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怨夫闷骚的小心思被媳妇发现了

    月亮升上来,躲在丝丝缕缕的乌云后,露出双羞怯怯的眼睛。

    姚月娥下午跟着薛清去铺子里看新进的瓷器,一不留神就呆到了酉时。对方盛情难却,她实在推脱不得,于是挨着又用了顿晚膳,直到二更天的时候,才回了青花巷的这间宅子。

    听卫五说,这地方是封令铎专程给她置办的,起初没告诉她,是想等她亲眼见了,再给她一个惊喜。可无奈今日实在太晚,姚月娥从马车上下来,只看见了黑洞洞的巷子和高墙。

    偶遇故友,又饱览名作,姚月娥心满意足,也根本没心思去看什么宅子。

    一路走进来,不管卫五说什么,她都周全地应着“好,真好”,实则手里摩挲的却是薛清给的名帖,惦记着最近要抽出时间,去拜访拜访这上面的瓷器名家。

    卫五将姚月娥引到了内院,在月洞门外停下了脚步。

    按照大昭习俗,外男需回避女子闺房,姚月娥谢过卫五,从他手里接过大包小包的东**自行了进去。

    月亮伏在飞檐上,脚下的青砖铺了层淡淡的银霜。

    姚月娥侧身撞开寝屋的隔扇门,随意将东西在一旁的春凳上放了,又摸黑去寻灯烛。

    火光点亮的一瞬,角落里的一个黑影倏地撞入眼帘,姚月娥惊叫,好在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人不请自来,她很快反应过来,举着纱灯唤了句,“封大人?”

    那团黑影应声动了动,半晌,她才听到某人温淡地“嗯”了一声。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来,姚月娥没好气地嗔着,“不声不响的,你是鬼啊……”

    封令铎不应她,声音沉冷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姚月娥被问得回过神。

    思及封大郎君的脾气,刚才那么阴阳怪气的质问她,姚月娥反应过来,这人十有八九是狗脾气又犯了。

    可跟谁见面、做什么,说到底

    都是她自己的事,封令铎没立场管。

    她又不是封府的妾了。

    姚月娥起了坏心思,就偏不想坦白,于是故意避而不谈,只说:“就出去逛了一下。”

    “还有呢?”

    果不其然,封令铎开始咬着不放了。

    “还有?”姚月娥挑眉,声情并茂地演绎着不知所谓,片刻才摇着头,理直气壮地回到,“没有了啊。”

    “姚月娥!!!”

    意想之中的愤怒如期而至,眼前的人怒不可遏,冷着脸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倒好,一入京就跟薛、跟个野男人四处瞎逛,我看你就是诚心要气死我!”

    “你吼什么?!我又不知道你要来!”姚月娥不甘示弱。

    她如今窑上有人,手里有钱,背后还有个看好她的合作伙伴,才不怕这人摆架子的吓唬。

    “你不知道我要来?”封令铎觉得不可思议,“今日是你上京的第一天,你觉得我会不来?!”

    “啊?”姚月娥被问得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却不合时宜地觉出点暖意。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突然有人念着等着,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火气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被卸了。

    姚月娥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敷衍着应了一句,“知道啦。”

    然而眼前火光一晃,面前的郎君玉冠白衣,风姿绰约,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你……”姚月娥怔忡,目光定在他身上,半晌才问他到,“你今日特地打扮过的啊?”

    眼前人愣了一瞬,脸色红了白,白了黑,简直可以用精彩形容。

    须臾,他微微别开脸,嘴硬地回了句,“没有。”

    “你少骗我!”姚月娥不信,非要认真掰扯,上前两步细细地打量,举着的纱灯几乎要燎到他的眉毛。

    “这玉冠是新的,衣裳是新的,腰带是新的……”姚月娥嘀嘀咕咕,凑近封令铎的侧颈,重重地吸了一口,“就连这熏香的味道都是新的,封溪狗,你还敢说自己没特地打扮?”

    她凑得很近,呼吸都撩在了耳鬓。烛火下,她仰头看他,一双弯弯的桃花眼映着火光,盈盈跃动,笑得晶晶亮亮。

    封令铎忽然就觉得心口某块不知名的地方,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让他伸手就抓住了那只颇不安分的素手。

    极轻的一声响动,姚月娥手里的纱灯也跟着晃了晃,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胸口处绣着的海棠,几乎已经被挤压得变了形。

    月夜、暗室、昏灯,干燥的指腹摩挲着手腕,房间里一对心怀鬼胎的孤男寡女……

    一股灼热燎过两颊和耳廓,姚月娥觉得自己登时就烧了起来。

    “咕咕——”

    胃腹里陡然的轻响,像刺破泡沫的麦芒。

    姚月娥愣了愣,有些错愕地问封令铎,“你不会还没吃晚饭吧?”

    封令铎垂眸看她,疲惫又无奈地反问:“你说呢?”

    姚月娥略微敷衍地“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丝愧疚。

    她瞧一眼还不算太深的夜,眨着清粼粼的眼睛问封令铎到,“厨房里有备着食材吗?要不……我给你弄碗吃的?”

    说干就干,姚月娥扯着封令铎的袖子,两人摸索着找去了厨房。

    新置的宅子,家仆都还没添进来,偌大的三进院落只有他们两人,也只有灶台上,才能烧出几分烟火气。

    从未下过厨房的封大郎君被打发去生火,哐哐当当的声音里,姚月娥突然惊喜地叫了声,“胡椒!居然有胡椒!”

    封令铎蹙眉,回头却见她抱着怀里的一堆食材,高兴得像个孩子。

    “盐、鸡蛋!天呐!居然还有新鲜的莼菜和竹笋!封溪狗!”她双眼放光地看他,问:“你现在是不是比原来更有钱了?”

    封令铎被她问得愣住,这些东西都是他交待底下的人去置办的,他哪知道是好还是坏,贵还是便宜。

    好在姚月娥似乎也没真想听他的回答。她顿了一会儿,便兀自又道:“鲜菜和胡椒都卖很贵的,特别是胡椒,我记得入封府之前,我好像就小时候在上京的馆子里吃过一次。”

    姚月娥说着话笑起来,似乎是想起了幼时记忆里的美味,心情都跟着明朗。

    她掂量着手里的东西,问封令铎道:“我给你做一碗面疙瘩汤怎么样?”

    “啊?……”封令铎有点郁闷,问她,“不加点肉和蔬菜吗?”

    “嘁!”姚月娥乜他一眼,“这么晚了还想吃大餐?等我做完天都亮了,我在汤里给你加个鸡蛋吧。”

    封令铎“哦”了一声,很是嫌弃的样子。

    姚月娥真要给他这挑食的毛病气笑,语气不善地警告,“别不知好歹!我小时候,这鸡蛋都只有过生辰才能吃。”

    封令铎闻言挑眉,疑信参半地问:“那不是一年才吃一个鸡蛋?”

    “嗯,对啊。”姚月娥点头,揉着手里的面团答得坦然,“那也还不是每一年都有,要是遇到灾年,能吃饱肚子都不错了。”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兀自继续道:“我小时候几乎什么都吃过。你见过蚂蚱和蝉吧?就是田地里会飞的那种小虫子,拿油酥一酥特别好吃。不过我们一般是烤着吃,因为油太贵了。还有树皮,你知道吗?榆树皮是最好吃的,其次是柳树皮,不过它有点苦,槐树皮最老,牙不好的都嚼不动。还有观音土,虽然能填肚子,但再饿都别吃太多,因为它会积在肚子里排不出去,会死人唔……”

    后背倏地触到一片火热的胸膛,男人的双臂紧紧拥住她,姚月娥却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

    “怎么了?”姚月娥缓下搓揉面团的动作,回头却只看到烛火下,他侧颊柔和的弧度。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上着热气,大团白色的雾气冲上来,映着厨房里昏暗的烛火,交织着最暖的人间烟火。

    好半晌,封令铎都只是这么抱着她,一言不发。

    他知道在来封府之前,姚月娥过得很难。可这样的“难”直到方才那一刻,才实实在在地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具体的样子。

    他不敢想象当初那个小小的姚月娥,是如何靠着她所说的那些“食物”活下来的。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是胡编乱造都难以想象的经历。

    她却能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胸口忽然就被塞进了一团裹得死死的棉花,从喉头到胃腹,都被顶得一阵生疼,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却依然把自己养成了现在的样子——明媚、坚定、善良,像酢浆草一样具有疯长的生命力。

    封令铎忽然就明白了回廊下的第一眼,他是被她身上什么样的气质吸引了。

    那种看似野蛮的破坏力,实则只是她对生活的热忱。

    封令铎毫不怀疑,只要留着一口气在,姚月娥永远会是那个最想要活下去的人。

    “对不起。”

    不知道是哪个念头让他酸了眼鼻,封令铎吞咽着,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喑哑。

    姚月娥却像是被他着莫名的一句给逗乐了,她轻轻笑了一声,问:“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封令铎喉头哽塞,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觉得愧疚,大约是惋惜没有早点了解她的过去,惋惜自己虽然熟读诗书兵法,却依旧不懂苍生疾苦,惋惜自己没能早点遇到她……

    姚月娥却像是懂了他的心思,反过来安慰他,“不必觉得愧疚,很多事情是你决定不了的。出生富贵不是你的错,出生贫苦也不是我的错。你只能看到周围的世界,就像我来封府之前,我从不觉得自己过得苦,因为那时候,身边的人都一

    样。”

    她忽然笑起来,“小时候就常听我爹说,人这一辈子就像是窑炉里的一只盏,人烧一半,天烧一半,人的那一半要尽力,天的那一半别抱怨,大不了再烧一遍。”

    “嗯,飘茵堕溷。”封令铎道。

    “飘啥多?”姚月娥眨巴着眼睛,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

    愁绪被她这莫名的一句打破,封令铎低头笑起来,“你做的吃食呢?可别烧糊了?”

    “啊?啊啊啊啊!——”姚月娥跳起来,这才手忙脚乱地将锅里的东西都盛了出来。

    月上中天,打更的梆子敲过,已经是三更的时候。

    两人偷完晚食出来往后院去,穿过几道月洞门,等行到寝屋外的廊檐下,姚月娥终于回过了神。

    她转头看着那个一路上很是自觉跟着她的男人,疑惑到,“你怎么还不走?”

    许是问题太直白,封令铎愣在了当场。

    他有些费解地回视着姚月娥,问:“我该走吗?”

    姚月娥点点头,颇有点理直气壮的样子。

    夜风呼呼地刮着,将方才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一点温情吹得不见了踪影,封令铎又被这人的一句话给问得心塞,敢情他在这人眼里,就是个半夜来蹭吃食的流浪猫狗对吧?

    封令铎登时就给气笑了。

    也好,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免得来来回回试探拉扯,时不时就要被这人堵得不上不下。

    思及此,封令铎上前两步,直将姚月娥逼到背贴门扇,才冷冷沉沉地开了口。

    “姚月娥,”他神色凛冽,语气里都是呼呼的冷风,“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第42章 外室堂堂封相沦落到如此田地

    姚月娥怔忡,短暂的疑惑很快被心虚取代。

    她神色游移,躲闪着避开封令铎咄咄逼人的视线,最后只嗫嚅着应了句车轱辘话,“什么什么意思?”

    “少跟我装傻,”封令铎懒得跟她含糊,直接揭穿她的糊弄,“你不知道我对你什么意思?”

    单刀直入的问题,将姚月娥逼入死角,这下本就空无一人的宅子里,更是静得吓人。

    男人的胸膛宽阔、气势迫人,他的双臂将她一左一右困于其中,无处可躲的姚月娥耷拉着脑袋,终于屈服的样子。

    “有鬼!”

    素手一晃,姚月娥惊恐地指向男人身后,言讫猫腰一闪,转身就溜进了身后的寝屋。

    侥幸脱身的姚月娥心下惊悸,慌乱地摸索着门锁。

    可屋子里黑洞洞的,烛火早已燃尽,姚月娥视物不清,脚下步子踉跄,关门的动作就稍微滞涩了一息。

    “唔……”

    小腹上倏然贴来一只大掌。

    身后的人动作娴熟,将她往后拽得一个踉跄,很快,她另一只试图挣扎的手,便也落进了那人的手里。

    “哐啷啷——”

    两具身体重重地砸在门扇上,发出成片闷雷似的惊响。

    落锁、俯身,一气呵成。

    那些姚月娥没来得及出口的声音被薄唇堵住,淤积在喉咙和鼻腔,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哼鸣。

    他吻过她太多太多次,可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的急不可耐。

    男人的呼吸沉而急切,灼灼地缠绕着她的,唇齿张合时有水声和低喘,克制又放纵。

    姚月娥感到手掌的火热轻抚着她汗涔涔的背脊,不容商榷地将她压上去,胸口像是撞进无数只小兔,她感觉头脑发晕,很快就被吻得喘不上气。

    最后,她又咬了他。

    以前若是封令铎要得太狠太重,姚月娥便会在受不住的时候,报复性地咬他——肩膀、侧颈、喉结……

    而彼时的封令铎不会在意,他只会更坏地将人背过去,将她摆成个不能轻易咬人的姿势。

    可不知从何时起,封令铎发现自己变了。

    他变得在意她的感受胜于自己,也明白男女之间,强迫不是情趣。

    你情我愿才是。

    廊上的风灯光晕昏黄,晃晃荡荡地从海棠纹的隔山门外透进来,旖旎的气氛无端就消散了几分。

    封令铎松开了桎梏着她腰身的力道,贴着她的耳鬓,烦躁却又无奈地控诉,“你说不回封府,我应了;你说不想当妾,我也应了。可你不能只欺负老实人,不清不楚地就这么让我干等着吧?姚月娥,你的良心呢?”

    姚月娥头还晕着,却着实被封令铎这句自封的“老实人”惊得不浅。

    她想说,老实人可不会像他这样,半夜死皮赖脸地不回家,还话不投机就把人往门板上压……

    这人惯会装可怜使绊子,故而如今的脱身之法,便是视而不见,将问题都抛回去。

    于是姚月娥稳了稳呼吸,明知故问到,“那你要怎么办?莫非你还能娶我不成?”

    话落,她察觉那只掐在腰间的手,果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乎是某种知难而退的信号。

    计谋得逞,姚月娥心中漫起一丝得意,可同时,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落也随之而生。

    她不想深究这是因为什么。

    暧昧的气氛因着这不合时宜的一句跌至冰点,姚月娥垂眸盯着封令铎的衣襟,听着他沉而稳的呼吸。

    夜里起了风,将避雨的竹帘吹得沙沙直响,廊下风灯转了个圈,将他胸前的海棠纹影映得变化莫测。

    她忽然就觉得这样的僵持很没意思,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脱身。

    然而动作刚起,就被他再次扣住了腰,男人的另一只手轻落在她侧颈,扶住她一直低颔的下颌,迫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姚月娥也是现下才发现封令铎瞳眸里晶亮的光,他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喜,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姚月娥暗觉不对,下一刻,果真听到他难以置信地追问:“当真?”

    “……”姚月娥无语,想说她还真没当真。

    可看着眼前男人这副傻样,她似乎又有那么点不忍心,于是只能转移重点道:“可是你娘唔……”

    没说完的话被某人不耐烦地掐断了。

    封令铎单手握着她的下巴,将她一张红唇都捏得变了形。他一手撑在她的耳侧,微微俯下身来,漆黑深寒的凤眸像猎手锁定猎物,紧紧攫住姚月娥的视线。

    “在你心里……我是个害怕亲娘的窝囊废么?”封令铎说得慢条斯理,一对剑眉却深深地蹙着,逼人威压迎面而来。

    “我既要娶你,当然是会提前清理掉一切阻碍,你是觉得我不敢,还是做不到?”他越说,眉头蹙得越紧,更是挤成了一个“川”字。

    “……”姚月娥被他这下一刻就要发疯咬人的模样威慑,十分配合且真诚地摇了摇头。

    就凭着这人之前差点把自己淹死在建河的狠劲,姚月娥相信,他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别别别……”她赶紧认了怂,真怕封令铎一个发疯冲动,就将她给娶了。

    虽说在大昭,妻的地位比妾高,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困于后宅管管家财的角色。她若是嫁了封令铎,只怕是再也不能如现在一样,烧窑学艺、自由自在了。

    “那你什么意思?”封令铎放开她,显然已经没了太多的耐心。

    “我的意思是……”姚月娥踟蹰着,最终还是抱着试探的态度道:“要不……我们偷偷的?”

    此话一出,周遭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廊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将六月的天都刮出了一副寒风凛冽的味道。

    姚月娥看着眼前那个脸色骤沉的男人,有点后悔自己方才的措辞。毕竟“偷偷的”听起来,怎么都有点鬼鬼祟祟,不太正经的意思,不知道换成“悄悄的”会不会好一点?

    “姚月娥!!!”

    撼天动地的咆哮,将整条巷子的狗都给吼得吠了起来。

    姚月娥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捂封令铎的嘴,却被他怒不可遏地扼住了腕子,将人再次狠狠地抵在了门板上。

    “你这是让我与你无媒苟合?!”

    “啧!”姚月娥嗔他,纠正道:“我就说你们这些人书读多了犯傻气,怎么能叫无媒苟合呢?这

    么难听!”

    她竭力安抚着对方濒临爆发的情绪,好言道:“我们是两情相悦,此心天地可鉴!天知地知的事,怎么能叫苟合?对吧!”

    “可我们着不清不楚的,到底什么个说法?”

    见封令铎总算是松了口,姚月娥又有了点信心,继续天马行空地胡诌,“那个……嗯……你们男子不是流行那种外面有个相好的,亲戚朋友都不知道,像个宝贝似的给藏起来,然后……”

    “你让我给你当外室???”

    又是几声渺远的犬吠。

    姚月娥真怕自己住到这青花巷的第一天,就被告个深夜扰民,她赶紧扑上去,双手捂住了封令铎的怒吼。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姚月娥也被这人磨得没了耐心,干脆破罐子破摔,双手一摊,“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啊?不行就算了,反正我东西都还没送过来,明早我就从这里搬出去,以后咱俩谁也别见谁,这样总行了吧?!”

    “起开!”她越说越气,最后干脆踹了封令铎两脚,兀自往春凳上收拾东西去了。

    封令铎跟着她转了个圈儿,也真是给姚月娥这一顿气懵了。

    要他堂堂封相做外室?当真是旷古绝伦、惊世骇俗!

    这女人离开封府两年,倒是愈发的异想天开了,简直荒谬!

    封令铎憋着口郁气,转身踹开了身后隔扇门。

    “咳咳……”

    几声局促的清咳从远处的月洞门外传来

    封令铎蹙眉,往外头一瞥,却见是叶夷简身边的侍卫,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

    见封令铎终于看到了他,侍卫赶紧抱拳一揖,凛声报到,“叶少卿有急事要找大人商议,还望大人赶紧同卑职走一趟。”

    忽至的插曲,倒也算是个台阶。

    封令铎愤懑地瞪了眼身后的姚月娥,一副要跟她没完的模样,转身跟着侍卫走了。

    马车上,封令铎见到了叶夷简。

    他破天荒地收起了打趣封令铎的心思,见到他,只神色愁郁地道:“黄慈死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兜头泼下的一桶冷水。

    封令铎只觉额角跟着跳了跳,不待他问,叶夷简便又兀自道:“突然死的,没有任何征兆,大理寺的仵作已经验过了,说是突发心疾。死者身上无中毒、无外伤,看守的说就是人突然脸色苍白,眼见着就不行了。”

    “看守的查过了吗?”封令铎问。

    “查过了。”叶夷简道:“黄慈多重要我不知道?本就都安排的自己人,且每日轮班都是抽签决定的,凶手就算想动手,也根本不可能提前得知今日轮到谁上职。而且黄家的人说,黄慈平日就有心绞痛的毛病,一直用着药的。”

    “那他死的还真是时候,”封令铎冷笑,话锋一转问叶夷简道:“那账本上的钱庄查得如何了?”

    “哎……”叶夷简叹气,“你说黄慈死了,我为什么这么痛心疾首?还不是因为那账本上都是不记名票据,查不到收款人不说,就连那些钱庄……”

    叶夷简摇头,无奈道:“账本上那些能查到的钱庄,早在我们还没回上京的时候,就已经清算公示关掉了。”

    “关掉了?”封令铎蹙眉,难以置信,“这么快?!”

    叶夷简憋嘴,将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封令铎笑着,却不动声色地将手上扳指捻得死死的,声音沉冷地道:“他们还真是手眼通天了。”

    叶夷简有点丧气,“路都给堵死了,现在怎么办?”

    封令铎沉默着,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问到,“京中有谁是对钱庄或古玩特别熟悉的吗?为避人耳目,最好不要是官宦权贵。”

    叶夷简忖了片刻,还真给他想到一个。

    他双手合十猛地一拍,喜到,“诶,你别说还真有!”

    “谁?”封令铎问。

    叶夷简“啧”了一声,“这人你也认识,就是上京薛氏的少东家,薛清啊!薛家那么大的产业,别说是上京了,就是整个大昭,我估摸着都没有不熟的钱庄。”

    “……”才在姚月娥那儿受了一肚子气的封令铎无语,目光游移地找理由,“可你如何知道,薛家就不会跟幕后之人有什么牵扯往来了?”

    “这……还真不知道。”叶夷简犯了难,支吾着道:“要不你先去探探他的底?”

    封令铎蹙眉乜他,问:“怎么就不能是你去探他的底?”

    “啧!”叶夷简不满,“我去?那我也得有理由去啊?我平日里跟他薛清无冤无仇的,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那我……”

    “你不一样啊!”叶夷简抢白,“他对姚师傅不是有点那种意思吗?你就以嗯……前夫的身份去会会他,这也说得过去吧?”

    “哦?”眼前的人挑眉,怒极反笑地看向叶夷简,“这么说,等令菀相看的时候,你也该跟着去参谋参谋?毕竟你也是她没能瞧上的倒霉竹马?”

    封令铎冷哼一声,撩袍下车,气冲冲地走了。

    车里的叶夷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火冒三丈地指着那个浸入夜色的身影吼道:“你说谁是没被瞧上的倒霉竹马?!还有相看什么相看?她敢去相看,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封溪狗你给我回来!话说清楚!”

    第43章 二合一和媳妇冷战到底!

    几日后,待姚月娥规整好上京的一切,便拿着薛清给的荐书,逐一去拜访了名帖上的瓷器匠人。

    马车停在汴湖旁的一间深宅外,季夏的时节,树荫蔽日,芙蕖映天,小院雅致清幽,一见便知主人是个风雅之士。

    姚月娥向门房递了荐信和拜帖,有些紧张地道了句,“劳烦。”

    那门房先是一愣,看看手里的荐信,又看看姚月娥和齐猛,有些踟蹰地确认了一遍,“请问哪位是姚师傅?”

    “是我。”姚月娥笑着点头,却见那门房的眼里不知为何浮起一丝错愕。

    然而他没说什么,只拿着拜帖去了,半晌,待门房从院内回来,脸上的错愕变成了难以遮掩的赧然。

    他将拜帖和荐信都退还给姚月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家先生今日不便见客,那个……姑娘不如改日再来?”

    言讫也不多解释,兀自便要关门。

    “啊、啊?稍等!”姚月娥反应过来,抢先扶住了门扇,追问那门房到,“可否告知一下,先生是因何缘由不能见我?若是要改日的话,又是改到哪日才好呢?”

    那门房一听犯了难,支吾着道:“这……主人的事,小的我也不敢多问,姑娘不如等几日再来碰碰运气吧?”

    说完,那门房果断地合上了宅门。

    姚月娥不明所以,总觉得这件事透着股古怪,可偏生她又说不出来。于是她转身看了看同样一脸不解的齐猛,招招手对他道:“走吧,去下一家。”

    可是接下来的拜访,不出所料都不顺利。

    主人家不是以有约不便为由推脱,就是门房直接告知,主人带弟子出门采风,不知何时才归。整整一个上午下来,两人走访了五六位瓷盏名家,却连一个人的面都没见着。

    “师傅……”齐猛有些丧气,看着最后一张荐信问:“这个叫张廷怀的,我们还去拜访吗?”

    姚月娥蹙眉不语,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回了句,“去!不过……”

    她思忖着道:“这一次,换你去递荐信和拜帖。”

    马车驶过蜿蜒的小路,不多时,便来到了张先生位于上京城郊的宅子。

    按照约定,这一次是由齐猛向门房递去了荐信和拜帖。那门房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便进去传话了。

    须臾,姚月娥便见他笑着小跑而来,伸手延请两人入内。

    姚月娥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脚步刚起,却被那门房伸手给拦住了。

    “姑娘止步,”他语气温和地道:“这荐信是薛老板写给姚师傅一人的,故而我们先生,也只接待姚师傅一人,还望姑娘……”

    “可是,”姚月娥望着那门房道:“我才是这荐信上的姚师傅。”

    “啊?!”

    话一出,那门房大张着嘴,登时就愣在了当场。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是窘迫于方才的这场乌龙,一时竟连缓和气氛的话都想不出来。

    姚月娥却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裙角,问:“敢问,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那门房为难,可到底碍于颜面,还是将两人都领

    进了门。

    张先生的宅子不大,穿过一道垂花门,就到了他平日里休憩见客的内院。而今将至午时,院中有学徒几人,想是一早忙完,要去膳堂用饭的。

    门房让姚月娥和齐猛在门外稍等,自己进去通报。

    然而这一次的通报,门房却去了好久,直到那几个学徒用完午膳返回,门房才讪讪地从里面出来,对着姚月娥和齐猛欠身道:“先生说不便见姚师傅,还请姚师傅回吧。”

    “你们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齐猛俯身逼视着那门房道:“说不见就不见,这是看不起谁呢?!”

    “并非是看不起两位,”门房被吓得后退两步,态度还算和善地解释到,“只是男女有别,我们先生从来不收女徒,为的就是避免这朝夕相处的情况,就算先生洁身自好,可到底人言可畏不是?我们先生一生醉心烧瓷,从来就颇有清誉,这么做一是为了先生的名声,二来,也是为了姑娘好不是?”

    门房话语恳切,姚月娥也不想为难。她拽住齐猛,好声问门房道:“那就寻个人多的地方,小女与先生一清二白、行端影正,又何惧人言?”

    “这、这……”门房依旧是为难,道:“咱们烧瓷的这一行,从前朝到如今,可从未出过什么女师傅,就算是姑娘与先生清白,先生门下还有几十号的男徒,说出去,终归是不好听。还请姑娘念及先生和自身清誉,不要为难小的了。”

    见门房言辞恳切,姚月娥一时也有些心软,但她犹豫了一息,还是试着劝说那门房道:“那能不能再帮小女带句话进去?”

    她示意齐猛将阿爹的那本手札拿出来,呈给门房道:“张先生所烧钧瓷和小女家传所烧建盏一样,都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窑变瓷,其中窑变和釉色的诀窍,小女有很多地方想同张先生讨教,还请先生看在同为瓷器传承人的份上,帮一帮小女。”

    “这……”那门房犹豫着,但看着手里那本页脚微卷,边线起毛的手札,心里到底还是不忍了一瞬。

    “行吧,”他叹气,对姚月娥道:“那小的就再进去同先生说一次,这一次若还是不成,姑娘就不要再为难先生了。”

    “嗯,好的!那就多谢老先生了。”姚月娥感激地点了点头。

    “等等。”

    身后忽然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

    姚月娥转身,只见一个短衣襻膊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几人身后。

    他的眼神扫过姚月娥和齐猛,落到了门房手里的那本手札上。他面色不悦地上前,看也没看便将门房手里的手札,直接扔回了齐猛怀里。

    “师傅都说了不见,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你!……”

    齐猛暴怒,姚月娥拉住了他,好声与那学徒解释,“我们是建州府嘉禾县人,路途遥远,来上京一趟不容易,也是诚心拜见张先生……”

    “怎么?”学徒打断姚月娥的话,“你们诚心拜见,我师傅就必须得见吗?那你们再诚心求一求,我师傅是不是该把秘方都给你了?!”

    那人的话着实不好听,可姚月娥依然耐着脾气道:“我们也是经薛清薛老板引荐,才抱着同行切磋的心思来的。”

    “嘁!”那人哂笑一声,“薛清不过一个铜臭商人,他懂什么瓷器风雅。师傅将作品交与薛家,是看得起他,现在怎么?反倒要用薛家来压我们了不成?”

    若说前来拜访,是因着同为匠人的欣赏敬佩,直至如今,张廷怀的这个徒弟,可谓是败光了他在姚月娥心中的所有好感。

    姚月娥不欲再与此人多言,拽过齐猛与那门房拜别,转身之时,却听那学徒还在喃喃自语地嘲笑,“也不知道是哪家想来白嫖的,冒充瓷艺匠人居然找个女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女人还能烧瓷制盏的,这不是明摆着要坏我们师傅名声的把戏吗?”

    “你再给老子说一句?!”

    不待姚月娥出声,齐猛先忍不住了。

    他甩开姚月娥,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将那学徒像拽只鸡仔似的拽了过来,怒道:“我家师傅是薛老板亲选的贡户!你们如此轻慢访客,便是你家师傅所授的待客之礼?!”

    齐猛情绪激动,这一吼,便把满院的学徒家仆都喊了过来。

    在别人的地方,姚月娥不想把事情闹大,上去拉住齐猛,让他不要多话。

    谁知齐猛方一放开那人,他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揉着胸口怒道:“小小一个贡户就了不得了?你们自己去州桥附近的巷子看看,那里但凡是开了铺子的,全都是贡户!你一个连名号都叫不出来的新人而已,也敢到处叫嚣?上京城哪一个藏家收藏过你的大作?也忒会借着薛家狐假虎威了!”

    “就是!就是!”

    一席话说得在场学徒纷纷附和。

    眼见事态要变得更乱,姚月娥趁着齐猛还没失控前,拉着他赶紧走了。

    及至出了门外,齐猛才挣开姚月娥死拽着他的手,愤懑道:“他们欺人太甚!简直是狗眼看人低!师傅你就这么算了?”

    说着话,齐猛又往马车上冲,一副要去找谁算账的模样。

    “回来!”姚月娥喝住他,问:“怎么?要去找薛老板告状啊?”

    见齐猛垂头丧气地不说话,姚月娥又道:“你还没看出来吗?里面那帮人自诩是清流匠人,看不起趋炎附势之人,也看不起追名逐利之辈,你去找薛老板有什么用?你就是去找皇上都没用。”

    齐猛悻悻地呲了一声,不服气道:“就他们还自诩清流,我看全上京最势利的就是他们!”

    姚月娥沉默着,齐猛说的那些,她又何尝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她一个初出茅庐的瓷艺匠人,没有代表作,也没有什么资历。凭借着薛清的引荐,便能同那些名家平起平坐地切磋技艺,也难怪那些学徒知道了,反应会那么大。

    更何况,她还是这一行里,为数不多的女匠人。

    自古以来,从无到有就是最难。

    因为这不仅代表着你要比别人好,还代表着你要比别的所有人都好,好很多,你才能得到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待遇。

    呵!

    姚月娥气笑,不就是看不起她吗?

    行,那她还就偏要争这一口气。

    “师傅,”齐猛恹恹地靠过来,问姚月娥到,“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回去吗?”

    “回去?”姚月娥乜他,问:“没听他们方才说州桥附近的巷子里,都是贡户开的铺子吗?我想去瞧瞧,还有他说的那什么藏家?”

    要获得藏家青睐,自己闭门烧瓷可不行,这条门路,她也得去摸一摸。

    *

    文德门。

    垂拱殿内议政结束,叶夷简照例约了封令铎往御街吃酒。

    马车碌碌地走过人潮拥挤的街道,叶夷简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却见封令铎眉心微蹙,仰头靠在壁板上,一副心力交瘁、生人勿近的模样。

    也难怪,闽南路的贪污案和建州两县的洪水还没整明白,淮河流域又现旱灾,而永丰帝心心念念要北伐,结果户部将国库的银子一盘,别说是北伐,就连再来一场天灾,朝廷都不一定挺得过……

    而朝中以严含章为首的改革党,此时又鼓吹要朝廷推行新政,充盈国库,以备北伐,故而每次议事的时候,垂拱殿里都吵成一片,闹得叶夷简现在都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他有意活跃气氛,清了清嗓,靠过去对封令铎道:“大理寺最近接了个离奇的案子,还没来得及上报,不如你帮我想想该怎么个说法?”

    身旁的人“嗯”了一声,闭着眼纹丝未动。

    叶夷简道:“就武安侯家的那个嫡小姐你知道么?前几年还说要跟吏部侍郎家的公子说媒来的,结果前几日被发现,在府上自尽。”

    “自尽?”封令铎蹙眉,问:“自尽你们大理寺也管?”

    “那怎么可能!”叶夷简乜他一眼,继续道:“不过人是

    救下来了,于是就问为什么要做傻事啊?结果你猜怎么着?”

    叶夷简痛心疾首,“那嫡小姐,竟然有孕了!而且对方、对方就是个无功名在身,常年混迹青楼勾栏,为歌姬妓子们填词的穷词人!而且那小姐是因着听闻他要娶妻,才想不开自尽的。你说说……”

    他叹气,恨铁不成钢地道:“好好一个出身名门的贵女,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人当了外室,白白蹉跎几年,还珠胎暗结。哎……也不知这脑子是怎么了,被驴踢了不成?现在武安侯府告到衙门,要治那登徒子的罪,啧啧!”

    叶夷简义愤填膺地说完,却发现身旁之人更加沉默了。

    他有些忐忑地迎上封令铎那双泛着寒光的凤眸,咽了咽唾沫,摸着自己的脸颤着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封令铎黑着脸不搭理他,兀自叫停马车,行了下去。

    如今正是傍晚日入的时刻,街道上人潮汹涌,路人和小贩行色匆匆。

    封令铎闷头走在前头,回想着叶夷简方才的那番话,心中郁气愈发沉重——给人当外室、白白蹉跎几年、青春错付、最后还落得个凄惨自尽的下场、脑子被驴给踢了……

    心口一把火烧起来,他默默攥紧了拳头。

    忍了这么些时日不去见姚月娥,就是为着这一口气。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绝对不可以退让!

    下定决心,封令铎握拳在州桥的石墩上,狠狠地锤了一把。

    “诶!好巧啊!怎么你们也在啊?”

    身后响起叶夷简的声音。

    封令铎整理好思绪,一转身,就听见他兴冲冲地道:“刚好我们也还没用晚膳,要不一起吧?”

    “姚师傅。”

    姚月娥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叶夷简。

    她望了望天色,发现薄暮冥冥、华灯初上,如今已是饭点。

    今日忙了一整天,方才不觉得,现下松懈了,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唱空城计,而一旁的齐猛也是面如菜色,一副免力强撑的模样。

    姚月娥不是个忸怩的性子,当下便答应了叶夷简的邀约,只是随他没走几步,视野里便撞进另一道身影。

    姚月娥怔了怔,倒是想起上次这人踹了她家的门以后,两人似乎是有好几日都没再见了。

    其实也不怪姚月娥心大,那次封令铎走后,她是想搬出去住的。

    结果在上京城问了一圈,姚月娥才知道,这里的宅子都兴的是押三付一。

    这么一来,她能租得起的房子,就太破了;不破的房子呢,她又租不起。等她把房租一交,等于是在这上京城里,别的啥都干不了了。

    况且这一趟上京之行,姚月娥本来就为的是学东西,若是因着跟人怄气模糊了此行目的,那才叫买椟还珠、本末倒置。大不了等以后赚了钱,再将房租给补上就是。

    于是这么想开了,姚月娥也就不纠结无关的事了。她将精力都放在正事上,自然就忘了自己和封令铎的龃龉,如今乍然相逢,她才想起之前,两人似乎是不欢而散的。

    封令铎也在此时望了过来,四目相对,气氛霎时便有些微妙。

    叶夷简浑然不觉,行出两步才发现姚月娥没跟来,回头又问:“怎么了姚师傅?还有事?”

    “啊?”姚月娥有些尴尬。

    可她已经答应了叶夷简,若是因着封令铎就反悔,反让人觉得她有多在意似的。

    思及此,姚月娥绽开一抹微笑,对叶夷简道了句“没事”,便领着齐猛提裙跟上了。

    几人去了上京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樊楼。

    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其间明暗相通,灯烛晃耀,宏伟璀璨,宛如天上宫阙。

    姚月娥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不知怎的当下便有些腿软,上台阶的时候一个不察,倏地踩空一级。

    “唔……”

    没出口的惊呼,被后腰上那只有力的大掌给截住了。

    他很是自然地在她腰上扶了一把,火热的温度透过夏日里薄薄的衣衫,让姚月娥整个脊背都麻了。

    看着前面齐猛和叶夷简的背影,不知怎的,姚月娥竟然生出点类似“偷情”的心虚感,抢在那两人回头寻她之前,自觉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封令铎甩在了身后。

    雅间很快布置出来,几人落坐开始点菜。

    姚月娥走了一天满头的汗,正要倒点水解渴,转过头来,便见面前已经被递来一杯紫苏饮。

    “咦?”一旁忙着点菜的叶夷简放下菜单,揶揄地瞥着封令铎道:“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怎的?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自束发起,可就是没再主动给我倒过茶水了。”

    封令铎冷冷威胁,“饮子都堵不上你的嘴?”

    叶夷简“嘿嘿”两声,瞟了姚月娥一眼,埋头继续看菜单。

    菜品很快点好,伙计确认过后离开,雅间里只剩下四人,大家沉默地埋头喝饮子,谁也不出声,气氛一时尴尬到凝滞。

    叶夷简扶额,心道怎么每次都这样,哪儿缺了他都跟要散伙似的,活跃气氛联络感情的重任,最后还是得交到他的手上。

    于是他清了清嗓,问姚月娥道:“姚师傅今日怎么去了州桥?是有什么想买的吗?”

    “也没有,”姚月娥放下手里的饮子,道:“我是去那儿附近看贡户铺子的,不看不知道……”她叹气,“看了才明白,原来上京有那么多贡户,跟建州府完全不一样。”

    这一点姚月娥倒是没有夸张。

    建州府内百余号商户,贡户人数统共不到十户。而上京这里,单单是一条街上,就有几十上百家铺子,打的招牌都是贡户。

    不仅吃穿用看什么都有,还有好些老铺子,号称是从前朝开始就是百年的御供老店。

    姚月娥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张廷怀的那帮徒弟会瞧不上她了,思及此,情绪倏然就悒郁起来。

    “上京就是这样,”叶夷简笑着安慰她,“权贵多,贡户自然就多。你没听有人说,那御街上一个招牌砸下去,死的人十个里面就有三个当官的、五个贡户、还有两个是皇亲。”

    姚月娥和齐猛笑起来,席间气氛终于轻松。

    姚月娥问叶夷简到,“那关于藏家和藏品的事,叶少卿可有了解?我下午去那些铺子里逛过来,所谓的藏品,倒是一个没看到。”

    叶夷简“啧”了一声,笑到,“都叫藏品了,那店里当然是不该有的了。”

    见姚月娥疑惑,叶夷简笑着指了指楼下,“要问这藏品,姚师傅你今日可是来对了地方,看到没?那才是藏品该去的地方。”

    随着叶夷简所指方向,姚月娥看见下方一块单独隔出来的区域,有人正在台上向台下客人展示手里的东西——珠宝玉器、书法字画,甚至是珍禽猛兽,应有尽有。

    “拍卖?”姚月娥问。

    “对!”叶夷简为自己再满上饮子,又道:“这樊楼月逢初一十五,就会举办一次拍卖,搜罗天下奇宝和名家新作,只有那些流拍了的东西,才会被出售给商户,拿去铺子上标价。”

    姚月娥听得双眼晶亮,兴趣盎然地追问:“那要如何才能被选中进入藏家拍卖呢?”

    叶夷简道:“我听说会有专人四处打探巡视,如果看见感兴趣的,就会提前约货。”

    “原来是这样……”姚月娥恍然,“怪不得刚才问一个老板,他让我在州桥附近租间铺子,卖不卖东西倒是其次,关键是要有个门面,让别人知道。”

    “嗯嗯,”叶夷简喝着饮子点头,问:“那姚师傅看好铺子了吗?”

    姚月娥撇撇嘴,“可我看州

    桥附近的街道巷子,铺子全都租出去了,我就算想租,也没有地方了啊……”

    她沮丧叹口气,倏尔想到什么,问叶夷简到,“州桥那边那个塘坊巷里有间空着的铺子,叶少卿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啊?”叶夷简疑惑,“哪间啊?”

    姚月娥道:“就是张廷怀钧瓷铺对面的那个,我看位置极好,整一条街上,只有那一个铺子是关着的。”

    对面捧着杯盏的人忽然抖了抖,叶夷简斜着眼去瞟封令铎,犹豫着“啊”了一声,“那个、那个铺子啊……”

    姚月娥喝着饮子,接话,“我听说是一个大官的祖传产业,之前好多人找过,对方不租也不卖。”

    “哦、哦哦……”叶夷简乖巧点头,不敢吱声。

    “嘁!”姚月娥冷呲,不满到,“我看他多半就是个大贪官!缺不着这点钱,所以才宁愿把铺子放着长草都不租售。我还听说那个大官叫什么轰参政,怎么会有人的姓氏这么奇怪啊?”

    “噗——”

    旁边的叶夷简忽然就喷了嘴里的饮子。

    姚月娥和齐猛齐齐一怔,赶忙递巾子的递巾子,叫伙计的叫伙计。

    等到收拾规整,叶夷简才一脸疑惑地觑着全程沉默的封令铎问:“姚师傅,跟你说这铺子来历的人,不会是闽南路的吧?”

    “诶?!”姚月娥惊奇,“你怎么知道?!他就看我们是一个地方的,才跟我多说了两句。”

    “行……”叶夷简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怎么知道?

    能把他那倒霉兄弟的姓从封发成轰的,大概除了闽南路,也没有别的地方了。

    可是看情况,姚月娥似乎还以为封令铎只是他手下的侍卫,完全不知道他如今真正的身份。

    叶夷简挤眉弄眼地询问封令铎,没曾想对方瞟一眼他乱飞的五官,送来一个“别多管闲事”的眼神。

    行吧。

    上官要同自己媳妇玩什么情趣,他自然是管不了。

    叶夷简对着姚月娥笑笑,摊掌指了指面前的美食道:“大家也都饿了,就开吃吧。”

    *

    酒足饭饱,心情旷然,几人从樊楼出来,已经是明月高悬的时候。

    席间,姚月娥浅尝了几口樊楼有名的寿眉,如今借着微熏的酒意,向叶夷简继续打听那个她看中的铺子。

    “叶少卿,”姚月娥偏偏倒倒地挨过去,问他,“你也是在朝廷里做事的,你认识这个叫轰参政的大官吗?”

    叶夷简被问得一愣,看着她越贴越近的胳膊,僵直着后背一个劲往旁边躲,却被姚月娥一个勾手就给捞了回去。

    “叶少卿,”她眨巴着一双泛着水光的桃花眼,可怜巴巴道:“看在你我在闽南路也算是共历磨难,同生共死的份儿上,你有没有什么门路,可以帮我引荐一下啊?比如,这个轰参政喜欢什么?你帮我打听打听,到时若是租到了铺子,我就请你再来这樊楼吃一顿!”

    “这……”叶夷简想推辞。

    “叫上令菀一起。”姚月娥补充。

    叶夷简忽然就有点心动。

    他想说可以,但往后瞄一眼全程不声不响、稳如老狗的封令铎,大致也将两人间的小九九猜了个十之八九。

    原来这几天,让封相愁眉不展的不仅仅是朝廷里的那些事,而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可当事人一直没有表态,叶夷简自然不好越俎代庖,只好先敷衍着应了句,“那我想想办法。”

    几人在州桥的桥头上道别。

    看着姚月娥的马车碌碌行远,叶夷简摇头“啧啧”两声,凑过去问封令铎到,“怎么样?这个博美人开怀的机会,我们这位轰参政要不要抓住?”

    “抓住?”封令铎高冷地瞥他一眼,不屑到,“我看是你想抓住机会,接近令菀才对。”

    “啧!”叶夷简不满,“话不能这么说,明明是一箭双雕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居心叵测了呢?”

    封令铎挑眉看他,眼神寒凉,“怎么?令菀在你眼里就是只雕?”

    “……”叶夷简无语,想说他这人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然而话没出口,封令铎鞋尖一转,掉头就往马车上去了。

    叶夷简早知道这人的倔脾气,笑笑没往心里去,正准备揭过此事,却见眼前车帘半掀。

    里面那个玄衣郎君神色悻悻,“关于引荐的事,你准备一下,我定好时间告知你。”

    熙熙攘攘的街头,叶夷简怔忡地看着马车远去,无奈地抽了抽嘴角。

    男人要面子,媳妇撂挑子。

    啧!这人怎么这么该啊?

    第44章 探情他不配有姓名

    引荐来得很快。

    三日后,姚月娥就从叶夷简那里接到了消息,说那个轰参政相约在樊楼一见。

    入夜的街道繁闹,上京城不设宵禁,酒徒食客通宵达旦,买醉寻欢。

    而樊楼所处的御街,向来是上京最热闹的地方,饶是现下已是二更的时候,这里依旧是灯火辉煌、歌乐喧阗,一派不死不休的模样。

    马车碌碌地停在了笙歌鼎沸的樊楼门口。

    鱼戏莲叶的团扇映着樊楼的灯火晃了晃,露出后面一双荡漾着水色的美眸。

    来樊楼之前,叶夷简便特地嘱咐了姚月娥要避人耳目、低调行事。故此次前来,姚月娥谁也没带,就连坐的马车都是出门前,才在街口租的。

    姚月娥付了车钱,跟着引路的伙计上了三楼的雅间。

    她来过樊楼的雅间,本以为会是同上次差不多的设计,但推门一看,才发现完全不是那样。

    此次约见的雅间位置更隐秘,内间由一架半透明的苏绣围屏隔开,四周都是垂地的纱帘,烛火昏暗,影影绰绰。

    姚月娥倏尔就有些紧张,踟蹰着不敢进去。

    “姚师傅?”

    里间响起熟悉的声音。

    姚月娥望过去,看见叶夷简行出来,笑着招呼她,“等久了吗?怎么不进去?”

    “没有,我也是才到。”姚月娥笑着回应,心头忐忑终于松懈了几分。

    绕过一道月洞门,她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参政大人。

    一袭沙茶色的苏绣围屏隔在两人之间,他背着光,只隐约将他透出个轮廓。姚月娥伸长脖子望了许久,愣是没看见对方一根头发丝儿。

    “咳咳……”叶夷简清了清嗓,对姚月娥到,“这位就是封、轰参政,姚师傅关于那个铺子的事,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可以说了。”

    “哦,好。”姚月娥点点头,把自己和手上的盏都讲了一遍,还拿出一对品相顶好的新盏送上去,给这位参政大人当了见面礼。

    等她兴致勃勃地讲完,房间里却好半晌地陷入了寂静。

    叶夷简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姚月娥看见屏风后的那个人动了动,似乎是写了什么东西,扬手递给了叶夷简。

    不多时,姚月娥便见着叶夷简捧着张字条,嘴角抽搐地回来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姚月娥,半晌才有些不情愿地对姚月娥道:“参政大人还想知道,姚师傅可有什么信得过的生意伙伴,或是担保人什么的?”

    见姚月娥不解,叶夷简解释到,“参政大人这么问是想了解姚师傅的财力,这租铺子关乎资金,万一跑路了,也是风险不是?”

    “哦哦……”姚月娥点着头,心里却是狐疑。

    这位参政大人本是连铺子都不打算租的,如今倒怎么担心起她跑路的问题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姚月娥忖了片刻,语气笃定地回到,“担保人有的,就是上京薛氏的少东家,薛清,薛老板,大人当是知道……”

    “咚!——”

    突然的一声杯底磕响,吓得姚月娥一怔。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那屏风后的影子,一手放于案几,而手中杯盏正因他用力的紧握,微微地颤动着……

    现场安静了几息,叶夷简忙笑着打圆场,问姚月娥到,“姚师傅和薛老板很熟吗?”

    “这

    个……“姚月娥认真忖了片刻,答:“嗯!是的,还挺熟的。之前在建州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次,挺照顾我的。”

    “……”叶夷简眼皮狂跳地扯出个苦笑。

    事到如今,他也总算是明白了,今日封溪狗为何要整这一出。

    敢情不是想租铺子,也不是想追媳妇,而是想从媳妇嘴里探一探“敌情”啊?

    思及此,叶夷简看了眼外面一脸真诚的姚月娥,忽然就有点替封溪狗心塞。

    不多时,叶夷简又拿着第二张字条回来了。

    他仍旧是笑着的,问姚月娥到,“做这一行,家里人都支持吗?”

    “啊?”姚月娥蹙眉,水泠泠的眼睛转一圈,摇着头道:“民女家里没有人,除了窑上的兄弟,就只有一个徒弟是一直跟着我的……”

    “咳咳!咳咳咳……”

    叶夷简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他好一会儿才掩着唇提醒到,“除了徒弟,姚师傅应该还有其他什么亲近的人吧?”

    姚月娥想说没有,可话没出口,却见叶夷简站在屏风外面,一个劲儿地对她挤眉弄眼,到了嘴边的话便改了口。

    “有……的?”姚月娥迟疑,看着叶夷简上蹿下跳地五官道:“嗯……在闽南路的时候,叶少卿也曾多次出手相帮。”

    “……”叶夷简无语,看着里面那位越来越黑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给了姚月娥一个“封”的口型。

    姚月娥看到了,满脸的恍然之后,不动声色地在方才那句话后面补充到,“还有封令菀,封将军。”

    “……”行吧。

    叶夷简放弃了。

    想说这两人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封溪狗能追着姚月娥从益州到建州,再从建州回上京,很难说不是因为,他吃的就是姚月娥这点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情趣”。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夜里忽然下起了雨,御街上行人匆匆。

    姚月娥在三楼的行廊口同叶夷简道别,不忘拜托他替自己感谢遣车送她回去的参政大人。

    叶夷简强颜欢笑地送走了她,转身推开了雅间的门。

    罗汉榻上的男子盘腿而坐,面无表情地阖目冥想着什么,一副超然世外的态度。

    叶夷简行过去,刚张嘴吸了口气,便听封令铎冷嗖嗖地道:“无论想说什么,都先给我咽下去。”

    张了一半的嘴闭上,叶夷简幸灾乐祸地安慰,“没事儿,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我觉着这话反过来也说得通,过不了美人关的,才叫英雄!”

    封令铎没说话,只懒懒地掀了眼皮,送了叶夷简一个圆润的白眼。

    叶夷简“嘿嘿”两声道:“不是给了姚师傅时间去筹钱呢嘛?放心吧,过不了几天,她铁定想起你来,不就来寻你了嘛?”

    给封令铎当了半天的翻译,叶夷简也有些倦懒。

    他兀自行到罗汉榻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封令铎到,“最近严含章提的那个什么永丰新政,你怎么看?据说搞了好多新名堂,要富国强兵,但我看着想法是好的,但实行起来却未必。”

    封令铎倒是很淡然,只道:“新法若能按预定计划实施,那结果必然是好的,可大昭目前的问题并不是政策,而是整个朝廷从上到下的官员班子。就拿闽南路的那个贪污案来说,六州四十七县上百名官员,无一清白。这样的一帮人,无论做什么,到最后都只会是事与愿违。”

    叶夷简叹气,“可朝廷经历前朝十数年的动荡,再加上几年战乱,如今是真穷。不搞搞新法找点银子,皇上那北伐的宏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封令铎闻言,脸色沉下来,问:“这件事我劝过无数次了,民生凋敝,需要休养生息。大昭三十年内,不宜再动兵戈……”

    “可北边的那块地,皇上的祖籍在那儿,祖坟在那儿,就连曾经杀他祖父的狗贼都在那儿,”叶夷简顿了顿,道:“要我说,若不是现在朝廷没钱,皇上估计恨不得立即御驾亲征。”

    封令铎蹙眉,“天子一跬步,皆是百姓。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一席话说得叶夷简心惊肉跳。

    他赶紧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才回了榻上对封令铎道:“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说。你还以为当今的皇上,是原来在益州时候,和我们一起下河摸鱼、诗酒唱和的皇上吗?”

    封令铎哂笑,心照不宣。

    或许从古至今就是这样,真心能存在于富商和乞丐、地主与佃农、妓子与恩客,但就是永远不会存在于君臣。

    封令铎常伴君侧,这一点,他自是比叶夷简更清楚。

    两人喝着茶,各自沉默,封令铎倏地想到什么,问叶夷简到,“上次说的那些古玩铺和钱庄,还是没有消息吗?”

    叶夷简摇头,“鱼入大海,谈何容易啊……”

    封令铎忖到,“方才你提到的这个新法,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其中一项就是要在京城成立市易务,对商业和市场进行管控吧?”

    “嗯,对。”叶夷简点头,有点不明所以。

    封令铎放下手中茶盏,颇有些怨念地乜了叶夷简一眼,道:“刚好,对于上京的商业市场,大约也没有比薛清更懂的人。实在没有门路的话,我便拿这市易务的事,去套套他的话。”

    *

    朝廷要推行新法的消息传得很快,而商人又向来是信息灵敏的,不过几日功夫,上京城的大小商户间,便都在讨论朝廷打算实施的市易法。

    早前薛家在永丰帝建立大昭之后,薛清因着从龙之功,被授予了一个正六品奉直大夫的寄禄官,故而新政的消息甫一放出,便有相熟的商户上门打听,如今更是连门槛都要被人给踏破了。

    薛家门风严谨,薛清又一向待人温和有礼,故几日来无论是谁递拜帖求见,他都会抽出时间一叙。尽管于新政之上,他能左右的实在有限,不过是给商户们一些安慰罢了。

    夏月如镜,檐复整妆。

    这日晚膳过后,薛清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的闲暇,方才坐下,便见薛府的管事来找,手里拿了份刚收的拜帖。

    “少东家,”管事的将拜帖呈上来,“是朝廷的人。”

    薛清扫一眼,当下有些怔忡。

    虽说他早知道朝廷会因新政的事派人来找他,可没曾想这一次,来的人竟然是封令铎。

    早在薛清回京之后,他便托京中熟人打听了这位的身份,且思及两人之前在闽南路的相处,着实也说不上融洽,薛清不知凭着区区一部市易法,堂堂封相怎么会纡尊登了他的门?

    可疑惑归疑惑,薛家再是受宠,他也断不敢将封令铎拒之门外。

    薛清整好衣衫,亲自往薛府的会客堂见客。

    灯火通明的客堂内,玄衣男子劲瘦挺拔。此时正微微弯俯着身子,仔仔细细地赏鉴着客堂一侧博古架上的瓷器。

    朝中封相手段凛冽、杀伐果决,饶是在闽南路与他交手的那几次,他留给薛清的印象,更多也是锋利。

    可如今陡见他这样的专注和认真,薛清倒猝然从中看出几分孩童般的虔诚,不知为何,心中对他的那点成见,到底是轻了几分。

    “封参政,”薛清行过去,恭敬地揖到,“见过封参政。”

    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封令铎的思绪。他将目光从博古架上的瓷器收束,回头便见一身空青色长袍的薛清。

    记忆中,这人就总爱穿一身或青或白的袍衫,衬得他本就温润的气质更加清冷出尘。

    而今一月不见,眼前之人更是被上京水土养出了几分矜贵,往眼前一站便如谪仙降世,也难怪姚月娥……

    封令铎一怔,赶紧将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清了出去,端出一副施施然的态度,受了薛清的礼。

    两人落坐,薛清命人奉上明前的紫笋。

    茶香氤氲,对坐共品,两人皆是沉默,待到一杯茶下肚也没人先开口,真是将这浅浅的一壶茶,都喝出了一股莫名的火药味。

    良久,薛清提了提嘴角,终是声音温淡地开了口,“封参政百忙之中亲临寒舍,薛某以为,不只是想同薛某饮茶的吧?”

    对面的人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眼帘半掀地直言道:“朝廷新政,欲意于京城成立市易务,故而想问问薛老板,可愿入市易务任职?”

    薛清闻言笑了,只道:“薛某一介商户而已,既无治国之略,也未参与科举,身上这正六品的官职还是蒙皇上厚爱才得的闲职,贸然入市易务怕是不和规矩,也不能服众。”

    “嗯,”封令铎点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说辞,也不在其上纠结,只问:“那念在你我私交,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薛老

    板,还请薛老板知无不言,不吝赐教。”

    堂而皇之的一席话,倒把薛清说得愣住了。

    要说两人的所谓“私交”,除了建河上共同落水的那一次,薛清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

    不过,既然一人之下的封相都开了口,薛清无论如何都不敢不给他这个面子。

    于是薛清笑着点了点头,道:“封参政请讲。”

    封令铎道:“市易务的建立一是为了多收少卖,平抑物价,二是为了能向市场借贷,扶持中小商户,故而朝廷想找一些能够合作的钱庄和可采购囤货的商户,不知薛老板可有什么推荐?”

    言讫也不等薛清思忖,便兀自拿出一份名单递了上去,道:“这里是户部之前便派人拟好的名单,烦请薛老板帮着过目一下,若有不合适的,圈出便可。”

    薛清应了一声,接过名单垂首浏览起来。

    须臾,他将名单交还给封令铎,指着上面几家钱庄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几家钱庄前些日子已经清算了。”

    “哦?”封令铎挑眉,“什么时候的事?”

    薛清忖了忖,道:“大约就是半月前,我刚回上京不久,不过因着薛家与那几个钱庄都无甚往来,故也没做多问。”

    “那薛老板可认识与这钱庄相关的人?”封令铎追问。

    薛清没做多想,随口道:“这家钱庄的那个账房我倒是认识,之前在薛家名下的铺子干过,姓钱,我们都叫他钱伯。”

    封令铎微讶,又问:“那这位钱伯是哪里人士,如今还能寻得否?”

    许是问得太多,薛清一愣,也终于在此时反应过来,他眉峰一挑,霎时便笑得有些耐人寻味。

    “怎么?”薛清低头饮茶,语气带笑地问封令铎,“封参政对钱庄很感兴趣?”

    封令铎不慌不忙地替自己解围,只道:“市易务要的备案,薛老板若不方便同我讲,将来也还是要同户部的人去说的。”

    薛清笑笑,本就没打算卖关子,便也如实道:“他是钱塘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此番之后,想是落叶归根,带着家人返乡了。”

    问完了该问的,封令铎也不想同薛清多呆。他全程无甚表情,起身拜别了薛清便要走,临行之时却听身后一声,“封参政留步。”

    是薛清唤住了他。

    封令铎略有疑惑地转身,见薛清行来,眉间一抹隐隐的愁色。

    “薛老板还有事?”封令铎问。

    薛清牵了牵嘴角,喃喃地道:“以下的话,但愿只是薛某多想了,若说得不对,还请封参政一笑置之。”

    他顿了顿,道:“关于朝廷新政,薛某一介商户,并无立场可以置喙。但就市易法来说,薛某认为实乃弊大于利。朝廷想要管控和帮扶市场的想法是好的,但问题在于,朝廷的法和市场的道比起来,到底谁才是更公正的手段?这一点,相信在经历闽南路贪墨一案之后,封参政自己心里也有数。与其相信莫测变幻的人,不如相信这世间万物自己的道,话尽于此,封相自是明白。”

    薛清说完对封令铎回以一礼,遣管事的送他出了府。

    夏夜晚上的月亮出来了,弯弯的一个勾,半遮半掩地躲在那丝丝缕缕的浮云后面,筛下银蓝色的光。

    走出薛府的时候,封令铎望了眼头顶的月亮,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曾怯怯地在他手心写下一个“月”字。

    她说那是她唯一会写的字,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月字,可以叫她“月娥”。

    而如今……

    心中的那股恼意蓦地灼热起来,化为实质,甚至顶着他的胃腹,让胸口都跟着隐隐生疼。

    封令铎驻足揉了揉眉心,问身边跟着的侍卫到,“距上一次跟叶少卿去樊楼,是有多少日了?”

    侍卫好生忖了片刻,笃定地回到,“已有五日了。”

    说完又见封令铎神色不对,试探地问了句,“大人可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安排?呵……

    封令铎只想冷笑。

    这几日,他因着担心姚月娥要寻他的时候不方便,故意在衙门呆到很晚才回封府,却没曾想这女人这么耐得住性子。

    明日就是他给出的最后宽限日,怎么这人还不来找他借银子?是铺子不想租了?还是找到别人借了?

    可是他分明警告过叶夷简不许帮她。

    封令菀就更别说了,自己的俸禄都不够用,哪来的钱借给姚月娥?

    如是思忖着,封令铎缓步走下了薛府侧门的台阶。

    许是想得过于投入,转身时一个不察,竟与一晚归的小郎君撞上了。

    封令铎人高精壮,这一撞到是没什么,而那迎面走着的小郎君却被撞得一个踉跄,惊叫一声扶了身旁的矮墙才不至跌倒。

    封令铎虽贵为一朝之相,但也不是个四处摆架子、鱼肉百姓的官,如今略一怔忡,却依旧俯身对那人揖到,“对不住。”

    说完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又朝着马车去了。

    只是想起方才那惊慌之下忽然的一声,才起的脚步顿住了,封令铎蹙眉转身,只见一张已经转过大半的小脸,耳朵莹白小巧,连带脖子上散落的几缕青丝都格外地熟悉……

    哽在胸口的一团灼意似乎找到了出口。

    封令铎压抑着声音里的怒意,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唤了句,“姚月娥。”

    面前的小郎君身形一滞,缓缓地、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来。

    四目相对,周遭寂静,只剩夏夜里穿巷而过的风透着一丝凉意。

    “你怎么……”她错愕地瞪着双桃花眼,满脸的无辜。

    封令铎没说话,眼神冷冷地落在她一手拎着的一只木匣子上。

    行!

    封令铎冷笑,这大包小包的,看样子是专程上薛府来送礼了。

    敢情他筹谋算计、辛苦设局,最后这人到了要借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薛清!

    “姚月娥,”封令铎简直郁闷至极,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她今日的男装打扮和当下所处的侧门,冷笑到,“这么晚了你穿成这样,鬼鬼祟祟地去别的男人府上,还走了侧门……”

    他走进两步,目光死死攫住姚月娥道:“你最好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想做什么?”

    第45章 风雨花带凝露,风雨不歇

    她想做什么?

    姚月娥看看手里的匣子,再看看眼前的薛府,她想做什么,难道不明显么?

    可封令铎却像是被她这坦荡的眼神烫到,不等姚月娥开口,便兀自拽过她的腕子,将人带着就往外走。

    姚月娥被拉得踉跄,脚下一滑险些跌倒。下一刻,一只大掌紧紧地掐住了她,脚下腾空,姚月娥就这么被封令铎打横抱了起来。

    “哐当——”

    手上拎着的匣子落了地。

    许是响声终于让姚月娥回神,慌乱间,她只顾得叫出一声,“我、我的东西!”

    封令铎头也不回,好在侍卫是个懂事的,短暂愣怔过后,赶紧拾起姚月娥落在地上的匣子,又小跑着替两人撩开了车帘。

    然而等到上了马车,封令铎却又恢复以往那种冰冷疏离的样子。

    他全程闭目掐按着眉心,吝于分给姚月娥任何一个眼神,从头到脚都写着“生人勿进”。

    姚月娥自然也没那个脸皮往上凑,及至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了,撩开车帘,姚月娥才发现,这人是将她送回了青花巷。

    以前在窑上,宅子和地都是她的,分给谁住都只看姚月娥愿不愿意。

    可现在不一样,这间宅子再大,那也是封令铎的,姚月娥想着自己都是借宿,再擅自让齐猛住进来,似乎不是太好。

    于是她心下一横,斥巨资在不远的地方,为齐猛先安置了间客房。

    当初随意的一个念头,没想到如今倒救了她的命。

    姚月娥不敢想若是以封溪狗的醋劲,刚从一个男人家门口将她给拽回来,又在自己家宅子里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同住,这只狗会疯成什么样……

    外院被封令铎安排给她的暗卫点上了灯,静谧安逸,在沉沉夜幕下,晃悠悠地落着昏黄的光晕。

    而姚月娥独居的内院却没有这样的风景,因着无人伺候,现下都还是空荡荡的一片,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要借着头顶月色才能看清前路。

    可封令铎仍是一语不发地拽着姚月娥进了里院。

    隔扇门轰然拍上,皎洁的月光都隔绝在外,周遭黑而寂静,只有轻微急促的呼吸响在头顶。

    她能听出封令铎似乎是生气了。

    可这样的周遭和对峙,让怒意都不觉染上几分暧昧,缱绻而胶着。他身上的气息压下来,放大,像无孔不入的水,要将她溺毙。

    姚月娥踟蹰着往后退了几步。

    几声碎响,后腰撞上屋里的条桌,下一息便是侧腰上火热的桎梏。

    姚月娥惊叫一声,转眼便被把着腰,提到了条桌上坐着——膝盖弯曲、双脚悬空,她终于不必仰头就能与他对视。

    “这么晚了,你找薛清到底是要做什么?”

    男人声音沉缓,不疾不徐,却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听得人背脊生寒。

    姚月娥莫名打了个寒颤,脑中快速翻找着搪塞的借口,然而才张了嘴,便听封令铎声音更冷。

    “姚月娥,”他警告,“别把我当傻子。”

    “……”行吧,姚月娥放弃了,反正骗不过,不如老实招了。

    她叹口气,坦白道:“我是去借钱的。”

    凛冽的压迫感总算是退了一些,她听见封令铎哂了一声,呼吸里似乎带了些笑意。

    于是姚月娥老老实实地将想租铺子的原委都交代了。

    眼前人沉默片刻,问她,“为什么不找我借?”

    “啊?”姚月娥愕然,“可以找你借么?”

    封令铎险些没给她这见外的语气气死。

    他强忍怒意,缓和了一阵,才继续问:“为什么不行?”

    姚月娥倒是没扭捏,直言道:“我不是还欠着你一百两没还么?”

    封令铎愣了几息,哦……她不说他还真的快给忘了。

    之前在闽南路重逢,两人要一刀两断的时候,他确实曾逼着姚月娥写过一张一百两的欠条……

    所以,这人怎么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又记得这么牢?

    封令铎无语,伸手在她的脑壳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道:“那个不用还了。”

    “哎哟!”姚月娥捂头,问:“为什么?”

    封令铎要被她气死,不耐烦道:“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那我还住着你的房子呢?”姚月娥咕哝。

    封令铎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不想欠他太多的意思。

    知道这人是个认死理的,可他也实在没想到姚月娥能跟自己这么生分,于是也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

    倘若要讲道理,那他两这一晚都别想扯完了。

    封令铎干脆剑走偏锋,破罐子破摔地问:“你不是让我给你当外室吗?那如今就算是我身为姚老板的外室,略出薄力为姚老板解个围?”

    “啊?!”姚月娥惊愕地瞪大了眼,从来只听过拿钱养外室,还没见过有人又当外室又拿钱的……

    于是姚月娥想了想,问得颇有些迂回,“那……你还有钱借我吗?”

    封令铎冷呲,“要多少?”

    姚月娥当真思忖了半晌,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

    许是双眼适应了黑暗,月色又足够皎洁,封令铎盯着眼前那根朦胧的手指挑眉,“一百两?你确定?”

    他分明记得自己当初同姚月娥说的是一月五十两,押三付一,那也该是二百两。

    姚月娥支吾着开了口,“我自己还有一些,凑起来是够的。”

    “那铺子上的伙计你不顾了?”封令铎问:“还有装潢、原料,窑炉总得新建一个吧?”

    一堆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姚月娥“哦”一声,试探到,“那还是月利四分吗?”

    “……”封令铎突然明白了姚月娥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借钱,敢情在她心里,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驵侩之徒。

    他笑着握拳轻抵眉心,有些无奈地道:“把以前跟你说的那些都忘了,借钱给你不收利息。”

    “啊?”姚月娥愕然,语气里满满的怀疑。

    “嗯,”封令铎回得面不改色,“外室的东西就是主家的,所以我的就是你的。”

    也不知是被封令铎给绕进去了,还是终于妥协了,姚月娥愣了片刻,终是点头道了句,“那就借二百两吧。”

    “好,明日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终于说完了钱的事,房间里安静下来。

    也是这时姚月娥才发现,从两人进了这间屋子直到现在,他们竟然就一直这么黑漆漆地面对着面。

    当下这种情况,若是有正事可谈还好,但倘若一旦安静,呼吸、气味、就连身上散发的暖意都变得清晰起来,缠缠绵绵地交汇在一处。

    姚月娥心头一跳,撑臂要跳下条桌去点灯,可身子才往前探了一下,身体两侧就倏地多出两条精壮的手臂。

    封令铎上前一步,俯身下来,一左一右地将姚月娥圈在了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之间。

    “钱的事情说完了,是不是该说一说我们之间的事了?”

    姚月娥只觉太阳穴跟着突了一下。

    封令铎似是早猜到了她的沉默,也不跟她磨蹭,单刀直入地问:“我们这样的关系,要维持多久?”

    问题过于直接,可以说完全超出了姚月娥考量的范围。

    才从人那里借走二百两银子,如今对方问她要个期限,她似乎……确实也不好明说,自己其实根本不想嫁人。

    于是犹豫着、支吾着,封令铎也大致猜到了答案。

    说来真是奇怪,虽说以前他也喜欢姚月娥,但当对方一心都扑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好像便从未想过要珍惜什么。

    就像他回头再看,才发觉自己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想从她嘴里讨得一句承诺。

    思及此,封令铎无声地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好在同最开始重逢的时候相比,姚月娥至少不排斥他的靠近了,这是个好兆头,不能太着急。

    可世间所有的事,想通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正如现下的封令铎,一边默默宽慰着自己,一边又被胸口的那团郁气堵得恼火。

    于是,从来精于算计的封参政决定拿点好处安慰一下自己,他一手钳住姚月娥的下巴,俯身照着那张唇埋头便吻了下去。

    姚月娥懵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支吾着不回答的结果,便是再也没有机会回答。

    许是方才在薛府门前吹了太久的风,两人的唇都是凉的,重重地压下来,一寸寸地碾压轻吮,很快便又热起来。

    他的气息温温热热地拂在她脸上,像夏夜的江畔,带着淡淡水汽的河风,说不出是凉还是暖,总之是湿的。

    思绪跑得太远,姚月娥很快就跟不上他的节奏。

    呼吸被夺走,她喘息着往后,可是她退一寸,他便近一寸,攻城略地,强硬得不容商榷。

    终于,姚月娥被他逼得无路可退,身后一空,她惊呼一声,险些摔下条桌,但很快,惊呼声也被他的唇堵住了。

    方才的失误下,姚月娥乱了阵脚,手脚一慌,便被人钻了空子。如今他站在她身前,扣着她的腕子和腰身,她的膝盖蹭上他腰间的玉带,一左一右。

    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的接触,这一次他们一样的清醒,没有中药,也没有微醺。

    身上的小衣什么时候落到了腰间,她也不知道,姚月娥无力地推攘着胸前的那颗脑袋,抬头看着半掩的窗棂。

    月亮半遮半掩地出来了  ,藏在那棉絮似的浮云后,羞答答的像个初经人事的姑娘。

    院里成片的茉莉开得正好,在月下香得混沌,香得人发晕。

    姚月娥觉得自己多半是被茉莉花香熏得恍了神,怎么定睛一看,自己的脚踝竟然架在了封令铎的肩上。

    夜里起了风,满院都是呜呜囔囔的风声,那含苞的茉莉被吹得张开了口,露出粉嫩嫩的芯子。

    随后便是夏日里忽至的暴雨。

    上京城似是从没起过这么大的风雨,横冲直撞地撒野,掰开遮掩着茉莉的嫩枝儿,又急又重地全涌了进去

    姚月娥惊叫一声,但很快,那声呜咽便被疾风骤雨所吞没。

    雨滴细细密密地拍打在花朵和叶面,院子里的茉莉东倒西歪地散了一地。

    唯有一只盛放的花朵格外荼蘼,蕊芯上挂着大团的凝露,娇艳欲滴。

    月明星稀,上京城的风雨平旦才歇。

    第46章 传闻“找个人跟着他。”

    上京金明湖。

    季夏的六月,正是荷叶田田、芙蕖清丽的时节。午后,日头高悬,饶是湖边树木蓊郁,阵阵热浪却随拂水微风而来,蒸得王三娘额上细汗不断,不一会儿就洇湿了张帕子。

    一旁打扇的丫鬟看不下去了,压着声劝到,“今日是娘子生辰,外面有家仆负责等候引路,娘子不如去水榭里坐着纳纳凉,何必亲自在这里……”

    “你懂什么?!”

    王三娘厉声打断了丫鬟的话。

    小丫鬟被吼得一怔,恹恹地闭了嘴,也就是此时,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一辆拱形华盖、垂挂帷幔的犊车便映着烈日款款而来。

    王三娘心头一喜,一张笑靥也像是绽开的芙蕖,登时娇艳起来。

    “臣女见过宝华公主。”

    不等车帘掀开,王三娘已恭敬相迎。她双手叠于胸前,屈膝下蹲,口中那句“公主千岁”还没出口,腕子便被一只纤白的手给擎住了。

    一双美目嗔怒地瞪过来,王三娘依旧嬉笑着,俏生生地道:“今日生辰得殿下赏光,真是光降门楣、蓬荜生辉!”

    “去!”宝华横眉飞去一个眼刀,佯嗔着警告,“你再乱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凶巴巴的语气,说完却对王三娘伸出了胳膊。王三娘嘿嘿一笑,上去一把挽住宝华,就像两人小时候一样。

    王三娘原是前朝户部郎中家的三小姐,闺名王婉澄,因着两人父亲一辈是同僚,女儿的闺名里又都带着婉字,一来二去,两个家里唯一的女儿便硬是要认对方当姐妹。

    爱女心切的两家父亲只好认了。

    后来宋家获罪被贬,王婉澄虽与宝华天各一方,但每一年,她都会将长辈给的压岁钱攒起来,偷偷买些姑娘家的物件,托人带给宝华。

    都说王三娘性子跋扈,捧高踩低,但偏偏对着宝华却是个例外。

    等到宋家进京新帝登位,王家托王婉澄的福,也跟着水涨船高。父亲从原先的户部郎中一跃升为尚书不说,王三娘更是从此在上京成了可以横着走的存在。

    而此时的王三娘很是懂得饮水思源的道理,抱着宝华的胳膊不撒手,面对她的埋怨也只是从善如流地道:“里面有人帮我应酬,我就是好久不见你,想你了,迫不及待想见你。怎么?这样都不行?”

    宝华瞠她一眼,撇嘴道:“我看你就是嘴上说说,若是真想我,怎么不来宫里寻我,要在这里做样子?”

    “哎呀我说这可是天地良心!”王婉澄甩开宝华的胳膊,委委屈屈对天发誓到,“我来宫里那么多次,哪一次你是在的?天天就知道往封府跑,还怪我不去找你?宋婉兮,你说你讲不讲道理?”

    被揭了老底的宝华有些羞恼,秀眉一簇正要回敬,却见王婉澄鬼鬼祟祟地凑过来,跟她咬耳朵道:“封夫人今儿我也请了,等会儿游湖观荷安排你们坐一处,嘿嘿!”

    她得意地笑出声,捅了捅宝华问:“我懂事吧?”

    宝华被她这副谄媚嘴脸逗笑,没好气地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王婉澄被拧得笑出声,两人兀自打闹了一会儿,直到王婉澄再次挽了宝华的胳膊,“对了。”

    她正色道:“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件稀奇事。”

    王婉澄道:“封家在州桥附近的那个铺子居然租出去了。”

    “啊?”宝华诧异,“那不是封老太爷的祖屋么?以前我姨母夫家有人想租下来,还让人去打听过,被封家一口回绝了。”

    “是老太太回绝的?”王婉澄问。

    宝华摇头,“我听说是封参政不同意。”

    毕竟州桥那块地方,前朝的时候是封老爷子的祖宅。后来因为得罪了前朝皇帝,封家被抄,这间祖宅也不知被赏给了谁,竟然改成了间铺子。

    再后来新帝登基,这间祖宅自然物归原主。

    “啧啧!”王婉澄揶揄地看她,用口型将那句“封参政”无声地重复了一遍,问她,“你以前不都叫他恪初哥哥吗?怎么突然改口了?”

    宝华乜她,没好气道:“以前那是还小,现在都多大了还这么叫,恶心谁呢?”

    王婉澄闻言撇了撇嘴,又听宝华追问:“那铺子租给谁了你可知道?”

    王婉澄摇头,“我只看见在弄内装和招牌,好像是一家卖瓷器的铺子。”

    “瓷器?”宝华愣了愣,想起最近去拜见封夫人,在后院博古架上看见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瓷器,怔然自语到,“封参政最近好像是突然迷上了瓷器,大约是这样才会将铺子租出去的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湖边的树荫下行了进来,在游船停靠的水榭前站定了。

    封夫人看见两人,率先过来对宝华公主揖了礼。

    王婉澄愣了片刻,作出一脸茫然的神色,而后才恍然地扶住封夫人夸道:“怎么有些日子没见夫人,夫人又年轻了好多,害得我都险些没把您认出来,失了礼了。”

    封夫人蹙眉佯怒,嘴角却是压不住地上扬,瞪王婉澄道:“就你嘴甜,净知道拿话哄我,一天天地没个正形,小心老身告诉你娘,让她收拾你!”

    王婉澄嘿嘿两声,瞪大眼睛看着封夫人,“真的是年轻了啊!我看定是封大人偷偷给夫人孝敬了仙丹!”

    不说他都还好,一提这封令铎,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蹙眉道:“别跟我提他!他这一天天都不在家,见首不见尾的,还孝敬什么仙丹。”

    宝华一怔,侧头问封夫人到,“封参政最近很忙么?”

    这一问,倒把封夫人也给问住了。她颇有些疑惑地看向公主,亦是有些不解地道:“他说最近朝廷里的事儿挺忙的……怎么?”

    夫人茫然,问公主,“难道不是这样么?”

    “啊?”宝华眨眨眼,努力忖道:“要说忙,似乎也是的。毕竟朝廷近来在推行新法,特别是市易法和保甲法,大约也是挺费神的。”

    “啊?!”王婉澄嘴快过了脑子,接话到,“可那不是我爹和兵部唔……”

    没说完的话被宝华的一声“船来了”给打断了。

    王婉澄看着装饰华美的游船,登时兴致高涨,欢天喜地地拉着夫人和宝华上了船,将方才的谈话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高高兴兴地游湖赏荷去了。

    *

    另一边,政事堂里的封令铎数着刻漏,终于在申时正刻掸了掸官袍,起身便走。

    话说一半的叶夷简被惊得一抖,险些咬到舌头。他连忙放下呈文追上去,扯住封令铎的袖子气到,“去哪儿啊?!我话都还没说完呢!”

    封令铎回头乜他,拽回自己的袖子留下句“明日再议”,跑得比刚才还快,而后一头扎进了衙门外的马车。

    待到马车碌碌地停在了青花巷,车帘撩开,封令铎看见那个关门闭户的宅子,和暗卫躲闪的眼神,心头悸动凉了一半。

    “又不在?”

    他蹙眉问暗卫,失落里夹杂着无奈。

    暗卫低头觑着封令铎脸上

    的神色,小声支吾说:“姚师傅在铺子上盯装潢的事,这几日都是半夜才回的。”

    铺子……

    又是铺子……

    这两个字就像敲头的钉子,封令铎真是一听就头疼。

    当外室也就算了,夜夜独守空房,等她到半夜又是怎么个事?

    姚月娥进京至今快半月,除开薛府偶遇那晚,封令铎已经连着几晚为着等她,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这么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

    如今想来,他当真是后悔将铺子租给姚月娥了。

    可惜后悔无用,他看了眼黑灯瞎火的宅子,吩咐暗卫在过道上给姚月娥留好灯,转身郁郁地上了马车。

    “大人去哪儿?”车夫问。

    封令铎阖目揉着酸胀的眉心,叹气道:“回府吧。”

    酉时的夕阳染红了天,封府门前那块御赐的匾额金晃晃的。

    封令铎驻足看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似乎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在这个时辰回过封府了,一时心中竟升起些罕见的忐忑。

    于是脚下步子一拐,转去了东侧的偏门,想绕过封夫人的院子,先偷偷回屋歇一歇。

    可封夫人就像料准了似的,封令铎甫一进门,就跟候在此处的封夫人撞了个正着。

    封夫人满脸审度地看他,开口就是直击要害的一句,“怎么?故意躲着我?”

    毕竟是朝堂风浪里打滚的人,封令铎淡然得很,看见封夫人先是一怔,而后做出副恍然意外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将球给抛了回去,“怎么?母亲找我有事?”

    常年斗智斗勇的较量,封夫人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次倒也学会了以静制动。

    她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封令铎,目光直辣,不避不躲,最终封令铎还是败下阵来。

    他摸摸鼻子,假公济私地道:“母亲若是没什么事,儿子便先回了,这几日公务太忙,没怎么睡好,今日回来早,是想好好补个觉。”

    言讫也不逗留,转身便走。

    “站住!”

    封夫人到底沉声唤住了他。

    她行过去,眼神狐疑地盯着封令铎扫了好几圈,才冷着声继续追问:“什么公务?我今日才见了宝华公主和王家三娘,倒也想听听你口中的所谓公务。”

    封令铎笑笑,依旧是那套永不换样的说辞,“朝廷公务事关重大,儿子不好多说。”

    封夫人才不买帐,挑眉质疑,“你这几日都睡哪儿了?怎么?朝廷公务再忙,还能让你一个参知政事睡衙门不成?”

    “母亲说对了,”封令铎面不改色地解释,“朝廷给每一个衙门都配备了廨舍,就是为着公务繁忙的时候,官员可以歇在衙门,免于路上奔波。儿子虽为参知政事,但更是百官之首,自当勤于政务,做好表率。”

    一席话说得正义凛然、目不斜视,封夫人蹙了蹙眉,心中疑虑竟就这么莫名被抹去了几分。

    见封夫人不再说什么,封令铎拜过后要走。

    然就是他转身的一刹,一股温风夹杂着淡淡的气息扑面,封夫人心头一动,当即扯住了封令铎的袖子。

    “等等!”

    她蹙眉凑得近了些,皱着鼻子在封令铎身上嗅了又嗅,口中喃喃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味道?好像是……”

    封夫人越想越觉得怪异,瞪大双眼问他,“廨舍里不会没有床吧?你们难道是打地铺睡泥地里了?”

    封令铎一怔,想起来,昨日他等姚月娥等得无聊,便用了些她院中的泥胚,捏了两个搂抱着亲亲的小人。

    而也就是彼时,有两块泥胚沾到了他腰间的香囊,泥点子封令铎怎么都洗不掉,也就作罢了,总不能将香囊给扔了。

    可没曾想,自己母亲的鼻子竟然这样灵……

    封令铎罕见地忐忑起来。

    他一手将藏在衣服下的香囊悄悄抓住,一边故作轻松地胡诌,“大约是积年的公文尘埃太多,翻阅的时候不当心沾染了,等下沐浴更衣便好了。”

    封令铎说着话,还不忘吩咐夫人身后的刘嬷嬷,“今日实在太累了,沐浴后就先歇了,不必等我用膳,要是我醒得早,便去衙门里吃。”

    刘嬷嬷连声应着,主仆两终于目送封令铎走了。

    “我怎么觉着……”封夫人语气狐疑,蹙眉盯着封令铎离开的方向道:“恪初近来总是奇奇怪怪的?”

    刘嬷嬷不解,“夫人什么意思?”

    封夫人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有事瞒着我,而且还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他那次不告而别,忽然随了那宋獾郎起义一样。”

    怀胎十月,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饶是他城府再深,也逃不过为娘的直觉。

    封夫人越想越觉不对,对刘嬷嬷吩咐,“你帮我找几个人跟着他,看看他除了上职,还会去哪些地方,都列个清单给我瞧瞧。”

    “是。”刘嬷嬷点头,应下了。

    第47章 勾他你踢踢我,我踢踢你

    七月中旬,姚月娥位于州桥的铺子,总算是开张了。

    她不仅在铺子里给新烧制的油滴盏和鹧鸪斑留了专门的展台,还花钱请了几个不错的茶匠,为下单达到一定数额的客人表演点茶。

    在这里,客人不仅能够当场试用所购新盏,还能在伙计的讲解下,对姚月娥的厚铁胎黑釉盏有更深的了解。

    如此一来,姚月娥的铺子便成了整个上京城里唯一一家可赏、可买、还可品盏的去处。开业不过几日,人们口口相传,已经聚集了好一批爱茶之士,成了州桥这里人气最旺的店面之一。

    当然这些经营门道,不都是姚月娥的主意,其中大部分自然离不开薛清的倾囊相授。

    从迎来送往,到账目流水,几乎都是薛清手把手地教给她,故而这些时日以来,姚月娥几乎隔三岔五便和薛清呆在一处。

    就连今日,若不是因着薛清要去京中另几处铺子查账,姚月娥也得不了这半日的清闲。

    初秋的午后,阳光透着股慵懒,姚月娥瞧别人点茶瞧出了兴致,决定亲自上阵试试。

    清幽的茶室隔绝了喧嚷,一炉沉香青烟袅袅,氤氲着雾气,弥散开层叠的茶香。

    没想到多少年过去,幼时从父亲处习得的点茶技法,姚月娥是一点没忘。

    蒙榕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白如堆雪的茶汤配上手中别致的黑釉盏,让饮茶多了种别样的雅韵,客人们离开的时候,皆是赞不绝口。

    姚月娥的虚荣心有点小满足,本来计划的略显身手,变成了兴致勃勃的来者不拒。

    “姚师傅。”

    门上竹帘晃动,伙计进来对姚月娥道:“有位客人一掷千金,买下了咱新上架的鹧鸪斑,说想现在就试试,可那边点茶的茶室已经有人了,姚师傅您看要不要……”

    伙计说话时还有些犹豫,没曾想姚月娥竟欣然同意了。

    日光漫洒,穿过门口竹帘的罅隙,在茶案上浸染出点点碎金。

    窸窣的响动过后,姚月娥听见隐约脚步,她忙着收拾案上茶具,随口道了句,“郎君请坐。”

    一袭白衣入目,那人盘腿坐下的时候,腰间环佩碰到茶案。姚月娥掀眼一瞥,却冷不防瞧见一只张牙舞爪的海棠并蒂香囊。

    “……”视线往上,姚月娥看见那张多日不见的脸,心跳倏地就突了一下。

    黑眸微垂,眉眼冷肃,唇角微微地绷着,明明没什么表情,姚月娥无端却从中品出了秋后算账的怒意。

    她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气氛登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姚师傅?”一旁帮忙准备的伙计也注意到了,抬头询问。

    可答都答应了,姚月娥不好改口,

    况且,既然都找到这儿了,若是现在改口让这人出去,怕是只会火上浇油。

    于是,她摇摇头,故作轻松地换上客套的笑,问封令铎到,“郎君喜欢什么茶?喜香甜还是温辛?”

    好歹与封令铎朝夕相处了一年,姚月娥以前就常为封令铎烹茶,对他的喜好可说是烂熟于心。

    如今这么问,不过是不想两人关系暴露,故意做给外人看,要跟他装不熟罢了。

    果然,话一出口,对面的人便看破不说破地哂了一声。

    “都好,”他答得温淡,语气里却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怨气。

    怨则生变,略一思忖,姚月娥决定速战速决,快点送走这尊大佛。

    炙茶、碾茶、候汤、温盏……簌簌的茶筅击拂声响起,氤氲的茶香弥漫,沁人心脾。

    姚月娥闭眼浅吸了一口,倏地,手上动作突然停住了。

    一股诡异的触感爬上她裙裾下的肌肤,若有似无、酥酥麻麻,像有人隔着那层轻薄的裙衫,在轻轻摩挲她的脚踝。

    姚月娥愣住了。

    她抬眼瞧了瞧对面那个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男人,一时也不敢肯定那人方才的触碰,是有心亦或是无意。

    身边伙计已经在帮她备水,远处偶有茶客激动的夸赞传来。

    姚月娥僵硬地往回收了收自己的腿,而她却发现,那股若有似无的撩拨和酥麻很快便会跟着追上来,她动作微顿,思绪很快就混乱得像是手中白沫翻腾的茶汤。

    “姚师傅,怎么了?”

    伙计一脸茫然地问姚月娥。

    她快速稳住心神,当即扯出个恬淡的笑,只十分寻常地回了句,“这个茶筅不太顺手,帮我换一个。”

    伙计应了,不一会儿击拂茶汤的声音再起,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常。

    不得不说,薛清推荐的这张茶案是真好。

    高矮合适,私密性强,任下面如何的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上面都还能是一副万事和谐、岁月静好的模样。

    姚月娥从不是个逆来顺受、打不还手的性子,若说一开始,她因着某种微妙的“理亏”而刻意疏远封令铎,那么当下她便完全收起了方才的那副克制和小心。

    总归待会儿要从这间茶室出去,穿过一整个院子外加一间铺子的人不是她。

    他敢闹这一出让她难堪,那姚月娥便有更多的法子,让这只狗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更加狼狈。

    凝肃的神情被倩丽的巧笑取代,她跪坐在封令铎对面,双手奉茶过去,轻薄的衣袖不轻易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

    而此时的茶案下面,一截纤白的小腿从裙裾下游刃地滑出,足尖绷直,缓缓向前,轻轻触到男人盘在身前的小腿,挤开,熟练地往前再探了探……

    “唔……”

    眼神一晃,封令铎忽然闷哼一声,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鬓角外的两只耳珠映衬得几欲滴血。

    男人的眸子暗了暗,目光与她甫一接触,便匆匆避开,连茶案下的小动作都给忘了。

    姚月娥有点得意,回想当初在封府的时候,暗送秋波、撒娇献媚的事,封令铎从来就抗拒不过。

    哪一次不是他怒气冲冲黑着张脸来,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张脸上的神情就会变得缠绵而急切,就像是她若不给,这人就能怒而拔剑,冲出去杀人似的。

    这让每一次姚月娥热汗涔涔的时候,都会生出一种自己在拯救苍生的错觉。

    首战告捷,她得寸进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对着他,巧笑着追问:“郎君觉得这茶汤如何?”

    初秋的阳光清粼粼的,将她的声音都映得柔软了几分。

    封令铎本就被逗弄得心猿意马,而今再对上这双含情脉脉的浅眸,一时只觉喉咙干涩,只能埋头猛灌了自己一口热茶。

    “噗——”

    口腔被甜腻占据,封令铎一个不忍,竟将茶汤悉数全喷了出去。

    而姚月娥却像早就预料到了,侧身壁闪的同时,还将桌上的茶具都清走了。

    “郎君这是……怎么了?”她语气惊讶,丝毫不见做作。

    可是一个为他烹过无数次茶的人,又怎么会忘了他饮茶从不喜甜?

    她可不就是装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封令铎简直恨得牙痒。罪魁祸首却在此时起身,施施然地欠了欠身道:“妾这便去取巾帕……”

    话音未落,眼前人不知从哪儿甩出一张汗巾,神情温淡地对姚月娥道:“不必了,师傅还是重新替在下烹一壶茶吧。”

    不待姚月娥反应,封令铎转身,对一旁的店伙计道:“麻烦小哥随外间的侍卫走一趟,回府替在下取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

    许是被方才那出吓得不轻,伙计一听封令铎的吩咐,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细想,应承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簌簌几声,门口的竹帘切割了秋日的碎阳,茶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莲花炉里沉香沙沙的燃响。

    许是独处的缘故,方才还趾高气昂、百无禁忌的人,一瞬便像蔫儿了的黄花菜。

    姚月娥歪头挠了挠脖子,一个“你”字还没出口,面前男人伸手一延,十分疏离地道了句,“姚师傅煮茶吧。”

    煮茶?

    姚月娥怔忡,但见那人摆出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撩袍冷肃地往茶案前一坐,心里的那点忐忑便瞬间消弭了踪影。

    还装上瘾了是吧?行。

    姚月娥冷笑,不甘示弱地也跟着坐了回去。

    沉香袅袅,青烟细聚,炙茶的小炉烧出细碎的哔剥,烹茶的泉水开了,翻出细如蟹眼的小气泡。美人素手温盏,腾腾热气氤氲,将秋阳和碎光都蒙上水汽,而后,便是簌簌的茶筅击拂。

    这一次,两个人都很守规矩,没有什么偷寻刺激的举动。只是姚月娥低头调膏的时候,余光总瞥见对面那人的一袭白衣。

    他坐姿懒散,一肘撑在茶案上,似在垂眸看她。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彼此呼吸平缓悠远,与面前水汽胶着,平白多出股缠绵的意韵。

    姚月娥依旧镇定地埋头击拂,只是脸颊连带耳廓都莫名泛出热意,像是被封令铎的眼神给灼伤。

    终于,浓白的茶汤调好,姚月娥取来洗净的一只鹧鸪斑分好茶,低眉顺眼地将茶盏推了过去。

    对面的人似乎还挺吃她这一套,竟没计较她先前的故意使坏,平安无事地将茶接了。

    姚月娥松了口气,正思忖着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便听一道温沉的声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流汹涌地问她,“这几日都歇在何处?”

    姚月娥愣了愣,事到如今,也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一身的怨气从何而来。

    她一向知道对方的脾气,暗忖当下应是坦白从宽,于是本着金诚所至的态度,坦然道:“当然是歇在了店上。”

    “店上?”

    有点出乎意料,封令铎的眉头反倒蹙了起来。

    他眼神游移地缓缓扫过,像是将脑海中的什么画面拉出来回忆了一遍,片刻后那对剑眉却蹙得更深,“你这店里头哪有什么供人歇息的地方?”

    姚月娥道:“你没注意,外面铺子上头是有小阁楼的,平时负责看店的伙计就睡在上头。后院的库房一溜还有几间小舍,也是给伙计准备的小间,当然是有地方睡的。”

    “可是……”封令铎脸色有点阴沉,“你这店里的伙计,可都是男人吧?”

    “对啊!”姚月娥点头,“我这里的东西搬上搬下重得很,一般姑娘家都不愿意做这个。不过我请的茶匠都是女师傅,闭店后她们会回家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姚月娥发现封令铎的脸色更差了。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道:“那你这几日就跟这些臭男人睡在一起?”

    姚月娥一听就不高兴了,声色俱厉地道:“什么臭男人?!店里都是我请的伙计!再说了,以前在窑上也不是没跟别人睡过,你别在这儿大题小作啊!”

    话落,姚月娥和封令铎两人都愣住了。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场景以前似乎也出现过。不过彼时委屈幽怨的是姚月娥,不耐恼火的是封令铎。

    而如今真是三十年河西,所以说吧,女人果然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

    有了这个想法,再看对面的封令铎,越看越像独守空房、欲求不满的怨夫。

    姚月娥有点得意,也有点想笑,遂决定给他点甜头安抚一下。

    于是足尖一绷,故技重施,朝对

    面正襟危坐的封大人探出了腿去。

    第48章 煎茶茶筅入盏,雪沫翻飞

    “唔……”

    意料之中的闷哼,封令铎手里的茶盏晃了晃,漾出小半口雪白的茶沫。

    姚月娥居心叵测,巧笑嫣然地唤了声“封大人”,明知故问:“这次的茶汤如何?”

    封令铎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镇定得像个参禅打坐的道士,若不是额间那根暴涨的青筋,姚月娥还真要被他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稳定心绪,半晌,他缓缓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温沉着声音回了句,“还好。”

    “哦?”姚月娥挑眉,表情纯良无害,足尖却朝着目标得寸进尺。

    她故意放软了声音,脚上更加卖力,一脸诚恳地追问:“就只是茶好?您不夸夸这杯子?”

    “杯子……”

    呼吸业已急促,封令铎痛苦又难耐地蹙了蹙眉,声音紧绷地回到,“口小收束紧窄,质地温润厚实,瓷片……湿润滑腻,利于锁温留香咬柱……茶筅击拂而响泉水之声,实乃……好盏……”

    男人眸色迷离地喘着,说得明明都是盏,却让姚月娥莫名有了些奇怪的联想。

    口小紧窄就罢了,湿润滑腻又是个什么意思?

    还有……

    姚月娥有些茫然,不敢肯定是方才自己脑子太乱,以至于把咬盏听成了咬柱,还是……

    这只狡猾的老狗故意这么说来污染她的?

    这么想着,原本游刃有余的场面霎时便有些失控。

    姚月娥只觉两颊开始莫名烧出浅浅的热意,心里更像是煮了一壶沸腾的茶水,咕嘟嘟不停朝外翻腾着热气。

    可人就是这样,知道危险避之不及,却对它越是有种莫名的向往。

    特别是当你发现自己抬抬脚,竟然就能轻松拿捏一只凶悍的猛兽,那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会让人一再地拓宽试探边界。

    姚月娥笑着又问:“那大人知道这盏是如何制的么?”

    没等封令铎答,她便自顾自地道:“首先,这泥胚要一点点地搓揉塑形,它一开始是软的,塑形晾干过后才会变硬。”

    只是说到这里,姚月娥仔细感受了一下,方才那种无所不能的错觉,当即就跟着膨胀起来。

    “还有上釉,当然是要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慢一点,将杯盏的每一块皮肤都浸透了……”姚月娥讲得投入,不忘用足尖亲自示范。

    对面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寻到案上茶盏,缓缓地握了握,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青筋暴起。

    姚月娥心下倏尔一沉,掀眼透过还未散尽的水雾,去寻那人的目光,却乍然与封令铎如炬的黑眸对上了视线。

    心跳忽然就乱了。

    她太过于熟悉那样的眼神,像暴君、像猎手、更像已经锁定目标,马上就会下口撕咬的凶兽……

    姚月娥后知后觉地咽了口唾沫,方才还嚣张的足尖,霎时便萌生了退意。

    故技重施,她装乖卖巧地挤出个勉强的笑,脚尖很是识趣地往后挪了挪。

    就在她作势刚要收腿的一刹,一只火热的大掌精准地探过来,稳稳将她可怜的脚踝拽在了掌中。

    “……”两个动作同时发生。

    姚月娥甚至来不及反应,倏地重心一空。

    案上茶盏哐啷直响,姚月娥心疼茶具不敢激烈反抗,再一睁眼,她便已经被封令铎拽着脚腕拖到了身下,任人宰割,像被他握在手里的一只茶盏。

    还好今日她没嫌麻烦,老老实实地穿了件中裤。不然被这人如此暴力的一拽,现下不被看光了才怪。

    姚月娥如此忖着,却不忘抓着堆到腰际的裙摆,压低嗓子提醒封令铎,“你!你你你别乱来啊!这里的茶室不隔音的!”

    说话间,她不忘奋力挣扎,然而泥胚早就干了,梆硬地抵着可怜的茶盏,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躺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博古架上那只簌簌流淌的刻漏,她忽然就想起,今日午后是跟薛清约好的,如今距离两人相约的时候,只有不到两刻钟了。

    “喂!”姚月娥挣扎,心急如焚地提醒,“我下午还约了薛清的!你别……”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自己咽下了。

    她看见封令铎眼神里,妒火与怒火同时炽热的光。

    “嗯。”某人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接着却沉沉地压下来,俯在她耳边哑声道:“上次你说我的茶筅粗糙膈人,如今我专程处理得干干净净,姚师傅就不想瞧一瞧?”

    “……”姚月娥无语,心想这比喻,要不是她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当下该是一头雾水了。

    见姚月娥愣怔,封令铎低笑出声,抵在盏底的茶筅却更进了一寸。

    “那你记得小声一点。”他说。

    姚月娥狐疑,然而来不及张口,呼吸便被强势地夺走了。

    眼前的竹帘晃起来,罅隙里的光晕成光斑,飘忽地旋转,房间里的风炉窸窣地燃着,姚月娥觉得自己像一块新鲜的茶饼,翻来覆去地被炙烤。

    茶饼入碾,轻揉匀缓地来回碾磨,由上至下,水温好了,茶粉掺了水,很快就变得黏稠而滑腻。温热的大手轻拂湿润的盏口,濡湿气息扑洒,舌尖轻触的时候,姚月娥颤栗抬手,捂住了几欲出声的唇。

    沸热翻腾,水汽氤氲。

    茶筅探入盏中,借以巧力飞快击打,水声潺潺而起,茶汤雪沫翻飞。

    细如堆雪的白沫咬住盏口,在击打的茶筅上留下一圈靡白的痕迹,久不歇止。

    “咚!——”

    茶案被撞得歪了出去,碾磙落地,沉而闷地响了一声。

    房间里安静下来,隐约只有杂乱的呼吸,雪白的茶沫早已从盏口溢出,缓缓滑向盏底,洇湿了地上的蒲团。

    姚月娥回过神,昏沉沉地去寻博古架上的刻漏,下颌却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着急?”男人声线慵懒,语气里却是森森的威胁。

    姚月娥挣扎不了,只能推他,嘴里不忘催促,“时间都过了,我得出去看看。”

    “看?”封令铎挑眉,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姚月娥心头没了底。

    然而下一刻,膝盖被抵到了胸前,她猜得果然没错,这人不仅肚子里坏水一堆,还越说越来劲!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姚月娥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逆来顺受。

    那人却在她耳边笑得轻肆,“既然想看,那就好好地看着。”

    “可是……”姚月娥撑着最后一点理智,“薛清还在外面……等我。”

    “这样啊?”封令铎俯下身,笑到,“那就让他等着。”

    “啊!”

    茶筅入盏,又是一轮茶汤的击拂飞溅。

    *

    阳光缓慢地越过屋檐,在内院的青石板上一路探进,跨过门槛,落在了薛清的鞋头。

    一旁的伙计望穿秋水,最后只能理亏地赔着不是,“要不……这茶小的再去给薛老板续上?”

    薛清闻言,这才从手中书籍里抬起头,笑着婉拒,“多谢小哥,可薛某实在是喝不下了。”

    “哦、哦好……”伙计尴尬地笑笑,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好在远处的脚步在此时响了起来。

    一袭苍烟色百叠裙从门外跨进来,伙计如蒙大赦,望着姚月娥又哭又笑地道:“姚师傅你可算来了!”

    许是跑得太快,姚月娥微微地喘着,两颊是绯艳的颜色,额间晶晶亮亮,布着薄薄的一层细汗。

    她快速瞄了薛清一眼,而后便像是被烫到了似的,飞速移开了目光。

    “实在是抱歉……”喑哑的嗓子带着倦懒,甫一张嘴,姚月娥便愣住了。

    好在薛清似乎并未察觉什么,她便赶紧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一口灌下才复又开口道:“店里有个闹事的客人,十分地难缠,总算是被我打发走了。对不住

    对不住……”

    薛清倒是没说什么,放下手中书籍应了一声。

    然而四目相对,那双清粼粼的眸子眼波流转,似是而非。姚月娥被他这么不发一语地盯着,心头无端就起了点心虚和忐忑。

    “嗯,”薛清错开目光,合上书籍,语带调笑地追问,“客人那么难缠,估计打发是打发不走的,姚师傅莫非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人给哄走的吧?”

    “啊?哈哈……”姚月娥笑得有些尴尬。

    她故作镇定地取来几册账本,翻开推到薛清跟前,严肃板正地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薛清笑了两声,到底放过了姚月娥。

    “学账之前,我有件事想同姚师傅说一说。”薛清道:“刚从商会那边接到的消息,想着姚师傅或许会感兴趣。”

    “嗯?”姚月娥眨巴着眼睛,一脸虚心讨教的模样。

    薛清道:“大昭立国不久,正是与邻国稳固邦交的时候,皇上有心加强关系发展商业贸易,故而在下月的万圣节期间,趁得外国使团入京为皇上贺寿,大昭会举办一次万国展。届时丝绸、茶叶、瓷器和铜器的商户可评选举荐入展,若是姚师傅有兴趣……”

    “有有有!”姚月娥点头如捣蒜,“我有兴趣,我特别特别有兴趣!”

    薛清被她这幅样子逗笑,摆手安抚她先莫急,“那薛某届时便以上京薛氏之名,举荐姚师傅参展,姚师傅可要抓住机会,勿再为那些纠缠不清的刁客所累。”

    “……”姚月娥红着张脸,满口答应的同时,在心里将那只疯狗骂了一万遍。

    *

    另一边,整理完茶室的封令铎意气风发地出了瓷器铺子,矮身从后门上了马车。

    车轮碌碌地行过州桥,往北上了御街,在行至汴湖的时候却忽然停住了。

    “怎么?”封令铎靠着身后壁板,阖目轻揉着眉心。

    “大人。”说话的是封令铎身边的侍卫,他行至窗边轻轻撩开车帘一角,对封令铎轻声道:“有人跟踪。”

    揉按眉心的手顿了顿,车厢里传出封令铎沉冷的声音,他问:“跟了多久了?”

    侍卫忖了忖,如实回到,“这几人实则跟了我们好几日,之前属下发现后,每次都会甩掉他们,没曾想这些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每次都被你发现?”封令铎闻言怔忡,毕竟自他拜相后跟踪的人也不少,可这么不专业的,却也时数少见。

    侍卫无奈地点了点头,支吾着道:“跟踪的人是、是府上夫人院里的小厮……”

    “……”封令铎无语,也难怪侍卫只是甩人,没有直接上手教训。

    他有些烦躁地抵了抵眉心,想起之前母亲对他的逼问,想是已经对他的行踪起了疑。

    封令铎倒不怕被发现姚月娥和自己的事,只是姚月娥初来上京,本就因着女子身份遭人挤兑,若是再被母亲这么一闹,给她惹来些不必要的非议,到时候恐会污了她匠人的名声。

    思及此,封令铎问侍卫到,“你可知道京城里最贵的小倌楼坊在哪里?”

    “啊?”侍卫茫然了一瞬,但很快还是点头回了句,“知道。”

    “嗯,”封令铎表情温淡地又靠了回去,冷声对侍卫道:“既然母亲想知道我的行踪,跟了这么多天,也别让他们失望了。

    言讫,他蹙眉敲了敲壁板,道了句,“走吧。”

    第49章 秘辛被白菜拱了的猪

    “你说什么?!”

    封府的静喜堂里,听完刘嬷嬷汇报的封夫人险些没端稳手中的碗。

    刘嬷嬷也是一脸的菜色,将家仆看见封令铎去了逸云坊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手里筷子落了地,封夫人眼前发白,兀自缓了半晌才颤抖着问:“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刘嬷嬷道:“派去的人说是亲眼所见,而且……这几日郎君都会过去,每次都在里面呆几个时辰才出来。”

    眼前一黑,封夫人彻底地绷不住了,她险些从圆凳上滑下去,幸得刘嬷嬷搀扶才坐稳了。

    “人、人呢?”封夫人呜呜咽咽地顺着气,怒火攻心地质问:“那个、那个不孝子在何处?!我今日非要替他封家的列祖列宗打死这个逆子!”

    说话间,封夫人已经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一副提脚就往外冲的架势。

    刘嬷嬷赶紧追上去拉住她,替封夫人顺着气劝到,“夫人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她顿了顿,道:“下面的人说郎君从逸云坊出来,径直便又回了衙门,夫人难道是准备打上衙门去找郎君么?”

    这一句倒是问得封夫人回了神。

    确实,封令铎那么大个官,这种事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若是真的闹到衙门里去,到底也不光彩,坏了他的官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封夫人总算是清醒了几分,被刘嬷嬷扶着又坐回了圆凳。

    也是在此时,几声急促的脚步,封令菀屁股着火地从月洞门外跑了进来。

    她也不知是从哪处晃了回来,风尘仆仆的模样,看见满桌的饭菜就双眼放光。

    “见过母亲!”封令菀匆匆打了招呼,也不客气,伸腿勾了张圆凳就坐,还大咧咧地招呼下人去取碗筷。

    封夫人本就不高兴,如今再见得封令菀这么坐没坐相,无处发泄的怒意登时便沸腾起来。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她一把抢过封令菀的筷子,怒道:“好歹一个姑娘家,天天就知道不务正业舞刀弄枪!介绍的相看也不去!女红技艺、管家理事一个不会,你说说你这样,上京哪家显贵会愿意娶你?!”

    饭没吃进嘴,又被莫名撒了一脸气的封令菀愣住了。她懵懂地望了眼封夫人身后的刘嬷嬷,断断续续地从她口型里得知了个事情的大概。

    只是……阿兄什么时候有这种爱好的?

    她怎么不知道?

    然而短短困惑了一息,封令菀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姚姐姐来上京的事,她是知道的,而好端端的阿兄突然去了小倌馆,还偏偏就让母亲逮了个正着……

    仔细想想,封令菀不禁也有点为之动容。

    她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阿娘现在生气有什么用,当初姚姐姐若是没被阿娘逼走,阿兄现在早就儿女双全了。”

    话落,静喜堂里安静了一瞬。

    而封夫人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指着封令菀道:“你说什么?!”

    泥塑的人也有气性,封令菀又累又饿,如今还受了顿莫名气,登时也来了脾气。

    她站起来,反呛封夫人道:“我说阿兄现在这样都是阿娘自作自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阿兄心灰意冷情伤难愈所以喜欢男人了!封家要绝后啦!!!”

    “你!你你……”封夫人偏偏倒倒,被气得要撅过去。

    封令菀被这么一闹,再没心情吃饭,干脆一脚踹了圆凳,扭头就走。

    “回来!封令菀!你给我……”

    封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封令菀气冲冲地出了封府,拐出南太平街才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把腰间,发现走得太急,竟然连钱袋都没拿,而如今冷静下来,她确实是觉得有点饿了。

    才出门不到两刻钟就折回去?她好歹是个从五品的宣威将军,脸还要不要了?

    可是没银子没吃饭,阿兄又在参政堂,她难不成今晚要忍饥挨饿露宿街头?

    封令菀有些茫然地站在街头,最后打算去叶夷简那儿碰碰运气。

    月挂高檐,银辉铺落。上京城的夜色虽沉,但繁华喧嚣不减,一路上酒肆勾栏,歌乐喧阗,车马粼粼,人流熙攘。

    封令菀饿得心头燎烧,干脆想着从小巷抄近路过去。

    可没走多远,一辆青黑的马车披着夜幕行来,因着小巷狭窄,便显得格外诡异。

    封令菀驻足,想说让对方先过,然而那辆马车却在一间高墙

    广门之外停住了,并没有往封令菀的方向来。

    封令菀愣了愣,跟着往那间宅子看去。

    只见夜幕之中,高达数级的台阶上大门漆朱,围墙巍峨。可奇怪的是,这间气派的院子并没有匾额,或任何表明主人身份的标识,颇有几分神秘感。

    封令菀起了好奇心,干脆侧身躲进墙角的阴影,看看里面到底住的是何人。

    不一会儿,一个手持灯笼的人从侧门行了出来,与车夫简单交流之后,上前撩开了马车的帘子。

    夜晚的灯笼光晕朦胧,但足以照清车上那个人的脸。封令菀惊愕地看着那个肥厚的三层下巴,伸手捂住了口鼻。

    徐县令?!

    闽南路建州府嘉禾县的徐县令?!

    那个贪污、行贿、炸堤、欺男霸女、王怀仁门下走狗的徐县令?!

    封令菀眨眨眼,只觉脑子实在是懵。

    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闽南路平乱,朝廷的旨意虽说不是全盘清洗,但也都认了这些犯官的罪,酌情戴枷办事。

    怎么一来二去的,他徐志成还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了?

    封令菀心中狐疑,抬头看了看深院周围,转身拐进了暗巷。

    *

    月上中天,叶夷简沐浴完,系着长袍从净室出来,抬头就撞上一个森然的黑影。

    “嘘!——”

    那黑影快速捂住他的嘴,在叶夷简耳边道了句,“……是我。”

    声音倦弱,气息紊乱,叶夷简怔忡,随后便闻见那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他有些错愕,转身想查看一下封令菀的伤情,然只摸到一手的濡湿。

    她在流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叶夷简脑子有些懵,可不待他将情况问清,门房的老刘便疾步行了过来,对两人道:“巡检使带着人候在门外,求见大人。”

    叶夷简看着眼前的封令菀愣了愣,登时便将事情原委猜了个大概。

    “去我屋里藏起来。”

    叶夷简不容商榷地命令,随即整理衣衫,跟着老刘往前院应门。

    叶府的门外,巡检司的人早已等的不甚耐烦。领头的巡检使一见叶夷简施施然地开了门,言明来意后,就要往叶府里进。

    “等等。”

    灯笼晃动的屋檐下,叶夷简伸手拦住了几人,语气寒凉地质问:“李巡检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站的是什么地方?”

    那个被称作李巡检的人闻言一顿,转头看向叶夷简,倏地笑了。

    “怎么?”他挑唇,问得一脸玩味,“叶少卿这是要同卑职耍官威么?”

    他对着后面使了个眼色,很快,一只大黑狗被牵着行了上来。

    李巡检拍了拍那只黑狗的头,对叶夷简道:“方才有一贼人在梨花巷被卑职的人击伤,如今黑风寻着血腥气找到了此处,叶少卿也是出身刑狱的官,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还需要卑职多说么?”

    叶夷简清淡地笑了一声,而后背脊凛直地上前一步,只身堵在了众人跟前,“若我不许呢?”

    现场霎时安静下来,十几人的火把熊熊烧着,映得着这上京城的天似乎格外地黑。

    李巡检愣了一瞬,眼中愕然转瞬便被一股难言的兴奋所取代。

    他倒也还客气,对叶夷简好声道:“那贼人据说可是宫中逃出的刺客,叶少卿可是想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

    “哦?”叶夷简语气温淡,“既然是宫中的刺客,那也该是皇城司的职责,李巡检这是有多闲?竟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逃犯?”

    “你!……”李巡检被怼得语塞,只得沉下脸来威胁,“宫中的刺客,说大了可是谋反的罪名,叶少卿若是私藏嫌犯,可是会被打成谋反同党……”

    “本官才是大理寺少卿,用不着你来这里普及律法。”叶夷简不耐地打断他,补充到,“另外,本官还知道除却抄家,官员府邸不可随便搜查,你们胆敢无旨硬闯,那也是犯法。所以李巡检,你用不着拿律法吓唬我。”

    “叶夷简!!!”李巡检彻底怒了,指着叶夷简骂到,“我与你知晓实情是给你脸面!你别以为我真的怕你!来人!”

    他伸臂一挥,喝到,“准备撞门,若有人阻拦,一律按妨碍官府办案罪论!”

    “是!”巡检司的人得令,纷纷抚上腰间佩剑,将叶府的人围了起来。

    也是此时,巷子深处响起一队哒哒的马蹄,另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前来。

    领头的人手里不知捧了个什么东西,在叶府门前翻身下来,及至走得近了,叶夷简才发现,来人竟是三司使严含章。

    心中伸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叶夷简赶紧扯过身旁的家仆,悄声吩咐道:“去参政堂,将封大人寻来,就说令菀出事了,让他速来叶府。”

    “叶少卿。”

    严含章笑着同他招呼,温温淡淡的语气,眼神里却藏着狠戾,“深夜叨扰,实属无奈。”

    他侧身取过侍卫递来的东西,抖开,对叶夷简笑到,“本官奉旨搜查,还望叶少卿大人大量,行个方便。”

    “搜!”

    一声令下,巡检司的人立刻分头行动起来。几人守住叶府四个方面的门,剩下的便跟着李巡检冲进了叶府。

    叶夷简只能忐忑地跟在后面,思忖着对策。

    “大人!”前面传来巡检司的声音,有人跑过来,对着严含章和叶夷简拜到,“黑风发现情况。”

    叶夷简心头一沉,只见李巡检牵着那只黑狗,径直朝着他沐浴的净室去了。

    思及方才碰见封令菀,就是在净室外头,所以难道让她藏好,她便就近藏在了净室里头?

    可是当下情景,叶府被围,四面都是追兵,封令菀又受了伤,似乎要藏去别的地方也不太现实。

    叶夷简越想越觉心头慌乱,等走到净室门口的时候,后背都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然而那只黑犬在净室门口晃了一圈,转头又朝着他旁边的书室去了。

    “汪汪!”

    黑犬兴奋地转着圈,最后在书室的门前趴下了。

    书室里还亮着灯,微弱的灯光昏黄,在菱花纹的窗户上投下晃动的光晕。

    严含章哂了一声,转头看向叶夷简道:“那本官就冒犯了。”

    言讫伸手一挥,巡检司的人就从四面将书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隔扇门被推开,将书案上的一灯如豆掀得晃荡。李巡检牵着黑犬,一寸一寸地开始了排查——书架、矮柜、屏风,最后在堆放案卷的几个箱子前面停了下来。

    “开箱。”

    得了严含章的命令,几个侍卫闻声上前,作势就要将上面的卷宗扫下去。

    “慢着!”叶夷简气急,上前扯开几个侍卫怒到,“这些都是大理寺的案卷机密,若是弄脏了弄坏了,谁来负责?!”

    严含章一听这话就笑了。

    他负手往前两步,冷冷攫住叶夷简道:“若是案卷有差池,本官负责,可以吗?叶少卿?”

    叶夷简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却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道:“可是这些都是大理寺陈年的案卷,锁在这里还没来得及归档,钥匙不在我这里。”

    “钥匙?”严含章笑着反问:“叶少卿是在跟本官开玩笑么?”

    说完一顿,也不给叶夷简机会反驳,上前就要撬开墙角的箱子。

    “这箱子撬了可是不能复原的。”叶夷简冷声提醒。

    严含章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叶夷简,片刻若有所悟地道:“以本官看,箱子不能复原是假,叶少卿真正想的是拖延时间吧?”

    叶夷简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喉结极不自然地上下滑了滑,还要阻拦。

    “动手!”

    严含章没给他机会,一声令下,箱盖应声而起。

    然而下一刻,严含章的笑却僵在了脸上。

    所有人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愣住了,只有那只黑犬还不明所以地摇着尾巴,兴奋地转着圈圈。

    哪有什么刺客?

    木箱里当真满满地堆着大理寺的各种卷宗。

    “怎么……会?”严含章瞠目,又下令将箱子里的卷宗全

    都挪了出来。

    最后,几人在箱子与墙角的缝隙里,找到了一件沾着血迹的旧衣。

    “哎呀我说这件衣裳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原来在这儿!”叶夷简依旧是方才那副颇为不满的神情,行过去将旧衣拾了起来。

    严含章很是不甘,追问到,“叶少卿家中为何会有血衣?”

    “哦!”叶夷简一脸无奈,“因为鄙人呢,经常在家中研究各种血迹,以及血迹的清除方法,有时候道具用完随手一扔,也就忘了放在哪里。”

    他说完故意将手里的衣裳晃了晃,对李巡检道了句,“多谢。”

    严含章夺过叶夷简手中的旧衣,将那块血迹细细地查了一遍,干涸色深,确实不像是新染上去的……

    难道真的是找错了?

    “大人!”

    门外响起侍卫的声音,巡检司的人疾步而来,对严含章和李巡检报道:“封参政……”

    话音未落,门前已经响起阵阵的脚步。

    成列的火把从月洞门外涌了进来,密密麻麻,将叶夷简的整个书室都围住了。

    “恪初!”叶夷简一见有人给自己撑腰,当即腰板儿都直了起来。

    他上前一把扯了封令铎的袖子,立马添油加醋地告状到,“你看!他们这些人,半夜闯我叶府,还把我大理寺的案卷都弄脏了!”

    叶夷简语气夸张,一副痛心疾首地模样,“还有!还有我这祖传的木箱子哦!这是我曾曾曾曾曾曾曾……”

    “好了。”封令铎冷声打断他。

    “哦,”叶夷简收声,弱弱补充到,“……祖母的嫁妆,就这么毁了,得让他赔钱!”

    严含章没心思搭理叶夷简,语气不善地唤了句“封参政”,算是见过了礼。

    封令铎不动声色地巡视一周,回身问严含章,“魏侍郎深更半夜兴师动众,敢问是为何事?”

    严含章轻哂,“说是宫中出了刺客,有人见他一路逃逸至此,兹事体大,本官也是指责在身、奉命行事。”

    “宫中的刺客?”封令铎蹙眉,“可是本官才从参政堂过来,并未听说宫中有什么刺客。”

    “哦?是么?”严含章故作惊讶地挑眉,“那或许是刺客没有经过参政堂的方向吧。”

    轻蔑不屑的语气,摆在明面上的敷衍,叶夷简听得火起,手一挥便又要冲上去。

    封令铎拦住了他,他看向严含章,语气冷淡地道:“那此番魏侍郎府也搜了,东西也砸了,还是没找到刺客,是不是可以交差了?”

    话落,封令铎带来的侍卫上前一步,拔剑的声响此起彼伏。

    没找到刺客,严含章自也没心情与封令铎周旋。他冷冷地扫一眼叶夷简的书室,转身带着巡检司的人离开了。

    叶夷简得了便宜还卖乖,紧跟着追出去几步,对着严含章的背影嚷嚷,“我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的箱子你不赔啦?!刑部就可以目无法纪、欺压良官吗?我明日就写奏疏参你!你给我等着吧!”

    叶夷简骂骂咧咧,直到一行人走得再也看不见踪影,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封令铎神色凝肃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叶夷简愣了一瞬,恍然自语了句“令菀”,便兀自往净室去了。

    寂静的庭院传来几声“哗啦”水响,封令铎听见蹙紧了眉,果然,片刻后,便见封令菀裹着叶夷简的袍子,湿淋淋地从净室里行了出来。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也就算了,封令铎看着封令菀这副样子,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自己的好白菜,被隔壁那只讨不到老婆的猪拱了的感觉,脸色自然也好不起来。

    封令铎憋了口气,正想训斥叶夷简两句,却冷不防被他脸上两道鼻血怔得说不出话来。

    叶夷简却随手一抹,若无其事地延请两人进了屋。

    巡检司的人走了,留下这满地的狼藉。叶夷简简单清理了一下,又请来大夫给封令菀看过了伤。

    等到外人都走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三个的时候,封令菀才说起晚上,自己在巷子口遇见的事。

    原是她发现徐县令来了上京,似乎还与人有约,便悄悄跟着,从后院的一颗歪脖子树翻进了那座宅子。

    后来事情果然如她所料,之前在建州的时候,封令铎的身份之所以会暴露,就是因为闽南路这一帮蠹虫的后面,还有上京朝廷里的人。

    可惜封令菀不能靠近,只躲在墙角听到了那人的声音——没什么特点的男声,封令菀确认不了他的身份。

    只听到那人知道封令铎的特征,还猜到他去了闽南路,这么一来,除了朝中三品以上高官,不做他想。

    如此一来,闽南路的局面,倒是比之前预计的要复杂太多……

    封令铎心不在焉地同叶夷简道了别。

    离开的时候,他瞥一眼旁边的封令菀,那人正心安理得地抱了被子,要往叶夷简的床上去。

    “你不走?”封令铎扯住她,一脸的严肃。

    封令菀恍然,打着哈欠通知他,“我离家出走了。”

    “……”封令铎无语,正想问是怎么个事,就见封令菀乜着他抱怨,“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想保护姚姐姐没错,但也用不着故意去小倌坊迷惑阿娘吧?这下可好,她就扯我撒气!所以你现在最好也别管我!”

    一语中的威胁,让封令铎理亏地放了手,“月娥来上京的事,你没跟母亲说吧?”

    封令菀拿白眼瞪他,“我是那种没义气的人吗?”

    封令铎这下放心了,看着封令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到底是不忍,叮嘱她到,“那你照顾好自己,手上的事都瞒紧。缺什么就告诉我,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他说这话,却一脸愤恨地死盯着叶夷简,大有“我家的白菜只是暂放在这里你别打什么歪心思”的意思。

    叶夷简摸摸鼻子,很想告诉封令铎,其实他才是那个被白菜拱了的猪。

    打更人的木鱼悠悠地传来,封令铎离开叶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独自坐上了马车,封令铎的心绪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方才巡检司和叶夷简冲突,严含章立马就能带着圣旨赶到支援。

    就算他们混淆视听,把封令菀说成宫中刺客,能这么快拿到搜查令的,大约也只有永丰帝最信任的几个心腹。

    封令铎越想越觉心惊,倘若闽南路的案子真和朝廷里这么重要的人物都有所牵扯,那恐怕整个大昭官场,便没有几个人是完全干净的……

    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弥漫开来,封令铎心里隐隐的浮现出一个猜想,可又不愿往下深思。

    “大人,”车帘外响起侍卫的声音,他道:“如今距衙门上职还有两个时辰,大人是要回府还是……”

    “去青花巷。”

    这句话脱口而出,封令铎自己都愣了。

    若是放在以前,因为公务烦恼或隐忧的时候,封令铎会找叶夷简、会一个人呆着,绝对不会想起姚月娥。

    可现在,他只想见她。

    第50章 飞醋“这个薛字什么意思?”

    晚风沁凉,姚月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几日忙着为万国展准备新品,每日塑盏上釉烧制,充实是真的,但也格外辛苦。

    比如今日,姚月娥忙了整整半日都没顾得上喝一口水,喉咙干得能咯出沙子。故她甫一进了屋,就摸到案上的凉茶,闷头给自己灌了一整杯。

    茶水囫囵下肚,姚月娥满足地擦了把嘴,身后廊下的风灯一晃,映出案后一道颀长的人影。

    姚月娥心口一跳,好在立马就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于是到了嘴边的惊叫变成恼怒,她将手中茶盏一搁,愤怒又无

    奈地问:“我说你过来的时候,难道就不能先点个灯?”

    一席话像石子抛入深潭,没有半点回音,姚月娥觉得奇怪,却见封令铎起身,朝她走过来,而后什么也没说,只将她一把抱进了怀里。

    姚月娥愣住了。

    两人相识至今的四年里,姚月娥见过强势冷漠的封令铎、倨傲沉默的封令铎,独独没见过他这般颓丧和柔软的时候。就像满身硬甲的蚌壳,突然露出最细腻的内里,那份主动展露脆弱的信任和依赖,很容易便会让人心软。

    于是姚月娥也顾不上生气了,难得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温声探问到,“怎么了?”

    封令铎没作声,半晌才笑着道了句,“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姚月娥“哦”了一声,话语嫌弃,声音却是温柔的,她打趣地问:“你累了最应该做的是回家歇息,而不是到这里来卖惨。”

    封令铎不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温热的呼吸铺洒在颈侧,封令铎忽然对姚月娥道:“大昭女子皆以嫁入高门相夫教子为成功,我可以给你所有普世向往的一切,可为什么你还是想烧盏?”

    怀里的身体微颤,姚月娥似是意外地仰头看他,一双眸子映着月色晶亮亮的,笑意盈盈地道:“你知道吗?这个问题,最开始薛老板也问过我。”

    对方细微的情绪很快被姚月娥察觉,封令铎还来不及不高兴,便听姚月娥冷着声音警告,“跟你说正事别瞎吃飞醋啊!”

    “……”封令铎张了张嘴,到底还是算了。

    姚月娥道:“我当时的回答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会烧盏,我需要靠它活下去,挺简单的,没什么高尚的目的。”

    她顿了顿,复又道:“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饿过,知道吃不饱肚子的苦,寄人篱下过,知道看人脸色的难,和这些过去比起来,靠自己就变得一点都不累了,心安理得比什么都好。”

    “所以……”姚月娥慢下来,抬手扶着封令铎的头,让他垂眸与自己对视,“两难的时候,不要问理智,你得问问自己的心,问它是不是心安理得、无愧无悔。”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说完姚月娥自己都震惊了。

    她着急忙慌地推开封令铎,点亮一盏纱灯,说要把自己刚才说的那段话写下来,以后拿去铺子上给大家做动员的时候讲。

    封令铎终于被她这副模样给逗乐了。

    姚月娥见他笑,纸笔也不找了,也跟着笑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鹧鸪斑和新烧制的百花盏,都被选中入围了这次的万国展。特别是百花盏我给你说,可谓继往开来推陈出新承前启后融会贯通……”

    “背成语呢?”封令铎打断她。

    姚月娥笑笑,又道:“我还自己想出了一款可以定制文字的新盏,你看这个。”

    说话间,姚月娥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只银兔毫,献宝似的展示给封令铎。

    然而火光一跃,封令铎冷不防被瓷面上那个巨大的“薛”字扎了一下,伸手就将姚月娥手里的盏抢了过来。

    “喂!”姚月娥炸毛,“你抢我杯子做什么?!小心别磕了!我要拿去做样品的!”

    “这个薛字什么意思?”封令铎冷声问。

    “……”姚月娥无语,心道这人居然能小气成这样,嘴上却还硬着,呛他到,“什么什么意思,薛字还能有什么意思啊?就是薛字的意思啊!”

    封令铎不接受她苍白的解释,拿着茶盏就走。

    “喂!你还我!你小心点!别磕坏了!”姚月娥急急地追在后面,冷不防一个腿软,扑着封令铎就滚到了榻上。

    飘飞的衣袂掀得烛火猛地一颤,而后很是懂事地熄了。

    “把这个字改成封。”某人不死不休。

    “你疯了?!改成封不是全上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某人不应。

    “那你就不怕全上京都知道你和薛清的关系?”

    “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我心安理得,你管我写不写薛清。嗯?喂!你干什么?”

    “问心。”

    “你、你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问我的心干什么?!封溪狗!你、你不要脸唔!唔唔……”

    ……

    后半夜的月亮还在天上,照着人间的一对璧人。

    *

    八月的上京褪去炎热,秋高气爽,天气清朗,又到了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

    原定的万国展,按计划在上京最繁华的潘楼举办了。

    展会有四天,按照茶、丝、铜器和瓷器四个品类,而姚月娥参加的瓷器展,被安排在了展览的最后一天。

    巳时正刻,潘楼所在的宣德门外,早已是人满为患。

    缠着白色或黑色头巾,身穿宽松长袍的是大食国商人;盘头带簪,或系彩色头带的是真腊国商人;戴着圆锥形帽子,身穿宽松交领短衣的商人,通常是来自大昭南方海域的三佛齐……

    这些人也一早就等在潘楼外面,拿着公凭和通关文牒,准备入内。

    潘楼二层的茶廊里,封令铎品着手里的明前紫笋,却觉味同嚼蜡。

    他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问身后的卫五,姚月娥一行的消息。

    卫五被问得没辙,说出去看看,然还没来得及走出身后的围屏,便见会场清一色的男子长袍里,一抹薄梅红裙明艳,像晚霞浸透的烟罗。

    “师傅,”齐猛凑过去,神采奕奕地对姚月娥道:“我刚在这儿看了一圈,发现这些参展的商户里,就属咱家的茶器最好!”

    姚月娥回头瞪他,笑道:“你懂什么,这就知道了?”

    “嗯!”齐猛点头,“官哥汝钧定虽然名气大,但就茶器一项而言,气韵之上比之咱家的黑釉盏差得远了。”

    姚月娥乜他一眼,提醒他注意言辞。

    正说着话,一阵喧闹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姚月娥循声望去,只见展厅正中的高台上,一位老者正悠然地煮着茶。

    周围人群纷乱,他却身着素袍、鹤发童颜,面前茶具红中带紫、贵气非凡,一看便知是钧瓷之中最为名贵的钧红。

    不得不说,那瓷器色泽和器型都实在精美,姚月娥一瞧便入了神,直到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这不是那日拜访时,对她出言不逊、狐假虎威将她拒之门外的张廷怀大徒弟又是谁?

    乍然相遇,两个人都有些意外。

    那学徒匆匆瞥了姚月娥一眼便转开了,几乎是把“不想搭理”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平白受了两次白眼,姚月娥自是没打算再去碰壁。

    她淡然地收回目光,正说再往别处看看,甫一转身,便见原先熙攘的人群不知何时分列两侧,十多个身着东瀛服饰的女子手捧茶器鱼贯而入,走在最前头的,却是个身着苍青色圆领大袖衫的男子。

    这群人不伦不类的组合,很快便吸引了展厅里所有人的视线。

    众人纷纷侧目,噤声往这边看来。

    穿着苍青色大袖衫的男子似笑非笑地勾着唇,撩袍径直跪坐在了张廷怀茶案的对面。

    “这位是东瀛国三皇子,文昭殿下。”那皇子的译官眉飞色舞,“殿下自幼饱读典籍,尤爱茶器,听闻中原乃茶道茶器之本,故今特携东瀛至宝,请张先生指教。”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文昭皇子却对张廷怀略一颔首,示意身后婢女将手中茶器呈放在了茶案上。

    韦鸿胪、金法曹、汤提点,与文昭皇子衣着作派不同的是,他所用的茶器皆是平平无奇的漆黑釉色,乍一看去,就如同街头巷尾的茶肆之物。

    可案上另一边,茶盏配套的银茶筅上,却刻着樱花与蛇纹,而那只用于存放茶叶的螺钿茶盒上,嵌的竟是大昭绵延的山河版图。

    姚月娥蹙眉,看来与其说这位文昭皇子是来与大昭“切磋”茶器,倒不如说他是上门挑衅来得实在。

    台上的张廷怀自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

    他搁下手中茶盏,抬眸看向来者,笑到,“殿下携宝物远道而来,诚心可见,所谓教学相长,既殿下盛情邀请,张某恭敬不如从命。”

    言讫,他伸手一挥,一套色彩同样夺目的红钧茶器被呈了上来。

    炙茶、入碾、过筛、温盏,一系准备就绪,两人开始往茶盏中注汤。

    簌簌击拂之声渐起,珠玑磊落、栗文蟹眼、轻云渐生、乳点勃然,热汤分次注入茶盏,茶沫变化的同时,两人手中茶盏竟也随之而变。

    张廷怀手中的钧红茶盏在茶汤和水温的变化下,逐渐显泛出绚烂的色彩,如日暮时天边变化的彩霞,瑰丽斑斓,又像倏然被打翻的彩色琉璃。

    相比之下,文昭皇子的茶盏依旧是漆黑的釉色,除了因为水温而泛起的淡淡银蓝,与刚才初见之时别无二致。

    人群中,有大昭的官员颇为不屑地冷哼,而张廷怀的

    徒弟见状更是得意忘形,语气不善地嘲讽,“弹丸小国,鱼虾当蛟龙、碎瓷充金玉,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这席话当真冒犯,听得张廷怀回头,以眼神警告自己这忘乎所以的徒弟。

    文昭皇子却反常地笑了笑,延手示意婢女将面前那杯茶汤奉给他。

    到底是东瀛国皇子的赏赐,学徒再是傲慢,也不敢当众下了对方的面子。犹豫片刻,还是表面恭敬地接过茶盏,低头饮了一口。

    茶汤渐少,原本浸在雪白茶沫里的斑纹浮现,映着盈盈火色,仿若银河星屑流泻而入,斑斓瑰丽,堪称绝艳。

    这竟是早已失传的曜变天目盏!

    一片高高低低的抽吸声里,原本寂静的会场像一锅逐渐滚沸的水。

    技不如人,还丢脸丢到了外商云集的万国展,无论是张廷怀还是那个学徒,此时都是一脸菜色地沉默着。

    “鱼虾当蛟龙,碎瓷充金玉?”文昭皇子笑起来,用一口标准的大昭官话对张廷怀道:“多谢张先生爱徒,又教会本殿两个颇有用处的表达。”

    不达眼底的笑意和轻慢至极的语气,张廷怀被架在火上,脸色难看至极。

    文昭皇子起身,将张廷怀的钧瓷盏倒扣于茶案,笑着问身旁的译官到,“原来大昭所说的蛟龙,竟是我东瀛的鱼虾?”

    话落,译官和一群东瀛婢女登时笑作一片。

    台下观了全程的礼部刘侍郎,此时真是面如菜色,偏生外商面前又不好发作,于是寻了个蹩脚的由头想将人弄走。

    “殿下留步。”

    嘈杂人群之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一袭薄梅色罗裙款款行出,宛如茶香幽逸的清风。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浅眸没了原先的潋滟,却隐透着股凛凛的锋芒。

    姚月娥抬头,对上文昭皇子那双鹰犬似的眼,格外平静。

    “殿下既对中原茶器研究颇深,不知可否也容民女讨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