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护妻“就说本官许的,让她去。”……

    全场再次哗然。

    刘侍郎回过神,回身望去,却发现说话的竟是个不到双十的小姑娘。

    姚月娥全然不怯,趁得众人怔愣的间隙,已行至台前。

    “你站住!”刘侍郎厉声呵斥,瞪姚月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如此胡来?”

    言讫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小吏命令,“还站着干什么?不赶紧将人给弄走?!”

    小吏得令,上前将姚月娥的去路堵了,气势汹汹地就要将人给拎出去。

    此情此景,不说是居于后宅的女子,饶是见过些市面的商户,大约都是会有所顾忌的。可姚月娥却紧抱手中木匣,眼神和步伐都没有半分退让。

    “大人从不知我,也未见过我怀中茶盏,怎可断定民女就是胡来?”她语气平静而坚定,还在争取刘侍郎的准允。

    对方却根本没有耐心听下去。

    几名小吏眼见劝不动,伸手就要去拽姚月娥,齐猛一个箭步挡在姚月娥前面,场面一时混乱。

    本就在自己主场丢了颜面,如今又遇到个胡搅蛮缠的女人,刘侍郎简直恼怒,抬手就要将外面维持秩序的巡检司叫来,将人给扭送到官府去。

    “慢着。”

    喧嚣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于人群后响起,温而沉,却带着十足的威压,惊得众人皆是一怔。

    又是个不知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刘侍郎心头光火,黑着脸转身就要呵斥。

    然回头的一眼,刘侍郎便见一身着石青色长袍的男子凛凛然地立着,神色冷峻,眸色晦暗。

    许是见惯了他身着官服的模样,刘侍郎竟一时没将人认出来,愣了愣,片刻后才如梦初醒,膝盖一软,吓得当即伏跪在地。

    “下、下下官,见过封大人,不知封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断断续续磕磕巴巴,但总算是把这句话给说完了。

    能被从三品礼部侍郎战战兢兢地唤一句“大人”,来人是什么身份,众人心中大约有了个底。

    那句掷地有声的问安,也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水波漫开,方才还吵闹杂乱的现场,当即由内而外地安静下来。

    封令铎垂眸看着额角虚汗的刘寺卿,没让他免礼,只语气疏淡地道:“茶器一道,本无贵贱门类之别。这位女师傅既有心向文昭殿下讨教,殿下尚未拒绝,你又凭何阻止?”

    刘寺卿被问得哑口,只支吾着解释,“下、下官也是担心这位女师傅的技艺……若再败,我大昭或将声誉扫地,颜面尽失……”

    “哦?”封令铎挑眉,冷声反问:“原来我大昭的茶艺百年根基,在刘寺卿眼里就是如此菲薄?”

    “也、也不是……”刘寺卿被问得无言,好在封令铎并没想为难他,训诫之后话锋一转,以几乎笃定的语气道:“让她去,若是皇上问起来,在场之人都可作证,是本官一意孤行。”

    话已至此,刘寺卿再也没了阻拦的理由和顾及。

    他颤颤巍巍地起了身,耷拉着脑袋,为姚月娥让出一条通路。

    对于封令铎的神兵天降,姚月娥有惊讶、有疑惑,可待她在茶案后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她的心思就全都放在了接下来的斗盏之上。

    心有所倾的时候,庸常都亦可为风华,更何况台上的姑娘实在惊艳。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睫微垂,在脸上留下两道蝶翼似的阴翳,几丝鬓发垂在侧颊,被阳光镀上金黄的颜色。

    封令铎于二楼的雅舍远远望她,只觉眼前女子与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磕磕绊绊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如今的她自信从容,饶是这么静静地坐在人群中,也像是熠熠地发着光。

    不知怎的,封令铎忽然就想起当初薛清对他说过的那席话。

    薛清说,她不仅仅是他的妻子,是同他一样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她不该被贴上任何固定的标签。

    因为她是姚月娥。

    原来退去了那些委曲求全和讨好逢迎,真正的姚月娥是如此的夺目。

    她像久经打磨的宝石,绽放出自己的清华,从此让人再也挪不开视线。

    “七汤点毕。”

    清越的声音响起,姚月娥放下手中茶筅,将黑釉盏推至文昭皇子面前,伸手延请他品尝。

    美人相邀,文昭皇子自是乐意一品。

    他接过姚月娥递来的茶盏,小口啜饮,笑叹了一句“好茶”。

    文昭皇子笑意盈盈地看她,那眼神直辣而轻佻,假惺惺地惋惜到,“可惜好茶配劣盏,就像美人配庸夫。”

    隔着一张不算太宽的茶案,姚月娥听见他语含嘲讽地道:“在我们东瀛,像姑娘这样的美人是不必如此抛头露面的。姑娘若是有心,此次展会过后,可同本殿一道回去东瀛。姑娘若喜欢茶道,东瀛多的是更好的茶师和茶器。”

    姚月娥望着文昭皇子手中雪沫翻涌的茶汤,默了半晌才道:“民女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我们中原有一句古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栉。殿下这杯中之茶,取自武夷山九龙窠母树。此树生于绝壁,淬炼于云海,历经千年,方得岩骨生花,最是经不得移栽。故无论是茶器或茶道,离了故土,难免沦丧本真,徒留形式,民女谢过殿下好意。”

    温婉和煦的语气,言辞里却句句藏针,文昭皇子神情微凛,一时竟也无法反驳。

    他冷呲一声,不屑道:“既然姑娘称中原才是茶艺之本,总得要拿出点能耐来吧?否

    则姑娘大动干戈地登台挑战,怎么?是准备挑战绣花么?”

    姚月娥抬头,继而眼神熠熠地望他,莞尔到,“殿下睿智,怎知民女要展示的茶盏正是与这花有相关。”

    说话间,她取走文昭皇子手中茶盏,起身面向台下宾客,将盏中茶汤倒出一些。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随着她清丽的声音,原本平平无奇的黑色釉面,在茶汤退去后,现出银蓝色的斑纹。那斑纹次第延展,一片一片,瑰丽竟如百花初绽!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茶汤渐少,杯中斑纹向下,银蓝斑纹随之而变,层叠交错,显出繁花烂漫的景象。

    窗外忽有风过,吹散了台下的嘈杂,整个偌大的会场一时静如深潭,没有半点声响。

    方才还趾高气昂的文昭皇子,此时也怔忡地望着姚月娥手中杯盏,眼眸微动,神情愕然。

    而这间上千人的展堂里、半人高的展台上,那抹淡淡的梅色明媚夺目,似初生的秋阳。

    待到盏中茶汤倒尽,一朵色泽万变的花朵现于其中,那花似梅、似菊、似芙蓉、也似牡丹,一盏之中,百花齐放,花开荼蘼。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一息、两息、三息……

    直到二层不知哪间雅室内响起掌声,静默的展堂才像冷水入了滚油,沸反盈天地炸开了锅。

    文昭皇子脸色惨白地坐在蒲团上,可绷紧的肩背却出卖了他此刻的淡然。

    姚月娥笑着看他,眼眸微垂,声音温淡,“这首诗同东瀛的天目盏一样,都来自中原一个叫做唐的王朝。东瀛所复刻的曜变技法,百年之前唐朝匠人便已参透。如今民女将这只由曜变发扬而来的百花盏赠与殿下,还望殿下不弃。”

    话落,姚月娥放下手中茶盏,扬长而去。

    而看台之下,齐猛早已热血沸腾。

    他甚至等不到姚月娥自己走下台阶,一个箭步就从旁边跳了上去,给了姚月娥一个结结实实地熊抱。

    “师傅你真厉害!”齐猛激动得语无伦次,伸臂还要再抱,却被姚月娥眼疾手快地推开了。

    齐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一张脸从头红到脖子根,只能挠着后脑勺,故作镇定地嘿嘿两声。

    姚月娥斜眼乜他,余光却匆匆掠过二层的茶廊,去寻找人群中的那一抹石青。

    午后阳光盛烈,连风也被晒透,带着融融的暖意。

    大昭的匠人们欢呼雀跃,为这样一个感同身受、与有荣焉的时刻。

    然而在这一片喧闹和繁杂里,被人群簇拥着,众星拱月的那个姑娘却抬头看向他。

    姚月娥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两人隔着热闹喧阗和人山人海相对,影子投射在彼此眼眸,她忽然对着他笑了一下。

    封令铎心头微漾,却依旧蹙着眉。他并没有忘记方才大庭广众之下,她那个无法无天的徒弟,当着他这个师夫搂抱师傅的画面。

    悠悠笑意荡过眼角,他看见她以手掩唇,无声地给了他一个口型——

    等我。

    “……”封令铎无语,心头的甜意却像是春雨后滋生的春藤,一路攀爬上他的嘴角和眉梢,将那些无聊的醋意都消弭于无形。

    封令铎暂时打消了让齐猛从军,去收并东瀛的盘算。

    他努力压平上翘的嘴角,侧头移开视线,作出副高傲又不为所动的样子。

    可那只藏在广袖之下的右手却生出自己的意志,偷偷竖起,给了姚月娥一个大拇指。

    *

    另一边,姚月娥从潘楼挤出去,寻了个清净的地方透口气。

    虽然赢了比试,但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并不如表现得那么淡定。

    好在跟在封令铎身边许久,她也学了些装模作样吓唬人的把戏,这下兴奋退去,才发现自己竟连腿都是软的。

    姚月娥独自寻了块僻静的地方,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便见对着美人靠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略又些眼熟的身影。

    那人一身绿色官袍,又短又粗的身材被腰间铜革带一勒,活像只肥硕的大青虫,正指手画脚地吩咐着小吏,往会场里搬什么东西。

    绿色官袍,又是出现在礼部主理的展会现场,姚月娥虽不是官场之人,但也大概能猜到那人的官阶和职务。

    她正兀自忖着这人是在哪里见过,那只青虫竟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两人冷不防打了个照面,却同时都愣住了。

    姚月娥只觉方才还激动的心跳重重地一跌,一种窒息的溺毙感霎时便铺天盖地。

    半晌,她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颤抖而错愕地唤了句,“徐县令?”

    第52章 吵架“愿大人青云得路,圣眷日隆”……

    徐志远闻言亦是一怔,半晌才笑着回了句,“姚师傅。”

    那语气轻慢又得意,微抬的眉宇间满是挑衅,妥妥的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姚月娥几乎是懵在了当场。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初闽南路官商匪勾结一案,徐志远作为建州府知州王怀仁的走狗,作恶多端,罪行罄竹难书。

    可他怎么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而方才那小吏唤他主事,所以这人不但没有获罪,反而还升官了?

    她想起建河决堤的那日,建州府受灾的两县——屋舍良田被毁,上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死伤更是不计其数,还有消失在洪水里,至今杳无音信的六子……

    姚月娥的心口忽然就沉沉地坠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志远却笑着道:“这都亏得封参政摒弃前嫌,向皇上进言,让闽南路的官员戴枷办案,而徐某不才,赈灾期间又立了点小功,这不……就进了礼部了么。”

    “你说……封参政?”

    姚月娥喃喃地自语,敏锐地捕捉到那个有些熟悉的姓氏。

    她忽然想起来,方才礼部侍郎百般阻止的时候,是封令铎出面施压,为她争取了机会。

    在大昭的官职之中,礼部侍郎已经是从三品,倘若封令铎真的只是个大理寺的侍卫长,他哪来的面子让堂堂三品侍郎都买他的帐?

    心绪纷乱,像被狂风吹颤的烛火,姚月娥张了张嘴,疑问梗在喉头,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徐志远似是看破了她的为难,颇为贴心地解释,“这个封参政,姚师傅该也是认识的。”

    他假惺惺地扶弄着肥硕的下巴,道:“他是同叶少卿一道去的闽南路,不过当时是扮成了扬州的商户,叫赵朗。不知姚师傅还记不记得,封参政当初在闽南的茶瓷展上,与薛老板竞过价,订购了姚师傅的一批黑釉盏。”

    姚月娥恍惚着。

    她觉得自己分明听清了徐志远的话,却又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过来在徐志远身边耳语,他对着姚月娥笑笑,拱手道别。

    秋阳煌煌地照着,姚月娥看着那个青绿色背影行远,心头泛起寒凉。

    *

    车轮碌碌,晃悠悠地行过上京的街巷,朝青花巷驶去。

    封令铎瞟一眼身侧沉默的人,敏锐地觉察出她情绪的怪异。

    本以为在万国展上一鸣惊人,姚月娥不说得意忘形,但至少不会是现在的状态,就连他同她搭话,姚月娥都只是闭眼靠着身后的壁板,推说自己有些乏了。

    一路无言,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青花巷的宅子门前。

    姚月娥没等封令铎,兀自下了车,可没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问封令铎到,“你现在有别的事要忙么?”

    客套疏离的语气,听得封令铎也跟着凛下了神情。

    他干脆地答了句“没有”,不等姚月娥再说什么,抬步便跟着她行了进去。

    两人一直行到没有侍卫看守的后院才停下。

    姚月娥推开寝屋的门,背身扶上一侧的博古架,缓了片刻才问封令铎到,“你知道徐志

    远入礼部的事么?”

    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封令铎当即明白了姚月娥的情绪从何而来。

    封令铎不想隐瞒,平静地问姚月娥到,“所以,你在潘楼外面见到他了?”

    姚月娥怔了片刻,忽然就笑了。

    面对她的疑问,封令铎惊讶的不是徐志远入了礼部,而是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了他,这便等于委婉地告诉了姚月娥,徐志远上京的事,他是知晓的。

    胸口泛起一股凉意,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上面,让姚月娥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兀自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问:“徐志远现在是什么官职?”

    封令铎如实道:“礼部正八品主事。”

    “正八品……”姚月娥喃喃,倏尔笑着自语,“那他算是升官了吧?”

    话落,良久的沉默。

    封令铎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道:“闽南路六州四十七县,上百官员皆涉贪案,查?怎么查?从哪里查?”

    “你想说法不责众?”姚月娥笑起来,却转身看向封令铎,“若案不能查,冤不可伸,他们恶事做尽、炸堤毁田,那闽南路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呢?那些流离失所的人、那些因为缴不出税费而家破人亡的商户、还有那些生而即殇的孩子……谁来给他们公道呢?”

    “既往之事,且置勿论。”封令铎道:“这话是彼时朝堂清算,我亲口说的。时至今日,我不开脱,也不后悔。”

    他回视姚月娥,沉声道:“当时两县灾情紧迫,不是清算的时候,而且大昭刚立,前朝旧势和新贵争斗错综复杂……”

    “所以你就既往不咎、摒弃前嫌是么?”

    “不然呢?”封令铎反诘,语气染上凛冽,“你就算杀了徐志远,又能如何?大错已铸,逝者已矣,没有必要认死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纷争。”

    “月娥……”封令铎缓和下情绪,语气里却满是疲惫。

    他垂眸攫住姚月娥的视线,一字一句缓声道:“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州通判了,我是大昭的参知政事,一国之相。我不能只是着眼细处而不顾全局,身处此位需要不择手段,也需要虚与委蛇。”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无奈叹道:“因为我不仅要为民当官,更要为君分忧。”

    午后阳光炽烈,透过窗牖,照得姚月娥快要睁不开眼睛。

    眼前的人一袭暗紫色华服,雍容贵气、不怒自威。只是他垂眸看她的时候,姚月娥却忽然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难以描述的淡漠。

    胸口就这么不轻不重地坠了一下。

    她实在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到过封令铎这样的神情,可是某一瞬,姚月娥又觉得该是她忘记了,身为封氏后人、天之骄子,封令铎本就该是这样。

    而记忆里那个为了荒年的灾民奔波在乡野,挨家挨户筹粮筹款的郎君才不该是他,那个为了百姓挺直脊梁、据理力争的郎君也不该是他……

    心里倏尔生出许多茫然。

    姚月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从来都觉得封令铎很了不起。

    饶是在下决心离开封府的时候,她也怨的不是封令铎贸然从军,而是他的不告而别和不屑一顾。

    溶溶碎金透过竹帘,却照得脚下苍茫无依。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接,一步之遥,却又好似隔着鸿沟天堑。

    这是姚月娥从不曾意识到的距离,是身处不同位置,由立场和视野带来的巨大差异。

    她想起闽南路的七月,同如今一样的时节。

    荔枝熟了,红彤彤地挂在枝头,邻村的王阿婆会从园子里给她摘一小筐,会嘱咐她不能多食;而隔壁的黄阿公会带来自家养的鸡仔,教她做荔枝鸡球;也有嘴硬心软的六子,总是念叨着发了工钱要存起来,给他娘盖好一点的房子;还有那些见面会笑着问候,会聊起家长里短的乡民……

    这些对她来说,鲜活的笑容、深刻的名字,可看在封令铎眼里,他们都只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嗯,我知道了。”

    十足平静的声音,可鼻尖随之一热,两行清泪便不受控制地从眼底滚落。

    姚月娥不是爱哭的性子。

    以前饶是与封令铎闹得再厉害,她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可今日姚月娥却不知怎么了,当第一滴眼泪滑落,她的情绪便决了堤。

    那些幼时吃过的树皮和泥土好似从胃里翻了出来,一口一口地往她喉咙里塞。

    她想起自己生生饿死的爹娘,想起那一夜守在一张破席前,手足无措的自己。

    那种无知又迷茫的恐惧翻山越岭,横跨十多年的光阴倾轧到她的面前,她记起阿娘临死前无力地拉起她的手,一遍遍嗫嚅着“对不起”。

    胸口的空茫像是漏着风,姚月娥抬头看向封令铎,忽觉自己可笑。

    她出生于乡野,人微命贱,在逃出封府之前,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封令铎。

    其实哪怕是直到此刻,姚月娥脑海里那些关于“青天”的形象,也不是来自于话本子,而就是封令铎。

    原来她喜欢他喜欢得那么早,早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在那片焦枯荒芜的乡野。

    可是大梦初醒,不知是当初的自己一厢情愿,亦或是如今的郎君物是人非。

    所以,那个记忆里的、与她相识四年的人,竟是幻影么?

    姚月娥沉默着,折身推开面前的封令铎,兀自往外行去。

    然脚下踉跄,行过封令铎身边的时候,她却被死死扣住了腕子,一把拽至身前。

    “月娥……”他语气泠泠,声音里却夹着种极少见的颓丧,垂眸看向她的时候,眼神都是黯淡的。

    “放开。”姚月娥态度冷静,往回抽手的时候,用了全力。

    封令铎怕她挣扎太过伤到自己,终究还是放了手。

    姚月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迎面有风吹在脸上,一阵暖,一阵凉。身后传来封令铎略微颤抖的声音,他没有强行留下她,只道:“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往后若是……”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冷声打断,“封相为君分忧有朝务要忙,民女不过黎氓,不值得大人劳神挂心。愿大人从此青云得路,圣眷日隆。”

    言讫,姚月娥头也不回地行入了那片惶惶秋阳。

    “鹧鸪斑,东瀛订单三百,占城两百件;百花盏,高丽订单五百,东瀛三百件;乌金和银霜,真腊三佛齐各两百;还有油滴盏……”

    茶室里,薛清放下手里的订单,垂眸将案上的一盏清茶,向着对面那个神思恍惚的人推了过去。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姚月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也不多问,只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一沓订单收起来,起身对姚月娥道:“我看你前些日子忙着准备万国展,想是确实累了。那不妨先将手里的事情都放一放,陪我去玉津园走一趟?”

    姚月娥怔忡,却见薛清已经兀自起身,吩咐候在外面的伙计备好了车马。

    马车碌碌地行过州桥,往南,出了朱雀门和南薰门,便到了上京贵胄最喜宴饮的玉津园。

    金秋桂子,十里芰荷,八月的上京秋衣已浓,玉津园里的木槿和海棠正盛,正式赏秋游玩的时节。

    姚月娥跟在薛清后面,去了临湖的一座榭亭。

    竹帘撩开,一个身着沉香色云折枝纹交领大袖衫的贵妇笑着望过来,眼神扫过薛清落到姚月娥的身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薛清上前一步施了一礼,又笑着对姚月娥道:“快来见过太后。”

    毫无准备的见面,让姚月娥愣在了当场。

    她怔忡半晌忽觉失态,赶紧跟着薛清行礼,然而躬下身时,才发现自己跟着薛清行的是男子叉手礼,又赶忙慌乱地换成了女子的万福礼。

    许是姚月娥手忙脚乱的模样实在可爱,太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了好了,免礼了。”太后笑着侧过头去,吩咐身后的婢女给两人赐了座。

    薛清随即让人奉上带着的物件,都是他趁着万国展,委托外商从异国带来的珍奇之物。

    太后被哄得见牙不见眼,一

    个劲儿地夸薛清懂事。

    姚月娥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太后虽衣着华贵、举止端方,但这么跟薛清说笑的时候,就像个普通的邻家老媪,亲切又随和。

    姚月娥坐在一旁看得出神,也忘了回避自己眼光的直辣,直到太后似有察觉地望过来,错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她,“怎么?老身脸上有东西?”

    姚月娥被这一句惊得回过了神,连忙提裙就要下跪请罪,被太后挥手给制止了。

    太后看向一旁的薛清,有些责怪地问他,“你没跟姚师傅说过老身的规矩?”

    薛清恍然,歉笑到,“太后平日里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草民倒把这事给忘了。”

    太后一听这话就蹙起了眉,有些揶揄地问:“什么草民不草民的,你是嫌弃朝廷赐你的六品寄禄官太过低微,还是想提醒老身自己的出身?”

    薛清笑着道了句不敢。

    太后却没当回事,自语到,“真要说起来,两年前,老身也不过是一介罪臣家眷,往常入宫拜见宗亲命妇,最烦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会儿有罪一会儿该死的,听了就烦。”

    她话锋一转,对姚月娥笑到,“所以私下里在老身面前,咱没那么多规矩,知道了么?”

    姚月娥讷讷地点了点头,半晌才应了个“哦”。

    太后一听就笑了,拿了个剥好的橘子递给她,道:“听说这次的万国展上,你家瓷盏一鸣惊人,在交易中拔得头筹不说,还把那东瀛的天目盏都给比下去了,哎!”

    太后激动得眉飞色舞,高兴到,“据说那东瀛使团走的时候,嘴上不服,但背地里却订购了你好多的黑釉盏,是这样吗?”

    “啊?”姚月娥惊讶地瞪大了眼,而后点了点头。

    太后有些得意,转过身去同薛清炫耀,“你是不知道,东瀛这帮人表面上与大昭交好,其实背地里支持前朝的事情没少干。之前大昭初建的时候,他们的使团送来一只什么天目盏,还口出狂言给吹到了天上去。”

    太后气得直哼哼,“依老身看,他们那就是随便找了个什么街边茶肆的破盏来打发咱们的。这下倒好,咱让他们开开眼界,心服口服!”

    姚月娥被太后这孩子气的神态逗乐,跟着笑出了声。

    太后却愈发地高兴,眼神熠熠地看向姚月娥,感叹到,“不过,老身只听人说万国展上那个出尽风头的师傅是个新人,今日一见却没想还是个女子,看来我大昭还真是人杰地灵、贤才辈出。”

    姚月娥被夸得耳热,有些赧然地应了句,“太后过奖了。”

    几人正聊得兴起,榭亭外却响起环佩之声。

    姚月娥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玲珑窈窕的身影透过秋阳潋滟,映上了眼前的疏疏竹帘。

    篦帘撩开,一身着淡青色芙蓉纹衫裙的女子从榭亭外行了进来。

    她生得明艳娇俏,梳着温婉的同心髻,露出那张巴掌大的瓜子脸,长睫低垂,笑眼乌浓,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挂在唇角,像溅出的笑花儿。

    女子进来便换了句“阿娘”,笑着坐去了太后身边。一双杏眼对上薛清,女子骄横地伸手问他,“我让你寻的书呢?”

    薛清笑着应了,让人取来两摞厚厚的典籍,而后侧身对姚月娥道:“这位是当朝宝华公主,陛下最小的妹妹。”

    两人闻言都是一愣。

    宝华这才注意到薛清身旁坐着的那个女子。

    “这位是……”公主顿了顿,倏尔似是想起什么,双眸晶亮地望着薛清问:“这位该不会就是这次万国展上,那位以百花盏一鸣惊人的建盏师傅吧?”

    宝华当即兴奋起来,眨着双水泠泠的杏眼惊叹到,“我以为的制盏匠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结果没想到竟是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一席夸赞让姚月娥红了脸,她羞赧地笑着,谦虚到,“公主天人之姿,实在是过誉了。”

    被漂亮的小娘子夸好看,宝华公主很是受用,于是也没再谦虚。

    她朝姚月娥挪近了一点,好奇又崇拜地将她打量一番,问:“你不知道你那百花盏当真是妙物,名字叫什么花杀?”

    “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姚月娥笑着接话。

    “对对!”公主越说越来劲,最后就差扯着姚月娥问:“那你一定很懂瓷盏吧?可以教教我么?”

    姚月娥有些疑惑,“公主是对瓷器感兴趣么?”

    不等宝华点头,一旁的太后忙打趣着拆台,“她哪是对瓷器感兴趣,她分明是对人感兴趣!”

    “阿娘!”宝华有些羞恼,嗔怪地瞪了太后一眼。

    薛清却笑着追问:“这话怎么说?”

    太后没有隐瞒,撇着嘴回到,“老身听说封参政近来似乎是迷上了瓷器,前些日子,这丫头从封府回来,看了人家满屋的瓷盏后,就嚷嚷着要学瓷器品鉴,自己找了好些典籍,还差点将她阿兄的私库都搬空了。”

    “阿娘!”宝华终于被说得羞恼,撅着嘴威胁,“你要再取笑我,我可就走了!”

    公主的样子实在娇憨,逗得太后和薛清都笑起来。

    朗朗笑声之中,只有姚月娥沉默地怔在原处,直到宝华一句带着疑问的“姚师傅”,才让她恍惚着回过了神。

    “姚师傅你怎么了?”宝华不明所以。

    姚月娥牵起一丝笑,摇头道:“民女初出茅庐,所知之事都来自父亲留下的手札,和自己摸索的野路子,怕是上不了大雅之堂,也不足以点拨公主。”

    宝华却浑不在意,对姚月娥眨眼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嘛!况且有教无类,姚师傅能教徒弟,自然就能教我。”

    姚月娥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好在太后为她解了围,“你以为姚师傅都像你一样闲的么?人家手上那些万国展的单子,不用赶着时间交货的吗?哪有这些空闲理你。”

    “哦!也是。”宝华恍然,片刻又自语到,“那我还是继续学夷语好了,反正现在大昭与邻国互通商贸,阿兄若是需要翻译,我也可以效劳的。”

    太后啧啧两声,笑着揶揄,“你究竟是想帮你阿兄,还是想帮你那恪初哥哥啊?据阿娘所知,那负责商贸的市易务和市舶司,可都是他在牵头组建。”

    “阿娘!!!”宝华终是被说得红了脸,气哼哼的就要离席。

    太后和薛清忙着劝哄,榭亭里一时倒也热闹欢喜。

    日暮时分,姚月娥和薛清坐上了回程的车驾。

    马车晃晃悠悠,夕阳的碎金从车帘外扑进来,像失了方向的蝴蝶,胡乱拍打着翅膀。

    姚月娥侧头望向景色变幻的窗外,冷声问薛清到,“你今日带我来这里,是故意想让我见宝华公主的,对吗?”

    第53章 哦豁“你从未想过要嫁我,是么?”……

    薛清没有隐瞒,坦然地承认了。

    情绪像泥沙淤积的河道,姚月娥胸口一闷,跟着声音便冷了几分。

    她轻轻地哂了一声,语气泠然道:“所以薛老板这是在提醒民女,该看清自己的位置?”

    “姚师傅误会薛某了,”薛清一愣,很快又苦笑着解释,“薛某只是猜测,姚师傅这几日的心神不宁,大约与那日得知了封参政的身份有关。薛某口拙,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让姚师傅多些了解,也好早得解脱。”

    一席话虽不中听,但胜在恳切,姚月娥心神微动,缓缓对着薛清侧过身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姚月娥问,神情端肃。

    薛清浅笑,只道:“彼时还在闽南路的时候,薛某便提醒过姚师傅,

    封参政此人并非良配,不知姚师傅是否还有印象?”

    姚月娥冷着脸,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薛清道:“薛某还记得,彼时薛某还说过,若要嫁给封参政为妻,便不能再烧瓷,姚师傅说是薛某想多了。那如今薛某想问,姚师傅当真觉得,只与封参政相处而不论及婚嫁,是可行的么?”

    姚月娥被这句问得噤了声。

    若是放在以前,她以为封令铎只是叶夷简手下的一个侍卫,只相处而不论婚嫁,姚月娥是当真有这样的打算的。

    她甚至想过有朝一日,等她成了大昭的制盏名师,封令铎若愿意,便可辞官,两人一同经营店铺和窑厂。

    可偏偏封令铎不是大理寺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

    他是大昭皇帝亲封的宰辅,是万人之上的国相。

    让他辞官同自己去烧窑开店?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况且到了这样的高位,封令铎的婚事,早不是他自己,亦或是封夫人能左右的,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他两莫非还要一道抗旨不成?

    思绪回到那一日,封令铎言之凿凿地告诉她,他不能只为民当官,更要为君分忧的时候,姚月娥才真切地体会到了薛清之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他们不适合。

    他需要的,是像宝华公主那样的女子,于仕途上有所助益,于立场上也没有睽异。

    而姚月娥恰恰相反。

    所以,薛清的问题,也合该她答不上来。

    这一次,薛清没有再给她囫囵的机会,一向温润的他,此时却像一柄凌厉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挑开真相之上的浮华,逼她直视。

    “封参政适合的是一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人,一心一意的依附或辅佐,你不是。”

    他顿了顿,语气晦暗,复又补充到,“我也希望你不要是。”

    马车悠悠地一晃,缓缓停下了。

    姚月娥转头看向身侧的薛清,眼神茫然又困惑。

    “所以……”姚月娥迟疑一瞬,还是直言问薛清到,“你如今对我说的这些话,是出于什么样的立场?”

    薛清很快便明白了姚月娥话里的探究。

    他笑着摇了摇头,“姚师傅想问的是薛某如今这么规劝,究竟抱的是什么心思对吧?”

    豪不回避的态度,反而让姚月娥更多了一丝疑惑。

    薛清却道:“曾经姚师傅问过薛某为什么愿意帮你,当时薛某说有自己的原因。而如今,薛某亦只能言明,自己并不是抱着男女之情,可至于真正的因由是什么……”

    薛清顿了顿,片刻才有些遗憾地叹到,“希望终有一日,薛某能亲口告诉姚师傅。”

    暮云合璧,渐催暝色,街头巷尾的住户门前点起灯笼,华灯初上,阑珊斑驳。

    姚月娥沉默地从车上下来,目送薛清的车驾行入街头清冷的月华。

    同样的一弯新月,粼粼地落入瓷杯里的清酒,映得那只执杯的手白如玉琢。

    叶夷简看着身边阴郁了好几日的人,也不明白这人说要约他喝酒,又这么自己闷着发呆是怎么一回事。

    夜渐渐的深了,街道两旁的店家纷纷点燃檐下的灯笼,樊楼里又是一片歌乐喧阗。

    叶夷简有些局促地望了望窗外,神色微赧地问封令铎道:“这酒你要是不想喝,咱就回吧?”

    封令铎侧头乜了他一眼,“怎么?平日里不是最会溜街串巷眠花宿柳?到我这儿就要回了?”

    “你瞎说什么呢!”叶夷简大骇,气哼哼地解释,“我哪有眠花宿柳?!我那是办案应酬,你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封令铎闻言哂了一声,没搭理他。

    叶夷简犯了难,总不能告诉他说自己忙着赶回去,是因着封令菀如今还借住在他那儿,显得他好像很怕封令菀似的。

    于是叶夷简忖了忖,推诿到,“最近大理寺公务挺忙的,我实在是累得慌。”

    “累?”封令铎挑眉,“你这是在影射你们郑寺卿尸位素餐?”

    叶夷简当即便“啧”了一声,凑过去压低声儿对封令铎道:“郑寺卿近来家宅不宁,心思都不在公务上。他夫人上个月才跟他闹了和离,最近就听说是又定下了亲事,郑寺卿这几日可谓是焦头烂额、六神无主,公务上就先别指望他了。”

    “和离?”封令铎错愕。

    “对啊!没想到吧?”叶夷简一脸的惋惜,“那个不苟言笑的郑阎王竟然也有今天!我听说当初和离的时候郑寺卿全没当回事,觉得夫人不过是闹点脾气,过段时日想通了就会回来,故而也没挽留。结果!哎呀……要我说,这就叫世事无常、功败垂成,你是不知道……”

    叶夷简越说越来劲,甚至语气里都带上幸灾乐祸的味道,“这几日郑寺卿来上职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我猜他肯定是夜里独守空房,面对旧人之物黯然神伤,啧啧!你说说……人在的时候不知道珍惜,非要等到走了才追悔莫及,何必呢?”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叶夷简只觉说完这些之后,封令铎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两人没坐多久便从樊楼出来,在景明坊分道扬镳。

    银蓝色的月煌煌的照着,封令铎不想回府,便让卫五驾车去州桥附近逛逛。

    这一说实在是醉翁之意,卫五跟了封令铎许久,自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去逛街,于是马鞭一扬,直接将车停在了唐坊巷姚家铺子的对面。

    “大人,”帘外传来卫五的声音,他有些羞赧地道:“卑职忽觉肚子有些不爽利,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卑职去去就来。”

    封令铎饶是再不近人情,也实在是没有不许属下如厕的癖好,他撩开车帘挥挥手,示意卫五快去快回。

    可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映着檐下风灯,倏尔撞进眼帘。

    她站在阶上与马车里的人说话,秀眉微蹙,映得一双明艳的桃花眼如水潋滟。可她脸上的神情却那样专注,望着马车里的那个人,一直到深巷里再也听不到车轮远去的声音。

    隔着并不宽敞的一条街,封令铎听见他对她说——希望终有一日,薛某能亲口告诉姚师傅。

    所以,薛清想亲口告诉姚月娥的究竟是什么?

    心头像被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砸了一下,这一刻行动快过了意识,待到封令铎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穿过街巷,伸手拽住了姚月娥的腕子。

    猛然被街对面窜出的人这么一拽,姚月娥也委实是吓得不轻。可当她看清来人是封令铎,思及下午的所见和薛清方才的那番言辞,姚月娥心里不禁又起了些微澜。

    她不喜欢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于是姚月娥缓缓抽回自己的腕子,同封令铎道:“刚好有些事想问过大人,大人若是不忙的话……”

    没等姚月娥说完,封令铎沉着脸,撩袍便行入了店里。

    两人穿过前面接待展示的铺面,行至后院的一间茶室。

    这里是用于给客人试盏品茶用的,店铺打烊之后便没有人来,这几日姚月娥从青花巷的宅子搬出来,就暂时先住在了这里。

    如今时候虽然不早,但铺子上的伙计都回房了,姚月娥身为女子,也不习惯有人伺候,故而打烊过后,店里的伙计便鲜少来这里打扰她。

    屋室里亮起来,光晕融融,将秋景和月色都衬得有些落寞。

    姚月娥在茶案后坐下来,伸手将纱灯拨弄得更亮了些。

    “我今日见了宝华公主。”

    开门见山的一句,让封令铎猛然有些怔忡,姚月娥却还是语气平稳地继续道:“可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她?”

    面前的烛火晃了晃,炸出一星火花。

    封令铎神情冷肃地望过来,烛火映上他的眉眼,忽然就褪去了方才尚可维持的端方。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姚月娥,一言不发。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姚月娥败下阵来,又兀自开口接上了下半句,“她似乎是心悦你的。”

    封令铎忽然就笑了。

    只是那笑意清冷,不达眼底,他缓了片刻,冷淡追问:“你什么意思?”

    姚月娥没有说话。她以为自己足够冷静,也足够狠心,在利弊面前永远可以做出最好的选择,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早已做好的决定此时压在心口,似有千斤,让她根本说不出口。

    封令铎哂了一声,话锋一转将问题抛了回去,”

    是薛清带你去的?”

    姚月娥怔了片刻,可封令铎没等她解释,只语气冷硬地继续道:“我不喜欢薛清这个人,也不希望你今后与他有更深的交往。”

    颐指气使,几乎是命令的语气,哪怕是初入封府的时候,封令铎也鲜少这样同她讲话。

    姚月娥张口想要辩驳,封令铎却豁然起身,拽住她的腕子,一把将人从蒲团上扯了起来。

    玄参的气息混着淡巴菰,清苦凛冽,像腊月的寒风,铺天盖地地侵袭。

    突如其来的怒气,让姚月娥一时有些无措,只能恐惧又愕然地望向封令铎。

    “他有什么好?”

    男人的声音微颤,是全力的克制使然。

    姚月娥对上那双漆黑的深眸,忽觉眼前之人很是陌生。

    封令铎使力将人扯得更近了些,垂眸攫住她的视线,缓声道:“钱财、助力、名份,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他薛清……究竟有什么好?”

    姚月娥怔忡地望着封令铎,声音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忆中的男人倨傲清高、端方自持,饶是怒不可遏,也只会冷冷地蔑视疏远,从未有过这般颓丧且无助的愤怒。

    屋内的纱灯无声地晃着,他就这么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

    痛感钻心刺骨,姚月娥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地砸了一下。

    她忽然发现,时至今日,饶是两人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他们似乎也很难真正做到相互理解……

    念头像噩梦残留的火星,轻飘飘地落入淋满火油的干柴,一瞬便燎烧得熯天炽地。

    饶是疼得骨头都要被拧碎,姚月娥只咬着牙一声不吭,仰头与他僵持。

    “你说错了,”姚月娥针锋相对。

    “一直以来,薛清给我的是理解和欣赏,他会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不求回报、不求独占、甚至没有条件。”姚月娥哂笑一声,反问:“你可以么?”

    他可以么?

    简单的四个字,却似寒天里的冰封。

    封令铎被问得无言,因为凭心而论,他确实做不到。

    刚找到姚月娥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跃过那些尊严和骄傲,直接将人掳回去,然后锁起来。

    所以,怎么可能有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丁点的占有欲都没有?

    若是可以,他宁可不要这一身傲骨,也不要这为官的清誉,用抢的、夺的、要挟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姚月娥留在身边。

    可是所有的这些妄念,在看见她烧窑时的细汗和眼中星火时,却莫名地消散了。

    从来我行我素、傲世轻物的郎君,开始逼着自己去理解她的快乐,去体验她的悲苦,爱她所爱,一退再退。

    一国之相,万人之上,分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却偏偏要不到她。

    封令铎从未觉得如此挫败。

    深深的无力感从胃腹翻涌而上,他将姚月娥攥得更紧,语气冷肃地对她道:“嫁给我。”

    强势的、命令的语气,他头一次在姚月娥面前端出上位者的威压,指尖轻触在她的脖颈,像叼住猎物的凶兽,强势得不容置疑。

    “嫁给我,”他摩挲着她的脸颊,一下一下,“我娶你为妻,向皇上求诰命加封,你会比现在更尊贵,从此再没人敢轻视你。”

    姚月娥蹙眉回望,只觉荒诞。

    封令铎却俯身攫住她的视线,沉声道:“皇上一直想要北伐,我可以带兵,替他拿下北地,拿军功去换。”

    话落,他感到怀里的身体颤了颤,那双水色潋滟的眸子猛地抬起来,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问:“北伐?”

    声音戛然,像是当胸挨了一拳。

    姚月娥伸手揪住襟口,半晌才缓声开口道:“前朝战乱不断,百姓深受其苦,大昭建国不过两年,尚未修养生息,你们……你们竟然就想着兴兵北伐?”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抵在胸口,用尽力气道了句,“出去。”

    烛火忽然爆出一声哔剥。

    姚月娥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直辣辣地抽在封令铎脸上,让压抑的情绪再也无法克制。

    大掌松开桎梏,转而攥紧了姚月娥的手臂,拉得她踉跄几步,背身抵上用于展示瓷盏的博古架。

    瓷盏炸裂在耳边,发出砰訇的惊响。

    封令铎就这么沉默地注视她,用青筋绷紧的手钳住她玲珑的下颌,迫她与自己对视,眼神冷得像冬月里结了冰的暗河。

    他身上那种久经杀伐而淬炼出的锋利简直刺骨,撕开平日里那些浮于表面的廉耻和衣冠,他也不过是个求不得的男人而已。

    这样可怖的封令铎,四年来,姚月娥从未见过。

    她本该惧怕、顺从,但这一次,她却破天荒地仰起头,以最为挑衅的眼神回敬着他的愤怒。

    “我的未来,不需要你拿大昭百姓的命去换。”

    她每个字都咬在齿间,决绝的近乎冷漠。

    两个人靠得那样的近,一呼一吸间,气息纠葛缠绕,却又化作无形的浪潮,将彼此越推越远。

    所有的谋略和心机化作虚烟,那些凛冽手段和杀伐果决到了她的面前,全都轻飘飘地消散了。

    百般武器用尽,却仍旧不敌她素手。

    封令铎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丝困惑。

    原先他爱着的,她身上所有的那些鲜活、不屈、张扬和刚直变成反噬的诅咒。

    此时此刻,封令铎多么希望姚月娥就是个没什么想法的普通女子,希望她可以顺从一点、听话一点、或者再媚俗一点……

    可是这样的念头刚起,就被封令铎自己给否认了。

    如果……

    如果姚月娥真的是那样的女子,她便跟他从前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无甚两样。

    他就不会喜欢她。

    所以,所谓的情爱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情感?让人明明恨着,却又难以自持、违背理智的同时爱着?

    封令铎终于承认了,自己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心头被倏地一刺,他上前几步,姿态强势地扶上她的腰,却竭力收敛着声音里的无力。

    “你一定要同薛清来往,是么?”他又倾身逼近了一点,几乎贴上她的面庞。

    姚月娥没有答他,可这样沉默的僵持偏偏说明了一切。

    封令铎忽然哂了一声,带着自嘲的意味低喃,“你从未想过要嫁我,是么?”

    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需要人帮衬,而他又纠缠得太紧。

    至少从重逢到现在,拥抱、亲吻、亦或是更亲密的肌肤之亲他们都有过了,可姚月娥却从未说过一句“心悦他”。

    心里有一块软肉被揪起,疼痛细细密密,再也无法忽视,那点找不到出口的无力变成愤怒,要将封令铎溺毙。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她的脸颊,而后往下,扣住她的后颈,将人狠狠地压向了自己。

    唇齿交叠在一起,封令铎几乎用了全力。

    大掌摁住她的后脑,抵死勾缠,不容分说地强势。

    姚月娥呜咽一声,圆瞪的眸子紧紧攫住眼前那个失态的男人,写满了惊愕。

    蚍蜉撼树的推拒毫无作用,姚月娥想喊人,然甫一张嘴,有什么温滑的东西便趁虚而入,带着炽烈又几乎绝望的晴欲,疯狂地与她纠缠。

    她挣扎着试图扭开头,却被他单手扣住后脑狠掰回来。

    惊痛在下唇漫开,姚月娥尝到一点咸腥的味道,是他咬破了她的嘴唇。

    血液混着唾液,在唇舌间辗转,封令铎失尽理智地吮出她唇上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抽离,沿着下颌和脖颈,一路吻到她因紧张而深深凹陷的肩窝。

    可是,当冰凉的手指轻抚上微颤的脖颈,封令铎却停住了。

    他记得上一次,自己这般盛怒失控的时候,就惹得姚月娥没出息地哭了鼻子。

    而如今,无论他如何失落愤怒,封令铎再也不想看见姚月娥的眼泪。

    满室昏暗的烛火之中,姚月娥抬头望他。

    浅棕色的眸子映着暗光,淡

    漠疏离,仿佛如有实质的一个巴掌,响亮地落在封令铎脸上,扇得他怔忡失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从天之骄子到手下败将,向来杀伐果决、手段雷霆的封相,竟然可笑地害怕姚月娥的眼泪。

    她就像一捧轻盈的雪,看似柔软,却能压断他所有钢硬的胫骨;他想掐住她的脖子,可手指所到之处,皆被她袖口的一缕淡香轻而易举地锁缚。

    矛盾、不可理喻,让贪婪者克制、让暴怒者温柔,让他不惜违背本能地对抗自我。

    清冷的夜风贸然闯入,纱灯烧出一声响亮的哔剥。

    封令铎倏尔轻哂,声音寂寥落寞。

    他没有再纠缠。

    皂靴踏过满地的碎瓷,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封令铎推开茶室的隔扇门,背对姚月娥,微侧过头来。

    烛火映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显出几分不常见的伶仃。

    他又变回了那个清冷端方、复礼克己的郎君,用温沉而稳重的声音问她,“四年了,从进封府到现在,你对我……有过真心么?”

    有过真心么?

    自然是有的。

    可是在现实和立场面前,她那点微不足道的真心,根本不值一提。

    封令铎不可能为了她舍掉仕途和封府,而她也不会为了封令铎,甘心再回到后宅的一方尺寸天地。

    所以,在明知没有未来的时候谈论真心,实在是白费力气。

    夜风从门扉处卷进来,吹得满室的烛火都跟着晃荡。

    姚月娥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可是长久的沉默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知道了。”

    封令铎声音平静,然而紧扣在门框上,泛白的指节却早已暴露了他的情绪。

    他不像姚月娥,说不出违心的、一别两宽的话。

    他自私地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结束了这段感情之后,便永远也不会好起来。

    第54章 新政“就是那个女师傅”

    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

    八月一过,上京的秋意便多了几分寒凉。

    这段时间,姚月娥都一直歇在铺子上,那间封令铎在青花巷给她置办的宅子,姚月娥没再回去过。

    御贡的货款和出口的预付都下来了,姚月娥手头总算是宽裕起来。

    她盘算着这么多的银子,大约足够她在上京租一间像样的铺子和民宅,或许还能捎一点回去,给嘉禾县窑厂上的那些兄弟再涨一涨工钱。

    而封令铎也没有再找过姚月娥。

    叶夷简拽着她还给封令铎的银票时,还有些为难,但所有的欲言又止和愁肠百结,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

    叶夷简摇摇头,沉默地坐上了马车。

    如今的姚氏瓷铺早不是原先那冷清的模样,姚月娥每天忙着订单和招收学徒,常常都是焦头烂额、脚不沾地。

    手上的事情多了,自然便没有空隙去胡思乱想,毕竟如今的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姚月娥行得坦然。

    深秋的夜晚凉意稠浓,姚月娥外出晚归,甫一撩开车帘,便见铺子门口的屋檐下,蹲着个头顶双丫髻的小姑娘。

    她听见身后动静,起身看过来,像模像样地唤了一声,“姚师傅。”

    姚月娥这时才看清,面前这个小姑娘是隔壁那间茶叶铺子掌柜的女儿。

    隔壁那对夫妻待人和善、品行敦厚,姚月娥在这里开店几个月,两家常有来往,也算是姚月娥在上京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姚月娥行过去将小姑娘从地上牵起来,拍拍她沾了尘土的衣裙,温声问:“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娘呢?”

    小姑娘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对姚月娥道:“爹娘被穿红衣服的人带走了。”

    姚月娥听不懂她的意思,好在店里的伙计听到了,跟姚月娥解释,“是巡检司的人。”

    “巡检司?”姚月娥疑惑。

    巡检司是大昭负责京师巡防的机构,职责包括巡逻缉盗、消防治安一类,一般情况,不会随意带走合规经营的商户。

    “哎……”那伙计叹口气,露出唏嘘的神色,“之前市易务的人救过李掌柜,想是欠了官府的银子又还不上,这才被巡检司的人带去了衙门。”

    见姚月娥越发地不解,那伙计又道:“姚师傅你最近忙,可能不知道。朝廷施行了新的市易法,成立了专门负责管理京城商贸的市易务,现在京城里所有的商户都不被允许自行买卖。行商入京只能将货物卖给朝廷,而京城的商家或是百姓要买东西,也只能通过市易务……”

    “爹爹!”

    响亮的童声打断伙计的话。

    姚月娥回身望去,看见李掌柜和夫人从街巷的另一头行过来。

    许是走得太快,两人都微喘着气,李夫人提裙上了台阶,将女儿搂过来,歉笑着对姚月娥和伙计道了句谢。

    “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将珍姐儿送回去,还得多谢姚师傅和小兄弟的照看。”

    姚月娥笑笑,只说:“天色也晚了,我恰巧刚从外面回来还没用膳,掌柜和夫人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一起。”

    李掌柜闻言露出羞赧的神色。

    两人本想推脱,但耐不住姚月娥的热情,看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上来,夫妇两人还是坐下了。

    “我听说……”姚月娥斟酌着措辞,问李掌柜,“今下午是市易务的人将你们带走的?”

    一说起市易务,李掌柜的脸上便浮起愁色。

    他也没想隐瞒,直言道:“这新的市易法一出,上京城里大半的商户,恐怕都维持不了多久了。”

    姚月娥蹙眉,“这话怎么说?”

    李掌柜道:“市易务购买行商的货物没错,可他们的购买价格,比市价要低上许多,很多行商因为害怕亏本,便不敢上京城来贩卖货物了。”

    他叹气,继续道:“而我们这些在上京城开店的人,没了供货来源不说,又被要求只能向市易务购买货品,可市易务的商品出售价格,要比市场上的价格高出一大截,这么低买高卖的一弄,朝廷是赚钱了,我们这些小商小户,成本就比原先要高出一大截,这生意自然就做不下去了。”

    “可是……”姚月娥疑惑,“你铺子上的茶叶,不是你自家茶园的么?”

    李掌柜面露苦色地摆摆手,道:“新法除了市易法之外,还有官营榷茶法,那便是让我们茶园的茶叶只能卖给官府,卖价什么的,全由官府说了算,哎……”

    李掌柜神色悒郁地道:“总之,这生意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下去了,先回乡再看看吧,种茶也好,总还能给她娘两找些糊口的银子。”

    说到此处,一直沉默着的李夫人忽然小声地啜泣起来。

    姚月娥心头不是滋味,转头问身侧的伙计道:“市易务的人有找过咱们么?”

    伙计点头,答:“找过的,只是东家您不在,我估摸着最近还得来。”

    姚月娥“嗯”了一声,神色有些晦暗,又不忘嘱咐伙计道:“你们先想法子帮我拖一拖,等薛老板回京了,我问问他再说。”

    伙计应了,当晚又按姚月娥的吩咐,连夜寻了家租车的铺子,安排日子送李掌柜一家归乡。

    次日,齐猛应姚月娥的安排,跟着李掌柜一家走了。

    姚月娥正在铺子里查看窑上送来的订单打样,她刚看了只鹧鸪斑,便听外面不知怎的忽然吵闹起来。

    几个身着褐衣的男子进了店,为首的哪儿也不看,径直奔着一边的柜台过去,“啪”地一声,将手拍在了上面。

    “叫你们东家出来!”

    男子凶神恶煞,来者不善。

    姚月娥给身边的伙计递了个眼色,伙计赶紧上前笑着解释,“官爷真不巧,东家最近都忙着货样的事,不在店里。官爷有什么吩咐可以告诉小的,小的一定传达。”

    “传达?”男子冷哼一声,语气揶揄地问伙计到,“怎么?你们那东家是什么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不成?连官府的话都需要传达?”

    “不不,”伙计连忙摆手,陪着笑,“这不是东家不在吗?铺子上的事情,小的也做不了主不是?”

    男子呲笑道:“可你东家不在,也不能让我们白跑一趟不是?这样吧。”

    他侧身对身后的人道:“先将这铺子给我封了,这人带走,留个条子让他们东家回来后,自己去市易务赎人。”

    有人敢说,有人也是当真敢听。

    几个同行的小吏二话不说,上前就将伙计钳制住,

    而另几人便开始将店里的客人往外赶。

    早听人说过这新成立的市易务横行霸道,今日亲眼得见,姚月娥真觉叹为观止。

    “住手!”忍无可忍,姚月娥从里间行了出来。

    她身上带着披肩,手里拿着才取下的帷帽,看样子就像是才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领头的男子一愣,目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登时浮现出贪婪的精光。

    “不是要找这间铺子的东家么?”姚月娥将伙计护在身后,凛然迎向男子的目光道:“我是东家,有什么可以同我讲。”

    男子的目光落在姚月娥身上,直辣地将她从上到下地扫了好几遍。

    “那不是赶巧了,”男子笑容猥琐,走近姚月娥道:“市易务收到举报,说你们越过市易务,售卖商品,意图垄断市场。某今日特地去市易务核实,发现你们这间瓷器铺确实还没有登记入册,姚老板,你不解释一下?”

    姚月娥嫌恶地退开两步,面色如常道:“没来得及登册的事,我家伙计方才已经解释过了。另外,姚某也想提醒一下差爷,姚家近来的瓷器都走的是外商海贸,具姚某所知,这件事归的是市舶司而不是市易务。”

    她回应得不卑不亢,甚至还搬出了市舶司来,让市易务几个找茬儿的人一时无话可说。

    本以为这柔弱的女东家是个软柿子,没曾想人开口就怼得几人哑口无言。

    男子吃了个哑巴亏,于是神色从一开始的轻浮,肉眼可见地恼怒起来。

    他懒得跟姚月娥费口舌,只不耐烦地敷衍,“你说你的东西是外商海贸就是了?不去市易务好好地查一查,谁知道你是不是信口胡诌?来啊!”

    他对身后几人喝到,“将这人给我抓了,带上这间铺子的货目和账本,随我去市易务走一趟!”

    身后小吏闻言纷纷上前,作势就要逮捕姚月娥。

    “差爷!差爷!”伙计护主心切,赶紧挡在姚月娥身前,对那男子好声道:“清点货目的事小的就能效劳,我家东家一个女子,怕是不方便去市易务的官衙。”

    男子呲笑一声,揶揄他道:“你家东家一介女子不方便去市易务的官衙,怎么就方便抛头露面地走货烧窑了?”

    “差爷!差爷您听我说……”伙计着急上前,伸手想拽那男人的袖子。

    可没等他碰到那人,一个惊天的巴掌就直直甩了过来。

    伙计被扇得脚下一跄,歪身便扑向店里一架展示瓷盏的货柜。

    只听一声巨响,货柜歪倒,上面摆放着的样品就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而那领头男子尤不解气,上前对着歪倒在地的伙计便要上脚。

    “喀!”

    一团青白的瓷雾在男子脚下炸开,冷不防惊得他踉跄一步,匆匆退了回去。

    姚月娥有心隐忍,但无奈来者一再挑衅,她沉脸往来人面前一站,那冷肃的神情,哪像一个年纪还不到双十的小姑娘。

    而铺子里的伙计见姚月娥的态度,纷纷抄起家伙站出来,大有一副要揭竿而起的味道。

    “差爷要查我的货目我的帐,民女全力配合,但倘若官爷再如此横行要动我店上的人,民女劝官爷最好三思而行。”

    许是与封令铎相处得久了,姚月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态都透着股狠戾,大有种随时可以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威压。

    那领头的男子悻悻地闭了嘴,对姚月娥还算客气地道:“那就烦请姚老板跟我们去衙门里走一趟。”

    姚月娥乜他一眼,并未多说,只是在行下台阶的时候,对跟着的伙计低声道:“你们分头行动,一人去大理寺寻叶少卿,另外的去兵部寻封令菀封将军,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请他们往市易务来一趟。”

    那伙计叠声应着,退出人群,一溜烟儿就跑了。

    垂拱殿内,永丰帝和一众朝臣正听着户部尚书王舫关于新政的汇报。

    新政施行至今已有月余,总的来说,各方反应都很好,百姓更是自发配合,感念君恩浩荡。

    一席慷慨激昂的陈辞,听得永丰帝和改革派很是欣慰。

    “可本官怎么听说,”叶夷简乜了王舫一眼,慢悠悠接话到,“最近上京城里很多商户都抱怨市易务借机敛财,这开封府收到的诉状都不下十份了啊?”

    “荒谬!”王舫怒到,“几个居心叵测、无事生非的刁民之言,竟也值得在这大殿之上渎扰圣听!”

    叶夷简哂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再说本官也只是陈述事实,知其利弊,若隐而不报,才是屏蔽了圣听。”

    王舫被叶夷简怼得无言,不甘回击,“所谓市易法,打击的就是上京城里那些垄断市场的富户,他们被市易务抢了市场,自然心头怀恨,编造事实蓄意攻击,其目的在于阻碍新政,故这些人的话才是最不可信。”

    “是么?”叶夷简笑,“怎么据本官亲自了解,一匹丝绢在上京的市价是一贯钱,可到了市易务那里,就变成了五百文的收购价格?这中间相差的半贯呢?王尚书可以解释一下么?”

    王舫支吾两声,只能擦汗掩饰心虚。

    而叶夷简没打算放过他,紧接着便道:“市易务到底是在执行新法,还是借着新法的契机肆意敛财,其实不用王尚书自辨,我们一同去州桥和御街附近的店铺问问便知,王尚书,你敢去吗?”

    一言至此,叶夷简话锋一转,撩袍跪到,“臣暗访得知,如今市易务在上京城里,几乎是无物不买,无利不笼,以致小民失业,商旅不行。实乃空取专利之名,实失商税之利!本质上,他们与那些搜刮民脂民膏、劫富中饱私囊的蠹虫,没有任何区别!望陛下明察!”

    “叶夷简!”

    听到如此言论,王舫气得险些失态。

    他怒而出列,指着叶夷简义愤填膺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国库亏空,市易务就算是劫富,那也是为国而劫!”

    “哦?”叶夷简挑眉反呛,“既然王尚书这么正义凛然,国库的亏空不是首先该由某些贪官污吏去填补?怎么一个个平时都说着尽忠报国,一说到填补国库,首先想到的就是掠之于民了呢?”

    “信口雌黄!”王舫怒道:“你叶夷简呢?!既没有出谋划策为君分忧,也没有督课农桑富国之仓,光凭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肃贪惩腐,好挣个忠良的美名?忠臣倒是这么好当的?”

    “够了。”

    御座上的永丰帝终于冷冷地开了口,他垂目望向殿下众人,表情无喜无怒。

    “恪初。”

    半晌,永丰帝问封令铎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话一出,殿上众人瞬间安静。

    永丰帝这一句实属模棱两可,问询有之,试探亦是有之。

    谁都知道永丰新法的施行,最大的目的便在于充盈国库,而充盈国库的背后,深藏的是永丰帝北伐的野心。

    之前永丰帝问了几次封令铎对北伐的态度,他都是不置可否,而今众目睽睽之下,永丰帝这么问,封令铎不能再回避。

    于是他上前一步,对永丰帝拱手道:“国库一事,臣愿自停俸禄三年,虽为杯水车薪,但愿能以身作则,督促大昭官员节俭自廉、为天下表率。”

    封令铎拜完起身,殿上之人无不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如今能站在这垂拱殿的官员,大约没有人不知道大昭宰辅封令铎和开国的永丰帝是所谓“布衣之交”。

    两人早在永丰帝率兵起义之前,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如今更是共享富贵、共治天下,可谓是肝胆相照、心膂股肱。

    可就是在方才,永丰帝那个问题抛过来,都是浸润官场的老油条,几乎立即便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寻求台阶。

    站在封令铎的立场,他只需要顺水推舟地指出以上叶夷简所提弊端,皆是下头的人鬼迷了心窍,与新法本身毫无干系,便可让永丰帝顺势揭过这个话题,让新法囫囵继续下去。

    可封令铎偏偏却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

    如今仔细想想,封参政何尝不也是话里有话?

    他这么看似舍生取义地一出头,其实变相也是在回应叶夷简提出的“掠之于官还是掠之于民”的问题。

    果然,封令铎的话一说完,垂拱殿当即便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的沉默。

    善于揣摩圣意的王舫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冷哼一声,出声揶揄道:“封参政是开国功臣,家底丰厚,府上粮田铺子甚多,也不靠着这朝廷的仨瓜两枣。可我们这些寒门之仕,没了这朝廷的俸禄,又该怎么养活府上那一大家子的人?封参政这是铁了心让我们骑虎难下啊。”

    “哦?”叶夷简一听这话就笑了,“这么说来,王尚书府上那九房姨娘可是过得相当辛苦。不如这样,叶某手里倒还有些纺织刺绣的门路,王尚书若是不嫌弃,叶某可以引荐一下,让姨娘们平日里卖点绣品,贴补一下府上的用度。”

    一席话落,王舫脸都白了。

    他赶紧撩袍就朝御座上一拜,颤颤巍巍、声泪俱下地直喊冤枉。

    “够了!”

    眼见争辩的内容愈发离谱,永丰帝终于脸色不悦地道:“这里是朕的垂拱殿,不是什么乌烟瘴气的街头暗巷!”

    帝王盛怒,殿上霎时鸦雀无声。

    方才还吵成一片的官员都讪讪地闭了嘴,叶夷简也见好就收,抄着手,事不关己地退回了文官的队列。

    良久,御座上的人才沉缓开口道:“新政乃富国强兵之本,初行之际,偶有阻滞疏漏亦属常情,此时正可补正,故当务之急,非质疑之,而当严管官吏,使其顺利推行以达预期。”

    永丰帝一言九鼎,垂拱殿上的人精们,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领神会地噤了声,拱手高呼万岁。

    虚应故事的议政总算是散了。

    站了快两个时辰,叶夷简不仅腿软,嗓子都吵得快冒烟儿。

    垂拱殿外的宫道上,叶夷简一把拽过走在前面的封令铎,俯身过去跟他咬耳朵,“怎么样?皇上的态度,这下你可是看清楚了吧?”

    见封令铎沉默不言,叶夷简兀自叹气,“之前我跟你说,他这是铁了心要北伐,充盈国库是幌子,新政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最终的目的,是搜刮民财穷兵黩武。”

    封令铎冷眼扫过来,语气端肃地提醒他,“这样的话,从今往后,你万不可再讲。”

    “哎呀,你不用担心这个,”叶夷简撇嘴,“我还不是只有跟你才这么说,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能高唱赞歌,加入他们改革派,暂时先苟且一下。”

    叶夷简惯常是一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作派,封令铎倒是不担心他。

    两人在宣德门外道别,看见三司使严含章眼含笑意地行过来。

    “封参政、叶少卿,”严含章装模作样地对两人见了礼,“方才有市易务的消息,说是今早又有个商户,因为对新法的质疑,被市易务的行人给带走了。”

    他故意一顿,有些揶揄地道:“两位方才一番陈辞实在是如雷贯耳、慷慨激昂,爱民之心令人动容,故严某想说,既是对新法和市易务有异议,不如这件案子便请两位同去?”

    严含章嘴角微扬,语气挑衅,看似邀约,但思及垂拱殿上永丰帝对新法的态度,明哲之人是绝对不会赶在这个当口,再去触了君王的霉头。

    所以这人端着一副宽厚容人的态度,实际上,就是纯粹来恶心两人的。

    叶夷简当然不可能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是他冷呲,夹枪带棒地推脱,“大理寺不像三司,公务实在繁忙,别说这是上职的时间,就算是下职休沐,也断没有到处瞎凑热闹的空隙,叶某就多谢严大人的好意了。”

    言讫抱拳一拜,扭头就走。

    严含章无端吃了个闷亏,倒也不恼,哂笑一声便上了马车。

    叶夷简简直烦死他那副嘴脸,撇着嘴同封令铎抱怨,“你说这人怎么就这么闲呢?堂堂三司使,居然吃饱了撑的去什么市易务凑热闹。”

    大理寺候着的侍卫接话道:“这事属下也听说了,说是那商户和薛清薛老板有些关系,市易务的人怕压不住担责任,这才派人将严大人请过去的。”

    许是因着多年大理寺办案的磨砺,叶夷简一听商户和薛清,心里便起了狐疑。

    他蹙眉问那侍卫道:“这个商户是不是做瓷盏?而且前些日子,她还在万国展上狠露了一把脸?”

    那侍卫眼前一亮,点头如捣蒜,“对对!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就是那个万国展上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女师傅。”

    心头一空,叶夷简只觉眼皮霎时开始止不住地狂跳。

    他转头看了眼距离自己仅三步之远的封令铎,苦着张脸问他,“你去么?”

    第55章 撑腰“姚氏,你有何说法?”……

    姚月娥被带去了曹门外的市易务。

    市易务成立不久,又因着执法问题与商户矛盾不断,下面有人三天两头将他们告到衙门,闹得张提举每天都焦头烂额。

    故他一听办事的人汇报说,有个女掌柜顶风作案,不仅不缴纳息钱,还带头与市易务作对,张提举无名火起,便决定亲自问询。

    姚月娥被两个差役带上来,张提举一愣,当即认出她就是万国展上那个出尽风头的建盏女匠。

    实则市易务成立之初,朝廷便对上京城里一些颇有权势的富商做了调查。

    而这个姓姚的师傅,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她与上京薛氏似乎是有着些不可告人的联系。

    张提举心头打鼓,再看下面站着的这个姚师傅容貌姣好、身姿娉婷,张提举免不得想入非非,觉得她和薛清肯定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如此一来,张提举便有些骑虎难下。

    好在市易务背后是朝廷新政,而新政又有以三司使严含章为首的改革派支持,况且退一万步说,当初市易务组建的时候,是由封参政亲力亲为的。

    这薛家再是能耐,还能能耐过了皇帝拜把子的兄弟不成?

    思及此,张提举倒是找回了几分冷静。

    反正自己为新法做事,背后是朝廷、是封参政,今日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人给自己兜底。

    而且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封参政看看他这不畏权势、执法清明的作派。

    故而今日这问询势必要大张旗鼓,要惊天动地。

    于是张提举脸色一沉,对堂下的姚月娥喝到,“大胆犯妇!拖延息钱、阻碍公务,仗着自己背靠富户权贵,就越法行事,桩桩罪名皆有实证,你可知罪?!”

    一连串的欲加之罪,还桩桩都有实证,姚月娥简直被张提举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给气笑了。

    她凛然回望堂上之人,“民女敢问大人,何为拖延息钱?”

    张提举被她这冷静的回应怔了一怔。

    换在往常,那些商贩被他这么一问,莫说是女子,就连很多男人都难免会惊惶失色。而她却只是背脊凛直地跪着,颇有些不卑不亢的胆色。

    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嘴脸滑稽了。

    莫名被一个小丫头下了面子,张提举心头火起,瞪着姚月娥道:“市易务奉旨收购上京城中货物,你家故意拖延不予缴纳,伙计还写下了欠条,你倒是认不认?!”

    姚月娥道:“民女承认因外出而耽误了上缴货物的时间,但如此的话,民女之罪当是拖延货物上缴,和息钱又有什么关系?”

    正中要害的一句,问得张提举脸都白了。

    要说这息钱,本是市易务向没钱进货的商户所提供贷款的利息,按半年一成利或一年两成利收取。

    这本无可厚非,可问题就出在市易务的人,为了多收息钱获得嘉奖,常常并不会贷款给真正需要帮助的小商户,而会逼着有些家底的大商户去贷款。

    可这些商户根本不缺银子,为了省事,便干脆选择直接缴纳一年两成的息钱,花钱消灾。

    这些虽然都是

    市易务的默认操作,但如此大剌剌的摆到台面上来说,终究是理亏。

    于是张提举话锋一转,不再纠缠息钱的事,转而以尚未登册,意图垄断市场来说事。

    谁知姚月娥却不肯就此揭过,“市易务本是货品价格的制定衙门,却又可以参与买卖,如此一来低买高卖,等同于明抢。故而京中不少商户为了省事,才会统一缴纳所谓息钱,这分明就是借着朝廷新法的名义,肆机收敛民财、贪赃枉法!”

    “你!你你你信口胡诌!”

    张提举恼羞成怒,出尔反尔地质问:“你说市易务收敛富户的息钱,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转移视线、混淆视听!”

    “大人要证据,这就是证据。”姚月娥埋头从腰间摸出一张欠条,展开对张提举道:“之前市易务的牙差没见着我,便逼着我家掌柜立下了这张欠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说我瓷铺欠市易务息钱,共计二百两。”

    她将欠条置于身前,又补充道:“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牙差之中查一查。欠条一式两份,摁了手印,大人可以亲自验证,看看民女所言可有半句虚假。”

    有理有据的陈述,让张提举当即哑口。

    他看着地上那张印有“上京市易务”字样的官章,想弄死手底下那帮蠢货的心都有了。

    心虚之下,张提举唯有以盛怒掩饰。

    “大胆!”他将面前桌案猛然一拍,怒目喝到,“你这是给朝廷泼脏水!你可知这市易法背后的人是谁?”

    张提举冷哼,对姚月娥笑到,“是三司使严含章严大人!再往上,是当朝一人之下,说一不二的人物!哼哼!本官都怕说出大人的名姓之后,会吓到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张提举话里那人,无外乎就是当朝宰辅封令铎。

    可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一是自己这官位,确实不好直接将封参政给抬出来。二来,他也觉得堂下这小娘子不一定知道封参政在朝廷里的份量,他要直接报了封参政出来,极大可能也就是对牛弹琴。

    而姚月娥早在他说出那句“一人之下,说一不二”的时候,就知道了张提举话里的人究竟是谁。

    姚月娥从不是偏听偏信的人,但倘若永丰新政背后的推行者真的是封令铎……

    胸口有些发闷,姚月娥没有察觉自己神色的黯淡。

    她这样的表情看在张提举眼里,便成了心有顾忌、知难而退。

    张提举松了口气,打算趁胜追击,逼姚月娥认罪,谁知下一刻,堂下之人却目光凛凛地回视过来,掷地有声地道:“新政的目的是强国富民不是么?所以无论市易务背后是谁,总不能逆势而为、伤及民本。”

    “放肆!”

    张提举真是要被这人的冥顽不灵给气死了。

    他怒而起身,指着姚月娥道:“好一个逆势而为伤及民本!今日本官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在我大昭,皇上才是势!才是本!本官看你不仅是对我市易务不满,你这是要造反!来人!”

    张提举声音寒凉,对一旁的牙差道:“此女阻碍新法施行,公然违抗市易之法,还出言不逊、藐视圣上,按律当行笞刑!速速去将刑具去来!”

    重重的一掌击在桌案,发出震耳惊响。

    牙差取来荆条,将姚月娥钳住。

    “动手!”张提举怒喝。

    呼啸卷着罡风,眼看牙差手中的笞杖就要落下,姚月娥绷紧身体,却听院外响起两声——

    “笃笃!”

    不是寻常敲门的声音,是有人重重地踹开了市易务的仪门!

    浑浑噩噩的头脑为之一怔,姚月娥简直惊悚。

    别说此处是市易务的衙门,就算只是官员的私宅,放在整个上京,她也想不出还有谁敢如此大胆地直闯?

    行刑的笞杖就这么停住了,喧杂的气氛一霎寂静。

    张提举怔愣片刻,颇为不耐地咒骂着,撩袍就往门口行去。

    然待他看清了来人,张提举一惊,险些跌坐在地。

    姚月娥僵硬地从条椅上撑起来,一抬头,却见那敞开的仪门外,淌涌进了满地的秋阳。

    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立在那里,巍然不动。

    来人一身绯色官袍耀眼,劲瘦的腰身被那白玉带一掐,更显得身量伟岸,明朗的绯色与秋阳交织,像流泻的火光。

    心跳莫名突兀地一滞,姚月娥认出来人,惊讶之余,又下意识回避着他的目光。

    而张提举回过神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对封令铎施礼道:“下官见过封参政。”

    言讫又让人搬来张官椅,请封令铎上座。

    封令铎没有拒绝,沉默走向正堂,撩袍便坐下了。

    张提举跟过去,换上副受宠若惊的嘴脸,躬身对封令铎道:“大人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这百忙之中还抽空莅临本务,简直蓬荜生辉,下官实在惶恐……”

    没说完的话被封令铎挥手打断。

    他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似是不耐再听张提举那些没用的奉承,只平静开口道:“听说张提举带回个反对新法的人犯,甚至不辞辛苦,跳过朝廷审批都要刑讯,本官感念张提举尽心,特地过来看看。”

    一席话不动声色,却是直击要害。

    按照大昭律法,无令审问嫌犯,是为动用私刑。

    张提举不过是看姚月娥一介女子,而张提举背后又有人撑腰,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可是按理说,封令铎身为参知政事,又是皇上最为信任的近臣,如今风风火火地赶来,第一句话却是责问而非支持……

    张提举敏锐地嗅到了上官态度的不对,心头当即打起鼓来。

    他忐忑地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道:“回、回谢大人的话,下官实则已让人备好了文书,可无奈实在忧心此案,害怕若是晚了,嫌犯若是逃逸,才一时糊涂……”

    封令铎听完哂了一声,话尽于此,却让张提举愈发地惶恐。

    好在封令铎似乎没想继续为难张提举,他很快言归正传,问张提举到,“堂下之人所犯何罪?”

    张提举松了口气,回到,“此女仗着背靠上京薛氏,拒绝配合市易务,妄想行垄断之事,可说是公然对抗朝廷,反对新法!”

    张提举声情并茂,简直义愤填膺。

    谁知封令铎只淡声“嗯”了一句,随后语气淡淡地问:“证据呢?”

    “有!有证据!”张提举来了精神,命人将市易务的登册呈了上来,“姚氏至今未向市易务登记入册,也没有配合官府清查货物,大人您看。”

    封令铎扫了眼张提举手里的造册,转头问堂下的姚月娥到,“姚氏,你有何说法?”

    第56章 再逢薛清这个狗东西

    自上次决裂,两人已有月余未见。

    猝不及防的相逢又是在衙门,他语气疏离地唤她“姚氏”……

    姚月娥心头莫名沉了一下,跟着便泛起细细的酸涩。

    她没有抬头,只是背脊笔直地跪着,道:“民女的货物确实没有登册,但却是因民女忙着海贸出口的订单,并非故意不配合。但民女方才所言,市易务逼迫商户低卖高买,借机收敛民财也是事实,望大人明鉴。”

    堂上之人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用一样无甚波澜的语气问:“你有证据吗?”

    姚月娥点头,将那张盖着官章的市易务欠条呈了上去。

    张提举一见这欠条就急了。

    他不敢从封令铎手里去抢,只能猫着腰挨过去,压低嗓子凑近封令铎耳边道:“这新法施行之初,难免

    遇到些贪图小利、假公济私的害群之马,这些事官府私下处理便可。若是公然拿到台面上来说,让朝廷蒙羞不说,给那些商户知道了,只怕是要翻了天。以后所有人都有样学样,找各种理由反对新法,这新法还怎么施行得下去?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哦?”封令铎挑眉,侧头不动声色地看他,“所以张提举的意思是?”

    张提举讨好地笑了两声,继续道:“下官的意思是,堂下不过小小一商户女,饶是她背后有薛家撑腰,那再大,能大过了大人您不是?只要您一句话,全咱市易务一个面子,将她行个刑,再投入大牢涨涨教训,杀鸡儆猴,如此一来,今后这上京的商户,怕是没有人再敢不配合朝廷的新政。”

    话落,张提举眯眼看向封令铎,露出个阴邪的笑。

    封令铎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所以张提举这是承认市易务的牙差狐假虎威,侵占民财了?”

    张提举一愣,脸色大变。

    可没等他再张口解释,只见堂上之人豁然起身,神色凛然地对候在堂外的侍卫道:“既然张提举都认了自己这治下不严、监管不力之罪,本官自是不好再说什么。来人!”

    一声令下,堂外响起侍卫洪亮的回应。

    封令铎冷脸睨着脚下颓然失色的张提举,朗声道:“按《大昭刑统》,官员凡渎职者,当判连坐,杖二十,并处伐俸降职。”

    他放缓声音吩咐,“动手吧。”

    张提举整个人都懵了,直到手持刑杖的侍卫将他押上条凳,他才回过神来,放声哭喊起来。

    然而封令铎根本不听,拂袖一挥,两只长约三尺五寸的法杖便狠狠落下。

    声声闷响传来,罡风席卷着力道,重重地落在张提举的腰臀,打得他痛哭流涕,很快哭喊求饶就变成了哀嚎和惨叫。

    而封令铎也是在这时,才顾得上去仔细端详堂下跪着的女人。

    不过月余没见,她似乎又瘦了。

    本就小巧的脸,此刻看上去竟只有巴掌大,耳边两只青玉坠子都能将她给压塌了似的。

    封令铎心头涩苦,知道她又定是为那些订单忙得昏天黑地,不好好吃饭,也没时间睡觉……

    薛清这个狗东西!

    除了找事让她受累之外,到底能不能把人给照顾好了?!

    藏在广袖下的右手紧握成拳,封令铎越想越气,心中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怒声对几名侍卫喝到,“朝廷是没发俸禄让你们吃饭吗?拿着棍子舞两下也叫杖刑?!”

    侍卫吓得后背凛直,落下的刑杖便再也不敢收着力道。

    然而从始至终,姚月娥都只是垂着头,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不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沉闷的脚步由远及近,头顶的日光黄澄澄的,将身侧那双皂靴染上一层薄金。

    “还没跪够?”

    一个清朗声音在头顶响起。

    姚月娥一惊,抬头便撞进了那双深暗的凤眸。

    到底是欠着他人情,姚月娥难得顺了封令铎的意,扶着膝盖,颤巍巍地起了身。

    可腿脚倏地一软,姚月娥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朝一边跌去。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接住了她。

    封令铎侧身上前,一把攥紧她的腕子,将人给拉进怀里,另一只手下意识就稳稳地扶上了她的腰。

    忽然迫近的距离,让两人都没有防备,直到姚月娥撞上一个精壮的胸膛,才回过神来想要挣脱。

    然而男人的手像铁钳,将她扣得死紧,仿佛害怕五指一松,人就会消失了似的。

    姚月娥挣扎不开,有些不悦地唤了句,“封大人。”

    冷硬疏离的三个字,终于让封令铎找回了些理智,他冷冷地放开姚月娥,转身便往仪门外走去。

    事发突然,封令铎没想太多,方才是快马赶来,可如今想将人送回去,他倒是犯了难。

    正兀自烦恼,长街的尽头,一辆青帷四驾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两人面前。

    车帘撩开,叶夷简从里面探出个头,扫了眼封令铎身后的人,无奈摇头道:“严含章被我的人堵在曹门大街了,你要带人就赶快走,不然又是一堆打不完的嘴仗。”

    话音刚落,面前的车帘就被封令铎伸手给拽住了。

    叶夷简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半个身子都探进他车厢的男人,话还没问出口,就听到一句清楚明白的“下车”。

    “啊?”他愣了愣,下一刻,就被封令铎扯着手臂,十分暴力地扔下车了。

    “上来。”封令铎又道。

    叶夷简回头,发现这句话果然是对着自己身后的姚月娥说的。

    “……”叶夷简简直无语。

    直到马车碌碌行远,他才大梦初醒地抬头望了望天,无奈又忧心地叹到,“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上京城,要出大事咯……”

    *

    马车檐角的铜铃细碎地响着。

    车厢里,两人沉默地坐着,相对的膝盖随着悠悠的轻晃不时撞到一起,姚月娥不动声色地凛直脊背,将自己往后退开了一些。

    膝头的温热骤然远离,封令铎再是隐忍也难免火起,他神色阴郁地看过来,冷哼到,“姚师傅好本事,怎么每一次的重逢,都是在公堂之上?”

    又冷又硬的语气,内容还夹枪带棒的。

    姚月娥不想跟一块茅坑里的石头计较,冷着脸没好气地回了句,“大人有话可以好好说。”

    拳头打在棉花上,封令铎被喂了个软钉子,有力气都没处使。可是他原本就没想着要同姚月娥吵,故而如今冷静下来,态度倒也就缓和了一些。

    他深吸口气,面色不悦地乜着眼前女子,半晌才又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可以向我开口,怎么?一拍两散之后立马做回陌生人,我不像姚师傅,拿起放下一眨眼,哪怕是失忆,好歹也会留着点以前的习惯吧?”

    姚月娥难得没有顶撞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顾及着刚才的救命之恩,她沉默片刻,竟然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可封令铎并没有因此而多么开心,因为他知道若是还有下一次,她依然会同今天一样,自己扛着,不会找他。

    从相识直到如今,她从来就没有问他要过什么。

    简短的对话过后,车内又恢复了安静。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膝对膝地坐着,却是沉默了一路。

    不多时,马车终于停在了姚月娥瓷器铺的门口。

    姚月娥同封令铎道了谢,下车时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扣住了手腕。

    秋阳的余晖从半撩的车帘透进来,姚月娥回身,看向那个始终不发一语、眼眸低垂的男人。

    阳光落在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映出上面微微紧绷的青筋。

    “独立不是强撑,你永远可以找我,我不是你的阻碍,我是你的退路……”

    半晌,那只手倏尔一颤,终是放开了她。

    “好好吃饭。”

    无甚感情的叮嘱,敷衍得像是句随意缓解尴尬的话,姚月娥心跳一滞,眼鼻却跟着悄悄泛起酸意。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

    封府,游廊。

    秋雨扑簌簌敲打着竹帘,封夫人望着空荡荡的封府,哀哀地叹出口气。

    自上次封令菀夺门而出,封令铎也开始成日地找不见人,兄妹两翅膀硬了都不着家,弄得封夫人嗑瓜子都没兴趣。

    “你说……”封夫人端了茶盏,问刘嬷嬷到,“恪初最近都没去那什么小倌馆了?”

    “回夫人的话,没有。”

    “那就奇怪了,”封夫人不解,“衙门里的事也不至于这么忙吧?这都快半个月了,一趟家都不回。”

    刘嬷嬷道:“老奴是听说,郎君最近正亲力亲为清查市易务上下,和各州县官府对新法的执行。”

    “什么?”封夫人怔了怔,“可是这新法的背后,站着的难道不是皇上么?他去凑什么热闹?”

    刘嬷嬷有些为难,支吾到,“据说是因着个瓷盏师傅,郎君觉着新法施行起来诸多弊端,所以才……”

    封夫人脑

    袋嗡嗡的,有些难以置信地确认,“你是说……恪初因着个瓷盏师傅,公然要与新法做对?!”

    刘嬷嬷不敢欺瞒,期期艾艾地道:“听外头的人说,就因为那个师傅,郎君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跟那个三司使争得不可开交,连表面的和气都不要了。他们都说郎君这是居功自傲,自掘坟墓。”

    “荒唐!”封夫人简直恼怒,转头问刘嬷嬷到,“那瓷盏师傅什么来头?你可有打听清楚?”

    刘嬷嬷忖了忖,道:“听说是个烧瓷的女师傅,前些日子在上京的万国展上出尽了风头。哎呀!”

    刘嬷嬷瞪大眼睛,恍然道:“夫人不说老奴都险些给忘了,那女师傅的铺子,租的都还是咱封家祖宅改的那间。”

    “哐啷”一声。

    手中茶盏落地,碎瓷混着水花,溅湿了三涧裙上的祥云纹。

    知子莫若母。

    能让自己儿子做到这个份儿上,祖宅、市易务、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仕途,那女子,绝不会只是个寻常的瓷器女师傅这么简单。

    思及此,封夫人神色一凛,沉声对刘嬷嬷吩咐,“带上人,同我去州桥那间铺子看看。”

    第57章 摊牌“把东西给她送去,别说是我”……

    州桥,姚氏瓷铺。

    后院,一身粗布麻衣的姚月娥正指导着几个新招来的学徒。

    “姚师傅!”伙计兴匆匆地跑来,对姚月娥笑到,“刚前面有位贵客,一口气订了咱家好多茶盏,说是想见一见这制盏的师傅。”

    听到自己的作品被人肯定,姚月娥高兴地应了,对伙计道:“你先安排个点茶师傅过去,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伙计“诶”了一声,撒腿就跑了。

    姚月娥快速换好了衣裳,又怕自己身上沾染的泥腥味儿让客人不快,她便专程从柜子里寻了个香囊带上。

    茶室里,一个衣着朴素的夫人背门而坐。

    听见身后脚步,她有些局促地转过头来,略微僵硬的笑容里写满了紧张。

    姚月娥只当她性格腼腆,行过去对她行了一礼,刚要开口说话,便听身后响起一阵訇然的震响,有人气势汹汹地拍开了茶室的隔扇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一怔,姚月娥回过头,却与一双颇有些肖似封令铎的眉眼对上了。

    “是你……”

    封夫人喃喃,简直错愕。

    来这里之前,她猜想过无数种可能,可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儿子小心翼翼藏着的这个人,她竟然是认识的!

    何止是认识……

    思及此,封夫人冷笑出声,也难怪封令铎好端端的去什么小倌馆,原来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是为了护着这个狐狸精!

    封夫人越想越气,就这么呆立在门口,一时也忘了言语。

    而姚月娥早在转身的那一刻,就认出了来人。

    真要论起来,封夫人当初对她绝对说不上好。

    可一开始到底是她将姚月娥带回封府,给了她一口饭、一件衣、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说心怀感激,姚月娥也绝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人。

    于是她调整了情绪,还是端上客气温和的语气问封夫人到,“这些茶盏的订单都是夫人买的么?”

    谁知对面的人全不领情。

    她冷呲一声,转而厉声诘问姚月娥,“你跟我装什么糊涂?两年前你擅离封府,怎么?外面活不下去,又回来缠着恪初?!”

    话一出,姚月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肃起来。

    可她仍旧维持着几分该有的体面,不卑不亢地唤了她一句夫人,“您进了我家铺子,我尊重您是我家的客人,但倘若你满口污言、纠缠不休,也莫怪我不客气。”

    封夫人简直被她这句话给气笑,瞪着姚月娥道:“我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将这间铺子骗到手,但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有我在封家一日……”

    “有你在封家,我死也不会踏进封府大门。”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抢了去,霎时就没了原本的气势。

    封夫人吃了个哑巴亏,还不知该怎么发泄,又见姚月娥命人取来了租房的契书。

    “看到了么?”姚月娥指着上面条款,缓声道:“白纸黑字,我凭自己本事赚的钱交房租,字据公证都在这儿,你就算告到官府都不占理的。”

    当初在封府无依无靠被欺负够了,姚月娥没想再惯她。

    方才一席话,也算是先礼后兵,如今姚月娥更是一个台阶都不想给她,说完之后伸手一延,大有赶客的架势。

    封府里那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小丫头,如今却长出了这副胆子,封夫人登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恼羞成怒指着姚月娥,吩咐刘嬷嬷,“给我、给我教训这个胆大包天、尊卑不分的丫头!”

    “是!”刘嬷嬷得令上前,扬手就朝姚月娥脸上抽去。

    “啪!!!”

    惊天的一个巴掌,却是抽在了刘嬷嬷脸上。

    她被姚月娥打得一个趔趄,偏倒着就往地上扑去,还是封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事到如今,真是什么脸面都撕破了。

    封夫人怔忡地望着姚月娥,极惊极怒之下竟哑然失语,只能一味羞恼地叫着,“反了!反了!你!你竟敢动我的人!”

    言讫便拿起货架上的茶盏,发疯似的往姚月娥身上砸去。

    姚月娥懒得再跟两人虚与委蛇,抄起茶案后的一支鸡毛帚,直楞楞地就往两个撒泼的主仆身上抽。

    封夫人再是暴怒,也是养尊处优的官夫人,要论打架,怎么比得过乡野里长大的姚月娥?

    饶是姚月娥有意收了力道,主仆两也只剩被抽得抱头鼠窜的份。

    最后,是刘嬷嬷撑臂护着封夫人,两人才灰溜溜地从后门被撵了出去。

    姚月娥攥着鸡毛帚往腰上一叉,气势凛然地对伙计吩咐,“将这位夫人的银子退给她,以后咱们姚氏瓷铺都不做她的生意!”

    话落,便訇然拍上了后院的板门。

    *

    皇宫,太清楼。

    细雨霏霏,在海棠纹茜纱窗上凝成一排泠泠的水滴。

    房间内茶香氤氲,一炉醇香的海南沉絮絮的烧着,细烟袅袅,清雅幽淡。

    永丰帝落下手中白子,抬头便见封令铎蹙眉撑了撑一边的手臂,“怎么?”

    永丰帝关切,“旧疾又犯了?”

    封令铎这才从棋局上移开目光,淡笑着摇了摇头。

    这伤是两年前的白马坡一役留下的。

    彼时永丰帝和三千残兵中计被困,封令铎得到消息后,连夜带着仅能调动的两千人马奔赴前线。

    白马坡地形险要,又逢大雪封山,不易大规模行军暴露位置。故而封令铎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潜入包围,将断水断粮三日的残部给带了出来。

    当时他身中数箭,军医都说回天乏术,让永丰帝提前准备棺椁。

    后来,也不知是军医诊疗有误,还是封令铎当真命硬,三日后的一个清晨,封令铎攥着手里那个谁都拿不走的香囊,幽幽地醒了过来。

    这旧疾也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一到冷雨的天气就隐隐作痛,像有什么细小的虫子啃着骨头,不致命,却着实恼人得紧。

    永丰帝也遣太医去治过,可就是不见好转,而每每永丰帝问及,封令铎都只会摇头说一句“无碍”。

    永丰帝无奈道:“朕听说近日来朝政繁忙,你整夜都宿在参政堂,怕是忘了添衣了吧?”

    封令铎愣了愣,倒是没有否认,只道:“都是臣的分内之事,皇上不必挂心。”

    对面的人叹了口气,语气中的关切并不掺假,“你身为一

    国之相,手上政务本就多,该放手的,也要放给下面的人去做,不然朕每年给他们发的那些俸禄,不是白养一群米虫?”

    封令铎心头微凛,仍然笑着应了句,“谢过皇上关怀,臣知道了。”

    永丰帝不好再说什么。

    一旁的常内侍见状,赶紧命人将一碟热气腾腾的麦饼给端了上去。

    “皇上、封参政,”他对两人行礼,道:“这是今秋新收的麦子,看见封参政在,御膳房现蒸的,您尝尝看?”

    澄黄的麦饼甜香诱人,封令铎微怔,倏尔忆起自己与永丰帝的相识,便就是源于这样一张麦饼。

    那是天福十四年的冬天,封令铎接旨往青州上任。

    彼时恰逢旱灾,整个中原黄河以南有将近一半的州县颗粒无收。

    百姓们没了活路,纷纷出逃,一路上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惨状堪称触目惊心。

    经过梓州城的时候,道路早已被逃难来的流民堵住,梓州知州怕流民入城扰乱治安,便派官兵在城门口拦着。

    封令铎拿着路引等候入城,也是此时,他发现距离城门不远的一处流民营外似乎起了骚动,一个身着青衫的郎君被人围着,与其说是施舍,不如说是抢劫。

    守城的官兵也看到了,可他们根本不想管,眼看那郎君所有的家当都被抢光,下一步就是被流民给活撕了,封令铎实在是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他抽出腰间长剑,难得路见不平了一回。

    可是人救了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同他家一样,从上京被贬到益州的尚书左仆射宋济的长孙,宋胤。

    同样是天之骄子,心高气傲的郎君谁也看不上,一朝被贬到个山远水远的地方,宋胤性格大变,简直可说是孤僻。

    故而宋府和封府虽说在益州就隔了堵墙,可两人直至如今,才算是正经地第一次见面。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封令铎将自己的盘缠分了一半给宋胤这个拖累,又带着他走了数十里路,才寻了处不花钱的破庙歇下。

    那一夜,破了一半的房梁上星汉灿烂,葳蕤的篝火旁,封令铎臭着张脸灌下一口绿蚁。

    “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别人,”封令铎语带嘲讽,手却伸过去,将喝过的绿蚁和半块麦饼递给了宋胤。

    反正最狼狈的样子都被人看过了,宋胤也没了往日的矫情,伸手接过封令铎递来的酒,一脸不屑地道:“舍身饲虎、喂鹰救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今日只要能救一人,也算是我功德一桩。”

    言讫,猛灌一口浊酒,又立马被呛得咳嗽不止。

    封令铎笑起来,盈盈火光映上宋胤清俊的眉眼,他头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白净的书生有趣。

    许是两人本就年龄相当,又许是那一晚的风和酒都太烈,篝火燃了一夜,封令铎也就这么坐着,听喝醉的宋胤谈了一晚四海清平的梦。

    “长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也!”

    时至今日,封令铎依旧记得火光下,宋胤举杯笑诵《离骚》的场景。

    他说他最喜欢的是“丰”字,五谷丰登、物阜民丰、丰亨嵛大……

    他说以后他要是当了皇帝,要以“丰”为自己的年号。

    永丰永丰,食足衣充。

    长河浩渺,稻香拂风。

    彼时的少年没有钱、没有粮、甚至连一身衣裳都给人扯去大半,空有的只是一腔孤勇。

    而封令铎也是后来才知道,这颠覆乾坤的痴梦,原不是只有宋胤一个人在做。

    它就像落入柴薪的一点星火,点亮了封令铎心中那点从未察觉的隐望,心甘情愿地追随。

    “恪初?”

    一声呼唤让封令铎回神,永丰帝将案上麦饼推过去,对他道:“尝尝看。”

    封令铎应是,净手后拿了一块。

    对面的永丰帝咬下一口,“一晃多少年过去,朕都快忘了当年那半块麦饼的味道了。”

    封令铎笑到,“破庙里的麦饼又冷又硬,哪比得上这个。”

    “可是朕还是最怀念当初的那个味道。”永丰帝缓下声音,“你我相识多年,有些事,我便不与你绕弯子。”

    他不着痕迹地将那个“朕”换成了“我”,是已然放下帝王的身段。

    “你过了今年就二十有五了,”永丰帝叹到,“寻常男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你呢?不说儿女,天凉了身边连个添衣的都没有。”

    永丰帝顿了顿,继续道:“你我兄弟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向来清楚。了了那个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我不信你这七窍玲珑的心思,连这都看不明白?”

    装傻充愣被揭穿,封令铎也不恼,只沉默地挤出个坦然的笑,埋头自顾吃麦饼。

    永丰帝简直拿他没辙,又换上循循善诱的语气道:“你倒是也体谅一下朕的苦心。你若是娶了了了,于私,你与朕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于公,这大昭江山有你,朕也安心。”

    封令铎却笑到,“臣就是不尚公主,也与陛下是结拜的兄弟,身为臣子,对朝廷也不敢不竭力尽心。”

    又是模棱两可的态度,永丰帝倏尔严肃起来。

    他放下手中麦饼,问封令铎,“打仗的时候,你说你没心思考虑,之前你又以大昭初建,公务繁杂来推脱。今日,你觉得朕不近人情也好,朕就是想要你一个明确的态度。”

    话已至此,永丰帝没给封令铎任何敷衍的退路。

    内殿里安静了下来,就连常内侍都颇有眼力见的带着伺候的宫女走了。偌大的太清楼里,只剩下棋局前对坐的君臣二人。

    封令铎叹口气,放下手中麦饼,撩袍起了身。

    他退后几步,什么都没说,绯红官袍一掀,径直就往永丰帝跟前跪下了。

    “身为臣子,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家学渊源,读圣贤之书,亦当九死无悔,匡扶社稷,这些,臣毫无怨言。”

    他字字铿锵,对永丰帝拜到,“但若要臣尚宝华公主,恕臣不能答应。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当寻一爱她重她之人,而臣……绝非良配,望皇上恕罪。”

    换做是其他臣子,听到要尚公主,早就跪地谢恩,唯有封令铎以一席毫无转圜的言语回应,就差把不喜欢公主摆上台面。

    可偏生这一切又都是永丰帝自找的,他不能怨封令铎实话实说。

    殿外的雨还淅沥沥地落着,将外面的青石台阶洗得油亮。

    半晌,永丰帝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叹到,“你这是做什么?做不成一家人,你也永远是朕的结拜兄弟,什么罪不罪的,见外了。”

    永丰帝说着话,起身将封令铎扶了起来,笑着将麦饼推了过去,“来吧,再不吃,这麦饼该凉了。”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封令铎从宣德门出来的时候已是戌时正刻。

    上京偏北,入了九月就是秋意寒浓的时节,封令铎冷不防被宫门口的晚风一吹,双手不自觉地抄了起来。

    等候在外的卫五见状,赶紧将早已暖好的手炉递上去,笑道:“这是今秋才进贡的最好的金刚炭,又暖又持久,无色无味,满朝文武只大人您这一份儿!嘿嘿!”

    “嗯。”封令铎无甚情绪地应了一声,盯着手里暖炉良久,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唤住准备牵马的卫五道:“那你晚些时候,将剩下的金刚炭给州桥的铺子送去。”

    “啊?”卫五愕然,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州桥那间铺子里有谁。

    “可是……”卫五实在是舍不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这金刚炭可是御贡的,有钱都买不到。大人您……不如买点别的东西送去。”

    封令铎没有搭腔。

    他侧身没好气地乜着卫五,道:“这么冷的天,她烧盏需要拉胚,用其他炭火会冻手的。”

    “哦……”眼见劝不了,卫五只好恹恹地应了,转身之时又听封令铎在身后叮嘱,“别说是我送的,你将东西拿给叶德修,让他去。”

    “啊?!”卫五简直不解,但上官都发了话,他一个小小队正哪有余地反驳。

    卫五叹口气,欲言又止地走了。

    也就是这时,一个黑影猝不及防地窜出,朝着封令铎直扑而去!

    虎虎生风的一个拳头挥出来,眼看就要砸到封令铎脸上。

    好在封令铎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应对突发状况反应够快,他当即后退一步,在那个拳头迫近眉前的时候侧身躲开了。

    可是旧疾隐痛不止,仓促间脚步踉跄,封令铎撞到身后马车,伞丢了,又牵扯到肋下伤处,勉强靠着车厢才算站稳。

    高悬的风灯晃荡,封令铎抬头,看见齐猛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没等他反应,齐猛不管不顾,翻起来又是一拳。

    这次有了准备,封令铎自是不会让着他。

    他闪身一避,借力捉住齐猛的拳头往前一扯,对方一个不稳扑空在地,狠狠地摔了一跤。

    谁知齐猛就像中了邪似的,一个翻身爬起来,借着又朝封令铎扑过去。

    还是没来得及走远的卫五冲上来,将人给抱住了。

    “齐猛兄弟!”卫五死死固着怀里的人,“你、你这又是做什么?!”

    齐猛根本不回应卫五,一双眼攫住封令铎,怒目瞠到,“原来你就是师傅之前嫁的那个负心汉!你欺负人就算了,可明明是你缠着师傅不放,怎么你们还有脸上门来造这种谣?!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齐猛的一习话有如惊雷。

    封令铎怔忡地望着他,半晌才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齐猛呲笑,瞪封令铎,“你少装无辜!早上不是你们封府的人去了师傅的铺子闹事?下午就有人街头巷尾地议论,说师傅是靠着跟你的关系,才得了海贸的订单。”

    齐猛红着眼眶,“为了烧出百花盏,师傅早出晚归,整整几个月。有时候为了稳定窑炉氛围,她几宿几宿地不歇,怎么就因为遇上你,他们一句话就能抹杀掉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凭什么?!”

    齐猛越说越激动,话语间也忍不住哽咽。

    “你说……什么?”封令铎望向他,眉宇不觉染上冷肃。

    齐猛冷笑,梗着脖子还要邀战,而封令铎此刻全然没有搭理他的心思。

    他撩袍上了马车,蹙眉望向卫五,冷声吩咐,“回府。”

    *

    封府,静喜堂。

    屋内沉香袅袅,窗外秋雨连绵。

    封夫人拿着把小银剪,正细细地修剪着宝华公主送来的几株秋菊。

    白的是玉牡丹,红的是美人红,紫色是碧江霞,还有几株最为名贵,仅供宫廷观赏的黄色秋菊,是大名鼎鼎的御袍黄。

    封夫人叹口气,也不知道封令铎是怎么想的,放着金枝玉叶的娇贵公主不要,偏要去吃那颗庸陋杂莠的野草……

    “喀嚓!”

    封夫人辣手摧花,将瓷盆里几颗繁茂的酢浆草齐头剪断。

    “夫人!夫人!”刘嬷嬷小跑着从院外行了进来,张皇地对封夫人道:“郎君,郎君回来了!”

    封夫人将手中银剪一扔,微凛着神色道:“他还知道回来?”

    说话间,封令铎已经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静喜堂。

    他不知为何没有打伞,一身官袍沾了雨,弄得深一块浅一块。

    封夫人觉察到他的反常,却因着自己也在气头上,便没往心里去,只冷声道:“平日里日无暇晷,过门不入,怎么?今日是起了什么风,能让封参政回来得这么早?”

    话落,静喜堂里陷入沉默。

    封令铎眉眼冷肃地望着封夫人,沉郁的脸色就像廊外淅沥的秋雨,透着刺骨的寒意。

    刘嬷嬷赔着笑,问封令铎到,“郎君还没用晚膳吧?奴这就让膳房……”

    “出去。”

    又冷又硬的两个字,像出鞘的利刃,寒芒逼人。

    刘嬷嬷被封令铎的气势慑住,腿一软就要退下,却又被封夫人厉声给呵住了。

    “站住!”她转而面向封令铎,柳眉倒竖,“这是我的院子我的人,你自幼饱读诗书圣贤之道,该知百善孝为先的道理,怎么?遇到个没大没小的野丫头,竟连圣贤之言都扔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哐啷”惊响划破窗外滴答的细雨。

    圆花几上,一盆御袍黄落地,瓷盆粉碎,溅起一片破碎的瓷雾。

    “出去。”

    依旧是平静而不带情绪的声音,刘嬷嬷背心一凛,赶紧遵令退了出去。

    而封夫人早已是一脸惨色,她又惊又怒地望着眼前气势摄人的封令铎,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怒到,“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我可是你生母!你竟敢如此忤逆……”

    “是,”封令铎截断了她的话,“你若不是我的生母,你现在早没机会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

    一席话彻底让封夫人噤了声。

    情绪像河堤裂了道豁口,封令铎便没打算再去维持表面的平静。

    “儿子本以为,母亲性子虽跋扈了些,但至少明辨是非,心怀仁善,”封令铎声音沉冷,“可是母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儿子失望。”

    “你……”封夫人扶靠着身后花几,声音颤抖,“为着个十两银子买来的贱婢……你便要同我反目么?”

    封令铎不为所动,只问:“出征之时,我寄到府上的书信,那些托你转交的,都去了何处?”

    封夫人没想到他竟会问起这个,一时不该知如何作答,只能转移话题道:“我这都是为你好。姚氏不过是当初买来传宗接代的侍妾,她入府那么久,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有什么脸在封家待下去?况且……”

    封夫人继续道:“如今她一个女子,在外头抛头露面,成日里跟着些男工厮混在一处,你不管教就算了,还处处维护,就不怕封府的颜面都被她给丢光吗?!”

    封夫人歇斯底里,仿佛她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

    封令铎想起许多年前,封府没落,他只是一个六品州通判的时候。

    那一年青州大旱,他夙兴夜寐、衣不解带,为了让百姓能吃上一口粮,一户一户地登门要粮,走坏了几双皂靴。

    那时,母亲也是这样同他发脾气,武断地抹灭他所有的努力、践踏他心中的为官之道。

    可是彼时,还有姚月娥梗着脖子红着眼眶,半分不让地为他争辩,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他所走的路是对的。

    而他呢?

    当她被欺负、被为难、被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不在她身旁;当她被污蔑、被诋毁、被人抹灭了所有努力的时候,他还是不在她身旁。

    胃腹里仿佛吞进一把尖刀,慢慢地搅动起来,钝痛不止。

    廊外的雨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永无止歇。

    良久,他终是释然地叹出口气,撩袍朝封夫人跪了下去,“母亲生养之恩,恪初永世难忘,恪初不孝,不能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而今以血为誓。”

    话落,碎瓷已然割破手腕。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潮湿而苍白的手指滴滴滑落,封夫人错愕地愣在当场,恍惚间只听封令铎道:“母亲既以为姚氏出身卑微,不配为封家之妇,恪初愿自请除名族谱。”

    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封夫人茫然地望着眼前之人,只觉这一幕简直荒诞。

    封令铎对着封夫人三拜,之后起身便走。

    “站住!”封夫人怒喝,冷声逼问:“你……你竟是为着个女人,就要同我断绝母子之情么?封令铎!你可觉自己对得起你们封氏的先祖?!”

    封令铎背身站着,停下了脚步。

    廊下风灯晃荡,秋雨凌乱,封令铎侧头过来,对封夫人道:“恪初上无愧于君主天地,下无愧于苍生黎民,若要说此生对谁亏欠,唯姚月娥一人。”

    言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苍茫秋雨。

    第58章 收留“这样……有没有开心点?”……

    “嘶——”

    州桥的铺子里,齐猛呲牙咧嘴地歪着脑袋,往回收手的时候磕到桌沿,痛得他又是一阵蹙眉。

    姚月娥瞪他,没好气地揶揄,“现在知道痛了?之前动手逞能的时候脑子呢?”

    齐猛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顶嘴,“打不过我认了,但我齐猛今天就算被打死,也绝不当那忍气吞声的软蛋!啊!啊啊——”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姚月娥见他那没涨教训的浑样,手下没留着力,果真搓得齐猛悻悻地不敢开口了。

    姚月娥呲笑,“得了吧,到时候我看你是又被打死又没出气。”

    “师傅!”齐猛简直气死,梗着脖子委屈,“你这人怎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啊!之前把咱家瓷器的技艺传授给建州的匠人就算了,现在见我受伤还要笑话我……”

    “嘿!”姚月娥伸手在齐猛脑袋上拍了一掌,嗔到,“我说你怎么最近老阴着张脸,原来是小心眼儿这件事啊?”

    姚月娥没好气道:“海贸那么多的单子,我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睡,再招一百个学徒都赶不完。把技术教给乡亲们,一来可以帮咱们减轻负担,二来建州两县遭了洪灾,今年没了收成,学个手艺好歹能混口饭吃不是?”

    齐猛噜噜嘴,小声嘀咕,“那您也不怕人家将配方学了去,以后自立门户,您这

    配方可是辛辛苦苦失败了多少次才换来的,就这么拱手给人……”

    “嘁!你就这点出息!”姚月娥乜他,“没有哪家师傅是凭着吃老本就能长久的,我的款样他们爱学便学,你只有努力一直往前跑,别人才会永远追不上,好好想想吧你!”

    一阵敲门打断了师徒两的对话。

    姚月娥收了对齐猛的教训,问:“谁啊?”

    伙计行进来,回她到,“是叶少卿来了,他说有点东西要送给姚师傅。”

    “哦,你跟他说我马上过去。”姚月娥将手里的药瓶递给齐猛,擦了把手,跟着伙计走了。

    会客的茶室内点着纱灯,姚月娥去的时候,看见外面的院子里,大大小小几箩筐的东西,正兀自纳闷儿,便见叶夷简撑了把伞,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这送的是什么?”姚月娥问。

    叶夷简欲言又止地瞥她,最后还是简短地答了句,“炭。”

    “炭?”姚月娥蹙眉,“你送炭干什么?”

    叶夷简啧啧两声,掀开盖在箩筐上的绒布道:“你可看清楚,这可是御贡的金刚炭,无烟无味,点一盆暖一屋,你用这个,冬天里拉胚塑盏绝不会冻手。”

    “哦?”姚月娥立马变了脸色,笑嘻嘻拿起一块端详,对叶夷简道了好几句谢。

    叶夷简看在眼里,也是有口难言,他想起自己那个倒霉兄弟的叮嘱,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给咽下去了。

    可不说炭的事,封溪狗没叮嘱他不许说另一件,于是叶夷简清清嗓,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封夫人的事情我听说了,要我说这件事,封夫人做得确实不厚道,哎……”

    叶夷简叹了口气,接着惋惜,“可是这封溪狗的性子,对自己也太狠了些,自请出府就自请出府,还学什么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啧啧!搞得这么血淋淋的,伤身伤心的,何必……”

    “你说……”面前的人果然端肃起来,姚月娥有些怔然地望向叶夷简,“你说……他怎么了?”

    “哎……”叶夷简一副苦大仇深地模样,“他为着封夫人污蔑你那件事,跟家里闹翻了,人现还在同康医馆呢。”

    话落,两个人都沉默了。

    姚月娥垂眸盯着面前那几筐金刚炭出神,半晌才咕隆道:“那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和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怎么不把他接到府上去?”

    “哎哟我说我的姑奶奶哦!”叶夷简一听这话就头大,哭丧个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的狗脾气,他那死要面子的样子,若是想去我府上,早就派人来同我说了。我现在要凑上去,估计就是个自讨没趣的结局,再说了……”

    叶夷简撇撇嘴,抱怨到,“封令菀现在都还在我府上,你说我就那点俸禄,养我自己就算了,现在还要养他整个封府,我、我叶德修招谁惹谁了啊我?!”

    “那……他也不至于要你养吧?”姚月娥蹙眉争辩,“他虽自请出封家,不还有朝廷的俸禄嘛?”

    “啧!”叶夷简斜眼乜她,“他为着反对市易务收敛民财,自请停俸三年的事你不知道吧?”

    “啊?……”姚月娥眨眼,当真是一头雾水。

    叶夷简偏偏不细说,故意卖个关子囫囵道:“总之,我们当朝封相,参知政事封令铎封恪初大人,现在是要家产没家产,要俸禄没俸禄,而且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死要面子硬撑着不找朋友帮忙。你说这……”

    叶夷简没忍住又“啧啧”两声,还痛心疾首地望着灯下冷雨叹息,“这么冷的天,他身上还有原先打仗时候留下的旧疾,一到这秋雨连绵的时候就痛得……啊呀,啧!可怜哦……”

    “……”

    叶夷简唉声叹气地感叹完,兀自甩着袖子走了。

    及至行出姚月娥的铺子上了马车,他才收起那股悲天悯人的愁苦劲,望着那间已经关了一半的瓷器铺子幽幽叹气,“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大舅哥。”

    *

    雨还在连绵地下着,从房檐廊庑上串下来,溅起青石上白茫茫的一片水雾。

    姚月娥将叶夷简送上马车,又怔怔地听着碌碌声行远,心里竟难得的泛起空茫的愁绪。

    她不知自己在愁什么,直至转身看见博古架旁边,一脸愤懑的齐猛。他仰着鼻子,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可迟疑片刻,还是将手里那把油纸伞递了过去。

    姚月娥愣了愣,而后毫不迟疑地抓起伞柄,撑开行入了夜雨。

    叶夷简说的那家同康医馆位于上京城的曹门附近,距离州桥不过一刻钟的步行距离。

    姚月娥到的时候,医馆似乎正要打烊,两个学徒正一块一块地嵌着排门的木板。

    他们见姚月娥冒雨而来,以为是要看急诊的病人,便唤住她道:“急诊和晚诊不从这处进,您稍等,我带您过去。”

    姚月娥收了伞,只问:“方才是不是有个手上受了伤的郎君来过,大约这么高,二十有五的年纪……”

    看着面前学徒迷茫的眼神,姚月娥越说越没底。

    好在另一人闻言搭腔道:“娘子说的是那位封郎君吧?”

    “对!对对!”姚月娥点头。

    “我知道,”那伙计拍拍手,对姚月娥道:“他是今日留医的病患,现就在后面的医舍,我带您过去。”

    “诶好,麻烦小大夫。”

    两人穿过正堂,很快来到了留医病患歇息的医舍。

    学徒侧身在门板上敲了敲,对里面的人道:“封郎君,您这边有人探病,可以进来吗?”

    姚月娥悄悄握紧手中的纸伞,听到一句清冷却熟悉的“进来”。

    学徒对姚月娥点点头,伸手示意她随意,之后便转身走掉了。

    橐橐的脚步远去,雨声嘈杂起来,姚月娥竟也没来由地觉出些紧张。

    她清了清嗓,正要开口唤他,只听“吱呦”一声,面前的木门应声而开,一片未着一物的精壮胸膛便撞进了视线。

    猝不及防地相遇,姚月娥连退数步,手上油纸伞一松,哗啦撑开,甩了封令铎满身的水。

    好在封令铎眼疾手快,他先抄起敞开的襟口,伸手抓住了踉跄的姚月娥。

    “小心。”

    他捉住她的腕子,像往常一样将人往怀里带,指尖凉而光滑的触感,像是没来得及擦净的药膏。

    心跳倏地就乱了起来。

    姚月娥扶着他的手臂站稳了,却发现方才来路上想到的话此刻都被自己忘了个干净。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还是封令铎侧身让出个空隙,延请姚月娥进去。

    然而甫一踏进医舍,姚月娥就被浓重的药气熏得直晃脑袋。

    桌案上除了放着几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还有一大盆冒着白气的黑色汤汁。

    姚月娥看着那个头大的面盆简直惊悚,瞠目问封令铎道:“你一顿要喝这么多的药啊?”

    许是被她这副样子逗乐,封令铎微弯了唇角,解释,“这是大夫开给我热敷用的。”

    “热敷?”姚月娥不解。

    她看了眼封令铎微敞的襟口,再想到叶夷简说他有旧疾,一到这连绵的冷雨天就痛……

    想是那汤汁是大夫煎给他热敷旧疾的。

    姚月娥“哦”了一声,心下了然,可晃一眼,她又看见封令铎缠着绷带的左手。

    也不知道他这样要怎么给自己拧干帕子?

    可两人许久未见,如今刚才破冰,姚月娥又不是很想帮他做这么暧昧的事,于是她灵机一动,对封令铎道:“你可以烧一桶水泡进去,效果和热敷是一样的。”

    封令铎递给她一杯热茶,道:“医舍条件有限,也不方便,大夫们都还有别的病患要照料。”

    “那你不如去我那儿吧。”

    千回百转、弯弯绕绕,姚月娥终于将这句说了出来。

    封令铎愣愣地看她,眉宇间也跟着起了些微不可察的变化。

    姚月娥心头猛跳,但面上还是副云淡风轻、正儿八经的态度,“我是说……医舍这边不方便,我看你的手好像也伤着了,我铺子上有多余的空房,还有人手可以帮着烧水照料,你去养几天,想是问题也不大。”

    她

    一鼓作气地说完,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真好,她是因为病人修养不方便才施以援手,可不是要收留他。

    姚月娥说完,若无其事地低头喝水,然而水还没入口,便听一句“好了”。

    抬头,却见封令铎甚至已经站在门前替她撑开了伞。

    姚月娥:“……”

    烛火昏黄的室内药气氤氲,隐约透着股峭寒清苦的味道。

    海棠春闹的围屏外,姚月娥坐在帘外的茶案后,往煮着的汤瓶里加了几勺蜜渍荔枝肉。

    医馆的大夫说,封令铎这副模样,是所谓血虚性寒、阴阳失调,除了保暖热敷和按时吃药之外,平时也应该多吃些性温的食物调理进补。

    刚好,前些日子闽南的窑厂送货过来,顺带送了姚月娥几罐今秋新做的蜜渍荔枝。

    姚月娥嫌直接煮水做香饮子会太腻,于是加了点清新回甘的龙凤团,味道刚好。

    茶水咕嘟嘟地开了,冒出蒸腾的热气,荔枝和青茶的味道一起,房间里霎时便多了种江南烟雨的气息。

    也是这时,封令铎披着件月白的袍子从围屏后行了出来。

    姚月娥心跳一滞,手中用于锤捣的木杵碰到茶盏,发出一声脆响。

    封令铎垂眸幽幽地看了过来。

    “咳咳……”姚月娥清清嗓,将案上茶盏推过去,“沐浴久了会口渴,你喝茶么?”

    她说得云淡风轻,完全不提荔枝温补的事,封令铎“嗯”了一声,却绕过茶案径直坐到了她的身侧。

    姚月娥被他这突然的接近弄得有些耳热,递给他茶盏的时候撇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微凉的指尖触上来,轻抚过姚月娥的手指,留着湿漉漉的药气,像小虫子沿着手臂爬进耳朵,连背脊都起了颤栗。

    姚月娥登时就从蒲团上窜了起来。

    “我……出去看看,你有事叫我。”

    乱七八糟的理由,她连谎话都不会编,然而转身的时候,却听身后那个清冷的声音。

    “谣言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姚月娥怔忡地转过来,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登时又释然地笑了。

    “你说的是有人造谣,我是靠着和你关系才拿到海贸订单那件事么?”

    姚月娥摇摇头,笑到,“这种无聊的东西谁会真的上心啊?我知道我的盏是怎么来的,我问心无愧,再说了,我的东西也不卖给他们,看得起看不起又有什么关系?”

    见封令铎似是不解,姚月娥又宽慰他到,“所有的伤害之中,语言是最无力的,只要你不给对方机会,他们就永远没有可乘之机。再说了,有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要打破没有那么容易,我做好了准备慢慢来。”

    一席话反倒说得封令铎不知怎么开口了。

    方才开口提起,他本是想着安慰姚月娥几句,可没曾想她竟比他通透。

    可她不往心里去是一回事,关心则乱,封令铎就是见不得她受委屈。

    许是对话让两人破了冰,方才的尴尬下去,姚月娥干脆也问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听说市易务的事,你自请了停俸三年?”

    乍听她这么问,封令铎起初还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哂到,“叶德修告诉你的?”

    封令铎反应之快,让姚月娥不由得怔了一怔,但回头想想,她今日能寻去同康医馆找他,全上京除了叶德修会这么多管闲事之外,还会有谁?

    封令铎不置可否,只捧着茶盏道:“市易务的事,你不必觉得愧疚。朝廷新政出了问题,拨乱反正本就是我分内之责。”

    “哦……”姚月娥随口应了,可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出点失落。

    她突然不想在封令铎面前杵着,随意叮嘱两句,转身就要出去,身后的人却在这时低低地嘶了一声。

    只见他伸手往一旁的矮柜,似是想取什么东西,然而身上不便,许是拉扯到了伤处。

    姚月娥走过去帮他将东西取来,发现是离开医馆时,医生嘱咐要在热敷之后用的外药。

    她本想将药瓶递给封令铎,却没曾想人刚站过去,封令铎就十分自然地接了句“谢谢”,继而背身将襟口一松,露出背部一片紧实的皮肤。

    姚月娥明白了封令铎的意思。

    可看着他还缠着绷带的左手,姚月娥到底不忍,踢了个蒲团在他身后跪下了。

    药膏里不知加的是什么,凝在一起厚厚的,姚月娥用竹片挑一块在手心里揉了半天,最后干脆涂到了封令铎身上,用手心捂热了才好抹一点。

    她掌握不好力道,揉得时轻时重,待药膏渐渐化开,手掌和皮肤相触的地方,逐渐变得烫热起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方才也同样给齐猛做过的事,这次换了封令铎,姚月娥竟觉得自己手都在颤抖。

    封令铎其实也不好受。

    大夫的药浴本就让他发了一身的汗,姚月娥替他揉药的时候,身体总会下意识地前倾,偶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压上来,封令铎几乎立即就能想象出,它们在自己手里变幻形状的样子。

    喉咙不觉地干涩起来。

    封令铎埋头灌了自己一大口茶水,又听姚月娥俯身询问:“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啊?”

    温热的呼吸扑上来,姚月娥蹙着一对秀眉,状似担心的样子,“身上的伤很痛吗?”

    封令铎摇头,可姚月娥就像是咬定了他骗她,“你的旧疾本来就会因为阴寒发作,你刚才又流了血,这下气血肯定比以往都虚,所以旧疾就是会更痛一些。”

    “……”封令铎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自己都快信了。

    眼见姚月娥又挖了一勺蜜渍荔枝入臼,莹润饱满的荔枝肉都取了果核儿,两瓣肥厚的果肉白嫩晶莹,用木杵捣弄几下,就是满臼的甜腻汁水。

    封令铎觉得许是大夫的方子里开了什么鹿茸、肉苁蓉之类的补阳药物,如今的独处一室,当真是让他坐立难安,就连封小弟都隐约有抬头的趋势。

    “我……不想喝茶了。”

    封令铎冷着脸起身,步履诡异地朝床榻行去。

    那样子看在姚月娥眼里,便更像是疼痛难忍,连走路都直不起身。

    封令铎难得收起往常的那些花花肠子,十分君子地躺上床,背对姚月娥侧过了身。

    他努力克制着,想把那颗被木杵捣得汁水飞溅的荔枝,从脑海里甩出去,而后闭目,开始独自嗫嚅起鸠摩罗什的《心经》。

    身后的烛火晃了晃,他听见门扉轻合的声音。

    封令铎长长地吁出口气,正要翻身,只觉身后被子被人掀开,有人就这么躺上了他的床榻。

    “上次你不是说……”

    封令铎转头看着那个一脸认真的女人,看她那张同荔枝一样丰盈的嘴唇翕动着,颇为严肃地对他道:“人在开心的时候,痛感就不那么明显了吗?”

    她说着话,朝他背过身去,牵起封令铎一只手,搭上了自己腰际。

    “这样……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猝不及防的惊喜,让封令铎很是慌乱。

    他想说什么开心的时候就不痛,那都是之前他居心不良,想抱她的时候瞎编的……

    而彼时他失血过多,又喝了止痛的药,没过多久就昏睡过去,反正有心无力,抱着睡就抱着睡了,完全是可以做到坐怀不乱真君子。

    但他如今可是才吃了壮阳补血的猛药,还泡了个驱寒发汗的热浴,心里一团邪火突突地烧着,根本睡不着。

    她还自投罗网往他怀里凑!

    封令铎简直要疯了。

    可是这张床这么小,躺他一个手长腿长的男人都觉得逼仄,再挤上来一个姚月娥,两人只能弯膝侧躺着嵌合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封小弟很明显是有了自己的想法,睡不着的时候,比封令铎本人还精神百倍。

    秉持着最后的倔强,封令铎绷着腰,往后挪了挪。

    可是不挪还好,这一挪,封令铎冷不防撞上后背的墙板,他心跳一滞,下意识往前挺

    了挺腰……

    “……”

    两个人都愣住了。

    夜风掀动窗棂,发出“吱呦”一声轻响,像湿漉漉的指尖划过胸口。

    姚月娥饶是再不解风情,真实的触感抵上来,她也立马明白封令铎现在是怎么了。

    可是……他不是旧疾复发,血虚体寒吗?

    那现在这具热得像火一样的身子又是怎么回事?!

    姚月娥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怕是完全理解错了封令铎方才的状态。

    她倏尔想起那杯泡了一半的荔枝茶,搪塞敷衍到,“嗯……你要不要喝点荔枝茶降降火?”

    言讫手脚并用,一个翻身就要从床上跳起来。

    然而腰上一紧,男人精壮的铁臂拦在那里,将姚月娥拉得一个趔趄,又重重地跌回了怀里。

    火热的呼吸缠绵在耳鬓,姚月娥觉得自己怕是被他传染,也跟着浑身都烧了起来。

    “我现在不想喝茶……”

    低而喑哑的声音灌入耳中,身上像燎过烫热的轻羽,姚月娥被瞬间卸了力气,觉得浑身都软了。

    偏生他像个志在必得的猎手,缓而轻地以唇抵弄她敏感的耳廓,低语——

    “我想吃荔枝。”

    第59章 荔枝荔枝者,花青白,味甘而多汁

    荔枝者,花青白,肉色淡白如肪玉,味甘而多汁……

    姚月娥仰头看向已然模糊的帐顶,听见封令铎问她,知不知道蜜渍荔枝要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姚月娥心头忐忑,却故意模糊道:“先将荔枝剥壳,再用木杵捶打,直至挤出汁水,再加入蜂蜜。”

    封令铎笑起来,他俯身贴在她微热的耳廓,缓声道:“不对,要先将荔枝的果肉切开,除掉里面那个又硬又小的核儿……”

    轻而急的哼鸣,连呼吸都是乱的。

    气氛无端有些暧昧,姚月娥眼前虚白,脑子里想的却是——什么品种的荔枝,果核才会这么小?

    好像是有的。

    叫桂味,生长于岭南,肉质爽脆,有独特的桂花香气。

    殷红饱满的颗粒,果肉莹白多汁,里面的果核小巧圆润,只有指节大小。姚月娥最喜欢一整颗扔进嘴里,让甘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

    可是封令铎似乎并不喜欢这样吃荔枝。他会先细细地剥开外壳,咬开一个小口,吮吸掉里面香甜的汁液,吃掉果肉的同时,汁水沾上他修长的手指,他则会破天荒地舔去。薄而苍白的嘴唇咬住手指,发出“啵”的一声。(就是男主吃荔枝很性感,女主很心动)

    姚月娥翕动嘴唇,心跳如鼓,翕动着嘴唇却不知说什么。窗外秋雨连绵不绝,像爱人轻柔的话语,他缓缓地凑过来,衣料摩擦肌肤,引起浑身颤栗。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温润低沉,带着点无奈。

    姚月娥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的呼吸早已沉重。她刚想张嘴,却立即被夺走了所有的声音,封令铎摁着她的后脑,唇舌无休止地纠缠,绵长而疯狂。(不会是不能写接吻吧?)

    她忽然就想起那些浸渍在蜜罐里的荔枝,晶莹饱满的果肉,却能迸溅出香甜可口的汁水。

    心头飞起千万只蝴蝶,扑腾着翅膀胡乱地煽动,带起罡风,眼前景色剧烈地晃起来,嘴里被渡来滑嫩的荔枝肉,混着甜甘的果香和汁液。仿佛有一颗颗晶莹饱满的荔枝逐个破裂,滴滴答答地洇湿一大片桌衣,拉着两人一同坠入。

    滚沸的茶汤咕嘟嘟地开了,姚月娥精疲力竭地想,她以后再也不吃蜜渍荔枝了。

    *

    就这样,没家产没俸禄还没住处的封参政,意气风发地回到了自己在青花巷置办的宅子。

    造谣姚月娥的人,由封令铎向大理寺和应天府施了压。

    既然要说姚月娥背后有靠山,那封令铎不介意让对方知道,她不仅有靠山,而且这个靠山在上京城里,没几个人能惹得起。

    官府出马,办事效率不要太高,不过几日,几个传播谣言最厉害的人就被缉拿归案。

    其中,就有张廷怀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大徒弟。

    他找到姚月娥,痛哭流涕以示忏悔,可姚月娥忙着手头订单,见都懒得见他。后来据人说,他被张廷怀逐出师门,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

    日子仿佛又安定下来,新政的事情朝中还在博弈,封令铎每天还是很忙。

    但同往常不一样的是,如今的封参政不再整宿整宿地留宿官衙,而会把公务带回青花巷的宅子,所以每到下职,参政堂里跑得最快的人就是他。

    叶夷简给青花巷送来几个家仆,这下日常起居有人照应,除了常常要等姚月娥到二更天以外,养尊处优的封大郎君可谓是事事顺心。

    十月一过,上京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姚月娥一旦忙起来,便顾不得好好吃饭,做了几个月的订单,银子没赚多少,却把自己越熬越瘦。封令铎便会隔三差五地送些饭菜,监督姚月娥认真吃完。

    这日封令铎难得休沐,便让膳房做了几道姚月娥喜欢的菜式,亲自送去了州桥的铺子。

    铺子上的人都不知道封令铎的身份,再加上他不仅不摆架子,还总会顺手带上两屉稀罕的点心,伙计们见着封令铎来,都会笑脸相迎地唤他一句“封郎君”。

    这一点让封令铎很是满意。

    当然,除了齐猛。

    他从一开始就对封令铎敌意明显,甚至连封令铎带来的点心也从来不碰。

    “诶?封郎君!”伙计见封令铎又提着个食盒过来,笑着同她道:“姚师傅还在里面,我替你去叫她。”

    “不必劳烦小兄弟,”封令铎把食盒里的饭菜摆放好,笑着对那伙计道:“我看你手上还有事情,你忙你的,让齐猛去叫吧。”

    “我?”冷不防被点名的齐猛愣怔。

    封令铎面不改色地摆着碗筷,端上架子吩咐,“进去告诉你师傅,就说你师夫来给她送饭了。”

    “……”突然学了个新词的齐猛哽了一下,片刻才清醒过来,气急败坏地瞪封令铎道:“你少在这儿胡乱攀扯,给自己脸上贴金!”

    “哦?”封令铎轻哂,“可你师傅吃不吃我的饭,又不是你说了算的。行吧!”

    他叹气,起身道:“反正她也忙,那就只有我进去,亲自一勺一勺地喂给她了。”

    齐猛简直被这人不要脸的样子气死,却又偏偏无话可说,只能眼不见心不烦,怒气冲冲地走了。

    另一边,姚月娥刚好撩帘子进来。

    她撞见怒容满面闷头狂走的齐猛,一脸懵懂地问封令铎,“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封令铎摆出副无辜的样子,摇头道:“不知,许是看见我送的点心,太开心了吧。”

    “开心?”姚月娥蹙眉,只觉齐猛那副样子怎么看,都和开心两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封令铎若无其事地侧了侧身,挡住了姚月娥的视线。

    *

    夜里起了风,桌上的烛火滴滴答答,淌了满台的烛泪。

    桌上更漏窸窣,早已是将近二更的时候,封令铎放下手中书册,抬头摁了摁酸胀的眉心。

    等待的时光别样难熬,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封令铎起身为自己斟一杯热茶,身后终于响起某人熟悉的脚步。

    姚月娥披着一身的冷雾,推门见封令铎竟还在。

    “不是叫你先回去的?”姚月娥蹙眉,语气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封令铎笑起来,将新烧的手炉递给她,大氅

    一揽就把人裹进了怀里。

    初冬的夜处处都透着寒气,只有姚月娥心头暖意盎然。

    两人一起坐车回了青花巷的宅子。

    碌碌车轮,寒风浸骨,可眼前宅院的景象却让初冬夜晚的寒意一扫而空。

    姚月娥怔忡地看着满院高高低低的彩色灯笼,眼里是疑惑与不解。

    封令铎牵起她的手,笑到,“姚师傅日不暇给、夙兴夜寐,大约是想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姚月娥眨眼,看着屋室里摆放整齐的礼器和首饰倏尔回神。

    “今日……难道是我的生辰?”

    封令铎没说话,笑着点点头。

    “可是……”姚月娥愈发地狐疑,“那些礼器和首饰好像是……”

    “来。”没等她说完,腕上一紧,封令铎领着她行入了屋室。

    采衣、襦裙、长裙礼服,发笄、发钗、以及佩绶……这分明是女子及笄礼上才会用到的饰物。

    姚月娥兀自纳闷,抬头便见正堂圈椅上方,两个熟悉的名字映着烛火,静默不语,像幼时父母双亲含笑看她的眼睛。

    心中疑惑渐明,姚月娥胸口一紧,紧接着便酸了眼鼻。

    身后的人手捧礼器行来,温声笑到,“你来封府时初满十五,想是没有办过及笄礼的。”

    他顿了顿,垂眸注视姚月娥道:“这场仪式虽说晚了五年,但我想倘若你父母在天有灵,当是非常想见证自己女儿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姚月娥沉默着,泪水却早已洇湿双颊。

    她记得天福年的那一场饥荒,是爹娘舍了自己的口粮才保下她的命。

    所以往后的十余年里,无论她遇到什么事,过得多么难,姚月娥从未想过要放弃。

    她只有拼尽全力地活下去,拼尽全力地爱自己,才能不辜负爹娘的期望。

    很庆幸的是,她做到了。

    泠泠水声响起,封令铎在盥盆里净了手,拿起托盘中的玉梳为姚月娥梳发。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加笄、上簪,姚月娥接过醴酒,对着爹娘的牌位郑重地跪下了。

    然而身侧烛光微晃,姚月娥侧头,只见封令铎将身前袍裾一撩,竟也跟着一道,跪在了父母牌位之前。

    “伯父伯母福安,”他声音清朗,笑靥盎然,“晚生封令铎,字恪初,忝列大昭新朝参知政事,仰慕令爱已久。晚生不才,愿以薄宦之身护其往后余生,今以天地为鉴,许以婚约。晚生当珍之、重之,以其志为己愿,不以后宅家事束其施为,但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对前方深深一拜,“望伯父伯母成全。”

    话落,封令铎转过来,迎着姚月娥怔忡的目光,道:“等到新政能够平稳施行,朝纲稳固,我便辞去朝中职务,同你做一对寻常夫妻,只是……”

    他语气微顿,颇有些无奈道:“到时候我一不会烧瓷,二不会管账,只能承蒙姚师傅不弃,舍一口软饭,在下定当摆正位置,倚娇作媚、以色侍人……”

    “呸呸呸!”姚月娥破涕为笑,伸手捂了封令铎的嘴,嗔他道:“你都乱七八糟瞎胡说些什么?!别让爹娘觉得我找了个不三不四的人当郎君。”

    “哦,”封令铎听话闭嘴,可是好半晌才回过味来——姚月娥方才似乎说的是“找了个……郎君”。

    郎君……

    心头像燃起一点小小的火苗,燎烧得封令铎心头荡漾,连嘴角都压不住。

    等到姚月娥行完及笄礼,封令铎又领着她去了后院,点燃两只烟花棒递给姚月娥。

    细碎星辰跃于指尖,银芒闪烁,微光流转,照亮了周围方寸的天地。

    封令铎站在她身侧,颇有些遗憾地道:“今日本来还为你准备了烟花的,可惜现在时辰太晚,要出去放的话,大约会被别人控诉扰民。”

    姚月娥晃着手里的烟花棒,玩得不亦乐乎,好半晌才顾得上搭理封令铎,若无其事地回他道:“不打紧,等我和薛老板从广州回来,大约也就是腊八节了,到时候再唔……”

    姚月娥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咬到舌头。

    她看着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

    “你说……你要和谁去广州?”眼前男人表情危险,一副随时准备将她就地正法的模样。

    “啪!”

    重重地一掌落在封令铎后背。

    封令铎冷不防被拍得一个趔趄,回头却见姚月娥甩着拍得惊痛的手,怒目瞪他道:“怎么?!本家主要和薛老板薛清去广州贩货,你有意见?!”

    “……”封令铎无语,心道今时不同往昔,硬气起来的姚月娥,他确实是惹不起。

    于是脸上的不悦退去,换上人畜无害的神情,揉着姚月娥的手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姚月娥对他这样的态度很是满意,掐着手指算了一阵,道:“最多两个月,也就是腊月的时候。”

    两个月。

    两个月以后,新政的事情应该已经料理完毕了。

    到时候朝政安稳,休养生息,他便可以辞官,寻一处清幽僻静的地方跟姚月娥一块,做一对寻常的饮食夫妻。

    凭他这一身的武艺,到时候姚月娥要去哪里行商贩货都不是问题,他可以跟着她到天涯海角,当她一个人的护卫。

    如是想着,心里也没有方才那么不悦了。

    可是揉着那只凉沁沁的手,在想到往后长达两月的独守空房,心头的火到底是没咽下去。

    “嗯?诶、喂?!封溪狗!!!”

    腰上一紧,姚月娥身体一轻,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大头朝下地扛在了肩上。

    为了不让姚月娥生气,这醋是不能随便再吃了。

    可他心里烧着,姚月娥总得给他吃点别的。

    思及此,封令铎迈着虎虎生风的步伐,一脚踹开了两人寝屋的门。

    *

    三日后,就是姚月娥离京的日子。

    初冬的清晨漫着薄雾,因着要赶路,姚月娥起了个大早。

    封令铎今日有朝会,寅时正刻便起床走了,姚月娥醒来的时候,床榻一侧已是空空如也。

    虽然她嘴上总说着不在意,可真到了一别数月的时候,没有正儿八经地道个别,姚月娥心里总是不爽快,以至于见到了薛清,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日头升上来,白晃晃的没有一点温度。

    姚月娥跟着随行的货样出了城,站在道路一侧同伙计一起清点人数和车辆。

    一阵橐橐的马蹄由远及近,浓雾弥漫的城门口,一队人马拨开云雾,在姚月娥的队伍面前停了下来。

    高马之上,身着便服的封令铎腰背笔直,饶是穿着文人墨客喜爱的圆领大袖衫,一身如弓如剑的武将气势也难以隐藏。

    “你怎么来了?”姚月娥从车队里小跑出来,懵懂又惊喜的模样看得封令铎心头发软。

    他满脸不悦地扫了眼车队后面的薛清,众目睽睽之中翻身下了马。

    “你们……”姚月娥看着封令铎,再扫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叶夷简,疑惑道:“今日不是有早朝吗?”

    “对啊,”叶夷简满脸无奈,“一下了早朝,我们封参政就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过来了。”

    “哦……”姚月娥无所谓地应了,手臂一紧,再看,自己已经被封令铎扯到了面前。

    “你……做什么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月娥到底不好意思,可是挣扎无果,只能红着脖子瞪他道:“在外面呢!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谁知封令铎全然不理,从包袱里取来一件簇新的兔毛大氅,给姚月娥披上了。

    “本来想送你那件狐皮的,”封令铎低头给她系着胸前的绦带,道:“但叶德修说你路途遥远,狐裘太招眼,恐会惹祸,我就想着等你回来再给你。”

    “啊、啊好。”姚月娥被桎梏在身前,说话时,对方温热的呼吸擦过额发,让她心跳慌乱。

    她回头看了眼默默站在一旁的薛清,不太好意思地给了他一个无奈地笑。

    然而下一刻,姚月娥就被某人扣着后脑,将脸转了回去。

    封令铎眼神幽怨地看她,抬头扫到薛清的时候,浑身戾气又重了三分。

    他缓而慢地整理着姚月娥的衣襟,用恰能让薛清听到的声音叮嘱姚月娥到,“晚上睡觉可以将大氅搭在被子上,你睡觉不安稳,总爱踢被子,故而要当心……”

    “啊!!!——”

    姚月娥被他突然提起的这茬臊死  ,捂住他嘴的同时扫了眼他身后站着的叶夷简。

    很是识趣的叶少卿当即失聪,一副望天望地绝对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字的模样,姚月娥这才悻悻地放开了封令铎,以眼神警告他不要再乱说。

    “封大媳妇”很是温顺地闭了嘴。

    但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食盒,还专程转到薛清站着的车架前才打开——是素有“在京第一”之称的王楼的点心。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封令铎彬彬有礼地挤开了薛清,将筷子递到姚月娥手中,“你这不吃早食的习惯一定要改,清晨空腹对身子不好,来,尝一口,还是热的。”

    他挑起一个热气腾腾的羊奶酥,就往姚月娥面前怼,吓得姚月娥赶紧用筷子接住了他的好意。

    姚月娥生怕他再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把戏,乖乖吃糕点的同时,还不忘叮嘱,“你们没事就唔……快回去吧,毕竟现在是衙门上职的时候。”

    “嗯,”封令铎微笑着点头,临走时却转身对薛清道:“我家月娥忙起来便顾不上三餐,还请薛老板多多担待。她早晨不喜荤腥油腻,太甜的东西也不行,最好是瘦肉或者牛羊奶什么的,加一点果蔬;午间和晚膳的时候倒是不太挑食,不过要叮嘱她别只吃饭,肉类和蔬菜要多吃,也别吃太多了,别为了不浪费把自己吃得积食了。”

    “……”一番嘱托如数家珍,连姚月娥都听得愣怔,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毛病。

    “还有,”某人还在喋喋不休,“晚上千万别让她熬夜,你们一路的各个关卡我都已经提前疏通了,多休息几日什么的驿站也不会为难,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别自己瞎扛,找当地官府,报叶少卿大理寺的名……”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姚月娥简直被他这啰啰嗦嗦的模样闹得心烦,“快走吧,别在这儿杵着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言讫两口吃完点心,将食盒塞回给封令铎,转身便上了马车。

    车轮碌碌,脚步橐橐,姚月娥的商队渐渐走入晨雾,变得越来越模糊。

    饶是早已告诫过自己千百遍,此刻当真看着姚月娥远行,封令铎的心里仍不免起了怅惘。

    同样深有所感的叶夷简过来,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封令铎的肩。

    “喂!——”

    一声呼喊从远处传来。

    封令铎怔忡抬头,看见姚月娥撑臂从车窗上探出来,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

    她笑着同他挥手,一点也不避讳地大声道:“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简短的两句话,却让封令铎脸上的愁色与悒郁瞬间消泯,叶夷简看着眼前重新焕发出生机的某人,简直膜拜爱情的神力。

    “叶少卿。”

    身后传来卫五的声音。

    叶夷简转身,只见他一脸肃穆、神色凝重地给他递来一沓手抄样的东西。

    他接过来翻看了一下,神情紧跟着也冷肃起来。

    “封恪初,”他没将手里的本子递给他,而是先语气冷肃地警告,“给你看个东西,但是千万别冲动,我们先从长计议,再说下一步怎么走,能答应我么?”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听得封令铎跟着蹙起了眉。

    叶夷简哂笑一声,将手里的抄本递过去道:“帮着闽南路那帮人洗钱的钱伯找到了,他自知逃不过那帮人的魔爪,这些日子都在到处躲藏。这是他提前抄下的账目往来,你看看就知道背后是谁。”

    *

    太清楼。

    永丰帝正与棋待诏对弈,忽闻常内侍禀报,“封参政在外求见。”

    执棋之手微顿,永丰帝神色端肃地追问:“没说何事求见?”

    常内侍摇摇头,“没有。”

    片刻沉默,永丰帝放下手中棋子,而后起身整了整衣袍,往外殿行去了。

    一身绯袍的封令铎立在殿内,他双手置于身前,微微垂着,依旧是一副背脊笔直,凛然如松的模样。

    永丰帝笑着唤他“恪初”。

    封令铎看向永丰帝的目光却不见往日的欣然。他俯身对永丰帝一拜,拱手恭敬地道了句,“微臣见过皇上。”

    永丰帝微怔,似也从他这样的态度里感受到了疏离,跟着便也端肃了神色,“恪初这是……有什么要事同朕禀报?”

    封令铎不置可否,只垂眸将袖子里的一封奏折抽出。

    “闽南路贪墨一案……”他声音温淡,将奏折递与永丰帝道:“臣已查清所有来龙去脉,以及涉案人员,只是……”

    他微微一顿,抬头攫住永丰帝的目光,“只是此案牵扯重大,幕后之人于朝中、与前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臣不敢妄下定论,还请陛下明示。”

    面前的永丰帝却是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封令铎手中奏疏,半晌,却只将奏疏合起来,淡声回了句,“朕知道了。”

    “知道了?”封令铎重复着他的话,却语气凝肃地追问永丰帝,“请陛下明示!”

    “嗒!”

    极轻极细的一声,是永丰帝将那份奏折扬手扔在了榻上。

    他撩袍侧坐而上,终于忍不住叹气,对封令铎道:“若是朕告诉你,闽南路贪墨一案的主犯,朕早就知道了呢?”

    一席话无波无澜,却是让封令铎心头訇然。

    实则在他看见手抄的那一刻,确定了贪墨案的主犯,也就大约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封令铎声线清冷,微敛眼眸,“微臣不明白。”

    “不明白?”永丰帝蹙眉,声音也跟着染上了几分寒意。

    “臣不明白,皇上既已知道背后之人,为何命臣前往调查。臣更不明白,既已查出结果,皇上又为何要视而不见、姑息养奸。”封令铎字字珠玑,语气铿锵,丝毫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

    内殿里安静下来,一时只剩香炉里絮絮烧着的青烟,仿若君臣间这场无声的博弈。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缓声对封令铎道:“因为……朕也有朕的迫不得已。”

    第60章 青鸟有些东西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闽南路的事,早已告一段落,我们让它到此为止,不好吗?”

    封令铎怔忡地望向永丰帝,难以置信地道:“皇上可知,之前所查出的万两账面贪污,只是冰山一角,占实际所贪数额不足三成,而另还有七成的数额,皆数流入了三司使严含章的口袋,如此蠹虫,皇上何故一意姑息?!”

    “因为……”永丰帝颓然地看向封令铎,无奈道:“因为剩下那七成的银两,并非流入了严含章的私账,它进的是……朕的口袋。”

    话落,内殿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封令铎胸口一沉,恍若当头一棒,浑浑噩噩只觉荒谬。

    永丰帝却缓声道:“大昭初立,严含章被提拔为三司使掌管财政,可前朝留下的烂摊子一堆,国库空虚,修缮宫殿、邦交新缔、宫中用度、还有军费俸禄……哪一样不需

    要银子?严含章身为前朝旧臣,与闽南路转运使胡丰相熟,对方慷慨相帮,解决了朝廷很多用钱上的燃眉之急。”

    而这一切的开始,严含章为了邀功,都是背着朝廷和永丰帝做的。

    直至献刀一事,闽南路转运使落网,严含章担心自己与之勾结的事被查出,派人于狱中暗杀了胡丰。

    他以为就此万事大吉,没曾想黄慈的一封来信却让他如芒在背。

    原来胡丰的事并没有就此了结,永丰帝于年初委派封令铎,根本不是去什么白沟督军,而是去了闽南查案!

    惶恐之下,严含章孤注一掷,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呈报了永丰帝。

    永丰帝自是惊怒不已,夺官抄家的诏书已经写好,却在颁布的最后一刻犹豫了。

    要论行军作战、治国安民,封令铎是他的左膀右臂,可若是论及增盈国库、谋利充帑,朝廷里任何一人都比不过严含章。

    那一夜,永丰帝思量几多。

    他想起前朝时,因谏言获罪,被昏君活活打死在大殿的祖父;想起如今还占据着北部四州,与北凉狼狈为奸的旧帝。

    几十年来,中原战火不断、民生凋敝,若是要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永丰帝只怕是有生之年,都难以完成北伐夙愿,为父报仇。

    故而他犹豫良久,最终在天下和私仇之间,选择了后者。

    严含章是不是罪大恶极,他不在乎,只要严含章能助他蓄积军资,永丰帝可以对钱财来路视而不见。

    于是永丰帝替他遮掩,帮他善后;而严含章则以另一套阳奉阴违的新政,回报了永丰帝的“仁慈”。

    冬日的阳光白晃晃的,看似明艳却没有一丝温度。

    潋白的光线从菱花窗外透进来,疏疏地扑落在君臣之间,将两人隔成两个世界。

    封令铎迷茫地注视着眼前那个曾与他把酒言欢、高谈苍生的人,只觉陌生又荒诞。

    “闽南一案,你若挑明,涉及的不仅是严含章,还有朕……”永丰帝顿了顿,语气肃然地问封令铎,“你要弹劾严含章,难道连朕也要一起弹劾吗?”

    封令铎不语,沉默半晌才问他到,“所以所谓新政,只是打着富国强兵的名,实际收敛民财,只为了充盈北伐军费,是么?”

    永丰帝没有作答,算是默认。

    胸口像坠着个又冷又硬的冰石,封令铎脑中空白,惊愕与失望之下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们栖身的破庙里,彼时那个还叫做宋胤的少年……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血战的沙场,也没有看过太多眼前的浮华,他听他醉醺醺地谈了一整夜的四海清平之梦,之后便心甘情愿地辅佐追随,直至他走上这万人之巅。

    可是身处波诡云谲的朝堂许久,封令铎怎么会忘了——人都是善变的,更何况是自古便难测的君心。

    许是两人的沉默过于凝重,永丰帝放软了语气,有意破冰道:“闽南路的案子,关系到严含章,关系到新政,更关系到北伐。算朕问你要一个情面,在北伐成功之前,都不要再提这件事,行么?”

    “北伐?”封令铎简直笑出声,“前朝与北凉勾结,一旦开战便是旷日持久,大昭如今积贫积弱,拿什么再去支撑一场恶战?!”

    封令铎的问题再次将两人间的气氛丢入深潭。

    永丰帝沉默良久,终是无奈叹气道:“那就……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苦一苦……百姓么……”封令铎嗫嚅,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一刻,他的脑中出现的不是别人,而是几日前才与他在朱雀门外辞别的姚月娥。

    他想起离家从军的那日,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见了母亲他便走不了,而若是见了姚月娥,他或许便不想走了。

    年少时,封令铎也曾嘲笑过那些儿女情长的人,可是温柔乡英雄冢,真要到了自己身上,才会真的有所体会。

    那些他从小便被灌输的民生疾苦和苍生安乐,一见到姚月娥就像遇热的冰,他想,当个沉迷声色的纨绔子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后来,当他知道了姚月娥的过去,封令铎又是多么地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惰念,而放弃仕途。

    因为匡扶社稷、救国救民,那些书本上的句子和渺远的理想,在遇到了姚月娥的那一刻,才全都具体起来。

    她那么努力地想活着,而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便是在帮助千千万万个“姚月娥”活下去。

    对于他来讲,那就是所谓“百姓”的全部意义。

    绯色官袍随着他撩袍的动作猎猎。

    这是永丰帝登基后的头一次,在私下两人独处的时候,封令铎毕恭毕敬地跪在了他的御案之前。

    “陛下,”封令铎背脊凛直,拱手拜到,“我大昭建国两载,四京二十三路,幅员辽阔,生民万千。臣既为一国之相,受万民供养,有些话便不得不讲。”

    言讫,他抬头望向永丰帝,字字铿锵地道:“天福三年,中原大旱,长江及黄河下游,百万百姓受难;次年,三王叛乱,旧朝只顾平叛不顾民生,河东路、剑南路、陕西路,中原腹地大半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天福六年,黄河桃花汛,所经区域一十二府受灾;往后数十年,中原战乱从未停歇;今年五月,闽南路王怀仁炸堤淹田,两县受灾;七月,陕西路、河东路地震,军民死伤不计其数;之后,又因新政施行,各地动乱聚义不断……国事艰难至此,陛下还要倾举国之力,拿大昭百姓的命,去报自己的私仇吗?!”

    “放肆!!!”

    怒喝响彻内殿,御案发出砰訇的震动。

    永丰帝将面前奏折和摆件一把扫落,怒视封令铎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封令铎垂眸,字句铿锵地回了句,“知道,臣犯颜直谏、面折廷争,做的正是与前朝宋仆射所做相同之事。”

    他口中的前朝宋仆射,便是永丰帝宋胤的祖父。

    那个因为痛骂旧帝残虐不仁、暴敛恣睢,被笏板活活砸死的尚书左仆射。

    许是这句话唤起了永丰帝心中久违的柔软,他冷静下来,有些颓丧地在御榻上坐下了。

    两人一跪一坐,谁也没有开口,寂静的大殿只有袅袅沉香絮絮燃烧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小虫子啃噬着耳朵。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语气,唤了封令铎一声,“恪初。”

    恪守初心,恒持正意。

    当初他要选这作为他的字时,宋胤就笑他,说这个字听起来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古板。

    可是没曾想,竟然一语成谶。

    他低估了封令铎的执着,而封令铎却高估了他的大义。

    他们携手走过少年时的困顿生涯,走过刀光剑影、马革裹尸的战场,一起站到这权力之巅、俯瞰尘世一切的浮华……

    宋胤以为封令铎也同他一样,荣华显耀之后衣锦还乡,应是能理解他如今的所求。

    可没曾想从头到尾变了的人,却只有他。

    “恪初……”

    他语带恳求地道:“看在我们年少相识,出生入死的十多年,算阿兄,求你……”

    高高在上的帝王走下御榻,放下所有身为帝王的威严,屈膝蹲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自称为“朕”,而是“阿兄”,满眼殷切地对封令铎道:“我身为君主,极权在握,若是这样都不能为祖父报仇,我只怕百年之后,祖父问起,自己无言相对……恪初,朕答应你,闽南路一事总有清算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陛下你还不明白么?”封令铎神色肃然,“现在不是闽南路和严含章的问题,是陛下你!是陛下口口声声励精图治、济世安民,实际却打着新政的幌子穷兵黩武!贪墨案也好、新政也罢,只要最终目的是祸国殃民的北伐,恕臣……不能同意。”

    语毕,玉清楼里久久沉默。

    身为开国功臣,封令铎曾统帅三军,饶是后来入阁拜相,他在大昭军队里的威望只有增无减。

    况且,如今他手里握着严含章和闽南路一帮旧臣的贪墨证据,而偏偏这些人,又是永丰新政的最大支持者。

    倘若证据放出,封令铎带领朝臣弹劾,莫说是贪墨案,就连永丰新政恐都难保。

    到时候永丰帝心心念念的北伐,只会中道而废、胎死腹中……

    初冬凛寒,太阳白晃晃地挂在天上,像一轮清冷的月亮。

    玉清楼里,永丰帝看着那一抹绯色官袍拂袖行远,眼底泛起寒霜。

    有些东西终是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怎么样怎么

    样?上头怎么说?”

    甫一从文德门出来,封令铎就被叶夷简堵了个严实。

    宫门外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两人上了马车,一阵沉默,叶夷简大约也猜到了结果。

    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叹气到,“我就知道皇上是铁了心要保严含章的,你要弹劾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面前的人神色阴郁,半晌才冷声回了句,“不仅是严含章。”

    “什么?”叶夷简狐疑,自语到,“这三司使严含章已经是朝廷里管钱的一把手,倘若不仅是他,莫非他上头还有……”

    话语戛然,叶夷简瞪大双眼看向封令铎,心里的那个名字咬在齿关却没了声音。

    封令铎却淡定得多。

    他双眸平视着前方,平静地对叶夷简道:“严含章的案子,我一定要办;北伐的计划,我也一定要阻止;如今告诉你这些,是看在你我相识十余载,若是你顾及自身和叶家,今后的事便都不必再插手了。”

    事到如今,封令铎算是跟叶夷简交了底。他本就抱着辞官归隐的心思,丢了爵位和仕途都不要紧,可是他没有理由非要拉上叶夷简一道。

    车厢里安静下去,唯有车轮碌碌的声音。

    良久,他听到叶夷简轻呲一声,挑眉问他,“怎么?要自己逞英雄,把我给踢开了?”

    叶夷简吊儿郎当地抄手靠上壁板,道:“我倒是想置身事外,可就凭令菀那个脾气,她早晚得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帮你,与其等到那个时候,还不如我自觉点,还能搏个好印象。”

    封令铎听出他语气里的暧昧,追问:“你和令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叶夷简摆手,复又换上严肃的神情,“现在哪是讲这些事的时候,我问你,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思路被带回去,封令铎忖到,“弹劾严含章的证据需要处理一下,线索到严含章为止,尽量不要大面积波及朝中旧党,要让旧党的人觉得,只要将严含章一人推出去当替死鬼,自己便能脱罪,只是……”

    封令铎忧虑,“皇上因为新政和北伐,铁了心要保严含章,弹劾恐怕会是一场持久战,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嗯。”叶夷简认同点头。

    “还有,”封令铎顿了顿,补充道:“月娥同薛清离京贩货,我担心有人会对她动手,你派卫五带上几个身手不错的暗卫追上去,沿途保护,以防对方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叶夷简恍然,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

    *

    离京的山道上,姚月娥和商队行到一片平坦的河滩,停下马车生火做饭。

    一行人离开上京已经一月,入冬的时节寒冷,南方更是时常阴雨连绵,寒气混着湿气侵袭入骨,姚月娥觉得穿再多都不顶用。

    于是趁着午膳时候,干脆在河滩生了把火,吃点热食的同时把衣裳也烤烤干,免得夜里投宿阴湿得难受。

    篝火絮絮地烧起来,大家各自忙碌,倒也井井有条。

    姚月娥帮不上什么忙,便也不去添乱,在篝火旁寻了个地方坐了,将手炉里的炭都换一换。

    薛清在这时行了过来。

    他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看着精神都不大好,今日的脸色更是苍白,就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姚月娥寻问了他带着的婢女,得到的答复只是他这几日赶路奔波,没有歇息好。

    但姚月娥觉得两人似乎瞒着她什么,毕竟要论赶路,她也没少走一步,劳累奔波都是有的,也不见脸色差成这样。

    可薛清不说,姚月娥到底不好再问。

    她将换好炭火的手炉递给薛清,招呼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了。

    姚月娥看着从薛清的马车上下来的小婢女,倏地响起自己第一次在建州府见到薛清,他身边好像跟着的就是这个婢女。

    想着同薛清也这么熟了,有些事情八卦一下,似乎也不打紧,姚月娥凑过去,跟他打听,“那个总是跟着你外出行商的婢女是你房里的人么?”

    “什么?”薛清显然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姚月娥问的是什么。

    他摇头又点头,表情霎时变得有些奇怪。

    姚月娥当他是猝然被问起私事,有些害羞,毕竟薛清一向温润内敛,许是不习惯同一个女子谈论自己的通房。

    可姚月娥是敢让一人之下的封令铎给她当外室的人,谈论的话题自是非比寻常。

    她有些惋惜地对薛清道:“我看你这么久了,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婢女,想必你们的感情很是深厚。”

    而薛清身为上京薛氏的家主,这把年纪都还未娶妻,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婢女,可想而知,他也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只是……”姚月娥犹豫,片刻后还是对薛清道:“她这样只在你身边当个婢女可不行,你有没有想过让她出去经营一番事业,比如……我也可以收她为徒,只要她能站住脚跟自食其力,你往后要娶她为妻,薛氏想必也不会太为难你们。”

    “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身旁的薛清被热水呛到,半晌才缓过劲来,对姚月娥道了句谢,“姚师傅的好意,薛某定当转达。”

    姚月娥摆摆手,笑到,“没什么,举手之劳。”

    许是话匣子打开了,姚月娥忽然发现,自己与薛清相识这么久,竟从未听他谈起过生意之外的事,便不免好奇到,“你似乎不太讲自己的事情?是因为与家里人都不亲么?”

    薛清愣了愣,道:“薛府人丁单薄,我没什么兄弟姐妹,故而也没什么好说的。”

    姚月娥却来了兴趣,追问:“那你也没有叔叔伯伯么?”

    薛清摇头,“薛家从我祖父开始,便是只有一房男丁,况且我……还是我父亲的遗腹子。”

    姚月娥讶然。

    所谓遗腹子,便是在薛清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便已身故,所以照薛清的说法,他从出生到现在,应是都没见过自己的生父一面。

    到底是触及到对方的隐痛,姚月娥讪讪地闭了嘴,不好再问。

    薛清却笑笑,接着道:“严格说,我是被我祖父带大的,我母亲是个温婉柔顺的性子,父亲过世后,祖父怕她将我养得太文静,不利于将来继承家业,就把我接到身边,亲自调养了,所以我与我母亲……也不是太熟悉。”

    “哦……”姚月娥弱弱地应着,简直后悔自己提起这茬。

    好在薛清并不在意,笑着将火堆里烤着的两个红薯翻出来,递给姚月娥一个。

    忽然,一团黑色的东西从姚月娥身后落下,打在姚月娥微曲的手臂上一弹,便落进了身后的芒草从里。

    姚月娥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手里红薯也扔了,吱哇叫着蹦出几步远。

    薛清却行过去,俯身将那团东西捡了起来。

    姚月娥这才发现,那竟是只怪模怪样的幼鸟。

    她拿手戳了戳,本来想说要不烤了也能加个餐,却见它睁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歪着湿漉漉的脑袋瞧她。

    那样的眼神,看得姚月娥心头泛起深深的罪恶。

    “这是……什么鸟啊?”姚月娥问。

    身为长在上京深宅的贵公子,薛清当然更不可能知道。

    两人扫一眼周围,恰见一个身着蓑衣的农夫在河边收拾渔网。

    薛清将幼鸟捧给他看,被告知这是这边山林里常见的白头鹎,而这只幼鸟大约是不慎从树上落下的。

    农夫检查了一番,确认这只幼鸟没有受伤,只是在方才的雨里沾湿了绒毛,暂时飞不起来罢了。

    薛清同农夫道了谢,小心地捧着幼鸟回到了篝火旁。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方巾,先将小鸟的羽毛擦了,又捧着它,慢慢朝着篝火近了一点,想是在替它烤干羽毛上的水。

    姚月娥静静地看他,倏尔发现这样的薛清,似乎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温柔耐心。

    “薛老板……”姚月娥狐疑地问:“你很喜欢小鸟吗?”

    薛清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姚月娥问。

    “因为……”薛清思忖着,像是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

    姚月娥

    耐心地等着,似乎过了许久,才听薛清笑着对她道:“因为鸟儿自由啊,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也有长风万里来相送的大雁,无拘无束,在喜欢的时候,可以飞向自己喜欢的地方。”

    他说得平淡如常,甚至没有情绪,可姚月娥看着那双映着篝火出神的眸子,总觉得他话里带了几分怅惘。

    她不敢再追问。

    几人休息好了,终于在日暮时分赶到了距离邓州三十里的一间客栈。

    商队的人去后面的马棚,喂马补给,姚月娥则跟着薛清先去柜台投宿。

    还算宽敞的客堂里稀稀落落地坐着两三桌客人,看样子也是出门在外的行商和旅客。

    薛清为大家要了客房,登记的时候,掌柜的听几人口音生疏,便笑着同薛清闲聊,“听郎君这口音,应该是上京人士吧?”

    薛清笑笑,没有否认。

    “哎哟!那可赶巧!”掌柜的一听便高兴起来,问薛清到,“郎君听我口音是哪儿人?”

    薛清愣了愣,而后有些疑惑地问:“莫非也是上京人士?”

    “猜对了!”掌柜的笑起来,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然,拉拉杂杂地跟薛清和姚月娥讲起了自己在上京的过往,又是怎么来了这个地方开客栈的。

    那掌柜实在是健谈,啰嗦得姚月娥头晕,临走时还不忘扯着姚月娥手里的钥匙问她,“郎君接下来是要经邓州继续往南走么?”

    “嗯,对。”姚月娥注意力全都在钥匙上,回得有些心不在焉。

    掌柜的见几人神色倦懒,到底也不好再缠着人聊天,将钥匙交给几人后便去吩咐后厨烧水备菜了。

    也就是在这转身的一刹,姚月娥忽然注意到掌柜的手心和手指第二关节处,竟生了好些厚茧。

    她想起封令铎那只常年舞刀弄枪的右手,心头的一根弦忽然就绷紧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在他们歇息的河滩上遇见的那农夫,手上似乎也有这样的痕迹……

    “不对。”

    姚月娥一把抓住前面的薛清,贴上去压低声音道:“这客栈……好像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