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失而复得 “哥!”
薛怀琛冷笑:“尽可责罚?好啊,那你……”
“够了。”
久不出声的薛义突然开了口,薛怀琛一愣,忙转过头去:“父亲!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杀了我二哥啊!”
薛义说完话,又望着爱子的脸枯坐了一会儿,随后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
许是坐得久了腿脚发麻,他还未站直身子,膝盖就是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身边的赵友赶紧扶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薛义才刚到知天命的年纪,本不该苍老至此,但薛怀璋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一把年纪东征西战,为的是天下百姓,也是他薛家的子孙后代。
他早就决定,等自己百年之后,他打拼下来的一切都将交给薛怀璋继承,包括他志在必得的皇位。
可老天却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薛义在原地站了不多时,松开赵友的手,缓缓走到薛怀琛身边,握住他的手让他放下刀。
见状,其余几个将领也将刀收了回去。
薛义眼眶泛红,目光落在陈君迁颈侧那道红上,抬起手来由重到轻、一下一顿地在他肩上拍了三下。
“沣阳的事,由你处理。”
薛怀琛一急:“父亲!”
薛义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走回薛怀璋身边:“都出去吧。”
“父亲!”
薛怀琛还想挣扎,帐外跑来一个小兵,附在和尚耳边说了几句话,和尚当即眉毛倒竖:“反了他了!等着!”
说罢,他走进帐中,将郭严私自带兵出去抓人的事禀报了陈君迁。
刚好,薛义才说过沣阳的后续由他全权负责,陈君迁料想薛义现在不想再听这些事,于是没有告诉他,转而看向一脸不忿的薛怀琛:“郭严违反军纪,劳烦薛四将军与我同去抓人。”
薛怀琛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恨恨地看了陈君迁一眼,走出了军帐。
陈君迁扶起仍跪在地上的独孤敬,解开绳子,带他同去沣阳城外。
日头越来越高,沈京墨额头上渗出越来越多的汗珠,她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降兵的信息,可心却始终悬着无法放下。
郭严一个副将,肯定不敢做这样的主,更何况他是薛怀琛的副将而不是薛怀璋的,就算用为主报仇这个理由都说不通。
此举如果不是薛义授意,就只能是薛怀琛的主意。可如此不计后果的莽撞行为,陈君迁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但他为何没有阻拦?
他已经走了有一阵子,她派去找他的人也一直没回来,她又怎么能不担心?
只是眼下降兵降将人心惶惶,那些书记小吏虽仍在记录,但都是因为有她牵头,不代表他们不怕郭严,所以她就算心里再害怕再忧虑,也必须表现得镇定自若,其他人才会觉得心安。
她不敢回头看军营,只能迅速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但耳朵却时刻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不知过去多久,一侧的人群突然散开,脚步声伴随着铠甲碰撞的响动传来,沈京墨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了郭严的名字:“收兵。”
她起身去看,只见郭严不情不愿地对她一拱手:“得罪了。”说罢领兵离去。
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过去,陈君迁负手而立,发丝虽乱却并未受伤的独孤敬站在他身后,由和尚看守。
等郭严的兵都走了,薛怀琛一句话也没和陈君迁说,重重哼了一声,回军营去了。
乱子虽已平息,但在场众人仍不敢放下心来,全都看着陈君迁,等他说些什么。
陈君迁也明白自己此刻必须说几句来安抚人心,于是走到人群当中,站上桌顶:“先前之事都是误会,薛老将军仁民爱物,绝不会伤害大家!我陈君迁向各位保证,劝降信中所言句句是真。不管是加入我军中,还是选择领银离开,我都会确保大家的安全。”
说完,他跳下桌来,亲手扶起被郭严拽倒在地的老军医,命人为之登记后立刻送去医治。
有了他这句话,众人的心也算是定了,继续排队记名,混乱了半天的城门外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沈京墨将手里的活儿交给旁人暂代,去找陈君迁。刚才的事,别人信是误会,她可不信。
陈君迁安抚完众人后没有急着离开,听霍有财把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后,也来寻沈京墨。
夫妻二人在人群中相汇,沈京墨还什么都没说,就一眼看见了陈君迁脖子上的伤。
那伤口不深,细细一条,约莫三指长,血似乎已经凝固,但仍沾湿了衣领,红得扎眼,一看就是刀剑所致。
他方才做什么去了,怎么在自己的军营里还会受伤?
沈京墨的视线从伤口处移向他的眼,刚要开口询问,就被他握住手往营帐走:“回去再说。”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他也不打算瞒她,只是外面人多,不想让别人听了去。
回到二人的营帐后,沈京墨先着人找军医来为他处理伤口,只是那伤的位置不好包扎,陈君迁笑说,真要把他的整个脖子都裹起来,别人还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反正伤口不大,干脆就不要包扎了。
沈京墨知道他不想引人注意,让军医把药留下,她来给他上药就好。
军医出去后,帐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京墨将陈君迁按在椅子上,端着药汁拂开他的手,坐到了他腿上,边上药边问他:“怎么受的伤?杀降又是怎么回事儿?”
药汁冰凉,带着轻微的刺痛,激得陈君迁微微缩了缩脖子。
“别躲,”沈京墨手一顿,眉头微颦,“上好药就不疼了。”
她语气温柔,像在哄小孩儿,陈君迁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轻笑,搂住她的腰,下巴抵在了她肩上。
沈京墨向后撤,他却把手收得更紧,她推他,他也不肯让。
“我看不见了。”沈京墨没法上药,只能捧着药碗戳他的肩。
陈君迁依然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是稍稍侧过脸去,没让血沾到她衣服上。
见他如此,沈京墨顿了片刻,将药碗放回桌上,回手揽住他的肩轻轻拍打,没再催促他回答或是上药。
夫妻二人静静地依偎着,他温热的鼻息打在她颈窝,气息绵长而沉重。
半晌,陈君迁抬起头来,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疲惫,但还是对她露出一副笑脸:“有财把刚刚发生的事和我说了,幸好有你在。”
沈京墨却笑不出来。郭严敢当众抓人,薛怀琛对他又是那样的态度,他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其实不用问她也猜得到了。
她只想知道:“有人要杀降兵,还伤了你,薛老将军都不阻止?”
倘若薛义如此糊涂,他何必继续追随他?
陈君迁的表情略显僵硬,随后浅笑着安慰她:“丧子之痛,一时失了理智,可以理解,猫儿走之后爹也是这样的。杀降不是他的本意,否则他也不会将后续事宜交由我处理。”
言下之意是他仍相信薛义的为人。
可沈京墨并未与薛义打过交道,但经过今日这事,她对薛家人没有半点好感:“不说薛老将军,那薛怀琛呢?纵容手下杀降兵,将此事大肆宣扬,还对你出言不逊,摆明了是在针对你。若我猜得不错,你这伤也是他弄得,是不是?”
郭严口口声声说杀降兵是为了给薛怀璋报仇,可报仇有很多办法,他们偏偏选了最张扬最高调的一种。陈君迁先前已经保证过不杀降兵,方才若真让郭严得逞了,先不说沣阳这些人会不会当场反水,日后陈君迁再想以劝降的方式不战而屈人之兵,定是不可能了。
“他与你有宿怨?”毕竟这举动损人不利己,如果不是两人早有旧怨,她实在想不通薛怀琛为何要这样做。
陈君迁无辜地摇了摇头:“我和他能有什么宿怨?”
“那他为何……”
话未问完,和尚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沈京墨赶忙从陈君迁腿上下来。
和尚“哎哟”一声,转过了身去:“我说大白天怎么帐帘也不拉开。”
他们分明什么都没做,可和尚这么一说,倒好像他俩关起门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沈京墨脸色一红,陈君迁也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问他有事么。
和尚背对着他道:“独孤敬决定回乡隐居,正好翟胜跟他一起走,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现在?”
“对,马都备好了。”
陈君迁说了声“知道了”,起身就要走。
沈京墨赶紧喊住他:“药还没上完!”
那点小伤,其实上不上药都一样,陈君迁本想说不必了,但看见沈京墨担忧的神情,还是改了口,让和尚出去等他,他很快就来。
和尚嘿嘿笑着走了出去,把帘子给他俩合好。
陈君迁没有坐回椅子上,就站在原地弯下腰来,等沈京墨给他上好了药,他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用担心,我很快回来。”
军营外,翟胜牵着自己的小毛驴,笑吟吟地与陈君迁寒暄。
洺阳是他做主献降的,陈君迁没有找人代替他,而是让他继续做洺阳的县令,他对陈君迁很是感激,临走前将一坛龙江仙送给了他:“陈将军日后若是得空,到我们洺阳来喝酒。”
陈君迁不喝酒,但还是收下了他的一番好意。
翟胜便牵着毛驴往远处走去,留下独孤敬和陈君迁两人说些话。
清风吹拂,扬起独孤敬花白的发须。褪去将军铠甲后,他看上去与寻常老人无异。
他与陈君迁并不相熟,没什么好道别的。这件事他本不想说,但方才陈君迁在薛怀琛面前一力将他救下,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提醒一下他。
“抓住薛怀璋的当晚,沣阳的军医就为他处理过伤口了,之后在狱中也每日上药,并未发现感染的迹象。他毕竟是人质,我也不想他死。”
陈君迁听罢眼眸一眯:“你的意思是?”
独孤敬没回话,只是转过身去,远远看了一眼他们的军营。
*
整整一日陈君迁都在忙着接管沣阳。
直至入夜,众人纷纷入城或回营歇息,他处理好手上的紧急事务后,也打算回营帐,只是还未走到,就被薛义叫住了。
经过这一天,薛义总算接受了爱子离世的事实,只是浑浊的双眼仍肿胀不堪,面容也明显憔悴了许多。
他是独自来找陈君迁的,连个副将也没带。
陈君迁走上前去,想要扶他回帐中,薛义却摇了摇头,抬手往前一指:“陪我走走。”
军营中处处燃着火把照亮,夜风习习,吹得火光闪烁,宛如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斗。
两人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薛义拍拍陈君迁的肩,示意他跟他一块儿坐下。
“知道我为何要带你走这一圈?”
陈君迁垂眸:“白天发生了那些事,将军是想让将士们知道,我们之间并无矛盾。”
薛义笑了笑:“自古帝王将相拉拢人心,都会邀手下同吃同住,但我这些天想多和怀璋待一会儿,就不便让你同去了。”
薛义把话说得如此直接,陈君迁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将军痛失爱子一时冲动,属下理解。还望将军节哀。”
薛义点点头,看向远方隐隐约约的群山墨影,许久没有说话。
陈君迁心中天人交战,回想着独孤敬临行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不知是否要告诉薛义。
只是不等他开口,薛义先轻叹了一声:“怀琛这事做得不对,我这个做父亲的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陈君迁忙要开口,却被薛义按下:“我知道怀琛年少冲动,行事莽撞不安分……但我只剩他和怀仁两个儿子了。”
陈君迁听完,眼皮一跳,先前想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
须臾,薛义又道:“我手下诸将中,你最年轻,也最得力。怀璋走了,我要带他回乡风光大葬。关中的战事还未平,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薛义这次回来前,一直在试图收编西北的一小支义军。那支义军手下有三座主城,互为犄角,控制着通往关中的要道。
这支义军人数不多,但战斗力极为强悍,薛义他们软硬兼施,拖了一个多月,也没能将其收入囊中。
陈君迁明白这才是薛义找他来的真正目的,应了下来:“明日我便派人回茂州集合队伍。”
*
半个月后,陈君迁手底下新兵的亲眷皆被送到了茂州,他的老部下也到了沣阳,短暂地休整过后,拔营前往关中。
三座主城中,距离沣阳最近的是铜城。
陈君迁对这支义军知之甚少,只是听闻铜城的主将是个女子,十分年轻,是义军头目的女儿。
但只守着几座城,就能抵抗大越朝廷和其他义军,足以说明他们不容小觑。
陈君迁不敢轻敌,打算先到铜城附近摸清对方的实力,再想办法与之谈判。
他不喜欢打仗,以最少的牺牲达成目的是他最常用的手段。
但显然,对方的守将并不这样想。
大军抵达铜城外数十里处时,迎面便撞上了铜城的义军。
守城军队主动出击,陈君迁倍感意外,但想想这支军队凶名在外,似乎又能理解了。
他没有让自己的军队再靠近,派出使者希望与对方和谈。
铜城义军的大营里,一身红袍的女将军坐镇当中,腰间佩着一把大刀。
手下士兵来报,说外面又来了一支军队,打着一面陈字旗,已经派了使者前来,此时正在营外候着。
一名将领一听,发出了一声稀罕的“哟”,看向对面一个白袍小将:“姓陈的还挺多,不会是你本家吧?”
白袍小将面无表情,让士兵传使者进来。
不多时,使者进入军帐。
众将把使者围在中间,女将军低头擦刀,连看也没抬头看使者一眼,笑问:“前几天是薛字旗,今天又是陈字旗,你们是说好了轮番来挨打?”
一众将领纷纷笑了起来。
虽遭讥讽,使者却并未生气,依然恭敬有礼:“将军说笑了。我家陈将军早就听闻贵军威名,想请将军到帐中一叙,共商反越大事。”
“陈将军?”女将军将明晃晃的刀甩了一甩,挽了个漂亮的刀花,随后收入鞘中,问,“哪个陈将军?”
陈君迁的大名在南方各地人尽皆知,但在北方却不然。见对方不知,使者不卑不亢地介绍:“薛义将军帐下,陈君迁,陈将军。”
话音一落,女将军顿时怔住了,随即看向身边的白袍小将。
那白袍小将亦是满脸震惊,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陈君迁陈将军。”
使者说罢,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再看去时,那白袍小将早已没了踪影。
铜城外,陈君迁的军队还未扎营,正在与义军遥遥对峙,等待使者的消息。
突然,望风的士兵急匆匆地向陈君迁跑来:“将军,对方军中有一人正冲向我方队伍!”
陈君迁一怔:“就一个人?”
“是,就一个人。”
陈君迁倍感疑惑,打马上前,站在众军之前。
身后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已然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将军小心。”有人提醒他。
陈君迁却没往后退:“对方只来了一个人,想也不是来打仗的。”
刚刚说完,那人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白甲白袍,身骑白马,只是离得太远,又迎着光,陈君迁一时看不清那人的脸。
却见那人奋力催马,无比激动地大声对他喊了一声:
“哥!”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陈君迁的眼瞳骤然一缩。
第132章 真好 “我亲亲你,你就松开我。”……
傍晚时分,铜城中的一家客栈二楼,五个人围坐在桌前叙话。
这间客栈是谢玉娘和麾下将领在城里的住处,自然也在这里招待他们一家人。
今天下午得知来者是陈君迁后,谢玉娘本想将他请去军中,与诸将领一同喝酒,但陈家兄弟二人好不容易相见,只想一家人团聚,她便让陈君迁将沈京墨和陈大接进城来,为他们一家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
在铜城,谢玉娘是主,他们是客,加上在葡萄村时她就经常给陈家送东西,两家关系算是不错,不需要见外,陈大便请她一起留下聚一聚。
桌上摆着一坛酒,是翟胜走之前送给陈君迁的龙江仙。这桌上除了谢玉娘,剩下四人都不会喝酒,但陈川柏失而复得,必须好好庆祝一番。
陈君迁揭开酒坛的封泥,挨个给众人倒酒。轮到沈京墨时,他避开了她递过来的碗,没有给她倒。
沈京墨眯了眯眼,自己去拿酒坛。陈君迁却干脆将酒坛放到了另一边,转而给她倒了碗茶水。
沈京墨无奈,她知道自己酒量不行,但一小口总还是能喝的吧?不过今日知道陈川柏还活着,她心里高兴,也不想抢他的风头,便没再计较碗里的是酒还是茶,只是私底下偷偷瞪了陈君迁一眼。
陈大没有注意到长子长媳这边的动作,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握着陈川柏的手,听他讲过去三年的遭遇。
“当初全村人一起逃出武凌山后,我们在山外遇到了一股南羌的士兵……”
南羌兵看见那么多大越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出逃,眼都直了,上前抢夺财物。陈川柏和陈大被南羌的骑兵冲散,混乱中,陈川柏逃入一片林子,幸亏被谢玉娘救下,才没让追杀而来的南羌兵杀死。
两人在林子里转了几天,猜想南羌人应该已经走了,才钻出树林,想去寻找亲人,但却始终没能找到,反而又接连遇上了几次南羌兵。
没办法,他们只能边躲边往北走,只是到了燧州城外,却听说那里的官差正在抓从长寿郡逃出去的人。
眼看燧州去不得,两人只好一直往北走——这是逃出来前约好的,向西向北走,直到找到彼此。
绕过燧州后再往北走了半个月,他们遇到了谢家走镖时结实的一些江湖侠士,为求自保,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彼时大越战乱四起,谢玉娘的父亲揭竿而起,火速占领铜城一带。谢玉娘得知消息,带着自己的队伍前来投奔,父女相聚后,谢父就把铜城交给了女儿来守。
那时陈川柏想要回南方寻找父兄,但天大地大,他也不知他们究竟身在何方,甚至就连他们是否活着,他都无法确定。加之各地军阀混战,他只好暂且留在铜城,等到时局稳定后再去寻亲。
只是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三年,等得他从一个无忧无虑的毛头小子,长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年将军。
但好在一家人都好好的活着,不管何时团圆都不算晚。
陈大满眼热泪地听完陈川柏的话,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拍着他的手背,一遍遍重复一个“好”字。
陈川柏也热泪盈眶,扭过脸来看向兄嫂二人,询问他们这几年过得如何。
十七岁的少年早已褪去稚嫩,眉眼也与陈君迁越发相似,俊朗中带着一丝青涩。
沈京墨虽然为他的归来而高兴,但陈川柏毕竟不是当年和她一起偷肉吃的小孩儿,叔嫂再像过去那般亲近便不合适了。
她没说话,由陈君迁去给陈川柏讲他们的事,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听。
只是余光瞥向始终沉默不语的谢玉娘时,沈京墨意外地察觉到,谢玉娘一直在看着陈川柏,眼神里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但陈川柏自打坐下来就没有看过谢玉娘的眼睛,也不知是为父兄亲人所牵绊住了,还是在刻意回避。
沈京墨暗暗打量着两人,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酒过三巡,父子三人还未聊尽兴,但天色已晚,加上酒劲上头,三人说起话来舌头都打结,沈京墨便让人来扶他们各自回房,有什么话明天醒来再接着说。
陈川柏是被他的手下扶着出门的,起身时,一枚香囊从他的衣襟里掉了出来,挂在腰间晃荡。
那香囊正面是一只圆滚滚的猛虎,虎的身后是苍翠的柏树。
沈京墨怔忪片刻,唇角微微一勾。
陈君迁也喝了好几碗酒,坐在桌边不肯起来,伸出一只手递给沈京墨,等她扶他回屋。
沈京墨却没动手,托谢玉娘的一个下属将他送回去,她则留在最后,扯了扯谢玉娘的衣袖,眼神一指窗外。
圆月当空,沈京墨与谢玉娘并肩坐在客栈门外的阶梯上。
两人在葡萄村时就是熟识,方才在屋中没来得及聊天,但有些事沈京墨很想和她说。
“村里人大多都平安,有些已经搬回去住了,还有的住进了长寿郡里。这次出来前我们回去过一次,大家都很好。”
虽然谢玉娘没问,但沈京墨猜她一定想知道这些。
听完她的话,谢玉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初我把大家带出武凌山,却把他们带到了南羌人面前,他们会不会怪我。”
沈京墨笑:“怎么会?你又不知山外有南羌人。如果当初你没带他们走,他们一定会被南羌人驱赶到长寿郡中受苦。大家都明白的。”
谢玉娘也微微弯唇。
沈京墨侧目看她,一手搂住她的肩,亲昵道:“等打完了仗,一起回村看看?”
谢玉娘对上她的视线,重重点了下头:“嗯!”
说完,两人安静了下来。
沈京墨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她:“我看见你当年绣的香囊给了川柏,你们……?”
谢玉娘表情一僵,抬起手来不自然地摸了摸鬓角,没有看沈京墨,也什么都没有说。
沈京墨见状接着笑问:“柏树是他,小老虎是你?”
先前她还以为那老虎是陈君迁,直到刚刚看见柏树才反应过来,谢玉娘小她一岁,属虎。
但她想着想着,自己又糊涂了:“可三年前他还……你那时就对他……?”
如果是现在的陈川柏,谢玉娘会心动,沈京墨完全理解。可三年前陈川柏还是个黑黑瘦瘦,会半夜去他爹床底下偷肉吃的小孩儿,她当年绣香囊时,难道就已经属意陈川柏了?
沈京墨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轻轻撞了下谢玉娘的肩,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谢玉娘却是避开了视线,脸色酡红,半晌才喃喃道:“明天他醒了让他跟你们说吧……我去睡觉了。”
说完,还不等沈京墨站起身,她就蹬蹬蹬跑上客栈二楼关起了门。
谢玉娘一走,沈京墨自然不会独自留在屋外吹风,一想到她的好姐妹竟对她的小叔有意,她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笑容直到她回到二楼,去推她与陈君迁的房门时,仍挂在她脸上。
屋里没有点灯,他方才喝了些酒,大概已经睡了。
沈京墨这样想着,特意放慢了动作,轻手轻脚打开屋门,一抬头,却看见陈君迁斜靠在床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直直盯着她看。
漆黑夜里冷不丁撞上这样一双眼睛,她吓得一惊,随即关起门来,没好气地问他:“不睡觉也不点灯,存心吓唬我是不是?”
陈君迁没说话,看着她走到他跟前,伸手抱住了她的腰,脸贴在她小腹上,声音模糊地咕哝了一句:“难受。”
沈京墨一听,连忙探了探他的额头和脸颊,似乎的确有些不正常的灼热:“因为喝了酒?”
“嗯。”
龙江仙后劲大,他喝的时候感觉不到,回屋后才觉得头晕,身子也开始发烫。
“我让人熬些醒酒汤。”
“嗯……”他还是不肯松手,甚至双臂收得更紧了些,将她往怀里拉,一个“嗯”字拐了几道弯,这是不让她走的意思。
沈京墨不禁失笑。
这人平时也爱跟她耍赖,只是以往总是说到她无可奈何,今日喝了酒倒是安静了,学乖了。
她摸到他下巴,让他抬起脸来看她:“还没洗漱是不是?你先松开我,我去打水。”
“不松,”他仰着脸,眼神迷蒙,“刚才为什么不带我回来。”
沈京墨这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粘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指腹轻捏他的耳垂:“我和玉娘许久未见,说几句话而已。”
至于说了什么,既然玉娘想等川柏说,那她就不好提前透露了。
只是得到了她的回答,陈君迁还是不放开她,胀热的脸在她小腹蹭来蹭去,仿佛这样能减去几分热意似的。
沈京墨真是拿他没法子了,捧起他的脸哄他:“我亲亲你,你就松开我。”
他以前总是用类似的招数骗她的吻,沈京墨早猜到了他那点小九九,便主动提了出来。
听到她这句话,他原本迷离的眼神蓦地多了几分清明。
沈京墨知道这办法管用,俯下身来吻他。
可唇还没碰到他的,陈君迁就转过了脸去,她的唇擦过他嘴角,落在了他脸侧。
沈京墨不解:“躲我做什么?”
“我喝了酒,你亲,你也会醉。”
沈京墨一顿,笑着用力搓揉他的脸,想让他清醒点:“才不会!”说完作势又要亲他。
陈君迁却又躲了一次,皱起了眉:“有酒气,不好闻。”
“那我给你倒杯茶漱口,去去酒气?”
陈君迁茫然地看着她,似乎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想明白她的话,乖顺地点了点头,手臂也稍松开了些。
沈京墨总算得了自由,转身往桌前走。可刚走一步,身后的陈君迁就又抱住了她的腰,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她迈左脚他也迈左脚,她迈右脚他也立刻跟上。
没办法,她只好拖着他来到桌前,伸手给他倒茶,又怕他醉得站不稳,提醒他:“坐下,别摔着。”
陈君迁这次倒是十分听话,向后一仰,连带着她一起跌坐在了椅子上。
她手中的茶水一晃,洒在了他胸口,微微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低下头来就着她的手含了一大口冷茶水,反复几次,直至把嘴里的酒气都去掉才停下。
沈京墨把茶碗放好,想要起身:“醉成这样就该早些歇息,来,我扶你回床上躺着。”
“不去,”陈君迁一把搂紧她的细腰,仍余醉意的双眼凝视着她的眼,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高兴,不想睡。”
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亲人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的确该高兴。
沈京墨见状,没再催促他去歇息,在他腿上坐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靠在他肩头。
夜已深,周遭分外安静,明亮月光从半开的窗外照进来,沈京墨听见陈君迁似醉又似清醒地轻声说:
“今天好像是中秋。去年中秋我一个人在茂州打仗,今年中秋,找到了川柏,铜城守军是旧相识,你和爹也在这里……
“真好。”
第133章 约定 “我高兴你疼我、爱我、想要我,……
沈京墨听着他的话,嘴角也浮现出笑意——
的确,乱世无常,一家人竟还能平平安安地团聚。
铜城守将是谢玉娘,不论这次前来收编顺利与否,至少他不需要再动干戈,不会受伤,不会疼,不会看着手下的将士流血牺牲。
真好。
又在他肩头倚了片刻,她抬起头来,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陈君迁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他的眼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反应也变得迟钝,眼神不似往日锋利,反而露出几分柔软。
沈京墨对他笑。
他不懂她在笑什么,只是直觉告诉他,她今天心情很好,很开心。那他也开心。
于是他晕乎乎地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下一刻,她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陈君迁呆住了。
他连眼睛都忘了闭上,眼前是她颤颤的长睫,她柔软的舌尖小心地探寻着他的,捧着他脸颊的一只手向下探去,轻微的、温柔的触碰引得他瞬间绷紧了背脊。
醉意似乎消退了一些,陈君迁微微后撤,对上她水润的明眸,嗓音因她的动作而变得低哑:“你醉了么。”
沈京墨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被她啄咬过的、尝不出一点酒味的唇上。
“还没有。”
她说完又吻了上去。
陈君迁呼吸一窒,脑子也彻底清醒,亦或是彻底混乱了。
他一把将她抱起,向床走去。
沈京墨暂时收回了手,紧紧攀住他的肩。好在陈君迁虽喝了酒,脚步有些虚浮,却仍将她稳稳托住,直至与她一同倒进柔软的床榻中。
床帐缓缓落下,将羞人的月光挡在了外面。
两人面对面躺着,沈京墨的额头抵在他肩头,口中咬着他揉乱了的衣襟,薄汗顺着眉梢滑落,打湿了身下红艳的锦被。
他的指尖覆着一层薄薄的硬茧,中指指腹有一道细长的、早已愈合却尚未恢复平整的伤疤。
沈京墨的眼角渐渐沁出泪来,浑身上下仅剩的一丝力气,都用在了酸软困乏的右手上。
夜深人静,床帐中的温度不断攀升,直到沈京墨感到头发被人轻轻扯动,陈君迁咬着她的一缕发丝,发出了一声忍耐不住的闷哼。
陈君迁将水盆端到床边,沈京墨懒懒翻了个身,把手递给他去洗。
他蹲在她手边,耳边水声淅沥,沈京墨半张着眼睛看他,等他把一切都清理干净回到床上来,她钻进他怀里,笑意盈盈地问他:“酒醒了?”
陈君迁“嗯”了一声,双目含笑地亲吻她光洁的额头:“你呢,酒醒了么?”
沈京墨吃吃地笑:“茶水又不醉人。”
“那你刚刚怎么……?”那么大胆。
沈京墨眨了眨眼,伸手勾过他的脖子,唇几乎要贴到他下巴上,一字一顿,字字带着喜悦:“我、高、兴。”
“为何高兴?”
“你为何高兴,我就为何高兴。”
陈君迁挑了下眉:“我高兴你疼我、爱我、想要我,原来你也是?”
沈京墨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又来了。
若在以往,她肯定要当场否认。
不过今天她心情好,再者她眼下也没有力气和他辩驳,懒得否认,只是仰头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下:“明日还有正事要办,睡了。”
说完便转过了身去。
陈君迁却不死心地贴上来,捏起她的一绺头发,用细软的发尾在她耳根到脖颈之间轻轻慢慢来来回回地扫弄。
“不否认我就当你承认了?”
沈京墨被他弄得痒得不行,躲又躲不开,只好瑟缩着脖子,拿肩膀狠狠搡了他一下。
“睡觉!”
*
次日清晨,陈君迁早早起身,穿好衣裳洗漱完毕后,又悄悄走到床边,掀开床帐。
沈京墨陷在揉皱成一团的绯红锦被中,只露出半张安静的睡脸和一小截白皙的手臂。
陈君迁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在她眼尾轻轻落下一吻。
他动作很轻,但沈京墨还是醒了。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脖子,眼却不想睁开,哑声问他时辰。
“辰时一刻,还早,”他说着便坐了下来,握住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去,“再睡会儿。”
沈京墨舒展了下腰肢,眯缝着眼睛看看外头的光线,又看向陈君迁,小指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挠了挠他的手背:“你为何起得这么早?”
“早些和谢家谈妥,早些安心。你睡吧,我让人晚些再送饭来。”
一听他是去谈正事的,沈京墨就没了兴趣,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正准备再小睡片刻,脑海中却突然想起昨晚分别前谢玉娘说过的话——
“明天他醒了,让他跟你们说。”
她猛地睁开了酸胀的双眼,转过身叫住陈君迁:“你们在哪儿说事?川柏去么?”
陈君迁不解她的举动,疑惑地点了点头:“怎么?”
“没怎么,”沈京墨坐起身来,迅速穿衣洗漱,“你们先说正事,我在外面等着,说完了记得喊我进去。”
那么大的事,她可不想错过!
*
陈君迁和谢玉娘说话的地点就在客栈之中。
昨天进入铜城后,陈君迁还没来得及向她说明来意,谢玉娘只知道他有要事相商,所以准备请他到军中去,等她爹从镜城赶来,与众将领共同商议。
“实不相瞒,我们的队伍是五湖四海的义军凑到一起来的,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但陈君迁还是建议两人先私下聊上一聊。毕竟谢家手下足有几万人,虽不能和薛义的义军相比,但也算颇具规模,队伍大了,将领多了,想法就很难保持一致,还是先和她这位守将商议为好。
屋中,陈君迁与谢玉娘面对面而坐,陈川柏坐在两人中间,神情不大自然。
大家都是老熟人,陈君迁便开门见山道:“江浙以南、茂州以西现在都已归附于薛老将军,下一步就是向东向北推进,拿下关中只是早晚的事。铜城是进入关中的关隘,谢家在这里经营已久,薛老将军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共同反越。”
谢玉娘起初还心平气和地听着,听到后面便渐渐变了脸色。
等陈君迁说完,她问:“薛老将军,是前些日子想要收编我们的那个薛义?”
陈君迁点头。
谢玉娘嗤了一声:“小陈大人,开始你说共同反越,我还以为是要做我们的盟军,原来是为别人做说客来的。那这件事不必与我爹和各位叔叔商量了,我可以直接回答你——没门儿。”
陈君迁一怔:“为何?”
谢玉娘:“我听说他在南方很有威名,自己散尽家财拉起一支队伍,很了不起,我佩服。但前些日子他来攻城,一连围了我们二十多天,却连一座小小的铜城都没打下来。我也不是什么很有本事的沙场宿将,可他连我都胜不了,凭什么要我臣服于他?”
自然是因为薛义抱着收编的心思,没打算真的攻城,再加上薛怀璋、薛怀琛突然出了事,他无心再留在这里,所以才草草收兵。
只是不等陈君迁开口解释,她又道:“还有他的儿子,也来叫过几次阵。薛义或许有些本事,但他的儿子……”
她摇了摇头,不屑地笑了一声:“小陈大人,如果你这次前来,是想说服我归附你,我绝无二话,还会帮你劝说我爹和各位叔叔,因为我信你。但薛义不行。且不说我并不相信他能走多远,就算他真的反越成功得了皇位,他那几个儿子也不是坐天下的料。与其加入他们,还不如留在铜城逍遥快活。”
几年不见,谢玉娘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陈君迁听完她的话,顿了一顿,说,如今天下大乱,几方势力互相攻伐,最有可能得胜的便是薛义,眼下他大可以绕过铜城去取关中,但等西北大势已定,谢家又要何去何从。
谢玉娘笑:“我谢家没有多大野心,将来上京的主人定了,如果我们认可,自然会归顺,如若不然……我们也不会轻易放弃铜城。”
陈君迁听罢还想再劝,却被谢玉娘摆摆手打断:“小陈大人,你为何对那个薛义如此忠心?”
陈君迁沉吟片刻:“薛老将军善待治下百姓,我相信他的为人,当初从长寿郡起兵后,也是他帮我安顿那一城百姓。他对我有恩。”
谢玉娘听完,什么也没说,半晌,轻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不必再提,没得商量。小陈大人要打关中,可以从我这里借道。要是想留下来休整几天,我也欢迎。但收编,不可能。”
陈君迁听完抿起了唇,却识趣地没再劝说。
谢玉娘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再多说下去难免不欢而散。双方是同乡旧友,没必要闹到那种结局。
收编的事,他可以以后再想办法。
一念及此,陈君迁对谢玉娘笑了笑:“好,此事到此为止。”
谢玉娘也笑着对他点点头。
说完正事,屋中的气氛陡然放松下来,陈君迁给陈川柏递了个眼神,想叫他一起去和爹坐一会儿。
陈川柏见状立刻站起了身,要跟他走,那着急的样子,仿佛在逃离什么。
只是他刚刚起身,就被一旁的谢玉娘按住了手腕。
陈川柏身形一滞,面色凝重,却没有去看谢玉娘的眼神。
陈君迁已经走出了两步,见陈川柏没有跟上,回头来看,才发现他们二人僵持在当场,谁也没有动。
他不解地问他们两个怎么回事。
陈川柏还是低着头抿唇不语。
谢玉娘见状,重重地出了口气:“既然你不说,那我说。小陈大人,其实我们……”
“等等!”话没说完,陈川柏猛地开口阻止了她接下去的话,面露难色地对陈君迁道,“哥,你先去找爹,我过会儿就来。”
那表情凝重的,似乎谢玉娘的话说出来会出大事似的。
陈君迁奇怪地看看陈川柏,又看看谢玉娘,点点头走了出去。
一开门,刚好撞见在门外偷听的沈京墨。
夫妻二人对上眼,皆是一愣。
好在他身量高,遮住了她的身子,没让屋里的两人看见。沈京墨一拉他的衣襟,将他拽出了屋子。
合上屋门,沈京墨给陈君迁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压低身子趴在门板上,侧耳细听门内的动静。
屋里先是一阵沉默。
不多时,两人听见谢玉娘一声刻意压低的问话:“不是说好了,只要找到陈伯和小陈大人,告诉了他们我们的事,就与我圆房?”
门外的两个人听见这话,都不禁瞪大了眼睛。
圆房?
那不就是说……他们已经拜过天地了?!
第134章 命格相合 “我从一开始就爱你,是你不……
屋中的两个人不知道门外有人在听。
谢玉娘等了半天,也等不来陈川柏的回应,不禁有些气急:“当初你说未告知父兄就成亲不妥,我才同意你拖延至今。可现在他们就在这里,你却还是躲躲闪闪不肯说,难不成是想反悔?”
陈川柏低着头不说话。
谢玉娘:“还是因为我刚刚拒绝了小陈大人?如果是为了这件事,那你……”
陈川柏打断了她的话,否认道:“公是公私是私,一码归一码。”
这下谢玉娘更不理解了:“那是因为什么?你有别的想法?”
陈川柏眉头紧皱,似乎心里想了千言万语,可就是一句也不肯和她说。
谢玉娘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
她盯着他瞧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语气也软了下来,似乎很是疲惫:“陈川柏,我只有三年了。”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陈川柏便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就是因为这个!”
丢下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陈川柏愤而离去。
谢玉娘一惊,愣怔片刻,也急忙起身想喊住他:“陈……”
话未说出口,陈川柏就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沈京墨和陈君迁身子一闪,险些栽进屋里。
“大哥?嫂嫂?你们……”陈川柏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你们偷听我们说话?”
沈京墨和陈君迁站直了身子,尴尬地笑了笑。
屋内的谢玉娘见状,脸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扭过脸去没有看站在门口的三人。
难掩的尴尬在几人之间迅速蔓延,陈川柏面色微愠,但碍于嫂嫂也在,不好发作,忍了忍,说了句“我去陪爹”,抬脚便走。
沈京墨赶紧拍了拍陈君迁的肩,示意他和陈川柏聊聊。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他给她递了个眼神,让她去探探谢玉娘的口风,旋即大步追上陈川柏,搂着他的肩把他拐进了一间无人的房间。
下一刻,那间屋中就隐隐传出低得听不清楚的争执声。
沈京墨抿了抿唇,跨进屋里将门一关,走到谢玉娘身边坐了下来,拍拍她的手背:“想不想和我说说?”
谢玉娘没有动弹。
许久,她眼圈泛红地低头看向沈京墨,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京墨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没有催促。
又过了片刻,谢玉娘认命似的坐了下来,苦笑一声:
“我出生那年,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格不全,活不过二十三岁,除非在那之前找到与我命格相合的人成亲,才有可能破掉血光之灾。我爹后来走南闯北,不只是为了走镖养家,也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人救我的命。”
谢玉娘一开口,沈京墨就愣住了。
她原以为她和陈川柏之间只是简单的感情问题,没想到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几年后我爹按着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找到了陈川柏,也和算命先生确认过,他能救我的命。我爹就想和陈家结娃娃亲。只是我比他大三岁,陈家肯定不会同意。”
难怪谢家时常给陈家送东西,还让村里人误会谢玉娘看上了陈君迁。
沈京墨默默想着,没有打断她的话。
“这事我五六年前就告诉过他,只要帮我渡过二十三岁就好,之后他要和离我绝不拦着。但从那之后他就开始躲我。两年前我们到了铜城,我爹做主,让他娶我。天地高堂都拜过了,可洞房时他却说陈伯和小陈大人都不知情,死活不肯和我圆房。我也不知只是拜堂能不能破掉血光之灾……”
“你既然娶了谢家丫头,为什么还晾着人家?”
隔壁,陈君迁将陈川柏拦在屋里审问。
陈川柏试着跑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好放弃挣扎,在大哥对面坐了下来,解释了谢玉娘嫁给他的原因。
“她拿我当药,我已经同意和她拜堂了,还要我怎样?”
“你不喜欢人家?”
陈川柏一噎:“……她大我三岁!”
陈君迁不屑:“娘也比爹大三岁,那怎么了?”
陈川柏:“她……她是因为一个神棍的话硬要嫁给我的,又没感情!你遇见嫂嫂之前不也不肯娶没感情的人么?算了,我跟你说不通,嫂嫂有过体会,肯定能理解。我找她去。”
说完他就要起身去寻沈京墨。
陈君迁一听赶紧把人拦住。
是,沈京墨当年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嫁给他的,也和他没感情,可是他努力了三年,好不容易把她心捂热乎了,这臭小子现在去瞎说八道一通,这还得了?
他故作严肃地一指椅子:“说你俩的事儿,跟我和你嫂嫂有什么关系?坐下!”
陈川柏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兄弟俩沉默地对坐片刻,陈君迁看着一脸倔强的弟弟,叹了口气:“咱家不信命,可人家信。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你要是不喜欢人家,就趁早和人家说清楚,然后和离。这不是还有三年多呢,别耽误人家找愿意救命的郎君。”
照现在这样拖下去,万一谢玉娘哪天真出了事,谢家肯定会把这笔账算到陈川柏头上。他是不信命,但也没法阻止别人信。
“正好爹和我都在,实在不行,我替你去和谢家说清楚,让你俩和离。”
陈川柏又一次沉默了。
陈君迁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个回答,气得给了他一脚:“嘴上抹浆糊了?”
陈川柏还是沉默,过了好久才道:“我陪爹去了。”
说完不顾他的阻拦,径直跑出了屋子。
“既然这些你都和他说清楚了,他要是不愿意,应该不会答应与你成亲才对。”
沈京墨听完谢玉娘的讲述,默默分析到。
谢玉娘苦笑:“许是觉得我在拿救命之恩要挟他吧。”
沈京墨:“那你是怎么想的,只是需要他救命,还是心里有他?”
谢玉娘脸色一红:“当、当然是为了活命。”
沈京墨:“那不如试试别人?天底下与你命格相合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你手下有三座城池、数万将士和百姓,兴许就有合适的人呢?”
既然只是为了活命,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谢玉娘听完她的话,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接话。
片刻后,谢玉娘站起身来:“我突然想起军中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哎!”事情还没解决,沈京墨追上去想与她再聊上几句。
只是才追到门口,隔壁的房门也刚刚好打开,谢玉娘与陈川柏迎面相撞。
他俩谁也没说话,尴尬地后退一步,错开视线,各自离开。
沈京墨和陈君迁站在门口,看着他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后,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回到自己屋中。
*
关上门,两人互通有无,将刚刚问出的消息分享了一遍。
沈京墨秀眉微拧,双手托腮,问陈君迁:“你就没劝劝他?”
陈君迁叹气:“劝了,没用。那臭小子几年不见,又倔又不长嘴,我说他要实在不喜欢人姑娘,就和离,我帮他去说都成,别耽误了人家,他话也不说就走了。你呢?”
沈京墨跟着叹气:“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夫妻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我当然也劝她另觅良人了,她也没答应就走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继而兴奋地看向陈君迁:“不对!他们两个要真像说的那样彼此无意,那为何不同意和离?玉娘还能说得过去,毕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命格相合之人,那川柏为何不答应?”
陈君迁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他俩其实对对方有意,只是不肯承认?”
沈京墨连连点头。
陈君迁笑着摇摇头:“他俩都在一起三年了,成亲也有两年了吧?谢家巴不得他们成亲,我和爹也没说过反对,没有人阻止他俩都不肯好,那就是好不了了。”
沈京墨却不认同:“咱俩一开始不也有误会?兴许他们就是缺个契机,说开就好了。”
“咱俩跟他俩可不一样,”陈君迁严肃地纠正她,“我从一开始就爱你,是你不给我机会说。”
“谁问你了!”沈京墨啧了他一声,“他俩刚刚肯定没说实话。你想办法问清楚去。”
“那小子不说,刚才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我说的,”陈君迁又摇头,“不去。他都十七了,自己的事儿自己解决去。”
沈京墨瞪他一眼,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推:“谁让你是他大哥!你不管他谁管?”
“哎……”
陈君迁被她推到门外,沈京墨双手拉着门板将他堵在外面:“不问清楚不许回来。”
话落,房门“咣当”一声在他脸前关上了。
*
陈君迁这一去就去了大半天,直至入夜才回屋。
沈京墨还没睡,点着灯靠在床头看闲书,见他回来,先是问了他一句“可用过晚饭了”,陈君迁答了是,她紧接着就问:“找川柏问明白了?”
陈君迁站在脸盆架前,背对着她洗漱,声音含糊地回她:“没问。”
身后的沈京墨立刻“啧”了一声。
他不紧不慢地把嘴里的水吐掉,擦干脸上的水珠,朝她走过去:“这事儿,人问人没用,得事儿问人才管用。”
说着,他走到床边坐下,去脱外衣和鞋。
沈京墨往床里挪了挪,将书放下,问他:“你想到法子了?”
陈君迁得意地“嗯”了一声,一扭脸吹熄蜡烛,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沈京墨没有睡意,支起身子戳戳他肩膀,好奇道:“什么法子,和我说说?”
陈君迁侧目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张开了靠她那侧的胳膊。
沈京墨哪能不懂他的意思,挪动身子躺进他臂弯,仰头看他:“快说。”
陈君迁抿唇一笑,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一串话。
沈京墨听完,不禁拧了拧眉尖:“能行么?不会出事?”
“试试就知道了。”
他听上去信心十足,沈京墨却不大放心,不过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姑且一试好了。
这么一想,她便要从他怀里退出去睡觉。
“哎,别走,”陈君迁手臂一卷,把她紧紧按到胸前,“他们的事儿说完了,咱俩的账也该算算了。”
沈京墨糊涂了:“咱俩算什么账?”
陈君迁露出一幅委屈的表情,指控她:“别人的感情你上心得紧,我当初在你这儿受了多少委屈?我爱着你你却爱着别的小白脸,你不知道我当年那是肝肠寸断愁肠百结心如刀绞以泪洗面……”
沈京墨一脸无奈地听着他的“控诉”,抬起手来狠狠朝着他的腰上掐了一把。
“胡说八道!”
第135章 镜战 “不是钗子好看。你好看。”……
三日后,星月无光的夜晚,距离铜城百里之遥的眉县。
作为进入关中的第二道要塞,眉县在铜城失守后,便成了大越朝廷在关中部署最为严密之处,即使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守城的士兵也站得笔挺,不敢有半刻分神。
只是今晚夜色如墨,着实惹人犯困。
就在守兵困得头昏脑涨,想要活动一下清醒清醒时,漆黑一片的城外突然出现了点点火光!
守兵愣了一下。
紧接着,火光越来越多,挨挨挤挤,随风闪动,宛如鬼火!
“敌袭!”守城的士兵顿时清醒了过来,一面大声叫人来支援,一面拿起弓弩,冲着火光激射而去。
“嗖嗖嗖”的破风声不绝于耳,直至天将破晓……
等到天光大亮,守城的士兵才终于看清,城外空无一人,地上没有脚印,更没有尸体,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是不远处的一排排老树上插满了箭矢,远远看去活像无数只巨大的刺猬。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脸色苍白如纸。
难不成昨晚那火光,真是鬼火?
*
临近晌午,陈君迁风尘仆仆推开屋门,提着盾和铠甲走了进来。
沈京墨正坐在梳妆台前,见状,匆匆过来端走了桌上的水壶茶杯。
陈君迁把手里的东西甩到桌面上,沈京墨这才看清,铠甲和盾牌上都插着好几支箭。
她一急:“你受伤了?”
“没有,”陈君迁边回答,边使劲把一支箭拔了出来,观察了一番后递到她面前,“眉县守军的箭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沈京墨还是不大放心,但见他行动自如,不像受了伤的样子,这才接过箭来细细端详。
单从长相形状来看,这箭矢的确与常见的羽箭不同,但更让沈京墨感到震撼的,是这箭竟能射穿他们的盾甲。
“谢家丫头说,眉县的守军用的是一种没见过的弓箭,射得又远又准,威力也更强,寻常盾甲根本无法抵御。昨晚我带人前去试探,果然如此。”
要不是他让人将盾甲和火把绑在树上而非手持,昨晚那支小队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沈京墨听罢,心里不由得一沉——
前日陈君迁与谢家达成共识,双方结为盟友,共同拿下关中,到时再以战功来分战果。
而进关中的第一站就是眉县。
听玉娘说,眉县守将赵寒是个狠角,两三年前谢家曾派出过使者去见他,可还没说上一句话,就被赵寒砍下脑袋送了回来。
偏偏赵寒还是个神箭手,家中又有人善做机括,他手下将士都由他精挑细选亲手训练,用的弓箭也都是朝廷特准赵家所造。当初谢家几次攻城,都被眉县守军击退,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士气大伤。
若非如此,如今的关中大概已经改姓谢了。
“可有法子弄到他们的弓箭?兴许可以仿造。”
陈君迁摇头:“箭可以,弓不行。”
但重点就在弓上。
这条路行不通,劝降也不可能,眉县背靠关中诸城,不缺粮草供给,围城打援都没用,真要拼消耗,眉县说不定比他们能耗得起。
硬打的话……
“要不试着改改铠甲?”
沈京墨刚一这么想,陈君迁便默契地这样说了。
对上他期待的眼神,沈京墨立刻便懂了,伸手摸了摸铠甲的材质,白了他一眼:“我还真是来给你干活的。”
陈君迁讨好地朝她笑:“你手巧,又见多识广,我没你不行。”
沈京墨没好气道:“我只做过手帕衣裳,可没做过铠甲。”
陈君迁:“你就帮我想想,有没有那种既轻便又结实,缝在铠甲里能防住巨力冲击的东西,比如什么蚕丝银线之类的?”
沈京墨:“你话本子看多了?那种东西别说没有,就算真的有,也一定价格不菲,你手底下几万人哪做得过来?”
陈君迁这下乖乖闭嘴了。
沈京墨垂眸看着那几乎被射成筛子的铠甲,半晌,轻叹一声:“我再想想。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不保证能做得出来。”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席地而坐的沈京墨从一堆铠甲后抬起头来,活动着僵硬的脖颈,揉了揉酸胀的双眼。
陈君迁端着晚饭走了进来,一边摆菜一边问她:“如何?”
沈京墨愁眉苦脸地摇摇头,抻直了胳膊舒展腰身:“不行,试了好几种这里能找到的材料,都不行,要么太重影响行动,要么不够坚韧起不了作用。唔……腰好酸。”
陈君迁点上灯,走到沈京墨身后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一地铠甲中提了起来,抱到桌边:“先吃饭。”
沈京墨搂住他的脖子不撒手:“没胃口,不吃了。我去躺一会儿,坐着腰疼。”
“不吃不行,”陈君迁干脆抱着她一起坐了下来,让她横坐在自己腿上,“多少吃一点儿,我给你揉腰。”
沈京墨还是想回去躺着,可他的手已经按到了她酸痛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起来。
不得不说,不适感的确减轻了许多。
不过在这里揉腰使不上劲,沈京墨只让他揉了一会儿就从他怀里退了出去:“我好些了,吃完再揉。”
等两人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沈京墨强忍着腰间的不适坐到梳妆台前,飞快地拆卸着脑后的发饰。
随军出征,她本是不爱打扮的,平日大多只用一两支木簪挽发,只是今早谢玉娘让人送了些铜城当地的首饰和胭脂水粉过来,她这才试了试。
陈君迁把碗碟收走后,把门一关,打算上床给她揉腰,一抬眼,才发现她不在床上。
他将门落闩,轻手轻脚来到她身后,手落在她腰上缓缓揉弄,眼睛看向镜中的她。
“真好看。”他笑眼看她。
屋中烛火通明,明晃晃的铜镜上映出一张娇艳的美人面。
沈京墨摘发饰的手一顿,嗔了他一眼又继续摘:“戴一整天了,才发现?”
“不是钗子,”陈君迁很有眼色地把妆奁推到她跟前,省得她费力去拿,随即又看向镜子,“你好看。”
沈京墨愣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
尽管已经成亲多年,她有时还是不大习惯他这般直白的赞美。
她垂下眼帘,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压下慢慢爬上脸庞的燥热。
再抬眼,他还在盯着她笑。
沈京墨羞窘地瞪他一眼,他反倒看得更认真了。
“还看!”
她一把抓住铜镜晃了一下,本意是想避开他的视线,却不想镜面反映烛光,刚好晃入了他的眼。
陈君迁顿时本能地扭过脸去,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却发现眼前有一小片隐隐发黑,又缓了片刻才恢复正常。
他回过头来,就看见沈京墨一脸担心与自责地看着他:“晃着你了,没事儿吧?”
陈君迁冲她笑了一笑,正要开口,脸上的表情却突然一僵,看看烛火,再看看铜镜,片刻后,笑容愈发灿烂起来,最后咧着嘴在她发顶狠狠亲了一口:“我就说我没你不行。”
沈京墨被他弄糊涂了,陈君迁却掰着她的肩让她坐正,帮她一起把发饰全摘下,洗漱过后将她抱上了床。
沈京墨翻身趴好,抓过一个软枕垫在腰下,回头看坐在她身边的陈君迁:“你想到攻打眉县的法子了?”
她的头发全都散了下来,厚厚一层铺在背上。陈君迁把它们拨向两侧,露出她盈盈一握的腰,一边给她按摩一边道:“赵寒的将士箭术非凡,我这些天都在想如何提升我们的实力好与之匹敌,下午与谢家军的将领商议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法子。刚刚你拿镜子一晃我,我突然就想到了——”
沈京墨手中把玩着自己的发丝,扭过脸看他:“你也要晃他们?”
陈君迁认真地点点头:“只要光线足够强,他们短时间内无法视物,自然也就无法瞄准。虽说乱射一通也能伤人,但杀伤力一定不如平时。只要我们的人能靠近城楼爬上城楼,他们的弓箭就失去优势了。”
沈京墨听了他的想法,沉默地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放心:“眉县城墙那么宽敞,能站不少士兵呢,你上哪儿找那么多铜镜?再说他们的弓箭那么厉害,盔甲和盾牌都射得穿,铜镜肯定也能射穿,这法子撑不了多久。从城外到城墙还有些距离,你们能那么快就爬上去?”
她说得不无道理,陈君迁认真想了想,道:“明日我与谢家丫头商量商量。打仗嘛,哪有十拿十稳的法子,行就上,不行我们就撤下来再想办法。”
*
第二天一早外面下起了大雨,陈君迁来不及等雨停便带人赶往眉县,在城外的山上仔仔细细地找好了位置,又让谢玉娘搜罗来了大量铜镜。
镜城大部分百姓都以造铜镜为生,要找镜子并不难。
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件事——等天晴。
沈京墨闲暇时读过铜城的地方志,从中找出了天气规律,知道这一带八、九月一旦下大雨,之后几天必是艳阳高照。
雨势渐弱的那天,陈君迁和谢玉娘召集手下将领,将拟定的作战任务分派下去。
谢遇欢和谢家一名将领负责指挥两侧山上的铜镜,和尚与谢玉娘各领一路人马从两侧上城墙,陈君迁带人从正面攻城,为他们这两支队伍吸引火力。
只是——
“谢将军这一路压力最大,再带一个副将同去吧。陈……”
不等陈君迁说出陈川柏的名字,谢玉娘抬手一指他麾下一名名叫吴斐的年轻将领:“那就吴将军吧。”
一旁的陈川柏顿时皱起了眉。
第136章 陈川柏和谢玉娘 “我不想做谁的药。”……
陈君迁一顿,侧目瞥向陈川柏,却并未反对谢玉娘的提议,将剩下的任务安排下去后,让众人各自回去准备。
“今夜就动身,等明日天晴后,以最快速度拿下眉县。”
“是!”诸将领命而去。
眉头紧锁的陈川柏没有动,站在一旁目视着众人纷纷离去,目光始终定在门框一角,似在神游。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袭红衣,他的双眼才微微抬了抬。
但那背影没作停留,与那个名为吴斐的小将一同消失在了门外。
陈君迁背着手站在主位,不作声地看了陈川柏一会儿,默默一笑,坐了回去,接着研究眉县的舆图。
等到屋中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陈川柏犹豫片刻,往门口走去,只是走出没两步,他脚步一顿,旋即又转了回来,走到了陈君迁面前。
“哥。”
陈君迁头也没抬:“有事儿?”
陈川柏咬咬唇,才道:“……吴斐是你的先锋官,留在你身边听用更好些。”
听起来像是在为他着想。
陈君迁险些没忍住笑出声,好在他还是极力压制住了不听话的嘴角,缓了缓,淡淡道:“这次攻打眉县,如果不是有谢家军相助,我本就打算让吴斐独自领一路兵,现在这样的安排我看挺好。”
说完他便不出声了,似乎在等陈川柏自行离开。
陈川柏的眉头又狠狠拧了起来,半晌,又道:“谢将军打起仗来不管不顾,吴将军怕是拉不住她,万一出了事,谢伯那边不好交代。”
这个略显生分的“谢将军”指的自然是谢玉娘。
陈君迁听罢,执笔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陈川柏,满脸不解:“正是因为谢将军作战勇猛,谢家才能守住铜城这么些年。怎么,难道你想让我劝她别去打眉县?”
陈川柏急了:大哥那么聪明一个人,今日怎么就听不明白他的话呢?
“我的意思是,吴将军与谢将军不熟,还是换个熟悉些、默契些的人更好。毕竟赵寒不好对付,还是谨慎些更为稳妥。”
陈君迁听着陈川柏大义凛然仿佛不掺杂半点个人感情的理由,忍笑忍到嘴角都要抽筋了。
他只好低下头去强压下笑意,抬眼时又换上了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我和谢将军是盟友,不是她的上司。吴斐是她选中的,我也答应了。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肯定知道危险,之所以选择吴斐,想必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要是有不同意见,不如直接去找她。”
“我……”陈川柏一噎,“我”了几声就没了下文,最后丢下一句瓮声瓮气的“我没意见”,气恼地走了。
*
陈川柏一路埋头走向军营。
明日攻打眉县,他也有任务,眼下只剩不到一天的时间准备,他不该分心去想其他。
他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
军营中人来人往,各路将领正在集结队伍。嘈杂的人声中,陈川柏忽得听到一声熟悉的爽朗笑声。
他蓦地停住脚步,转头张望。
不远处,谢玉娘和吴斐正谈笑风生,也不知吴斐和她说了什么,谢玉娘漂亮的丹凤眼都笑弯了起来。
陈川柏不悦地眯了眯眼,转身去了自己的军帐。
谢玉娘只朝陈川柏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招呼吴斐与她进帐中叙话。
一个时辰后,两人商定了攻城事宜,吴斐先行离去集合兵马。
谢玉娘说了半天的话,口干舌燥,起身去给自己倒水。
却不想吴斐刚掀开帐帘,就意外地叫了声:“陈将军?”
谢玉娘拿碗的手一顿,又很快恢复了常色,连看也没回头看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小口喝水。
帐门口很快传来脚步声,走到她身后几步之远处站定。
谢玉娘将碗放下,像是刚刚想到什么似的,还未转身便欣喜地唤了一声:“吴将军,我突然想到……”
“我有话跟你……”
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谁都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谢玉娘回过身来,恰好看见陈川柏因她那声“吴将军”而凝起的眉头。
她平静地眨了眨眼:“何事找我?”
“……”陈川柏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道,“吴斐是我大哥的人,没和赵寒交过手,攻眉县,我比他合适。”
谢玉娘听罢,淡淡地笑了笑:“我觉得他合适。”
“你们没有并肩作战过,手下的人也不熟悉,他不是最好的选择。攻城这事非同小可,你需要有人留意你背后……”
“我又不会死,”谢玉娘打断了他的话,不屑道,“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二十三岁,也就是说二十二岁之前我都不会死。不劳你挂心。”
*
下午雨就彻底停了,北方的天晴朗无云,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天还亮时陈君迁去见了沈京墨,陪她说了会儿话。这次去打眉县不能带她,让她一个人留在铜城,肯定又要睡不好——之前他每次独自出征时都是如此。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除非天下太平,他再也不用打仗,她大概才能安心。
太阳落山后不久,他们就该出发了。
沈京墨站在潮湿的城头,目送着大军远去,就像她过去目送陈君迁离开长寿郡那样。
区别在于,这次他很快就会回来。
三天后,眉县传回了消息——
雨停的第二天,天公作美,阳光极盛,陈君迁他们利用铜镜的反光,的确牵制住了眉县守军。
更巧的是,前些日子是中秋,眉县城楼上挂着的灯笼还未摘,不过一刻钟,纸制的灯笼便在刺眼的光线下燃了起来。
城头失火,眉县守军既要守城又要救火,一时间乱作一团,谢玉娘与和尚两路人马顺利登城,不消多时便将城头的守军尽数消灭。
当天傍晚,大军入主眉县,赵寒被俘。
如今谢遇欢和谢玉娘留在那里接管眉县,陈君迁带人回了铜城,等到眉县百姓都安顿好了,再论功行赏。
他怕回来路上耽搁,便先派轻骑回来给沈京墨报信。
听完这些,沈京墨喜不自胜,跑到城门口去迎他。
陈君迁没让她等太久,不多时便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沈京墨的视线之中。
夫妻团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和尚懂事地接走了陈君迁的马,让他陪她慢慢走。
临近九月,铜城的傍晚已有了些凉意。沈京墨带了一件氅衣,披在他身上后,眼神越过他向后看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陈君迁低头,看她毫无准头的手胡乱给他系衣带,凌乱的绳结险些把她自己的手指头都绑住,忍不住笑了出来,捏住她柔软的脸颊,轻轻将她的脸掰正,俯下身来盯着她:“找谁呢?”
沈京墨拍掉他的手,将衣带塞到他手中让他自己系,目光又往他身后瞟:“玉娘和川柏呢?怎么样了?”
攻打眉县前他说有办法让他俩互通心意,现在仗都打完了,她得来验收验收成果。
陈君迁麻利地将带子系好,挽住她的手往回走。
“还在眉县。那小子快沉不住气了。”
*
眉县。
谢玉娘一身血与尘灰尚未来得及洗去,只将手上脸上的血迹擦净,便带人去了眉县县衙。
一县的户籍、赋税之类的重要册簿,是进城后首先要拿到的重中之重,经他人之手难免损坏或遗漏,还是亲自去取最放心。
谢玉娘在县衙里忙碌,谢遇欢在外安抚惶恐不安的百姓,布置城防,收编大越残兵,同样忙得脚不沾地,谁都无暇招呼陈川柏。
陈川柏本是可以随军回铜城的,但今早大军离开时,他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只派人知会了他大哥一声。
他在县衙外徘徊了一会儿,眼一闭心一横,走了进去。
县衙的府库中,谢玉娘正背对门口检查册簿,她身边不远,吴斐也在。
陈川柏突然有些不想进门。
但来都来了,他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咳了两声。
屋里,吴斐先抬起了头,一看是陈川柏,笑问他是不是来找谢将军的。
陈川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那我先出去,你们说完了喊我。”
吴斐说完就带上屋中其他人一起走了出去,去忙别的。
从始至终,谢玉娘都没有回头看过陈川柏一眼,只顾低头查看册簿。
陈川柏在门口站了很久,才移步进来,将门关上。
谢玉娘翻完一本户籍簿,终于有闲暇瞧他一眼:“没有你,我和吴将军也配合得不错。”
她脸上有一道轻微的擦伤,手臂挨了一刀,但已经包扎过了,白布上没有渗出血来,干干净净。
“……很好。”
陈川柏沉默了半天,就蹦出这两个字来。
谢玉娘翻着下一本,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哦”了一声:“对了,我托人问了吴将军的生辰年月,正巧他也符合我的条件,难怪我与他一见如故。我已经派人去请算命先生了,只要我与他命格相合,咱俩立马和离。”
她说这话时头也没抬,似乎只是在对无关紧要的人,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陈川柏薄唇紧抿:“也是拿他当药?”
谢玉娘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陈川柏继续追问:“你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谢玉娘嗤笑一声:“如果命格合适我自然会问,毕竟上一个不问自取的,不肯和我圆房。”
话落,屋中又陷入了沉默。
陈川柏凝视着谢玉娘翻簿子的手,少顷,突然一哂:“是我大哥教你这样做的吧。”
谢玉娘的手一顿,眼睛飞快地眨动起来。
“自从我大哥大嫂偷听了你我说话之后,你就态度大变。吴斐是我大哥的人,你点将时莫名其妙选中他,一定是提前和我大哥通过气的,因为他年轻,是我大哥手底下与你年纪最相配的。你和我大哥大嫂串通起来激我。”
陈川柏的话说完,谢玉娘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定在同一页册簿上很久了。
片刻后,她将册簿一丢,正眼看向陈川柏,莞尔一笑:“你说得对。但我也想通了,能救我的人有很多,我不会一直等你。”
陈川柏直视着她的双眼,缓缓抬脚走向她,直到与她隔着桌子相对。
当年不及她肩膀高的少年,如今已经高她一头,脸庞退去青涩与稚嫩,肩膀也变得宽阔了许多。
他极少这样直勾勾地看向她,以至于她竟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谢玉娘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在低下头去的那一瞬间听见他恨恨地说:
“谢玉娘,我再说一遍,我不想与你圆房,因为我不想做谁的药。”
第137章 除夕 “如果我和傅修远对上,你选谁?……
拿下眉县后,夺取关中便如入无人之境。经过几番磋商,谢家军向西进入陇右,陈君迁的队伍则继续攻打关中、豫州诸城,只等薛义收服江浙后,双方汇兵直取上京。
仗一打就又是一年多。
第三年的除夕,陈君迁屯兵三川,将常居后方的陈大和沈京墨从商洛接了过来。
清晨,一队轻骑护送着两架马车自西城门而入。
陈君迁天不亮就来到了城门口等候,等到马车进了城,他先进到第一架中与陈大说了会儿话,就心急着下了车,往第二架上走。
他和沈京墨已有数月未见,知道她今早能到,他昨天整整一宿都在期待,连个整觉都没睡上。
陈君迁臂弯搭着给她带的大氅,未等马车停下就跳了上去,笑着一把掀开车帘。
“啊!”马车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两双眼睛同时看向他,其中一人手里抓着软枕就要朝他砸过来。
陈君迁脸上的笑容一敛,这才借着模糊的晨曦看清,沈京墨旁边坐着的似乎是孟盈盈。
车中的两人也看清了他的脸,孟盈盈小脸一红,赶忙将软枕放下,趴在沈京墨耳边小声嗫嚅:“姐姐和陈大哥说话吧,我先下去了。”
沈京墨“嗯”了一声,拍拍她的手:“别忘了带李满一起来吃团圆饭。”
孟盈盈的脸更红了几分,没答应也没拒绝,对陈君迁飞快点了下头叫了声“陈大哥”,就跳下了缓行的马车。
陈君迁这才挪进车厢中,挨着沈京墨坐下:“孟三小姐怎么来了?”
“李满在你手底下当兵,盈盈孤家寡人的,我总不能把她丢在商洛一个人过年。”沈京墨没看他,趴在车窗处掀开帘子往外看,随口答道。
陈君迁也挨了过来,脸贴着她的脸向外瞧。
“嘶——”沈京墨被他一贴,像是让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往旁边一躲,“凉。”
这里是豫州,眼下又是十冬腊月,大清早他就站在寒风里等人,脸能不凉么?
但她没去管他冷不冷,与他拉开距离后又看了出去。
陈君迁也顺势去看,就见一个身着轻甲,腿脚微跛的士兵朝着孟盈盈迎上去,伸出胳膊想要拉她的手,孟盈盈却将两手背到背后,下巴一仰,自顾自往前走,那士兵只好快走两步追上她,往她手中塞了个手炉。
看完这一幕,陈君迁侧目去看沈京墨,就见她嘴角上扬,双眼放光,像极了吃到了绝顶美味时的模样。
他眼睛微眯,一把合上了帘子。
视线突然被阻挡,沈京墨“哎呀”一声,拂开他的手又要去掀帘子。
陈君迁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面对面抵在车厢壁上,一脸不满地用鼻尖戳了戳她的鼻尖:“孟三小姐和李满有什么好看的?比我好看?”
沈京墨忙着闪躲,挣脱出一只手来又去掀窗帘:“你不懂。再让我看两眼。”
陈君迁索性把她两只手都反压到身后,问她:“好看在哪,你给我讲讲。”
“盈盈没告诉李满她今天会来,李满却在城门口等她,说明他心里惦记得很,没准儿已经等了好几天了,还细心地带了暖炉怕她手冷。盈盈看似不肯让他牵手,其实来之前就备好了给他的年礼,就藏在她袖子里,不牵手是不想被他发现,”沈京墨说着又忍不住露出一副满足的笑容,“多好的青梅竹马呀!”
陈君迁听完更不高兴了:“我也一大早就来接你了,也给你带了氅衣和手炉。”
沈京墨眨眨眼睛,仰起脸在空气中嗅了嗅,疑惑道:“好大的酸味啊,你带给我的年礼不会就是醋吧?”
她说着,扭动身子抽出手臂来,去翻他的衣袖。
陈君迁一动不动地任她翻弄了两下,突然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倒了下去。
马车宽敞,足够她躺着。
沈京墨嫌弃地抬了抬脚,去踢他的小腿:“头发要弄乱了!”
他压着她不起来,生气地来咬她柔嫩的脸肉:“看别人看的那么起劲儿。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我?”
沈京墨听出了他话音里的委屈,抬起温暖的掌心捧住他冰凉的脸,笑:“商洛离三川这么近,你三天两头给我写信,有什么好想的?”
提到信,陈君迁更不满意了:“我三天两头给你写信,你却连个回信都懒得写,就让人回我一声‘好’。”
知道他是真觉得委屈,沈京墨咬了咬唇,捧着他脸颊的手缓缓伸到他脑后,勾住他的脖颈拉向她:“信纸冷冰冰的,我哪有那么多话好说?又不像人能亲能抱。”
说完还朝他挑了挑眉。
陈君迁眯缝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认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见了本人可不就得又亲又抱。”
他话音刚落,吻就紧跟着落了下来。
沈京墨被他亲得咯咯直笑,任他一连亲了好几口才想起来问他:“看过爹了?”
“嗯。”他连句话都不想说,嘴忙着亲她,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回应。
“差不多行了,别把我衣裳弄乱了。”沈京墨任他亲了一会儿,才抬手推他。
“一会儿人多就没机会亲了。”
见他还不肯放开她,沈京墨只好用手去捂他的嘴。陈君迁被她向后推,干脆就去吻她的掌心,又从掌心亲到指尖,再流连到手腕,最后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帮她一起整理头发和衣襟。
等两人整理好,马车也刚好停下。
沈京墨脸红扑扑的,披上陈君迁带去的氅衣,慢慢走下马车。
陈君迁在三川暂住的地方正是当地一个官员的宅邸。
那官员贪墨了当地府衙不少银两,宅子盖得奢华无比。陈君迁接管三川后,将那官员下狱抄家,该退还给百姓的财物尽数归还,剩下的一部分归入县衙府库,一部分用来犒赏将士,唯有这搬不走卖不掉的大宅子暂时留给他自己来用。
沈京墨站在门口,看着气派的院门。
陈君迁把陈大扶下马车后,走回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是喜欢,以后咱们也盖个这样的。”
沈京墨侧目:“这可是个大贪官的宅子,我可不稀罕。”
陈君迁重重点头:“娘子提点的对,我也不稀罕,咱们就暂住几天。不过这宅院盖得确实不错,今后可以改成府衙或者学堂,省得浪费。”-
时近晌午,谢玉娘和陈川柏也从陇右赶了过来。沈京墨派人去找孟盈盈和李满,让他们一起过来吃饭。
宽敞的厨房中,陈家父子三人都在里面忙活。军中虽有伙房,但今天是除夕,伙房要给众将士准备年夜饭已经够忙了,陈君迁也不想有太多外人,只想自家人一起过个年。
沈京墨心安理得地坐在厅中等饭,谢玉娘却坐立不安,想去厨房帮忙——如果只是陈川柏和小陈大人在忙也就罢了,陈伯毕竟是长辈,哪有让长辈忙活,晚辈歇息的道理?
在谢玉娘第八次提出要去帮忙后,沈京墨无奈地攥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笑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爹喜欢做饭,他们兄弟俩厨艺也还行,就让他们忙去吧。我不会下厨,你就当陪我聊聊天。”
谢玉娘犹豫着点点头。
沈京墨又抓了一把花生分给谢玉娘,肩膀一耸,撞了下她的肩:“你们两个怎么样了?”
自从打完了眉县,她们两个就再没见过,这些事又不好在信中说,是以她最关心的这个问题一直没来得及问。
谢玉娘双颊泛红,低着头没有看她,低声道:“挺好的。”
当初打眉县时,陈君迁让她借吴斐刺激陈川柏,说他深有体会,如果陈川柏对她有意,看到她身边出现别的竞争者,一定会着急。
沈京墨听谢玉娘说着,心里不禁“啧”了一下——他倒是不吝于分享经验。
谢玉娘没注意她的表情,继续道,攻下眉县后,陈川柏真的去找了她,两人关起门来吵了半天,她才总算弄明白,他之所以不肯与她圆房,是觉得她对他无意,只有利用。
“也怪我,总觉得他不会喜欢我,就一直说嫁给他只是为了保命。”
沈京墨听完眼前一亮:“所以其实你们两个对彼此都……?”
谢玉娘没有否认,端起茶杯来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从何时开始的?”沈京墨是真的好奇,“绣香囊的时候?”
谢玉娘好不容易降下温度的脸一下变得更红了:“不想说。”
“说说嘛,我又不是外人,”沈京墨又一撞她的肩,故作严肃,“我可是你嫂嫂!”
谢玉娘斜眼一瞅她,摇摇头:“那也不说。”
沈京墨见状,放下手里的花生,拍了拍掌心:“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严刑逼供了?”
说着,她的两只手猛地向谢玉娘腰间袭去,“狠狠”挠起痒来!
谢玉娘叫了一声,起身就跑。
两人在屋中追闹了半天,直到父子三人端着饭菜进屋,才嬉笑着停下。
没过多久,孟盈盈和李满也到了。他们虽不是陈家人,但孟沧和徐氏曾拜托陈君迁与沈京墨帮忙照顾孟盈盈,沈京墨在商洛时,孟盈盈也常和她呆在一起,与陈大也见过几面,不算陌生。
众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用过饭后,各自回房歇息。
虽说现在是战时,没法大肆庆祝,但除夕夜还是免不了要守岁,所以下午须得好好歇歇晌。
沈京墨胃中饱胀,一时还躺不下,就在院中慢慢走路。
陈君迁也来陪她一起走。
四下没有旁人,正午的阳光晒得身上暖洋洋的,沈京墨挽着陈君迁的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家中人多果然还是有好处的,过年热闹。”
不像她家,只有她和父母三人,虽然还有一众下人,但终究不是亲人。
陈家也是一样,自从阿满离世,家里就只有父子三人,过年过节和平时无甚区别,也就是她来了之后才多了些年味。
陈君迁与她十指交握,轻轻夹了夹她的手指:“等打完仗,把父亲母亲接回来,以后过年会更热闹。”
沈京墨听完,微笑着抬起头来:“嗯。”
两人在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走一会儿,突然有人来报,说赵友赵将军来了,正在前厅等他。
沈京墨让陈君迁去忙,自己一个人继续散步。
一刻钟后他就回来了,神情略显复杂。
沈京墨问他怎么了。
“赵友跟我说了三件事,一个是薛怀仁意外中毒,需要三川才有的一种药材解毒,他来就是为了这个。”
薛怀仁是薛义的小儿子,因为年纪尚小不能打仗,一直留在茂州,所以沈京墨从未见过他。
“还有呢?”
陈君迁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英王登基了,下令招安各路义军,若不归降,便是反贼。”
沈京墨眉头一紧。
“薛老将军自然不答应,自封平南王,要与上京对抗到底。”
话落,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少顷,沈京墨问:“那你是何打算?”
“我虽然不了解英王,但景帝、玉城公主是什么样我清楚,英王也是景帝的儿子,能比他爹强到哪去?”
沈京墨认同地点了点头。她对英王有些了解,此人虽不似先前谋反的熹王那般残暴,却也不是个明君之选。
“所以,这个反贼咱们是当定了,”陈君迁嗤笑一声,顿了顿,看向沈京墨,“不过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英王,是不是和傅修远一伙的?”
沈京墨神色一紧。
当年逃出长寿郡后,她的确和他提过一次,没想到他还记得。
“是,如果真是他辅佐英王登基,那他现在大概和他父亲官职相当了。”
沈京墨说完,陈君迁若有所思地默了片刻,问她:“这么说我和他早晚得打一仗。要真到那天,你选谁?”
沈京墨拧着眉头看他一眼:“什么叫我选谁?”
“想象一下,万一真有那一天,两军阵前,我们两个相遇了,他肯定想你跟他走,我肯定想你留下来,但是你有权自己选,你跟谁走?”
沈京墨翻了个白眼,撒开他的手往屋里走。
陈君迁抬脚追上来:“万一我伤了他,你生不生我的气?”
她不理,只让他把门关上。
陈君迁照做,继而又问:“万一他悄悄潜入我的军营,想骗你跟他走,你答不答应?”
沈京墨快要让他气笑了:“你这些日子看了多少不入流的话本?要编故事自己去找话本子,我要睡了。”
说完她便背对着他躺到了床上。
陈君迁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也脱掉鞋子在她背后侧躺下来,一手枕在耳下,另一只手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轻声道:“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心思,你要是还牵挂他,我就……尽量不与他对上。”
毕竟她从没说过放下了傅修远,万一知道他受伤肯定会心疼。她心疼别的男人,他哪能好受得了?所以还不如压根就不要遇上得好。
这些话他以前都不敢问,但今天是除夕,她总不至于在这种日子生气不理他。
沈京墨实在想不通他怎么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闭上眼睛懒得理会。
只是才一合眼,饭前谢玉娘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因为两个人都不肯将真实的心意说出来,才导致互相倾慕的两人险些错过。
只不过陈川柏和谢玉娘之间的症结在于算命先生的那句预言,而她和陈君迁的,在于傅修远。
犹豫片刻,沈京墨转过身去,搂住陈君迁的腰,抬脸在他唇畔轻轻一吻,接着把脸往他怀中埋去,语带笑意地小声道:
“选你。”
第138章 大厦将倾 小傅的剧情章
大年初一,按照宫中传统,该是皇帝宴请众臣及其亲眷的一日。
酉时三刻,华灯初上,幽长的宫道上,宫人来来往往,将冒着热气的饭食如流水般送上宴席。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英王——如今的新帝——与众臣推杯换盏,庆祝着自己终于在新年之前入主宫中。
几壶酒下肚,新帝渐渐有些飘忽,看着面前的繁华景象,思绪不由得回到数年之前——
彼时他还是个冷宫弃妃的儿子,是不受父皇宠爱的皇子之一,这样热闹的宫宴,他甚至不被允许参加。
那时他只能躲在无人发现的角落,偷看其他兄弟陪在父皇身边,享受群臣敬酒。
可谁能想到,经年之后,坐在这天下主位上受众人膜拜的,恰恰是他这个冷宫里长大的皇子!
新帝高兴地又痛饮了一杯酒,随后看向一旁的傅修远。
如今的傅修远不过二十六岁,却已经是大越的尚书仆射,并兼元帅之职,风头远胜其父傅升。
新帝心里清楚,倘若没有傅修远,他这皇位绝不会来的如此轻松,倘若没有傅修远,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宴请群臣的,恐怕就是他的那些兄弟之一了。
前些日子,他登基之初,任傅修远为文臣武将之首时,曾有人坚决反对,认为傅修远功高盖主,难保不起反心,私下劝他找机会将其除去。
可他又不是傻子,他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大越更是四分五裂,他离不开傅修远。
所以,他不仅要继续依靠傅修远,还要让所有臣子都知道他信赖、器重傅修远。
酒过三巡,新帝忽得起身,移驾御花园,并邀众臣同去。
“傅卿,与朕一起走走。”
很快,两路宫人提灯开道,新帝与傅修远一前一后,其余众臣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是景帝在位时修建的,极其奢靡华丽,其中有一处湖中戏台,由四条水上浮桥与湖岸相连,平日没入水下,用时须用人力将浮桥拉紧,方能使其露出水面。
众臣跟着新帝来到湖岸边,新帝命宫人将四周的宫灯全部熄灭。
群臣不明就里,纷纷看向新帝,却见新帝望向湖心戏台,拍了拍手。
“咚”,鼓点乍响。
众人立时看向湖心。
眼下正是最冷的季节,但湖水却并未结冰,只在岸边残存些许堆积的冰碴,证明冰层刚刚被人凿开不久。
戏台上再次传来“咚咚”的鼓声,一枚“圆月”自戏台上缓缓升起,随着鼓点的节奏恣意舞动。
借着那光亮,人们这才看清,戏台中央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鼓,一个仅着纱裙的女子正手捧一颗碗大的夜明珠,在鼓面上翩翩起舞。
那女子是新帝的宠妃,最擅鼓上起舞。
新帝满意地欣赏着爱妃的舞姿,略显肥硕的身子跟着鼓点扭动。
宠妃的纱衣过于单薄,夜明珠一照近乎透明,大臣们自然不敢看,纷纷低下头去。
站在新帝身后半步的傅修远微眯着双眼,目光定在湖岸边的碎冰块上没有动。
忽得,湖中传来一声重物落水的声响,众人抬头望去,才发现是夜明珠自宠妃手中滑脱,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夜明珠乃稀世珍宝,更何况是那么大的一颗,臣子中有人惋惜地轻叹了起来——这么深的冰湖,夜明珠掉进去定不可能再找到了。
谁成想新帝却丝毫不急,看了一侧的大太监一眼。大太监快步推开,很快就找来了一群小太监。
小太监们将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抓住什么东西后齐齐向后拉。一张巨大的渔网自戏台周围的水面下浮现,那颗散发着柔光的夜明珠就稳稳地卡在一个网眼里。
小太监们把渔网拴在树上,争先恐后地往上爬,要去拾夜明珠。但夜明珠只有一颗,小太监们互相争抢,又推又踢,有人不慎落水,被冻得发出尖细难听的叫声,有人被渔网缠住手脚,爬不起来,冰水从口鼻倒灌进去,呛得咳嗽连连。
新帝在一旁捧腹大笑。
群臣不敢出声,直到湖中的混乱终于止息,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太监谄媚地笑着来到岸边,跪伏在地,双手高高举起夜明珠献给新帝。
新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都上来吧,今日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太监们纷纷跪下,高声说起吉祥话。
新帝被哄得愈发高兴,转身对身后众臣道:“过去爱妃的夜明珠掉入水中,朕得让人将湖里的水一壶壶舀干。后来傅卿让人编了这大网献给朕,既省得爱妃不敢施展,又省得叫人舀水再灌。这些下人网上夺珠,不比舀水更可观赏?还省下朕不少赏钱,可谓一举多得。你们中有些人劝朕提防傅卿,却不知傅卿于朕的重要性,正如这张网。”
新帝说罢,群臣中已有人两股战战,噤若寒蝉,还有些顺着新帝的话,对傅修远大加赞赏,也有些年轻些的臣子,站在人群最末冷眼看着傅修远,心想他当年那般清高,如今却要这样讨好一个昏庸荒唐的皇帝,实是可悲。
而立于人群焦点之中的傅修远却神色如常,既未觉得得意,也不见半分受了羞辱的模样。
他只淡淡地对新帝行了个礼:“陛下谬赞,为陛下分忧解难是臣的本分。”
新帝满意地让他平身。
一场闹剧过后,宫宴结束,众臣陆续离去。
傅修远却被新帝叫到了御书房。
灯火通明,新帝倚坐在桌案后,方才献舞的宠妃为他揉捏着脑袋——宫宴上喝多了酒,又在御花园吹了夜风,他此刻只觉头脑胀痛。
傅修远垂首立于堂下。
“傅卿,南边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薛义称王,这是铁了心不肯接受招安呐,”新帝叹气,“眼下朕手里只有上京和周边几个州道,而薛义却已经占去了南边和西边的半数城池,依朕看……”
他顿了顿,才将经过“深思熟虑”想出来的绝妙计策说与傅修远听:“北狄数十年前就已臣服,南羌又有重兵在手,朕想命北狄南下,再与南羌借兵,前后夹击,将薛义部众尽数剿灭于江浙。”
说完,新帝看着傅修远震惊的表情,心中暗暗得意,继续解释:“南羌想要南方三郡,只可惜被薛义所占,必定对其怀恨在心,等消灭了薛义,那三郡还可归还南羌,左右早就送出去了,这一来一回,等于朕不费半点兵力与土地,就借南羌之手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至于北狄,送他们些布匹茶叶就是,江浙富庶,今年多收些秋税就够了。”
傅修远自然不可能赞同:“陛下,放南羌北狄入境,无异于引狼入室。此等外族生性凶残嗜杀,所经之处,我朝百姓必受其害,更怕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
新帝却道:“北狄是大越属国,安敢对主国不敬?南羌只图钱财,我大越遍地金银,赏它一些又何妨?反观薛义,昔日曾为我朝团练副使,却纠集反民自立为王,妄图夺朕朝纲,该杀!”
他说完狠狠一拍桌子,吓得身后的宠妃浑身一抖,娇嗔着捶打了一下他的肩:“陛下吓着妾身了……”
新帝听闻,忙回过头去安抚美人。
傅修远面上毫无波澜,藏于袖中的双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少顷,他提议:“陛下,对付叛军是我大越的家事,北狄南羌终究是外族。臣有一计驱虎吞狼之策,可使各地叛军自相攻伐,以解陛下心头之患。”
新帝:“说。”
傅修远:“薛义年事已高,膝下五子二女中已有三子夭折,如今他的幼子半死不活,唯一康健的薛怀琛狼子野心,早有取而代之之意,但薛义自封为王后,却迟迟未立继任之人,可见对薛怀琛并不满意。薛氏父子间已有矛盾,只要稍加利用,便可使薛义为陛下驱使,去对付其他叛军。”
如此一来,既省去朝廷的麻烦,又让各路义军互相消耗,上京便可坐收渔利。等到其他义军尽数被歼灭,薛义想必早已疲惫不堪,而朝廷大军养精蓄锐已久,必能一战而胜。
新帝听罢大喜过望:“好!就按傅卿说的办!难怪父皇那般倚重傅升,你我君臣也该像他们一样。”
景帝不理朝政多年,诸事都交给傅升去办,自己只顾享乐,他虽然很少见到父皇,但也羡慕他那样的神仙日子。如今有了傅修远,他也可以放心地将大事小情都交给他去办了。
傅修远躬身行礼,新帝便揽着宠妃离去了-
出宫时,傅府的老管家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见傅修远终于现身,他神色焦急地迎上前去:“公子,老爷下午总算醒了,您就回去见他一面吧。”
自从熹王谋反,以傅升为首的一众老臣便被囚禁于诏狱,被逼拥立熹王为帝。傅升不肯,便在诏狱中一呆数载,身染沉疴,英王登基后将众人救出,傅升却一病不起,京中众多郎中看过后,都束手无策。
傅修远没有理会老管家,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老管家的乞求声被隔绝在外,几乎听不真切了。
行舟与傅修远一同坐在马车内,想劝,却又不敢。
上京昨夜落了雪,车轮压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车内悄静无声。
走出两条街,车帘突然掀起一条缝隙,傅修远平静地对车夫道:“去傅府。”
如今的傅府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新帝面前的红人傅修远不在,已无官职的傅升又行将就木,昔日门生宾客不绝的傅府门前,只剩一个靠着门柱打瞌睡的小厮。
傅修远的马车在傅府门口缓缓停下,小厮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竟是公子后,着急忙慌地要跑进去通报。
“不必了。”傅修远将他留在门外,兀自走了进去。
傅修远到来时,傅升刚刚喝过药,精神萎靡,似乎随时又要睡去。
傅修远走到他床前站定,没有说话。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放在离床有些距离的桌上,昏暗的光自傅修远背后照过来,满头华发的傅升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缓缓投来目光。
他的双眼已经变得浑浊,花了很久才看清面前这人的脸,意识到是自己许久未见的长子时,傅升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几分。
“你来了,”他对傅修远笑了笑,“辅佐皇帝,不容易吧。”
傅修远没有回应。
傅升又停顿了许久才能继续说话,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很大气力。
“我现在是布衣之身,对宫里的许多事,还不如街边的小贩了解得多。给为父讲讲,外面仗打得如何了。”
傅修远垂眸,语气一如往常般冷淡:“军政大事,不便透露。”
傅升表情一僵,旋即阖了阖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害你辜负那位沈妹妹。”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你很快就要接下傅家家主的担子,到时你就会明白,我那么做,都是为了傅家……”
“如果你要见我只是为了重复这些借口,那就不必再说了,”傅修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傅升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说罢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傅升见他要走,急得翻过身来想要去追,却摔落床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英王亦非良善之辈,你扶他登基,与我辅佐先帝有何区别?你和我不同,你做不到像我那样捧着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昏君!就算位极人臣,我也做不到一己之力匡扶社稷,你一样不行!”
傅修远没有停住脚步。
打开门,守在门外的下人跑进屋去,将趴在地上的傅升放回床上。
背后传来傅升歇斯底里的声音。
傅修远仍旧没有理会。
走出屋子,他看见对面屋檐上干净的皑皑白雪。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年幼的他刚刚随升迁的父亲搬进这座宅院。
他在附近没有一个朋友,只能孤零零地在自己院中堆雪人。
其中最大的那个雪人,是傅升。他之后还有很多小雪人,那时傅升以为那些是他期盼的弟弟妹妹。
年幼的傅修远没有告诉他,最大的那个雪人之所以是他,不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大越的首辅。
那些小雪人,是大越千千万万的子民。
那时的傅修远心里想,父亲是大越最大的官,是皇帝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大越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全看父亲如何为官。
因为父亲说过,血脉相传的帝王不见得都是明君,遇上景帝那般平庸,甚至昏庸、不理朝政的皇帝,他这个首辅所做的决定,就是天子的决定,社稷民生,全在他一人肩上。
诚然傅升失败了,但他还没有。
虽大厦将倾,他还是想要试试。
第139章 陷阱 如果此时的她知道他这一去将是何……
正月十四夜,茂州大营。
明日是上元节,城中处处张灯结彩,薛义府上却没有半点节日的热闹气氛——
一个多月前,小少爷薛怀仁莫名其妙中了毒,茂州所有郎中排着队进出薛府,翻遍了所有医书,才勉强确定他身中何毒。
只是这毒着实古怪,饶是赵友已从三川带回了药引,郎中们也按着医书上所说煎好了药,日日喂薛怀仁服下,直到如今,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毒素,却无法彻底拔除。
远在巢湖的薛义得知此事,不得不放下进兵江浙的大业,星夜兼程赶回茂州。
这个年节,茂州百姓合家团聚之时,薛义独自守在薛怀仁床前,熬得双眼通红。
今夜也是一样。
薛怀仁刚刚服下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薛义屏退下人,将灯熄灭,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守着虚弱的幼子。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两年前在沣阳,他也是独自一人守着薛怀璋冰冷的尸身,从一个夜晚熬到下一个夜晚。
死寂的屋中响起薛义疲惫的叹息。
起兵反越这几年,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薛怀仁是他最小的子嗣,是夫人拼了性命生下的,九年前他抱着襁褓中的薛怀仁,握着夫人沾满鲜血的手,答应她,一定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薛义捧起薛怀仁的一只手贴在脸上,一滴浑浊的眼泪缓缓滑落。
“吱呀”,屋门被推开,月光落进门中,在地上投射出一个腰间佩刀的人影。
屋门很快又被合上,脚步声不疾不徐来到床边,那人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父亲。”
薛义抹掉眼泪,双眼仍盯着薛怀仁,没有转身,声音微微嘶哑:“怀琛,有事么?”
“父亲,巢湖来信,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发兵。眼下五弟病重,我知父亲无心出征,您不如就留在茂州,将巢湖的八万大军交给孩儿。这样,不等五弟病愈,我军便可攻入江浙。江浙一带多名医,或许有办法治好五弟。”
薛怀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处处为父亲和幼弟着想,料想薛义不会反对。
谁知,薛义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不急。”
薛怀琛不悦地皱了下眉,又道:“父亲,您连日守在五弟房中,连除夕也不曾在军中露面,上京又称帝了,还昭告天下,说您是最大的反贼,如今军心不稳士气不振,这样下去可还得了?”
薛怀琛顿了顿,补充道:“我军迟迟未能进入江浙,陈君迁在西北却连战连捷,势力和威望就快要赶上您了呀!父亲,孩儿知道您心疼五弟,舍不得离开五弟,孩儿愿意为您分忧!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您何不宣布立我为储,让孩儿去替您拿下江浙?”
“我说了,”薛义不耐烦地摆摆手,“此事不急,往后再议。你回去吧。”
话落,屋中陷入沉默。
薛怀琛冰冷的目光从薛怀仁的脸移至薛义身上,最终缓缓落在他颈间。
薛怀琛慢慢地握住刀柄,齿缝间挤出一丝狞笑;“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立我为储,难不成还指望这小子能活下来?”
听出薛怀琛语气不善,薛义慌忙转身,就见一道寒光直奔他脖颈劈来!
他急忙闪身,抓住床边放药的托盘来抵挡。
薛怀琛这一刀本打算砍断薛义的脖子,便用了十成的力道,只一下就劈断了木制的托盘,飞溅的木屑顿时在薛义手上留下了数道细小的血痕。
但这一刀没能致命,就给了薛义躲闪的机会,他抱起薛怀仁就地一滚,向门口跑去,仓惶地拉开屋门:“来人……”
话未说完,薛义便怔在了原地。
屋外不知何时竟站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的郭严面无表情道:“请老将军回屋。”
身后,薛怀琛缓步向他走来,脚步声踩得极重。
“我早就劝过你,立我为储有什么不好?你只剩两个儿子了,将来得了天下,还不是要把皇位传给我?刚刚你要是听了我的话,你我父子也不必弄得如此难看。”
薛义愤而转身,将昏睡不醒的薛怀仁紧紧护在怀中:“你这逆子……我的一切都会留给怀仁,你休想得到半分!”
“那他就更得死了,”薛怀琛不屑地大笑起来,“我连那么厉害的二哥都能弄死,还怕他一个九岁小孩?”
“逆子……”
薛怀琛来到薛义面前,掂了掂手中的刀:“本来我还打算让你留在这儿颐养天年,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我就只好说,你担心五弟,忧思过度,与他一起去了。”
薛义一死,手下诸将必得前来悼念,到时他便可将这些将领一网打尽,收编他们的队伍,称霸西南,再慢慢侵吞大越剩下的几个州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新的天下之主。
为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杀兄弑父算得了什么?
光是这样想着,薛怀琛就觉得热血沸腾,高高举起刀来:“去死吧!”
就在薛怀琛的刀即将落下的这一瞬间,只听“铮”的一声,铁器相撞,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将他的刀锋打偏。
四周的房顶上突然出现无数火把,将昏暗的夜色都照彻通明,几十个弓箭手张弓搭箭,箭尖直指薛怀琛和他的十数名手下。
一瞬间,形势逆转。
薛义抱着薛怀仁纹丝未动,冷漠地看着惊慌失措的薛怀琛:“你以为我不知道怀璋是怎么死的?”
薛怀琛眼瞳骤缩。
从里面落了闩的院门被人一脚踢开,薛义的卫兵迅速将郭严等人包围。
薛义后退两步至卫兵身后,对薛怀琛道:“怀璋的死疑点重重,那时我便有所怀疑,可你亦是我亲生骨肉,我愿意放你一条生路,没想到你仍不知悔改……薛怀琛,你真让为父失望。”
今夜薛怀琛到来之前,便有人将郭严调兵的事告诉了薛义,他让人埋伏在此,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
“父亲……”为了保密,今夜他只带了十来个人,根本不是薛义的对手,薛怀琛顿时慌了神,“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事已至此,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爹……”薛怀仁被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喊着薛义。
稚嫩的童音叫得薛义心头一软,怀仁才九岁,薛怀琛这个当哥哥的竟也不肯放过他!
薛义最后看了薛怀琛一眼,抱紧薛怀仁向外走去,省得接下去的场面吓到了他。
“一个不留。”
包括他的逆子薛怀琛。
得了老将军的命令,屋顶万箭齐发,郭严和数名手下身中数箭,顷刻间便断了气。
薛怀琛靠着屋门堪堪抵挡,双目猩红地瞪视着薛义的背影:“若不是你偏心二哥和五弟,我又怎么会杀他们!薛义,这都是你逼我的!”
走到院门处的薛义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漠然地看向薛怀琛。
薛怀琛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从来都不是。除去早夭的长子,二子能文能武,三子孱弱却仁善,五子稚拙可爱,两个女儿更是贴心。
他有太多优秀的孩子,薛怀琛不管哪方面都算不上最出众的那一个。
但他毕竟是他的儿子,如果不是他太过心急,他也许真的会将一切都留给他。
今夜薛怀琛注定难逃一死,薛义驻足在门外,算是目送他最后一程,全了他们这一世的父子情谊。
哪成想,薛怀琛猛地发出一声暴喝,竟生生将一块门板扯了下来,举在头顶挡住射来的箭矢,疯了似的向他冲来!
院中的侍卫碍于箭雨,一时无法上前阻拦。
屋顶的卫兵立即停止射箭,院里侍卫齐齐上前,刀刃在薛怀琛身上砍出数不清的血痕,鲜血很快便染红了他的衣裳。
薛怀琛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门板一挥,扫开面前的侍卫,飞快地扑向了薛义!
薛义手中没有武器,又怕伤着薛怀仁,只能拿胳膊去挡薛怀琛的刀。
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薛义怀里一空。
薛怀琛挟持幼弟当做人质,抢了一匹马逃出了薛府。
“将军!”侍卫围上来给薛义止血。
薛义没空去管鲜血淋漓的手臂:“追!不惜一切代价救下小少爷!”
“是!”-
薛怀琛抓着薛怀仁一路向着城外奔去。
茂州城北是一片大山,进了山里,神仙来了也找不到他。
薛怀琛虽不聪明,但却是一员虎将,沿途与薛义的追兵厮杀几番,竟还是让他逃了出来。
奔逃许久,他总算甩脱了追兵,钻进了山中一条小道。
他胯下战马的皮毛已经被他的血染红,薛怀琛眼前一下下发黑,终于在一阵眩晕过后一头栽倒了下来。
战马缓缓走开,直至不见。
薛怀琛浑身发冷,就连才九岁的薛怀仁都快要拎不动了。
他只好拖着薛怀仁的胳膊,将他拖到山壁前坐下,心中愤愤不平地咒骂着薛义。
月黑风高,悄静无声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骑着马缓缓来到薛怀琛面前。
薛怀琛费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认出这正是前些日子悄悄找过他的那位朝廷使者。
他眼前一亮,忙指着薛怀仁说:“这是我五弟,我爹最疼的就是他!你们可以拿他当人质,再给我一支队伍,我一定能把薛义的人头带回来!我们说好的,杀了薛义,我就是大越的异姓王!”
使者翻身下马,在薛怀琛面前蹲下,探过手去扒了扒他身上的伤口。鲜血再次汩汩涌出,薛怀琛喉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
只是那声音还没传出,他就被使者一把捂住了嘴。
一把短匕刺入他的心口,一寸一寸缓缓推进。
薛怀琛瞪大了双眼,身体不住地挣扎,可大量失血早已让他气力全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冰冷的匕首最终全部没入自己胸中,只剩一截染血的刀柄。
短匕很薄,尽管刺入他的心脏,他却并没有立刻咽气。
他不明白,分明已经说好了的,为何出尔反尔?
他也是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不是被他选中的继承人?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问了。
片刻后,使者松开了捂住他口鼻的手,看着只剩一口气的薛怀琛,使者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仁慈地回答了他的第一个疑问:
“薛义死了,叛军就会有别的头目,那样反而更不好控制。所以薛义不能死,薛义得活着,才能为朝廷所用。还有你弟弟,年幼无知还中了毒,做人质最好拿捏。唯独你,活着没有任何用处。你死了,薛怀仁就是薛义仅剩的儿子,价值只会更高。所以……”
使者拔出了薛怀琛胸前的短匕,在他身上擦了擦。
“只好委屈你死在这荒郊野岭了。”-
次日清晨,薛义的人在山中找到了薛怀琛的尸体。
他双目圆睁,不甘地向上瞪视着,似乎那里有什么人让他既恐惧又愤恨。
薛怀仁不在他身边,他周围也没有脚印或蹄印,士兵们在附近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薛怀仁的踪迹。
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当天傍晚,薛怀琛的尸体被运回了茂州城。
经过昨夜的事,本就憔悴的薛义脸上又添几分沧桑。
他还穿着昨天那件血衣,手臂上的刀伤已经处理过了。
他走到薛怀琛身边,看了他很久,俯下身,轻轻抱了抱他的身子。
哪怕他昨夜还叫嚣着要杀了他,但他终究是他的儿子。
起身时,薛怀琛的怀中掉出了一封信。
薛义一怔,单手将信拆开,借着烛光看完,愣了许久,随即狠狠握拳,将那信攥成了一团。
那封信是大越朝廷留给他的。
信中说,薛怀仁在朝廷手中,他若不归顺,薛怀仁立刻便会殒命。他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如果连他也没了,就算费劲力气打下天下来,又有何用?传位给谁?薛家的儿子一个也没留下,他百年之后,又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就算他得了皇位,将来也不得不交给别人,牺牲四个儿子打下江山,最后却是为别人做嫁衣,他甘心么?
还不如接受朝廷的招安,如此,至少能保住薛怀仁的性命。薛怀仁所中之毒,在茂州无解,但在上京根本不算难事,朝廷可以治好薛怀仁,还可以给他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富贵!
那封信最后问,你薛义起兵,当真只是为了百姓,而无半点私心么?定是有的,那为何不选择后者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薛义将信放到火烛上点燃。
火盆中的火苗升起又消散,最终化作几片乌黑卷曲的灰烬,薛义眼中也渐渐没了光采。
他枯坐在火盆旁,抬眼看向薛怀琛的尸身。
他不明白,反越分明是民心所向,他薛义为天下人牺牲了那么多,为何老天却偏偏要绝他的后?-
之后一连数日,薛义手下士兵将附近几个山头搜了个遍,都没能找到薛怀仁。
薛义渐渐确定了,那封信所言非虚,薛怀仁在朝廷手中,定不会教他轻易找到。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待,关起门来,在屋中呆了好几天。
直到一月底的某一日,薛义命人送出了两封密信。
一封按照朝廷密信中的要求,送去了江浙某地府衙——他答应为大越消灭一支强大的义军,作为他决意效忠朝廷的证明,只要朝廷保证薛怀仁平安无恙。
另一封,则快马加鞭,送去给了远在三川的陈君迁。
*
二月初九,商洛的河冰渐渐化冻,刺骨的河水夹杂着碎冰块奔腾汹涌。
沈京墨穿着厚重的大氅站在城门口,看陈君迁整顿兵马,准备出兵巢湖。
几天前,薛义来信,说进攻江浙受阻,大军遭遇埋伏,急需支援。那时陈君迁正在三川,筹备攻打豫州的事,收到来信后,他二话不说放下豫州,火速安排好三川的防御后,回到大本营商洛去搬兵驰援薛义。
那条冰河就在城外,贴着商洛的城墙蜿蜒而过,沈京墨耳边一侧是奔涌咆哮的河水,另一侧则是大军响彻天际的号子声。
大军集结完毕后,陈君迁来到沈京墨身边,像往常出征前一样与她道别。
“商洛离巢湖有两千多里,沿途也不全是我们的地盘,千万小心,别只顾着赶路。”她提醒着,给他整理铠甲。
“薛老将军信中说事态紧急,越快赶到越好,”陈君迁说完,看见沈京墨皱了下眉头,他冲她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我知道,赶路太累,要是遇上危险,疲兵必败。但薛老将军对我有恩,我必须把他救出来。”
沈京墨该说的都说了,不会再劝他。
陈君迁又在她脸上落下一吻,转身欲走。
沈京墨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将一枚圆形的木章塞进了他袖中。
“巢湖太远了,你不带我去,就把山神奶奶带上吧。”
陈君迁隔着袖子捏了捏那圆润坚硬的木章,笑着朝她点点头,翻身上了马背。
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东南开拔。
沈京墨跑上城墙,目送着军队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消失在天际。
但如果此时的她知道他这一去将是何下场,她绝对不会放他走出这座城。
第140章 两面受困 “我要你亲口告诉商洛的士兵……
二月中旬,商洛已经开始转暖,先前的冬衣很快就该穿不住了。趁闲来无事,沈京墨叫上谢玉娘和孟盈盈,一起去买些衣裳。
商洛的成衣铺不少,样式丰富又不贵,比她费时费力自己做划算得多。
城中心有一条两侧满是布庄和成衣铺的长街,三人随便选了一家,还没进门,就听见老板娘与人边嗑瓜子边聊天。
“打仗归打仗,日子还是照样过,有人打过来咱就跑,没人打咱就和以前一样该咋过咋过。”
“就是,管他谁输谁赢,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要有饭吃有命活就得了。”
“可不是么?哎你们知不知道,前些日子那谁家的儿子回来,看见咱们还和打仗之前一样开门做生意,人都傻了,说他以前呆的那地方,人们连树皮草根都啃完了,那大锅里都开始煮活人了。他这是命大逃出来了,要不也得让人煮了。”
“这么吓人啊?哎哟,那幸好咱这儿没打多久。我记得前一天那衙门里还坐着大越的官老爷,第二天一睁眼就换人了。我都不知道啥时候打过仗,还让我儿子去打听了半天。”
“这事儿我知道,那个陈将军呐是打南边来的,咱这附近好多地儿现在都归他了。他打进来那天说了,不许手底下的兵打扰咱做生意过日子,咱以前咋过以后还咋过。听说他手下这些地儿都是这样的,要不是发现衙门换人了,都不知道打过仗呢。”
“是吗?哎那你们说……”
谢玉娘歪头附在沈京墨耳边小声笑:“夸小陈大人呢。”
沈京墨无奈地笑了一声,拉上孟盈盈去挑衣裳。
老板娘她们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这些年来陈君迁东征西战,打下来的地方她都去过,见识过当地百姓的生活,知道老板娘所说并未夸张。
最开始那些地方打得并不轻松,但如今他们的势力不断扩张,打起仗来也愈发容易,有些小城得知是陈君迁前来,甚至没反抗几下就望风而降。
照此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攻下上京,一统天下。到那时,她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忍受分离、担惊受怕。
这样想着,沈京墨不禁心情大好,一边挑选衣裳,一边与谢玉娘闲谈:“爹都回铜城了,你为何不回去?”
谢玉娘斜她一眼:“明知故问。”
陈君迁这次出征,陈川柏也跟着去了。这家伙,分明说好年后与她一起回陇右,现在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一个人走哪能放心得下?
沈京墨偷笑:“他也是,说走就走,把你留在商洛,也不想想商洛的守将是谁。我要是他,可不敢把你和吴将军单独留下。”
这次留守商洛的是吴斐,当初谢玉娘和陈川柏能说开,也有他一份功劳。
谢玉娘佯装气恼地瞪了这个爱调侃她的嫂嫂一眼,将一件衣裳塞进沈京墨怀里,招呼老板娘:“她要试衣,麻烦店家带她去一下!”
沈京墨知道她脸皮薄,忍着笑,抱住衣裳往后走。孟盈盈也挑了几件,要与她一起去换。
只是还没走到后屋,就有人找了过来。
“谢将军,出事了。”
沈京墨闻声回眸,看见吴斐一脸焦急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回谢玉娘,眼神示意她出去说。
见状,沈京墨匆忙放下衣裳,与谢玉娘一道随吴斐离开铺子,去找了个能说话的地方。
“城外突然出现一支大军,人数远胜我们,看旗帜是朝廷的人。我已经派人去给将军送信了,但不知,何时才能送到。”
*
二月十五晌午时分,陈君迁的大军行至一处湖泊旁休息。
湖水已经化冻,水面上偶有一层薄薄的冰层,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稀软坑洼。
将士们取水做饭,匆匆吃过东西便又急着出发。
陈君迁骑马走在最前,与身边的谢遇欢说着话。
“将军!”队伍后方,一个士兵快步跑来,截停了他的马,“将军,商洛传信,有一支大越军队将商洛包围了!”
“什么?”陈君迁猛地一惊,“报信的人呢?”
队伍末尾,几个士兵正围在一处,见陈君迁前来,纷纷让开位置。
包围圈里躺着一个身负重伤的士兵,军医正跪坐在一旁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陈君迁蹲下身握住那士兵的手,让他把事情详细告诉他。
“将军,你带人离开的第二天,城外就来了一支朝廷的军队,少说有三万人。谁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绕过三川,去到商洛的。但他们好像知道,城中没有多少守军,疯了一样地攻城。照他们那样的打法,商洛撑不了几天……”
士兵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沾满了衣襟。
他只身从商洛杀出来报信,昼夜奔袭,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陈君迁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好生休息,随即与谢遇欢等将领迅速商议对策,最终决定:
“分兵三万,依照原计划支援巢湖,剩下的,随我回商洛!”
决策既定,当日便分兵两路。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返回商洛的路上,竟也出现了一支大越的军队。
双方在一处险地遭遇,陈君迁他们毫无防备,只好且战且退,直至入夜才利用地形甩开敌军。但前路有人阻拦,大军短时间内无法回援商洛。
而商洛是他们在关中和豫州一带的大本营,商洛一丢,他们在那里苦心经营的一切就都会化为乌有。
最重要的是,她此时正在商洛。
一念及此,他就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川,陈君迁心乱如麻。
相识多年,谢遇欢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副模样。
“陈兄,”谢遇欢走到陈君迁身侧,拍拍他的肩,“商洛决不能丢,当务之急,是让人想办法突围,去给吴斐送信,告诉他大军不日便到,要他务必守住商洛等待援兵。”
如果迟迟等不到他们的回信,吴斐不一定有信心坚持到他们回去。
“你说得对。”陈君迁立刻命人从骑兵之中找一个传信的人。
等那人来到他面前,他才认出,那竟是李满。
早前李满有一条腿行走不便,却硬要加入他的队伍,幸好他骑术甚是精湛,陈君迁这才允许他加入自己的骑兵营。
“你的腿……”陈君迁不放心,想要换个人来,却被李满阻止。
“盈盈在商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信送到,”李满的眼神无比坚定,“让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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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抓活的!我要活口!”
清晨的寒风自耳边呼啸,李满伏低了身子趴在飞驰的马背上,不时回头去看身后的追兵。
这是他孤身一人回商洛报信的第二天,前一日十分顺利,却不想今早竟遇到了大越军队。
他这次轻装简行,没带多余的箭,仅凭他一人也不是那么多人的对手。
李满的心砰砰狂跳,只能咬紧牙关不住催马,希望能甩脱那些人。
然而下一刻,眼看他跑得越来越远,身后的追兵终于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他座下的马腿。
骏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摔倒在地。
李满也摔落下来,借势在地上一滚,甩开胳膊继续往前跑。
但两条腿的人哪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呢?
不消多时,李满便被一群骑兵团团包围。混乱中,不知是谁踢来一脚,坚硬的军靴正中李满的太阳穴。
他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哗——”
一盆寒冷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李满猛地醒了过来。
他眼前站着几个大越的士兵,还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对面。
他用力挣了一下,才发现手脚都被牢牢绑在了树上。
见他醒了,那将领冷笑了一声,问他:“陈君迁让你去商洛做什么?”
李满没有回应。
“你只有一个人,就算突出重围又有什么用?”
李满还是不说话。
“陈君迁他们躲到哪里去了?”
将领又等了片刻,见他打定主意不开口,哼笑一声过后,命令士兵上前:“打到说话为止。”
话音一落,李满的肚子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他腹中一痛,喉咙中立刻涌上了血腥气。
坚硬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将领掂量着手中的马鞭,看着士兵将李满打个半死仍没有用,只好改主意道:“这瘸子还剩一条好腿……把它给我打折。”
听见对方要动他的腿,李满顿时慌了神:“不、不要动我的腿!”
他已经废了一条腿,知道做一个瘸子是何等痛苦,如果再废掉另一条……还不如让他死了痛快!
将领听见了他颤抖的声音,狞笑道:“动手!”
“不要!不要……”李满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求你,别动我的腿……求你、求你……”
士兵见状,纷纷后退两步,让将领上前。
将领缓步走到李满面前,用马鞭拍了拍他青紫肿高的脸,听见李满发出“嘶”的一声痛呼,他满意地笑了笑:“怕了?”
李满牙关紧咬,眼中却涌上了泪:“我不想做个废人,求你……”
他还不到二十岁,不想做个双腿皆残的瘸子。
“再问你一遍,陈君迁给了你什么任务?”
李满看着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认命似的说:“将军他、他要我告诉商洛的弟兄,他很快就到,要他们再坚持两天。”
可见他这样,那将领却皱了眉:“废物。陈君迁为何会派你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出来?”他还以为陈君迁手底下的人都很有骨气呢。
遭受了辱骂,李满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了几分,快速地呼吸了好几下才找到声音:“我娘子在商洛,我想去救她……”
将领和士兵们一听,沉默一瞬后,全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是个痴情种。”
将领说完收敛起笑意,盯着李满看了几眼,看他那快要被吓破了胆的模样,想来这话应该不是假的。
“我可以放你和你娘子一条生路,”将领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要你随我去商洛,亲口告诉守城的士兵,陈君迁回不去了,劝他们归降朝廷,我保证,你和你娘子可以平平安安地离开。”
李满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当真?”
“当真。”
将领答完便不再说话。
李满垂下头去,思考着这极具诱惑的条件。
一刻钟后,李满终于抬起了头,眼中的泪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与决绝。
对上那将领的视线,他说: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