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烫手

    雨一时半会没有停下。

    淅淅沥沥地冲刷着屋檐,在瓦片上聚成小河,直冲而下。

    四人在一间雅间里已经喝完了一壶茶,盛则宁百无聊赖地撑着胳膊肘往茶楼下看。

    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他们都赶回了家。

    而盛则宁也在找能带自己回府的马车,还有她的那两名护卫。

    明明已经遣了人去找,这都有一个时辰了,就是绕城三圈也该找到了吧?

    盛则宁忧愁。

    再不回去,天就晚了,苏氏也该派人寻她了。

    她偷跑出府的事就要露馅了。

    砰砰砰。

    门被人敲响,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

    「请问里面是有位盛娘子吗?楼下有个小童说叫胡桃,想见见您。」

    胡桃?

    盛则宁回头,看了眼屋子里其他三人。

    「稍等,我马上下来。」

    「胡桃是谁?」谢朝宗拦住她。

    盛则宁绕开他的手臂,「胡桃是董老的书童,他今年才八岁。」

    「董老又是谁?」

    「谢朝宗!」打断谢朝宗源源不断的问话就是拒绝回答,盛则宁不知道胡桃有什么事找她,但是她早就想从屋子里出去,透透气了。

    薛澄没有阻拦她,只是关切道:「三姑娘小心着凉,外头冷,早些回来。」

    一场大雨,六月的天都凉了下来,从支窗里透进了凉气。

    封砚抱手站在门边,看着盛则宁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从木质楼梯上下去。

    茶楼年代久远,梯身有些老损,踩上去还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随时就会不堪重负,倒塌毁坏。

    盛则宁那轻盈的步伐都仿佛踩在了刀尖上,每一步都极为小心,等到踏到最后一步时,她整个人明显活了过来,脸颊上露出一对梨涡。

    就好像翻过了重峦叠嶂,终于见到了平坦美丽的平原,那种油然而生的满足与快乐从她的笑容里溢了出来。

    封砚不禁唇角微动,稍提了一些。

    恰在这个时候,楼下的少女似有所察,猛然回头往上盯了一眼。

    封砚的身子往后,就与不知道何时凑过来的薛澄撞到了一堆,两人都是一声闷哼。

    唯有谢朝宗拍着桌子哈哈哈大笑。

    薛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脸皮有些发红,「我、我就是好奇那个叫胡桃的是什么人,怎么他一叫,三姑娘就下去了。」

    「他是个探消息的见生,薛世子以后见了还是避些,他们写小报的人,喜欢拿权贵开刀。」封砚又回头往下看了一眼,盛则宁已经收回了视线。

    「是呀,若不想自己的风流韵事众人皆知,最好不要被人看见,保不准那天就在小报上出一通风头了。」

    「谢郎君既然知道,就应当更加自重,不该当街与人拉扯,以免辱人清名。」封砚对之前在街上的事还介意着。

    谢朝宗把手里的空杯往桌面上一扔,身子后撑在窗台上,散漫地目光划过封砚凝重的神情,「清名?那种东西算个什么,即便她没有清名,我也不会在意,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这种感情想必瑭王殿下一定不会懂吧?」

    杯子在木桌子不停地打转,像是被人抽打的陀螺,不可遏制地转动。

    封砚伸手把杯子稳住,反扣在桌面,稳稳当当。

    「我是不懂你们的从前,不过谢郎君离开的这两年,怎知则宁没有变?」

    甚至,就在这短短一个月里。

    盛则宁都变了许多。

    盛则宁一眼没有看见人,便以为是自己错觉,收回了视线。

    也许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她整个人都有些精神紧张。

    就在大堂里候着的胡桃很快就迎着盛则宁走上来,把她拉到一旁,还神秘兮兮地看了眼左右,活像在做贼。

    盛则宁被他的举止也弄得紧张起来,俯身低声问:「胡桃,出了什么事?」

    胡桃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就问:「三姑娘,今日去南衙交状纸的人就是你吧?」

    「……」盛则宁也下意识看了一眼左右,「你怎知道?」

    「我们走街窜巷消息灵通着,你可知道那魏国公府整一日都在寻我们麻烦,只怪今日的小报抖了他们家小郎君太多隐秘。」胡桃摇头晃脑,颇有些高人神秘的姿态。

    「小报上说的都是真的吗?」盛则宁忍不住问。

    胡桃挺了挺胸膛,「自然是真的,保真假不了!」

    盛则宁不由抬了一下眼,望向楼上。

    胡桃定然也想不到,罪魁祸首此刻就在上头……

    不过,谢朝宗真的下狠手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但是此一出手,魏平后半生都毁了。

    盛则宁打了一个哆嗦。

    即便谢朝宗出手伤的人是她讨厌之人,但是盛则宁依然谢不起来。

    谢朝宗的疯狂刻在骨子里,总给她一种强烈的威胁感,就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会对自己也做些难以挽回的疯狂之举。

    勉强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情,盛则宁才问:「那你找我是什么事?」

    胡桃收起脸上的玩笑,凝重道;

    「如果三姑娘信得过我,不,是信得过董老,可以把手里的状纸交给我们,那个魏平就是个坏东西,他们想封我们的口,哼,我们偏要把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这件事才能被重视,魏平才可能伏法。

    盛则宁心里一动。

    她留下真的状纸本就存了这个心思,只是她苦于没有途径去闹大。

    而且她信得过董老的为人,董老和胡桃都曾经帮过她。

    只是这件事兹事体大,她担心魏国公府会对他们疯狂报复。

    雨幕之中有一支队伍来到了魏国公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去。

    魏平坐在自己的床上,披头散发,状似癫狂地扔着手里一切可丢的东西。

    玉枕、熏球、骨扇、茶杯……

    噼里啪啦掉在地毯上,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魏国公的长子,魏岐背手站在远处,冷眼看他撒泼,直到他手边再无物可丢后才开口。

    「你若不是非要去对付那盛娘子,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盛家又不是傻子,我才一开口,那盛鸿文就将我堵了回来,是坚决不肯把女儿嫁给你。」

    「是她害我!是她害我,一定是她害的我!」魏平一拍床榻,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哥,你要帮我,你不能放过她!」

    魏岐来回踱步,「帮你,你以为我不想帮你,用盛三姑娘给你遮羞是好,可这事皇后还不知道,我们先斩后奏,只怕她会不高兴。」

    「姐一向疼我,她不会不允的,对了让皇后去下旨,我一定要那***落到我手上!」

    魏平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兴奋。

    「糊涂!」一道严厉的女声传了进来。

    门外脚步纷杂,有近十几人快速靠近。

    魏平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忽然就大哭道:「大哥,别让他们进来,别让他们看见我!」

    魏岐叹了口气,往门口迎了去。

    身上带着湿冷水汽的魏皇后摘下兜帽,露出那张铁青的脸,她大步走进屋中,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

    「三弟你好糊涂啊,你动谁不好,偏偏要去动盛则宁,你不知道她是我给五郎选的皇子妃吗?」

    「姐,姐你不知道,她害我,她就是故意来害我的!」魏平顶着被子在头上,全然不要形象地往前爬了两下,爬到了床边上,夹着腿哭道:「二姐不知道她竟然着人这样对我……郎中说我已经不能恢复如初了,再也不会有嫡子嫡女了!」

    魏平还没成亲,虽说底下有几个庶出子女,可都算不上数,搬不上台面。

    更何况他现在与太监有什么区别,以后院子里的莺莺燕燕他都碰不了。

    魏皇后一惊,快步走过来,虽然气愤魏平的所作所为,但是对方是她从小就爱护的弟弟,魏皇后的神情从愤怒变为了担忧:「可要再传太医来看?」

    魏岐摇摇头。

    「那位已经是大嵩最精于此道的大夫,就是太医也未必能强过他。」

    「是何人干的!可有查到线索?」

    说到这里魏岐也脸色难看至极。

    堂堂魏国公府竟让一个贼人来去自由,还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实在是府里护卫无能的表现。

    「一定、一定和盛则宁有关,你把她抓起来审不就知道了吗?」魏平耿耿于怀,恶狠狠道。

    早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魏皇后恨铁不成钢,骂道:「她一个小娘子哪来的能耐做这些!若不是你和那卢氏设计害她,怎会有后头这些污糟的事!」

    「姐,你可一定要帮我,我都被她害成这个样子了……」

    若不是受到如此重创,魏平也不会这样恨盛则宁。

    「你放心,害你之人我定然不会放过。」魏皇后本来想教训魏平,但是看见他现如今如此凄惨,只剩下了恻隐之心,又宽慰了几句,才与魏岐一道走出门。

    走出门,魏岐看了一眼魏皇后带来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那都是宫里教养出来的教习嬷嬷,魏皇后把人带了过来,想必不是为了教训魏平的。

    「圣人对卢氏有何处置?」

    魏皇后沉目抿唇,不怒而威,转眸看向自己的兄长,慢声低语道:「卢氏恬不知耻,身为新寡之妇却行为不端,辱及家门,理应以身殉洁!」

    魏皇后阴狠的话语就像天边乍响的闷雷,不甚响亮,却一字一句都是分量。

    魏岐毫不意外魏皇后的处事手段,他又问道:「那盛三姑娘手里似乎还捏着对平弟不利的证据,我们……」

    魏皇后皱起眉,虽然脸色还未恢复如常,但从语气上却显得宽容许多。

    「我会召她进宫敲打一番,她毕竟还是盛家的女儿,你们不要动她。」

    送走魏皇后,魏岐身边的长随连忙上前,忐忑不安地道:「大郎君,小郎君的人可要叫回来?」

    魏岐背手而立,眺望远处的大雨淅沥,许久才道:「罢了,留着也是个烫手山芋,只有彻底没了,才能让平弟安分些。」

    第52章出城

    华灯初上,大雨渐小。

    盛则宁总算等到麻叔驾着马车来接她。

    封砚与谢朝宗等人都有各自的马,此刻他们骑在马上扯着缰绳,目送她登车。

    盛则宁还不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只觉头皮发麻,恨不得三步并两步钻进马车里,早点离开此地。

    可偏偏这个时候封砚还开口问她。

    「你的护卫呢?」

    封砚看了一圈没有找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以往跟在盛则宁旁边的护卫都不见踪影,略显奇怪。

    谢朝宗冷哼了一声。

    他想起从前盛则宁可没有这般娇气,哪像现在每每出门还要带着几个护卫招摇出行,防贼一样。

    盛则宁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愣了一下,看向麻叔。

    麻叔结结巴巴回封砚的话:「回殿下,因、因为惹了一些麻烦,他们不方便再出面了。」

    说罢,麻叔朝盛则宁喊了一声姑娘,像是在希望她能出声解释一下。

    盛则宁想起在南衙门口被魏国公府的奴仆包围时,她的人与魏国公府的人有打过照面,确实不好在出现在她身边,以免露馅。

    「不妨事,这点距离有麻叔在就可。」

    这里离盛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盛则宁没有放在心上。

    薛澄本想提出相送,但见左右两名郎君都在,他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只能不甘地目送马车走远。

    盛则宁坐进马车,一口郁气才缓缓吐出。

    可算消停了。

    一个谢朝宗就让她如临大敌,再加上封砚,她真的觉得有些窒息。

    唯有薛世子人还比较正常,不至于给她压力。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过度,还是操心过劳,盛则宁觉得眼皮渐渐沉重,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撑开一条缝。

    这是她熟悉的马车,外面驾车的人也是麻叔不假,但是她怎么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安。

    从眼睛缝里努力往外看,从桌上没有动过的茶水到悬于窗边摇晃的艾草束。

    盛则宁把目光定在了那上头。

    端午过了许多天了,这艾草还这样翠绿新鲜。

    而且艾草的香气浓郁,容易掩盖其他较为淡的气息。

    盛则宁借着颠簸,把身子往窗台方向扑去,可是她的力气只够扬开窗帷,匆匆看了一眼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马车,身子就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软了下去。

    「救……」

    砰——

    除了身体重重砸在木板上之外,她再发不出半点动静。

    这一次比在魏国公府还要糟糕。

    谢朝萱收回视线,略略回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十分不解,再次把脑袋伸了出去。

    鸾铃清音,马车越行越远。

    「奇怪,盛则宁这大晚上不回家还往外城跑?」

    她的丫鬟猜了猜,「该不会是去找瑭王殿下吧?」

    「也许吧,反正瑭王……」谢朝萱正说着,忽然见到另一个方向出现了瑭王的本尊的身影。

    咦,瑭王不在城外,那盛则宁出去是要做什么?

    谢朝萱心念一动,张口就喊下瑭王。

    「瑭王殿下!」

    她与瑭王交往不深,互相之间最多是点头之交,当街喊人还是头一回。

    不过瑭王此人最是懂礼,断不会不理不睬。

    谢朝萱满意地看着瑭王骑马过来。

    「谢姑娘。」

    谢家人都比较直接,谢朝萱也不耐迂回绕圈,而是用一种好奇加兴奋的语气问他:「殿下,我刚刚瞧见盛三姑娘的马车出城去了,不知道是去了哪里?瑭王殿下可知道?」

    「出城?」

    封砚果然不知情,谢朝萱惊讶道:「瑭王殿下不知道吗?都说现在这个时节,溪水地里流萤满天,最是适合观夜景,三姑娘该不会一个人去看了吧?」

    外城的东南角有个浅滩叫溪水地。

    封砚知道,还是因为去岁盛则宁曾对他提过一句,大概是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盛则宁最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我听说不少娘子郎君都去过……」说到这里,谢朝萱有些不满。

    今年宸王还未来邀她同去,这些天他都忙于招待几个世族,对她也不似以往那般热情。

    「多谢告知。」

    瑭王面上没有变化,只抬手告辞离去。

    丫鬟趁人走后才问谢朝萱:「姑娘,你为何要告诉瑭王盛三姑娘的去向?」

    谢朝萱得意道:「你傻呀,这么夜了盛三怎么会一个人往城外跑,连护卫都不带,肯定去幽会情郎去了!」

    「情郎?盛三姑娘的情郎是谁?该……该不会是我们的二郎君吧?」

    小丫鬟吓得脸色都变了。

    谢府都知道谢朝宗当年为了盛则宁被「赶」去了逐城,过了这么久,本来也都以为早就消磨掉他的心思,谁知道回来后反而变本加厉。

    弄得现在全府上下都紧密关切他的行踪,生怕他哪一天会干出跟瑭王当众抢人的事来。

    谢朝萱也是这个时候才想起这回事,直呼:「糟糕我二哥!」

    「我怎么就糟糕了?」车壁被人在外头用力敲了几下车壁。

    外面的护卫纷纷叫了一声二郎君。

    谢朝萱和丫鬟对看了一眼,目中皆惊,立刻鸦雀无声,不敢再说话。

    可是谢朝宗却没有放过他小妹的意思,挑起车帷往里面看。

    「谢朝萱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瞒着我什么了?」

    谢朝萱脖子一缩,她也搞不懂明明是孪生兄妹,为什么谢朝宗就是比她更有压迫力,所以谢朝萱每每在他面前比在大哥面前还要害怕。

    「就是那盛三出城去了……」

    反正出去幽会的对象不是她二哥,谢朝萱更没有负担地说出口。

    「这个时候出城?」

    谢朝宗不信,手撑着车窗笑了起来,「你骗我?」

    谢朝萱哼道:「爱信不信!反正我一说,瑭王就追了过去!」

    谢朝宗一听瑭王,当即眉毛都拧了起来,这阴魂不散的东西。

    「那我也去了。」

    谢朝宗一扯缰绳就要离去,谢朝萱巴不得他快走,正高兴时忽然一阵反胃,差点对着她哥那张脸吐了。

    「你又作什么妖了?」谢朝宗何等敏锐,立刻勒马不走了。

    谢朝萱朝他翻了个白眼,把车帷打了下来。

    封砚才动身往外城跑,还未走出一个街道,一名王府侍卫顶着满头大汗找到他跟前。

    「殿下,魏国公府的人有异动,有一队人作了伪装,往城外去了。」

    城外?

    才听到这里,封砚眸光一沉,命令道:「召府兵,跟我出城。」

    大嵩没有宵禁,内外城更是畅通无阻,这就有了趁夜行凶的良机。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单调。

    盛则宁虽然四肢麻痹,但是意识却还在。

    她满脑子都在思考麻叔为何要背叛自己,而他背后又是何人。

    不过后者倒是容易想通,最近她「招惹」上的人、要害她的人,只有魏平。

    魏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盛则宁暗恨自己没有好好防备。

    明明封砚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偏偏她太想离开而选择忽略掉。

    在自己的马车里她本能就少了防范,不知不觉中就吸入了不少***,一时半会无法动弹,而且最无解的是因为没法动弹,她现在还在源源不断,被迫吸入更多的***。

    盛则宁估摸了时间,大概走了快有半个时辰。

    周围的人声已经没有了。

    只有麻叔沉重的呼吸声尤为突出,且越来越急迫。

    她又听见了马蹄声,迎着他们的方向足足有十几匹快马迅速围了过来。

    盛则宁心七上八下,她努力要移动身体,但手脚上仿佛是陷入了淤泥之中,阻碍力吸附着她的四肢。

    别说一手一脚,她就是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外面有个沙哑的嗓音大声问:「人带来了?」

    「带、带出来了……」麻叔的声音犹如筛糠,颤得不成音:「你们、你们要如何?」

    「少废话,人交给我们,你快滚!」来人仗着自己人多,哪会将一个小仆放在眼中,不想同他多说,心急就要他交出人。

    「这……」麻叔哭道:「诸位大人,我家小主子还只是个小姑娘,你们说过不会为难她,只是将她困一会,敢问什么时候放人啊?」

    盛则宁听到这里还能不知道麻叔肯定也是被人蒙骗了,她原就觉得麻叔生性太软,又胆小怕事,但是因容易拿捏,她出行也方便,可是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轻易就被敌人拿捏住。

    果然,麻叔的话引起哄堂大笑。

    「老头,这话我们说出来都要发笑,你怎么还当真呢?」

    麻叔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颤巍巍地传来:「你们、你们是骗我?」

    「骗你?老头你莫不是忘记了我们手里可还拿着你孙女,你敢不交出人来?」对面的人嘲讽道,「真不知道你这个脑子怎么还有主家肯雇你。」

    麻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我也不能让你们伤害三姑娘啊,求求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为难三姑娘,放了我孙女,她还小又生着病,经不起折腾啊……」

    盛则宁想起麻叔来到盛府之前就是个拖车运货的,因为家中困难,在街上自卖为奴,苏氏心善,给了他车夫的工作,这些年也算矜矜业业,恪尽职守。

    但是他到底并非家仆出身,无法将她的安危置于首要。

    虽然盛则宁不怪他因为孙女被胁迫而使她陷于为难,但是倘若她此番能脱险,今后也绝不会再用这样的人。

    盛则宁在地板上匀着自己的呼吸,尽量小口小口地吸入空气,虽然憋得她眼冒金星,可没想到没过多久手脚却能挪动了。

    一般的***都有时效性,这近一个时辰的路程里兴许是那药效要过了?

    盛则宁不由大受鼓舞。

    外面麻叔颠三倒四地求饶无疑也给她拖延了时间,但是那些恶徒的耐心有限,终于忍不了一直看着一名哭哭啼啼的老汉,几人走上前,把他用力压到一边去。

    麻叔挣扎大喊:「三姑娘快跑啊!三姑娘!」

    一人用力掀开车帘,但令他惊奇地是,马车里空无一人。

    第53章闲事

    马车停的位置正好在茂密的灌木丛旁。

    这种灌木的枝叶生得又高又软,盛则宁掀开车底板,埋头就滚了进去。

    折断草枝的簌簌声就像是被风吹过,并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下坡的路她是多数靠滚,十分狼狈。

    好在还算顺遂,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岩石阻拦,她很顺利地滚到了坡下,也暂时远离了魏平的爪牙。

    手脚的知觉逐渐恢复,没过多久她已经能用手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朝着林子里跑去。

    若是搁在以前,这样幽深阴森的林子她绝不敢独自进去。

    现在被逼得狠了,她方觉得鬼有什么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盛则宁抽了抽鼻子,心酸地独自排解内心的恐惧,放眼四周。

    树冠浓密的林子里漆黑一片,像一个张着巨口的猛兽,等着吞噬掉闯进的路人。

    盛则宁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

    就好像一叶孤舟,突然驶入了一片陌生的汪洋。

    她惧怕大风大浪,不敢前行。

    这时候一只萤火虫飞过她的鼻端。

    一闪一闪的荧光格外引人瞩目。

    盛则宁想起她一直没能和封砚去成的溪水地。

    这个时节正是萤火虫的季节,那这些萤火虫是溪水地而来的吗?

    反正不知方向,盛则宁干脆跟着那几只萤火虫的身后摸索前进。

    越来越多的萤火虫聚集在一块,仿佛仙女的披帛在空中舞动,幽静却也美好,让盛则宁一时都忘记了自己还在逃亡。

    但是她忘记了,魏平的爪牙却没放弃抓她。

    不一会身后的动静就大了起来,脚步声急切又迅猛,正在快速逼近。

    盛则宁重新紧张起来,提起裙摆,迅速往林子里穿。

    松软泥泞的土地,潮湿带水的枝芽,都拖累了她的步伐,举步艰难。

    烧得干涩难耐的喉咙和急促地仿佛想要跳出来的心脏都让她无比难受。

    盛则宁也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样好的体力,仿佛不知疲惫一般往前往前。

    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敢停下。

    「快追!」

    追兵的声音虽然还远,但是也越来越迫近。

    而这个时候,盛则宁眼前却开阔起来,从林子出来,一片河滩在月辉的照耀下仿佛一面银色的镜子。

    荧黄色的萤火虫飞舞在空中,像是星光流泻。

    溪水地波光粼粼,美如仙境。

    盛则宁没有欣赏的心情,她心里只有一片绝望。

    此处太过宽敞明亮,到处都只有一些不过半人高的芦苇丛,无法遮蔽躲藏,可要她再跑进林子里那更不可能。

    追兵就在后头,她进去无疑自投罗网。

    可是再往前,还有什么意义?

    如此一目了然的平滩,她往哪里跑都于事无补。

    脚步缓了下来,长久奔跑带来的酸疼就袭上了她,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都险些扑到地上。

    冷汗沾湿她苍白的小脸,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弯,仿佛一只引颈受戮的白鸿鹤,脆弱易折。

    出身即在高位,她犹能受到这样明晃晃的迫害,那些地位更低的人呢?

    是不是连最后一声痛呼都无法发出来,就被埋葬在翻滚的红尘里。

    盛则宁重新提起劲,迈开脚,继续往前。

    溪水地的水浅,不过膝盖,她可以淌水过到对岸去,至于对岸有什么,现在的她没有余力去思考。

    漫天的萤火虫被她惊动了,围绕着她这个不速之客转了几圈才渐渐飞散。

    犹如星光重倒溯回到了天上。

    「则宁!」

    一道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盛则宁脚步顿了一下,在剧烈收张的脉搏和心跳声中她很难分辨出耳边出现的呼喊是否仅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听。

    「则宁——」又来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加清晰了。

    马蹄声践踏在浅水中,水花飞撒,萤火虫避之不及,狼狈逃窜。

    盛则宁仓惶回头,封砚已经在她的眼前,年轻的郎君风尘仆仆而来,伸出手臂要将她捞起。

    「殿下……?」盛则宁愣住了。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别跑!——」追兵一冲出密林,就看见了自己的目标。

    盛则宁满身狼藉,站在水中,她不住地在抽气,小口小口,急促地喘息。

    封砚偏头看向追过来的人,眉峰眼角的冷意已经不可抑制地笼上,就像是霜雪挂在枝头,无边的寒气弥漫。

    六月的雨后,气温不高,却也不至于让人有寒冬腊月的冷冽。

    追兵们停步不敢再往前行,他们并不认识瑭王,但也被他一个目光逼得不敢轻举妄动。

    为首的人看了眼被他拦在后面的盛则宁,心里也着急起来。

    什么事都是拖得时间久,越容易生变故。

    瞧啊,这不就多了一个变故?

    一个莫名其妙而来的路人。

    他大声喊话:「我们在追府上的逃奴,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就算是他信口胡诌,也能理直气壮。

    毕竟谁家府上没出现几个逃奴,上京城个把月总会来这么一出,世人都见怪不怪。

    用这个当借口,无懈可击。

    盛则宁气急。

    这些不要脸的魏国公府走狗,惯会把阴私合理化,家事化,好让人不能插手管。

    「她不是闲事。」

    盛则宁抬起头,能看见封砚侧过脸后那紧绷的下颚线,犹如刀刻笔描的线条流畅,在萤火的闪光之下,越发精致俊昳。

    封砚手指缠着缰绳,一圈圈绕紧,他的眸光凝重,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紧张了起来,好像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猎手,而自己不过是他爪下无力逃窜的猎物。

    可是,这怎么可能?

    对方只有一个人啊!

    「不知好歹!我们主人可是大有来头,说出来只怕吓死你!趁我们还没动真格,还不交出人,滚一边去!」

    「魏国公府的人竟敢动京中贵女。」封砚没有想要给他们兜底的意思,直截了当地揭开他们的身份,见着对面的人齐齐变了脸色后,他更是沉声道:「是当大嵩律法不存么?」

    封砚的镇定让追兵感到了惶遽,嘀嘀咕咕在后面猜测。

    「他究竟是什么人?」

    「该不会是官差吧……」

    作为领队的男人见自己的人被三言两语就弄到军心涣散,心中大怒。

    他大手一挥,对自己的弟兄道:「管他是什么人,他也只有一个人,把他也一并拿下!」

    这一句话十分在理。

    管他是什么来头,在这势孤力薄的时候,还能翻了天不成?

    「殿下!」盛则宁一听对方竟然不管不顾,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担忧起两人的处境。

    封砚没有理会对面的叫嚣,而是朝她倾身,手掌捞过她的腰肢,小臂承了支撑,就跟提起一只猫一样直接把盛则宁从水里拎了起来,水哗啦啦地流泻,盛则宁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安置着,侧坐上了马。

    这单人的马鞍她一下占据了大半的位置,都是封砚为她挪出的空间。

    手用力扯过缰绳,封砚回头对他们冷声道:「胆敢对亲王动手,罪加一等。」

    魏国公府等人目瞪口呆。

    封砚一夹马腹,骏马扬蹄而起。

    「来人,拿下他们!——」

    溪水地芦苇丛里忽然冒出几十名拿刀的护卫,他们身手敏捷地跃出,一看就身经百战,并不是寻常府兵。

    瑭王,谋而后动者,又怎会让自己轻易落于险境。

    魏国公府。

    魏平躲在房中瑟瑟发抖,其因是就在一刻钟前他在床上睡得好当当的,忽然一把利刃出现在他两腿之间。

    虽说他已经受过一次伤害了,但是也没有道理就此破罐子破摔,再受一次的道理。

    这把神出鬼没的刀,将他狠狠吓了一把,赶紧召院子里的护卫都叫到了屋中,里里外外搜查了许久。

    可惜早不见贼人踪迹,只有一封指意不明的书信塞在他枕下。

    魏平坚持这信上所说」公道自来取「是要害他性命,魏岐安慰许久说不动他,只能任由他在被窝里神神叨叨地乱叫。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躲出去!」

    魏平对魏国公府的安全已经不再信任,成了惊弓之鸟的他只恨不得马上从上京城消失,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

    魏国公和国公夫人拗不过他,也想着在这多事之秋,出去躲躲风头也好,马上就让人准备。

    夜半子时,魏国公府人仰马翻,都在准备着小郎君出行的事。

    无人注意到巷子外一队人马悄然靠近。

    盛则宁一夜无眠。

    直到晨曦照亮她的窗台才隐隐有了些睡意,但是这睡意还没持续少刻就被竹喜的声音惊飞。

    「姑娘,魏国公府出大事了!」

    听见魏国公府四个字,盛则宁心头就是一跳。

    昨天夜里被追击的事,她还心有余悸,一直担心受怕无法入睡,竹喜在她床边陪了一宿,清晨见她睡了才出去。

    可还没出去多久她就奔了回来。

    「魏平给抓了起来,关进南衙去了,现在魏国公府的人正在闹,但是南衙死闭大门,无人理会。」

    盛则宁一骨碌爬起来,吃惊道:「魏平在魏国公府重重保护之下,如何会被人抓住?」

    更何况是南衙。

    「听闻昨夜子时过后,魏家护送魏平出城,可还没走出巷子一行人就全给扣下,直接拉去了南衙!」竹喜说道。

    毕竟魏平这个坏人竟然会被抓起来,是谁都始料未及的事。

    魏国公府位高权重,背依圣人这座大山,南衙府尹也不敢得罪,这次竟然闷声不响,先斩后奏抓起了魏平,怎么想都觉得令人吃惊。

    可想而知,这消息传入宫中必然会引来轩然大波。

    而圣人又怎会袖手旁观?

    「难道是……」盛则宁抿住唇,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瓣就更苍白。

    「是什么也不打紧。」竹喜只对盛则宁心疼不已,想扶她躺下,自责道:「都怪奴婢吵闹,姑娘再睡一会吧。」

    盛则宁摇摇头,「睡不了,天亮了。」

    「那奴婢去把帷幔都放下……」

    「不是这个原因,昨日的事圣人若是知道了,定然要传我入宫觐见。」

    盛则宁正想着,院子外就听见有内宫尖声叫唤。

    「盛三娘子,圣人传唤!」

    第54章善后

    盛则宁刚走出院子,就撞见急冲冲赶过来的苏氏。

    昨夜的事,盛则宁只来得及说给了盛二爷听。

    盛二爷知道与魏国公府有关后,拧着眉半响并未评判一二。

    这种牵扯到朝中重臣,又与各方势力相关的事,盛二爷一向谨慎少言。

    好在盛则宁并没有出大事,他隐隐还有些松口气般的轻松。

    事情并不复杂,这就少了许多麻烦。

    但就这件事的起因,盛二爷还是教训了盛则宁擅自作主,欺上瞒下溜出府。

    倘若不是她出府去胡作非为,又怎会遇到这样的事?

    苏氏却不同,母亲疼爱子女,是不计得失利弊的。

    这大早上刚听见了风声,就拖着病体来看盛则宁,两眼还红通通的,好像刚又哭过一场。

    「阿娘。」

    盛则宁挽住她的手,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圣人就是叫我进宫说几句话。」

    内官还在一边侯着,母女俩也说不了几句话,苏氏只陪着盛则宁一路走到府门口。

    魏皇后一大早来召人这事从未发生过,如此心急就显得事情重大。

    苏氏又不是愚笨迟钝之人,哪能不知道其中的深意。

    「晚些我让你爹爹去宫门接你。」

    苏氏虽然身上有诰命,随时可以入宫觐见。

    但是前些时日魏国公夫人生辰她都称病未去,这还没几天她也不好马上就高调入宫。

    搬出盛二爷来,也是给盛则宁一点宽慰。

    盛则宁又安慰了苏氏几句,才扶着竹喜的手登上皇后派来接她的青顶华盖马车。

    内官陪伴左右,一路把盛则宁接进皇宫。

    过了宫门,内官才愿意对盛则宁说上两句。

    看在她是魏皇后选给瑭王做妃的姑娘,内官是有心提点她几句。

    「盛三娘子,前些时候在魏国公府,三娘子与小郎君是有些误会,娘娘就是想请姑娘进宫,了解其中缘由,实话实说就是。」

    对于魏平做的那些事,盛则宁虽然心底怒火不消,但脸上也不敢表露分毫,还要感谢内官的提醒。

    魏皇后摆明是帮亲不帮理之人。

    那魏平纵然千不好、万不好,那也是她亲弟弟,为了帮他开罪,甚至想要说服她,不要再给魏平加罪,自然要使用一些手段。

    内官将她一路往明仁殿引,因为盛则宁并无诰命也无特权,在宫中用不上轿,只能步行。

    以往皇后也曾特赐软轿给她代步,以示恩宠。

    不过今日不同,皇后的态度转变了。

    但盛则宁没有丝毫抱怨,跟着内官安静走在宫道上。

    一路上宫人纷纷行礼,盛则宁忽然想起之前被皇后问责的那名嬷嬷。

    「孔内官,我听闻之前濯衣司有位嬷嬷因为盗窃而被抓了起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孔内官是皇后的心腹,对于后宫之事耳熟能详,更是了若指掌。

    一听便知道盛则宁所问的是哪一件事,连忙撩起眼皮,看了下身后。

    身后的宫女低头跟着,距离并不算近,想来不太能听清两人的话。

    孔内官压低了声音道:「盛三姑娘问的可是芩嬷嬷的事,她啊如今还羁押待审呢,最近事儿多,圣人一时也顾不上她。」

    「怎么,殿下还未向圣人解释?」盛则宁奇怪。

    孔内官问她:「三姑娘指得哪位殿下?」

    盛则宁还没继续说,前面就有位小内官疾步朝他们迎了上来。

    他对盛则宁行了礼,靠近孔内官附在他耳边就轻语了几句。

    盛则宁只听清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眼。

    「瑭王」、「圣人」、「侧殿」。

    孔内官收到传达的口谕,转身就对盛则宁抱以歉意的微笑。

    「盛三姑娘不巧,圣人这会不得空,还请先到偏殿休息片刻吧。」

    盛则宁以为这是皇后故意要晾着她,也只能点头接受。

    小内官负责把她送去侧殿,不过他们口里的侧殿并不是明仁殿的侧殿,而是出了明仁殿后,往外走了一会。

    途中她还不经意还瞧见宸王带着一名眼熟的小娘子从远处的道儿经过,不知道这大清早的要去往何处。

    小内官比孔内官活泼,很快就告诉了盛则宁缘故。

    这位琅琊王氏的六娘是进宫来看望王贵妃的。

    盛则宁转眸,目送两人连袂并肩而去,不由感慨:「宸王殿下待每位小娘子都这般知疼着热么?」

    小内官嘴快道:「是呀,小人上一回见还是同谢三姑娘呢!」

    盛则宁奇怪瞟了一眼小内官。

    寻常宫人可不敢这样说话,对方是宸王,背后议论主子私事可是大不敬。

    小内官一点也没有察觉到盛则宁脸上的古怪,又说道:「小人还知道,这王六娘本是官家要许给瑭王殿下,但是给瑭王拒了……三姑娘,就是这儿了。」

    说完这些,小内官不待盛则宁多问,就躬身请她入内。

    明仁殿四角都放置冰鉴,几名宫人手摇着叶轮源源不断送去凉风。

    魏皇后是个苦夏怕热的主,今日不但天气格外热燥,人心更是浮躁。

    整个宫室里鸦雀无声,只怕稍有动静就会惹来圣人大怒。

    瑭王一大早入宫,并不是来送什么佳礼进孝而是送来了一沓状纸。

    「是你!」

    魏皇后这才知道魏平会被南衙抓走,全是封砚所为。

    她是一时气昏头。

    想想也是,南衙府尹即便再怎么胆大包天,怎么敢动魏国公府的人。

    哪怕盛则宁可以对付管修全、孙无赖之辈,也绝不可能凭她的身份告倒魏平。

    「回母后,正是儿臣。」

    「你抓的可是吾的亲弟弟,当朝小国舅,谁给你的胆子!」魏皇后一拍桌案,沉声巨响。

    满殿的宫人叩首在地,口中惶恐道:「圣人息怒!」

    哪怕不是她们的罪责,依然担心被迁怒在身。

    「你们都退下。」

    封砚让其余人退到殿外,只余留下皇后身边的内官和贴身宫女。

    内殿沉闷寂静,就好像暴雨前潮热厚重的空气,让人呼吸都觉得困难。

    封砚对着皇后跪下,身直如松,仪态从容,就似乎皇后的动怒都是他早有预料的事,他不慌不忙地开口,声音沉稳,如同那根最难以拨动的宫弦,音沉而质坚。

    他缓缓道:「儿臣以下告上,且告之为亲长者,按律该以仗二十,孔内官,就由你来行刑。」

    孔内官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皇后的脸色。

    魏皇后沉眸冷面,声音冰冷:「我儿如今大有本事,是觉得吾不敢罚你,所以也学会了先斩后奏?」

    「儿臣并无此意。」封砚垂下眼睫,长睫遮去他墨眸,像是恭敬而卑微,又似坚决而不退让。

    「你执意要如此?」魏皇后手握在扶臂上,指尖几乎要为此折断。

    「请母后成全。」

    封砚的坚持让魏皇后的气恼到了极限,她对身边的孔内官道:既然如此,那好!」

    孔内官手颤了颤,下意识躬背附身想为瑭王说几句情。

    魏皇后一挥手,打断他意图,厉声道:「去,如他所愿!」

    宫中的廷杖律尺那都是用来处置犯事宫人,何曾用到过尊贵的主子身上。

    孔内官捏着三指宽的律尺,冷汗簌簌往下落。

    魏皇后盯了他一眼,孔内官不敢再迟疑,只能走上前。

    封砚早已经脱去外衫,只着了中衣跪在正中,月绫里衫单薄,并不能阻挡什么,这一尺下去必然伤着皮肉,孔内官心里叫苦不迭。

    这对母子斗法,偏偏让他做了大恶人,这叫什么事啊!

    孔内官痛苦悔恨,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里,要是去送那盛三姑娘多好。

    人越是想逃避某件事,那事必然迎头撞上来。

    「还愣着做什么!」魏皇后正在气头上,一刻也不能等,见孔内官拖拉更是怒不可遏。

    「圣人……」孔内官支支吾吾,「这二十尺下去必见血啊。」

    魏皇后冷声:「胆敢状告亲长,必受切肤之痛。」

    封砚如此忤逆她,让她感到了威胁,此时不出这口气,她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更听不进任何话。

    孔内官劝不动皇后,只能咬咬牙,对封砚躬身道:「殿下还请容忍一二。」

    「多谢孔内官。」封砚垂下眼,并无任何要为自己求情的意思。

    这是铁了心要受这二十律尺。

    孔内官无法在这律尺上留情。

    他为皇后掌管后宫刑责,动用刑罚少说也成千上百来次,这一尺下去是如何、二十尺下去又是如何,魏皇后一清二楚,他若是留了情,皇后定然要怀疑他不忠,是否已经偷偷偏向瑭王。

    这是孔内官万万不敢的事。

    年轻的郎君紧闭双目,两手成拳握于身侧。

    一尺下去,身子颤了一颤。

    两尺着身,他额头上的冷汗已然滚下。

    魏皇后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毕竟是她养育了十二年的儿子,见他受刑,心还是不好受。

    不过她唇瓣紧抿,就如封砚一般,不发一声,在某种程度上她与这个嗣子不是亲生犹胜亲生,都有相同的倔强在身。

    她没有喊停,孔内官不敢停下。

    若是对付其他宫人,孔内官可以做到将每一处伤都叠在同一个地方,这样伤势必然会更重。

    但对于瑭王,他就尽量将二十尺分开,不过这样就造成他背后满是血痕,看起来格外骇人。

    「二、二十尺毕!」孔内官大松了口气,放下律尺,颤巍巍地向皇后行礼叩拜。

    他的冷汗都把里外三层衣服都浸湿了。

    好在瑭王学武多年,身体强健,还能受得住,倘若真给他打出过好歹来,他一个小小内官,如何能承受得起这样的罪过?!

    魏皇后见封砚只是摇晃了几下,并未倒下,遂深吸了口气,转身又坐回自己的玫瑰椅上。

    「吾平日里都是这样教你的吗?你如今行事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封砚紧锁的眉慢慢展开,那张汗津津的脸微抬起,玉白色的脸因为冷汗而显出一抹脆弱,可那份脆弱感却生生折在他倏然抬起的眼眸里。

    「母后教我,从不敢忘,儿臣一直秉持……」那浓黑的眸子深处蓄着甚少示人的执念,是被他压抑着的妄求与野心。

    「遇事要忍。」

    「出手要狠——」他眼睫稳稳定住,直视着魏皇后。

    直到最后一句,眼睫方垂了下去,湿漉漉地覆上他那乍见狠戾的眸子,「……善后要稳。」

    显得那般无害。

    魏皇后忽然间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失控感。

    她究竟是教养出了怎样的得意之作?

    从前她觉得封砚哪里都好,唯独是少了一份攻击性,也少了为帝为君的野心,他太温顺听话,仿佛是掌中雀鸟,任由人摆布。

    可是她忘记了。

    有种人,有多大的欲望,就会有多大的忍耐性。

    他们才是绝佳的猎人,善于慢慢收网,不让猎物有丝毫洞察和反抗。

    「母后。」封砚唤了一句,让魏皇后回过神来。

    「小舅骄横跋扈,欺男霸女,民间早已怨声载道,再放纵下去,对魏家、对母后与儿臣皆为不利,今日儿臣将这些状纸送到明仁殿而不是直接交给南衙,便是来请母后亲自发落小舅,平民怨,得圣心。」

    得圣心三个字,他咬得尤为重。

    对于魏皇后而言,与皇帝失心,就是最大的损失,她在深宫恪尽职守、小心翼翼为得是什么?

    是保她魏家权势与富贵,太平与顺遂。

    魏平在她所谋之事中,毫无助益,甚至可以说是扯后腿之人。

    虽然一件件看起来都「微不足道」,只不过抢了几十民女,霸了几千良田,但是这背后却显出魏国公府治家不严,也严重影响了皇后本人的名声。

    若是这些状纸落到言官手中,雪花一样的参本就会飞到皇帝的御案,即便是小事,也会成了大事。

    千里河堤,溃于蝼蚁。

    而魏平正是那只正在啃噬河堤的蝼蚁,封砚要除之而后快。

    魏皇后久久不再回话,黛眉轻蹙,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但是殿内的人都能看出,皇后动摇了。

    封砚知道皇后在意的地方,拿捏着她的七寸。

    果然没多久,魏皇后就挥手让封砚回去,她会慎重考虑。

    封砚将外衣穿回身上,动作十分缓慢,孔内官看了,脑门都直冒冷汗。

    他背上有伤,牵一下而疼全身。

    这位瑭王殿下可真的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

    等他如常地走出殿,孔内官请示皇后:「圣人,盛三姑娘已经久侯多时了,现在可要召她过来觐见?」

    魏皇后正闭目养神,听完他的话,两眼一睁,抬手就把桌案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

    孔内官不知发生何事,慌张跪下。

    就听见魏皇后冷笑:「你当他为何给吾上演这场苦肉计,因为吾才是他要善得后!」:,,

    第55章妒忌

    明仁殿外旁植几株石榴,火红的石榴花在苍翠的叶丛中绽放。

    浮翠流丹,美不胜收。

    这象征着子孙满堂、家族兴旺的花种在明仁殿外,无不都是对***最好的祝福。

    但是对如今的皇后而言,只有讽刺。

    「官家不爱圣人,为何又要立她为后?」

    封砚未称父皇、母后,而是用一种冷漠旁观的语气质疑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却是琴瑟不调,各有心思。

    德保刚刚还在叨叨他身上的伤势,忽然听到他口里来了这么一句,马上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转眼看四周,虽并无旁人,慌张道:「……殿下这是何意?」

    封砚轻嗤一声,看了眼不敢回答的德保。

    不用人说,他其实都明白。

    不外乎是皇帝想要皇后的势,皇后也想借皇帝的权。

    无关情爱,无关私心。

    可是一位只顾着自己家族繁荣昌盛而弃百姓不顾的人,当真能成为贤后,成为***?

    倘若是他来选,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封砚面无表情地折下一枝并蒂半开的石榴花,才拿到眼前端详片刻,就想起那日盛则宁带着石榴花摆弄的模样,娇艳如春光,他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些神采。

    「走吧。」封砚先迈开脚,苍白的唇角轻扬起。

    德保愣了一下。

    今日的瑭王殿下情绪起伏不定,而且被皇后责罚了一顿现在竟还会笑,实在奇怪,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在原地琢磨着主子的怪事,冷不防瞧见封砚已经走出七八步,他才惊呼道:「殿下您慢些,仔细身上有伤……」

    在及冠成年之前,封砚在皇宫也有自己的宫殿,离明仁殿不远不近。

    那是魏皇后给他安排的住所。

    盛则宁被他的人安置在里面。

    想必魏皇后今日也不会再有心情召见盛则宁,所以封砚是打算过来把她一道带出宫去。

    麒云殿里的宫人见着旧主前来,纷纷叩拜。

    「盛三姑娘就候在殿下东书房里。」小内官殷切地为他引路。

    德保清了清嗓子,十分懂事地道:「都退下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自己也跟着在廊下停下了脚步。

    封砚不发一言,撇下众人,轻车熟路地走到东书房,推开虚掩的雕花门门往右边一转眼,就看见盛则宁手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上,好像睡着了。

    他脚步不轻不重,都走到桌边了,盛则宁依然没有动静。

    封砚俯身去看,她是真的睡着了。

    绢纱映出日光,光线柔柔撒下,小娘子莹澈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靡颜腻理,纤细而浓密的睫毛覆下,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在眼下打出浅浅的影子,好像一只蝴蝶慵懒地轻扇着翅膀。

    丰盈的唇瓣微翘,显得十分娇气俏丽。

    她没有被人打扰好眠,睡得格外恬静和香甜。

    皇后在明仁殿到那些事,她不会知晓,也不用知晓。

    就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安睡。

    封砚就像是看着秋日里丰收的硕果一样,略感满足地看着他保护下来的一方宁静。

    后背上的伤火辣辣得疼,潮润的血与汗把中衣湿透,可封砚却手撑着长桌,一动不动。

    寂静的书房里,只有两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交错。

    随着日头高升,气温逐渐攀升。

    这是间无人常用的书房,自然没有备下冰鉴或是叶轮降温。

    睡熟了的小娘子也热出了汗,晶莹的汗珠从鬓角溢出,慢悠悠地滑过脸颊,惹来痒意,小娘子抬起一指蹭了一下脸,但是却没有擦到那颗狡猾的汗珠。

    她轻蹙起了眉尖,显得不是那么舒服。

    封砚盯着那罪魁祸首须臾,伸出一指,准备替小娘子收拾了这扰人清梦的东西。

    但是汗珠一路下溜,正好沾在了她撅起的唇珠上,指腹刚抵住那处,那柔软温热的唇就动了动,舌尖疑惑地探出,仿佛想试探一下唇上沾了何物,可才碰上,那物就离奇地消失了。

    小娘子迷惑不解地舔了舔还有些发痒的唇珠,将蹙起的眉心又渐渐舒展,继续睡去。

    那离奇消失之物正被封砚攥紧在手心里,刚刚指尖被软舌一碰,他就慌不择路地逃了。

    一件事,明知不可但却做了,所以心虚得厉害。

    后背上的灼痛已经变成了热气,烘得他有些头晕目眩,口舌俱燥,仿佛吞下了一团火焰,沿着喉管一路下烧。

    急于解渴的封砚把目光瞄向一旁的托盘。

    他不假思索地端起起一杯茶递到嘴边,冷茶的清醇携着一股不寻常的甜香一并涌进了他的口齿。

    那丝甜味像是熟透的莓果,带着诱人的果香。

    这绝不是茶的本味。

    封砚拿开茶杯,迎着光线细看杯壁,果然发现沾了水迹的地方还有抹很淡的余红,在深青色的杯身上并不明显。

    封砚垂眼一瞥,盛则宁的唇上也被擦出了一点红。

    那是女儿家口脂。

    他刚刚喝的茶杯是盛则宁用过的,含过的杯口是她唇碰过的……

    「殿下。」

    门外传来德保的声音,虽然嗓音并不大,可是封砚却下意识手指一颤,那杯子从他微张开的两指间滑下。

    啪嗒一声——

    好好一只玉杯,碎在了地上。

    盛则宁被这声响惊醒,从手臂之间一骨碌抬起头,活像是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支棱起两只长耳。

    盛则宁表情懵懵的,还没从梦里醒来,看见封砚的身影在面前,就奇怪地喃喃一声:「殿下怎么来了。」

    封砚隔着桌案站着,脸色苍白,显得他眉目如墨染,像浸着凉夜的黑沉。

    一语毕,盛则宁又抬指抚了一下自己的上唇,仿佛察觉到上面有些异样。

    「我的嘴怎么了?」

    其实是她口脂给擦出唇瓣,所以在唇边上有些发痒。

    但封砚看见她做这样的动作,感觉心口一撞,仓促地移开了视线。

    皇后突然改变心意,又不召见自己。

    盛则宁心底也松了口气。

    大概是封砚去皇后面前为她解释了什么。

    本来此事就是那魏平做的不对,她没有损伤那算她命大运气好。

    魏皇后还要来训斥她,实属没有道理的事。

    虽然无理,但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无理也能变得有理。

    思及此,盛则宁就变得意兴阑珊了,打着哈欠懒洋洋跟在封砚身后走出麟云殿。

    德保以往就像是只护崽的母鸡,今日尤为殷勤,一步一趋地跟在封砚身旁,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

    封砚摇了摇头,德保就回头看了她一眼。

    盛则宁奇怪地眨了下眼睛,和自己有关系?

    德保公公步伐慢下来,落到她身后,殷切地关照她:「盛三姑娘可累着了?要不传轿?」

    瑭王作为亲王,也有这样的特权,故而德保公公会来一问。

    盛则宁想起刚刚封砚的摇头,就道:「德保公公不用啦,我刚刚睡好,现在还有力气。」

    盛则宁自以为懂事,哪知道德保听完还是小脸一垮,好像十分郁闷。

    没过多久,德保又继续跑到前头随在封砚身边。

    盛则宁百无聊赖地观察了一下。

    今日封砚是不是有些奇怪?

    不说他行走时,步伐又缓又慢,那肩甲后背还显出一丝不寻常的僵硬,就论他今日这大热天破天荒地选了一件罕见的深色外衣。

    他甚少穿这样款式与颜色。

    虽然不得不说这身玄色宽袖直裰衬出他宽肩窄腰,显得身量颀长,修身如竹之外,还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盛则宁虽说不上来。

    但就是觉得今日的封砚,与往日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竹喜在宫外等得正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见盛则宁出来,就跟倦鸟归巢一般直朝她扑来。

    「姑娘,你可还好?」

    盛则宁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没事,你别张扬,这还在宫门外呢!」

    竹喜连忙捂住嘴,这一回头就看见在一旁站定的瑭王,又朝他行礼问安。

    封砚看主仆两人脸上都很高兴,不忍再说其他,只对盛则宁道:「今日之事,圣人必不再扰,只是魏国公府的人还是尽量避着些。」

    盛则宁很听话,点了点头。

    「是,臣女知道。」

    这件事她没有错,却也落到这样地步,说起来心里还是有不服,可是她也得认清现实。

    以她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应对魏国公府的打压和陷害。

    在朝堂上,盛家也算是后党一派,魏国公不好公然下绊子,但是她只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娘子,就很难说了。

    竹喜听见瑭王的警告,脸上的轻松就消失了。

    这个魏国公府怎么这样无法无天!

    见着盛则宁小脸微沉,睡得红润的脸颊上还有道没有消退的印记,那是她压着自己袖口印出来的。

    而她还一无所知,就扬着这张酣睡过后的脸对着他,就仿佛是最亲近之人不再处处端着仪容姿态,总有一些亲昵的感觉。

    封砚声音放低,「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很快他们就顾不上你了。」

    盛则宁有些惊讶地撑大了眼睛。

    封砚居然在安慰她?

    他今日果然是不正常,莫不是撞坏了脑子吧?

    盛则宁目光稍抬,落在他汗津津的鬓角。

    他这个出汗的也离奇。

    「宁宁,你可算出来了……」

    谢朝宗不知道从哪个屋檐下捂着鼻子靠了过来。

    封砚一听见他的声音就眉心紧蹙,没等谢朝宗靠进盛则宁,已经抬起胳膊将他拦下。

    「谢郎君。」

    谢朝宗掀起眼皮,无精打采地瞟了他一眼,声音发哑:「哦,瑭王殿下也在啊。」

    「何事?」

    他的状态不对劲,就连封砚都看出来了。

    不过谢朝宗没理会他,而是朝着盛则宁露出一抹笑,「宁宁,这里味太冲了,我有些受不住了。」

    盛则宁抬头,只见宫门外御道两旁种植高大的花木,粉白色的花点缀在枝头,幽香浮动。

    她想起了一些事,眼睫剧颤了几下,大步走上前,又气又急道:「你疯了!」

    「听闻你被圣人带进了宫,我就不安,不看见你出来……」谢朝宗声音越来越低,还慢慢就阖上的双眼,整个人犹如抽去了筋骨一般,往下一坠。

    盛则宁额角一跳,好在她已经离的很近,这才及时挽住他的胳膊,但是谢朝宗到底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体重早已经不是儿时那般「轻盈」,这犹如秤砣入水的趋势让盛则宁险些没有双膝俱软,跪倒在地。

    幸亏封砚出手一扶,才免于两人扑倒:「他这是怎么了?」

    盛则宁有些着急,从腰间取下她一直佩戴着的香囊压在谢朝宗的鼻端,道:「他对花粉过敏,殿下您帮忙扶着一些。」

    封砚抿紧唇,凤眸斜睨,默默注视着盛则宁的眼睛。

    虽然口口声声说讨厌谢朝宗,可是她眼底的关心却不似作假。

    她知道谢朝宗病了,那可曾发现他也伤了?

    封砚张口轻呼出了一口灼息。

    若这世上真有能迅速止伤处疼痛的灵丹妙药,想必就是那颗泡在酸水里沉浮的心吧?

    他不得不承认。

    在这一刻,他妒了。

    第56章请问

    谢朝宗幼时体弱,因这病常常只能困在屋中。

    彼时的谢家和盛家比邻,两家人的关系还算和睦,互相往来也多。

    谢家子嗣不丰,年纪也拉得较大,下面两个孪生子比他们大哥小上许多,玩不到一块,但盛家的同龄孩子很多。

    长辈们就有意想让孩子们玩在一块。

    不过谢朝萱是有些傲气在身上,不太愿意和盛家的孩子玩。

    盛家的几房都是各有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不稀罕谢家那两个一个娇一个病的。

    只有盛则宁,二房打单,十分可怜。

    谢朝萱不爱和她玩,盛则宁就去找谢朝宗。

    谢朝宗生得十分漂亮,柔眉细眼,小时候就和个小姑娘没两样,盛则宁还常常搬来自己的妆盒,把两人都画成大花脸,让人忍俊不禁。

    因为自己的病,谢朝宗觉得自己有缺陷,因而产生了自卑,还是盛则宁告诉他,有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身上没一点毛病,她也有,她吃了松子就会发病。

    他们都有敏症,是有缺陷的孩子。

    但谢朝宗从那天起就觉得,盛则宁和他是同类,他们就应该一直在一起。

    盛府的马车里铺上了软垫,谢朝宗屈着腿躺在里面。

    他用手压着盛则宁身上的香囊在鼻子上,靠吸入里面的药香缓解自己的症状。

    其实谢朝宗对于花粉的症状已经比小时候轻了许多,这一小会时间,他已经恢复了过来,但是看着盛则宁忙前忙后的样子,他又不想打断,就这样心安理得受人照顾。

    盛则宁常年带着相同配方的香囊,也许是习惯了这个味道。

    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最开始她佩这个香囊是为了他。

    谢朝宗头枕在手臂上,眼皮微抬起些,就能看见在烈阳下脸色有些苍白的郎君。

    玄色的外衣衬得他的脸色真的难看极了。

    谢朝宗勾起了唇角。

    盛则宁是个长情之人,所以谁又能比得上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感情?

    封砚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将那双沁凉的眸子移了过来。

    谢朝宗对他摇了摇手里的香囊,唇角无情地扬高。

    皇子又如何,亲王又如何。

    当他听到盛则宁对封砚爱之不得,遭人嘲笑时多想一路杀回上京城,可是父亲和大哥看他紧,他最近一次才摸到了上京城边上就给带了回去。

    他空出足足两年的时间啊,封砚没有半分长进。

    所以活该现在一副没人理睬的死样。

    「殿下……」德保公公惊悸不安地搓了搓手。

    他就站在一旁,将谢朝宗的挑衅看得清清楚楚。

    这位三姑娘当真一点也没有发现瑭王身子不适吗?

    兴许是发现了,但是殿下他实在太会掩饰了,那么重的伤,立在这里除了额头上冒些冷汗之外,半分动容也没有。

    就是怀疑了也会被打消吧。

    德保公公怕他伤情恶化,有意想劝他上马车去。

    但是封砚不动,只是静悄悄地看着盛则宁指挥着人去买药、疏通小路、通知谢府。

    有条不紊且十分用心。

    德保恨不得自己装晕,好让那边的小娘子回头看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忙活一阵的小娘子终于肯迈步过来,她款款朝封砚行礼。

    「今日多谢殿下带臣女出宫,臣女先告退了。」两句话都不带转折,就想这样告退而走,显得有些急迫。

    德保微惊,刚抬起头。

    封砚已经」嗯「了一声,就好似心底并不在意她的去留,明明手已经握了起来。

    盛则宁提步就要走了,忽然余光瞥见封砚和德保两人身后的马车,多问了一句:「殿下今日也乘马车?」

    封砚可是很少乘马车的人,今天真是到处显出奇怪。

    德保精神提了起来,连忙开口:「是呀,今日殿下身子不适……」

    「谢郎君,你别乱动。」竹喜的惊叫声传了过来,盛则宁的脑袋一下就扭过去。

    仿佛谢郎君三个字是什么机关一般。

    封砚眼睫微垂下,好在他本就不是什么喜形于色的人,不至于让人轻易看清他的心思。

    「那殿下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盛则宁匆匆交代了一句。

    「好……」封砚回答的时候,盛则宁已经跑开了。

    那裙幅荡起的弧,像是他袖子藏着的那支石榴花瓣。

    她喜欢花。

    可是似乎好久都没有见她带花了。

    鸾铃声渐小。

    德保总算能劝动瑭王上马车。

    登上马车之前,封砚忽然回头道:「宸王与王娘子的事,谢府还不知情?」

    德保「啊」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主子怎么忽然就跳到了这件事上,他点了点头,「应是还不知情的。」

    封砚坐进马车里,就这样小的动作,背上的伤口都如火烧火燎过后灼痛,涔涔冷汗滑落,濡湿他刚压下锋芒的剑眉。

    「那,就去告诉谢二郎君吧。」

    德保马上领悟过来主子的心思。

    谢二郎君极为护短,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会有好一段时间要用在对付宸王身上,就没有空来缠着盛三姑娘了……

    「是,奴马上就去办。」德保虽然口里答应得好好的,但是心底多少还是有些苦涩。

    怎么自己好端端一殿下现在还要分心想着怎么暗暗斗谢二郎君了?

    离开御道,拐进东十街,谢朝宗已经能坐起来喘气了。

    竹喜瞪着他,若不是太过畏惧谢二郎,只怕她就要当面直呼上当受骗了。

    「我的身子比小时候好多了,没有那么严重了,不过也多亏了你的香囊。」谢朝宗背依在窗口,对她晃动手里做工精致的香囊。

    看这个针线脚的样子只能是盛则宁自己缝的。

    盛则宁听他提起小时候,才把眼睛撑起,冷眉冷眼说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就不要以身犯险。」

    明知道他对那种花尤其严重。

    谢朝宗满不在乎地道:「不犯一次怎知道你对我还有没有旧情?」

    盛则宁无力地瞟了他一眼。

    「谢二哥,你真的没有必要用这个来试探我,你知道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倒在地上我也不会不管,更何况是你。」

    是她从小玩到大的人。

    这话说出来,谢朝宗都静了一刻。

    他了解盛则宁,所出才知道用这一招,但是盛则宁说得也不错,是个人她都会管一管,倒并非出于什么情意。

    「谢二哥,从前的事就当过去了,你就当听一回谢大郎君的话……我们实在不配。」

    盛则宁抿了下唇,她还记得谢大郎君说过她身有隐疾,不好再与自己的弟弟相配,将来若是生出一个身体更差的孩子,有辱门楣。

    去他的门楣,她与谢朝宗不过是有些敏症。

    算得上什么天大的缺陷和不堪吗?

    就是在谢大郎君日复一日的打压下,谢朝宗才会变得如此偏执疯狂。

    盛则宁皱了皱眉,有些后悔自己要用谢大郎君的话来堵谢朝宗。

    她才想要改口。

    谢朝宗就对她柔柔一笑,阴沉的眉目之中有着化不开的执念。

    「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呀,宁宁。」

    小时候没有人愿意陪着一个药罐子,谢府的人都当他是琉璃杯、翡翠碗,生怕磕了碰了。

    只有盛则宁拉着他,把他带到了外面。

    他是个健全的人,也是可以跑、可以骑马,可以和其他小郎君一样春踏青,秋野猎。

    对于谢朝宗而言,盛则宁就是破开他昏暗封闭过往的光。

    他想要这道光,想要这道光只照着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盛则宁转开视线,落在车壁的刻纹上。

    「从前是我小,不懂事,也没有什么防备,可是谢二哥,我长大了。」

    她转眸看来,不再避让。

    谢朝宗略感惊奇地看着盛则宁镇定的眼神,果然是长大了,小时候奶呼呼的脸也变得如此娇艳动人,可那两片如花一样的唇瓣,却一字一句吐出冰冷无情的话。

    「谢二哥,我不是由着你摆布的小娘子了。」

    说完,盛则宁拉着竹喜从他面前跨了过去,就在摇晃行走的马车里往外。

    「停车!」

    盛则宁跳下马车。

    转头交代车夫,「送谢二郎君回谢府。」

    新来的车夫还有些摸不准盛三姑娘的性情,只觉得这道命令何其离谱,他怎么能扔下自家姑娘而送另一个郎君回去?

    这要他回去后怎么交代?

    可是盛则宁已经带着竹喜,兀自钻进人群里。

    后头的车马都在催促他不要挡着路,他不敢耽搁下去,只能驱马小跑了起来。

    谢朝宗手肘支在窗台上,拖着腮帮无声地笑了起来。

    果然是长大了,脾气也大了啊。

    盛则宁先去梅二娘那块小坐了片刻,盛则宁之前拿了些花样给她,都是时兴的样式,她绣成了帕子卖得不错。

    小院子里渐渐添了木头桌椅,还摆上了花,种下了果树,有了生活气息。

    这都是靠着梅二娘一针一线赚出来的。

    一提起这件事,梅二娘就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我觉得只要我勤奋一些,完全能养活自己,再多攒些钱,将来有了孩子也不怕。」

    梅二娘的愿望十分简朴。

    就是想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盛则宁见她颇有干劲,也十分高兴。

    「对了,那赵闲庭最近可有来找你?」

    盛则宁早就觉得这两人之间有古怪,赵闲庭一个浪迹花丛的纨绔天天往这平民巷子里钻。

    商人逐利,浪子趋花。

    很难不说是不是有所企图。

    「……很少了。」梅二娘知道盛则宁早晚也会发现,虽然有些窘迫还是认真解释起来:「赵郎君为人不坏,只是我仔细想过了,天生不是一处人,何必非要凑一堆。他那样的郎君以后定然会妻妾成群,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娘子,年轻时候有几分姿色,但是我总不能一辈子靠这张脸,靠不住的。」

    梅二娘也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她想得很通透。

    「我不奢求大富大贵,只想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有一个自己的爱人,将来再有几个孩子,已经足矣。」

    说完梅二娘不好意思地撩起鬓角垂下的散发,别到耳后:「我没有那样的福气飞到高枝,就做只小麻雀也挺好。」

    盛则宁连连点头,不由感慨:「要是人人都这样容易知足,就会少了许多纷争。」

    梅二娘这样不贪不求的人,实在少。

    见过梅二娘后,盛则宁又去见了柳娘子。

    既然柳娘子答应留下来,很快也找了一处院子住下。

    院子离着梅二娘不远,租了一间大户人家隔断出来的小独院,带着伙房,很方便她做些糕点。

    这些天她专心研制当初盛则宁向董老夸下的海口。

    「有些小吃是有了形,才有了名,不过反过来也不是不可以。」柳娘子读过书,就有更多的想法。

    盛则宁和她讨论了半个时辰,打算就这几个名字,做几道夏日应景的小吃。

    盛则宁有了柳娘子的手艺,如虎添翼,相信拿下董老不会是问题。

    上次经由柳娘子改良的透明粽子一面世就大受好评,她也将那立牌换成了好吃又好看。

    商量完正事,盛则宁就打算租辆马车回府,没想到路口碰见了薛澄。

    薛世子也听闻了魏平的事,安慰了她几句,还预备给她推荐几个护卫。

    盛则宁的护卫其实够多了,只是每次发生事情的时候总是那么阴差阳错。

    「其实我最近还想问三姑娘一件事。」薛澄挠了挠脸,忽然就支支吾吾起来,耳朵肉眼可见得红了起来。

    「薛世子请讲。」盛则宁对薛澄印象不坏,所以就算薛澄犹犹豫豫,说不出话,她也能耐得性子等。

    就不知道薛澄要讲什么难以开口的事。

    在她的注视下,薛澄又深吸了口气,才勇敢直视她的眼睛,问道:「七夕将近,三姑娘可愿意与我同游上京?」

    第57章相思

    七夕节。

    原本也叫乞巧节,是小娘子们向上天祈求有一双巧手的节日。

    被精明的商人发现了其中的商机,编纂了各种可歌可泣又感人肺腑的爱情话本,这才又成了小郎君和小娘子夜游商街、登高看灯的时节。

    还未及笄时,盛则宁多半是和族中姐妹一道游玩,后来有了心仪之人,就年年盼望着能和封砚一起。

    不过封砚对这样闹哄哄的节日没有兴趣,连带着她也越来越不把这一天当回事。

    不知不觉又到了七夕。

    盛则宁心里却平静无波,早已经没有期待的日子。

    若不是薛澄提醒,她都快忘记了。

    薛澄紧张地看着她,局促地感觉脸皮都要烧红了。

    盛则宁就是再迟钝也在这个时候明白过来。

    封砚分明在胡诌,薛世子他接近自己哪是为了盛二爷,分明是直冲她而来!

    饶是她再怎么机灵能言,此刻也只能哑然无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世子为人不错,可是这是二姐姐先看中的人,她又怎能横刀夺爱?

    思量又思量,盛则宁艰难地启唇:「我……」

    薛澄看出小娘子一脸犹豫,心里早就凉了一半,才听她张口吐出一个字,就慌张摆手道:「盛三姑娘别忙着拒绝我,这、还有几日时间,不妨再想想看。」

    生怕盛则宁会再出口拒绝,薛澄说完就拱了拱手,落荒而逃,一下钻进人群。

    盛则宁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薛世子这闻风而动的敏锐真不愧是能当将军的人。

    「这个薛世子真的很有意思耶。」竹喜忍不住笑道,「脸皮这样薄,想必是鼓足了勇气才来邀姑娘的。」

    在盛则宁身边,一个冷漠寡情的瑭王和一个强势又自我的谢二郎反衬出这位薛世子真的清丽脱俗,正常过头。

    不过这才像是一个诚求淑女的谦谦君子嘛!

    「别拿人打趣。」盛则宁心情也很复杂,看着薛澄逃窜离去,仿佛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但是盛则宁能明白他现在忐忑的心情。

    因为怕被拒绝而选择逃避,曾经的她何尝不是这样小心翼翼?

    既知相思苦,就不该奚落别人的真心。

    「是,奴婢知错了。」竹喜听话地掩住自己的嘴。

    没过一会,竹喜还是好奇,放下手小声问:「那姑娘会去吗?」

    盛则宁给她问住了,脸上难得有些尴尬。

    「薛世子看起来很喜欢姑娘,每回见他都十分腼腆却还要鼓起勇气跟姑娘说话。」

    是真的喜欢才会克服一切困难也要靠近,薛世子给竹喜的印象还不错。

    「……别胡说。」盛则宁低声斥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快些回府去。」

    翌日。

    魏皇后素衣披发,亲到官家面前请罪。

    道其管教幼弟不严,让他犯下掠民女、占公田,卖私盐、夺人铺等大小十来宗事。

    官家早已收过不少弹劾魏平的奏本,每每与皇后语重心长地提醒,皇后也会十分惶恐去敲打一番。

    可是魏平这人飞扬跋扈惯了,最多老实本分几日,很快就把教训抛之脑后。

    根本不思进取、不知悔改!

    而皇后也对他睁只眼闭只眼,没有过多管束。

    因为这些事,上京城的权贵圈子里多的是,早已经司空见惯,又何必逮着魏平不放?

    虽然都这样想,可这次魏平出事,明显是背后有人故意促成。

    要不然怎么会在短短时间里就接二连三地爆出来,这才逼得皇后也不得不退让。

    魏皇后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全道是自己疏于约束,才让幼弟行差踏错,越陷越深,愿以身作责,警示上京城的权贵多加约束子嗣。

    官家本就是心慈仁厚之人,见着发妻如此悔恨莫及,心中的怒火已然消了一半。

    魏国公府的处置也十分迅速,早在魏皇后来到前,皇帝的案头已经摆上了魏国公府的罪己奏,表明愿以十倍赔偿于这些受害百姓,并且妥善安置那些被抢作小妾的无辜女子。

    至于魏平,按刑加起来要杖两百十,但身为官宦人家,可以赎金代之,于是魏国公府选择交付一千两赎金。

    御史台与谏院手里还捏着一堆准备弹劾魏国公、魏皇后的折子,竟都抛不出手了。

    这一夜之间,魏平就这样给魏皇后大义灭亲处置了。

    百姓们得回失地,获得赔偿,都不敢置信。

    自古民都难以斗赢权贵,更别提还能从他们指缝里拿回自己的东西。

    这一惊喜让他们都欣喜若狂,犹如久旱逢露一般,对官家圣人感恩戴德。

    魏皇后的贤名由此广为流传,百姓们都津津乐道。

    官家仁慈,圣人贤惠,这是百姓之福,大嵩之幸啊!

    魏皇后的风光让王贵妃嫉妒极了,本来两人不相伯仲的局面被魏皇后丢车保帅的险招赢了一局。

    不说她本人名声没有被魏平拉下,反而还拔高了一截,就连她养的嗣子,瑭王殿下也备受瞩目,赢得民心。

    原本用来对付魏皇后的后招,这下好了,通通白费。

    这女人狠啊,自己的亲弟弟说抛弃就抛弃,王贵妃都不得不佩服。

    「魏平的教训才这点?」人人都满意,竹喜还是不满。

    她想起前日瑭王偷偷把盛则宁送回来时,盛则宁整个人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

    麻叔的死状也很凄惨,听说去收敛他尸身的护卫都纷纷摇头,可怜可悲又可叹。

    这次是幸好盛则宁没有什么损伤,若是有了损伤,只是赔偿能了事的吗?

    还有那些被魏平欺占了小娘子,多少赔偿能赔她们的后半生?

    说到底,这些罚对于魏国公府来说不痛不痒,但是对别人而言确是切身之痛。

    「是啊,但即便是如此,就已经足够让天下人满意了……」盛则宁正在写帖子给几个相熟的姐妹,她想要办雅集社的事早已经跟文姐姐几人都通过气,大家都很有兴趣。

    虽然这些天她一直处在麻烦事里,但是又能怎样?不往前看,不往前走,就只沉溺在不幸和悲痛之中吗?

    当然不能。

    魏平的处置她不满意。

    但是她只是一个小娘子,又不能提刀杀人,也不能攻歼大嵩律法的缺漏。

    她只能忍下这些委屈,宽慰自己。

    魏平被放逐出了上京城,官家也给权贵们敲了一记警钟。

    如此也算是一种胜利。

    想要一蹴而就是不现实的,谁也没法办到,就连官家都不敢对这些权贵逼得太紧。

    用笔管抵住下颚,盛则宁略有些出神。

    昨日她不过睡了一觉,醒来后封砚就把她带出了宫。

    这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他让皇后突然改变了心意,决定舍弃魏平。

    但是,封砚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那张汗涔涔的苍白脸孔就浮现了出来,沁凉的黑眸一转,似乎有话想同她说,却犹豫止住了。

    盛则宁皱起秀眉,用力晃了晃脑袋。

    烦人。

    爱说不说,不说就别指望她还会傻傻自己琢磨猜测。

    盛则宁重新底下脑袋,用笔头沾了墨,书写起来。

    三日后。

    盛则宁在开满荷花的长英园办了一个女子雅集。

    邀请了上京城数十位贵女。

    其中当属文家娘子最引人瞩目,她的才情曾是上京闻名的,只是她嫁的贺家,家风甚严,轻易不许女眷抛头露面,生生埋没了她这般好的学识。

    另外就是朱七娘,因为伤了腿,已经有许久不愿出府,听说这次还是盛则宁带了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把她扛出来的。

    这会朱七娘还气呼呼的。

    「三姑娘说得对,你伤的是腿,又不是手和嘴,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说说话,写写诗的嘛!」旁边的小娘子劝她,并没有因为她伤了腿就故意不去提。

    有时候故意避讳才更伤人,这样直白讲出来,朱七娘就感觉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瘸了而有看不起她的地方。

    「谁还没有跌伤扭伤过,不打紧,按着郎中的嘱咐,好生调养很快就会康复如初。」另外一个小娘子也安慰道。

    她们谈论的就仿佛只是一场风寒,一场咳嗽,而不是让小娘子仪容有损的伤害。

    朱七娘眼眶泛红,鼻头也有些酸胀,轻轻点了点头。

    盛则宁说的对,其实没有人会因为她一时不良于行而看不起她。

    文静姝和盛则宁在不远处看见这一幕,不由对视一笑。

    董老捋着山羊胡,姗姗来迟,胡桃蹦蹦跳跳跟在一旁,朝着盛则宁挤了几个怪脸。

    盛则宁笑着迎了上去,请他老人家坐了上席。

    几个小娘子都惊讶起来,盛则宁真的把大儒都请来给她们坐镇,个个都一改嬉笑玩闹的样子,坐得笔直,活像见了夫子一样端正。

    董老不由好笑,「别管老朽这个老头子了,你们爱玩玩,爱闹闹,老朽只不过是来讨喝口茶,吃点心的。」

    胡桃也跳起来道:「盛娘子,前一天您送来上青天和千秋雪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能那么清爽可口又绵软如云,能不能教教我!」

    「一个是用绿豆泥,一个是用淮山百合,下一回我让柳娘子教你,也不麻烦,就是耗费个两三个时辰吧。」盛则宁一边说着不麻烦,一边给出一个让人惊恐的时间。

    胡桃一下就蔫了,摆了摆小手道:「不了不了,还是让董老来您这里讨着吃吧。」

    董老哼了一声,把他那没用的书童挥远了一些。

    小娘子们兴致勃勃地坐在凉亭里赏着夏荷,或做诗或作画。

    董老果然一心放在吃喝上面,偶尔也会点拨一两句。

    娘子们的兴致随着攀升的高温而降低,讨论的声音也懒洋洋起来。

    董老摇着羽扇,转头问盛则宁。

    「现如今还在办雅集社或为名或为利,盛三娘子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盛则宁不曾往深里想。

    其实她最初的想法就是因为不服。

    郎君能有的,小娘子为何不能有。

    可后来她经历了种种事情之后,她想到若是常常能把小娘子约在一快,大家可以互相帮助,排解忧愁,是不是可以更快活一些。

    像朱七娘,她凭一己之力是劝不动她的,但是大家七嘴八舌之间,那压在心头的「大事」也就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重新快活起来。

    盛则宁瞧了文姐姐一眼,文婧姝对她温婉一笑,蕴含鼓励。

    盛则宁道:「想让更多的小娘子能自由。」

    在席的小娘子们纷纷扭头看着盛则宁。

    董老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个自由说得有些大了吧,何为自由,是思想的自由还是行为的自由?」

    她们能坐在席上的都是上京城里的贵女,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受过教育,衣食无忧,已经有了很多自由。

    「行止由心,就是自由。」

    董老摇摇头,叹息道:「难啊,就是郎君也不能做到行止由心。」

    「董老先生果真在此。」

    隔着一段距离,有几个郎君朝着这边张望,其中一人手笼在嘴边,大声道:「董老先生您一届大儒,和娘子们在一块成何体统!」

    小娘子们听出这个郎君语气里的不屑,就好像在说她们不配有大儒坐镇一样。

    「董老不同我们一块,难道和你们一块吗?」

    那边的郎君也是个急脾气,毫不客气道:「董老教你们就是杀鸡用牛刀!」

    「就是就是,女子学来也无用,占着大儒又考不了状元!」

    郎君们不服气,董老为何情愿给这些小娘子坐镇,他们重金也请不来指点。

    「呿,谁说女子学来无用,我们文姐姐学识未必比你差!」小娘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各个伶牙俐齿。

    盛则宁走出来,倚着凭栏往外望。

    这一看不由就笑了。

    顾伯贤还有之前在巷子里想要给管修全撑腰的那几个学子可不都在里头。

    「既然你们说女子学来无用,不如我们就比试比试!」

    盛则宁早知道这几人的才学平平,肯定差文静姝远矣,在座的其他几位也有擅画、擅词的。

    董老也起身抚掌,看热闹不嫌多:「比试好啊!比试好!」

    「比就比!我们难道还会怕你们不成!」那个急性子的郎君一口答应下来。

    他身后的郎君想拉他都没止住。

    「你答应这么快做什么!」

    「怎么不能答应了,她们都不过十六七岁多小娘子,能有几个能比的。」

    顾伯贤看了一眼凉亭里面的小娘子,愁云笼在眉梢。

    「那也不能答应这么快啊,反正我不行,你们知道的,我诗赋作画都不成。」还没开始就有郎君打起了退堂鼓。

    「那我们可以找其他人嘛!」

    凉亭里的小娘子也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对对陈家十一娘师承大家,她画的荷花是一绝……」

    「……花娘子的字好!」

    松山书院的学子们就与盛则宁等人约定三日后,进行比试。

    不说小娘子这边热火朝天地开始拉人参与,郎君那边也东奔西走,诚邀各路豪杰。

    就连德保公公也捧着一张出自麒麟社的请帖,来询问瑭王。

    不过这样的帖子多半是走个形式,瑭王在上京城里谁人不知道,是个不喜欢热闹的,最多会参与一下击鞠比试,这种君子七艺的比试多半不会去。

    「不去。」

    德保一副就知如此的样子,封砚身上还有伤,虽未皮开肉绽,但是到底还是打出了内淤,那孔内官下手是留了分寸,却还是伤得不轻。

    德保又捧着请帖退走。

    门外两个扫洗的小厮正在窗边小声议论,谈得也是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比试。

    一群小娘子要挑战松山书院的学子,居然要来比试,这不是公然挑衅郎君们的威仪吗?

    不过也并不奇怪,那领头的盛三姑娘就是个张扬的性子,连南衙都闹过,还有什么不敢的。

    「回来。」

    德保刚刚退到门槛,就听见封砚搁笔叫他,连忙又窜进来几步,躬身请示。

    「殿下有何事吩咐?」

    封砚问他:「则宁要去?」

    德保呃了一声,嘴角有些抽抽,痛心疾首道:「何止要去,事就是三姑娘整起来的……」

    第58章比试

    魏皇后刚为魏平一事烦忧不过两天,魏国公府就有人进宫觐见。

    魏皇后揉了揉发紧的鬓角,问站在一旁的封砚,「平弟在这个时间已经送出城了吧。」

    「是。」封砚点头,这事他去关照过,魏皇后才来问他。

    不让魏平继续在上京城待着,对外是说送出去管教,是为外放,但对于魏国公府而言,送他出去则是为了避祸。

    只有自己做得够快,够彻底,才能免于那些刀子嘴的言官把魏平扒一层皮下来。

    等着风声过去,随便再找个理由接回来就是。

    魏皇后觉得这样的处置已经是对自己,对魏家最好的。

    魏国公夫人扶着丫鬟的手,哭哭啼啼进来,一进门还在门槛处绊了一下,把魏皇后吓了一跳,亲自上前扶起她,询问何事。

    「圣人,平儿、平儿他出事了!」国公夫人用力抓紧她的手,两眼红肿,唇瓣哆嗦:「出、出事了!」

    魏皇后额角猛得一跳,音调都变了,尖声问:「出什么事了!」

    魏国公夫人哽咽抽泣,摇着脑袋一时说不出话。

    「圣人,大娘子派了一队人手护送小郎君,没想到竟得知他坠落山崖,不知所踪的事!」丫鬟替国公夫人哭诉道。

    「怎么会!」

    「我的平儿啊!」国公夫人痛哭,抓着魏皇后的小臂不肯松开,「一定、一定是有人要害他,他一个人被押出上京城,在路上也没个照应,要不是你父亲拦着,我早该送人去他身边护着,就是晚了、晚了……」

    「母亲你还派人去护着……你这不是让人拿把柄吗!」魏皇后大惊。

    不说御史台和谏院还盯着,王贵妃又怎么会让她轻易脱身,置身事外。

    这要是魏家一边装模作样痛改前非,一边阳奉阴违暗自照拂,那便是欺上瞒下,不知悔改啊!

    「你、他可是你亲弟弟!你不心疼他了吗!」魏国公夫人遽然甩开魏皇后的手,悲伤的脸孔陡然一变,恶狠狠道:「你为了稳固你的位置,狠心将平儿舍弃也就罢了,如今他为你而死,你却不管不顾,反而要斥责我的爱子之心。」

    魏皇后被国公夫人的一通骂,也弄得脸色煞白,她起身时往后趔趄了一下,还是封砚及时扶住她。

    「母后当心。」

    魏皇后深吸了几口气,偏头问国公夫人的丫鬟,「你且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况?」

    丫鬟哭天抹泪:「听说是路上出了一队匪徒,冲散了押送的队伍,小郎君恐惧,就独自逃了……」说到这里她哆嗦了一下,因为这个逃字让魏皇后的脸色又黑沉了一分。

    「匪徒们一路追着小郎君,跑进了林子,然后、然后就说掉下了悬崖,不知、不知下落了!」丫鬟抽泣道。

    虽然说不知下落,可那悬崖多高,那幽林荒险,焉能活命。

    「我可怜的儿呀,一个人孤苦伶仃,究竟是谁这么心狠,竟然一路追杀了他跑了小半座山,还让他坠崖。」魏国公夫人心如刀绞,急痛攻心,捂着心脏脸色青白难看,身子如泥一样瘫了下去。

    「快来人,叫太医!」

    明仁殿里乱糟糟一团,封砚慢慢从慌乱的人群里信步而出。

    屋檐下的阴影笼在他的眉眼,投下一片阴霾。

    德保公公在阶下候着他,见他下来便迎了上来。

    「殿下……」

    年轻的郎君掀开眼睫,浓墨一般的眸子里浑如烟海,让人瞧不出他的喜怒,他只轻轻拂过袖身,仿佛像是要挥去在明仁殿里沾染上的那些沉腻的香气。

    「继续善后吧。」

    「是。」德保躬身,将头低得以往还要低。

    这小心的姿态不知道是出于恭敬还是更多出自于害怕。

    分权制衡本就是帝王之术,如今的魏家已经从内部分化,魏平不再是瑭王的心头刺,而是皇后与魏国公府的了。

    拙园。

    让整个上京城瞩目的比试就设置了这处原本属于一位皇商的豪园当中。

    松山书院的学子三五成群,昂首挺胸地走入,跟着他们身后而来的是为麒麟社坐镇的大儒,齐老。

    齐老与董老也算是老友了,两人见面都笑着摇起了头。

    一个说对方老糊涂,跟着一帮小娘子闹什么事。

    一个说对方假正经,明明也不喜欢这些学子却为了造就自己名声,甘愿当摆设。

    两人互怼了一番,又相视一笑,各自入了自己的席位。

    今日的比试分为两部分。

    所谓君子七雅,琴、香、书、花、茶、诗、礼,从其中选出了琴、书、诗是为文斗,松山书院的学子特意还安排了骑、射进来,说是文武双全才更有意思。

    至于按的什么心,小娘子们心知肚明。

    不外乎就是觉得小娘子在骑射上面不如郎君们罢了。

    盛则宁与文婧姝等人早已经入座多时,等郎君到场后,两位大儒依例,又互相夸赞了一番对方的才学与公正,然后才为比试击杯为号。

    琉璃盏壁脆响一声。

    两名小厮就搬来了琴桌、琴凳。

    比试琴这一项的正是朱七娘,是盛则宁好说歹说,力劝她出场,反正伤着脚也不影响她抚琴。

    在小娘子当中,十年苦操琴艺的人唯有她这个爱琴之人,除了她之外,盛则宁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胜算。

    朱七娘的腿脚还不便利,由两位小娘子扶着出来,后面还有个为她抱琴的,阵仗颇大,也显出小娘子们对她的重视,只差要给她揉肩捶腿,请她好好比试。

    朱七娘坐下后,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抬眼看见站在董老身边的盛则宁对她微笑鼓励,她不由想起盛则宁对她说过的话。

    ——「还有什么比挫掉顾伯贤的傲气更让人高兴的。」

    顾伯贤这些郎君总觉得他们生来就高出小娘子一等,不把她们放在眼中,如今有了这样一场比试,就该让人瞧瞧,小娘子未必比郎君们差!

    朱七娘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微颤的手,还瞥了眼与她比试的郎君。

    这位郎君朱七娘也认识,是顾伯贤的狐朋狗友之一。

    顾伯贤本人的琴艺也不错,但是他就是猜到比试琴艺的会是朱七娘,因而不敢出场。

    懦夫!

    朱七娘在心里啐了一口。

    如此想来,能登台比试的自己比顾伯贤勇敢许多!

    她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真正理亏心虚的人是那顾伯贤,之前的自己到底是为何要躲在屋中不敢见人?

    朱七娘反省起自己来,越发觉得盛则宁一直劝自己的事是对的。

    她就该堂堂正正地走出来,要活得更好,更精彩。

    指甲依次勾过七根线,由轻到浊的琴音仿佛流水一般倾泻。

    朱七娘偏头对旁边的郎君道:「顾伯贤让你出来替他,是因为害怕见着我么?」

    那蓝衣郎君闻言缩了缩脖子,讷讷道:「朱娘子,比试时不谈其他。」

    「胆小鬼,还说什么麒麟七子,狗熊七子还差不多。」朱七娘昂起下巴,冷哼一声,像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蓝衣郎君不由苦笑起来。

    这可不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嘛。

    他不过是替顾郎君一趟,这遭的都是什么罪呀!

    如此一分神想,他的心绪就不太平静,偏生他选得还是一曲歌颂人高尚节操的《梅花三弄》。

    蓝衣郎君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怎么也自己带入并心虚上了。

    琴声最能体现操琴者的心声。

    一首通过赞扬梅花凌寒留香、清雅高洁而引到赞美人坚贞高洁的琴曲,偏偏让这小郎君弹得束手束脚,躲躲藏藏。

    董老与齐老皆把眉头蹙了起来,可见听得十分难受。

    这位郎君莫不是昨夜去做贼了,如此心虚?

    到朱七娘弹奏时,一曲流畅的《流水》从她指尖拂出。

    淙淙铮铮,滔滔汩汩。

    不但指法更繁复,滚、拂、勾、挑,进退转滑,从溪流泉水到浩浩大江。

    在小娘子纤细的手指下,琴音犹如急流奔腾,传达出一种勇往直前的气势。

    遇到过挫折,但是也要像流水一般,遇山劈山,一往无前。

    在场人稍懂点音律的莫不都对朱七娘油然而生一种钦佩之情。

    这是一位宁折不屈的小娘子啊,才能弹出这样的琴音。

    这一局,不用多说,就连郎君们那边都自知惨败,无力回天。

    朱七娘开局胜出,被小娘子团团包围,大家都在夸奖她琴音激昂有力,有大家风范!

    朱七娘激动地两颊飞红,又是羞怯又是兴奋。

    躲在人群里的顾伯贤看见这一幕,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脑袋也闷了起来。

    怎么会如此。

    朱七娘一向怯怯弱弱,一遇事就像老鼠藏进窝里一般,怎么忽然就变成这么耀眼了。

    「这朱七娘弹得可真有气势,瞧不出来她琴艺这么好。」

    「是啊,我都听入神了。」

    连郎君这边也有好几个对朱七娘赞不绝口,露出了钦慕的神色。

    顾伯贤更感觉心口一窒,快要喘不上气来。

    盛则宁看见顾伯贤那张憋屈的脸隐在人后,又看见朱七娘重拾信心,被众人追捧夸奖,心情大好。

    谁身上没能有些长处和优点,是他从前不曾注意罢了。

    就像是星星在夜幕能光彩闪烁,人也是如此,一个合适的环境,就能人大放异彩。

    只怪有些人错把珍珠当鱼目,轻易舍了去。

    下一局比试很快又要开始了,场面上的琴桌、琴凳都被小厮抬了下去。

    对于诗这一局,小娘子这边还是稍逊一筹。

    齐老得意地对董老拱了拱手,意思就是他教得好,谢董老承让。

    董老重重地哼了一声,盛则宁就让胡桃给他拿出解暑的糕啊水啊,消消火。

    胜败嘛,并不重要。

    小娘子这边才刚刚成建起这个集社,往日都是小打小闹玩着,这次能挑战麒麟社,即便是败了也无妨,总归是能扬一扬她们不惧挑战的决心。

    董老一看这些吃食,马上把心里的不快都抛之脑后。

    这些都是柳娘子为他特意准备的,外头都还没得卖呢!

    晶莹剔透的糕里裹着鲜艳的果子,浇着牛乳的冰沙里还碎了些冰果、还有些颜色奇怪,但是香味浓郁的水。

    齐老眼睛都看直了,连忙凑头过来问他这是何物。

    董老哼哼两声,晃了晃脑袋,「是我这些不争气的小娘子们孝敬我的,怎么啦,松山书院的郎君不会连点心、糖水都没有给你准备一份吧!」

    齐老听见董老这阴阳怪气的声音,把手一盘,「我们都是钻研学识,又不是要去当厨子。」

    董老竖起拇指哥,夸张道:「齐老说的对啊,你们都是非梧桐不栖,非露水不饮的高风亮节之人,不像我就是一个俗人,我就吃这些美味的俗物!」

    齐老没想到董老真的就这么不要脸地开始吃独食了,但是刚刚自己那番话已经说出口,又不好收回,只能咕咚咽下口水,喝了几口令人心酸的冷茶。

    到书这一局,小娘子这边上场的自然是文婧姝。

    她虽然嫁人生子,但是年纪并不大,比在场的郎君们还要小几岁呢。

    文家郎君是状元郎,学问自是不容小觑。

    而作为文家的女儿,文婧姝与兄长自幼一道学习,学究对她的才情也是赞不绝口。

    不过这些外面的郎君并不清楚,只知道文婧姝有才女之名广为流传,但是至于她的学识究竟有多高,还有待考究。

    毕竟是小娘子嘛,只要稍微脑子聪明一点,都能夸一夸,不像郎君们竞争激烈,不好出头。

    文静姝坐于玫瑰椅上,隔着一道屏风,对面是与她辩论的郎君。

    两人今日的辩题乃是一个词,无关风花雪月,也不是国政大事,这个词可所谓对女子恶意满满。

    叫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1

    其意思是母鸡在早上打鸣,这个家就要完了,也指妇女窃权乱政,就会使得国家破灭,这是曾由前朝武皇、历代宠妃祸朝而来。

    她们这些小娘子事事学着郎君,还想超越郎君,莫不是有窃权越职之意。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方能保家国安定。

    若女子对丈夫的事指手画脚,代权越职,那就家不宁,国生乱。

    「姜郎君口里说的自古是古在何处,据远古史记载弇玆氏就是以女子为尊,女子主事,就连姜郎君的姓氏,以女为部首,追溯起来也是如弇玆氏一般曾是女子主事,流传至今,只不过变成了男子掌权,才有了牝鸡司晨一说。」文静姝博览古今,信手拈来,三言两语就驳了姜郎君的话。

    姜郎君一怔,但是很快镇定下来,朗声道:「古时虽有,但现今并无,可见糟粕之习当废弃。」

    「糟糠之习未见的,前朝有武皇,身为女子却有治世之才,但观其后,子孙后代皆不如她,世上并无全然绝对的女主内,男主外,全看适合与否罢了,牝鸡司晨一说,换种说法难道不是牡鸡不鸣,德不配位,又怎么怪牝鸡司晨,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这四个字,文婧姝字字清脆,惹得场上的小娘子鼓掌以和。

    「文姐姐说得好!」

    文婧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

    就由这四字一词,出口成章,词藻简约而富有力量,很快就把那姜郎君说得脸如土色。

    麒麟社这边的郎君们都暗感不妙。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文家姑娘这样能说会道,半个时辰过去了还能引出新的言论,可见她的学识之广,真不是寻常人所能敌。

    说她是上京城第一才女,原来是名副其实!

    「贺郎君,这位不是你家大娘子吗,原来这样厉害!」

    贺家郎君今日不过是随友人过来看个热闹,刚刚才到。

    正巧赶上了文婧姝与人比试,站在树下听了这一场后,如在梦中,被友人这么一推,才如梦初醒一般啊了两声。

    「啊什么呀,那位文家娘子不就是你的大娘子吗!你都不知道她的才学这么好?」友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道:「才情双绝,让你这个不懂风情的呆子给捡到宝了!」

    贺家家风甚严,挑选出能当贺家大娘子的都是十分讲究规矩的人家。

    贺郎君对于这个结发妻子的印象不深,一来他喜欢钻研古籍,常常废寝忘食,二来他娘喜欢给媳妇立规矩,晨昏定省必不可少,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之又少。

    成婚足年有余,两人举案齐眉也算相处融洽。

    他也是听过文婧姝才女之名,但从未去深究过,大抵也与世人一样觉得女子的才情再好,又能有多好呢?

    今日一闻,他方彻底折服。

    文婧姝之才可以说可能还高于自己。

    若是别的郎君知道自己妻子的才学比过自己,只怕会有些恼羞,但是贺郎君是一个痴于钻研之人,他只觉得通体畅快,甚至有些高兴。

    齐老看见姜郎君抓耳挠腮的模样,就知道他辨不过这位文娘子,摇着头道:「文娘子的才学果与令兄齐名啊!」

    文娘子的兄长是状元,将她抬得更高一些,好让这些郎君们没有那么丢人。

    董老歪着身子,懒洋洋扇着羽扇道:「这一局真是畅快,姜郎君说的不错,但是文娘子另辟蹊径也是奇妙,牡鸡不鸣,德不配位说得好啊,当今官家推行科举,创立书院,优待学子,让天下读书人都可以求学上进,但是书院只允郎君们就读,小娘子们还没有这样的机会,我知道有些郎君平日里也不好好读书,到处寻欢作乐,荒废学业,可不就是牡鸡不鸣嘛,如果这样的话倒不如把机会让给愿意读书的小娘子,说不定她们还能考个状元当当。」

    「女子怎能去考状元呢!」

    「就是,女子都不能当官考试又有何用,再说了书院从来就没有女子入学的道理,董老这不是老糊涂嘛!」

    董老的话让底下的郎君们纷纷不满。

    但是他们再不满,这一局显然也是文婧姝胜了。

    自此,牡鸡不鸣,德不配位这八个字就深深烙在郎君们心中。

    小娘子们的优秀让他们倍感压力。

    若是以后不小心娶了一个厉害的大娘子,岂不是连话都说不赢对方,如何树立大丈夫的威严!

    文婧姝赢了比试,也得到了小娘子们热烈的追捧,欢声笑语连绵不绝。

    朱七娘在盛则宁耳边笑道:「你的「歪理」也最多,若是这局你上场也定然能赢。」

    不是朱七娘高看盛则宁,她说的这话也很有道理,听闻过她闹南衙斗管衙内事迹的几个小娘子也纷纷点头附和。

    「如此风光耀眼,盛三姑娘就不想要吗?」

    盛则宁手凭栏眺望人群中的文婧姝,莞尔一笑,感叹道:「你们的风光就是我的风光。」

    她们的风光,也就是所有小娘子们的风光。

    今日过后,还有谁能说小娘子就不如郎君了?

    三局两胜的成绩已经出乎意料了。

    而剩下的两局都并非小娘子们擅长的。

    至少目前在盛则宁所能找的人之中,并无特别擅长。

    这必然丢人的事,盛则宁挽了挽袖子,「到我出风头的时候了!」

    朱七娘担忧地对她道:「你与人比赛马能行吗?」

    「既然答应了比试,尽力而为。」

    盛则宁下去换骑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从凉阁移到跑马场。

    在这个豪园西北角有一块八百尺长、四百尺宽的沙地场,可用作击鞠跑马。

    顾伯贤站在场外环顾四周,原本定于要比试的郎君忽而不见踪影,他连忙问旁边的人。

    有人回道:「刚见卓哥捧着肚子去更衣了。」

    「这个时候他去更衣?」顾伯贤气急败坏。

    输了两场,麒麟社的面上无光,他也跟着丢人。

    「顾世子,不好啦!我家郎君怕是吃坏了肚子,现在上吐下泻,只怕不能比试了!」

    顾伯贤错愕道:「怎么会,我们这一天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几名郎君也去查看过,回来捂着鼻子都摇头。

    卓郎君像是给人下了巴豆似的,看那酣畅淋漓的样子八成是比不了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需要临时换人比试。

    若说骑术,其实郎君们都会一些,可是一想到刚刚被文婧姝「骂」得抬不起头的姜郎君,诸位郎君不约而同地摇起了脑袋。

    「不成我前些日子闪了腰……」

    「我腿不好,受不了颠簸。」

    「……我、我怕马!」

    顾伯贤哪能猜不出他们的小心思,捋起袖子正准备自己上,忽然在人群里看见一个脸黑得扎眼的郎君,他又心中一动。

    「薛世子!」

    薛澄被人热情的呼喊吓得一个激灵,抬头茫然道:「顾世子?有何事?」

    顾伯贤挤开人群,走到薛澄面前,打量他健硕的身量一番,十分满意道:「不若薛世子来比试这一局吧!」

    薛澄出身行伍,骑射自然不成问题,稳赢!

    「啊?我?!」薛澄莫名其妙被点了兵。

    顾伯贤的小算盘打得正响,旁边却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嗓音:「这样不好吧,薛世子来上京都不足月,人都没认齐,你就想用他?」

    「谢、谢朝宗!」顾伯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虽然知道他回京了,可还没有面对面碰上,今日是什么大风把他刮过来了。

    不是说他最近忙着给宸王找麻烦吗?

    谢朝宗慢条斯理地束起自己的袖口,没精打采地道:「还是我上吧。」

    没等顾伯贤拒绝,旁边就有位郎君勇敢地出声反对:「不成!你肯定让着盛三姑娘不必说,让你上去,我们这局就白白输……!」

    谢朝宗凶狠的目光倏地扫了过去,那开口的郎君吓得脖子一缩,像个鹌鹑一样躲在顾伯贤身后,还在小声道:「顾世子,你可千万不能让他去,他肯定一上去就会认输。」

    这位郎君挺了解谢朝宗的。

    像谢朝宗这样任性的人才不会管比试不比试,全由着自己心意来。

    反正他不怕丢人。

    薛澄听到还有这样的操作,受益匪浅,心里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他还挺想上去的,若是能帮盛则宁赢这一局,丢些脸又算什么?

    但是旁边的郎君他一个都不认识,开不了这个口,更何况就算他勉强开口了,这位谢郎君肯定会驳回。

    「我去。」

    一道不容反驳的清冷嗓音穿过人群,顾伯贤等人都愣了一下。

    盛则宁边扯紧束发的丝绦,一边大步往跑马场赶。

    几位小娘子边走还边为她摇扇递水,伺候地无微不至。

    只怕宫中的圣人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待遇了。

    一位小娘子匆匆赶来,告知她们关于郎君那边比试的人吃坏肚子,上不了场的好消息。

    「他们正在推着让谁上场,只怕一时都决断不下来呢!」

    「这有何好推的?难道他们连这个信心都没有了?」小娘子们都很奇怪。

    上京城的郎君们时不时都要跑马外游,不至于说连马都不会骑吧?

    盛则宁却一下想通其中关键,不由发笑道:「是文姐姐把他们的锐气杀得太狠了。」

    听见盛则宁这一解释,小娘子们也明白过来,都欣喜抚掌。

    「如此也好,说不定这一局我们还有胜算!」

    盛则宁心里也升起了希望。

    是啊,既然这些郎君们都信心全无,说不定这一局她还有希望呢!

    她在场外收拾完头发后就骑上胭脂小马,昂首挺胸地走入赛场。

    目光正好奇地往场内望去,不知道对方推出了哪个倒霉鬼来比试。

    一身玄色常服的年轻郎君就朝她睨来一眼。

    盛则宁撞入那熟悉的眸光中,顿时如遭雷击,甚至倒抽了一口凉气。

    年轻郎君打量她一眼,神情略疑,缓缓问道:「骑得一般,刚学会?」

    「……」

    那还是之前暴雨天她和封砚骑马时,她给自己曾经的谎话胡乱打补丁的后果,这下好了,彻底露馅了。

    更糟糕的是,她赢不了了!

    谁人不知道,封砚认真起来六亲不认啊!

    第59章跑马

    跑马场周围空旷,旁观的人都坐到看台上,场上只有几名料理马场的小厮还在清理场地,设置旗杆。

    盛则宁刚刚换上一身窄袖骑服,石榴红为底,银线绣出的重瓣芍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浓密的乌发都用发带挽起,露出了纤长的脖颈,精神又利索。

    反观封砚穿着宽袖袍服,只临时用了束袖绑着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这副样子倒不像是早有准备,而是临时起意。

    盛则宁没想到与自己比试的人会是他。

    拉着缰绳的手下意识紧了一下,胭脂马就往旁边踱了两步,便离着封砚又近了些。

    盛则宁有些尴尬胭脂马的「自作主张」,只能转头和封砚搭话:「殿下怎么来了?……」

    封砚的目光从她的脖颈上挪开,回到自己缠绕缰绳的手指上,骨节分明手指紧了紧,有些不自然道:「他们没人愿意上场。」

    没人愿意?

    盛则宁眉尖蹙起,疑云满腹。

    再往回看,就见站在人群里巴巴望过来的薛澄和脸色不愉的谢朝宗竟并肩立在看台上,不说薛澄了,谢朝宗必然不会不愿意。

    至于其他郎君,顾伯贤在里头依然当着缩头乌龟,只会探头探脑朝下张望。

    麒麟社里最有说话权的就属这位宣平侯府的世子。

    顾伯贤虽是侯府世子,可是盛则宁从没有听说过他与封砚有什么交情。

    如此想来,唯有封砚是自己自愿这一条理由可信了。

    从来不会理会闲事的封砚让她实在出乎意料。

    就是对自己的骑术再怎么有信心,盛则宁也没有可能能赢过封砚。

    好在她本就对骑射这两局没有报太大希望,就是输了也无所谓。

    唯独,她有些不高兴要输给封砚罢了。

    看台上的小娘子纷纷为盛则宁捏了一把汗,灼热的目光恨不得把封砚看个对穿。

    这个瑭王!

    虽然一直知道他对盛则宁不好,但也没有这样公然为敌的道理。

    盛则宁是真心喜欢他,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到处做对,简直太可恶。

    小娘子们为盛则宁着急时,德保公公在为他家殿下着急。

    封砚后背上的伤还没好全,跑来骑马比试,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但是其余郎君并不知道封砚受了伤,反而十分期待瑭王殿下一展身手,拿下这一局。

    骑这一局可比试的花样很多,但这次他们选的是较为简单的摘花球,也就是单纯的竞速。

    在场地里呈回字形摆放了指引旗杆,绕场圈后,在终点处谁先摘下旗杆上的花球视为胜出。

    两匹马并肩在起跑线上。

    盛则宁骑的小马天生就比封砚的草原马矮上一截,这劣势会在竞速上成为最大的缺陷。

    胭脂马略通人性,或许是感知到场上的喧哗,以及身旁这匹喷着热息的骏马所压迫,有些不安地踏了踏前蹄,盛则宁伸手摸了摸胭脂马脖子上的鬃毛,像是安慰小马又仿佛在安慰自己:「尽力一试,无论成败吧。」

    封砚听见她低低的嗓音,朝她看来一眼。

    小娘子满眼的认真和倔强。

    即便知道会输,也要同他比,却不曾对他有只言片语的恳求。

    虽然就连封砚自己都不知道,倘若盛则宁开口求他相让,他到底会不会让。

    只是他也明白,这个假设永远不会出现在盛则宁身上。

    她就是输,也不会向他低头。

    至少他肯定,如今的盛则宁会如此。

    号令官挥舞了手中小旗,旗身一落,两匹马同时奔了出去。

    马蹄带起了沙烟,雷霆一样的响声此起彼伏。

    不出众人所料,瑭王一马当先,甩开了盛则宁至少一个马身,有经验的人判断这个距离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拉越大,不过盛则宁也不甘落后,一直在努力追赶,未曾放弃,紧咬不放。

    胭脂马虽然矮小,但是明显步伐更轻盈,四蹄如飞,身体的流线十分流畅,每一寸肌肉都恰到好处,身姿矫健,与马上的小娘子一样,都是小巧却蕴含着力量。

    到了转弯的地方,众人就发现了,矮小的胭脂马凭着更灵活的奔跑隐隐有赶超上草原马的趋势。

    一步、两步、步——

    两匹马已经能齐肩共进了!

    然而还没等看台上的小娘子们高兴两息,又来到了直跑段,草原马被胭脂马的紧逼惹怒,越发地狂奔起来。

    盛则宁咬紧牙关,马身的颠簸已经超出她所能忍耐的许多,但是箭在弦上,她还能中途下来不成?

    无论如何她也是要跑完这一程。

    到了下一个转弯点,胭脂马依然能追上草原马,这一次甚至比上一次还要进一步,在更短的时间里胭脂马不但追上了,甚至还超出了半个马身。

    这可将草原马气得打了几个响鼻,铁蹄重重踏下,扬起的沙尘弥漫开来,看台上的小娘子也不能幸免,狼狈掩鼻,连连后退。

    盛则宁眯了眯眼,眼睛里进了细沙十分不好受。

    封砚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眼睛红红,好像有些委屈。

    一圈、两圈。

    两匹马保持着间距,并没有再扩大。

    盛则宁也掌握了诀窍,每每都挑在转弯的时候就驱赶着胭脂马赶超,在最后一个弯道过后,她能保持多处分之二的马身位超过封砚。

    虽然这点距离在直跑段很容易就被他反超,但是这已经是她能尽的最大努力。

    两匹马几乎同时逼近终点,挂在旗杆上的彩球位置并不高,略低一些。

    盛则宁都需得折下身子伸手去捞,更何况骑在更高大马上的封砚。

    两人一左一右伸出手,看台上的人紧张地屏住呼吸,伸长脖子去看。

    盛则宁的指尖一触及花球的一角就用力一拽,她能清晰感觉到有一股阻力在花球上,又几乎是同时消失了,花球顺着她回身的力气,落在她怀里,被她牢牢抱住,就像是一只松鼠紧抱紧好不容易得来的松果。

    封砚收回手,搭在自己肩上,鬓角有滚滚冷汗落下,他闭了闭眼,才偏头看向盛则宁。

    她俯在马身上,努力平复着呼吸。

    剧烈的跑马让她的心脏猛跳不止。

    纵使她在祖父的教导下学过骑术,是比别的小娘子多跑过几次,但她也从未正式参加过任何一场比试。

    胭脂马昂颈嘶鸣,引发小娘子们暴雷一样的欢呼声。

    盛则宁被花球抵住了胸腹,却还感到有些不真切。

    她竟然抢到了花球?

    她赢了封砚?!

    从马背上支起身,盛则宁捧着花球看了两眼,抬起眸子奇怪地瞟向封砚。

    刚刚封砚和她差不多时间去抓花球,按理来说封砚的手更长,力气也大,她没道理会拿下花球。

    唯有一个让她心情不是很美妙的可能,她缓缓问:「是殿下让我?」

    「不是。」封砚知道她在乎这个,因而很诚实道:「是我受了伤,所以动作慢了你一步。」

    他用很平淡的口吻,状似很不经意地抛出这个话。

    「殿下受伤了?」盛则宁果然一下撑大了她那双杏眼,盈盈水眸望了过来,还没等封砚从里面找出一丝关心,下一刻她的眉尖就蹙起,声音里惊讶淡去,不悦升起:「既然殿下自知有伤,为何要来参与比试,如此是臣女胜之不武,岂能高兴。」

    「不是。」封砚怔了一下。

    盛则宁有些生气,「殿下以为臣女为何要和他们比试,只是因为想赢吗?」

    赢绝不是最重要的。

    她是想要小娘子也能堂堂正正被对待。

    并不是因为她们「弱」,而不被重视,就认为她们是小打小闹,随便玩玩,不把她们的想法认真看待。

    就好像她们想得到什么,只需要捧个笑脸,娇娇气气央求一番就能唾手可得。

    待嫁闺中时依靠父兄,嫁人成家后全凭夫主。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娘子都只有自己的姓氏,顶多死后再冠上夫姓,然后成为历史上千千万万不知名的芳魂,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不是。」封砚没有料到她会生气,颇有些不知如何反应,想去伸手按住肩背上抽痛的伤,临到半路又忍下了,低声道:「我的伤没什么,原以为并无影响。」

    说完封砚心情更是复杂了起来。

    为何谢朝宗的苦肉计能使,而他的却不行?

    原本是想让盛则宁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现在却变成不敢让她知道。

    只能藏起来。

    好像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事。

    没有想过要用这些伤来让盛则宁伤心,他只不过想要再得到一句……关心?

    就像从前他即便感染个小风寒,盛则宁也会担忧地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还会让德保记得按时给他喝药,甚至带来她喜欢的蜜饯给他解苦。

    原以为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忽然都没有了了,竟让他也这般在意起来。

    盛则宁没能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多久,因为不一会两人就被涌下来的小娘子包围了起来。

    她们主要是来庆贺盛则宁,只是封砚还没来得及脱身,就给困在了里面。

    「宁姑娘你太厉害了!刚刚好凶险啊!」

    「赢了赢了!这下我们稳赢了!」

    总共五局她们胜了局,剩下的一局就算输了也是赢了!

    盛则宁不会在这个关头多说一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于是翘起唇角,将花球扔给小娘子们,小娘子们抢了起来,最后被一个圆脸俏丽的小娘子抢到了。

    她煞有介事地说这是一颗有福运的花球,回去要供奉起来。

    惹来众人欢笑。

    盛则宁被人扶下马,又被簇拥着离去,全程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封砚,更没有过问一句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骑射两局失一,顾伯贤等人不敢对瑭王抱有微词,毕竟明眼人都能看见瑭王并没有承让,而是抓花球的时候仿佛牵到了什么隐伤,因而才迟了一步,错失良机。

    如果真心要让,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也会露出破绽,偏偏他们抓不到疑点,自然更不能怪罪。

    董老笑得眼睛都成了两条缝,胡桃更是一点也不掩饰,直接在齐老的身边又蹦又跳,把小手拍得啪啪响。

    不但吵到齐老的耳朵还一直扎了他的心。

    「松山学子也不过如此,一盘散沙,输得这样难看,这下好了,踢馆不成,输得裤子都没有了!」

    「咳咳!」董老连忙拍了拍胸口,装模作样咳了起来。

    胡桃马上收敛起来,竖起拇指哥夸道:「还是董老有眼光,选了盛娘子这边!」

    董老嘿嘿两声,得意地瞅了眼齐老。

    齐老被这对主仆一唱一和气得吹胡子瞪眼。

    至于还剩下一局,比试与否已经不在有人关注了,麒麟社的士气被挫伤,只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处,不会有人还想要逗留。

    反观其他来看热闹的郎君,有些还是十分公允,把这些小娘子都夸了一遍。

    董老看见盛则宁回了,笑眯眯道:「盛娘子这招草船借箭的法子可还好使?」

    董老是个明白人。

    盛则宁许下比试之约,只不过是想借着早有闻名的麒麟社为自己造势,从而让人知道她们这群小娘子的决心与斗志是不亚于郎君们。

    其实麒麟社接下比试后,无论输赢都是在为人做嫁衣,两边不讨好,但是他们轻视小娘子太久了,一时间都还没反应过来这一点。

    盛则宁两颊红润,双眸明亮,神采奕奕地走上前,笑着回他:「还要多谢董老坐镇,也多谢齐老主持公道。」

    看着盛则宁对自己笑盈盈,齐老也不好再板着脸,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似的。

    他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娘子啊,主意忒多,行事激进不考虑后果,名噪一时固然好,但是树大招风,不如稳打稳进的好。」

    盛则宁眉尖攒起,细思了一下,明白这是齐老在对她忠言相劝,两手合礼,恭敬道:「多谢先生教我。」

    齐老见她懂事又听话,心里也不禁对这个小娘子升起几分喜爱之情。

    难怪董老愿意为她撑场子,这又乖又漂亮的小娘子的确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齐老又清了清嗓子:「咳,下次能不能也给我准备点糕点饮子啊……」

    这人年纪大了,书也读得够多了,就是嘴有时候特别淡,想吃点好吃的。

    盛则宁瞧了一眼董老,董老和胡桃这对主仆动作一致,马上飞扑过来,把食盒扒拉盖住,生怕盛则宁会抢了去一样。

    「好,下次一定为齐老也备上一份。」

    小娘子们纷纷掩唇偷笑。

    没想到这些有名的大儒也都是有意思的人,并不是那些自诩学问渊博就高高在上,还挺平易近人。

    「既然你们决定要弄这个正式的雅集社,名字就少不得,可有想好啊?」董老言归正传,干脆趁着今日这个热度,扬名出去。

    盛则宁与文婧姝对看了一眼,笑道:「木兰社。」

    木兰乃是前朝一名奇女子,果敢善良,有勇有谋,有破开艰险苦难的本事。

    她们也想做这前浪,虽不知道能走多远,但至少在这历史的长河里推波助澜一番,也不枉此生。

    后记:

    「建文二十一年,夏。帝后,端宁皇后建木兰社,此为皇后内阁前身,初始为盛则宁、文婧姝、朱芸姗、李秋籁……」——《嵩史·列女传》

    「……木兰社之后,流传下的女子名讳渐多,其中不乏比超郎君者,青史留名。」——《嵩杂记》

    第60章风筝

    木兰社的建立让小娘子们雀跃不已。

    时间还早,没有人想要回去,就央着盛则宁、文婧姝等人在拙园里不妨多玩一会。

    小娘子们爱玩闹,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好在这拙园地广,当初建它的皇商也是个极尽享乐的人,因而从假山园林到花圃马场,高塔到水榭,应有尽有。

    考虑大家的喜好不同,她们采取了抽签的法子,最后决定一道去西边的草场放风筝。

    今日是个日丽风轻的天气,灼热的夏阳被淡云遮去,柔和了天光,也不会暴晒难忍,倒是个十分适宜的时候。

    至于风筝,上京城的风筝铺不少,随便打发几仆人快马加鞭去买也是容易事。

    很快小娘子们人人手上都有了新风筝,就在草场上四散开来,扯着风筝放了起来。

    文静姝陪着不能玩耍的朱七娘坐在夏阁的木廊里,正和朱七娘说着话,面前忽然就落下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眸子微动了下,讶然道:「官人怎么在此?」

    贺郎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脸颊,道:「友人相邀,我来许久了。」

    这似乎还是头一回夫妻二人不是同时出府,反而在外面撞见。

    自小受家族教育,夫唱妇随,断没有正头娘子一个人肆意行动的道理。

    而且这次文静姝出门打的名头也是回府探亲。

    「你……」

    文婧姝知道自己这个谎并不高明,况且与学子比试的阵仗这样大,迟早是要露馅,她也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被发现。

    发现的人还是她的夫君。

    用手指勾起鬓角散下的碎发到耳后,文静姝并无慌张,只是唇角轻扬,温婉笑道:「官人都瞧见了?」

    贺元录点点头,眸光落在坐于阴影下的年轻娘子身上,那张他见惯了的温柔笑脸下原来都是惊采绝艳、锦心绣肠,这还是他从前看见立在牙床旁边抱着婴孩愁眉紧皱的憔悴妇人吗?还是那个立在母亲身后谨小慎微的卑微妇人吗?

    不是的。

    她原也有属于自己的精彩,是他,是他们贺家将生生她的火焰磨灭了。

    确实,像他们这样的大家世族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端庄得体的掌家娘子,一个不会行差踏错,会相夫教子的娘子。

    但今日贺元录听了文婧姝的一番话,忽然才明白过来他的这个娘子也有着自己的期愿。

    而那个期望并不是困于后宅,相夫教子。

    世间庸人无数,她虽有这样好的才情,却怎么也比不上一个出身就是男儿的身份。

    是沉疴旧俗约束了她,所以她嫁入贺家这一年来都不开心。

    身为她的夫君,贺元录自知自己有很大的过错,是他从没有敞开心怀去了解自己的这位娘子。

    他用手心蹭了蹭自己衣袍,擦去紧张的手汗,才递给文婧姝,柔声道:「大娘子,可愿意同为夫一道到处走走?」

    文婧姝没有等来贺元录的责问,反而是柔情款款地邀约,哪怕她七窍玲珑,也有一时不解,是以迟迟没有动作。

    还是一旁的朱七娘先反应过来,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文婧姝一把,笑吟吟道:「文姐姐就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不打紧。」

    贺元录因为文婧姝「不理会」自己,还有些尴尬,听到朱七娘这么一开口,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唐突,连忙对一旁的朱七娘致歉。

    他一上来只顾着和文静姝说话,失了礼仪。

    朱七娘大方地摆了摆手,「贺郎君不用如此,文姐姐是我们的好姐姐,你也就像是我们姐夫一般的人物,只盼着姐姐姐夫和和美美才好,我这是腿脚不便,要不然贺姐夫一过来,我合该主动让位才是,只盼贺姐夫知晓,我并非有意占着不走。」

    朱七娘一通打趣,缓解了夫妻两人的尴尬气氛。

    文婧姝也被朱七娘的话逗笑了,主动将手递给贺元录,让他将自己拉起来,回头对朱七娘温声提醒道:「那你一个人当心,有事记得叫人。」

    朱七娘连连点头,把这两人目送走。

    看着联袂而去的一对璧人,朱七娘心底也有些羡慕。

    听说这个贺郎君一心扑在钻研古籍之上,是个真正的学痴,所以对家中事情多有疏忽,也没有仔细照料文婧姝,如今机缘巧合,竟让他上了心,想必以后文姐姐的日子就能越过越好了。

    顾伯贤站在远处,好不容易看见文婧姝被贺元录带走了,正松了口气,想跨出脚去,冷不防看见一旁的树后面奔出了一位年轻郎君。

    像是一只灵活的兔子,箭一般射出。

    他直奔朱七娘而去,脸红耳赤地立在她前头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那坐在廊上的小娘子就脸色羞红地低下了头。

    顾伯贤捏紧拳头,心里五味杂陈。

    为何明明是他先放手的,可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

    清风徐来,天上的风筝又飞高了些许,随着风向偏转翱翔。

    封砚漫不经心地扯了扯风筝线,这还是德保公公放上去后交到他手里的。

    从来没有放过风筝的封砚并不能领会到这种快乐。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天上的风筝。

    拽一拽,风筝飞低了些,松了松,风筝又飞远了。

    或远或近,全靠他手里这根线。

    风筝不似小鸟,哪怕飞在高空也不自由。

    「哇哦!——」远处传来欢笑声,男女皆有。

    除了麒麟社参与比试并且败下阵来的郎君以外,大多数来看热闹的郎君都选择留了下来继续凑热闹。

    至于各怀什么鬼胎,就不得而知。

    但是像谢朝宗那样目的明显的着实不多。

    他不走,也只是为了盛则宁。

    石榴红底的骑服让盛则宁在人群里也格外扎眼,任谁一眼在里头都会瞧见她。

    不过,无论是在这两年里传的沸沸扬扬的与瑭王的婚事,还是这位刚刚回来就如此高调想上位的谢郎君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没有人有胆量再上前纠缠盛则宁。

    好在盛则宁学聪明了,和几个小娘子在草场上跑,让谢朝宗一时也不能奈何她。

    他脸皮再厚,也没法从小娘子堆里把盛则宁拽出来。

    封砚瞥了一眼谢朝宗,一身绯红直裰的郎君背靠着檐下的石灯台,手里拿着一根长草,百无聊赖地转着,唯有目光追随不放,倒像是纵容自己的心爱之物,在外头放风一般盯着。

    实在是明目张胆,不管不顾。

    封砚从未如此厌烦一人。

    谢朝宗出现在盛则宁眼前的次数太多了,多到他甚至想出手把他弄回逐城去。

    仿佛相信只要谢朝宗不在,他与盛则宁之前的矛盾定然少了。

    就能回到从前那样平静。

    一心在盘算,封砚失神许久,直到那略锐利的风筝细线划过他的指腹,刺疼让他回过神来。

    刚刚的想法重新揭开,封砚都皱起眉。

    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他厌恶谢朝宗,可是盛则宁对谢朝宗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实在把握不准。

    说是抵触可依然关心。

    谢朝宗的病,她了若指掌,谢朝宗倒下,她也担忧害怕。

    他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总有些他没有的默契在里头。

    或许就如谢朝宗说的,他始终比不上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的那两年究竟算什么?

    为何就如流沙过隙一样让人再也抓不住分毫。

    盛则宁对他的忽视已经到了他都难以忽略的地步,他并不愚钝,也没有错觉。

    而是真的……不一样了。

    手指上的风筝线忽然一绷,骤然脱了力,虚弱地从他的指尖垂下。

    「呀!——殿下!您的风筝飞了!」德保公公指着天上的美人风筝,惊呼出声。

    封砚的心漏跳了一拍,就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风筝飞离了他的掌控。

    「三姑娘!快来这边!」恰在这个时候小娘子追逐着风向,一股脑涌了过来。

    盛则宁是真的喜欢热闹。

    她在的地方总是有许多小娘子前前后后围着。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性子极好,从没有见过她这样丝毫不惧旁人比自己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