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妒意发疯失败细狗扎心
“你放开!!!”
惊叫声划破黑夜,火热的唇堵上来,很快将姚月娥的声音皆数吞吃。
他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咸腥的血绵绵地沁出来,混着湿热的唾液,强势地挤入她口中,在舌尖漫开。
姚月娥身体僵滞,脑中空白。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封令铎,饶是之前在两人争吵最激烈的时候,他也保留着一份该有的骄傲和体面。
然而裂帛惊响传来,胸口紧跟着便漫起凉意,姚月娥回神,看见封令铎已经欺身朝她压了上来。
膝盖被抵向一边,她乱了章法,双手胡乱地推拒,却被封令铎擒住,重重地压过头顶。男人的呼吸重而灼热,像火星燎烧耳廓,沿脖颈朝胸腹焚过。
他的力气好大,姚月娥被他这样钳制着,全然动弹不得。可他的唇舌又很温柔,像燎了火的羽毛,轻飘飘划过她每一寸肌肤。
毕竟是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人,他太清楚她每一处的颤栗,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一点点搓磨着落入陷阱的猎物,直到她精疲力竭、缴械投降。
声音从一开始的惊惶愤怒,变成低低的呜咽,忽然的闷哼像室内倏尔炸开的火星子,燎烧得两具身子都为此震颤。
姚月娥听见闷笑声从男人喉间滚过,他像是得了肯定的猎犬,更加卖力地追捕,进攻着快要到口的猎物。
无论她嘴上怎么说,习惯也好,兴致也罢,总归这具身子是骗不了人的。
她离开的这两年里,封令铎不是没有过这般的妄想。他是个不到而立的男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更何况他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尝过她的滋味,早已食髓知味。
可那时候他顾着生她的气,每每欲壑难填的同时,更是愤恼自己的“下贱”。他乃一国之相,封氏后人,从来只有他瞧不上的,断没有人弃他而去,还令他念念不忘的道理。
故而日思夜想也好,午夜梦回也罢,每当姚月娥出现在他的脑海,封令铎唯一的想法只有将她压下去。可那具烧燎的身子仿佛是有自己的意志,凉茶不管用,冷水不管用,一切与她无关的东西都不管用……
他就像是中了姚月娥的毒,非得要她亲自来解,人不在,幻象也行。
可每当他想象着为自己排解,短暂的满足过后,只会陷入更长更深的空虚和恐慌。
冷清的帷帐、空荡的床榻,无一不在反复提醒他一个避无可避的事实——姚月娥走了。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丁点线索,她就这么从他身边干干净净地走了,就像他每一次幻想出来的欢愉一样。
而如今,封令铎惊喜地发现,她对他似也不全是冷漠,至少,她的身体还是会惯性地回应。
他依然能让她快乐。
这样的想法,让封令铎心中的阴翳一扫而空。
太久没有碰她,直到现在,他才惊觉过往七百多个日夜的幻想,竟敌不过她在身下的一次吐息。
他忘情地吻她,像濒死的人寻得救命的水源,直到唇间尝到一丝不同的咸。
灯火幽阑,颤颤地落在玉钩轻晃的帐幔间。
封令铎怔忡地看着身下,那个神色淡漠的女子,将混着血腥的咸味一点点舔进唇齿。
他不记得曾经的姚月娥,是否有过如现在这般委屈流泪的时候,哪怕是两人并不熟悉的第一次,她也只是虚张声势地摆出副势均力敌的架势。
所以她如今的反应,是因为厌恶么?
轻飘飘的一个念头,却足以冷却一切的躁动和旖旎。心头的不快像冷风过境,竟是比之前试过的凉茶和冷浴都管用。
封令铎再是可怜落魄,也断没有沦落到要强迫一个哭鼻子的女人的地步。
他没有这个爱好。
头脑冷却下来,刚才挨她的那一巴掌现在才开始火辣辣地烧灼。封令铎心中恼火,大掌扶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哭什么?”他从姚月娥身上撑起来,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又不是没和我有过。”
他将自己还留着巴掌印的脸转向她,神情冷肃地道:“该哭的人是我。”
说话间,他很是不悦,可为她拭泪的手却温柔。姚月娥沉着张脸,躲开封令铎的同时,趁其不备,一脚踹在了他的侧腰。
这一脚姚月娥用了极大的力,封令铎冷不防被偷袭,完全没有防备,竟然破天荒地被她踹得重心不稳,险些滚下床去,赶紧扶住了床框才勉强坐稳。
他登时就被这女人给气笑了。
封令铎不知自己今日是中了什么邪,展会上贸然竞价就已经够反常,之后因为发现她身上酒气,更是破天荒地情绪失控,而这样的失控,又因着她真假难辨的两滴眼泪,活生生地止住了。
他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什么野马和苍鹰,他不仅从来没有驯服过姚月娥,反倒莫名其妙地被她给驯服了。
封令铎冷静下来,看着她红着眼鼻,衣衫不
整的模样到底不忍,伸手想替她把衣襟扯起来,却被姚月娥毫不迟疑的一脚又给逼退了。
“姚月娥!”封令铎对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简直恼火,一把钳了她的脚踝,将人从床角拖到了面前,“你现在做出这副样子算什么?!忘了当初是怎么想方设法地勾我?”
“我、我我才没有!”
封令铎冷笑,“你那些不成体统的衣裳和姿势,难不成是我教你的?书房、净室、妆台,封府我的院子里,还有哪些地方是你没有试过的?怎么?离了封府不仅翅膀硬了,莫不成还失忆了?”
“封溪狗!!!”姚月娥被他问得羞恼,红着张脸辩解,“那、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封令铎也来了脾气,紧追不舍,“总归以前我从未强迫过你,都是你主动唔……”
姚月娥当真是急了,眼见喝止不了,便干脆起身跨坐在男人腿上,双手死死捂住了那张咄咄逼人的唇。
封令铎总算是消停了。
两人隔着两只手的距离,他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她,不仅浑身的戾气不见了踪影,就连呼吸都莫名柔和起来。
可身上那人却似故意不让他好过,唇瓣开合,吐出的都是最扎人的话。
“我那时除了费尽心思讨你欢心,没有其他办法。”姚月娥垂眼不看他,目光却决绝寒凉,“你那院子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我若是今日惹了你不悦,明日他们就能挤兑到我跟前来。夫人和她身边那个刘嬷嬷都不喜欢我……”
“姚月娥,”封令铎给她两句话气懵了,难以置信地追问:“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以前跟我的那些,并非你自愿,而是迫于无奈……”
姚月娥不说话,也不瞧他,那样子便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胸口抽了一下,封令铎扣住她的后脖颈,生生将人给掰了回来,“也就是说……你现在告诉我,你不仅之前弃了我,还打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利用我……”
姚月娥被问住,着实不知该怎么回他。
骗吗?利用吗?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以前的她是在讨好。
况且他们身份这样不对等,两人之间除了颐指气使和谄媚逢迎,还能有什么呢?
爱吗?姚月娥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是心跳没来由地一滞,她想起自己刚进封家不久,恰逢邻州大旱的时候,因着赈灾的事,封令铎为此三个月都没能回家。
彼时姚月娥也还没有因大白的事惹封夫人不快,便跟着封夫人去过一回封令铎任职的邻州。
那日炽阳暴晒的州府衙门前,青衣郎君眉目俊朗,形容却是狼狈。汗滴沾湿了他的衣裳和鬓发,若不是那一截被襻膊露出来的皮肉,看着实在不像粗野乡夫,姚月娥怕是都认不出,这人便是她月前才在家宴上瞧过一回的封少爷。
她也是后来才从封夫人对封令铎的指责里知道,那时候前朝自顾不暇,根本没精力赈灾,而那时所有的赈灾粮款,都是封令铎带着人马,走遍了邻州八县,一点点从富商乡绅的私仓里借的。
以至于往后的时日里,姚月娥总会想起那日州衙的门前,他大汗淋漓、形容疲惫,却还是为了赈灾亲力亲为的样子。
她想,如果当年来她家乡赈灾的,是一个像封令铎那样的官,那爹爹和娘亲,会不会就能熬过那个灾年?
就因着这么个毫无根据的念想,姚月娥在封府熬了两年,她以为自己虽然卑微,但毕竟与封令铎有着肌肤之亲,在他的心里,她多少也该是占着点位置的。
如今想来,姚月娥只觉那时的自己真是傻。
有人能做个好官,却不一定能做个好丈夫。而封令铎或许至始至终,从未把自己当成过她的丈夫。
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她既已决定离开,断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思及此,姚月娥对上封令铎的瞳眸,目光决绝地点了点头。
“好……姚月娥,好好……”封令铎气结,一把将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邪火没处发泄,便随手拾了旁边的烛台就往门外砸。
“啊呀!”
随着烛台落地的闷响,传来的还有某人口齿不清地惊呼。
封令铎今日被气得不轻,情绪又被不速之客打断,他便也没了跟姚月娥争下去的心思。再看叶夷简捂头从地上颤巍巍地爬起来,眼神还往姚月娥身上乱瞟的模样,封令铎登时就气不打一出来。
“闭眼。”他手里端了杯冷茶,作势就要往叶夷简眼睛上泼,吓得他赶紧转身背了过去。
封令铎这才安顿好一切,和衣从屋内行了出来。
叶夷简怔忡地看着那个兀自走远的背影,顿时明白了过来,只觉胸中怒意翻涌。
“封溪狗!”他怒喝一声追上前去,一把拽住封令铎的袖子,侧身指向姚月娥的屋子,压低声音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封令铎不说话,面无表情地回视,谁知软骨头的叶夷简这次却毫无退却之意,继续凛眉怒道:“不说你是一国之相封氏后裔,但就身为七尺男儿,居然能干出强迫女子这种龌龊之事!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向御史台参你?!”
到底是理亏,封令铎面色虽冷,但也无话可说,只悻悻地移开眼,沉声回了句,“她本就是我封府的人。”
“我呸!!!”叶夷简不忿,怼脸封令铎骂到,“少给你的禽兽行径找借口!你现在算什么?跟那些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别说姚月娥现在还是我大理寺保护的重要证人,你这是无视王法,直接跳到我头上拉屎!”
被叶夷简指着鼻子骂不还口,于两人而言都还是头一次。叶夷简骂完冷静下来,迎上封令铎那双冷沉的眼,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腿软。
“咳咳……”他清了清嗓缓和气氛,复又才假意提醒了句,“别忘了我们来闽南路首要是为了查案,你若是逼走了姚月娥,让案子查不下去……”
“她敢!”封令铎瞪向叶夷简,“她现在可是御供亲点的师傅,她要是敢走,那可是违抗圣旨。”
“所以你也不想她被皇上砍了吧?”叶夷简就此挨过去,看着封令铎的脸心痛念叨,“这姚月娥下手是真狠,你看,一点儿力都没收着。全大昭能在你脸上留这么大个五指印的,怕是也只有她了,啧啧啧……你说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啊?该不会就是喜欢她抽你吧?”
一席话说完,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封令铎面无表情,看得叶夷简心头发虚。
他寻思着自己方才那话怕是真说对了,不过就算封令铎真有这个爱好,被他这么直白地点出来,总归是惊世骇俗了些。
于是他张了张嘴,半找补地又道:“这对女人啊,要分类型,像姚月娥这种,就是茅坑里的石头……”
叶夷简顿住,迎着封令铎要吃人的目光立马改了口,“我是说姚月娥这人吃软不吃硬,你得怀柔,懂不懂?再说了,她人就在这儿,你只要温柔一些,哄着一些,凭着你这脸、这身条儿,任他十个八个姚月娥也得迷糊不是?”
“你是说,”封令铎眼眸微眯,语气危险,“让本官以色侍人?”
“……”叶夷简语塞,心道虽然意思是这个意思,但表达委婉一些,乍一听,也未尝不能是另外一种意思。
面前的人蹙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眼神落在他腹下某处,而后哂笑一声,转身甩袖走了。
叶夷简:“……”
次日,姚月娥头脑昏沉地醒来。
不知是酒意未散,还是昨夜与那人近身搏斗的缘由,姚月娥浑身乏累,望着头顶素白的帐子呆了半晌,才撑臂从床上坐起来。
目
光冷不防落在妆台的铜镜上,一股热意霎时烧得她双颊泛热。镜子里,肩头和脖颈留下了些痕迹,拜某人所赐,姚月娥现在是有嘴都说不清。
好在如今天气不算炎热,还能以服饰遮掩一二,姚月娥骂着封令铎起了身,去衣柜里寻了件交领衫穿上。
巳时未至,姚月娥就已经从宅邸出发前往窑厂
昨日忙着喝酒庆祝,订单的事她没来得及交代,御供单子要得急,今日不能再耽搁。
盘算间,马车停在了窑厂门口,姚月娥掀帘出来,看到的就是大家井井有条盘点收货的模样。
齐猛一见姚月娥便迎上来,笑着唤了句,“师傅。”
姚月娥有些心虚地紧了紧襟口,目光错开齐猛,落在那些泥料和松木上问:“这些是御供单子的原料?”
齐猛摇头,“这些是那位银霜和茶叶沫单子的老板送来的。”
“哈?”姚月娥惊愕,看着快要堆了满院的原料对齐猛道:“两百只银霜和两百只茶叶沫,一共才四百只的盏,怎么能用到这么多的原料?对方没算错吧?”
齐猛继续摇头,“我也问过了送货的人,对方说那位老板就让送这么多,还说这次用不完的以后用,不必还回去。”
姚月娥无语,换作过去,这种占便宜的事情是值得她高兴一下的,可一想到这笔单子的主人是封令铎,她就总觉这后面,有那人什么不可告人秘密。于是,她也高兴不起来,只一脸凝重地挥挥手,让齐猛把东西都搬进去了。
很快,窑上其他人听闻动静,都纷纷围过来,姚月娥也就着这个机会,把御供和订单的事都分配了下去。
“那姚师傅看看,这工钱是不是也能给大家伙儿涨一涨了?”
冷不防的一句玩笑,打断了大家的吵嚷,姚月娥回身,看见六子一拳摁在梁三胸口,笑着同他打趣,“活儿还没干呢!你这小子就念着涨工钱?怎么?老丈人问你要聘礼了?”
一众人哈哈笑着,却冷不防见梁三变了脸色,支吾着道:“确实是前不久,家里给相看了个姑娘,我们两家都还挺满意的,就、就想快点把事儿给定下来。”
话一出,现场霎时起哄声一片。
窑厂里除了姚月娥和其他几个师傅,多数还是烧窑劈柴的体力活,所以年轻小伙子居多。这些人大都是二十上下,正是春心荡漾的时候,最喜欢凑这些热闹。
六子一听便来了精神,笑着揶揄梁三到,“我说怎么这么着急涨工钱呢?原来人着急的是抱媳妇!”
大家跟着笑起来,梁三被调侃得不好意思,红着张脸不吭声。
姚月娥笑着呵退几人,对梁三解释道:“实在对不住,大家这么辛苦,涨工钱也是应该的。可我最近手头实在是有些紧,只能先委屈大家忍一忍,等到这批货出了,我拿到货款,一定给大家涨工钱。”
见姚月娥表了态,众人高兴起来,这下大家更有了干劲,很快便各司其职地开始上工了。
而梁三却似还有些怏怏,追上齐猛又问了句,货款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啊?
齐猛笑着乜他,只道:“好好干活,之前那么艰难都过来了,师傅总归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梁三没再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
建州府的乐馆里,歌乐喧阗。
傍晚的霞彩从竹帘的筋纹里透进去,在满屋的乐伎伶人身上晃下斑纹。
几日前,封令铎借着展会上与薛清的竞价露了脸,如今在建州官商的眼中,大小也算是登了台面。
不出封令铎所料,据说展会完结的当日,就有人在四处打听他的来路,而远在扬州的下属也有消息,说是闽南的人已经查到了扬州赵家,正在多方调查赵氏长子的背景。
而这一切恰好说明,放出的饵有了成效,鱼儿开始想要咬钩了。
于是这几日封令铎也没闲着,白日里走街窜巷寻访本地商户,到了哺时日入,他便寻一家酒肆乐馆,醉生梦死挥霍无度,活脱脱一副浪荡公子挥金如土的模样。
小唱鼓吹,丝乐声声,封令铎兴致缺缺地阖目小酌,睡眼昏沉之时,忽闻门外一阵急切脚步。
乐馆的行首猫腰进来,一脸客气地对封令铎笑道:“馆里来了位贵客,说是与赵郎君相识,特此派小人来请郎君前往一叙,不知郎君肯不肯赏这个面子?”
喧杂的乐声停了,封令铎醉意朦胧地掀眼看他,脸上挂着轻浮的笑。
“哦?”他不屑地挑眉,撑肘往罗汉榻上一躺,撇嘴道:“既是相识,理应前往问候,哪有招呼别人去拜见的道理?”封令铎轻哂,又道:“你那位贵客难不成还能贵过你这里的头牌不成?”
拿贵客比头牌,行首听得脸色微变,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应声赔着笑下去了。不多时,门外再次响起窸窣的脚步,不等封令铎问,便听那行首报问:“闽南商会会长黄慈拜见,赵郎君可愿一见?”
话落,门内却久久地没了动静。
行首敲门的手僵在半空,有些下不来台。他转头看了眼黄慈,准备再报一遍,面前的门却在这时开了。
房间内烛火昏暗摇曳,男子一身雪白圆领袍,襟口大敞、醉态酡颜,胸口的沾着不少琥珀色的酒渍,几缕碎发旖旎地垂在上面,说不出的风尘浪荡。
黄慈见他这副尊容先是一怔,却丝毫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反而笑着与封令铎打了招呼,客气道:“黄某方听行首说,敝店近日来了位日掷百金的财神爷,黄某心道得来拜会一场,不曾想竟是赵公子。”
封令铎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屑,挑眉回敬,“原来这间乐馆竟是黄会长的产业,也难怪黄会长端些架子。”
黄慈闻言波澜不惊,只笑着道了句,“对不住,下面人不懂待客之道,黄某代为赔礼。”
言讫扫了那行首一眼,直看得他冷汗直冒。
黄慈在建州向来呼风唤雨,除了皇商和钦差,任谁来了都是亲自上门拜见,如今遇到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没想到却能摆出这么大的架子。可行首也是久经世故的聪明人,见得自家主子这般态度,自是不敢与封令铎呛声,识趣地退下了。
黄慈随着封令铎进了雅间,两人在茶案后的蒲团上坐下,封令铎给他斟酒,随口赞了句,“黄老板好雅趣,所营除了茶和瓷,就是乐馆和茶肆,倒是与赵某多见的那些商户不太一样。”
黄慈摆手自谦,只道:“商户迎来送往,见识千人千面,一些迎合的小把戏,算不得什么雅趣。反倒是赵老板所在的扬州,富庶风雅堪称天下之首,那个扬州十二桥,啧啧……黄某年轻时有幸去过一回,真真是永生难忘。”
“是二十四桥吧?”封令铎看破不说破,不动声色地纠正。
“对!对!”黄慈笑道:“看我这记性,也是多年不去扬州,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某若是没有记错,当年扬州最有名的花魁似乎是叫……”
“兰香。”
“对!兰香!”黄慈叹气,露出点恰到好处的怅惘,“只是不知这些年过去,她是嫁与了你们扬州的哪户贵胄?”
“黄会长这么说,也太小看了我扬州风月场上的翘楚。”封令铎笑了两声,“兰香今年虽已不惑,但黄会长若是去二十四桥打听,她仍然是当之无愧的花魁。”
“是么?!”黄慈惊讶,片刻又对封令铎笑道:“看来赵老板也是个久经风月的多情种,也难怪会成我黄某乐馆里的财神爷。”
封令铎笑而不语,只端起手里的酒杯道:“黄会长若是想做这风月场的生意,赵某倒是能给出几个建议,听与不听全在黄会长把握。”
言讫,他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笑道:“扬州有一种特产的酒曲,叫红曲,黄会长知道么?用那红曲和糯米所酿之酒成剔透血红,在我们扬州被叫做真珠红。以前在二十四桥,那些富商和当官的最喜欢这酒,倒不是因着它味甘醇香,而是因着它色泽殷红,很是好看。”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些勾栏青楼的行首老鸨,最喜欢卖的就是一款叫
做灯红美人的酒。说来也简单,就是往一个巨大的浴池里倒满真珠红,而后几个美人焚香沐浴躺进去,与一群高官显贵在酒池中嬉戏。黄会长可以算一算,一个能容纳多人的浴池,少说得要上千坛真珠红才能装满。故而你只看到那二十四桥的繁华,也当知道那繁华可不是一曲一曲地弹出来的。”
封令铎说完,又懒散地躺回去,语气清淡地补充,“为了让客人尽兴,这些花娘都会从肚脐或者锁骨剜一块肉,便于盛酒让客人品尝。闽南没有我们扬州的瘦马一行,调教这样的美人,怕是要费一番心思。”
封令铎不动声色,知道黄慈怕是早已查了他的假身份,如今前来,也只是借机再次确认,探探他对赵家大公子赵朗的事知之几何。
常年的明枪暗箭都过来了,封令铎当然不会给他瞧出端倪。
早在来闽南之前,封令铎就安排好了一切,不仅跟赵家人通过了气,还将赵朗的生平全盘了解后,走访了他常年流连的那些地方。
而他与赵朗年纪相仿,相貌又有五六分相似,除了身上那股上位杀伐的气魄,光是靠着口述画笔,很难分得出真假。
而封令铎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方才的一番往来试探中,不仅说了黄慈能查到的东西,同时更交代了他没那么容易查到的东西。
这些交代玄妙之处就在于不仅耸人听闻,还有难以置信的细节,一般人若是不在那个圈子,只怕是瞎编都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这样一来,封令铎这扬州纨绔的形象,便更有说服力。
果然,一席话说得黄慈怔忡,但他的神色很快松弛下来,眼角眉梢都染上股说不出的笑意,半是玩笑半是关心地问封令铎道:“所以也是因着赵老板的此番爱好,赵老爷才与赵老板翻了脸?”
此问一出,封令铎便知道,黄慈这是上钩了。
他故意沉了脸色,不悦地追问黄慈,“黄会长这是什意思?”
黄慈依旧笑得和煦,为他添上面前的酒,娓娓道:“赵公子与家里闹的嫌隙黄某听说了。”
“你找人查我?”封令铎冷声质问。
黄慈没有否认,坦然道:“黄某想要合作的人,自是不敢轻信。不过这未尝不是件好事,黄某得知赵公子因着母亲去世,在赵家地位越来越不如往常。几年前赵老爷娶的那门填房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赵公子想要挣这家产,与其用那后宅妇人的阴私手段,不如踏踏实实从赵家的生意上下手。”
说到这里黄慈顿了顿,抬眼攫住封令铎的视线道:“这一点,黄某可以相助。”
半晌,封令铎呲笑出声。他挑眉不屑地看向黄慈,脸上是半分不信的态度,只问他,“黄会长手下的茶瓷产业虽多,但怕是也抵不上我赵家单单一项丝绸的收入。黄会长说要帮我,敢问打算从什么地方帮起呢?”
黄慈笑而不语,只讳莫如深地道:“合作讲究个缘分,倘若赵公子与黄某有缘,日后自会知晓。”
封令铎闻言忖了片刻,将面前的酒杯满上,向黄慈推了过去。
此举算是应下了黄慈的合作。
然而走出乐馆的时候,黄慈却冷不防让行首带来个乐伎。那女人生得倒是眉清目秀、面目可人。
可是在这种场合送出来,封令铎不用想都知道黄慈安的是监视他的心思,偏生他还不好拒绝,便只能硬着头皮将人领走了。
马车碌碌远行,黄慈的家仆凑过来,笑着道:“恭喜东家,这心病总算是去了一块。剩下的另一块心病,东家打算如何?”
黄慈默了半晌,道:“再坚固的岩石也总会有裂缝,找不到姚月娥的弱点,她身边那么多人,总能找到可以下手的。”
他说完拍了拍家仆的肩,淡笑着走了。
另一边,在书室候了几日的叶夷简,终于在今晚等来了封令铎的消息。
看着那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满身风尘气地从衣柜里行出来,叶夷简不禁一怔,对着封令铎有些结舌到,“你这是……”
封令铎没理他,撩袍往榻上一坐,才抄起敞露的襟口,神情不悦地道:“今后你收敛些,有消息让门房偷偷递,有事没事都别往我那儿凑。”
“怎么?”叶夷简不解,正要再问,却听封令铎颇为恼火地道:“黄慈给我塞了个女人。”
“哈?!”叶夷简愕然,不过仔细想想,这些事在官场上似乎也挺常见。
送人比送东西划算,金银玉器都是死物,送了就送了,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水花。送人就不一样了,时不时报个信透个消息不说,遇到那些跃上枝头又知恩图报的,就是笔只赚不亏的买卖。
只不过叶夷简深知封令铎的脾气,去年皇上刚登大典之时,想把宝华公主指给封令铎,都只讨了个铩羽而归。如今那黄慈却让这祖宗吃了个哑巴亏,换谁都得觉得憋屈。
“啧啧!”叶夷简莫名来了兴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揶揄封令铎道:“那还真是恭喜封相再添一名美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艳福不浅呐!”
封令铎不说话,睨着叶夷简冷笑着反问,“艳福?既然叶少卿觉得这是艳福,本官倒不介意事情了结之后,将这艳福赐给叶少卿也享一享。”
“……”嘴贱惹了一身骚的叶夷简这下总算消停了。他悻悻地闭了嘴,不满地嗫嚅,“那不还得要你先为国献个身才轮得到我?你把人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搁屋里又不碰,岂不是嫌疑更大?”
叶夷简抬头对上封令铎直勾勾的眼神,不由背脊一阵惊凉,“……这件事我可不能效劳!”
他摆手连退数步,畏畏缩缩将双手抱在身前道:“我、我我小时候就发过誓,我的第一次要留给我媳妇儿,你别乱打主意逼良为娼,我……”
“谁让你效劳了?”封令铎一脸嫌弃地蹙眉,“做事别只往一个方向想,有时候一条路顺着走不行,逆着试试,却未必如此。”
“啊?”叶夷简一头雾水。
“我不能拒绝黄慈送我美人,难道还不能让那美人拒绝我?”封令铎给了叶夷简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复又道:“找个你手下嘴严且会演戏的人过来。”
“啊?!”叶夷简错愕,又听封令铎忽然提醒,“还有姚月娥那边……”
“是是是,知道了。”叶夷简不耐烦,打断他道:“会瞒着不让她知道,放心吧。”
“不,”封令铎言简意赅,“你不仅得让她知道,还得让她知道人是黄慈硬塞给我的。”见叶夷简面露不解,封令铎才不甚耐烦的补充,“看看她什么反应,而后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叶夷简怔忡了半晌,看着那人甩袖离开的背影,嫌弃地骂了句,“德行!”
*
窑上的事安排不过几日,第一批御供便已经烧制好了。
姚月娥派人去请薛清来验收,下午未时正刻,薛清的马车停在了窑厂门口。
展会过后,两人也是多日未见,虽然姚月娥因着之前瞒她一事对封令铎发了脾气,但薛清到底不同,姚月娥分得清场合,故而今日的接待也是恭敬周到,挑不出错处。
寒暄过后,两人很快来到库房,姚月娥将货架上的第一批成品呈给薛清看,紧张又忐忑地望着他。然待薛清的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乌金盏,最后却拾起紧邻货架上的一只茶叶沫问姚月娥,“这是那位赵老板的订单吧?”
姚月娥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赵老板,应该是封令铎假扮的那个扬州商人。她不知道薛清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得如实回到,“是,烧制茶叶沫所需温度低,有时候一窑乌金里也能出几个,我便都留下了。”
薛清“嗯”了一声,转而却问:“那位赵老板……与姚师傅是认识的么?”
姚月娥被问得愣了一瞬。
如今她不想和封令铎扯上任何关系,更担心自己之前封府逃妾的身份被人知晓,便只能避重就轻地回到,“一个旧识而已,不熟。”
“哦 ?“薛清挑眉,侧身意味深长地瞧她,笑到,“怕是不像吧?毕竟一个不熟的旧识,似乎没有必要置身险地亲自营救姚师傅,更没必要在展会上因着跟薛某赌气,非要争个胜负。”
“赌气?”姚月娥疑惑,显然抓错了重点。
薛清闻言了然,笑着自语道:“看来薛某猜的没错。”
谎言被当面戳穿,姚月娥到底有些赧然。她悻悻避开薛清的眼神,略微不悦地反问,“这对薛老板来说重要么?”
薛清笑笑,答非所问地回了句,“他不适合你。”
“什么?”姚月娥以为自己听错了,薛清却低头将手里的茶叶沫搁回架上,温声道:“你若嫁他,便不能再烧瓷。”
姚月娥不言,半晌才笑着道:“薛老板多虑了。”
封令铎怎么可能娶她,他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不甘心罢了。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沉默下来。
库房的门口,齐猛抱了包东西,着急忙慌地进来。可甫一见到姚月娥身后站着的薛清,他登时变了脸色,脚步错乱地回头就跑。
“齐猛?”姚月娥疑惑,当即叫住了他。而齐猛却好似没有听见,依旧是闷头往外跑,被姚月娥一声厉喝才给唤住。
“你鬼鬼祟祟地是想干什么?”姚月娥蹙眉行上前去,眼神落在他怀里那个布包,却见他双手一紧,慌慌张张地就将东西藏到了身后。
“拿来。”姚月娥声音沉冷,脸色也是不常见的严肃。
齐猛瞧了眼姚月娥身侧的薛清,头一回忤逆了她的意思,摇头将东西藏得更紧了。
姚月娥见状也是失了耐信,冷着脸上前要抢齐猛手里的东西,两厢拉扯之下布包散开,里面的东西冷不防滚落出来,哗啦一声砸了满地。
这一砸,姚月娥和薛清都愣住了。
齐猛脸色大变,着急忙慌地去拾捡地上的碎瓷,姚月娥却蹲身拽住了他。
“这些东西……”姚月娥脸色煞白,盯着手里那边还落着姚家瓷厂印记的碎片问齐猛道:“这些次品不是都让你拿去山口砸了么?怎么会还在你手上?”
齐猛不语,半晌才嗫嚅着道:“这些……其实是我们今早才从集市上收来的。”
“什么?!”姚月娥愕然。她先是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薛清,见他也是副骇然惊愕的模样,心里不禁一凉,复又追问齐猛道:“这些次品都流向市场了?什么时候的事?”
齐猛抿唇,却也不再隐瞒,直言道:“当是在姚家被选为御供后不久,这些次品就被人收购,而后便借着姚家一举成名的噱头,在市场上被高价买卖……”
姚月娥愕然不语,半晌才缓下心中纷乱,忐忑地看向薛清。
无论是前朝还是大昭,御供选购的款式是绝对不可流向市场,供人买卖私有的。这件事往小了说都是僭越,往大了说更可当谋反论处,是杀头诛族的大罪。若是再被有心之人诬陷,说姚月娥打着御供的名号,将次品私卖与民间以敛财……
姚月娥不敢往下细想。
薛清的脸色也不怎么好,蹙眉问齐猛道:“那这些次品可有查清来源和数量?到底多少流向市场,能不能全部追回?”
齐猛抿紧双唇,摇了摇头。
气氛陷入僵持,几人沉默着不说话,半晌,姚月娥听见薛清叹气道:“既然如此,那此次的御供款……怕是只能将姚师傅除名了。”
姚月娥沉默片刻,问薛清道:“可否请薛老板宽限些时日?实则姚某手上还有一款新烧制的茶盏,碍于技术不够成熟,成品量不稳定,故而上次展会才没有拿出来。”
“哦?”薛清挑眉,忖了半晌终是松口道:“那薛某最多可再给姚师傅半个月的时间,届时头一批的御供样品要送至京师内侍省,往后就不能再变了。”
“嗯,”姚月娥点点头,“那就多谢薛老板了。”
姚月娥脸色凝重地送他出了大门,临上车前,薛清提醒姚月娥道:“这次的事,一定是窑厂内部出了奸细,若是不将原委弄清,将奸细找出来,怕是以后还会横生祸端。”
姚月娥神色复杂地点点头,送走了薛清。
另一边,建州最繁华的角楼巷里,赌坊的生意正是热火朝天。
梁三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子,这才想起家里还等着他买肉和米回去的老爹。买定离手,现场的氛围愈发躁动,赌徒们张狂地喊着“开大开小”。
玩了九把就输了九次,他梁三就算运气再差,也不至差成这样。
也许下一次,再一次,就翻身了呢?怎么会有人一直赌一直输的道理?!
思及此,梁三咬了咬牙,整个人往桌上一趴,就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押注位。
“大!”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我买大!我就不信了,连开九次小,怎么都得开一次大吧?!”
现场霎时静下来。
半晌,那负责摇骰子的庄家冷笑着对梁三道:“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这位兄弟的赌债,似乎都才还清不久吧?”
梁三闻言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是目光魔怔地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咬牙从嘴里挤出一句,“开!”
庄家不再纠缠他没钱这个问题,只语气清淡地警告,“赌坊的规矩买定离手,梁三,你可要想好了。”
“我叫你开!”梁三怒吼。
庄家一愣,当真在一片起哄声中掀开了骰盅。
二四三,九点小。
梁三眼前一黑,浑身无力地瘫在了地上。待他回过神来,梁三惊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几个堵坊伙计给钳制住了。
看热闹的人都默契地往后退了几步,梁三挣扎无果,脑子也终于清醒过来。
“我、我我可以给你写欠条!像上次一样,按四分利,我很快就能还上,你相信……”
“啪!!!”
一记惊响在耳边炸开,梁三被打得眼前发花,只觉脸颊像燎了火似得疼。
而庄家却似呀咧嘴地甩了甩手,蹲身下来对他道:“上次写欠条的时候就跟你说过那是最后一次,你次次都这么搞,我们东家的赌场生意到底还做不做?”
“做!做的!做的!”梁三痛哭流涕,拽住庄家的袍角哀求到,“你们东家拿我的手也没用啊,我、我我真的、真的保证只要七天,哦不!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把钱还了!”
“呸!”庄家一脸厌恶地将他踹开,道:“你这种烂赌徒我可见得多了!给点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我要是纵着你,你只会愈发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言讫,他抬头对周围的伙计怒道:“还站着看热闹呢?不快点把人给我拖下去?!”
伙计闻声而动,任凭梁三如何哭求都无济于事,很快他便被几人拖进了赌坊的一间暗室,门扉轰然拍合,梁三被人摁在了一张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
白光乍现,森寒刀刃落下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梁三有些恍惚地望过去,只见一位身着麻衣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案台旁边,来人正是黄慈府上的老管事。之前还甚是嚣张的庄家见了他,立马换了副毕恭毕敬的态度,将方才的事逐一汇报了。
也是到了这时梁三才发现,这间赌坊竟然也是黄慈的产业之一。
“你们是故意让我欠下赌债……”梁三错愕,但很快又哀嚎着求他道:“你知道我东家是贡户,待我回去再拿些瓷盏去集市上偷偷换了,我很快就会有钱还您。”
“哦?”黄管事不动声色地挑眉,温声道:“可我听说,你家窑厂上那个叫齐猛的人,今早还在四处搜罗你之前卖出去的那些盏,你的事怕是很快就要被他们查到了。”
他一顿,故意加重了语气道:“倒卖贡品可不是个小罪,到时候别说你跑不掉,就怕是你家里那个年迈的老父都难逃罪责。”
一席话说得梁三哑了口,他讷讷地看着黄管事,半晌才双唇颤抖地不知嗫嚅了句什么。
黄管事却踱步行过来,好言好语地对他道:“你若想活着,其
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梁三心头一凛,抬头看他。
黄管事哂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你若不想等着姚月娥查到你,倒不如……先让她没办法查你。”
第23章 算计为给媳妇守身,连屎盆子都敢扣……
自上次封令铎交代了要让姚月娥知道黄慈塞女人这件事,叶夷简连日来都很犯愁。
按照上官封大人的要求,提这件事的时候要迂回、要委婉、要避免刻意而为,让人起疑。
于是第一次,叶夷简选在姚月娥从窑上回来的时候,许是时日不早,对方过于疲累,叶夷简那么随口一提,对方根本没听,等他自己叭叭地说完,姚月娥才大梦初醒的模样,追问:“方才大人说什么?”
“……”叶夷简无语,重复一遍只会显得刻意,便只得摇摇头,将话都忍了回去。
几番尝试、旁敲侧击,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叶夷简不负众望地完成了封大人的嘱咐。
眼看姚月娥一张俏脸染上愁色,整个人都心事重重地沉默下去,叶夷简只觉于心不忍,刚想宽慰两句,却听对方半晌叹到,“好好的姑娘……还真是委屈了。”
“……”叶夷简终于死了心,按照封大人的吩咐,在某一次他莅临府邸的时候,事无巨细地将姚月娥的反应汇报了。
封令铎云淡风轻地回了句“知道了”,而当晚,叶夷简就听闻说,黄慈送去的那名女子,以身体抱恙为由,自请连夜搬去了偏院。
这件事困惑了叶夷简好久,终于在今夜侍卫递消息的时候被他问了个清楚。
原是那女子通些药理,毕竟后宅险恶,什么媚药、毒药、堕胎药……防不胜防,若是完全不懂,怕也是爬不到太高的位置。
封令铎正是利用了这点,天天让人熬制补肾壮阳、疏肝理气的药汤。而且他还夜夜与叶夷简送去的那名手下“长谈”,据说房中常有凄戚惨叫,彻夜不歇。
大约也是被前朝那位阳事不举、酷爱施虐的皇帝惊骇,在亲眼目睹了侍卫趴着被一张舆床从封令铎房里给抬出来后,那女子吓得当场晕厥。
次日,她就称自己犯了旧疾,自请连夜搬离了封令铎的主院。
这样一来,往后就算黄慈的人问起来,侍妾为了应付差事,也只能骗说赵公子一切如常。
没想到封令铎这人平时要强得很,可为了给媳妇守身,竟连阳事不举这种污名都敢往自己身上背。
啧啧!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叶夷简叹息两声,甩开门房递来的消息,暗自佩服封令铎这不要脸的气魄。
廊檐下的风灯在头顶打了个旋儿,光影晃晃荡荡,映出纸条上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故友告知令菀将至建州,公务在身不便相见,故留叶宅地址,望悉知。
“……”天旋地转,叶夷简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狗日的封令铎,又把他当苦力,让他去照顾封家那个招猫逗狗的丫头?!竟然还堂而皇之地用公务当借口……不要脸,真真的是不要脸……
他扶额缓了片刻,骂骂咧咧地将手中纸条撕了个粉碎。
*
建州府,铁井栏。
午时刚至,早市就已经是一片人声鼎沸、比肩继踵的模样。小贩的吆喝、食物的香气,店铺、餐馆、酒肆鳞次栉比,招揽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姚月娥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谢别瓷铺的掌柜,埋头走出店门,颇有些泄气的模样。齐猛跟在后面不敢吭声,若是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两人问过的最后一家店铺了。
他带着姚月娥问遍了所有收购过姚家次品的店铺,从各位掌柜的口述中,得到的有用消息却几近于无。
卖货人一会儿是位老叟、一会儿是位妇人,衣着相貌皆不相似,姚月娥猜,那名窑厂的内鬼大约也预料到了东窗事发的一天,故而每次都找了不同的下家帮忙销货。
这么一来,要清查出那人是谁,就有些难办了。
齐猛见姚月娥心事重重,心里愈发地过意不去,蔫巴巴地耷拉个脑袋跟在她身后,活像只被淋湿了的大狗子。
他若是早听了姚月娥的话,没有将次品偷偷藏在仓房的角落,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而师傅和全窑厂努力了好久才争取来的御供名额也不会……
齐猛越想越是懊悔,突然扯住了跟前闷头走着的姚月娥,唤了句,“师傅。”
冷不防被人拽了腕子,姚月娥被扯得一个踉跄,回头却见齐猛红着眼眶,颇有些愧疚地对她道:“师傅,要不回去你让六子他们打我一顿吧?都是我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
齐猛越说越激动,拽着她腕子的手不自觉用力,直到姚月娥被捏得蹙眉“嘶”了一声,齐猛才倏然回神,又烫手似得将姚月娥甩开了。
姚月娥没好气地瞪了齐猛一眼,揉着被他抓红的腕子道:“你不会以为我不打你,是因为不忍心吧?要是打你一顿能解决问题的话,我早就亲手打死你了。”
“……”齐猛一听,有些惴惴地缩了缩脖子,恹恹地不说话了。
姚月娥嫌弃地撇撇嘴,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对齐猛道:“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再怎么也要吃饱了才能继续干活。”
齐猛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跟着她进了间卖馄饨的铺子。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铺子里挨挨挤挤都是人,两人好不容易拼了张桌子坐下,才吃了两口,就听见隔桌有人“砰”得拍了桌子。
原本吵嚷的食馆里霎时安静下来。
姚月娥怔愣地抬头,看见远处一个身着劲装,发头是高束马尾的人叉腰站着,破不耐烦地对店掌柜道:“你这人这么不讲理呢?都跟你说了我把剑抵在这儿,等我回去拿了钱,再来找你赎,怎么就听不懂呢?!”
掌柜无语,翻出个白眼道:“你这把破剑顶多就值三十文,你刚刚可是一口气吃了我四碗虾仁儿馄饨!满打满算你都还差我十文,你要是一走了之不回来怎么办?!”
封令菀听了简直气炸,这可是皇帝为了嘉奖她护送粮草有功,专程让大昭最顶尖的制剑师傅量身为她定制的!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就变成只值三十文的破铜烂铁了?!
她咬牙往掌柜面前一怼,压低声音怒道:“你有必要把我吃四碗馄饨的事吼这么大声吗?”
“怎么?”掌柜的也不怕她,挑眉道:“有脸吃四碗没脸给钱啊?一把破剑就想搪塞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没见过世面!”
“你说谁的剑是破剑?!”封令菀气急,说话间也不觉拽紧了拳头。
掌柜的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瞪眼反问:“怎么?吃了饭不给钱还想打人啊?!”说完也不纠缠,扯开嗓子就喊起来。
封令菀简直被他闹得头疼,正想伸手把人给捞回来,低头却见一只姑娘的纤手。她拿了一小串铜板,递给掌柜道:“大家都消消火,这位姑娘的餐钱我先垫了,别伤了和气。”
掌柜的接过铜钱,走之前还对着封令菀冷嘲热讽,气得封令菀又险些拍桌子。
她也是这时才想起,自己似乎是应该先对来者道个谢,然而甫一转身,四目相对,封令菀和姚月娥皆是一怔。
“姚、姚姚姚姐姐?!”封令菀舌头打结。
姚月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人重逢给打蒙了,她怔怔地任凭封令菀拽住她,听她欣喜道:“真的是你!姚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听说你当初一声不吭就离了嗯唔……”
姚月娥拽了把封令菀,眼疾手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她蹙眉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故人重逢,自然欢喜,姚月娥当即就让齐猛推了下午与薛清的约见,邀请封令菀往窑厂一聚。
两人说说笑笑地上了车,不多时,马
车就停在了窑厂门前。
当年起义没过多久,封令菀就离开封家,寻去了封令铎那处。故若是算上姚月娥离家的时日,两人也有快三年没见了。
当初刚进封府的时候,封夫人不搭理她、封令铎不待见她,连带着封府的下人都不怎么看得起姚月娥,而那个时候,也只有封令菀对她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姐姐”存着几分善意,两人自然就走得近了一些。
可如今的姚月娥,与封令菀记忆里的人完全不一样了。
她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眉宇间不再是郁结的愁绪和逢迎,而是种明媚又动人的意气风发。
一路行来,窑上的工人不时与她们碰面,而他们无论年龄老少,见了姚月娥都会恭敬地称她一声“姚师傅”。
封令菀觉得这样的姚月娥很威风。
两人来到半山腰上的一间茶室,平日里姚月娥就常在这里品茶试盏。
氤氲的茶香混着腾腾的热气,弥漫在这间不算大的茶室。封令菀侧头眺望窗外烟气缭绕的龙窑,有些惊愕地问姚月娥道:“这么长的窑……都是你的吗?”
“嗯。”姚月娥点头,“去年底才建起来的,我想再过些时日攒够了银子,可以再修一个。”
“真好。”封令菀笑起来,捧着手里的茶盏道:“当初回府听闻你走了,我还担心你要如何谋生,现在看来你倒是比我厉害。”
话音里的一丝落寞被姚月娥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才问封令菀到,“所以你这次是因着什么来的建州?该不会跟我一样,也是偷偷逃走的吧?”
“哎……”封令菀叹气,愤愤道:“还不是因为我娘!自我从前线回来,真是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每日不是被她逼着学绣花,就是读《女德》和《女诫》,三天两头地安排我跟一些不知打哪儿来的男人相看,我都快要烦死了!”
看封令菀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一样受过封夫人折磨的姚月娥,简直感同身受。她顿了顿,放下手中茶盏问封令菀到,“所以你这次是来这里投奔你阿兄的?”
“哈?”封令菀蹙眉看向姚月娥,狐疑到,“我阿兄也在闽南路?所以他说朝廷派他南下公干,其实是假公济私,南下来求你回心转意的么?”
“咳!咳咳……”姚月娥冷不防被封令菀的措辞呛了一口,她抚着胸口,片刻才冷静下来,有些嗔怪地瞪封令菀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他想是随叶少卿一路南下查案的。”
“哦~”封令菀恍然,自语道:“也是,他跟叶德修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跟他在一起也不奇怪。”
言讫,她又忽然开心起来,兀自拍手道:“我本还担心说叶德修那个杀千刀的,万一不肯收留我怎么办,现在有你、还有我哥给我撑腰,嘿嘿!我打算在闽南多带些时日,你们什么时候回京,我便什么时候回去。”
姚月娥看着对面傻笑的封令菀,起身想给她斟茶。然而余光中什么东西一晃,她正正地侧头看去,只见见窗外的窑口已是一片火光弥漫。
外面有忽远忽近地声音传来,伴着纷乱的脚步——
“着火了!龙窑着火了!”
“大家伙儿快去救火!!!”
眼前一花,紧跟着腿脚都不听使唤,姚月娥跌坐下去,胃腹间登时像烧了一把火。而对面的封令菀此时也撑肘扶靠桌案,整个人看起来也是不大好的模样。
茶有问题!
姚月娥反应过来,起身想唤人进来帮忙。
双手扶上门把的时候,她才发觉门外不知何时被人抵上了东西,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她心中一凛,倏地反应过来。
窑口的火不是意外,这意味着大家会被吸引去救火,也就意味着……
没有人会想到她和封令菀被困在了茶室。
第24章 黄雀长大了变硬了,上过战场就是不一……
梅幽巷,叶宅。
萧瑟的廊檐下,一名侍卫一路疾行至书室门前,抱拳对里面的人道:“禀告大人!姚家窑厂失火,属下离开之时火势仍未控制,还请示……”
“吱呦”一声,面前的隔扇门被拉开,叶夷简一脸错愕地追问下属,“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的话,”那侍卫喘了口气,道:“火是申时正刻的时候毫无征兆忽然烧起来的,想是龙窑后面堆的松木不知如何被引燃了,彼时大家都在窑头做工,直到火势大起来了才发现。”
“有人去救火么?”叶夷简问。
侍卫点点头,“有的,窑上的工人都去了,还有我们几个负责护卫的兄弟。只是今早的时候,徐县令说是外出办差,如今也还没回府衙,而当地的县尉因病告假,已经好几日了,属下离开的时候,官府那边也没见人过去。”
叶夷简听完“嗯”了一声,吩咐那侍卫道:“你现在去嘉禾县军巡铺,持本官钦差印信调铺兵往窑厂救火。另集结本官的侍卫,随本官一同去姚家窑厂。”
“是!”
见侍卫得令跑走,叶夷简背身合上房门,抄起木衣架上的外袍,边换边对一旁的封令铎道:“别担心,你听我方才都安排好了。况且窑上那么多人,还有我们之前派去保护姚月娥的侍卫,不会出什么事的。”
实则这话叶夷简说得也没底,他掀眼觑了觑沉默的封令铎,却见他面色凝重,眉宇间都是忧色和狐疑,问叶夷简到,“如今也不是山火时节,无旱无雷的,这窑上如何便就着了火了?”
这下倒是问住了叶夷简。
确实,好好的窑厂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在姚月娥当选贡户后才烧起来。难说不是闽南路那帮人,又在暗暗地针对她。
可皇上的差事谁敢耽搁,窑烧了算什么,再盖就是。黄慈那帮人再视姚月娥为眼中钉,也犯不着做这些引火烧身的无用功,除非……
叶夷简心头一凛,抬眼便对上封令铎同样惊愕的视线。
几乎是叶夷简想要开口的同时,他便听封令铎语气冷硬地道:“等我换身衣裳,一同去看看。”
叶夷简张了张嘴,知道劝也没用,便同意了。
两人很快上了路。
同上次一样,封令铎换上侍卫的衣裳,混在人群里出了城。可是行至嘉禾县外的山道时,两人的队伍,竟意外同不知从哪儿赶回的徐县令碰上了。
徐县令规规矩矩地下了车,表达惊讶的同时,还不忘对叶夷简例行问候,就差把“拖延时间”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
叶夷简虽多是副嬉笑怒骂的不正经样,但遇事绝对当机立断。他一脸不耐地叫住了徐县令,下令继续赶路。然而山路崎岖,车道狭窄,徐县令的人又挡在叶夷简前方,两队人马推推攘攘了许久,才终于错开了位置。
而此时,徐县令又一脸心急如焚地要与叶夷简同去。
队伍后的封令铎趁得现场混乱之时换到叶夷简身边,低声对他道:“这帮人想拖延时间,一定有诈,我先行一步,你尽快跟来。”
言讫扬鞭一甩,一骑绝尘地冲出了乱圈。
*
窑厂里的大火还没有被扑灭。
着火的地方是龙窑后的柴火房,而此时的龙窑正烧着盏,大家害怕火势殃及前面,灭火的同时还得往窑口浇水控制火势蔓延。
可为了保证窑炉高温,窑厂所用的木柴都是含油脂量高的松木,这么一烧起来,很难才能扑灭。
好在火势范围只在窑头,并没有朝着大家平日生活起居的地方蔓延。
正因如此,姚月娥和封令菀被锁在茶室,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茶里不知被下了什么药,姚月娥只觉头脑昏沉、浑身燥热,明明意识已经不够清明,却又偏偏晕不过去。
她几乎寻遍了茶室里所有可以砸门的东西,也不知是因为药后没有力气,还是门板过于结实,姚月娥几番尝试未果,反而让自己汗涔涔地更加难受。
而也是此刻,门外响起窸窸窣窣地脚步,姚
月娥欣喜,想是或许有人记起了茶室里的她们,匆匆赶来救援。
可这样的欣喜持续不过一息,便被随之而来的轰响砸碎了。闪着寒光的利刃破门而入,姚月娥一惊,下意识抄起案上的茶壶就往来人头上砸去。
那刺客冷不防被沸热的茶水兜头淋了,惨叫着扔了手中的剑,捂头在地上打起滚来。可危机并没有解除,更多的黑影从墙头跃下,朝两人所在的这间茶室而来。
没学过什么武功的姚月娥管不了那么多,她只能拾起刺客掉落的剑,拼尽力气将房门重新叩上,最后又端起案旁用于煮茶的泉水,“哗啦”一声全往封令菀的头上泼了过去。
榻上的人哼了一声,好在恢复了些意识。
与此同时,紧扣的隔扇门再次被人给踹开了。三个手持长剑的刺客冲进来,看见眼前两个女人,同时都愣了一下。
姚月娥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当然也来不及细想。她提剑上前想护住封令菀,却被她伸手扯了回去。
冲在最前面的刺客一声哀嚎,整个人横空从门口飞了出去,将两扇摇摇欲坠的隔扇门彻底砸了下来。姚月娥也是在此时才发现,自己握着长剑的手空了。
被冷水泼回些许神智的封令菀,不知什么时候从她手上夺过了剑,如今一马当先杀了出去,三个刺客被她突然的反抗打得措手不及,纷纷调整招式和位置闪避。
可两方人数毕竟悬殊,刺客们又都像是说好了似的,几乎不与封令菀缠斗,只将目标锁定在姚月娥身上。
封令菀将人护在身后,寸步不让,拿出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可饶是如此,两人以寡敌众,又被下了不知道什么的药,当下已是强弩之末。
很快,两人便被刺客逼至墙角。封令菀以剑撑地挡在姚月娥身前,艰难地维持着清醒。
日头不知何时西斜,将围墙和屋檐拉出长长的阴影。眼前的刺客手持利刃围拢过来,像闪着银光的暗浊乌云。
舌尖泛起钝痛和咸腥,姚月娥咬破舌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拿起身后货架上的一个样品,悄悄地拽在了掌心。
事到如今,姚月娥知道自己铁定是逃不过,但封令菀不必因她而死。
心里盘算着,她在刺客举剑的同时瞅准时机,挣脱封令菀的保护冲了出去。
“喀!——”
厚铁胎的茶盏撞上森寒的剑刃,打了正对面的刺客一个措手不及。也就是这短暂的愣神,姚月娥破开包围,单枪匹马地冲了出去!
刺客也被她这样的行径弄懵了,封令菀抓住机会连斩两人,跟着姚月娥往院外狂奔。
脚腕处冷不防传来惊痛,姚月娥脚下一软,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青石砖铺就的门廊上。她摔得眼冒金星,抬头便见一段冷白的剑光!
姚月娥心头凛然,下意识伸臂护头,紧接着便是剑峰入肉的钝响。
有什么温热而黏腻的东西沾上她露在袖外的手臂,像一场忽至的雨,带着咸腥的味道。可此刻她除了头晕燥热,并没有觉得哪里生疼……
姚月娥颤巍巍地移开双手,却见一个身着侍卫服、带着面巾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茶室的院外。他身材精壮,出手利落,不过两三下的功夫,靠近姚月娥的刺客已被其诛杀大半。
姚月娥有些昏沉地看着,总觉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直到封令菀杀过来,且惊且喜地刚要出声,就被那人一手给拽飞了……
是封令铎。
如今会赶来救她,且还有如此伸手的人,除了叶少卿的人,怕是也只能是封令铎了。
不对……封令铎也是叶少卿的人,他不是他的侍卫么?所以,叶少卿带人来救她们了么?
姚月娥晕乎乎地想着,只觉嗓子越来越干,意识越来越沉。很快,她便再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像浪潮和闷雷。
封令铎知道自己在闽南路的身份,目前还不能暴露。他看了眼怀里的人,转身对封令菀道:“叶德修的人马上就来了,你再挺一挺。”
他抱着昏沉的姚月娥跃上矮墙,不忘回身叮嘱封令菀道:“刺客别杀光了,留几个活口给叶德修。”言讫足尖一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样昏沉的封令菀踉跄一步,看向封令铎消失的方向,心里只剩五味杂陈。
*
傍晚的空气是暖的,树叶沙沙地从耳边拂过,迎面的风里都是水汽。
姚月娥迷迷糊糊地颠簸着,皮肤烧得快要化掉的时候,她身子一轻,跌落一阵沁凉的风里。
她想起封令铎离家奔赴前线的那一天,似乎也是一个春夜。
于是她恍惚着,伸手往面前模糊却熟悉的人影上摸了摸——火热坚硬富有弹性,不像是梦境。
姚月娥莫名哂了一声,语气颇有些不屑地问:“怎么?还知道回来?”
封令铎着实被她这不着天地的话给问懵了。
他低头看了看搭放在自己胸前的手,仿佛品鉴货物一般掂量揉捏,一时哑口,心中怔然。
而那人却像是从他这样的反应中得了趣,仰头凑近了一些,颇有些颐指气使地问:“站着干什么?还不洗干净了去床上等着?”
“……”见过这人的小聪明,也见过这人的翻脸无情,可像如今这般口出狂言,两人相识以来,封令铎还是头一次见识。
他忽然就意识到,那日姚月娥对他讲,她当初的温柔晓意、投其所好都是装的。但没曾想,这女人竟然能装到如此程度,反差之巨,也算是叹为观止。
封令铎心头火起,只觉得不能细想。
之前以为姚月娥对他并不真切就已算诛心,而如今……封令铎简直气死,她到底把他当了什么?!
而那位始作俑者却丝毫不觉,胸前的手作乱得更加起劲,还半是狐疑半是赞叹地问到,“好像长大了?还变硬了?上过战场就是不一样,以前那个小白脸哪儿比得过唔!唔唔……”
封令铎心惊肉跳,若不是知道她摸的是哪儿,这说得连他自己都要误会了。
他真怀疑这人到底中的是不是迷药?难道对方拿错了,拿了什么假药不成?
可饶是被捂了嘴,姚月娥也没有安分。她还在手舞足蹈地喋喋不休,生怕紧追不舍的刺客发现不了两人似的。
思及此,封令铎将姚月娥翻过去,背对着自己,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捂着她的嘴,带着她再往水潭深处走了几步。
怀里这人不会武功又行动迟缓、意识不清,封令铎实在没办法独自带着她甩开刺客的围剿,便寻了山中这处瀑布遮掩的水潭藏身。
须臾,粼粼的水声之中夹杂着簌簌脚步,无数黑影在初升的月光中前行,有如夜行鬼魅。
姚月娥还在小幅度地挣扎,好在瀑布的水声遮掩了两人的肉搏,封令铎屏息听见那群声音行远,终是长长地吁出口气。
然而一阵钻耳的酥痒从掌心袭来,封令铎头皮一炸,猛地将姚月娥推了出去。
“哗啦”水响,在寂静的山林里炸开。
看着面前那个茫然不知舔着嘴唇的人,封令铎摩挲着掌心那圈湿漉漉的牙印,一时只觉头大如斗。
而那些原本走远的脚步也在此时顿住,窸窸窣窣地,再次向着水潭靠近。
第25章 啵啵主动亲他却又骂他是狗?
封令铎真是恨不得敲晕了她。
可身后的脚步越来越清晰,月光在水面映出两三黑影,封令铎心中一凛,抢在姚月娥再次开口前,利落干脆地堵上了她的嘴。
他紧紧地桎梏着她,一起沉入粼粼的潭底。泉水很快漫过头顶,封印了视听,除了冰凉的水和火热的吻,封令铎只能听到自己杂乱又怦然的心悸。
许是因为怕水,怀里的人终于安分了一点,她老老实实地缠着他,身体僵直任凭摆布。趁得这个时机,封令铎带着她,悄无声息游出一段,直到再也听不见纷杂的脚步,才重又浮出水面。
周围忽然暗了下来。
封令铎发现,他们竟无意游到了瀑布后的一个山洞。
洞口水流潺潺,隐约透出今夜的月色,水帘阻挡了外面人的视线,水声也恰好能掩盖姚月娥没有意识地念叨。
封令铎这才安心放开了她。
谁知甫一脱离控制,姚月娥便一把推开封令铎,扶着山洞里的石壁擦嘴,“呸呸呸”吐个没完 。
“……”此举无疑是大大伤害了封令铎,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姚月娥,威胁到,“你再吐一下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终是小命要紧,姚月娥虽然头晕着,求生的本能还在,当即便收了“呸”声,只默默用手背擦嘴。
封令铎简直要被她这副嫌弃的样子气死,咬牙呛声到,“怎么?现在才知道嫌弃,是不是太晚了点?”
他本想提醒姚月娥,两人从认识到现在何止是接吻,更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次,她如今未免太故作矫情。但转念一想,封家郎君从来都是君子端方、雅量高致,此等隐秘之事,饶是当下情景,封令铎也觉出口赧然。
没想到对面的女人却侧目瞧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怨到,“怎么都这么久了,郎君接吻还是像饿犬一般,只顾乱啃一通?”
“???”这女人竟然骂他是狗?
封令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想以前自己若是亲她,她断不敢这般大胆开口训诫,只会娇滴滴地卖乖让他慢一点,说弄疼了她,而如今……
所以这算是什么?药后吐真言?
姚月娥却不懂这边的跌宕心思,自顾自地接着道:“人都说郎君聪慧过人,怎么偏生连这都学不会?”
“学?”封令铎冷笑,抓住重点便是反击,“那你又是跟谁学的?”
姚月娥笑笑,吐出“令菀”两字。封令铎正是松了口气,又听她补充到,“她经常带我去……”
“姚月娥!!!”终于忍无可忍,封令铎怒而打断了她。
要知道封令菀这丫头好在是个女郎,若是生成了个郎君,那活脱脱得是第一纨绔。成日不是溜街窜巷招猫逗狗,就是吃喝玩乐百无禁忌……
原来这些年自己不在府上的时候,姚月娥都是跟她亲近?
那也就难怪这人会无端生出这许多反骨,竟然胆大包天到私逃出府!
封令铎越想越气,胸口一团无名火烧起来,简直是熯天炽地的程度。
然而常年朝堂积淀,他养成了心头越是愤怒,表面越是淡然的习惯。此刻他垂眸看着面前那个被捂着嘴圈在怀里的女人,竟莫名笑出声来。
这人之前还有脸说自己是巴结逢迎、小心讨好?事到如今,到底是谁在讨好谁?!
不仅如此,封令铎想起姚月娥之前的话,猛然发现自己竟已被她白嫖了整整一年!
不!封令铎愤懑,只觉姚月娥这人甚至比白嫖更可恶。
因为她不仅白嫖,还白吃白喝白拿他给的月俸,最后再携款潜逃,让他成为全大昭最好笑的笑话。
思绪翻覆,他想起姚月娥初学识字的时候,指着书页上的插画问他,为什么给全天下最能读书的人举办的庆贺宴,要叫烧尾宴?
封令铎记得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眉宇间尽是艳羡,说没想到鲤鱼这么厉害,烧掉尾巴就能化身成龙。
彼时他听了就听了,自是没当回事,只笑着反问:“怎么?想当鲤鱼跃过我这道龙门,之后又想去哪儿?”
而今再想起来,这一问一语成谶不说,难免还有自视过高的嫌疑。
他记得姚月娥红着脸,语气半是嗔怪半是慌乱地解释,说郎君当然是龙门之后的风景,是她需要努力才能够得着的天上仙。
一席话哄得封令铎甚是欣慰,可如今他才知道,他甚至都不是姚月娥想要跃过的那道门,顶多是跟在她屁股后面,替她烧掉尾巴的那把火。
烧过即灭,灰都不剩。
很好,封令铎冷笑,巧言令色、吃干抹净谁不会?在官场上走到如今地位,谁的脸皮又能薄到哪里去?
思及此,他伸手将人一把扯过来,钳着姚月娥的下颌,迫她只能看向自己,“方才你唤我郎君,可知道我是谁?”
怀里的人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用那张被他捏得变形的嘴,嘟嘟囔囔地回了三个字——“封溪狗。”
“呵……”封令铎轻哂,心道这人能认出自己来,还算良心未泯。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知为何松了。
他暗暗调整了语气,话题绕开那个让他窝火的吻,转而对她叮嘱,“晚上视线不好,山林里环境又过于复杂,今晚你最好乖乖跟我呆在一起,否则……”
剩下的话猝然匿于唇齿,怀里人倏尔仰头踮脚,以吻封唇。
熟悉的气息骤然迫近,封令铎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身前那人死死揪住了衣襟。
她的嘴唇丰莹而软,擦着她平日里最爱的樱桃味口脂,娇嫩多汁得就像初夏时节鲜美的樱桃。
封令铎被这人不按常理的行径打乱了思绪,訇然的流水鼓动着耳膜,将脑中所有的念头都击得粉碎,浪尖水花堆雪,心里暗流涌动。
面前的人却冷静淡然,长而浓密的睫羽垂下来,像两把沾着湿气的乌木檀扇。她的舌尖热而湿润,轻轻在唇瓣上扫过,再撩开紧闭的齿关……
周遭的水流声中,仿佛混进了另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微响,惯于发号施令的封令铎则愣在原处,僵直着后背,任由她肆意施为。
月光粼粼如水,啮人心肺的感觉像蜿蜒的蛇,爬上他的腿,爬上他的腹股,爬上他的……
有什么东西从树梢跃上天际,扑棱着翅膀飞远,只留下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
那人却在此时松开揪着他襟口的手,口齿不清地确认,“要像这样亲,学会了吗?”
姚月娥用手在嘴上抹了两下,没等到回应也懒得纠缠,摆摆手准备将面前这团火推出去,可是脚下踉跄,后勃颈便被一只火热的大掌叩住了。
她像是被拎了脖子的猫,身体失重,复又跌回那人怀里。他将她推向身后的石壁,背心撞上另一片宽厚温热,恍惚间,姚月娥发现那似乎是他的手臂。
他以一种极为强势和主导的姿势将她圈在怀中,温热湿润的呼吸游走在唇畔、肩头和勃颈……意识很快就变得模糊起来,凉凉的风里有一丝热气,金桂、柚子、花灯……
思绪回到三年前的那个秋夜,在刘嬷嬷那个生风的巴掌落下之前,封令铎挡在她身前,擒了刘嬷嬷的腕子,将她整个人扯翻在地。
五岁前,爹娘都还在的时候,有人欺负姚月娥,爹爹和娘亲就是这么凶悍地护着她,教训那些不知好歹的坏人。
可是五岁之后,爹爹和娘亲都死了,看着那两具被陋席草草裹了的尸体,脑子里唯一的反应是——今后若是受了欺负,便只能靠自己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靠自己呢?
五岁的小姑娘没有拳头,因为常年的饥饿,还瘦得像个头大身细的豆芽儿菜。她没什么安全感,所以寄人篱下的十年里,姚月娥都是忍气吞声的。
表姊表兄欺负她,扔了她的床铺摔了她的碗,姚月娥从来不往心里去。姑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若是姑姑再离她而去,姚月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可是后来,姑姑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将她卖了。
十两银子,还不够买一头牛。但牛可以耕田拉车,她除了白吃姑姑家的饭,好像确实什么都不能做。
故而从那时姚月娥才明白,小心翼翼、逢迎讨好,除了能混个苟且,换不来爱。
彼时姚月娥虽然只是个买来的侍妾,主子到底还是封府当家的封令铎。俗话说打狗都还得看主人的面,封令铎替她出头,大约也只是看不惯恶奴欺主。
姚月娥彼时心跳怦然,她不愿欠人情,更不知道怎么报答眼前这位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主子,直到他蹙着眉,语气冷淡地问她,“入府的时候,嬷嬷没教过你?”
一席话问得姚月娥心口骤冷。
她早已学会了如何乖顺听话地讨人欢心,她收敛起澜动的心绪,低头勾住了男人腰间的革带。
过程不算太难,除了一开始的时候,她竟然找不到革带的搭扣,是封令铎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教给她的。
然而之后的过程,姚月娥发现他两
竟然生疏得不分伯仲。
好在他不是京中那些恶霸门阀,对初次承欢的女郎还是有着足够的耐心和温柔,两人手忙脚乱地故作镇定,没受什么苦,却也没尝什么趣。
直到后面的时候,封令铎才开窍似的莽撞起来,开始关注她的回应,尝试给她深深浅浅的欢愉。
只是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清冷的月华疏疏地落在凌乱空荡的床榻,姚月娥却将自己捂在被衾里,偷偷地哭了。
许是已经练习过太多次,她哭也只是抽动肩膀,没有半点声响。
说委屈,也是委屈的。
没有过程的温柔晓意、心心相惜,尽管封家郎君已是她见过的所有男子中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姚月娥始终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命如浮萍。
可矫情归矫情,哭过之后,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况且再次寄人篱下,姚月娥早已深谙其道。
不过是心里过不去的时候,需要给自己一些慰藉,如果把目标换成唾手可得的钱财,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真心,日子才会变得有指望。
眼前本就模糊的画面慢悠悠地晃起来,水色、月华、火光,像被打翻的颜料,斑斓地搅动着,渐渐变成刺眼的太阳。
姚月娥怔忡,半晌才颤颤悠悠地撑臂起身。
周围是封闭的岩石,洞口有初升的日光漏进来,面前一堆已经燃尽的篝火,絮絮地冒着白烟,想是刚熄灭不久。
她记得昨天遇了刺客,似乎是封令铎救了她,可是……姚月娥懵懂地扫望空荡的四周,看见一个人背着光从洞口行了进来。
“姚、月、娥!”那人咬牙切齿地攫住她,一副恨不能饮血啖肉的模样。
第26章 牙印惹火就算了,怎么管烧不管灭
可姚月娥没心思管他怎么了,封令铎甫一出现,她的全部视线,就落在了封令铎那张俊脸上的一圈压印。
然而昨晚的兵荒马乱,姚月娥本就只记得三成,如今更是早忘了自己意识不清时的所言所行。于是她一脸无辜地问封令铎道:“你……脸怎么了?”
“……”百般武艺不敌她素手,封令铎被问得冷笑,应声到,“对啊,被一只良心漆黑的美女蛇给啃了。”
姚月娥听得蹙眉,她自是不记得昨晚的水潭里,两人针锋相对、以吻会友的事。
彼时封令铎反客为主、抢得先机,姚月娥寸步不让、积极回应;封令铎何时见过她如此主动?惊讶之余也按耐不住心头欣喜,毕竟久别重逢,都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两人已别三载。
二十几岁的郎君血气方刚,从战场那等全是光棍的地方回来之后,就再没开过荤,而今面对自己女人的投怀送抱,封令铎觉得自己哪怕是个太监,也会有反应。
况且她方才捧着他的脸唤他封溪狗,那就是认得他的。
邪念一起,就像落入滚油的柴薪,那些想做却没有机会的事像火舌舔舐心口,撩得他心猿意马。
本就是他的人,现在还主动送上来……
封令铎喉头发干,将她整个人更狠地摁进怀里,女子身体温软,如一床上好的锦被。
身体某处的异感,像清晨昂首的睡莲,蠢蠢欲动,寻觅无处,腹下更是闯进千军万马,毫无秩序,只等一声令下。
然而一阵锐痛嚼碎了所有旖旎心思。
姚月娥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照着他的侧脸就是狠狠地一口,若不是封令铎反应快,任由她这么咬下去,他的脸得直接被嚯嚯去半张!
到时候,他还有什么资本去让姚月娥回心转意?
而更让人生气的是,轻薄了、冒犯了,罪魁祸首舔着唇一无所知地笑笑,倒头就晕了过去。
封令铎将她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人都还是懵的。
这人早不晕晚不晕,非要将他一个巴掌一颗糖地捉弄够了才罢手,出来惹火就算了,怎么还管烧不管灭?!
封令铎气得肺炸,可他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对着副毫无反应的“尸体”,又实在是找不到兴趣,便只得自认倒霉地将人扛了,寻到一处安全的藏身之所,将两人都安顿下来。
姚月娥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她习惯了封令铎的阴阳怪气,当下更是毫无理会的心思。
于是她起身整了整衣裳,望了眼洞口的天,自语道:“都这个时辰了,刺客想必已经撤了,可以回去了。”
被完全忽略的封令铎心思百转,却在见到那人头也不回地行出洞口之时,也提步跟了上去。
四月的暮春,山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阳光在树梢跃动,不多时就让人暖和起来。
姚月娥从一块岩石后面绕出来,望天挠头道:“怎么……好像越走越偏了?”
也是此时,她想起身后沉默跟了一路的男人,转身问他到,“你认识回去的路么?”
封令铎愣住,敢情这人带着他在山里一顿瞎晃悠,是因为她找不到路?!
姚月娥当然知道他的狗脾气,赶紧迎着他那副要吃人的模样抢占先机,“我、我我可没说过我认识路啊……”
“……”封令铎横眉,心道这人推卸责任倒是利落。嘴上内里都是伤,他又不想跟她多说,脚步一转拐了个弯,兀自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姚月娥着急忙慌地跟了上来,惊讶又不解地道:“原来你知道路啊,可你知道怎么不早说,还跟着我一通乱走?”
封令铎面无表情乜她一眼,冷声道:“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想回去,还是药没醒,想带我去什么地方,像昨日一样……”
话说一半,封令铎兀自收了声。
姚月娥看着他两颊泛起的可疑红晕,扯着他的袖子追问:“昨日?昨日怎么了?”
好在肚子咕咕几声,打断了她,封令铎清了清嗓,指着不远处一条溪流道:“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吃什么东西,体力不支走不动了。去那边看看,能不能捕些鱼先填填肚子。”
姚月娥捂着肚子“哦”了一声,顺便把要问的事忘了个精光。
两人行至山溪边,封令铎挽起裤袖下了水,粼粼水光之外,一团乌紫色的东西卧于不远处的河滩。封令铎瞧不出那是什么,俯身正要将那东西翻过来。
“别碰!”
身后传来姚月娥的声音,他手臂一紧,被姚月娥利落地往回拽了几步。
封令铎怔忡,然不等他问,便见姚月娥俯身拾起岸边一枝枯木,轻轻将那团东西翻了过来——身体僵直,四肢紧扣。
封令铎脊背一凛,发现这竟是个已经死掉多时的男婴。
他登时有些恍惚,饶是多年沙场征战,亲眼目睹过无数次死尸,但赫然面对一个初生便失去性命的婴儿,封令铎一时也觉心中怅然。
姚月娥却淡然得多,她起身环顾一圈,指着岸边一处长着芒草的泥地道:“你找点能用的东西挖个坑,我们把他埋了。”
“埋了?”封令铎蹙眉,语气错愕地问:“死了人不报官,直接埋了?”
姚月娥这才反应过来,想是一向养尊处优的封少爷,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便耐下性子同他解释,“闽南路的百姓,大多只养两男一女,过此辄杀。更穷苦一点的,干脆生子不举,溺死之后便偷偷寻个没人的地方扔了,报官也没人会搭理的。”
封令铎剑眉深蹙,却隐忍不发,半晌,他才冷着声追问了句,“为何?”
“当然是因为交不起官府派发的丁身钱啊。”姚月娥用木棍刨着土,语气恹恹地道:“每年每丁七斗五升米,够一个壮年劳动力吃饱一个月呢。”
“一个月?”封令铎难以置信,追问:“只因为一个月的口粮,就杀掉自己的孩子么?”
姚月娥有点生气,觉得封大郎君的这个问题,就像是他以前教给她的那个成语,叫什么“何不食肉糜”。
她白他一眼,撑着手里的木棍问封令铎,“你知道有多少百姓,从生到死,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么?”
封令铎不说话,眉却蹙得更深。
姚月娥看着他,语气平淡地继续道:“天福四年的时候,那一场饥荒全村百余户人,最后熬过来的,连半数都不到。”
“天福四年?”封令铎问:“那时你才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吧?何以记得如此清楚?”
姚月娥抬眼看他,半晌又拾起地上的木棍刨土,漫不经心地回他到,“因为我爹娘就是在那场饥荒里饿死的。”
自揭伤疤的回答,让封令铎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听姚月娥谈起她的过去,一时竟无措地不知如何接话。
他蹙紧了眉,提醒姚月娥道:“可是大昭初建的时候,已经明文废除了前朝所谓的丁身钱……”
姚月娥几乎要翻他白眼,叹气道:“你书读得比我多,当是比我知道朝廷的令法到了地方,能保留下来的还有多少?而且当地官府向来是只捡对他们有利的,曲解或无视对他们有害的。像这个丁身钱,建州府就出过一个解释,说朝廷诏书里说的是丁口钱,闽南路征收的丁身米不属于丁口钱,不予响应,你能怎么办?拎着锄头打上官府去?”
封令铎终于被问得哑了口,目光幽沉地盯着姚月娥身后那团小小的尸体,脸色差得吓人。
姚月娥心里也不好受,想宽慰他两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便随手拾起地上另一根木棍催促道:“赶快一起挖吧,不然你我怕是又要在山林里过夜了。”
封令铎这才沉默地接过木棍,同姚月娥一起挖起来。
不多时,一个寸许的小坑就挖好了。暴露野外的尸体,姚月娥怕有什么疫病,不敢直接上手,便脱下穿在外面的半臂将婴儿裹起来,珍重地放进了土坑。
泥土一捧捧地洒下,姚月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说希望他早入轮回、早日投胎,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可以有机会长大。
可是须臾,她又喃喃地自语道:“要不下辈子还是别当人了,这年头有钱养孩子的人家,大多是鱼肉百姓的贪官和权贵,也算不得好人家。那还是当一只鸟吧,振翅高飞,海阔天空,也不至于吃不上饭,这不比当人好过多了……”
而封令铎自始自终都是沉默的,他无甚表情地听着姚月娥絮絮的念叨,后槽牙没咬的泛起酸意。
两人没了觅食的心情,匆匆再次上路,一直走到快申时,才在山林边缘的地方遇到前来搜救的叶夷简。
想是叶夷简已经交待过封令菀此行查案目的、和封令铎目前的身份,为了避嫌,封令菀没有跟来。
确定两人没有受伤,姚月娥便上了提前准备的马车,然而叶少卿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戴上了正月间都不曾戴过的围脖。
姚月娥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却瞥见他下颌角和喉结上,两处可疑的红痕。
她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与封令铎斗智斗勇的那些时日里,这些印记她没少见。
可叶少卿来闽南路这么久,并未听说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况且昨日窑厂失火、她和封令铎又彻夜未归,于情于理,都不该是叶少卿春宵一度、寻欢作乐的时候……
姚月娥越想越迷惑,直到马车里传来某人不耐烦地清嗓提醒,她才匆匆收了目光,矮身入了马车。
*
另一边,角楼巷的赌坊里,沸反盈天。
梁三低头觑着那个无甚表情的人,拽着衣摆的双手指节泛白。
药是他下的,窑上的火也是他放的,可直到那群持剑的黑衣人闯入,梁三才惊觉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简单。
而如今听说叶少卿已经将姚月娥寻了回来,下一步肯定便会纠察他这个幕后真凶,梁三又急又怕,连忙六神无主地跑来了赌坊,要见黄管事。
“这件事先前……管事您可不是这么交代的,”梁三心急如焚,说话都打着嗑巴,“您、您说只是让徐县令撞见姚师傅和薛老板有染,以薛老板徇私为由将姚月娥剔出贡户的名单,可万万没说过会取姚师傅的性命啊!”
“当然不会。”黄管事回得义正严辞,语气间颇有些被误会了的不悦,“那群蒙面歹徒我也是将才听说,可受不得这般污蔑。”
“可是……”梁三期期艾艾地闭了嘴,换了哀求的语气道:“现在事情没办成,我、我可真的是没有一点活路了……烦情黄管事帮小人跟黄会长说说情,看他老人家能不能发发善心,送我和家人出闽南路?”
梁三心里没底,问话也是支支吾吾的,没曾想对方听后只是笑了笑,点头应了句,“那是当然,黄会长从不亏待给他办事的人。”
言讫还让人地来一袋碎银子,道:“一点心意,路上用。”
意外之喜,梁三感激涕零,他痴痴笑着接过小厮手中钱袋,低头便数了起来。
头顶上,黄管事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声音,问他跟在姚月娥身边这些时日,还有没有什么可靠消息,毕竟他可以一走了之,剩下的烂摊子还是得黄会长来扫清。
梁三掂着钱袋里白花花的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忖了忖,随口回了句,“还真有件怪事儿。”
“哦?”黄管事来了兴趣,“怎么说?”
梁三道:“不过这事儿我也说不准,就是前些日子在贡户选拔的展会上,不是有个扬州来的商户叫、叫什么来的……”
“你是说……扬州赵氏?”黄管事蹙眉。
“对对!就是他!”梁三忙不迭点头,“若是没有看走眼的话,展会之前,我似乎在窑上见过他。”
第27章 误会他心痛了
“窑上?”黄管事越听越疑惑,“你是说展会前,你在姚家窑厂上见过他?”
“对!”梁三点头,“他似乎认识姚师傅,两人还在房间里说了会儿话。”
茶盏磕在桌案发出“咚”的一声,梁三怔愣抬头,看见黄管事的脸色变了。
他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引贵人不快,连忙又转圜道:“不过我只是在院外匆匆瞥了一眼,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管事也不用太上心。”
“这样……”黄管事嗫嚅着,舒展开眉眼,“那还是多谢梁兄弟了。”说完,他笑着指了指梁三手里的钱袋,问:“银子还够用么?”
梁三拽紧钱袋,喜笑颜开地点头,“够用,够用的。”
“那就好,”黄管事也像是放心了,语气温淡地道:“那就送梁兄弟上路吧。”
话落,三个不知何时便已候在这里的人围上来,他们一人手里拿着麻绳,一人摁手,一人摁腿,拇指粗的绳子往梁三脖子上一绕,不到一盏茶的时候,梁三便呜呜咽咽地没了动静。
一人蹲下来探了他的脉搏,回身对黄管事禀到,“没了。”
“行,”黄管事起身整了整衣袍,轻抬下巴对那几人道:“银子你们拿去分了,处理干净点。”
几人应“是”,从梁三紧扣的手里取走钱袋,抬着尸体出去了。
跟在黄管事身后的家仆在这时凑上来,问他到,“那个扬州赵氏的身份,需不需要再核一核?”
“怎么核?”黄管事轻哂,“那赵老板的身份,会长能核的都核了,可没挑出过一丝毛病。你觉得……你还能怎么核?”
家仆被问得愣住,默默地噤了声。若是有心欺骗,自然会做好准备,只是倘若这个赵老板是假的,什么人才有门路和手段,将一个假身份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黄管事心中骇然,转头问那家仆道:“之前东家送去赵府上的侍妾,可有递来过消息?”
家仆道:“递过,只说那赵公子一切正常,对她也甚是疼爱。”
黄管事不言,半晌又问:“那姚月娥来闽南路前,是在何处做什么的?可有去过扬州?”
见家仆支吾着不敢应声,黄管事垂眼乜他,冷声道:“我黄家不养闲人。”
家仆大骇,恭敬地领了令,抬步欲走,又被黄管事给唤住了,他问他,“听窑上逃回
来的人说,那日有个蒙面人去姚家救走了姚月娥?”
家仆忖了忖,点头应是。
黄管事不说话,连整理袖口的手都停了下来,眸色幽暗地自语了句,“那就好办了。”他顿了顿,复又转身对那家仆道:“扬州的那位赵老板……据我们所知,是不会武功的。”
家仆恍然,追问到,“那管事的意思是……”
黄管事扫他一眼,“找个由头将他请出来试试便知。”
*
四月,闽南路进入了哭哭啼啼的梅雨季。回廊的竹帘和美人靠随时都凝着水,到处都散发出旧谷仓的沉闷味道。
距离窑厂失火已经过去两日了,窑口要重新修葺不说,答应薛清的兔毫盏,目前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且那日从山林里回来,封令铎就病了一场。
大夫说他需要将养,可出于行踪暴露的担心,封令铎又不好回府,只好谎称自己出门走货,转而在某处灯下黑的地方,悠哉悠哉地使唤姚月娥煎药了。
回廊上,姚月娥端着盛放药碗的托盘,想起封令菀的话本子里,那个拿药毒死了丈夫的潘娘子——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是想一碗药了结封令铎的。
可是想归想,姚月娥看着手里的汤药叹口气,冷着脸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甫一迈步,姚月娥冷不防发现封令铎床边还站着一人,是两日没见的叶少卿。
他仍是带着那圈古怪的围脖,见姚月娥进来,略有些不自然地往后边让了让,笑着唤了句,“姚师傅好。”
姚月娥欠身回了一礼,目光落在床上那个作威作福的人脸上,将手里的托盘往床头一搁,转身便走,活脱脱两副脸孔。
身后响起某人的咳嗽声,惊天动地,好似把窗户都掀得震了几震。
“等等,”封令铎咳完了,换上嘶哑的声音对姚月娥道:“你喂我。”
姚月娥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却见那人直勾勾盯着她,一副“我就赖上你了”的模样。
她蹙眉看了看封令铎,再转身看了看叶夷简,却见他双眼弯弯、笑靥如花,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顾及两人的体面,姚月娥妥协,没好气地回了句,“大人您只是得了风寒,不是断了手,吃药还是可以自己吃的。”
“大夫说我需要卧床修养,”封令铎言之凿凿,“卧床懂不懂?就是躺在床上,自然不能自己吃药。”
姚月娥对他这样的强词夺理很是不屑,可当着叶少卿的面,嘴上还是客气的,只对封令铎应承道:“诶,那大人您等着,我出去给您唤个侍婢进来。”
“我这宅子里没有侍婢,”叶夷简解释,“我这人向来洁身自好,来往的都是侍卫和小厮,就连灶房的厨子都是男子。”
“况且男人家的手脚到底不比姚师傅有分寸,”封令铎接话,“封某是为了搭救姚师傅才害的风寒,姚师傅总不至忘恩负义,这若是传出去……”
“……”姚月娥被两人的双簧闹得头疼,封令菀却在此时急吼吼地从门外迈了进来。
姚月娥简直如蒙大赦,赶紧要将手里的碗递给她,笑着道:“你看这不是刚好,妹妹照顾生病的兄长,于情于理都是一桩美……诶!诶诶?”
没说完的话哽在喉头,封令菀右脚刚迈进寝屋一步,当即像见了鬼似得,扭头就跑,只剩姚月娥端着没递出去的碗,茫然四顾。
而方才还饶有兴味看热闹的叶夷简,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不等姚月娥再问,他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告辞,跟着封令菀后脚便走了。
姚月娥被这两人闹得一头雾水,待她转身过来,才发现当下这房里,也只剩下她和封令铎两人。
四目相对,气氛变得微妙。
也不知为什么,当初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两个人,当下就连共处一室都觉得别扭。
姚月娥有意表现得云淡风轻,便翻着白眼端了药碗,侧身坐于床沿,惺惺做态地道了句,“大郎,该吃药了。”
言讫舀起一勺,往封令铎唇边递去。
其间谁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你不言,我不语地喝完了一整碗药汤。
姚月娥将瓷碗放回托盘,拍拍衣裙起身要走,转身时,却听身后那人,突然语气平静地问:“为什么要离开封府?”
这一句问得姚月娥几乎顿住。
若是没记错的话,两人重逢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封令铎主动问起她离开的缘由。
可事到如今,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不过是想方设法地叫她回头,回去封府,安安分分地当一只听话的猫儿狗儿,当一只只能依赖他喂食的笼中雀罢了。
这样的生活若是放在从前,她可能会动摇,但如今她见过了外面的一切,便开始妄想更广阔的世界。
不过她没想回避,转身直视封令铎,语气平静地答他道,“因为不想做封府的妾了。”
对面的人闻言,脸色果真沉下去,他攫住姚月娥的视线,一字一句地反问:“可是从军的两年,你每每回我家书,都说一切安好,让我不要担心。现在又说不想做封府的妾,是不是太喜怒无常了些?”
“什么?”姚月娥蹙眉,“你从军的时候,何时给我寄过什么家书?”
一席话问得两个人都愣住了。
封令铎也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之前因着姚月娥识字不多,她的家书,封令铎并没有单独写给她,而是一并交给母亲,请她找个识字的下人传达。
彼时的姚月娥温柔晓意、知情识趣,从不会开口向他求什么,而封令铎的心思也全部放在了公务政事,鲜有注意姚月娥在封府的处境,便理所应当地将她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亲人。
可是……
心头一滞,跟着便泛出酸涩的情绪,封令铎忽然忆起上一次两人对峙,姚月娥曾告诉他——封夫人和她身边那个刘嬷嬷都不喜欢她,在他离府的时候,没少给她使绊子。
所以,姚月娥是因为在封府被欺负,又以为封令铎完全忘了她,心灰意冷之下才离开了封府的?
思及此,封令铎心里不可避免地漫起一丝钝痛。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把他当成唯一的倚杖,而他却只顾着自己的宏愿,完完全全地忽视了她。
“家书的事……”封令铎顿住,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些歉疚,“是我顾虑不周,你若是因此才离开封府……”
“不是的。”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姚月娥说得没有丝毫犹豫,“人本就是会变的,以前喜欢的,现在也有可能不喜欢了。”
封令铎沉默了。
他想过千万种的搪塞胡诌,却独独没料到她这次却意外地坦白。
可“不喜欢”三个字,就像一把寒光森然的匕首,但凡靠近一寸,都会被它的利刃割伤,逼得他不能绕避。
封令铎缓了半晌,才淡着声音问:“那你喜欢薛清么?”
这一下,她到真是被这人天上地下的问题给问懵了。
姚月娥有些生气,胀红着一张脸反问:“封溪狗你有完没完?!”
“哦?”封令铎挑眉,脸色和语气都努力维持着方才的平淡,“那便是不喜欢了。”
姚月娥没有说喜欢薛清,这一点倒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他脸上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又冷又硬的态度,追着姚月娥问到,“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能给我机会?”
“哈?!”一句话问得姚月娥愣了神。
从前的封大郎君,向来颐指气使、自命不凡,莫说是这么乍一看有些卑微的询问,就连认错和做小伏低都没有过。
半晌,姚月娥才瞪眼咽了口唾沫,嗫嚅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封令铎眉眼冷肃地看着她,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冷硬得就连向姑娘求欢都带着股浑然的杀气。
他没有重复自己方才的话语,只是目光炯然地锁住她,极为认真地道:“最开始与你重逢之时,我心里带着气,所
说之话不一定都是肺腑之言,我不惧告诉你。”
他顿了顿,复又道:“以前的我,也同你一样,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不了解这方天地之外的很多事,也不了解你。可是我现在想改变,你可愿意给我机会?”
廊檐外的雨淅淅沥沥,沁凉的水汽丝丝缕缕地漫进来,两人之前的空气仿佛也浸透了水,变得粘连黏腻,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弱冠时就跟了他的女子,五官和身段都长开了,已经完全脱去初见时的娇嫩和稚气——熟悉,却又不够熟悉。
可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了自己的态度,不再只是愤懑和不甘的呢?
封令铎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因为她在展会上看了薛清一眼,他便愤怒得失态;而又因为听闻她遇袭的消息,之前的那些愤怒,又全都泯然无终。
思及他封令铎出将统帅三军,入相辅弼乾坤,情绪心思从不昭然示于人前,遑论如今这般的无常反复?
故而冷静下来,他又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与她谈谈。
毕竟杀场斩敌,手起刀落都过来了,没道理对着个女人倒开始遮掩忸怩。
而面前的人闻言,只大睁着双水粼粼的眸子望她,一脸怔忡地“啊”了一声。
封令铎心头陇上一层阴郁,只觉对她,自己早已用完了所有耐心。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脸色,然不等他再开口,门口叶夷简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怪异又拉锯的气氛。
他故意弄出点清嗓的声响,而后敲着房门对封令铎道:“给你的帖子。”
骤然被打断,封令铎有些烦地瞥去一眼,冷声对外面道:“先放着。”
外面的叶夷简缓了一息,不依不饶地道:“是闽南路商会的帖子,我劝你最好看看。”
姚月娥逮着机会,终于从屋里逃了出来。她对叶夷简欠身行了一礼,端着空碗和托盘,猫着腰一溜烟儿地跑了。
屋里,封令铎还是那副凛若冰霜的神情,像谁欠他俸禄似的。
叶夷简才不管,拿着帖子行过去,怼到他面前道:“商会邀请此次展会合作商户的宴饮,你和薛清是主宾。”
“薛清?”封令铎斜眼乜向叶夷简,“他去么?”
“当然。”叶夷简道:“打算长期合作的商户,怎么都得赏几分薄面,不去反而惹人怀疑。”
“薛清……”封令铎神色莫辨地忖了忖,言简意赅地应了叶夷简一个“去”。
第28章 美人打起来!打起来!
商会的宴饮安排在三日后的一艘三层画舫上。
黄慈几乎请来了闽南路所有排得上号的茶瓷商人,而之前的展会上,但凡与闽南路商户有合作的外商,也皆在受邀行列。
初夏的时节,河边的火鹤开得如火如荼,艳丽的颜色在阴雨的天空下,显得诡丽。宴歌管弦,腾腾如沸,宾客门次第上船,到处都是一派歌乐喧阗的景象。
封令铎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杯盏,直到听见侍者通报薛清上船,才侧头往门口望去。
一袭如月之白从围屏外行了出来。他今日穿了身简洁的圆领大袖衫,黻衣绣裳,佩玉将将,饶是身形略微纤薄,也担得起一句诞姿既丰的美誉。
毫无理由地,封令铎心中升起一丝不快。他有意刁难两句,便撇开视线哂笑到,“薛老板好气派,整场晚宴最后一个到,不愧是贵客压轴。”
话落,现场喧哗渐止。有面露尴尬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纷纷噤声,侧目往两人的方向看去。
说起来,薛家和赵家的不睦,实则由来已久。
同为商户,赵家虽不像薛家一般显贵,却也是占了整个江南几乎半壁的丝绸产业,还是朝廷御用丝绸的最大贡户。而今赵家有意拓展其他产业,处处都要被薛家压上一头,赵老板自然不快。
好在薛清见惯了风浪,对这种刁难早已波澜不惊。
他没同封令铎计较,倒是态度温和地同在场众人致了歉,“御供的事耽误了,又遇上下雨,路上不便,抱歉让大家久等,还请海涵。”
众人受宠若惊,纷纷表示无碍。黄慈更是关切地追问:“御供的事可耽误不得,若是需要帮忙,薛老板大可开口。”
“也没什么,”薛清笑笑,随口道:“前几日姚家瓷厂不是失火了么?某便去姚师傅那里看了一下。”
这么一说,黄慈倒是来了兴趣,“怎么样?很严重么?”
薛清勾了勾唇角,“损失倒是没什么,就是姚师傅这贡户的身份,恐怕得取消了。”
封令铎眉心一蹙,抬头却见黄慈瞪大双眼,颇为惊愕地追问:“怎么会这样?”
薛清似是没想隐瞒,只问:“市场上有流通姚家乌金盏的事,黄会长不知道么?”
不出意外,黄慈更为惊讶地道:“真有此事?那……那贼人找到了么?”
薛清依旧是摇头,叹气道:“失火之后,窑上一个叫梁三的伙计倒是失踪了。官府猜测,大约就是此人,先偷拿了窑厂的成品去卖,后又担心罪行败露,想杀人灭口。”
“这、这这……”黄慈错愕地说不出话来,转头瞥了眼独自饮酒的封令铎,继续问:“怎么就怀疑到这个谁?梁三身上了?”
薛清道:“也是这人的老父说起才知晓,这个梁三不知怎的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前阵子将本打算给他议亲用的聘礼都输光了。大约也是缺钱,才会出此下策。话说回来……”
薛清抬头与黄慈对视,“这间赌坊还是黄会长名下的产业,黄会长竟一点都没听说么?”
“是么?”黄慈恍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家仆,蹙眉道:“黄某手下产业众多,这小小一间赌坊的账目,自是不清楚的。不过薛老板这么一提醒,我倒还真想起来,难怪听下头的人说,前几日衙门的人去了赌坊,说是要查账。”
他一顿,转头又问身后的家仆道:“官府当是没查出什么的吧?”
家仆摇摇头,“没有的,我们家赌坊合规合矩,没做过那些违法乱纪的事,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
“哦,是吧?那就好,那就好……”黄慈自语般喃喃,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抬头对薛清和封令铎道:“意外在所难免,黄某这些年风里来浪里去,意外见得多了,倒是不惧,就担心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伤了和气,做生意,和气才生财嘛。”
言讫“呵呵”两声,举杯示意两人饮酒。
封令铎和薛清是宴会主宾,位于上首,座位紧邻。这个座次安排于情于理,都该互敬客气一番,然而封令铎当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
薛清方才说,姚月娥因为乌金盏流入市场被取消了贡户资格。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薛清知道,而他却是到了如今才知情?
还是从别人口里听说。
封令铎觉得心里像烧着个炭盆,酒一杯杯地下去,只将那簇心火越烧越旺。
好在此时宾客到齐,随着画舫悠悠驶离河岸,主舱里的宴饮也正式开始。
闽南靠海,海鲜自然成了此次宴会的主菜。珍馐一道道地端上来,有将蟹膏填入橘子中闷蒸而成的螃蟹酿橙,有各色鱼脍水母脍,还有常见于宫廷宴会的羊肉野禽,当真是天厨仙供,饕餮之味。
笙歌起,有乐娘舞姬款款而来,个个面若桃李,缓鬓倾髻,软媚着人。一时间,宾客欢笑更盛,踏歌鼓掌而和。
座上倏尔有人提议,“美人美酒美景,何不应景再来一局飞花令,以美为令,为宴会助兴?”
宾客闻言纷纷响应,有人答:“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飞花令一个个走下去,等轮到薛清,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他端起手中茶
盏,却半笑着看向封令铎,缓声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众人起哄,纷纷笑着调侃,“哪里能有如此美人,惹得见多识广的薛老板思之如狂?”
薛清笑笑,目光垂在手中酒盏,温声道:“那当然只能是瑶池仙子,月上嫦娥。”
众人很给面子地哄笑,将酒宴氛围推至高潮。
而一旁的封令铎却始终眉眼冷肃,甚至在听到这句打趣的俏皮话后,脸上神情更是阴郁了不止三分。
好一句瑶池仙子,月上嫦娥。
后槽牙被咬得发酸,他当真是怒极反笑。
封令铎转身面向薛清,锋利如刀的目光狠狠攫住他,一字一顿地道:“嗟美人兮何人,无欲其所不欲。”
许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瘆人,一席话言闭,众人竟是齐齐哑口,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都是南来北往混迹商场的人精,封令铎对薛清的敌意,至他进门起就未曾掩饰,而今更是肆无忌惮。爱看热闹是一回事,可若是这两位神仙现场打起来,在场的凡人也真怕被波及。
故而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圆场,气氛甚是诡异。
一阵爽朗的笑声搅动周遭凝滞的空气。
薛清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态度,笑着向封令铎递去一盏酒,举重若轻地道了句,“赵老板,你说错了。你那前一句出自李廌的《嗟美人词》,后一句,可是出自孟子的《尽心》。薛某虽为一介商户,可幸得家教谨肃,四书五经虽不精,但也略略通晓,这之上,赵老板可骗不了薛某。”
说完,他将手中杯盏一抬,扬眉对封令铎道:“这杯酒,该罚。”
四两拨千斤的一句,无形中缓和了现场气氛。众人趁机热络打趣,很快便将之前的不愉揭了过去。
乐曲高昂,美人曼舞,更有身着轻纱的女子上场舞剑,满舱宾客举杯共饮,将宴会气氛推至高点。
封令铎依旧是冷着张脸,在众人的鼓动下,才不情不愿地端起了杯盏。然而仰头欲饮之时,一束白光忽从杯沿闪过,尖锐森寒,是那舞姬的剑刃!
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让他后脊凛然,将手中杯盏一泼。
而也是在这时,身前的食案发出一声砰响,直直朝着对面袭来的舞姬横飞出去,将她撞出几丈之远。
封令铎怔忡,侧头对上薛清的视线,也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身份不会武功,面对突然的袭击,不该有如此之快的反应。
好在方才他只是摔了杯盏,食案被薛清抢先踢了出去,这么看起来,似乎并不算露陷。
高位上,某人的目光正饶有兴味地投过来,封令铎回身,便与黄慈撞了个正着。
果然,赴宴之前他就觉得奇怪,无节庆无喜事,闽南商会好端端的办什么宴饮?
原来这根本就是场有心筹谋的鸿门宴。
而此时,巨大的船身忽然猛地颠簸,有更多伪装成乐师的刺客拔剑而起。惊叫、推攘……会水的宾客甚至直接跃水而入,偌大的船舱乱成一片。
画舫在河心,也就意味着或许不会有救援,而赵公子又是个实打实的纨绔,除了吃喝美人,一无是处,浮水和武功,可以说样样都不精通。
所以,黄慈这是已经怀疑他,想逼他自己毁局?
*
嘉禾县,姚家窑厂。
龙窑絮絮地烧着,在闽南的梅雨里白雾缭绕。
姚月娥眉头紧锁地坐在窑前,手里一本磨得发白的册子映着火光,透出一行行苍劲的字迹。
手札是姚月娥父亲留下的,可惜还没来得及教她识字开蒙,父母就与世长辞。好在后来进了封府,跟着封令铎习过一年的字,如今这手札,姚月娥倒也能读个七七八八。
可无论她怎么翻来覆去地研究,关于兔毫盏的烧制技艺,姚月娥始终难以参透。
比如这烧制氛围拿捏,实在是难以掌控。众所周知温度越高,火势该是越旺才行,而兔毫盏要求的高温暗火,分明就是相逆的悖论……
姚月娥想得心烦,起身又往观火孔里瞧了瞧。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她回头,便见门房领着叶夷简的侍卫跑了过来。
她正兀自纳闷,便听那侍卫急到,“封大人今日赴了黄慈设在建河的晚宴,方才听跳船逃生的人说,那画舫上闯入刺客,如今很是混乱。”
姚月娥怔忡,蹙眉不解道:“那这……我……”
侍卫见她疑惑,解释道:“大人所扮赵公子一不会武功、二不会浮水,叶少卿今日又跟着徐县令外出,调查梁三的案子,一时联系不上……”
“所以,你是想从窑厂借人,赶去建河施援对吗?”姚月娥问。
那侍卫点头,急到,“敢问姚师傅能借我多少人手?救人事大,万不可耽搁!”
姚月娥听完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让领路的门房先下去了。
侍卫不解,正要开口,却听姚月娥问:“封大人会不会武?”
“啊?”那侍卫愣了愣,却也如实道:“会的。”
“嗯,”姚月娥再次点头,又问他,“那你们封大人会不会浮水?”
那侍卫忖了忖,依旧是点头说“会”。
“那不就结了?”姚月娥道:“既然他又会武又会浮水,他若不想继续装下去,大可自己突围,我们去了也是白去,说不定还正中了对方的圈套。”
见那侍卫不解,她继续解释,“黄慈既然怀疑他的身份,会觉得他是孤身前来没有同伴么?要我说,如果黄慈设的这局是个死局,你们既然没有钦差的权利,无端跑去救人,等他身份暴露,只会死得更快。”
那侍卫听得一愣,仍有些不甘地道:“那……我们就这样袖手旁观了么?”
姚月娥好似被提醒了什么,回头盯着那侍卫问:“前几日来了闽南路的封将军在哪儿?你知道么?”
“啊?”侍卫被问得怔住,片刻才回她到,“今日……封将军似乎在府里,没有外出走动。”
“那就好,”姚月娥笑道:“回去叫上封将军,我们一道去建河附近看看。”
第29章 二合一苦肉计加美男计,就问你上不上……
船舱内,杯盘狼藉。
踏碎的食物混着倾倒的酒液,人声沸反盈天,散发着醉生梦死的气息。
刺客明显有备而来,目标紧锁封令铎,几乎不与装模作样围上来的家仆纠缠。
装腔作势的伎俩,封令铎倒不觉得意外,唯一意外的是,看似温润文弱的薛清居然会武?
不过细想之下,他一届走南闯北的商人,有点武艺傍身,似乎也合情理。
既然如此,他恰好可以利用,于是整场“刺杀”直到现在,封令铎几乎都牢牢拽着身旁的薛清,拿他当了防身的武器。
到底是习武之人,饶是封令铎假作慌乱,却始终与薛清不近不远地坠着,偶尔也随手扔一两个酒杯,打个圆场帮他一把。
如此一来,刺客近不了封令铎的身,僵持之下,对方倒也什么都试探不出。
主舱的高台上,黄慈眉眼愈发的冷肃。他蹙眉同为首的刺客使了个眼色,示意速战速决。
刺客得令,举手变换队形,进攻变成围抄。几人形成一个半圆的弧形,一步步将薛清和封令铎往船头上逼。
脚后踩空一步,封令铎回头,发现两人已被逼至船舷,身后水浪涛涛,再退一步就会落入河里。
封令铎心中凛然,要知道假作不会浮水,可比假装不会武功难多了。
人落水后大多会遵从本能,不会水的人呛水挣扎,明眼人一看便知,很难作假。唯一能做的,便是沉入水中不动,可如此一来,他撑不了多久。
耳畔传来裂帛之声。
封令铎忽觉肩头惊凉,回神只见一截剑光森然,与此同时,强撑多时的薛清亦是力竭,两人脚下一空,双双坠落河心。
突然的落水,封令铎毫无准备,好在习惯使然,在入水的最后一刻,他拼尽全力深吸口气,而后屏住了呼吸。
事到如今,他不能就此放弃。
倘若他的身份被识破,恐会让身陷闽南的几人全军覆没不说,到时候别说是叶夷简和封令菀,恐怕就连姚月娥都逃不掉。
况且,倘若一个参知政事和一个大理寺少卿,就这么莫名地死在了闽南路,朝廷必定派兵围剿,到时候刚刚安定下来的天下,又恐是一场动乱。
恍惚间不知为何,他想起那日河边,那具小小的、紫色的尸体。
他想起姚月娥告诉他的,闽南百姓只养两男一女,过此辄杀,更有穷苦之户,生子不举,为的只是那每年每丁七斗五升的丁身米……
试探到了这一步,只能赌一次。
赌黄慈疑心打消,派人来救。毕竟倘若赵氏身份为真,以黄慈的贪性,他不会放弃扬州这块肥肉。
思及此,封令铎僵直身体,任由自己往河底沉去。
画舫上,黄慈站在船头,眸色沉郁地往河心看去。高有三层的画舫挂满明灯,将周围的水域照得一片通明。
“东家,”随行的家仆跟过来,对黄慈禀到,“方才试探的人回报说,赵公子没有问题,他左肩处已受伤,如今落水之后,也未见挣扎,要不要……”
黄慈挥挥手,打断了他,“再等等。”
家仆一听有些着急,只劝到,“若是赵公子真出了什么事,以后闽南的货物想要卖去扬州和苏杭,可就难了。”
黄慈依旧是沉默地盯着河心,不发一语。
然而河心荡漾的一圈光亮之外,又有密密层层的火光从远处游来,如暗夜流萤。
黄慈一怔,抬头只见河岸上,不知何时已围来众多百姓,他们手持火把,挨挨挤挤,其势之密,像绵延的火龙延展身体。
渐渐地,喧哗声也起来了。
有率先游上河岸的商户要百姓救人,救一人赏银一两,若是救了自己家人,赏银十两!
黄慈想起来,此次宴饮邀请的商户,多是父子兄弟相偕前往,商户与商户之间,合作往来,也有挚交好友,赏银救人,合情合理。
百姓们本是看个热闹,乍一听还有钱拿,纷纷解鞋宽衣,纵身入河。
也是此时,另一家仆匆匆赶来,说许是因着方才混乱,有人踢到了烛台,惹得沾染酒水的纱幔围屏被点燃,让内舱失了火。
“失火了?”黄慈心头凛然,回头却见火势不知何时已然吞没半个船舱。
“东家?东家!”家仆擦着额头的汗,着急催促起来。
半晌,黄慈终是咬牙挥手,对船上的家仆下令,“救人!靠岸!”
*
封令铎是被黄慈的人救上岸的。
侍卫假扮的赵家家仆在岸边接走了他,几人行出一段距离,避开黄慈的耳目,才在路口的地方上了车。
马车不敢耽搁,一路驰骋回了赵府,大夫确认了封令铎的伤势没有大碍才离开。其间那位住在偏院的侍妾还假模假样地前来关心了一阵,被侍卫冷着脸给吓唬走了。
流了血又泡了水,封令铎才好没几天的风寒作势又要复发,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再一睁眼,封令铎冷不防瞧见一双水牛似的大眼儿正跟他四目相对,吓得他一个激灵,抬手就要劈她。
“哎,别别别!阿兄是我!”
熟悉的声音,还叫他阿兄。
封令铎将自己艰难地撑起一点,看向床边那个抱头鼠窜的人——不是封令菀又是谁?
他没好气地侧身又躺回了床上。
封令菀没心没肺地“嘿嘿”两声,过来抄手靠在他的床框,叹气道:“你总算是醒了,刚见你被人从水里捞起来那个样子,真是吓死我了!”
两人从小打闹着长大,谁倒霉了都会去面前幸灾乐祸一番,故而封令铎不太想搭理她,只不咸不淡地翻出个白眼,没好气道:“再不走,我明日就写信告诉母亲你在哪里。”
“嘿!你这人!”封令菀瞪眼朝她挥了挥拳头,怒道:“怎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呢?”
“哦?”封令铎挑眉,反唇相讥,“就你这脑子,也能救人了?”
“你、你你!!!”封令菀简直气炸,歪着脑袋咬牙切齿地道:“虽然救人的点子是姚姐姐想的,但力是我出的呀!”
见床上的人望着她发愣,封令菀登时又有些得意,挑眉笑着讲了两人前往救援的经过。
原是姚月娥先让乞丐沿途散播消息,声称建河上有艘画舫吃了水,里面都是闽南路有头有脸的富商。
百姓们一听,一是想凑热闹,二来也难免有人觉得,万一遇上愿意出钱救人或是捞尸的,自己也能趁机赚上一笔,于是都三三两两地赶去了建河。
“姚月娥?”封令铎很快抓住了重点。
封令菀兴奋点头,继续道:“就连关键时候的那把火都是我放的!怎么样?没想到吧?”
“……我就趁船上人不备,一支火箭飞进内舱……咻——从窗户……”
耳边是封令菀的唠叨,喋喋不休、断断续续,封令铎却没怎么听进去,因他顺着晃动的烛火寻过去,在窗边的一架座地灯旁,发现了姚月娥。
封令菀方才说,是姚月娥鼓动城里百姓去的河边,也是她将消息告诉封令菀,是她让封令菀放的箭……
心里滋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怪异滋味,像上京三春的融雪和暖阳,撩得他忍不住要翘起嘴角。
“喂?阿兄?”封令菀伸手在封令铎面前晃了晃,疑到,“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封令铎“嗯”了一声,连敷衍都懒得,撑臂就要从床上坐起来。
“你、你慢点!”封令菀紧张,“大夫说你前几日风寒还未痊愈,今次又是受伤又是溺水,保不齐晚上还会发热,得卧床至少三日。”
话落,封令菀眼疾手快地给封令铎又摁回了榻上。
此时门外有侍卫敲门,封令菀将人喊进来,却见他手里端了个描漆托盘,上面林林总总,放的都是纱布和药瓶子,想是到了该换药的时候了。
那侍卫将东西交给封令菀,便赶紧要去守着煎药,府上伺候的人本就不多,这样一来,也只剩下封令菀和姚月娥照看封令铎。
谁知封令菀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封令铎的伤处,一脸为难地对姚月娥道:“方才听大夫说,阿兄他伤在了肩胛下方,那处……换药得脱衣服的吧?”
封令菀咽了口唾沫,看着封令铎道:“我……可能是不方便的吧?”
封令铎闻言,偷偷压平上翘的嘴角,冷着声音道:“那怎么办?你个死丫头不至于没良心到,让我自己换药吧?”
“啊?”封令菀一脸嫌弃地瞅着封令铎,撇嘴挣扎,“可我今年都十八了……是大姑娘了,阿兄你也是房里有过人的男子,难道不觉得这种情况,我……我我该避嫌的嘛?”
说什么避嫌,其实说白了就是嫌弃他。
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可封令铎实在是要被封令菀这副白眼狼的嘴脸给气笑了。
他无奈扶床喘了两声,正要端上阿兄的架子训一训那可恶的丫头,甫一抬头,就与一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四目相对了。
姚月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端着封令菀放在案上的描漆托盘,回头对已经溜到门口的封令菀道:“没关系,我来吧。”
房里的烛火随着“吱呦”的关门声晃了晃。
脚步行远,周遭安静下来,封令铎看着侧身坐在床沿的女人,心头像是忽然撞进了一只扑棱着翅膀的白文鸟。
说来也是好笑,二十好几的男人,于风月之上也早不是一知半解。可面对那张熟悉的脸,心里仍是难免局促,像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
可身为百官之首,封大人最会的就是装腔作势。他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而后若无其事地问:“我要怎么做?”
姚月娥垂眸整理手里药瓶,随口道:“衣服解开,趴好别动。”
“哦。”封令铎依言照做,却在第一步解衣服的时候就遇到了难题。
他受伤的位置是肩胛,不是什么致命的重要位置,却坏在关节周围,一动就牵扯得疼。
封令铎冷不防“嘶”了一声,缓过来的时候,却见姚月娥不知何时已经俯身下来。那双手还是记忆中的柔软,只是指腹带了些薄茧,触感有凉凉的光滑。
她很快便解开了他的衣带,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别起身,翻过来就好。”
封令铎照做了。
姚
月娥也是拿药瓶的时候滑了一下,才惊觉指尖不知何时也浸出了一层薄汗。
到底是有过肌肤相亲的人,虽说几年未见,可如今这样裸裎相对,心里再怎么坦然,也难免起一些波澜,只要想点别的就好。
她如是安慰自己,拾起了托盘里的纱布和药瓶。
可见到封令铎背上,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之时,姚月娥的心口还是跟着抽动了一下。
方才大夫看伤的时候她不在,又听人说只是皮外伤,她便以为只是块不痛不痒的小伤。如今骤然一见,才知原来他们口中但凡不会要命的伤都叫皮外伤,跟大小深浅都没有关系……
姚月娥努力装得淡定,清了清嗓子,侧身坐在了床沿。
然而待她看得清了,姚月娥才发现,原来封令铎身上还不止这一处外伤。
那片线条精壮的脊背上,大大小小分布着许多伤口。只是这些伤口经年累月,已经痊愈,只有留下的瘢痕凹凸,昭示着伤口曾经的狰狞。
在这之前,战争对于姚月娥来说,还只是耳食之言、道听途说,她知道那很危险,却从未亲眼见过,直到现在……
“怎么?”
似乎长久地没有听见动静,封令铎出声询问。
姚月娥回神,赶忙摇头道了句“没事”,转身却取来两块圆镜,将他后背的伤口照给封令铎问:“伤口我看着有些严重,不知道要不要再让大夫来看看?”
谁知封令铎往镜子里瞅了一眼,回头却对姚月娥道:“不用找大夫了,你去找点针和线,替我缝起来就行。”
“什、什么……”姚月娥结舌,忙道:“府上有备着麻沸散么?”
封令铎回身瞧了她一眼,那眼神又凉又寒,好像姚月娥说了什么看不起他的话似的。
“怎么?”姚月娥怔忡,却无端有点心虚。
封令铎又转了回去,道:“之前比这严重的伤都是直接缝的,这点小伤要什么麻沸散,又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孩子。”
姚月娥“哦”了一声,当真寻来银针和丝线。按照封令铎的吩咐,银针和丝线先用沸水煮开,而后浸上了浓酒。
针尖穿破皮肉的时候,姚月娥紧张得手抖了一下,还好没有扎错地方,封令铎也当真不觉痛似的,哼都没哼一声。
她这才放心地使了力气,等到拔针头的时候,姚月娥两次手滑没拿稳,她才发现自己指尖早已是汗涔涔的一片。她赶紧在浸了浓酒的巾子上擦了擦。
床头通明的烛火跳跃,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温润的呼吸打在薄汗浸染的脊背,像毛绒绒的粉扑子扫在心上。
封令铎很快就心猿意马。
他倏尔想起上次那个问了一半的问题,复又继续道:“之前问你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啊、啊?”姚月娥手下一乱,扎得封令铎轻嘶一声。
他蹙眉回头想看她,却被姚月娥单手摁住后脑勺给扭了回去,某人还欲盖弥彰地假意含糊了句“什么”,一副完全不懂封令铎在说什么的样子。
官场上的老狐狸,怎么会看不懂她这点三脚猫的伎俩,事到如今,封令铎也懒得跟她打哑谜,于是单刀直入地提醒她,“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说什么?自然说的是上次被叶夷简打断的那个问题。
封大郎君难得放下自尊,低声下气地向她讨要一个机会,当然得咬死了不松口。
可姚月娥还是避而不谈,怕直接拒绝会踩到他的狗尾巴,到时候发疯咬她怎么办?
趁着手上的缝针弄好了,姚月娥背身躲开封令铎,随口嗫嚅道:“你又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言讫,她搁了手里的东西,颇有种溜之大吉的架势。
“十日后南浦溪。”
身后传来封令铎的声音,姚月娥脚下一顿,转身狐疑到,“干什么?”
偏生封令铎这次卖了个关子,状似浑不在意地道:“去了就知道。”
这一句说得姚月娥想锤死他。
也就是此时,门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黄慈忽然来了府外探望,姚月娥不能再留,便跟着侍卫,从密道回了叶夷简的宅子。
封令铎背上刚缝了针,便没让人帮他穿上衣裳,就那么袒露着换好药的伤处,大有将计就计的意思。
黄慈进了屋,脸上的关切和自责简直溢于言表。
他先就封令铎的伤势仔细询问了家仆一番,又让人搬了好些药物和补品进来,满满堆了半间屋子。
封令铎于情于理都不该对黄慈有什么好脸色,于是也没说什么,只敷衍着收下了拜礼。
本以为黄慈打探完了虚实便会离开,不想这人却郑重其事地让人搬来一罐荔枝蜜,让封令铎一定要收下。
蜜通密,封令铎领会其意,挥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黄慈笑笑,撩袍在床前的绣墩坐了,意味深长地对封令铎道:“此次意外,黄某难辞其咎,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故而今日前来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他说完,悠悠地从袖子里摸出几张东西递了过去。
封令铎目光落在上面,脸色当即严肃了几分,神色冷凝地看着那几张纸,眸底幽暗。
黄慈递过来的东西不是别物,是正儿八经由官府批发的盐和铁的引子。
也难怪黄慈生意做得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原来除了闽南路的茶和瓷,他竟连只许官府经营的盐和铁都能沾上边。
看来这闽南路的浑水,倒是比他想得还要深。
封令铎沉默着,片刻只眼神寒凉地看着他问:“那黄会长想从赵某这里得到什么?”
黄慈也不绕弯子,直言道:“闽南路转运使的事,朝廷已经盯上了。有些事不便在闽南路之内进行,故想借赵家的手……”
“黄会长想借我的手,洗闽南路的钱?”
黄慈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原来上一次,黄慈讳莫如深的那个“缘分”竟然是这个意思,这是下了决心,要拉封令铎入伙了。
大鱼终于上钩,封令铎不敢打草惊蛇。
他脸上并不见什么喜色,反而颇为忧虑地推脱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赵某还没活腻。”
谁知黄慈却挑唇哂到,“这点赵公子大可放心,如今闽南上下,早已跟黄某同舟共济,哪怕是朝廷要查,也总得顾及整个闽南的形势和民生。况且……”
黄慈语间微顿,对着封令铎意味深长地道:“想想扬州赵氏的家产,赵公子乃嫡出长子,真就这么甘心拱手让了别人?”
封令铎不语,眸色又沉了三分。良久,他终是接了黄慈手里的官引,算是应下了。
目的达成,黄慈心情愉悦地对外唤了一声,不多时,一个身着锦缎,形容消瘦的青年就从门外行了进来。
黄慈笑着同封令铎介绍,“这是黄某的侄子,名唤黄琮。因着兄嫂早逝,黄某又无子,便将他一直养在膝下。闽南的一切事务赵公子若是有什么疑问,尽可让他去解决,另外,便还望赵公子往后多多提携,不吝赐教。”
言讫他对那人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谁知黄琮却是一副颇为倨傲的模样,蹙眉瞅了床上的封令铎一眼,眉眼间很是不耐。
封令铎当然明白黄慈这又是打的什么算盘,既要用他又要防他,这个叫黄琮的所谓侄子,就是放在他身边,监视他的眼线。
看破不说破,封令铎表情如常地应了。
待到差人将黄慈一行送走,封令铎唤来近身的暗卫,对他吩咐到,“查一查那个叫黄琮的人,最好派个人跟踪他,关于他的喜好厌恶,事无巨细,一一上报。”
*
封令铎落水的次日,姚月娥便从齐猛口中听说,薛清似乎是病了。
思及昨日的那起刺杀,薛清和封令铎几乎是同时落的水。后来她想起来,也托人去打听过,却都说那日黄府救起来的人里并未发现薛清。
想是他本就会浮水,又或者是沿途百姓将他救起后,他率先回了府也不一定。
想着之前他三番两次地出手相帮,姚月娥觉得自己怎么也该前往去探望一番,可每一次去到薛清下榻的地方,对方都以薛清风寒未愈不方便为由,婉拒了她的探望。
姚月娥只好讪讪地留下拜礼,托门房转交。
想着薛清的风寒和封令铎的伤,姚月娥于心不忍,几乎隔三岔五地就要在膳房亲自下厨,熬一点补气强身的鸡汤。
叶府的厨房与赵府仅隔着个围墙,也不知封令铎是不是故意,每当姚月娥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她就能听到某人不知为何的声响。
听叶少卿的侍卫说,那是封令铎在后院练剑。想是赵公子遭遇刺杀后醒悟了,痛定思痛,决定学些武艺傍身。
思及此,姚月娥委实有些佩服封令铎这敬业的态度。
可他白日里敬业唱戏给旁人看也就罢了,这不分时间的午休时也在嚯嚯练剑,吵得人睡不着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在封令铎卖力表演的某一个午后,姚月娥忍无可忍地爬上后院墙头,将手里半个拳头大的石头朝他狠狠扔了过去。
这不扔不知道,一扔可不得了。
姚月娥看见男人精壮翅裸的上半身,那一身麦色油亮的皮肤、线条流畅块垒分明的前腹、还有、还有革带上面,那一把结实有力的劲腰……
这样的画面若是落在不经人事的小姑娘眼里,顶多是红个脸,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坏就坏在围墙外的那把腰,姚月娥可是真切地体尝过,也知道它若是抽动起来……
“啪嗒——”
石头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墙外那个舞剑的人也闻声一顿,堪堪回过头来。
第30章 嘚瑟老跟没媳妇的人在一起,晦气……
姚月娥吓得一个激灵,呼吸都凝滞了。
以她现在这么个爬墙的姿势,若是被封令铎撞见,那真是有嘴都说不清。姚月娥心下一凛,赶紧手脚并用地猫腰躲在了墙后。
好在墙那头的人似乎并没有起疑,兀自静了片刻,而后便响起一串渐远的脚步,想是封令铎收剑行远了。
姚月娥长长地吁出口气,缩头缩脑地从墙后的柴堆上跳了下来。
午时刚过,姚月娥却被这一遭闹得睡意全无,她兀自在膳房前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想起薛清的病似乎还未痊愈,便又起了煲汤的心思。
姚月娥便去灶房生了火,开始熬汤。
自梁三的事情出了以后,姚月娥被取消了贡户,眼看与薛清约定的半月之期就要到了,她窑上的兔毫盏除了上次侥幸烧出来的一只,之后的烧制中,便再未有过。
偏生姚月娥越是着急,越是一筹莫展,索性这几日她也懒得去窑上了。
初夏的午后很是宁谧,阳光透过门缝和花窗洒了一地,满室的静谧。姚月娥也是这时才想起来,这偌大的叶府,最近几日似乎格外安静。
姚月娥盯着眼前灶火,用扇柄戳了戳耳鬓,想起这几日见到封令菀时,她总是目光游移、回避躲闪,一副生怕被人捅破了什么秘辛的模样。
不仅如此,就连以前隔三差五总能见上一面的叶少卿,都足有好几日不见了……
“啪!!!”一声惊响将姚月娥的思绪拉回来。
她怔忡回头,看见一张小矮凳杵到身侧,往上看去,那个愁云满面、乌云罩顶的人,不是封令菀又是谁?
“哎……”不等姚月娥开口,封令菀便自顾叹气道:“实话跟你说吧,这几日我其实不是在躲你,我是在躲叶德修。”
“啊?”姚月娥张了张嘴,只听封令菀言简意赅地道:“因为我把他睡了。”
“啥?!”疑问变成了惊叹,姚月娥难以置信地看着封令菀,一时无言。
睡?哪种睡?是她理解的那种睡法吗?
封令菀倒是被瞧得来了火气似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道:“这么看我做什么?那日的药你不也中了?亏得救走你的人是我哥,若是换了别人,指不定……”
“药?”姚月娥打断了她,想起次日封令铎那张红肿的嘴,瞠目到,“你说的是我们那日中的药?”
“对啊,”封令菀道:“那药后的感觉,简直跟喝醉酒一个样。”
“那……”姚月娥眼皮狂跳,追问到,“那你……你还记得自己对叶少卿做了什么吗?”
“谁会记得!”封令菀声音拔高了一度,反问:“你记得你对我阿兄做了什么吗?”
“……”姚月娥摇摇头,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可她还是不甘心地追问:“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会说自己差点……那啥……”
“还不是叶德修说的。”封令菀气到,“他说我污他清白,让我对他负责。”
“……”姚月娥这下倒是想起来了。怪不得次日叶少卿来寻他们的时候,要带那个古古怪怪的围脖,而且,思及他勃颈和下颌上,那些可疑的红痕……
姚月娥忽觉恍然。
她努力回想那一夜的自己和封令铎,可除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脑中一片空白。
封令菀看不懂她的欲言又止,兀自补充道:“你看我哥,从小到大皮实得就像只野猴子,战场上刀山火海都没倒下,这还不是被你给折腾得,卧床不起。”
她故意停顿了一息,好加重“卧床不起”那几个字的语气。
姚月娥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捂住封令菀的嘴道:“别瞎说!他那是冻的!和我没有关系!”
“行行行,没关系。”封令菀也不争辩,云淡风轻地拨开姚月娥的手,继续愁到,“我哥那是他活该。”
话锋一转,她又接着道:“可是叶德修哭着说他是第一次,被我夺了清白,要我负责。虽说确实是我强迫了他,但,我、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封令菀声情并茂,倒把自己给说得又气又委屈,最后只能挥着拳头道:“看老娘不抓住那个下药的鳖孙!到时候一定亲手咔嚓了他!嗯?”
封令菀蹙眉转过来,问姚月娥,“你的汤是不是煲糊了?”
姚月娥怔住,回头一看——这哪儿只是煲糊了汤,若是封令菀不提醒,只怕是整个汤罐都要给烧炸了!
好在封令菀眼疾手快地一脚踹飞了汤罐。
这下汤罐保住了,可那炉子里的火没了阻挡,猛地一窜三尺高,吓得姚月娥不管不顾,抄起封令菀搬来的凳子就给叩了上去。
这凳子是上等的铁力木,结构紧实,不易着火。可一个硬物这么突然地怼上去,阻了外焰往上窜的空间,那火舌便倏地一转,掉头往下方的那个通风口窜,差点就燎了姚月娥的裙角。还是封令菀拎起地上的半桶水,这才“哗啦”一声,将火给灭了。
然而等她扔了手里水桶,转身去寻姚月娥的时候,却见她双眼放光、面色潮红,一副顿悟了什么绝世武功的模样,一把扯住了封令菀的腕子。
“暗火、高温、稳定……”姚月娥激动地跳起来。
是的!兔毫盏之所以难烧,便是因为传统的龙窑氛围,很难达到以上三点,可倘若是她可以改良龙窑呢?
这个想法让姚月娥兴奋地浑身战栗,她提起那边被火燎缺了一块的裙角,扔下封令菀和药罐,狂奔而去。
院子的另一边,封令铎一直等到墙头上那只梅花式琉璃簪没了踪迹,才强压嘴角,心满意足地回了书房。
“喏!你要查的那个黄琮的……”
没说完的话梗在喉咙,叶夷简看着眼前这个赤着上身、嘴角还若有似无挂着抹怪异微笑的男人,没来由地背脊发麻。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叶夷简的记忆中,封令铎不是在战场上铁衣披血 ,就是在朝堂上眉宇肃杀,他从未有过如今这般的欣喜、欢愉,甚至是……叶夷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看到的这一切。
简单说,便是他觉得当下的封令铎,就像刚才偷偷埋了根宝贝骨头的大狗子。
四目相对,气氛登时便有些尴尬。
封令铎的情绪一向收放自如,不过短短的一息,他便已经换回平日里那张严肃冷峻的脸,随手抄了件架上的外裳披了,淡声问他,“何事?”
叶夷简回神,将手里东西推至封令铎面前道:“黄琮的消息。”
封令铎闻言,挑眉看了叶夷简一眼,自顾整理着身上衣衫道:“捡重点的说。”
叶夷简依言抖开信件,一目十行地道:“这黄琮确实是从小便养在黄慈膝下的。整个闽南商会的人都知道,黄慈把他当亲儿子养,也有意让他来接自己的班,可这人不成器,据说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毁了之前黄慈交给他的好几桩生意不说,心眼子还特别小。据说成天就是拉帮结派、吃喝玩乐,就这样还不满黄慈将生意交给手下一个叫魏酉的人,三番五次地挑事针对他。”
“这不,”叶夷简顿了顿,又道:“本来这次黄慈是想安排魏酉来盯你的,硬是被黄琮给抢了过来。且就在三日前,两人还因为风月楼的一个妓子大打出手,连衙门都给惊动了。”
“魏酉?”封令铎蹙眉,问:“这个人又是做什么的?”
叶夷简忖道:“也是闽南路一个商户,据说最开始是做白茶生意的,因为为人机敏多思,颇得黄慈器重,黄慈手下好些生意也都交给他在打理。而且……”
他顿了顿,片刻还是忖到,“我还打听到一些关于黄慈和魏酉的传闻,据说这个魏酉,其实是黄慈的私生子,故而如今的器重,当是有着这么一层关系的缘故。”
“这样……”封令铎哂了一声,对叶夷简道:“你叫人去一趟风月楼,买通老鸨,让那妓子这两月都只接待魏酉。且要让黄琮以为,是那妓子自愿的。还有……”
封令铎思忖着,补充到,“找个靠得住的商户,去找黄慈订购一百斤白茶。”
既然与赵家的合作是黄琮抢来的,那么为了安抚魏酉,紧接着的这笔白茶的单子,黄慈无论如何都会交给魏酉去做。
如此一来,只怕是黄琮会更加不悦于黄慈的“偏心”,这么一来,或许黄琮会成为他们在闽南寻找的那个突破口。
思及此,封令铎叮嘱叶夷简,“此事千万保密,不可走漏风声。”
叶夷简蹙眉白了他一眼,拿出敷衍上官的常用伎俩,道了句“知道了”便准备走人。
“等等,”封令铎复又叫住了他。
叶夷简步子一顿,回头只见封令铎双目炯炯地攫住他,半晌,才悠悠地开口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不久之前,本官似乎给过叶少卿一只香囊?”
“……”叶夷简抽了抽嘴角,心道:你所谓的“不久前”已经是快两个月以前的事了……
不久,还真是不久。
封令铎见叶夷简呆愣着不答,轻咳两声又道:“还有三日的时间,劳烦叶少卿上上心,帮本官将那只香囊给寻回来。”
“???”叶夷简无语,下一刻就被这人给气笑了。
他有心不让封令铎顺意,故意咂着嘴回他到,“可若是下官没记错的话,那只香囊……封大人当时是亲口让下官有多远扔多远的。”
这两人你来我往的相互为难惯了,封令铎哪还能听不懂叶夷简的意思。他也懒得拿历考或上官的身份压他,而是开门见山地道:“叶德修,你我朋友一场,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见惯了这人的虚张声势,叶夷简哪还能被他给骗了,于是负手微笑,大有副“那你提醒看看”的意思。
封令铎也不恼,沉默地行至他面前,温声道:“要我说这男人,样貌差点、才学差点,都不是事。可唯一一点,嘴不能太欠,你知道为什么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连个媳妇都讨不着?”
他顿了顿,伸手将叶夷简紧捂着脖子的衣襟扒开了一点,俯在他耳边轻声道:“因为令菀最讨厌婆婆妈妈的男人。”
言讫顺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大有过来人鼓励后生的优越感。
“封溪狗!!!”
也不知是哪句话不对,叶夷简闻言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指着封令铎“你你你”了半天,却愣是没你出个屁来。
封令铎受不了他那副窝囊样,行过去亲自替叶夷简打开密道的门,伸手延请道:“叶少卿就请回了吧,之后都最好和本官保持点距离,公事公办。”
“说实话,老和讨不到媳妇的人在一起,挺晦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