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咕咕媳妇只爱事业不爱我

    很快便到了相约南浦的那日。

    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龙舟节。采桃枝、挂艾草,芳草入浴、观灯赛舟,今年的南浦溪还会举办别开生面的龙舟会,不仅有祭祀和天灯,还有夜时烟火可以观看。

    听叶夷简说,姚月娥这几日都在窑上忙着,大约是在尝试新的窑炉,封令铎没有过问。

    傍晚的夕阳金灿灿的,落在河里像洒了一把碎金。大街上车水马龙,小贩们吆喝着手里的货物,比肩继踵、人声喧阗。

    封令铎独自行着,在一间颇为气派的花炮行门口停了下来。

    他记得姚月娥刚来封府的时候,有一次夜里翻墙崴了脚,就是为了跟着封令菀去看烟火。

    听她自己之前的说法,五岁时父母死于饥荒,想必能亲眼见到烟火的机会确实有限,喜欢也不足为奇。

    如是想着,封令铎心头不禁浮起一丝酸涩,一时又有些失神。

    “郎君?”耳畔一个沙哑的声音将他唤醒。

    封令铎转头,看见花炮行的掌柜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倾身问询到,“郎君可是要买花炮?”

    “嗯,”封令铎微笑颔首,扫一眼掌柜铺子里的花炮道:“这些,全都要。”

    “啊?!”掌柜闻言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

    封令铎却浑不在意,从腰间取出一张银票推给掌柜,兀自补充,“晚上戌时正刻前,帮我送去南浦溪拱桥。”

    片刻呆愣后,掌柜立马叠声应是。

    封令铎转身出了花炮行,天边一线青黑的云层,似乎是快要下雨的征兆。

    一个卖伞的货郎见状凑过来,笑着提醒他,“晚上恐是会下雨的,郎君要把伞吗?”

    封令铎一怔,而后轻轻将腰间那只张牙舞爪的香囊,端端正正地摆弄到身前,转头对那货郎笑着道了句,“不必。”

    *

    雨声淅沥,菱花窗外的廊檐水滴成帘。

    姚月娥将匣子里的撇口盏递给薛清,侧身拨亮了桌上的纱灯。

    葳蕤烛火下,薛清手里的那只釉盏色泽莹亮,其上分布着密密层层的银光细纹,犹如雪兔毫毛,从盏底一直覆盖到口沿,斑纹清晰、干净、层次丰富……

    饶是见惯了瓷盏精品的薛清也忍不住惊叹,目光炯炯地盯着手中杯盏,欢喜道:“确实是上好的银兔毫,薛某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如此精妙的釉色了。”

    作品被人夸奖,姚月娥自然是高兴的,她有些羞赧地问薛清到,“那依薛老板看,姚家的兔毫盏比起乌金盏怎么样?”

    薛清看破不说破,半笑着转头瞧她,明知故问,“姚师傅自己觉得呢?”

    姚月娥当然不客气,逮住机会理直气壮地道:“我觉着这兔毫盏可比乌金盏好了不止一点,简直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是不可多得之珍品!”

    薛清闻言轻哂,坦言道:“知道了,你的兔毫盏,我这次会托人一并送入上京。”

    “好的好的!”姚月娥高兴起来,“多谢薛老板提携!”

    薛清笑笑,眼神落回手里的茶盏,问姚月娥道:“听说你为了烧制兔毫盏,还改良了窑炉结构?”

    “嗯,是的。”姚月娥不隐瞒,坦然道:“以前的龙窑结构导致燃烧温度不够,所以我把出风口从上面改到了下面,这样一来窑内炉火会因为气流,在触及窑炉顶部的时候,再折返底部。温度便能在窑炉之内保存更好,更能达到兔毫盏所要求的高温暗火氛围。”

    薛清挑眉,眼神里流露出赞许的神色,“那兔毫盏的成品率如何?”

    姚月娥想了想,道:“实话说,还是不高,但比之以前已经大大提升。”

    言讫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完成御供任务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薛清被她最后这句给逗乐,朗声笑了几句,才放下手中茶盏,颇有些严肃地问姚月娥道:“那你可考虑过未来当如何?”

    这句话,倒是把姚月娥问住了。

    她怔愣地将双眼眨了眨,有些懵懂地道:“未来……就一直在闽南烧窑,不好吗?”

    “也不是说一直烧窑不好,”薛清略抬了抬唇角,言语间都是惋惜,“只是我觉得姚师傅如此天赋,若是只一味复刻前人之物,还是有些浪费了。”

    “嗯?”姚月娥歪着脑袋,不明白薛清的意思。

    薛清又道:“厚铁胎黑釉盏,前朝时期便有烧制,虽因战乱原因,导致一些技艺失传,但若是一味复刻,终究是浪费了姚师傅的天资。”

    长到这么大,姚月娥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天资过人,她有些错愕地看着薛清,越发懵懂地追问:“那薛老板的建议是……”

    薛清倒也不绕弯子,直言道:“要有新的想法,总是窝在一处定然不行。要走出去,观世界,特别是烧盏一事之上,姚师傅当时比薛某更懂。瓷盏所讲究的雅和韵,定是后天修养所得,薛某手下有门路,有人脉,皆可为姚师傅所用,姚师傅可以考虑一下。”

    一席话说得姚月娥失了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那个白衣玉冠的男人,试探到,“薛老板的意思是……”

    “姚师傅有没有想过随薛某入京?”薛清单刀直入,“上京城是整个大昭最为繁华的地方,其中不乏瓷器书画大家,姚师傅若是能师从他们,亦或是结交学习,想必于烧盏之上是会有收获的。”

    他一顿,缓下语气复又道:“姚师傅可以想想薛某的话。”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姚月娥,让她无端就乱了心跳。

    实则在方才薛清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之前,她从未想过所谓的未来。她觉得有一间小窑厂,能养活自己,能顺带养活那些一直跟着她的兄弟,便已经知足。

    对她来说,目前带过最好的地方,仅仅是封府后院里的那一方天地。

    而上京那样的地方,在她的记忆里,只是幼时同爹娘去过的那次。

    那日恰逢小年夜,南门大街上人潮熙攘、车水马龙,真真是灯山上彩,锦绣交辉。

    她趴在爹爹的背上,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烟火。

    巨大的五彩火树腾空而起,金碧相射,仿若银河倒泻,更如吹落星雨。小小的姚月娥被这样的繁华迷了眼,竟依稀生出一种奇怪的征服欲,仿佛等自己再长大些,就会成为这些繁华里的一部分。

    可惜后来世事多变,生活上的锉磨让她再也没有心思去妄想自己伸手范围之外的东西,心里的那点野望,也就渐渐地被后宅里的鸡毛蒜皮给磨灭了。

    如今听薛清这么乍然一提,姚月娥才惊觉,原来自己曾经也是想过所谓的“未来”,尽管那样的未来很模糊,也很遥远。

    窗外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姚月娥回神望去,看见刘叔不知何时行了过来,正在一扇一扇地放着避雨的竹帘。

    姚月娥起身为薛清烧茶,有些愕然地问刘叔道:“下雨了?”

    刘叔点点头,道:“最近本来就是梅雨季,下雨不奇怪的。”

    姚月娥应了一声,抬头往刘叔身后望去,问他到,“怎么没见到齐猛和六子他们呢?”

    “他们去看龙舟烟火了。”刘叔道。

    姚月娥蹙眉,“今晚有烟火?”

    “有呀,”刘叔拉好最后一扇竹帘,转身回姚月娥到,“今日不是五月初五龙舟节么?建州城在南浦溪有龙舟烟火会,齐猛和六子用过晚膳就出门了。”

    话落,姚月娥几乎是当即便愣住了。

    她有些恍惚地看向刘叔,问他到,“今日……是五月初五?”

    “是呀,”刘叔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见姚月娥也没有别的吩咐,这才下去了。

    “姚师傅?”薛清看着眼前兀自出神的人,提醒她道:“你的茶水快洒出来了。”

    姚月娥一怔,这才有些赧然地盖了烧茶的碳炉,对薛清笑笑表示歉意。

    “薛某方才的话,姚师傅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薛清道:“若是想好了,等薛某回京的时候,姚师傅可以同薛某一道。”

    “嗯,”姚月娥点头应了,却怎么看都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

    主人无意留客,薛清自也不好继续叨扰,他在门前与姚月娥辞别,上车时,却被身后姚月娥的声音唤住了。

    她以手遮雨小跑而来,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薛老板待会儿是直接回府么?”

    薛清点头,又听姚月娥道:“齐猛和六子还没回来,窑上没人驾车,敢问薛老板若是顺路的话,可否载我一程?”

    薛清没有推辞,撩开车帘示意姚月娥先上去,直到她坐进了马车,薛清才问她道:“姚师傅要去哪里?”

    姚月娥笑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实则我今日约了人在南浦溪,可是近来忙着兔毫盏御供的事,给忘了,方才想起来,就说顺路过去看看。”

    “哦?”薛清挑眉,颇有些惊愕地看了看天色,便也没说什么,让车夫驱车往南浦溪去了。

    片刻后,马车终于赶到了南浦溪。

    因着下雨的原因,龙舟烟火会一结束,游人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如今夜虽不深,但满地都是游人扔掉的残物和踩碎的纸灯。偶有几个逗留的人影,大多是醉汉亦或拾荒者。

    河边的堤岸上还挂着彩灯,有些已经在雨中熄灭了,灯光零落地落在河面,怎么看都是一副凄凄寥寥的模样。

    姚月娥沿着河边走了一阵,直到薛清从后面追上她,才发现自己竟忘了带伞。而薛清似是不放心留她独自在这里,硬是撑伞陪她走了一路。

    姚月娥觉得不好意思,加之也没有看见封令铎,便准备打道回府。

    然而就是在两人转身的这一刻,穿过眼前的层层雨幕,姚月娥竟和拱桥上的封令铎四目相对了。

    他穿了身竹青色圆领大袖衫,腰间一条深碧色绦带,玉冠轻氅,绿竹青青。

    只是……他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浑身衣袍尽湿,凝结成滴的雨水沿着他的鬓角和鼻尖断线似得往下落,哪有半点君子如竹的雅姿,怎么看都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摧折过的败叶。

    从未见过对方如此狼狈的姚月娥一时有些怔忡,只沉默地伫在原地,直到封令铎的眼神从她身上移到了身后的薛清。

    怒目切齿、咬肌贲张,原本只是三分的怒火仿佛被泼了一勺滚油,瞬间炽焰高涨,烧得无法无天。

    姚月娥下意识便将薛清往自己身后推了推,挡在他身前,往封令铎的方向快跑了两步。

    “你……”姚月娥想说话,却发现话都哽在喉头,只好不痛不痒地问了句,“你怎么也不带把伞啊?”

    封令铎没有回应她。

    他好似浑然未觉姚月娥的话,一双深眸紧紧攫住她身后的薛清,眼神冷得可怕。

    “所以你……”封令铎问,声音凛寒如冰,“方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

    第32章 初心湿淋淋的大狗子

    “所以……你方才是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姚月娥被问得怔住,回答的话哽在喉头,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薛清。

    封令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雨水顺着睫毛淌进眼睛,他却一眨不眨地攫住姚月娥。

    伞是封令铎故意不带的,本打算借着下雨淋一场,再为她送上一场烟花盛

    宴,按他之前对姚月娥的了解,大约是足够让她心软的。

    可是没曾想……

    人是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个碍眼的薛清,而这场原被当作了衬景的雨,活生生变成了惩罚,烟花也没心情放了。

    封令铎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

    他看了眼姚月娥身后为她撑伞的薛清,真怕自己情绪失控,跟人打起来失了体面,于是咬紧牙关,转身走下了拱桥。

    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姚月娥到底不忍。

    她追上去,扯了他的袖角解释,“确实是因为窑上的事,最近太忙了,忘记了日子,不如下次我请你……”

    手中的衣角被猛然抽回,姚月娥踉跄一步,抬头却见封令铎双目泛红地盯着她,笑着反问:“是么?”

    那语气轻蔑、傲慢,是她所熟悉的封令铎。

    姚月娥怔住,显然被对方这样的态度激怒了。

    “你站住!”她跟着封令铎追出去几步,对着他的背影怒道:“有什么话你现在说清楚!”

    “是我该说清楚么?”封令铎转身反问:“你和别人秉烛夜谈,把我晾在这里,还要我说什么?”

    “我又没答应你要来!”姚月娥的脾气也跟着上来,激动到,“这从头到尾,难道不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吗?!”

    周遭忽然被这句话噤了声,姚月娥看着面前那个神色愈发失落的人,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雨声潺潺湲湲,将思绪拨得杂乱,姚月娥想说她所谓的“一厢情愿”,仅仅是指南浦溪邀约这一件事。可迎着他那样的眼神,到了喉头的话,却偏生怎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她听见一声极轻的自哂,封令铎眼神落寞地看她,点头叹到,“是……都是我一厢情愿,我明白了。”

    他转身过来,一字一缓地对着姚月娥道:“以前是封某唐突,今后,不会了。”言讫抱拳拱手,转身便走。

    姚月娥真是要被他这副态度给气死了。

    以前在封府的时候,他就是这副闷葫芦的样子,心里有什么都憋着,也不同你吵闹争论,就是几日几日地臭着张脸不理人。

    姚月娥真是觉得,与其这样维持体面又不知所谓地憋下去,还不如闹开打一架来得痛快!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每次到了这种时候,都是她去当那个挑破一切的人?

    这一次,她偏不!

    要撂狠话,甩脸色谁不会啊?!谁先认输谁是狗!

    姚月娥憋着气,踹了拱桥的石墩两脚,回头瞪了眼一直在后面看热闹的薛清,言简意赅地道了句,“走!”

    橐橐的脚步远去,周围的雨声却清晰起来。

    封令铎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钱袋,倏地笑出声来。

    饶是封家最失意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当下这般的狼狈,当真是自己这辈子的劫都在她身上应验了。

    可是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她的呢?

    是廊下初见,她与恶奴赤耳争执的时候?还是她毁了母亲的宴饮,却坦然承认的时候?

    好像都不是。

    封令铎闭上眼,想起的却是她为了自己,公然同母亲顶嘴的那次。

    姚月娥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边,却字字铿锵地为他辩解,问母亲到,“您不认为为官为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么?”

    从未被人公然顶撞过的封夫人气得冷笑,问姚月娥,“是么?你说他这是在当官?要我说,他这顶多只算是给人收拾烂摊子!别的同僚都在讨好上官,以求获得青睐,只有他……”

    封夫人气急,指着封令铎道:“干什么不好,偏要和上官对着干!这赈灾的事明明是块烫手山芋,做好了得罪上头的人,做不好,刚好被人推出去顶罪。灾情年年有,哪一次不是推个下头的出去顶罪了事?”

    她越说越急,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继续道:“我好不容易顶着这张老脸,求人卖了几分薄面,让他可以不必接这么个烫手山芋,他倒好……自请前往主持赈灾事宜。上头那么多人不急,你一个区区六品州通判有什么好急的?!”

    “不是这样的!”姚月娥抬头,望向上座的封夫人道:“郎君为了赈灾一事奔走,亲力亲为,青州府六百余户灾民,四千余口,都得到妥善安置,整个青州几十万百姓,因着郎君的关系,灾后无荒、无疫,得以重返家园。郎君这些日子不眠不休,有时甚至带病……”

    没说完的话被封令铎打断,他从旁拉住姚月娥的手,有些无奈地轻声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姚月娥甩开他,仰着鼻子瞪他,“青州的那个知州就是个狗官!当初他在宁安县当县丞的时候,赈灾不力、贪墨灾银,致使半数百姓家破人亡,而他却靠着巴结逢迎,爬到如今的位置。若是没有郎君,百姓会再受其苦而申诉无门!”

    姚月娥越说越激动,声音里甚至染了哭腔。

    她头一次在封夫人面前红了眼,公然顶撞,一时竟让封夫人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姚月娥却吸了吸鼻子,继续道:“郎君或许不是懂得官场经营的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但是在一方百姓心里,郎君是他们的天!他是妾身见过最好的官,他与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与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

    生于封家鼎盛的时候,又是三代单传的天之骄子,任何夸赞的话对于封令铎来说,都不陌生。

    但只有姚月娥的这一句,他从彼时一直记着。

    记到了现在。

    那天他牵着姚月娥走出母亲的院子,正是隆冬的时节。身旁的人很单薄,手却牢牢地抓住他,竟给了他可以依靠的错觉。

    以至于在今后与世沉浮的朝堂、在九死一生的战场、在他快要忘记初心妥协同流的时候,他总是能想起那一天,姚月娥所说的那些话。

    这些话提醒着他出将入相的初心。

    可是直到这一刻封令铎才发现,自己不仅不懂她,甚至也不是那个她愿意依靠的人。

    那种胸口坠痛的感觉又来了,以前他不明白,直到看到站在她身后、为她撑伞的薛清,封令铎才知道,原来这样的感觉就是妒忌。

    朝堂上任人唯贤的封令铎,从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可薛清却让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

    好几里的路,封令铎就这么湿淋淋地走了回去。

    一桶热水泡下来,又喝了厨房送来的姜汤,胸口和背心才暖起来,他却独自坐在案前,望着手上的记录发呆。

    外面响起门房的声音,说是有人来访。

    封令铎眉心一蹙,不耐地回了句,“不见。”

    门房却有些迟疑地支吾道:“来人是薛清薛老板,他说……”

    话音未落,面前的海棠纹隔扇门被拉开,封令铎面色森寒,沉声道了句,“让他去会客堂。”

    雨声淅沥,在檐下积成一汪汪的小水潭。

    会客堂里冷冷清清,封令铎沉默地看向对面的人,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应着窗外的雨变得沉闷。

    薛清当然看得出封令铎的刁难,却只是笑着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道:“薛某今日邀了姚师傅同去上京。”

    这一句无疑惊雷,封令铎闻言当即脸色更沉,颇有些威胁意思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清似是没料到封令铎的反应,怔了片刻,才又笑着示意他放心,“薛某只是一介商人,不会朝堂上的那些阴谋诡计和明枪暗箭,薛某想做的很简单,人尽其才,悉用其力而已。”

    见封令铎不解,薛清便解释,“大人难道不觉得,姚师傅于烧盏之上颇具天才?”

    这下倒真是问得封令铎愣住了。

    薛清早知如此结果,有些惋惜地摇头道:“那是因为在大人眼中,姚师傅只是妻子,只是一个需要收于羽翼之下,给予庇护的女子。你心悦她,爱重她,却从未信过她。”

    话语掷地有声,化作一柄利刃,犀利地剖开一切迷雾和矫饰。

    封令铎哑口,思绪纷乱间却听薛清继续道:“封大人,你于战场、于朝堂都过于强大和权威,而对姚师傅,你又太在意,太想要把控时局将一切都掌控在

    手里。可是月娥不是你的下官,也不是你的敌人。她是同你一样有野心、有抱负的人,不仅仅只是你的妻。”

    “她是姚月娥。”

    薛清从身侧取来一个木匣,打开推到封令铎面前,“这是她这几日夙兴夜寐,改良龙窑后烧出的兔毫盏,不说全大昭,整个闽南路能烧出如此纹路和釉色的制盏师,只此一位。封大人运筹帷幄、明察秋毫,当是能明白在下所言。”

    言讫拱手一揖,起身便要告辞。

    “等等。”封令铎唤住了他。

    以封令铎多年识人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个薛清,委实是古怪。

    若说之前他因着同为男子的那份直觉,怀疑薛清对姚月娥居心叵测合情合理,而如今他这般的作为,倒真是让封令铎都看不懂了。

    “来闽南路之前,你可认识姚月娥?”

    薛清浅淡一笑,似是早料到他会这么问。可是他摇了摇头,坦然道:“不识。”

    确实不该认识,若是封令铎没有记错,姚月娥入封府之前人在江陵府,而薛家在江陵府并无产业或合作,故而薛清当是没去过那里的。

    可是这样一来,封令铎便愈发地迷惑了。

    他蹙眉紧紧攫住眼前那个风姿清韵的人,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薛清一听这话便笑了,可是那样的笑容后面,封令铎却品出了些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怅惘。

    他依旧是端方的君子之姿,对封令铎拱手揖到,“在下上京薛氏长房,薛清。”

    封令铎果然被他这句明显的敷衍激怒,眼神犀利地将他钉住,轻哂到,“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你既没有私心,为何总是出手相帮?薛老板,你不觉得这实在是有悖常理?”

    “哦?”薛清挑眉笑起来,语气轻松地打趣,“谁说在下对姚师傅没有私心的?只是在下还没有被这份私心蒙蔽双眼,还能看到私心之外的利益罢了。”

    冷不防换来这么一句,封令铎险些又被扎得失态。

    谁知薛清却换上副轻松的姿态,笑着与封令铎告辞,转身行入了闽南这连绵的梅雨。

    屋里烛火晃了晃,桌案上,那只薛清留下的兔毫盏气韵雅致、斑纹璀璨。

    第33章 陈仓我叶德修哪里配不上你?!

    建州府,铁井栏。

    街边的一间香饮铺子里,封令菀瞅瞅手里的单子,又抬头瞅瞅对面坐着的人,有些为难地问铺子老板道:“你们这儿的香饮子怎么卖得比上京还贵啊?”

    老板有些赧然地笑笑,解释道:“娘子莫怪,我们这里小城小县,山远地远,比不得上京道路通达,故有好些原料都不太好寻,这物稀而珍,自然价钱就贵了。”

    “哦……”封令菀弱弱地应了一句,对那掌柜勉为其难地道:“那就给我一杯洛神桂花饮吧。”

    “诶,”掌柜的点头,转身问对座的叶夷简道:“这位郎君要喝什么?”

    叶夷简放下手里的单子,方要开口,便听封令菀抢白道:“他要一杯白水,谢谢。”

    “……什么白水?”叶夷简无语,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来,冷着脸对封令菀道:“没钱还作什么东。”说完将手里单子一拍,补了句,“我请。”

    “啊?!你早说嘛……”短暂的愕然过后,封令菀整个人都明朗起来。她将那掌柜给叫回来,重新指着单子上的香饮子道:“刚才的单子不要了,帮我改成一杯沉香熟水和一杯荔枝膏水,谢谢。”

    叶夷简闻言简直瞠目,缓了片刻才臭着张脸提醒她,“我不喜甜。”

    “哦,好。”封令菀应得顺溜,复又对那掌柜道:“那就再加一杯白水吧。”

    “……”叶夷简无语,感情人家那两杯饮子都不是给他点的,亏得他还自作多情地提醒一番……

    他有些嫌弃地问封令菀道:“你说你堂堂一介宁远将军,怎么能抠成这样?朝廷的俸禄莫不成都喂了狗了?”

    封令菀回得理直气壮,“我不过区区下五品,一个月就二十贯的俸禄,若不是因着我阿兄,在上京城我可能连租子都交不起。你一介大理寺少卿一个月少说七十贯,还有朝廷御赐的府邸,小气吧啦地跟我计较什么?”

    叶夷简被她三两句怼得无语,很想提醒她,今日是她约自己前来议事的。可男子汉大丈夫,懒得在这些鸡毛蒜皮上跟她计较,于是叶夷简袍角一撩,正色道:“你说有事找我商量,什么事,说吧。”

    封令菀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想过了。”

    迎着封令菀难得羞涩的目光,叶夷简立马就明白了她说的是哪件事,于是不免心头一滞,脸上也跟着泛起几丝可疑的红晕。

    “我们自幼相识,也可算得上是那所谓的青梅竹马,再说也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根知底,父母长辈也都熟识,常有往来……”

    封令菀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让叶夷简心脏乱跳。

    确实,真要说起来,两人的交情还得从百日宴上,封令菀抢了他抓起的一把桃木小剑,惹得不过百天的叶夷简当场泪洒百日宴说起。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叶夷简自幼于武学之上便没有天赋。在学堂的时候刻苦勤练剑法,却依旧被封令菀三招两式给打得满头是包。

    更可恶的是封令菀那人打了他不说,还扬言自己看他打两遍拳法就能学会,叶夷简偏不信邪,最后还真被只看他比划了两次的封令菀,揍得道心破灭,从此弃武从文,发誓再也不碰拳脚刀剑。

    故而真要说起来,叶夷简是十分讨厌封令菀的。他毕生的梦想,大约就是真真正正地将封令菀压制一次。

    当同窗的时候没有机会,当同僚的时候没有机会,以后若是当了她的夫君……

    光是想着封令菀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低眉顺眼地唤他“夫君”,叶夷简就觉得,自己前半生的憋屈终于有了一扫而光的趋势。

    思及此,叶夷简按捺住心中激越,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催促封令菀道:“嗯,你说得在理,所以呢……”

    “所以?”封令菀眨巴着一双大眼,一副你怎么还不明白的样子,道:“所以我想说,我俩这么多年了都势如水火,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迷药就忘记了立场?再说了,中药那件事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要我们不说出去……”

    “封令菀!!!”

    一声怒喝,对面的人几乎拍案而起。

    他气得青筋暴起、双目猩红,全然没有了往常那种装腔作势的体面,起身转了个圈,才转头指着封令菀道:“我堂堂益州叶氏,高门贵胄、清清白白,被你这么平白染指,怎么你倒还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莫名被人吼一顿,封令菀也来了脾气,她看向叶夷简,一字一句缓声咬到,“平白染指?”

    她真是被这人给气笑了,“染指?你怎么不说是玷污呢?!你是清白的?难道我就不清白?谁还不是第一次啊?那我也没像你这么想不开啊!”

    “想不开?!”叶夷简简直气炸,咬牙反问:“怎么?和我叶家结亲就是想不开吗?你说说我叶家、我叶德修,哪一点配不上你?”

    “全部!所有!你从小到大打架没赢过我一次,好意思说自己配得上我?!”

    “……”一句绝杀,叶夷简简直要气得撅过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自己不仅打架打不过封令菀,就连吵架也吵不过她!

    他可是大昭皇帝亲封的大理寺少卿!能言善辩、舌战群儒,怎么、怎么就次次都栽在这个死丫头手里?!

    叶夷简越想越气,心口像是有把火登时烧起来,霎时便是炽焰高涨的火海一片。

    他顾不得体面,握手成拳要砸那隔间的门扇,却听轰然一声惊响,随后便是几声裂响和哀嚎。

    这间香饮铺子的对面,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将另一人撂倒,而后跟在后面的家仆一拥而上,将那人死死摁在了地上。

    街道周围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愣了,大家纷纷从铺子里走出来,远远地观望。

    而叶夷简也很快注意到那扇高门上面挂着的牌匾——风月楼。

    若是记得没错,数日前,封令铎曾让他拿了笔银子

    给风月楼老鸨,让月仙姑娘只接待魏酉来着……

    封令菀却也在这时凑过来,看着那个烂醉行远的人道:“这不是那黄慈的侄子,叫什么蝗虫的嘛?”

    叶夷简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纠正,“是黄琮,不是蝗虫,我才是益州人,谢谢。”

    “哦,”封令菀点点头,下巴蹭到他的发心,叶夷简才发现两人现下是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叠在一起。

    她在他上面,双手摁着他的肩,就像、就像那一晚……

    思绪忽然纷乱起来,叶夷简蓦地闭眼摇摇头,将那些绮思和封令菀都甩了出去。

    “我们的事,往后再说,现在我得先去办件正事。”

    言讫叶夷简摸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转身就出了香饮铺。

    *

    “啪!!!”

    惊天的一个耳光,扇得黄琮一个重心不稳,径直往旁边踉跄了几步。他捂着火辣辣的侧颊,心头的错愕很快便被委屈和愤怒所取代。

    “你!你……”堂上的黄慈简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捂着胸口,被黄管事搀扶着,才勉强站稳,瞪着黄琮怒道:“你简直荒唐!就为着个妓子,竟公然在街上行凶,打断了魏公子的一条腿!你……你让我怎么去跟魏家交待?!”

    半晌,跪在堂下的黄琮才醉意阑珊地笑了一声,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好交待的?不就是给几个单子,再让点利,这闽南路上百家商户,谁敢多问一句?”

    黄慈简直要被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给气死。

    那魏家的家主,与黄慈相识于微识,黄慈最穷的时候,也曾受过他家的一饭之恩。故而后来黄慈发迹,也没有忘了魏家,这些年闽南路的生意,也一直都是魏家在帮着照看。

    黄琮见他不说话,倏尔呲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补充到,“或者说,二叔应该感谢我还不一定,我这不是又双手奉上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送魏酉东西的机会?依我说,二叔最好是把黄家那些划到我名下的财产一并送给他,反正他魏酉才是你的亲儿子嘛。”

    “你……”黄慈脸色煞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说什么?”

    黄琮满脸不屑地哂了一声,反问:“怎么?二叔是第一天听到这个说法么?那可真不好意思,只怕是整个闽南路都传了十多年了,魏酉是二叔你的私生子。这家产要我说,你不给我就罢了,毕竟侄子亲不过儿子,可是……”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黄慈的眼神里,便充满了怨恨,“仔细一想,我才是黄家名正言顺的血脉,如今亲爹死得不明不白,家产还要拱手让给一个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私生子,啧啧……”

    黄琮叹气,皮笑肉不笑地问黄慈到,“我爹真的是病死的么?还是像梁三、像陈方平一样,死于……”

    “孽障!!!”

    又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落在黄琮脸上,这一掌黄慈用了全力,几乎将自己都扇得后退几步,扶着桌案才稳住身形。

    他双目赤红地攫住黄琮,一字一句地咬呀质问:“我黄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败家东西?!我一直念着兄嫂之恩,待你如亲生,如今想来,只怕是委实太纵着,让你那良心都喂了狗去了!”

    “呵……”黄琮伸手抹去嘴角血渍,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今日要打要杀随你的便,但你要让我亲自上魏家赔罪……休想!”

    “好!好好!”黄慈怒极反笑,频频点头道:“冥顽不灵、死不悔改,那我今日便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黄家的家法硬!来人!”

    一听要请家法,旁观的黄管事终于坐不住了。

    他小步行至黄慈身边,俯身在他耳边劝道:“郎君是家主从小宠大的孩子,哪里吃得下这苦。再说了,家主的兄嫂若是在天有灵知道这一切,该多心痛,多伤心啊……”

    姜还是老的辣,黄管事这三两句倒真劝得黄慈熄了火,难得露出些不忍的神情。

    谁知黄琮却像是铁了心要吃这一顿打,不屑地哂了一声,道:“再痛也是别人的种,怎么比得上自己的?再说了,人死如灯灭,哪来的什么在天之灵?我那死鬼父母若是还在,黄家哪里还轮得到某人作主?”

    一席话犹如油入烈火。

    “好、好好!”黄慈当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缓了半晌,才转身对黄管事道:“你看到了,今日是他执意要受这一顿家法,来人!”

    黄慈对着堂下几个家仆怒道:“给我打!不许求情!不许手软!我黄慈身为黄家家主,今日就要替兄嫂好好管管这个孽障!”

    第34章 反间媳妇不哄我,只有自己哄自己了……

    “封溪狗!封溪狗成了!”

    烛火随着轰然推开的柜门颤了颤,封令铎放下手中瓷盏,蹙眉向叶夷简投去一个不耐的眼神。

    早被上官嫌弃惯了的叶夷简浑不在意,提袍从衣柜里跳出来,对封令铎喜道:“黄琮在风月楼殴打魏酉至重伤,如今已被黄家带回去,据说是动家法给打了。”

    “哦,”封令铎应了一声,淡声问他,“人现在哪儿?”

    “手下的人报说亲眼见他赌气出了黄府,目前是在群芳馆养伤。”叶夷简说着话,伸手要去碰桌案上的茶盏。

    “啪!”

    手背一热,叶夷简捂着手看向封令铎,发现他俯身取来一块厚绒布,仔仔细细地将桌上那只茶盏盖了,才冷冷地乜他一眼,警告到,“别动。”

    言讫披上外裳,匆匆出了房门。

    *

    日沉灯上,行人渐少,街道清冷寂寥。

    黄琮烦躁地趴在榻上,听着耳边不时萦绕的莺歌燕舞和嬉笑打闹,心里愈发地不是滋味。

    “谁他妈这么晚还在鬼哭狼嚎唱个没完?”他侧头对着床边伺候的小厮怒道:“去给老子把人哄走了!”

    “可是……”小厮这一迟疑,搅得黄琮更是火起。

    他随手抄起床边的香炉朝小厮扔去,嘴里还骂咧咧道:“老子说话你听不懂是吧?!叫旁边那人要么换地儿,要么滚!”

    “哗啦”一声,香炉四分五裂。

    小厮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灰溜溜地出了房间。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随后便是几声轻缓的敲门。

    黄琮一怔,不等他开口问,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声自报,“在下赵朗,听闻黄老板在此,特来拜访。”

    赵朗,就是赵州赵氏大郎。黄琮神色微愣,可门外的人似是根本不等他应答,便兀自推开房门,行了进去。

    “黄老板这是……”

    迎着来人惊讶的目光,黄琮心头更是恼火,他伸手又往床头的案几上摸索,想寻个东西将人给砸出去。然下一刻,却听封令铎了然地叹了句,“原来如此。”

    他不解地蹙了蹙眉。

    封令铎却好似未曾察觉他的情绪,低声自语道:“难怪方才黄家有人来告知赵某,说今后在闽南的对接人换了,原来是黄老板受伤了。”

    黄琮心头咯噔一下,烦躁被另一种愤怒所取代。

    饶是行动不便,他还是勉力撑起上身,双眼死死攫住封令铎问:“什么对接人换了?换成谁了?”

    封令铎闻言似是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黄老板竟不知道么?闽南这里的事物,往后都会由魏老爷与赵某对接。”

    一席话无疑是火上浇油,黄琮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倏地咬牙笑出来,连道了好几声“好”,一副怒极反笑的模样。

    身上的伤还痛着,如今又被这样的消息气得头脑发晕,黄琮握拳往床头上狠

    砸了几下,直到砸得冒出血来。

    这样的反应,再是什么都不知也该看出点端倪。

    封令铎乘胜追击,语气狐疑道:“莫非黄老板这是……与黄会长有什么误会?”

    “误会?”黄琮冷笑,自语道:“说什么视如己出,到头来还不是隔着层层的背叛和算计!”

    话说到这份上,封令铎自觉也没必要再装糊涂。他叹了一声,了然地问:“黄老板说的是黄会长与魏家的那道传闻?”

    话落,黄琮像是被骤然戳到了痛处,咬牙瞪向封令铎。

    封令铎却故作无奈地叹息,“赵某可是太懂黄老板的感受了。自幼弟出生以后,赵某的地位真是大不如前,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肉也分多和少不是?”

    肉多和肉少。

    这句话可谓是说到了黄琮心里去。

    当初黄慈劝说赵朗与他们合作的时候他也在场,既然黄慈也明白赵家两子相争的取舍,没可能放在黄家自己身上就昏了头。

    更何况……更何况赵家争的是长子和幼子,黄家却是侄子和亲子,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黄慈之前扶持他,大约只是顾忌着黄家那些老人和生意伙伴的缘故,谁知道几年以后,等到魏酉真的在黄家建立起威信会怎样?

    黄琮越想越觉心惊,脸上神色一沉再沉。

    封令铎见好就收,扬起一个轻淡的笑,拱手道:“今日扰了黄老板休养,实在是抱歉,那么赵某就……先告辞了。”

    “赵老板留步!”

    果然,封令铎还未走出房门,便被身后的黄琮叫住了。

    见惯了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如今要挑拨黄琮和黄慈,对封令铎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他故意显出意外的神色,回头却见黄琮脸色沉肃地望过来,压低声音问了句,“赵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

    房门“吱呦”一声合上,小厮也得令退了出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黄琮满眼不甘地望向封令铎,问他到,“黄某想与赵老板谈一笔交易,事成之后,黄慈倒台,闽南路的茶和瓷产业,黄某愿与赵老板平分。”

    “哦?”封令铎接得饶有兴味,“那得看看黄老板手里是什么筹码,又有几分胜算了。”

    *

    三更的时候,一场雨又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黄管事替黄慈绞了净脸的帕子,放缓语气轻轻声地道:“方才下面的人来回报,说少爷现在是在那群芳馆养着伤,老奴已经差人暗地里打点好了一切,吃穿用度、治伤瞧病的,家主都不必担心。”

    黄慈阖眼靠坐在榻上,半晌才缓缓地“嗯”了一声,哂到,“带着伤都还能去秦楼楚馆鬼混,你说说他,到底是随了谁的样子?”

    黄管事随着笑了两声,宽慰黄慈道:“家主说,要不让老奴遣几个下人去伺候?毕竟在黄府呆惯了,下人熟悉郎君喜好,也能知个冷热。”

    黄慈呲笑一声,斜着眼睛乜他,“这是要我向那小子服软示好?”

    黄管事一听,连忙撇清,“这可万万不敢!家主打他是为他好,如今还能想着打点住处和医药,已是仁慈,怎能拉下身份向个混小子服软?”

    黄慈这才舒坦地哼了一声,叹口气道:“由他去,反正在闽南路随他怎么闹,总归闹不出翻天的大事。最近就晾一晾他,得让他知道这个黄家,还是我说了才算!”

    “诶,诶!”黄管事应了,取走黄慈递来的帕子,转身又去给他绞。

    “还有上次让你查的那个姚月娥,身份可有存疑啊?”

    黄管事挂好巾帕过来,替黄慈掖着被角道:“查过了,户籍上登记过的、与扬州赵家有来往的,确定没有姚月娥这个人。那就只有可能是从外乡过去投奔亲戚的、或者常年待在后宅,这便不太好找了。”

    黄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提醒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姚月娥似乎是嫁过的人?”

    整理被角的手一顿,黄管事跟着回忆了片刻,附和到,“确实,家主不说的话,老奴都要忘了。之前与陈方平在公堂上,那姚氏确实说过,她好像还说,自己的亡夫叫……叫什么溪狗来着?”

    黄慈眼眸微紧,不动声色地重复,“是,溪狗,三年前从军起义,在一个叫什么獾郎的人手底下谋事。”

    “诶,”黄管事点头,“家主好记性。既然知道这些消息,老奴再托人去军中查一查这个溪狗,看能不能查到点什么。”

    黄慈点点头,嘱咐到,“跟上头说一说,问问兵部和枢密院,总能问到些什么。”

    “是。”黄管事温声应着,转头熄灭了床头的烛火。

    *

    五月十三,伽蓝菩萨诞辰。

    大昭信奉佛教,每年的这个时候,举国各地寺庙都会举办隆重法会,建州府也不例外。

    齐猛看着姚月娥花不少银子购入的米粮,有些悒悒地唠叨,“这修完龙窑又涨了月钱,再加上米粮这么一买,好不容易赚来的货款,就不剩多少了……”

    低头装粮的姚月娥笑着乜他一眼,打趣道:“怎么?怕师傅存不下银子,往后没钱给你准备聘礼?”

    齐猛愣住,登时便红了脸。

    姚月娥就喜欢看他这动不动就红脸的模样,又忍不住逗他,“要不明日法会,师傅替你请个什么灯,向佛主求个姻缘?”

    “师傅!”

    声音骤然提高,姚月娥被他这突然的情绪闹得有点无措,一时也只能愕然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齐猛却突然缓和了脸色,有些不悦地看着面前的米道:“伽蓝寺大法会请灯可贵了,师傅的钱都拿来买这些捐给义仓的米了,哪还有银子点什么灯?”

    “嘿!齐猛!”姚月娥简直给他这副小肚鸡肠的样子气笑,搁下手里的木升道:“敢情你今日这顿脾气,是不满我捐米的事啊?”

    齐猛不置可否,只道:“闽南路那些大商户、大乡绅,还有、还有那些衙门里的大老爷都不捐,就师傅你捐……”

    姚月娥“啧啧”两声,打断他的念叨,“明日不是伽蓝法会嘛?既然要行善积德,比起去庙里点灯供奉,还不如真为百姓做点实事,对吧?”

    齐猛闻言,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到底是没有再抱怨什么。

    门房老刘却在这时从外院跑了进来,对姚月娥道:“之前那个跟我们窑厂下过大单子的老板来了,好像是姓赵。”

    姚月娥蹙眉,显然是没反应过来,老刘口中的这个赵老板是谁。

    直到眼神绕过老刘,落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白青广袖的人,姚月娥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五月初五的南浦溪拱桥,距离那天的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七日。

    姚月娥狐疑,难不成这人的狗脾气又犯了?

    第35章 约定“再敢跑就把你抢回去锁起来”……

    傍晚的风夹着湿意,窑炉里的火絮絮地烧着,两人就这么站着,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姚月娥有些赧然地让齐猛走了,转头面向封令铎的时候,立马就换了个态度,“你不是说不会来找我了吗?”

    她一岔不岔地盯着他,就想看这人怎么给自己找台阶。

    然而面前之人一脸的理直气壮,强词道:“那句话是封溪狗说的。”

    “我现在的身份是赵朗。”

    “……”姚月娥无语,想说要比起脸皮厚,封溪狗若是称第二,这全大昭就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她白他一眼,撇嘴不耐道:“有事说事,没事我还忙着。”

    “你就没话跟我说么?”封令铎问。

    “没有。”姚月娥懒得搭理他,却见封令铎紧绷的脸上,是快要维持不住的平静。

    封令铎叹了一声,似是被她磨光了所有脾气,无奈又冷淡地对她道:“明日你就在窑上呆着,哪儿都别去。”

    “啊?!”

    天南地北的谈话,姚月娥当真被弄懵了。

    她蹙眉不解地看向封令铎,片刻才疑惑地问:“为、为为什么?”

    没曾想对方完全不理,转身唤来身着劲装的卫五,自顾自地道:“这是我的贴身暗卫,武功了得,如果遇到什么,他会护你周全。”

    颐指气使,态度生硬,明明是想将暗卫留给她,却又傲慢得像是在吩咐下属。

    现在的姚月娥才不吃他这套,上去就揪住他,单刀直入,“明日你究竟要做什么?”

    眼前人似是对她这样强硬的态度有

    些意外,但短暂思忖后,还是对她坦白道:“黄慈将闽南路官员的账目往来,藏在了伽蓝寺舍利塔,明日伽蓝大法会,众人得以入塔瞻仰舍利,是我们取走证据的唯一机会。”

    姚月娥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蹙眉问封令铎,“闽南路六州光是建州府就有至少千人的府兵,你们就算能抢走证据,可有想过有没有命送出去?”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封令铎道:“一来我们没打算强抢,二来证据的运送我和叶德修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只要证据能出了建州府,我便可确保其万无一失。”

    “哦……”姚月娥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敷衍。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以前不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要怨封令铎不信她,如今知道了,又会忍不住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一只脚悬在半空。

    两人默契的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

    封令铎却在这时上前一步,他身上的气息倏尔迫近,姚月娥也跟着心跳一滞。

    “大人!”

    远处侍卫的声音打断了气氛的凝滞。

    姚月娥感到封令铎脚步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转身向那侍卫行去。

    片刻后他折返回来,似乎有意压低了声音对姚月娥道:“此番拿到证据,我便要回上京了。”

    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姚月娥却没来由地耳热,故作平静地回了个,“哦。”

    “若是你来上京,”封令铎顿了顿,“可以到南太平街来寻我。”

    “喀!——”

    窑炉的松木拖着细细的尾音,炸出轻轻的一声,像一颗石子掷入静湖。

    姚月娥怔然,惊讶中也藏着小小的心虚,对封令铎敷衍,“我……去上京做什么……”

    “薛清不是邀了你?”

    一句话问得姚月娥险些呛住,她忐忑又意外地望向面色沉郁的封令铎,明白了没有装下去的必要。

    “那你……”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你希望我答应他?”

    “姚月娥!!!”封令铎像是被扎了屁股的狗,就差呲牙跳起来。

    姚月娥被吼得一个激灵,正要黑脸回敬,却见那人头顶发绿地道:“我不是希望你答应他!我只是希望你能去上京。”

    “哦……”姚月娥嘀咕,“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封令铎正色,“当然不一样!你去上京是因为你想去,这怎么能一样?!”

    “啊啊啊知道了知道了!”姚月娥揉着胀痛的耳朵,一时叛逆的心思上来,轻声试探,“那如果我不去呢?”

    周围安静了一瞬,臆想之中的怒吼却没有来,姚月娥有些疑惑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深如黑潭的眼眸。

    封令铎就这么定定地看她,眼中经年的霜雪都不见了,只剩姚月娥看不分明的情绪。

    他说:“我看过你烧的盏,很美。”

    须臾,姚月娥又听见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补充,“确如薛清所说,上京有很多颇具名气的瓷器名家,你……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所以你一定要去上京,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就回避。”

    周遭寂寂,窑炉仍在絮絮地烧着。

    姚月娥几乎是怔在了当场,半晌才犹在梦中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对面的人却长久地没了回应。

    他不太高兴,垂眸攫住姚月娥,缓缓地朝她进了两步。

    那股陡然凛冽的气势和窜起的威压过于强势,姚月娥冷不防被逼得倒退几步,后背撞上身后的柴堆,堆砌的木条霎时便窸窸窣窣地滚了一地。

    这么大的动静,候在不远处的三个侍卫当然都听到了。可他们从始至终,只是那么背对两人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三尊石像。

    姚月娥的心跳忽然变成滚落的木块,杂乱又澎拜地悸动起来。腿上一软,姚月娥险些跌坐下去,封令铎顺势扶住她的腰,将人抵在了松动的柴堆上。

    眼前全是他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衣襟,姚月娥觉得胸口像是有几百只麻雀在同时乱撞。

    “姚月娥,”她听见他沉而哑的声音,低低的就在耳边,说话时的热气直往她脖子里钻。

    封令铎无奈地笑起来,片刻才咬牙切齿地问:“你就是故意想气死我对不对?”

    姚月娥被他这连贯的动作闹得头晕,眼神怯怯地绕过他,落在不远处三个侍卫的背影,生怕他们突然就转过头来。

    然而下一刻,她的下巴被一只干燥且火热的大掌钳住了。

    封令铎将她的头转回来,眼中怒意便更多了一分。他强自控制住快要冲破胸腔的恼火,缓而沉地对她道:“姚月娥你听好了,要么去上京,要么在这儿等我来接你。但倘若你再敢逃跑……”

    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地强硬,“下一次找到你,我可不会再这么客气。”

    “哦、哦……”姚月娥被威胁的背心都起了层薄汗,偏生还嘴硬地试探,“那……你还能怎么样?”

    封令铎没问说话,钳住她下巴的手上移,轻轻撩起她耳边的鬓发,语气清淡地回了句,“抢回去,锁起来。姚月娥,别以为我不敢。”

    姚月娥咽了口唾沫,决定在形势处于下风的时候,暂时不要再作死冒险。

    “大人!”

    声后再次响起侍卫的声音,想是等得太久才勉强提醒,“叶少卿还在等您。”

    封令铎终于放开了她。

    “走了。”他回头,依旧是冷着张脸,对姚月娥叮嘱,“明日会下雨,多加件衣裳。”

    天边夕阳正好,他转身走进那边的霞色。

    姚月娥忽然觉得,那道看过不知多少遍的身影,竟然说不出得好看。

    *

    伽蓝法会的那天,建州城果真下起了暴雨。

    仲夏的雨不仅下得急,天边还有一亮一暗的闪电和响雷,搅动着风雨,像轻重不均,从天上滚落的白绣球。

    密匝匝的雨声里,有人脚步匆急。青黑色的布鞋踩过水坑,袍摆湿漉漉地贴在腿上,在回廊留下一路的蜿蜒。

    “家主……家、家主呢?”

    小厮喘着粗气,抬头望着家仆身后紧闭的房门。

    那家仆愣了愣,有些懵懵地回他,“家主前些日子病了,今日说是头疼,如今吃了药才睡下,你要不在外面等等?”

    小厮一听,当即急得跳了起来。

    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努力扒着家仆阻挡的手,扯着嗓子喊起来,“黄管事!黄管事!不好了!大事!出、出大事了!”

    “吱呦”一声,面前房门总是被拉开。

    黄管事冷着张脸从屋内行出来,不待他责备,手里就被塞来一份密报。

    “京中的消息,是最快的急脚递。”

    这下换黄管事怔忡,他闻言不敢耽搁,当即拆开,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屋里,才睡下的黄慈听到外间的声响,自也睡不着了。他起身正待披衣,便见黄管事一脸沉色的行了进来,手里还紧紧拽着那份急脚信。

    “怎么?”黄慈问。

    黄管事缓了片刻,才道:“姚月娥的身份仍然没有查到,但是……”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显慌乱,“但是她口中的溪狗和獾郎,上头敢肯定这两人是……”

    “是谁?”黄慈听出管事语气的不对,整理衣衫的手堪堪停住,回头看他。

    黄管事道:“当朝参知政事封令铎,字恪初,小时乳名……溪狗;而獾郎,正是当今圣上的乳名。”

    话音落,黄慈脑中空白,继而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他迷茫又不甘地抓住管事的手,颤声追问:“你说……什么?”

    黄管事不敢隐瞒,继续道:“且据说封相从军之前,家

    中是有一房妾室。而年初的时候,圣上曾下旨要封相前往白沟督军,之后,上京便无人再见过封相了。”

    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脑中像是有一块巨石轰然砸落,又化作千万根羽毛齐齐飞散,黄慈忽然就将关于赵朗的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从最开始的瓷展上跳出来与薛清竞价,到刺杀时救走姚月娥的那个蒙面人……

    怪不得扬州赵家无论如何都查不出问题,原来封令铎手里所有关于赵朗的文书,都是朝廷正儿八经补上的,文书根本就是真的!

    黄慈只觉头晕目眩,兀自扶了张罗汉榻坐了,缓了口气才继续问到,“那赵、封令铎如今人在何处?”

    黄管事默了默,忖到,“今日伽蓝寺法会,之前听说他给伽蓝寺捐了很多香火,如今当是在伽蓝寺参加……”

    话没说完,管事和黄慈都愣住了。

    一年一度的伽蓝寺法会,香客可以入塔瞻仰舍利子,而偏偏就是这么巧,封令铎刚好在那里。

    黄慈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快速整着外裳,一边吩咐黄管事带人往伽蓝寺去。

    其间,黄管事不忘宽慰黄慈,道:“舍利塔虽能进,但要拿到东西没那么容易,除非他硬抢,否则……”

    管事的话被门口备车的家仆打断了,他温声提醒要上车的两人,“方才才有人说,伽蓝寺中一株千年菩提被雷电击中,倒下时砸毁了舍利塔,如今法会现场乱作一团,家主确定要去么?”

    白亮的闪电在头顶炸开,一阵沉闷的雷声滚了过去,轰隆轰隆,像是要从天上跌下来。狂风裹挟着暴雨,在伞面砸出纷乱的节奏。

    沉默良久的黄慈,脸上却轻而缓地浮出一抹笑来。

    “困兽且知一斗,既要逼我上绝路,那老夫倒也不惧……以命相博。”

    第36章 三合一闽南路地图收尾!

    建州府的城墙上,天黑如墨。罡风卷着暴雨,在森森然的震电里,一阵急似一阵。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盖上,封令铎阖目,广袖下的手缓缓蜷紧。

    建州府大雨,车马难行,致使封令铎一行人出城的时间比起计划,已经晚了两刻钟。

    “大人!”

    外面响起侍卫的声音。

    封令铎撩开车帘,入目的便是周围一群铁衣披甲的府兵,马车的对面,一匹枣红色高马打着响鼻。

    “赵老板,”上面的人衣袍尽湿,一双寒潭似的眼睛望过来,沉冷冷地道了句,“或者,在下该唤你一句,封参政?”

    听到黄慈这么唤他,封令铎还是怔了片刻。他早料到对方会有所察觉,但实在没想到,黄慈会发现得这样快。

    可事到如今,隐瞒和否认都没了意义,还不如大方认了。故而短暂愣怔过后,封令铎只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

    黄慈当即变沉了脸。

    若说之前的猜测还抱着侥幸,那么如今见到封令铎的态度,他心中那仅剩的一点希望,也随之破灭。

    缰绳磨破手心,沾了雨,火辣辣得刺,黄慈一双老眼攫住封令铎,终是冷声道:“暴雨不便行路,烦请封参政往府上一叙。”

    封令铎却是一笑,“本官谢过黄会长美意,不过公务在身,总是不便。”

    “刷!——”

    几道寒光闪过,周围府兵上前一步,同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拽紧缰绳的手指节青白,黄慈的脸色已然差到极点,他似也失了耐心,问话的声音再沉了几分。

    “那黄某就直说了,”他紧盯封令铎,直入主题,“伽蓝寺里的账本呢?”

    “哦?”封令铎挑眉,而后望了望天,“这个时辰……若是没出错的话,叶少卿恐怕已经带着账本出了建州府了。”

    黄慈闻言沉默了。

    其实来这里之前他就想过,以封令铎的谋算,大约是不会把证据带在身上的。只是人都会有妄念,不到最后不会死心。

    黄慈笑起来,换了种威胁的语气对封令铎道:“黄某不像封参政,懂得算计人心。黄某是一介商人,既如此,黄某与封参政做笔交易如何?”

    他伸手往后面挥了挥,跟随的侍卫很快便递上一包东西。黄慈命人将布包打开,一件青灰色的短袍当即掉了出来。

    那是姚月娥的衣裳,封令铎去窑上找她的时候,见她穿过几次。因为短且耐脏,她都是在制盏烧窑的时候才会穿着……

    黄慈脸上终于漫起一丝得意,然不等他说话,封令铎却先朗声大笑起来,“不知黄会长有没有听过,天福十八年的那一场淮水之战?”

    见黄慈愣怔,封令铎又继续道:“那一战,我以区区三千兵马四渡淮水,骗得敌军五万追兵晕头转向,跟我玩兵不厌诈?”

    他笑起来,补充道:“所以黄会长,我该说你一句班门弄斧,还是自不量力呢?”

    黄慈被封令铎的一席话说得面露难堪,不待他开口,封令铎又道:“倒不如让我来猜一猜,黄会长之所以会花时间大费周章诈我的话,应该是因着这一路设置的关卡,都没有查到叶少卿一行人的去向吧?”

    话至此,对面黄慈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他强压着怒火,并不回应封令铎的试探,态度冷硬道:“一刻钟。若是一刻钟后,封参政仍不肯透露证据的去向,黄某不敢保证,下一次扔上来的会是姚师傅的手指还是……”

    “舅舅!舅、舅舅——”

    撕心裂肺的叫喊,从另一辆马车里传来。

    黄慈心头一沉,抬头便见封令铎的两个侍卫压着黄琮,绕过马车行至人前。

    如今的黄琮,早已不是昔日里那一副呼风唤雨的纨绔模样。他像只牲口似的被五花大绑着,匆匆叫唤几声,便被侍卫在嘴里塞上了布团,嗯嗯呜呜地再也发不出声来。

    封令铎却撑伞行出了马车,温声对黄慈道:“交易不是黄会长那样做的,有诚意也得让对方先看货不是?怎么样?”

    他抬头对黄慈笑起来,“本官的筹码,黄会长可还满意?”

    面对痛哭流涕的黄琮,黄慈几乎是当场就懵了。其实之前他就想过,伽蓝寺那样隐秘的一个地方,除了被自己人出卖,世间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账本的所在。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卖自己的人,竟然是他。

    突然的转变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落在黄慈头顶,让他一时也乱了心神。

    可闽南商会的会长,毕竟不是街头没见过世面的小贩,他很快便稳定下来,盯住封令铎的双眼反问:“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背叛自己的侄子手软?”

    “是么?”封令铎挑眉,似是意外的样子。他转身取走侍卫手上的剑,二话不说就往黄琮腿上划了下去。

    “呜!——”黄琮痛得青筋暴起,但因为嘴被堵着,只能呜呜发出痛苦的呜咽。

    眼见黄慈无动于衷,封令铎扬手又要往黄琮另一条腿上划去。

    “住手!!!”

    一声怒喝,黄慈终是开了口。

    封令铎这才满意地将手中长剑还给侍卫,温温淡淡地道:“黄会长早点配合多好,这样的话,令郎也不用平白挨了封某这一剑。”

    话落,不仅是黄琮,就连跟着黄慈的好些黄家仆从都愣了。

    黄琮是黄慈的私生子,这件事早在封令铎听闻,黄慈多年来一直扶持魏酉的时候就有了怀疑。

    关心则乱,越是在乎的人,越是不想他卷入是非的纷争,所以黄慈才会故意对魏酉好。一来是转移视线,让人误以为他才是自己的私生子,二来也是想为黄琮今后执掌黄家的生意,培养一个得力的助手。

    可不曾想黄琮是个不成器的草包,误打误撞,反而拆了自己爹的台。

    片刻后,黄琮终于回过神来,他呜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钳制的样子  。

    封令铎懒得理他,仰头望向马背上的黄慈,问:“黄会长送我们出建州城,儿子我还你?”

    暴雨如注,击打在伞面,发出急迫且杂乱的砰訇。

    良久,黄慈的视线终是柔和下来,举手对身后的侍卫挥了挥。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流矢破空,从前胸处贯穿了黄琮的心口。尚在梦中的黄琮愕然瞪大双眼,怔怔地低头。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变化惊得一怔,短暂失神过后,黄慈怒吼着翻身下马。可是双脚触地的那一刻,他便被身侧两名府兵擒住,不能动弹。

    周围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排山倒海,犹如滚雷。城门处倏地涌入大批兵甲,他们个个手持长剑旁牌,锋利的刀刃森寒,泛着层层银光。

    有人身着绯色官袍而来,及至走得近了,封令铎才看清来者,正是建州府的知州,王怀仁。

    “王知州,”封令铎笑笑,道:“又见面了。”

    王怀仁脸色极差,却还是应着官场路数,装模作样地唤了句,“封参政。”

    言讫,他看了眼已经断气的黄琮和几尽瘫软的黄慈,冷着脸对身后的府兵吩咐,“带下去。”

    封令铎注视着面前的人,一言不发。

    若是没有记错,这个王怀仁是前朝天福元年的状元,大昭建国之时,也是他率先归顺大昭,算是为闽南路六州都做了表率。

    可没曾想……知人知面,到底还是不够知心。

    看着黄琮被抬下去的尸首,封令铎感叹,“黄琮虽愚蠢,但留着他,未尝不是控制黄家的一个筹码,就这么舍了,王知州可是足够的果断。”

    “承蒙封参政夸奖,”王怀仁笑起来,“王某生平不留两种人,一是吃里扒外的叛徒,二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黄琮两样都占,实在是不怨下官。”

    封令铎闻言轻哂,不置可否。

    都是官场里厮杀过的聪明人,在绕圈子便没什么意思了。封令铎话风一转,倒是难得开门见山,“此番劳烦王知州亲自前来,想必是有话要与本官谈?”

    王怀仁笑起来,那笑容疏朗清明,全然没有穷途末路的阴霾。

    封令铎直觉不对,便听他道:“下官此番不是要与大人谈话,因为下官知道,建州府和闽南路的破局点,并不在大人身上。”

    “整个建州府,拥府兵三千,但凡下官一声令下,大人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建州府的。”王怀仁继续道:“可下官也知道,大人能不能出建州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一旦呈给圣上,下官不仅保不住自己,还有可能连自己的三族都保不住。故而下官此番,是来向大人讨个活路……”

    他一顿,复又道:“也替全建州府的百姓,向大人讨个活路。”

    封令铎心头微讶,“你……什么意思?”

    王怀仁仍然是笑着,“建州府的陆路关卡共十二处,可舍利塔倒塌距今不过一个时辰,下官想知道叶少卿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证据送出建州府?所以下官猜想,叶少卿一行一定走的不是陆路,而是水路。”

    见封令铎不言,王怀仁继续道:“闽南多雨,河流纵横交错,水路出闽南不仅可行,而且因着河道宽广,很难设下关卡,你们便完全可以水路先出闽南,而后再转陆路上京。封大人?下官说得可对啊?”

    他举手,示意府兵将一个发信号用的震天雷取了过来,笑道:“下官方才说,闽南多雨,河道纵横复杂,且如今正逢夏汛,若是建河上游的乌石陂决堤,顺流而下,想是无论如何都会阻碍叶少卿一行,届时下官也不怕追不回证据。”

    “你要……炸堤?!”封令铎脑中轰然,惊愕得几近哽咽。

    梅雨、夏汛、若是再加上乌石陂决堤,莫说建河无法通行,就连建州府辖下七县都恐成泽国!

    “王怀仁,”封令铎神情阴悒,语气里已经是沉沉的肃杀。他上前几步,紧紧攫住王怀仁的视线,冷声警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怀仁闻言却笑开了,“下官乃一州知州,熟读刑统疏议,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贪墨是死罪、渎职是死罪、勾结山匪是死罪、毁堤也是死罪……既然都是死罪,下官当然不介意多拉点人一道。毕竟下官可是听说,黄泉路冷寒至极,多点人,也多点热闹。”

    “怎么样?”王怀仁迎着封令铎的目光上前,语气温沉地问:“您是要放建州百姓一条生路?亦或是……踩着他们的尸骨,来铺您自己的政绩?封参政,您不妨想想?”

    王怀仁说完便举起了手,对府兵示意——三、二、一……

    “江口码头上岸,从信州经陆路上京。”

    王怀仁听完什么也没说,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确实,信州距离建州最近,且属于江南东路管辖,若是从此处上岸,那本官确实是鞭长莫及。”

    他说话间,又抬头看了看天,颇有些惋惜地对封令铎道:“可惜如今距离证据上船,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我就算是派快船去追,大约也是追不上的。下官赌不起,故为确保万无一失……”

    “封参政,”王怀仁笑笑,无奈道:“对不住了。”

    话落,一声惊响在雨幕中炸开。

    封令铎错愕地看着那只放空了的震天雷,听见王怀仁沉而缓地道:“抓人。”

    “若遇抵抗,不必留活口。”

    *

    “什么声音?”

    雨声萧瑟的建河边,姚月娥回头,望了眼身后水流的方向。

    今日因着暴雨,她给大家放了一天的假,没让窑工上窑。方才,在得知证据已顺利从舍利塔里被取走后,姚月娥在齐猛和卫五的护送下,暂且离开窑厂躲避。

    前行的马车被风雨阻了道,几人不得不在建河边停下整顿,也就是在这时,姚月娥听见了远处那一声渺远的声响。

    那动静不像是天雷,仅仅一声,之后便再无踪迹。姚月娥心中狐疑,直到听见身侧的卫五笃定地回了句,“是爆炸。”

    姚月娥和齐猛都愣住了。

    建州这地方,一没开山,二没战乱,如今毫无征兆地起了爆炸,其声之烈,听着根本就不同寻常……

    “难道是……他们出事了?”姚月娥喃喃,惊疑不定地望向卫五。

    暗卫也着实拿不准,只对她道:“无论如何,卑职接大人之令,就是要护姚师傅安全,既然如今局势不定,姚师傅还是赶快上车,随我们先出了建州的地界吧。”

    “不对……”齐猛的声音打断了两人。

    姚月娥回头,便见齐猛怔忡地盯着浑浊汹涌的河面,轻声自语到,“这建河……似乎是涨水了。”

    “什么?”姚月娥不解,跟着齐猛看去,只见一刻钟之前还在河边的一块石头,如今已经被淹没得只剩一隅尖顶。

    卫五见状当即便明白过来,问姚月娥到,“这条河的上游,筑有水坝之类的东西么?”

    “乌石陂……”姚月娥脸色煞白,失魂地盯着涛涛江水,“建河上游,是闽南路最大的蓄水陂,名唤乌石陂,若方才那声爆破,炸掉的是乌石陂堤岸……”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头,姚月娥抬头望着伞沿上连成密线的雨,胸口像是倏地压上了一块巨石。

    她忽然就明白了,闽南路的那帮人要做什么——为了阻止船只送出证据,竟不惜让建州府辖下七县百姓都跟着送死……

    如此情形,只怕是封令铎和叶夷简都没有料到的。

    一道冷白色的闪亮倏尔滑过,天边接着便响起轰隆隆的闷雷,像眼前奔腾的河水碾压过心口,姚月娥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姚师傅,”卫五唤她,声音染上急切,“快走吧!趁着洪水未至,先随卑职出了建州府再说。”

    长河奔流,她脚下步子却不曾挪动半分。

    姚月娥怔怔的,轻声仿若自语地问到,“若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什么?”卫五疑惑。

    姚月娥转身过来,一字一句地问到,“若我走了,六子怎么办?老刘怎么办?还有刘婶、马二、窑上的阿黄和大白、还有我藏在窑口大槐树下的那些银子……若是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连珠炮似得问题,问得卫五哑了口。

    又是一道银线从天边劈落,白亮的光映上姚月娥的脸,一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眸,却忽然变得坚定。

    “不!

    我不走!“姚月娥摇头,恍然道:“乌石陂距建州足有百里,我们还有时间!”

    “姚师傅?!”卫五惊愕不已,伸手想抓住她,却被她一把挥开。

    她整个人好似活了过来,与方才的迷茫无措判若两人。

    “我不走!”姚月娥语气凛然,神色是从未见过的决绝,“我的窑厂在这儿!我窑上的兄弟在这儿!我离开封府后,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这儿!他们那帮龟孙能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我姚月娥做不到!齐猛!”

    她转头看向齐猛,怒声吩咐,“我回去叫窑上兄弟,你去村县里把消息传开。老弱妇孺都往高处疏散,遇到青壮年就告诉他们,说州府里的贪官不仅贪了他们的钱,还要淹他们的房子、毁他们的田!若是他们不管,今年的收成没了不说,就连祖坟都会被人给泡烂!”

    “有多少人来多少人,只有把建河守住了,大家才能有条活路!”

    *

    建河之上,水流湍急,叶夷简望着舷头的天,忧心不已。

    “大人。”

    身后传来侍卫的声音,叶夷简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领着船夫行了过来。那老船夫亦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对叶夷简拜道:“大人,这建河的水变了。”

    叶夷简怔忡,却依旧是不死心地问那船夫到,“船家这是什么意思?”

    船夫叹气,如实道:“草民在建河上行船几十年,熟知河道水况,如今这河水的流速与清浊骤变……只怕……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叶夷简一怔,宽慰他道:“老人家但说无妨。”

    老船夫应了一声,却也只敢嗫嚅,“老夫猜测,这恐怕是建河上游洪水的征兆。”

    “洪水?”叶夷简盯着眼前浊浪滔滔的江水错愕道:“怎么会突然就洪水了呢?”

    船夫道:“本来每年五月就是夏汛,今日又遇暴雨,有洪水不奇怪,只是……”

    船夫顿了顿,话语间亦满是不解地道:“只是老夫行船多年,也曾遇过洪水,却没有哪一次来势如此之凶……故老夫想说,最好立即停靠,先看看情况再行船。”

    叶夷简有些犹豫,问船夫,“那如今我们可是出了建州地界了?”

    “还没,”船夫摇摇头,“还有至少三十多里的水路。”

    也就是这时,几人身下的船只被一道巨浪猛烈地一晃,船上众人霎时东倒西歪,纷纷扶住船上的桅杆才堪堪站稳。

    “大人!”船夫已经焦急起来,催促叶夷简到,“大人赶紧下令靠岸吧,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眼看又是一道浊浪拍来,叶夷简扶着摇晃的桅杆,无奈妥协,“靠岸吧。”

    一声闷响,船只抢在洪水到来之前,在一处民用的码头靠了岸。

    看着证据被一箱箱地搬上岸,叶夷简心里没来由的惴惴。他两步追上船夫,想说等一下若是没有大碍,还是得先将东西都送出建州再说。

    然话未出口,几支流箭破空而来,有搬运箱子的船工被射中,当场毙命。

    “小心!有刺客!”侍卫们见状警觉起来,纷纷拔剑应对。

    叶夷简有些惶然地望向四周,只见阴沉沉的天幕下,黑衣蒙面的刺客密密麻麻,像涌向伤口的蚂蚁。

    他们有的手持旁牌长剑,有的手持火把木桶,分工明确,步步紧逼。饶是叶夷简的侍卫训练有素,面对绝对的数量压制,几人很快就被阻断了退路。

    “保护大人和证据!”

    侍卫们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只好围起一个保护圈,将叶夷简和证据都护在其中。

    纷乱之中,似乎是有人高呼了一声,“放火!”

    随之,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很快,有人在河边烧起了第一把大火。

    如今这般形势,若是不突围而出,只会是死路一条,侍卫们自是也明白这一点。可来者人数众多,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两三下功夫,叶夷简的人便折损了一半。

    侍卫看着眼前越烧越高的火墙,转身对叶夷简道:“大人!证据保不住了,卑职几人先掩护您突围吧!”言讫拉住叶夷简,便往火势稍弱的方向跑去。

    “不……等等,”叶夷简喃喃,谁知侍卫却丝毫没有反应,他只得猛力甩开侍卫的手,转身抱住身后的证据道:“我不走!”

    叶夷简神色怔忡,语气却很决绝。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此处,距离将证据送出建州只差三十里……

    火光熊熊,将眼前景物都拉扯得扭曲,而叶夷简却想起如今大约还困在建州府的封令铎。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无论私事公事,从来都是一副随意且理直气壮地样子。

    可今早封令铎将证据交给他的时候,给了他端肃而郑重地一拜。

    他从未这样过。

    他说:“闽南路的百姓,就拜托了。”

    那一刻,叶夷简忽然就觉得肩上的担子沉了起来,因为那是闽南六州,整整四十七县百姓的活路。

    而那条活路,当下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不能辜负他们。

    思及此,叶夷简反倒缓和了情绪,对着身边的侍卫道:“我身为大理寺少卿,当爱民如子、为民除患,若舍弃证据而苟且偷生,我没办法和皇上交待,也没办法和百姓交代。”

    他蹲下来,将其中一个箱子打开,取出几本账册交给侍卫,“这些是黄慈所录,与闽南官府来往私通的罪证,你们武功比我好,带上账本突围的几率比我大……”

    “大人!”侍卫闻言讶然,不待他开口,叶夷简怒而打断道:“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着!带上证据去上京,你就是人证!若是咱们都死在这儿,事实如何,便只能凭他们红口白牙一张嘴了!”

    见侍卫还在犹豫,叶夷简奋力将人一推,吼到,“走!!!”

    侍卫愣了一息,最终还是将证据护在怀里,转头往火势稍弱的方向跑去。

    “剩下的!”叶夷简怒到,“跟我来!”

    侍卫得令围向叶夷简,配合着往另一边突围。

    河面上兴许是起了风,火更大了,周围的芒草树木被引燃,刷刷地响,就连大地都在震颤。有什么腾空而起,带起万千火星。

    巨大的火舌舔舐着天底,叶夷简却在这时想起封令菀来。

    若是论武力,他从来都不敌她,如今要是扔下证据临阵脱逃,大约就连气节上都要被她笑话了。

    从小到大没赢过她一次,没道理死了还得被她当成个“逃兵”,光是想想,都让叶夷简觉得憋屈。

    “你们也走吧,”叶夷简对护着他的侍卫道:“能捡回条命比什么都强,不必守着我了。”

    “大人!”侍卫眼中蓄泪,却被叶夷简用尽全力,往一处缺口推去。

    已经快要被熏得失去意识的叶夷简浑浑噩噩,看见自己的手映着漫天炽焰,连袖子都烧了起来……

    *

    嘉禾县,建河大堤。

    大雨如注,乌沉沉的天像漏底了似的。浑浊的河水翻腾着巨浪,像巨兽张开的血口。

    河堤上,村民们片刻不歇地忙着,打桩加固,制作大埽,手指粗的麻绳捆好了,大家喊着号子推进河里。

    齐猛看了眼鬓发尽湿的姚月娥,不忍劝到,“师傅,你还是歇一下。”

    姚月娥应了,将位置让给齐猛,却转头又去另一组帮忙。

    风声呼啸,隆隆水声奔腾而来,有人在高处敲着铜锣呼喊,“洪峰来了!洪峰来了!大家拉好——”

    声音被轰轰巨浪淹没,姚月娥只觉掌心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拖往河流方向。

    “师傅!”

    齐猛一声怒喝,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他抓住姚月娥手里的麻绳,整个胸膛压到她背上,使力帮着她往后拉。

    这场雨没完没了地下,端着副无法无天的气势,仿佛要将天都嚼烂。姚月娥看着麻绳上留下的血迹,只觉腕子都已经不是自己的。

    耳边传来绳子崩断的声音,堤上的木桩喀喀作响,已经到了极限。

    可是没有一个人松手或逃跑,河堤上的每一个人都在死守。牙槽被咬得发酸,拉着麻绳的手却又紧了紧。

    “过了!洪峰过了!”

    又是一阵锣响,姚月娥恍然,直到身边响起大家的欢呼,才如梦初醒般,笑着抱住了身后的齐猛。

    怀里的那个人倏地

    僵了,抬头再看,齐猛正以一种怪异且羞赧的目光看向自己。

    “不好了!不好了!”

    不等姚月娥反应,远处有一人急奔而来,对着堤上众人道:“松溪县快守不住了,求大家过去帮一把!”

    那人说完就跑,有村民闻言也跟了过去。

    姚月娥脚步一顿,回头拽住发愣的齐猛,“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松溪县位于建河下游,因着围湖的关系,河道狭窄,泄洪能力最差。再加上松溪县县令向来尸位素餐,致使河堤常年失修,在往年的水灾里,灾情也往往是松溪县最为严重。

    如今遭遇洪峰,河堤一处已经隐隐有了裂口,大埽显然不够,很多村民身上绑着绳子跳入河中,挽手筑起人墙以减缓洪水对河岸的冲击。

    齐猛等人见状二话不说,套上绳子也跳进了河里。

    不待姚月娥将绳子绑好,响彻天地的轰隆奔腾而来,吞没了周遭一切的声响。一道浊浪涌上河堤,足有一人之高,猛烈的冲击下,所有人都被冲散了。

    “师傅!!!”

    姚月娥听见一声呼唤,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窒息。

    巨大的水流卷席着她,仿佛撕扯,耳边很快就是朦胧的訇响,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最后一眼,姚月娥看见肆虐的洪水,自己被困在河中,挣扎也是徒劳。

    建河还是决堤了。

    *

    “秋虫叫,营生燥,乖乖宝,要睡觉。阿娘灯下穿提包,卖掉提包买松糕,吃得宝宝眯眯笑。”

    摇摇晃晃的浪涛,摇摇晃晃的梦,姚月娥睁眼,看见自己正摇摇晃晃地趴在阿爹肩上。

    阿爹唱着那首她从小听到大的歌,正是秋收的时节,一望无际的金黄,一颗颗的稻粒沉甸甸的,压得水稻都直不起腰。

    田道的两边,开着翠绿的酢浆草,淡黄色的小花,揪一撮含在嘴里,是记忆里酸酸的味道。

    那时爹娘还在,家里有一亩三分地,爹爹会烧盏,院子里的那棵杏花树,会结橙黄微红的杏儿,每年的五月,姚月娥最馋的就是这一口。

    可是后来天灾来了,庄稼都旱死了,皇上忙着打仗平叛,没空搭理他们,渐渐地,吃的喝的都没了。

    爹娘带着她逃难,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景象,大家吃完了野菜吃野草,吃光了野草,便开始啃树皮。

    时年不过五岁的姚月娥,哪儿吃得下那些东西,饿得哇哇大哭,可是到了后来,连哭都没有力气了。

    阿娘哄她说,把树皮想成松糕,把观音土捏成一个个小丸子,想象成裹着糖霜的冰糖葫芦。

    可是观音土吃了常常腹满胀闷,再加上缺水,爹娘很快就不行了。

    小小的姚月娥不知该怎么办,只会像往日自己生病的时候,娘亲守着她那样守着爹娘。

    她学着娘亲的样子,给他们唱歌讲故事。

    “秋虫叫,营生燥,乖乖宝,要睡觉。阿娘灯下穿提包,卖掉提包买松糕,吃得宝宝眯眯笑……”

    可是故事讲完了,天亮了,爹娘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株早已枯死的杏树下,她看见自己讷讷地站着,面前静静地摆着两具被破草席盖着的尸体。

    从此,她再也没有爹娘。

    再后来,她被姑姑卖去了封府。

    姚月娥谁都没告诉过,入府的那一顿,其实是她这十年来吃过的第一顿饱饭。

    寻常的白米粥和大馒头,她却是一边吃,一边哭。

    不是因为高兴或激动,而是因为她想起天福年间的那一场,让她和无数人失去至亲的天灾。

    天福天福,祥瑞盈途。

    可是那一年的中原大地没有福泽,也没有祥瑞,一场饥荒下来,全村三千多口人,就只剩下不到一千。

    姚月娥活下来了,孤零零的。

    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人间的事,上天都是不管的。

    膳房里帮厨的王婶是个好人,姚月娥跟她混熟了,每次膳后便可以偷偷留一些点心当零嘴。

    她每次都留两份:一份留给阿爹,一份留给阿娘……

    “阿爹……阿娘……”姚月娥喃喃,嗓子却像浸了沙石,嘶哑得厉害。

    朦胧间,她听到谁的声音。

    那人似是很着急,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怎么还不醒?大夫您再想想办法……”

    眼前的帐幔缓缓清晰起来,姚月娥觉得喉咙干痒难耐,一吸气,全是令人作呕的土腥味。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传来,原先还说着话的卫五一怔,赶忙跑过来,扶着姚月娥唤了声,“姚师傅?”

    姚月娥依旧咳着,好容易平复一些,才勉强应了他一句,“嗯。”

    见人意识清醒,卫五总算是放心了。他拜托大夫又给姚月娥再把了次脉,确定无碍,才欢喜地谢过大夫,让他去了。

    再退回屋里的时候,正看到姚月娥有些懵懂地四处打量,卫五便宽慰她道:“这里是之前和大人约定的地方,若是建州府内有异动,大人便让卑职将姚师傅领到此处。”

    “嗯,”姚月娥点点头,忽又似想到什么,问卫五道:“建河的水情咳咳……如何了?”

    “姚师傅不必担心,”卫五道:“建河虽然决堤了,但仅有松溪县一县和半个关隶县遭了灾,七县之中,五个县都得以保全。”

    这番话让姚月娥绷紧的心弦松了大半,她又看看房间外面,问卫五道:“齐猛他们呢?不在吗?”

    卫五闻言有些赧然,但还是如实道:“将姚师傅救上来后,齐猛兄弟又去河里捞人了。我奉大人之命保护姚师傅,不敢有丝毫差池,于是便先将姚师傅带到此处安全的地方,寻了大夫。不过离开前,我同齐猛兄弟约定了互通消息的地方,等明日我就亲自寻过去看看。”

    见姚月娥依旧有些担心,卫五又道:“封将军已经从信州带府兵前往支援了。”

    “令菀?”姚月娥讶然。

    卫五点头,“实则封大人昨日就安排好了一切,只是来时遇到建河水患,封将军才晚了一点。证据也都护了下来,之后都有封将军先负责灾后事宜,控制建州府这里的消息和局势,姚师傅你救放心吧。”

    “嗯,好……”姚月娥扯出一个笑,接过卫五递来的热水时,还是迟疑着多问了一句,“那你们……封大人呢?”

    这一问,倒是把卫五问得愣住了。

    他露出点为难的神色,最终却只是落寞地摇了摇头,“封大人他……目前还没有消息,不过有封将军在,卑职猜测应该……姚师傅?”

    卫五错愕的声音中,姚月娥偏偏倒倒地下了地。

    许是刚从昏迷中醒来,又睡了太久,腿脚都不听使唤,姚月娥刚一触地,就重心不稳地朝前扑去。好在她往床头上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

    “姚师傅!”卫五吓得一个激灵,赶紧上前将人扶稳,“姚师傅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姚月娥兀自缓了一会儿,挥开他的手道:“我就去外面看看,建州府就这么大个地方,总有人知道封……”

    她想叫他封溪狗,可又觉得让他下属听了这乳名不大好,便匆匆地将话咽了,起身又往外面去。

    那场下了快一整日的暴雨总算是停了,天边浓墨重彩的一笔晚霞,殷红如血。

    姚月娥被那光亮照得眼前花了一瞬,回过劲来,便见着几人匆匆忙忙地往这边行来。

    及至走得近了,姚月娥终于看清他们。

    其中一人将另一人背在背上,旁边两人护航,后面还跟着个满头大汗的老先生,看样子应该是请来的大夫。

    “大人!”

    身后的卫五惊呼,撇下姚月娥迎上前去,慌忙帮着几人搀扶。

    一股腥甜的味道扑面而来,姚月娥怔怔地站着,看见的却是侍卫背上,封令铎那张苍白的脸。

    他浑身都湿了,有雨,更多的却是血。一向规整的鬓发此刻散乱在脸颊额间,简直比龙舟烟火那一晚都还要狼狈。

    心里有一块说不清的地方忽然被揪了一下,姚月娥讷讷地跟着大夫和侍卫,进了厢房。

    “快!

    准备酒!剪子!火,还有灯!多点几盏灯!”

    大夫手忙脚乱地吩咐,侍卫各忙各的,直到卫五一个不留神撞到姚月娥,才恍然回神似的对她道:“这里头忙,又是药又是血的,姚师傅你还是去外面等着吧。”

    说话间,侍卫们已经备好了大夫需要的一切。

    锋利的剪刀在火上淬烤,大夫剪开封令铎湿透的衣衫,露出肋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第一道浓酒喷上去,床上的人登时挣扎起来。

    侍卫们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将他摁住,卫五实在是看不下去,扭头挡住姚月娥的视线,“姚师傅还是回避吧,别……”

    没说完的话断了,卫五看着姚月娥错开他行了过去,坐在床沿轻轻扶住了封令铎的头。

    而那个方才还在挣扎抽搐的人,像一只忽然寻到风眼的鸟,就这么安静地停在了那片静谧之中。

    又是一道浓酒下去,封令铎的挣扎却比之前小了很多。大夫快速处理完伤口,用了止血的药粉,细细地将伤处给包好了。

    大夫接着开了几道方子,嘱咐按要求给伤者服下,又叮嘱了相关事宜,便提着医箱,匆匆走了。

    卫五寻了块参片给他含在舌下,不多时,出去煎药的侍卫便端着一碗药汤回来了。

    “姚师傅您快去休息,”卫五劝道:“这里有我们就可以了。”

    然而话音方落,身后便传来惊天的咳声,不过三两下功夫,封令铎将喂进去的药都给吐了出来,拉扯间碰到伤口,纱布隐隐浸出血渍。

    “还是我来吧,”姚月娥行过去,接过侍卫手里的药碗,扯起袖子给封令铎擦了擦脖子上的药汁,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我唤你们就是。”

    侍卫面露赧然,但想着自己笨手笨脚,又怕添什么麻烦,最后还是依言都退了出去。

    最后一抹晚霞被隔扇门挡在屋外,姚月娥侧身坐在床沿,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男人。

    第37章 贴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姚月娥侧身坐在床沿,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男人。

    他原本就生得白皙,如今失血后更是没了什么血色,苍白的嘴唇,像白玉雕的观音,紧紧地抿着,扯出嘴角一道浅浅的纹路,总让人觉得他很严肃。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做得比说得多,像这一次,他明明可以将卫五留下保护自己的……

    姚月娥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冬至的夜晚,等着府里人都睡了,她偷偷地出了封府。

    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街巷,姚月娥登时就迷糊了,自她被卖来封府,能出府的时候本就是屈指可数,更别说是大晚上独自一人……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常常到了夜里就是大雾弥漫,姚月娥缩起身子藏在一户人家的檐下,冻得快要失温。

    封令铎是三更天的时候才寻到她的。

    他当然又是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马鞭高高地举起,最后落到她身上的,却是件银狐皮的围领。

    他质问她为什么半夜偷跑出府?

    姚月娥抱着怀里的包袱,抽着鼻子说了实话,“想给爹娘稍点东西。”

    冬至祭祖,封府的家宴上剩了好些东西,王婶允她带一些走……

    轻如蚊蚋的嗫嚅,被寒风卷没,姚月娥恹恹的,却听到一声颐指气使的命令。

    “上来。”

    马上的男人对她伸出了手,姚月娥被他扶腰一拽,固在了身前。

    “你想去哪儿?”简单冷硬的一句,却暖过他塞进她怀里的碳炉。

    迷路的姚月娥四处张望,最后干脆言简意赅地回到,“哪儿都行,能看见天的山顶就行。”

    离家太久,姚月娥早忘了家乡在哪儿,也忘了爹娘的坟墓立在何处。她只能对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天幕喃喃,告诉爹娘她过得很好,每顿饭都能吃饱、每一年都有新衣……

    可等到要交代爹娘可以来何处寻她的时候,姚月娥顿住了,她毕竟只是封府买进去的妾,这么堂而皇之地让去世的亲人去封府寻她,似乎……不太好。

    “益州府罨画池,南巷街封府。”

    山顶呼呼的风声里,姚月娥错愕地看向身边的人。

    四目相对,他却一脸的坦然,“你不是不知道让他们去哪儿寻你?”

    “啊?”姚月娥眨眨眼,却见封令铎蹙眉问她,“要我再说一遍么?”

    “不!不不,不必了。”姚月娥回神,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他刚才的句子——益州府罨画池,南巷街封府。

    她如今终于不必漂泊转徙、颠沛流离。

    也终于可以告诉她的爹娘,她住在哪里。

    她好像有家了。

    那一年的冬至,益州难得地下了雪。

    回程的时候,姚月娥被身后的人裹在大氅里,骑着马,晃悠着睡了一路。

    就像小时候趴在阿爹的背上。

    其实这么想来,封令铎似乎对她也不算差。若不是因为当初的不告而别和之后的杳无音信,姚月娥觉着,或许自己还真就被迷惑着,一辈子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妾了。

    她想得入神,迷迷糊糊地想去触碰他微动的眼睑。然而伸手的一刻,烛火织出的两片阴翳颤了颤,姚月娥一怔,随后便撞入那双深邃的凤眸。

    她屏住呼吸从床沿上跳了起来,随后又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兀自转了好几个圈,身后的绣墩,桌上的杯盏,一堆的东西,噼里啪啦都被她给撞掉。

    “姚师傅?”门外的侍卫贴着隔扇探问。

    “没、没事!”姚月娥手忙脚乱地放下险些泼了的药碗,深吸气,整了整微乱的衣衫。

    身后传来沉闷的笑声,姚月娥转头,正对上那双如漆似墨的眸子。

    她没什么好脸色地端起桌上药碗,语气不善地往他跟前一怼,嗔到,“笑什么笑?!醒了就快把药喝了,都快放凉了。”

    许是笑的时候牵扯到肋下伤口,封令铎蹙眉“嘶”了一声,摆出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姚月娥懒得搭理他,拿下把挑了挑他没受伤的另一边手,决不再心软半分。

    封令铎倒是干脆,一言不发地摊开另一只手,姚月娥这才发现,原来那上面竟都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划伤。

    “……”行吧,反正伺候这位爷喝药的事,她近来也是习惯了。

    思及此,姚月娥端着碗,再次坐回了床沿,半扶着他,一勺一勺地将药都给喂了。

    及至喝到最后一勺,封令铎忽然闭眼蹙眉,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嗫嚅着道了句,“苦。”

    这可让姚月娥为难了。

    如今这样的情形,能捡回条命都算不错,这位大爷竟然还嫌弃起了药苦?这里一没饴糖,二没蜜饯的……

    突然,封令铎翻身捂住了唇,姚月娥以为他要吐了,赶紧蹲身要给他寻个唾壶过来。

    可她甫一弯腰,便被一只大掌掐住了腰身。

    唇上贴来一个软软凉凉的东西,轻轻的,却又很贪婪,趁着她失神发愣的间隙长驱直入,含碾吮吸,怎么都不肯放开。

    清苦的药味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强势专横,却也缠绵温柔。

    姚月娥想挣扎,可又碍着他满身的伤,不知道该往哪儿下手,最后半推半就,被他吻得快要窒息了,才将人推开。

    她只能

    双眼圆瞪,被这人的孟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封令铎却浅浅地勾了唇角,云淡风轻地补充到,“现在不苦了。”

    “你!你孟浪!”姚月娥气得言语失序,指着封令铎,好半晌才继续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这么龌蹉!方才、方才我看你根本就是装晕的吧?!”

    眼前的人不说话,弯着眼看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映着屋里的烛火,晶晶亮亮,笑花儿都要溅出来。

    姚月娥忽然就被他笑得没了脾气。

    想到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姚月娥又有些狐疑,踟蹰着追问:“你的伤……不痛的么?”

    封令铎这才扶着受伤的右肋,吃力地靠在床屏,“习惯了,死不了。”

    一句话又将姚月娥的心说得揪起来。

    许是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姚月娥早早地打了热水,将封令铎别处的伤口和血渍都细细地擦了,忙完这些,已是二更的时辰。

    风雨过后,四周都是沉寂的,偶有几声遥远的犬吠或猫叫,把夜叫得更深了。

    姚月娥收好药箱里的东西,准备离开之时,却听方才都还默不吭声的人,忽然一声一声地痛哼起来。

    “……”姚月娥无奈,却又怕真的出事,只好温声跟封令铎确认,“你方才不是说不痛的吗?”

    苍白的嘴唇扯出一线弧度,封令铎气若游丝地道:“我方才说的是习惯了,又不是不痛。”

    “哦……”姚月娥不知所谓地应了一声,复又道:“那……我帮你去将大夫寻回来?”

    床上的人不说话,撇嘴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几下,似乎是想换个舒服的姿势,姚月娥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谁知这一搭手,腕子又被人给捉住了,封令铎半是无奈半是怨念地看她,问:“你不知道人在有什么开心事的时候,疼痛感会减轻的么?”

    “啊?”姚月娥蹙眉,而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屋里烛火的关系,眼前人握着她的手,仰头看向她的时候,那一双从来都威严凛冽的凤眸,竟泛起点点水色,再映上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薄唇……

    一言不发,却成功地让姚月娥软了心肠。

    她终于妥协了,沉声警告,“那你得规矩点,若是再像方才那样,我可当真……”

    封令铎虚弱地点点头,侧身让出了自己身旁的位置。

    姚月娥脱鞋躺了上去。

    夜风透过窗牖的缝隙探进来,捻灭了案上的一灯如豆。

    姚月娥翻了个身,静静地躺在封令铎身旁,忽觉上一次两人这么近地躺在一起,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正觉心头怅然,背后就有一股热源靠近,他贴上来,伸手环住她的腰,将鼻息也埋进了她的肩窝。

    姚月娥怔忡,正想挣扎,双手却被他给扣住了。她听见封令铎抵在她脖颈上,瓮瓮的声音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那声音近乎呢喃,还带着一丝她从未自那人口中听到过的委屈,姚月娥愣了愣,想出口的话,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许是服下去的止痛药起了作用,封令铎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含混。

    “闽南路的事情太大,除了查贪,如今又多了一项赈灾……我休养之后,会先行上京复命。这里的人就留给你,等你处理好窑上的事,他们会护你上京。”

    姚月娥沉默,片刻后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似是很满意她这样的顺从,将她圈得紧了一些,喃喃地问:“为什么要离开封府?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你不知道吧……回京的那一晚是上元节,我特地向皇上讨了满城的烟火,本是想跟你一起看的……可是……最后还是我一人……”

    呓语被平稳的呼吸取代,姚月娥心口发沉地抽出自己的手,轻轻盖在了他的手上。

    其实封令铎离开的那一年里,封府发生了很多事。

    封令菀走后,夫人带着封府大多数人去了山上避难,府里只剩下几个和姚月娥一样不得宠的家仆。

    管事的刘嬷嬷仗着夫人撑腰,欺负她、挤兑她都不算什么,到了后来,便是连家仆都敢针对她,甚至克扣她的吃食用度。

    姚月娥也是那时候才看明白,后宅里的女人哪有什么尊严,兴衰荣辱都是男人给的。

    一旦男人不给了,就是从天入地,委屈了、难过了,哪怕是死在这一方天地,那也是没人会在意的。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即便如今她明白了封令铎的心意,也不再纠结于他当初的不告而别,姚月娥仍不打算将自己再困死在那里。

    况且,封令铎现在似乎还是叶少卿手下一个什么不大不小的官,即便是他要娶她,封夫人恐怕也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回了上京,他也许就不再是如今的封溪狗了……

    姚月娥昏昏沉沉地想着,也跟着睡了过去。

    第38章 上京“公主千金之躯,婚事当自己中意……

    永丰二年的六月,封令铎回到了上京。

    因着中途养伤耽误了些时候,封令铎之前,叶夷简已经赶回,并将黄慈处收集到的证据,都一并呈给了永丰帝。

    垂拱殿内,听着黄门侍郎一句句地唱报账本内容,永丰帝的脸色,已经不能只用难看来形容。

    他望着御案前的地板出神,眸色寒凉,嘴唇紧绷。

    闽南六州,四十七县,上下近百名官员,皆与黄慈所掌商会有利益往来,粗略一算,每年竟有上万两的白银,流入了这些贪官的口袋!

    永丰帝面色愈沉,直至听到建河水患,是由于王怀仁负隅顽抗炸掉河堤所致……

    “咚!!!”

    永丰帝拍案而起,当即雷霆震怒。

    “王怀仁这个狗东西当真是活腻了!他是有几个脑袋不怕朕砍?!”永丰帝怒道:“乱臣贼子!如此行径,当真猪狗不如!他人如今在何处?!朕要亲自问问他这前朝状元,圣人之言莫非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皇上息怒。”封令铎道:“因臣出建州之时,王怀仁曾带兵围堵,已被赶来支援的宁远将军,乱箭射死于阵前。”

    永丰帝闻言冷笑,“此人千刀万剐亦不为过,乱箭射死都是便宜他了!”

    “陛下所言甚是。”几人附和。

    永丰帝缓了一息,复又问:“王怀仁的尸首下葬了么?”

    “未曾,”叶夷简道:“罪臣王怀仁的尸首尚在建州府衙,由专人看守,等候陛下发落。”

    永丰帝哂到,“行,那就传朕口谕,此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尸首当于城墙曝晒三日,而后埋于建河边,尸身永生永世受河水浸泡!不得安宁!另外……”

    永丰帝继续道:“王怀仁三族之内男子,判流徙三千里加役三年,女眷充入教坊司,不得从良。”

    “陛下圣裁,”叶夷简领旨拜到,“臣谨遵圣谕,即刻着办。”

    永丰帝挥挥手,示意叶夷简起身,转而对着堂下其他官员道:“关于赈灾,任户部尚书王舫为安抚使,三司使严含章为宣抚使,即刻启程前往建州府,领闽南路下各级官员,负责赈灾安置等相关事宜。”

    “可是……”不待两人出列领旨,叶夷简满脸错愕地提醒永丰帝,“可是闽南路下级所有官员,皆涉贪污渎职之案,乃有罪之身……怎可协助两位大人赈灾?”

    殿内众人闻言沉默了。

    御案后的永丰帝揉着眉心,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不待他开口,三司使严含章便出列对着叶夷简揖道:“那依叶少卿之见,是要将他们全都抓了,依法查办?”

    “有何不可?”叶夷简反问,又道:“犯罪伏法,天经地义。且我大昭刑统明文规定,十恶、杀人、官吏受赃者不原!饶未加诛戮,杖脊、流配  ,不可贷也!”

    “行,”严含章点头,不与叶夷简争辩,只问:“叶少卿将他们全都抓了,赈灾的事怎么办?大理寺派人过去?”

    “可受灾之处仅有两县……”

    “哦?”严含章挑眉呲笑,“那依叶少卿的意思,这两县的官吏因着配合赈灾不予追责,其他县的官吏便可依法严办?那只怕是到时候,明明只有两县的赈灾会变成四十七县,到时候谁来负这个责?是叶少卿么?!”

    “严含章!你少强词夺理!……”

    “好了。”永丰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沉默片刻,又转头看向了封令铎。

    大昭建国不过两年,根基未稳。

    当初永丰帝进京之时,除开像封令铎、叶夷简这样一直跟随的亲信,还有一半的官员,实则都是前朝归顺而来。

    中央朝廷尚且如此,遑论闽南路那样天远地远的边陲之地。

    闽南路的事若是放在当地,只是个贪污渎职的案子,可一旦入了上京,贪案便不再是贪案,而是各方试探皇帝对前朝官员态度的机会。

    如今永丰帝要稳、要人心,自然就不能对闽南路下手太狠,以免被有心之人冠上“借口清理前朝之人”的名声……

    思及此,封令铎出列道:“既往之事,且置勿论,当务之急,需以赈灾为重。臣认为可予有罪官员降级、罚俸、收缴赃款等惩罚,再令其戴枷办事、戴罪立功,有王怀仁重罚在前,闽南路上下官员当感念陛下宽仁,将功补过、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永丰帝脸上的神情当即松懈下来。

    他点着头,接连道了几句“甚好”,而后不再给众臣议论的机会,挥挥手,让众人都散了。

    叶夷简心头还闷着,回头瞪了眼封令铎,气哼哼地走了。

    “恪初留步。”

    身后传来永丰帝的声音。

    他看向叶夷简离去的方向,对封令铎无奈笑到,“他就是那么个性子,一本法典看得比什么都重,你下来多劝劝他。”

    封令铎拱手应了句“是”,又道:“不过以他那记性,恐怕还没走到东华门,就已经将方才的争论忘得差不多了。”

    言讫两人都笑起来。

    永丰帝端肃了语气和神色,问封令铎到,“朕还听说你受伤了?”

    “不碍事,”封令铎道:“只是些皮外伤,回程的路上便已养得差不多了,承蒙陛下惦记。”

    永丰帝笑笑,语气里倏尔多了些揶揄的意思,“朕惦记你是一回事,主要有人比朕更惦记着你……”

    “皇兄!——”

    清丽的女声打断了永丰帝的调笑。

    封令铎回头,只见正门的围屏后一道窈窕身影,肩若削成、延颈秀项,行走间步摇轻晃、环佩玎珰,人未睹,声先至,像殿外六月的骄阳,忽然悠悠地扑了进来。

    封令铎拱手恭敬地对来人揖到,“臣封令铎,见过宝华公主。”

    这一拜,倒让永丰帝和宝华公主都愣住了。

    与封令铎一样,永丰帝也是前朝罪臣之后,家族被贬至益州后,就结识了封令铎,两人相识数十年之久,登基前更是以兄弟相称。

    方才碍着众臣都在,要说封令铎公事公办是出于礼数,那现下对着宝华公主如此,便不是恭敬,而是生分和见外了……

    “怎么几月不见,恪初倒是愈发地沉稳了?”永丰帝清了清嗓,笑着转移了话题,“另外,朕还从私库给你备了些药材和补品,待会让人给你送去府上,刚好今日宝华也要去府上探望封夫人,朕就躲懒,将人交给你了。”

    永丰帝说完,也不给封令铎拒绝的机会,挥手吩咐,“行了,处理了一天的政事,朕也着实是乏了,你们就各自跪安吧。”

    言讫扶着内侍的手,转身就往内殿去了。

    午后的暖阳从敞开的殿门外淌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层粼粼的光。两人相对而站,不说话便会显得分外尴尬。

    宝华公主捂唇轻咳一声,伸手延请封令铎同行,温声道:“昨日令菀回京拜见,听她说起,大人此番微服又是被算计落河,又是被逆贼埋伏,当真是凶险万分。”

    封令铎目不斜视地走着,似乎全然听不出公主言语间的关切之意,半晌才无甚语气地回到,“令菀说话向来夸张,公主不必当真。”

    宝华公主有些赧然,讪讪接话到,“不论真假,我只是担心……”

    “公主忧国忧民,乃大昭之幸,臣替闽南的百姓谢过公主。”

    方才还是小儿女间情意绵绵的互诉衷肠,被他这么义正严辞地一应,倒变成了公主心系天下。可偏生宝华公主还不能说什么,只是眉宇间淡淡地染上一丝失落和不快。

    封令铎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依旧是语气端肃地道:“臣还听闻这些时日,公主常往封府与家慈做伴,心中感激公主关照。可臣有一话,不得不讲。”

    他顿了顿,继续道:“公主身份贵重,若要表示关切,可传召家慈入宫相伴,且公主年已及笈,臣虽受陛下器重,亦只是外臣,长期以往,只怕是会对公主声名有害无益。”

    单刀直入的一席话近乎直白,也断绝了对方一切含混的可能。

    然而一怔之后,宝华公主却笑起来,她故意朝封令铎走近几步,一双杏圆眼晶亮晶亮的,透着狡黠的天光。

    “封大人这是对本宫下逐客令,要蓄意撇清关系了?”她语气轻快,不似质问或埋怨,更像是俏皮地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臣不敢。”封令铎依旧是答得一板一眼,只道:“公主才智过人,当是明白家慈乃至陛下,在对待公主婚事之上怀抱何种心思。”

    “所以呢?”宝华公主不说话,故意眨着双眼睛看他。

    封令铎道:“臣是领兵打仗之人,做事向来不喜拖泥带水,若是方才的话有所冒犯,还请公主……”

    没等他说完,宝华公主“嗯”了一声,继续道:“要说冒犯,确实是挺冒犯的。本宫长到现在,还从没被人这么直接地拒绝过,你不就是想告诉本宫,你不喜欢本宫?”

    她不动声色地将称呼从我换成了本宫,显然是有些生气了。

    封令铎不说话,对着宝华公主拱手又是一揖。

    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宝华公主若还不明白,那就是真傻了。

    宋家与封家识于微时,宝华公主记得第一次见封令铎的时候,她都还只是个半大的娃娃,也一直是跟在封令铎身后恪初哥哥、恪初哥哥地叫着长大的。

    再加上封令铎生就了一张勾人的脸,不仅文武双全,还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故要说宝华公主对他一点想法没有,那也不合常理。

    可想法归想法,两人虽有情分,却也不深,没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况且成为公主之前,宋婉兮是宋府最小的孩子,捧在手心里养大,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平白在封令铎这里栽了跟头,对他的感觉,倒是征服欲多过了心动。

    “哎……”宝华公主叹气,有些怅惘地道:“可皇兄和母后都很是中意大人,宝华怎好让他们失望?”

    封令铎依旧是端肃的神色,恭敬道:“公主何不问过自己的意思?”

    “什么?”宝华公主挑眉。

    封令铎道:“公主已是千金之躯,不该活在他人期望里,更不该万事先委屈了自己。臣还有要务在身,便请手下代劳,不亲自送公主往封府了,臣告退。”

    言讫,封令铎对着宝华公主一拜,转身走下了垂拱殿外的台阶。

    待人行远了,一旁的沈尚宫才颇有些不忿地靠过来,对宋婉兮耳语,“奴婢看这位封参政也是忒傲慢了一些,真真的不识好歹。”

    “你懂什么?”宋婉兮乜了沈尚宫一眼。

    须臾,她扭头看向台阶下那个几欲不见的挺拔身影,整着身上的霞帔对沈尚宫道:“行了,快走吧,再晚的话,这宫门都要下钥了。”

    第39章 偷情“我有一个朋友……”

    另一边,叶夷简憋着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的气,冷着脸回了大理寺。

    甫一进了衙门,便见着前后两院的人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叶夷简蹙眉行过去,问门口正埋头记录的录事,“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是在干嘛呢?”

    “回叶少卿的话,”那录事有些赧然地道:“这是按照严大人的要求,调往闽南随行的大理寺人员名单。”

    “什么?!”叶夷简一愣,扯过主簿手里的名录一边浏览一边质问:“他严含章要去闽南赈灾,关我大理寺什么事?”

    “是这样的……”主簿也有些讪讪的,“严大人说,按照封参政的意思,闽南路的官员都是戴枷办事,是犯官。既然是犯官,按照朝廷的法令,那就得要有专人看管,否则人要是中途跑了死了,他可负不起那责任。”

    叶夷简听得嗤了一声。

    敢情这人说要免罪的时候不管,如今要给他找不痛快了,倒是又想起朝廷法令了?

    “那这事,郑寺卿也同意了?”叶夷简问。

    那主簿恹恹地看着他,半晌,无奈地点了点头。

    “胡闹!”叶夷简气极。

    可这件事从上到下,包括他那个看似与他穿一条裤子的兄弟都不帮他,叶夷简人微言轻,除了生生闷气,也着实没有办法。

    眼不见心不烦,叶夷简黑着脸将手里名单仍还给主簿,转头绕道去了自己的廨舍。

    酉时的大理寺,官吏们或是在前院帮忙,或是结伴准备下职。廨舍里空空荡荡的,叶夷简从木架上取下闽南一案的卷宗,准备坐去书案前再看看。

    然一抬头,便见自己常用的书案之后,端端正正地坐着个身着紫袍的男人。

    “哎呀妈呀!”叶夷简吓得手里卷宗都丢了,兀自靠在书架上缓了半晌,才抬头恨恨地乜了封令铎一眼。

    “不知封相莅临,有失远迎,下官惶恐。”他蹲身拾起地上卷宗,敷衍地应付着封令铎,却始终垂眸看着手里的卷宗,懒得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封令铎却难得好脾气地哂了一声,“怎么?人回了上京,官架子也跟着端起来了?”

    叶夷简并不理他,兀自寻了张案几坐下,埋头道:“下官蒲柳之姿,恐怕领会不了封参政的意思,若是有公事要问,还烦请封参政外面等一等郑寺卿。”

    “哦!”他似是想起什么,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老人家现因严大人的交代正忙着,劳烦封参政久等。”

    “叶德修,”封令铎的声音沉下来,“谁惯的你官威这么大?”

    “不敢,”叶夷简反呛,“封相一句话,就免了上百犯官的重罪,万两白银不予追究,要论官威,下官可比不啊呀!”

    猝然地一掌落在脑后,叶夷简被拍得往前扑了几寸,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封溪狗!”叶夷简抱头回望,横眉怒道:“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打人了?!大理寺里都敢行凶……”

    封令铎根本不搭理他,对着叶夷简再次举起了手。

    “停!停停!”叶夷简吓得一个激灵,抱着脑袋就从案几后面跳了起来,还不忘悻悻地咕隆,“怎么兄妹两都一个样,说动手就动手……”

    “怎么?”封令铎若无其事地整着袖子,问他,“令菀打你了?”

    “她敢!”叶夷简梗着脖子,扭头却见封令铎一副笑而不语,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被对方三两句话就接了老底,叶夷简一时也没了跟这人纠缠下去的心思。他撇嘴叹气,满脸不耐地催促,“哎呀来干什么的快些说!有屁放屁没屁回家!”

    封令铎笑了一声,也不再逗他,只缓缓地开口道:“怕你钻了牛角尖,专程来告诉你一声,闽南路的案子不是不查,而是缓后再查。你现在是永丰朝的大理寺少卿,做事要看全局,怎么?还以为自己是天福朝的灵池县县令呢?”

    面前人显然没有相信封令铎的说辞,“嘁”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封令铎也不再跟他打马虎眼,从怀里摸出一卷东西递给他,挑眉示意他看。

    叶夷简满脸狐疑地接过来,翻开,当即便被里面的内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怎么单独在你那儿?”他顿了顿,又似是明白了什么,瞪着封令铎恍然道:“好哇封溪狗!老子在前面为了证据拼死拼活,你居然把最关键的一本自己藏起来了!我、我我……”

    真心错付,叶夷简气得就差表演个当场毙命。

    封令铎却若无其事地轻轻敲击着圈椅的扶手,问他,“里面的内容看了么?”

    他顿了顿,复又小声提醒,“仔细看看这些汇出款项的收货字号章。”

    叶夷简怔忡,这才注意到这本记录着汇出款项的账本。

    黄慈的钱有很大一部分都通过钱庄,汇入了一家叫做宝汇轩的古玩铺,而收款人的字号章竟然都统一印着“京”字。

    虽说大昭一共有十五路两百五十四州,但能在钱庄的字号章上印下“京”字的,全大昭仅此上京一处地方。

    思及此,叶夷简脊背凛然。

    他又仔仔细细地将那些汇款字号和上面的数字看了一遍,不禁冷笑出声。

    原来,之前查到的闽南路那一帮,都还只是端不上台面的虾兵虾将。躲在他们后面深藏不露的,才是只口能吞海的大鱼!

    也难怪封令铎这只机关算计的老狗,要玩一招声东击西,用不重要的他,去引开追截证据的府兵。

    亏他之前还那么信任他!

    为了帮他把证据留下来,还被那什么破火油燎了一边鬓角,至今都还秃着一块!

    但气归气,作为大理寺少卿,叶夷简自认一向公私分明。他强忍住想两把扯烂账本的冲动,继续阴阳封令铎道:“我一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可管不了这些,封参政还是早日将此事上报给皇上才是。”

    封令铎闻言哂了一声,“你知道离开建州府的时候,我为何会被黄慈堵在城门口吗?”

    叶夷简摇头。

    “因为他发现了我的身份。”

    “啊?!这……怎么会?”叶夷简错愕。

    关于扬州赵朗的身份,当时的那些文书,都是六部直接经手做的。

    换句话说,那些文书根本就是真的,只要他黄慈查不到六部的头上,便绝对不会知道文书的来历,遑论真假。

    猜想过于震撼,叶夷简好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封令铎将他手里的账本抽走,对他道:“所以现在对闽南路的缓,何尝不是另一种声东击西?只有对方放松警惕,觉得查不到自己头上,我们才有机会找到破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一席话说完,叶夷简眉间的郁色,终于一扫而空。

    他讨好卖乖地“嘿嘿”两声,凑到封令铎身边,装模作样地疑惑到,“封溪狗你说你这脑子怎么就这么好用呢?!”

    封令铎懒得听他拙劣的马屁,话锋一转问到,“还有之前交代你的另一件事办得如何了?”

    “啊?”叶夷简一怔,很快便想起来,这人昨天就派人给他捎了个口信,让他帮着在上京的地界,寻一块邻里和睦、治安良好、无凶案、无盗窃、无纨绔的地界。

    叶夷简转身从书架上取来一张上京的地图,道:“喏,按照你的要求,这三处地方是很好的。马行街生活方便,州桥风景好,不过我建议你还是选这个……”

    他说着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住宅区,“犀角楼大街,这里离你封府最近了。”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抚上桌案,并指在叶夷简所指的犀角楼大街敲了敲。

    叶夷简怔忡,抬头却见封令铎一脸冷漠地样子,语气端肃地对他道:“你扯我封府做甚?又不是我要找宅子,我这是帮朋友问的。”

    叶夷简眨了眨眼,片刻才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封令铎无端被他那个“哦”弄得心头发虚,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才问:“那……这三处地方,哪一处最不容易被跟踪?”

    “哈?”叶夷简不解,蹙眉问他,“你难不成是准备养外室?或者……私通苟合?”

    猛然被扎了心口的封令铎瞪他,怒道:“让你办事就办事,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哦……”叶夷简又无所谓地应了一声,指着地图继续道:“那就这里吧!马行街商铺多街巷多人流大离你封府也远,而且这旁边还有个汴湖。到时候如果你觉得被跟踪了甩不掉,还可以跳个湖来迷惑一下敌人。”

    封令铎被他说得频频点头。

    须臾,叶夷简收好地图还不忘跟他叮嘱,“姚师傅初来上京,人生地不熟的,我还

    是觉着与其给她置间宅子,还不如让她在友人府上借宿,等段时间再搬出来。”

    “……”封令铎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狡辩,“我……何时说是给她买的宅子了?你不要胡乱……”

    话音未落,迎着叶夷简那副“你看我信不信”的嘴脸,封令铎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可是她说过不回封府,我也答应了不会强逼于她。”

    “她不是还认识薛清吗?”叶夷简故意笑嘻嘻地道:“上京薛氏,手下宅邸何止一两处,随便借一间给她,倒也不是不行……”

    “现在是酉时二刻,”封令铎打断了叶夷简。

    他悠然地负手望了望廨舍外的天,自语道:“令菀今日去了趟兵部,按时间推算,某人若是再唠叨没完的话,今天恐怕是没有办法偶遇了。”

    周遭安静了一瞬。

    方才还嬉皮笑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叶夷简愣了愣,跟着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外面,而后惊讶地对恰巧路过的一人唤到,“啊呀!尉寺丞!尉寺丞等等我!我有点事要同你讲。”

    言讫也不同封令铎道别,拔腿就追了出去。

    封令铎嫌弃地乜他一眼,补充,“她爱走南边的朱雀门,路上都会先去州桥附近晃晃。”

    话音落,方才那个还追着尉寺丞说要谈事的人脚尖一转,兀自折回,朝着南边去了。

    第40章 空房他的妆都白化了

    青楼画阁,绣户珠帘,耳边是茶坊酒肆的欢声笑语,空气里是食肆酒楼的珍馐饕餮,雕车宝马,金翠耀日。

    姚月娥站在上京城最繁华的南门大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捧着包糕点走在最前头,不忘回身对卫五和齐猛招手,示意他们快快跟上。

    卫五牵着车前的马,望了眼一手拿冰糖葫芦和面人、一手拿烤肉串和香饮子的齐猛,露出点惺惺相惜的神色。

    一个戴着白色头巾的男人凑上来,向姚月娥展示他手上一条色彩艳丽的鲜红手串,姚月娥怔了证,却看着他高鼻深目的异域五官发呆。

    “这是来自大食国的珠宝商人,”卫五向姚月娥解释,“他手上的珠串是红珊瑚。”

    “珊瑚?”姚月娥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新奇事,“就是海里面会长的那种珊瑚吗?”

    卫五点点头,从腰间摸出块碎银子,将手串买了下来。

    “诶!不、不是!我就是看看,我不是那个意思……”姚月娥有些赧然,推拒着不肯收下。

    “来的路上大人交代过了,”卫五道:“但凡是姚师傅多看一眼的东西,都先买下来,喜不喜欢需不需要,另说,还请姚师傅不要为难卑职。”

    卫五说得恳切,姚月娥只好先将手串收了。

    午时刚过,街巷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人们三两一群地寻觅着用膳的地方。

    人流挨挨挤挤地推着几人前行,倏地,一间装潢精美的布料行,吸引了姚月娥的视线。

    正是爱美的年纪,会被这些吸引注意不奇怪,可姚月娥想起身后跟着的卫五,一时犹豫,步子就不下不上地顿了一顿。

    “掌柜的?掌柜!”

    身后当即想起卫五的声音,姚月娥转头错愕地看他,却见他一脸讪讪地解释,“卑职乃习武之人……”

    所以这人看她哪根手指动一动,都能猜到她想做什么是吧?

    姚月娥无语,但见布行的掌柜已经行出来,笑脸相迎,一时也不能拒绝。

    于是走进去的时候,她故意冷脸警告卫五道:“我要买的是做贴身小衣的料子,这个钱你莫非也要抢着替我付?”

    直击要害,一句话问得卫五噤了声。

    这要是传到封参政耳朵里,说他替姚师傅付钱,买了做贴身衣物的料子……

    卫五摸着自己的脖子,惴惴地摇了摇头。

    “嗯,这才对。”姚月娥开心了,跟着掌柜的进了铺子。

    不得不说,上京城真是个好地方,所有的东西对姚月娥来说,都是新鲜的、稀罕的、没见过的。她看着面前一匹匹精美绝伦的布料,忽然又有点后悔刚才跟卫五说过的话。

    “姑娘您看这个,”掌柜的见姚月娥久不表态,干脆拿出了所谓的镇店之宝,“这是苏州上好的丝绸料子,上面的鱼戏芙蕖纹,是由十二位顶级的绣娘,耗时一月才绣出来的,您看看。”

    不得不说,这顶级的丝绸和绣工真是好,天光之下鱼鳞细密,花瓣层叠,翻动间似有粼粼水光浮动,栩栩如生,看得姚月娥不禁瞪圆了双眼。

    “可是……”姚月娥清了清嗓,赧然道:“可是……我没学过针线女红,买了这么好的料子做不好成衣的话,岂不是浪费了?”

    掌柜的听了笑起来,“这个姑娘不必担心,您请这边来。”

    他说着话在前面给姚月娥引路,“这边的铺子,也是我们东家的,不同的是那边是布料,这边就有成衣,刚才姑娘看中的那块料子所制成衣在此,姑娘若是喜欢,可以去里间试试合不合身。”

    姚月娥本是敷衍地点着头,可在见到成衣的那一刻,眼睛却再也挪不开了。

    她想起先前在闽南路的时候,封令铎假扮的赵朗曾给过她一笔五百两的订单,刨去购买原料和给窑工的月钱打赏,她自己还剩下了差不多一百两的样子。

    她快速地盘算了一下,觉得上京这边的房子,可以先找个便宜的租着,反正薛清答应了把她的兔毫盏送去市买司,只要御供的单子一下来,赚的钱再用来租铺子……

    如是想着,姚月娥便壮起了胆子,问掌柜的道:“这套衣裙,统共要多少银子?”

    掌柜的笑容亲切,缓缓伸出两根手指道:“不贵,就八十两。”

    “什么?!”姚月娥结舌,抚在衣裳上的手都不觉颤抖,“八、八十两?”

    掌柜的点点头,“这料子是我们东家从苏州直进的,没有中间加价,姑娘不信可以去别处看看,同样的料子,同样品质的成衣,别家卖你少于一百两,这套衣裳我就送给姑娘。”

    “一百两?!”姚月娥重复着掌柜报出的价格,目瞪口呆。

    这……她都才卖了十两,怎么仅仅一套衣裳,居然就要一百两?!姚月娥简直不敢相信。

    可看着掌柜亲切的笑容和殷切的眼神,姚月娥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搪塞一下,结果话还没出口,就听旁边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呲笑。

    “这里可是上京城最好的布料行和成衣铺,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藤紫色对襟大袖衫、外罩及膝褙子的女子,看着约莫十六七的样子,梳着朝天髻,头上一对花头钗缀着翡翠和珍珠,一看便是官眷勋贵家的小姐。

    只是这样华丽又盛重的打扮,多是在正式场合才会出现,而眼前这人连出门逛街都穿成这样,是个什么性子,姚月娥大概便猜到了几分。

    她不想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刚好也借她脱身。于是姚月娥笑着对掌柜的说了声“谢谢”,转身便要出了这成衣铺子。

    “嘁!”

    那人冷笑一声,又同身旁的丫鬟咕隆着骂了句,“田舍妇。”

    姚月娥停下了脚步。

    她转身面对那人,面无表情地回到,“对,我就是田舍妇,不仅我是,我家祖上三代都是。怎么?有问题么?”

    许是没料到她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能有这样的脾气,对面的人明显愣怔一瞬,一张白嫩嫩的小脸,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

    她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憋了半天,吐出一句“不知廉耻!”言讫将头一转,趾高气昂地转身要走。

    “等等。”姚月娥伸臂挡住了她。

    她缓缓转身过去,攫住那女子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反问:“不

    知廉耻?”

    许是跟在封令铎身边久了,姚月娥严肃起来,竟也带着几分迫人的威压。那女子神色微微起了变化,凛着后背往丫鬟身后退了几步。

    姚月娥神情冷漠,对那主仆二人道:“妾身并不觉得身为田舍妇是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知廉耻?大昭朝以农为本,没有那些田舍妇田舍翁缴纳税款,你父兄哪里来的俸禄?没有他们种地交粮,你哪来的米面填肚?所以你凭什么看不起他们?”

    “大胆!”那女子被怼得哑口,只能凛着声音虚张声势,“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姚月娥愣了愣,从头到尾地将她扫了一遍,才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说完扭头就走,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一遍“可惜老娘也不想知道”的态度。

    “掌柜的!掌柜的!”那女子气得跺脚,指着姚月娥的背影大叫,“把她、把她轰出去!快点!”

    掌柜的一听倒犯了难,只陪着笑脸安慰那女子道:“这可不好使。我们东家规定了凡进门者,皆应以礼相待,我今日若是把人轰出去了,我明日就得被东家给辞退了……”

    “好!好好!”女子怒不可遏,连说话的声音都染上了哭腔,“她不走,行!我走!”言讫,她转身便对身旁的丫鬟吩咐,“东西放下,我们走!”

    “这是怎么了?”

    门前的台阶下,一人从马车上下来,阔步进了这间成衣铺。

    那掌柜的眼睛一亮,仿佛见到救星似得唤了句,“少东家。”

    而一听这一句,女子脸上的表情当即便柔和下来,连说话的语气都轻了三分,委屈又嗔怪地唤了句,“薛老板。”

    薛清笑了笑,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态度,问那女子道:“怎么了?最近天热,王三娘先消消火。”

    想是这一句带着笑音的“王三娘”唤得她心头舒坦,王三娘只轻轻地瞥了姚月娥一眼,轻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姚月娥才看清来人。

    “薛老板?!”

    “姚师傅?”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样的惊讶与欣喜。

    “姚师傅是什么时候来上京的?”薛清问:“怎么不让人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安排人手护送啊。”

    姚月娥笑笑,挥手道:“才到的,这位是叶少卿的手下,有他一路护送我上京,薛老板不必费心。”

    薛清这才发现姚月娥身后的暗卫和齐猛,拱手对他们拜了拜。

    算起来,两人也有一月的时间没见了。想起上一次见面还是他邀请姚月娥来上京,如今再碰面,人便已经到了上京了。

    薛清心头欢喜,看了眼门外的天色,估摸着时辰对姚月娥道:“姚师傅既来了上京,薛某也该尽到地主之谊,如今恰好是膳时,几位若是不嫌弃,还望赏光让薛某……”

    “诶!这不好吧?”姚月娥打断薛清,“之前在嘉禾县的时候,薛老板就多有照拂,今日怎好再让薛老板破费?”

    薛清摆手笑到,“不打紧不打紧,薛某名下还有几处酒楼,也算不上破费。另外用完午膳,薛某恰好邀请姚师傅一道,往薛某的瓷器铺子上看看。今日到了一批汝窑和钧窑的茶器,还是瓷器名家张廷怀先生的作品,姚师傅若是感兴趣,刚好帮薛某参谋参谋。”

    “可是午后我们还要送姚师傅去……”

    “真的?!”

    暗卫的话被姚月娥兴奋的声音掐断了。  :

    原本还推脱不已的人一听瓷器,登时化作见了耗子的猫,神采奕奕地催促着薛清快走,就差提议边吃边看了……

    这一幕让王三娘也傻了眼。

    薛清像是完全将她给忘了,直至行到门口才顿住步子,吩咐店里的掌柜道:“今日王三娘的单子,你记到我的私账上即可。”

    言讫,他对着仍然错愕的王三娘拱手道了句,“对不住,您请便。”

    而后便引着姚月娥一行人,匆匆地走了。

    *

    南太平街,封府。

    午后的日光颇好,落在院子里的石板砖上清粼粼的,照得人心情都跟着敞亮。

    中书舍人温客初抱着怀里的公文,看着眼前那个容光焕发的男人,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白衣锦服,面如冠玉,挺拔身板被腰上的玉带一掐,显得腰身刚劲不说,就连那双本就优越的长腿,看起来都更长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印象中的封参政,一直都是一副严肃板正、不苟言笑的模样,怎么今日看起来这么……

    温客初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比较准确,想了半天,又觉得一个“骚”字似乎是多有冒犯。

    正在整理仪容的封令铎没功夫搭理他,随意指了块身边的地方道:“东西先放那儿吧,本官看过后,会向皇上禀报的。”

    “是。”温客初应了,放公文的时候,眼神还是忍不住黏在封令铎身上,似是想将他盯出个窟窿。

    “怎么?”封令铎扭头看他,却见温客初一脸认真地赞叹,“封参政,您今日真是太俊了!”

    许是被下属这傻乎乎的样子逗乐了,封令铎难得地噙了抹笑,没好气地打趣到,“拍马屁在我这儿可不顶用。”

    温客初嘿嘿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

    申时正刻,封令铎的马车停在了马行街的青花巷。

    季夏的时节,树木蓊郁、花草正盛,一枝繁茂的合欢从墙头探出来,粉白的花瓣丝丝缕缕,盛如堆雪。

    看着眼前幽静的街景,封令铎没来由地觉出一丝甜蜜。

    这间宅子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是由他亲自布置的,一点一点从无到有,好像是终于给两人建起一片自在的天地,一片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封令铎心神荡漾地想着,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及至终于走进留给姚月娥的院子,他看到的却是站在屋檐下发呆的卫五。

    “她人呢?”封令铎问。

    “姚师傅……姚师傅她……”卫五支支吾吾,好半晌才声如蚊蚋地嗫嚅到,“方才在南门大街偶遇薛老板,姚师傅跟着他去参观瓷器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