为何还站在危险的地方?”

    若不是心里还有点理智在,盛则宁真想提着他的耳朵,狠狠教训他。

    他那副虚弱得随时会倒下、没有人牵着连脚都迈不开的样子让她记忆深刻。

    一个人都惧高到那样的程度,他就不怕自己被吓昏了过去,一下就从栏杆处栽下去?

    “……”封砚听着她的‘教训’,异常沉默。

    “你一个招呼也不打,真的很吓人,我还以为你也想跳下去!”

    盛则宁刚刚经历了姚娘子那件事,情绪还没平静下来,对封砚也只有一肚子火气。

    他平常寡言少语也就罢了,这种时候一句话不说是想吓死谁?

    反正她胆子小,经不起这样的吓唬!

    “……你害怕我跳下去?”等盛则宁叨叨完了,封砚才开了口,但他的嗓音生硬,就好像刚冻起的冰渣,每一个边都有锋利的刺角。

    “当然!”

    每一个用力的字眼都在表达自己的愤怒。

    那双弧度优美的杏眼往上挑起,格外明亮,在她的瞳仁里面都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

    封砚眸光落下,在那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风仪不在,气度不存。

    他的心空落落的,但又极其不平静。

    就像一张鼓被无情得戳破了一个空洞,呼呼的狂风往它的心里灌入,在里面回荡起野兽般的咆哮。

    咆哮着要做些什么。

    盛则宁声音刚脱口不到片刻,就察觉到后背上那只手臂用上了力。

    封砚将她往前一托。

    盛则宁被迫扬起了上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离自己越发近的男人。

    后知后觉,感到了怪异。

    她余光飞快瞥了眼上下左右,总算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轰得一下,炸得她头皮阵阵发麻。

    喉咙再也发不出一声,就好像冬日里一口温热的浓姜水饮下,咽喉灼烫无比。

    刚刚是她太心急、太害怕,竟然一点也没发现两人的姿势实在太近。

    不说她的后背直到现在还压在封砚的手臂上,而他另一只手还撑在她左侧,若是外人从一旁看来,只怕会觉得她是被人环抱住,两人近得只有两个拳头的间距,远远小于合理的距离,彻底乱了分寸。

    呼啸的冷风不断吹着她的后脑,凌乱的碎发乱飞,她脑后面系着的银红发带三番几次都扑到封砚的脸上,最后甚至还软软地挂在了他的脖颈上。

    就像是美人娇滴滴的玉手,揽着郎君的脖子调.情一般。

    盛则宁心如死灰,瞪着那不争气的丝绦,恨不得把它当场看焚化了。

    但这让盛则宁颇感尴尬的旖旎氛围一下就中止在男人刻意放轻的嗓音里。

    他慢声低语,气音扑面而来:“害怕,害怕就对了。”

    不知道说与谁听,他出口的声音就被猎猎狂风搅碎,吹散,转瞬即逝。

    盛则宁慢慢眨了一下眼,被冷风吹得发涩的眼睛很不舒服,但是她还是被他的话语吓得一下睁圆了眼睛。

    封砚口中的这句话若是换到谢朝宗来说,她还不会这么大的反应,但是出自他的口,她就分外震惊和惧怕。

    封砚墨黑的睫羽下,那幽深的眸光凝视她脸,许久都不挪开,好像在反反复复打量,反反复复揣摩。

    “……什么?”盛则宁轻启唇瓣,不明所以,满眼的懵懵懂懂,“殿下您说什么?”

    封砚低低笑了一下,气音在两人之间打了一个转,又被风吹走了。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就无所畏惧。

    她根本不明白他害怕的是什么。

    封砚忆起他小的时候。

    在他刚刚被送到明仁殿时候,他才八岁。

    皇后就把一只稀世罕见的明光琉璃盏递给他。

    旁边的宫婢给他这个冷宫出生,没见识的皇子介绍。

    这只明光琉璃盏是一万窑里才可能开出一只的稀品,还是官家送给皇后的生辰礼。

    价值、意义都非比寻常。

    他惊慌地捧着那只琉璃盏,只差膝盖软倒在地。

    皇后却浑不在意,命令他把琉璃盏放在桌子边。

    那是置放盆景的半圆边桌,紫檀木,镂空缠花纹,高度快到他的胸口。

    稀宝不立危处,君子不立于危墙,他颤巍巍地双手捧起琉璃盏,稳稳地将其放上高桌中央。

    皇后不满,让他把琉璃盏往外挪出一些。

    他汗如雨下,小心翼翼地移出些许,皇后仍不满,要他再移。

    他一点点移,心里惶恐一点点加。

    直到快要临界崩溃的那一点,皇后忽然用团扇轻轻在琉璃盏后推了一把。

    明光琉璃盏一下跌碎在了他脚边,四分五裂,破碎支离,就像他突然涣散的眸光,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但奇异的是,那束缚着他,压迫着他的紧张、恐惧、忧虑通通如被旭阳照耀下的晨雾一般,消散不见。

    ——“一件事让你已然无法控制时,那就毁了它。”

    这是皇后对他的教导。

    遇事要忍,出手要狠,让他足以妥善周全地面对迎面而来的危机与挑战。

    呼呼的风拨响挑檐下的铜铃,丁零当啷地回响。

    犹如巫族那蛊惑人心的铃铛声,让他逐渐入魔。

    他能日复一日的忍,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这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

    他已经,忍不了了。

    盛则宁猜不透封砚有什么打算,可这般僵持之下,她腿都要软了,于是她往外挪开一步,试探能不能走。

    她不动还好,一动之下,封砚眸中神色一变,像是触动了什么要命的机关。

    他忽然就将垫在她后背的手一抽,盛则宁顿时就少了支撑点,身子一个后仰,就半探出了栏杆。

    一种要坠下去的错觉把盛则宁吓得不轻,冷汗滚滚,胆丧魂惊。

    “你可知道,今日我就被你生生悬于这高空中,随时就要跌了下去,你舍命救人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想过我会担心害怕。”

    封砚的手掌抵上她的肩膀,不是害怕她掉下去地握住,而是掌腹紧贴在她的肩胛,只要他再稍加一点力气,她必然不能再保持这个微妙平衡。

    总有种感觉,她会被推下去!

    “封砚!”

    盛则宁不敢置信,就是大不敬也要直呼其名。

    封砚是疯了吗?竟然想杀了她!

    在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从容与克制,肆无忌惮地威慑让人胆颤,让人心惊。

    盛则宁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封砚,幽暗的眸子里挟着狂乱的神色,额角青筋尽爆,仿佛在竭力压制就要出笼的猛兽,然而那猛兽一下一下冲撞着铁笼,暴躁而狂乱。

    盛则宁接连打了好几个寒碜,高处的风没有让她畏寒怕冷,但是封砚的眼神让她遍体生寒。

    “你、您冷静一下,好不好?”盛则宁软下了嗓音,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像是小心讨好和求饶。

    这个举动有点作用,封砚闭了一下眼,似乎是平静了。

    “则宁……”他呢喃低语,语气柔和不少,只是重新睁开的眼眸里还是激荡着疯狂的神光,朝她压下来时,那气魄与压力,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他要做什么?!

    盛则宁屏住了呼吸,在他脸靠下来时,用尽全力掌掴了他一巴掌。

    掌骨狠狠打在他的下颚,锋利的指甲擦过他的薄唇,她手滑下来的时候,封砚的脸上就浮出了嫣红的指印,几乎是立竿见影。

    盛则宁自己都痛得眼圈红了。

    可见打他那下,不遗余力。

    刺痛让封砚眸色渐清,他慢慢收起身,手指曲起,擦过唇角,玉白色的指背沾上了鲜血,红得刺目。

    盛则宁看着他的动作,咕咚一下咽下口水。

    虽然她不是有意的,可是谁让他来吓自己,该打!

    她怕夜长梦多,万一封砚又被刺激得发什么疯,她岂不是真的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不再开口和他搭上一句,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和他交汇一刻。

    就趁着封砚还没回过神,从他的手臂下一弯腰钻了出去,灵活地就像一只急于逃命的兔子,哪还有半分腿软体虚的毛病。

    就这样跑吧,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两人就算有再多、再深的矛盾,只要她转身走,封砚绝不会再出手干涉她一下。

    就仿佛那些事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抹去,无需他再费什么心神。

    他不会解释、不会弥补。

    所以现在的盛则宁也不会再好奇。

    管他是发疯还是有苦衷,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盛则宁深吸了口气,卯足了力气,径自往楼梯口冲,只要下了楼,她就安全了。

    可才迈出去三步,她的腰肢就被身后的人长臂一伸揽住,随后整个身子都被圈锁进了一个微颤的怀里。

    封砚虽然理智尽失,但是好像冥冥中他就是知道,此刻不能让盛则宁就这样走。

    若是放她走了,她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则宁……”他祈求道,“不要走。”

    盛则宁心肝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