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全军覆没 他死了,她也死了,大家都死……
谢玉娘靠坐在血染的城垛下,狼狈地粗喘着。
她惯用的右臂挨了一箭,箭身已被她一刀砍断,但箭头仍留在肉里,一时不敢拔出。
沈京墨跪在她身边,迅速地处理着其他伤处。
伤口被扎紧,涌出一股鲜血,谢玉娘的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她紧紧咬住牙关,忍过了这股疼劲,颤抖着问沈京墨:“小陈大人有消息了么?”
沈京墨一脸凝重地摇头。
今天已经是被朝廷大军围城的第七天了。七天前吴斐就派了人去给陈君迁送信,可直到今天,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回信,更没有看到大军回援。
“如果薛义真的投靠了朝廷,他这次恐怕凶多吉少。”谢玉娘忧心忡忡地看向沈京墨,疼出的冷汗顺着脸侧颗颗滑落。
朝廷大军刚到城外时,曾有人大喊吴斐的名字,称他们刚刚从朝廷大军的围剿中突围,扮做朝廷军队的模样是为了躲避追击,要吴斐速开城门放他们进去休整。
喊话那人吴斐认得,的确是薛义的人。要不是谢玉娘不信薛义,让他再等等看,此时商洛或许早就被这支朝廷军队骗去了。
只是他们也不敢肯定究竟是薛义投靠了朝廷,还是那人背叛了薛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陈君迁要是再不回来,商洛一定保不住。
沈京墨紧抿着唇,认真地包扎完伤口后抬眼对上谢玉娘的视线,肯定道:“他会回来的,再坚持几天。商洛绝不能丢。”
商洛城外有一条汇入丹水的护城河,他们据险而守,再拖上几天不成问题,只要等到陈君迁回来,大军前后夹击定能大败大越军队。
沈京墨说得坚定,谢玉娘却不像她这般乐观。这次的朝廷军队与以往那些废物完全不同,神出鬼没,战力非凡,打起来更是不要命。
她不怕打仗,但怕他们只是在做无谓的坚持。
沈京墨给谢玉娘处理完伤口,又趁着敌军暂停攻城,去照看下一个伤员。
孟盈盈脸色苍白的跟在她身后,忍着恐惧和晕眩学习处理伤口。
谢玉娘侧过脸来看着二人的背影,疲惫地闭上眼睛向后一仰,想要休息片刻。
“城里的叛军听着!”
城外突然传来了叫喊声,谢玉娘睁开眼,与正在包扎伤口的吴斐对视一眼,站起身来向外看去。
只听城下的敌军高声道:“反贼陈君迁在桐柏,已经全军覆没!奉劝你们赶紧投降,莫再抵抗!”
城门上的几人闻声皆是一怔。
沈京墨包扎的手顿住片刻,又继续动作起来:“空口无凭,小心有诈。”
谢玉娘和吴斐自然也不信。
但越军并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喊话的士兵又把那番话重复了两遍,跑向大军背后的一顶营帐中:“将军,已经喊过了。”
营帐中站着两列士兵和一个将领,以及两手被捆在身后的李满。
将领挥挥手让传话的士兵下去,一双森冷的眼睛盯着李满,警告道:“让你说的话都记清楚了,敢说错一个字,就跟你娘子去阴曹地府相见吧。”
李满一头冷汗,紧张而又惶恐地看回他,声音颤抖不停:“只要我照你说的做,你就放过我和我娘子,不会食言?”
“那是自然。”
“好……”李满狠狠地咽了咽口水,依然觉得嗓子干涩无比,深吸了好几口气,依然没有往外走。
背后的士兵猛地推了他一把:“走!”
李满趔趄了一步,又停了下来,看向那将领,扭动了一下手臂:“你们就这样绑着我出去?”
将领眯眸:“你想让我给你解开?”
李满摇头:“我是得被绑出去,否则他们会觉得我是叛变而不是被抓。但不能绑在身后,得让他们看见。你们给我换一下,绑到身前。”
帐中的士兵面面相觑,没想到李满竟会主动为他们考虑。
将领想了想,料他也不敢在三万军中逃跑,便点点头,让士兵给他换绑。
李满果然乖乖地没有跑,甚至还极其配合地伸出双手来任他们捆,只是在绳子系紧前,他不放心地再次确认:“只要我告诉他们不会有援军,你们就放了我和我娘子,是不是?”
这话他这两日已经问过不下十遍,将领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其余士兵也纷纷露出看不起的神情,没想到陈君迁委以重任的手下竟是这样的怂货,那其他人就更不足为惧了!
将领不厌其烦地又点了下头,让士兵推着李满出去了。
商洛城头,吴斐看着一个和他身穿同样兵服的人被绑缚双手押到阵前,不禁拧起了眉头。
那的确是陈将军带去巢湖的兵,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是谁。
“这是你军的俘虏!从桐柏的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他说的话,总该信了吧?”
喊话声落,李满又被人推了一把,示意该他说话了。
李满犹豫了一瞬,开了口。
但他嗓音嘶哑,只说了几个字就停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看,又看向那将领:“我嗓子哑了,这样喊话他们听不见。扶我上那石头上去。”
将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军最前方,护城河边上有一块巨石,将近一人高,站得高,声音也能喊得远些。
将领让手下把李满送了上去。
李满手被绑着,费了一番力气才爬上石头顶,站直了身子望向城头。
“吴将军!”
城门上的吴斐听见,顿时一惊:“李满?”
孟盈盈和沈京墨也因这熟悉的声音跑了过来,震惊地看向大石头上那小小的人影。
城头上人数众多,但李满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孟盈盈。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他还是冲她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滚烫的热泪流进嘴里,他尝到一丝苦涩,脸上却还是在笑。
“将军,这小子要是诓我们怎么办?”副将不放心地附在将领耳边耳语。
将领眯着眼睛望向李满瘦弱的背影,露出一脸志在必得的微笑,道:“这小瘸子满脑子都是女人,能有那样的头脑和胆量?”
只要陈君迁全军覆没、商洛再无援军的消息经李满之口确认,拿下商洛就易如反掌了。
他话音刚落,李满那嘶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一声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带着无尽的决绝与坚毅,响彻天地——
“大军三日之内必定赶到!”
“务必守住商洛!!!”
城内外的两方军队俱是一愣。
“大军三日之内必定赶到!务必……”
越军的将领更是目眦欲裂,指着仍在重复这话的李满:“还不杀了他!”
“嗖——”
一支冷箭自李满背后穿胸而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随着箭矢带来的巨大力道向前跌去,落入滚滚流过的护城河,再也没有浮起。
“李满——!”
*
两日后的下午,陈君迁带着经过几番鏖战的残兵赶到商洛。
朱漆残破的城门紧闭着,自门板下沿往上一人多高的范围中尽是飞溅上去的血迹,由于没有及时洗去,已经干涸发褐,从远处看过去分外醒目。
城外的战场也没来得及打扫干净,遍地狼藉。环城而过的护城河中亦堆着不少尸体,河岸的土被鲜血浸泡得发软,马蹄一踩就陷了进去。
陈君迁看着城头换上的越字旗,还有被吊在城墙上的吴斐的首级,双目猩红一片。
城门上,大越将领看着城下那不足两万人的队伍,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手中有三万大军,皆在城中休整。薛义手里还有三万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他根本不需要出城迎战,只要等到薛义的人马赶到,看他们自相残杀,等双方厮杀得差不多了,再出城摘个桃子就好。
只是没想到陈君迁来得比他预想的早了些,那他只好把人质抓来,拖延一下时间了。
“去,请陈大将军的夫人过来。”-
商洛衙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沈京墨昏昏沉沉地躺在肮脏的草席上,肩膀抵着潮湿的墙壁,酸腐的臭味直往鼻子里钻。
她睁不开眼,耳鸣不断,头也痛得像要裂开似的——昨日越军破城后,她与一众义军亲眷都被抓进了这里,混乱中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顿时便不省人事,直到现在也浑浑噩噩。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和很多人被关在同一个监牢中。
忽得,一阵锁链响动声传来,牢房的木门被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沈京墨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忽远忽近,问谁是陈君迁的娘子。
她无法思考,本能地动了动手指,想要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她感觉到脸上划过几道冰冷粘腻的触感,沈京墨拼尽力气将眼睁开一条缝隙,才模模糊糊地看见,那是谢玉娘沾满鲜血的手指。
谢玉娘在她脸上留下几道血污后,又拉高她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脸,沈京墨只能凭借她的声音,听出她站起了身向前走去。
“我是。”
不!
沈京墨迟钝的大脑此时终于想通了,朝廷找她,一定是因为陈君迁来了,他们要拿她做人质威胁他。
玉娘,别去,危险……
沈京墨张开嘴急促地喘息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也无法阻止任何人。
短暂的安静过后,她听见来人讶异地问话:“你不是商洛的守将么?”
谢玉娘嗤笑:“陈将军的娘子就不能是将军了么?”
“哼,管你什么将军,走!”
“嘭”的一声,牢房的门再次关上,沈京墨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里。
不远处传来几个士兵的低语声:“将军说了,城里的叛军不肯归顺,要把他们的亲眷都丢进丹水喂鱼。现在就去。”
身边传来妇人们低低的啜泣,沈京墨的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盖在脸上的衣袖-
城楼被简单地拿水泼洒过,血迹都被冲到了角落里,变成一堆附着在石砖上的厚厚的血渍。
谢玉娘被人推搡着走上去时,只来得及悲愤地看了一眼那片红。
她被五花大绑,径直押到越军将领面前。
将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一声,抽出刀来抵在她背后,抓着她的头发按在城垛上。
“陈君迁!你看好了!你的女人在我手里!想要她活命,就自缚投降!”
将领说完,命人拔掉了谢玉娘口中的布,对她道:“都说陈君迁爱妻如命。哭给他看,哭到他投降受死,就放你一条生路。”
谢玉娘的半截身子都探出了城墙,几根被风吹动的发丝飘到她眼前,那是吴斐被悬于城门之上的头颅。
她眼中顿时涌上了热泪。
城破那日,她亲眼看着吴斐被越军的将领当着一众义军的面斩下首级。
见她没有反应,将领猛地一扯她的头发,痛得她顿时向后仰去。
“哭!别耍花招,别忘了那个小瘸子是怎么死的。”
他的刀就抵在她背后,料她一个女子也没有胆量不听话。
谢玉娘吃痛,眼角的泪水落了下来,更让将领确信自己所想不错。
他松开了谢玉娘的头发,又逼迫她向前一步,刀尖一顶她的脊背:“哭!”
城头有寒风刮过,吹乱了她松散的发丝,她脑后的簪子“叮”的一声掉在了脚下,碎成几段。
谢玉娘看向城下。
陈川柏的白袍白甲被血染得通红,若不是和尚死死拦着,他大概已经冲过来了。
她突然有些想笑,也觉得轻松。原来人真的没有生来既定的命运,就像她费尽力气在二十三岁到来前与他做了夫妻,也还是难逃一死。
但好在,今日之死是她自己所选。
城上城下,谢玉娘遥遥对上陈川柏的视线,旋即移向了他身边的陈君迁,卯足了力气开口——
“薛义投敌!”
陈君迁一震,但随即便想明白了一切。
谢玉娘身后的越军将领听见,只觉得难以置信。
陈君迁手底下这群人都疯了不成?!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送死!
他右手发力,尖刀立时便捅穿了谢玉娘的腹部。
剧烈的疼痛袭来,却没能立刻阻止谢玉娘说话。
“她在……丹水!”她们都在丹水,去救人……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
将领的刀再次向前捅去,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
殷红的鲜血自谢玉娘唇角流出,她却回过头来,冲那将领露出一个狠绝的笑容。
下一刻,她被绑在身后的手猛地向上一抓,死死钳住将领的手腕,冲向前去,脚下猛地一蹬——
自商洛城头一跃而下。
将领拼命挣扎,想要把手臂从谢玉娘手中抽出,谁知这疯女人力大如牛,手竟像是与他长在了一起似的,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挣脱不开。
转瞬之间,他便被谢玉娘的重量带着翻下了城楼。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坠落城下,发出“嘭”的两声闷响,尘烟乍起,鲜血横流。
一河之隔的陈川柏瞬间红了眼眶。
城中的越军也立马慌了神——将军死了,他们该怎么办?
趁对方慌张之时,陈君迁红着眼睛看了弟弟一眼。
这是谢玉娘用命换来的片刻机会。
“攻城!”
只是陈君迁未曾想到,他话音刚落,城头的越军就看见,他们的队伍后方远远出现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正高举刀箭向他们扑来……
*
商洛城后,丹水河畔。
沈京墨和一众义军家眷被一队越军押到一处洼地。
商洛失守时,城里还有不到一千个义军活着,越军将他们的亲眷都抓了起来,试图以亲人的性命胁迫他们接受招安,却没想到陈君迁这么快就赶了过来。
眼看招安无望,越军便决定将这些士兵和其亲眷处决,只是对方人数众多,最简单也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把人逼入河中——
此时的丹水上游刚刚化冻,水流奔腾不息,顷刻间便能将人淹没。就算有水性好的,也会很快被冰冷的凉水冻僵无法动弹。
越军围成一圈,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俘虏。
沈京墨同样仰头看着他们。
义军都被绑住了双手,但妇人们没有。他们的人数比这里的看守多,如果能出其不意杀出一个缺口,向西跑不远就能躲进一片林子里。
她这样想着,慢慢往西边走去。
包围圈中人头攒动,越军并没有注意沈京墨的动向,只是呵斥着众人,命令他们进入冰河。
人群自然不愿,被绑缚起来的义军站在妇孺身前,与越军对峙。可越军手中有兵器,自然不将他们微弱的反抗放在眼里。
趁此时机,已经走到最边上的沈京墨一把抢过一名士兵腰上的刀,砍伤了那人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人群顿时更乱了。
“往西边跑!进树林!”
靠近边缘的几个妇人纷纷效仿沈京墨,与越军扭打起来,义军士兵虽然双手不便,但仍用头和肩膀猛烈地撞击越军,用脚狠狠地踩踏。
转眼间,西侧便被撕开一道缺口,沈京墨握着刀边抵挡边指挥人们逃跑。
但她太虚弱了,又几乎没动过刀,而对面的越军只是一时大意才被他们钻了空子,如今反应过来,很快便又占据了上风。
混战间,不知是谁指着沈京墨喊了一声:“她才是陈君迁的女人!抓活口!”
一时间四散奔逃的妇孺也没人管了,剩下的十几个越军放开手边的俘虏,齐齐向着沈京墨围了过来,试图挡在她身前的俘兵也被人一刀劈开了胸膛。
沈京墨手中的刀被打落在地,再也没了反抗的武器。
她的余光瞥见了商洛城门的方向,那里有一支越军正骑着马飞快向着此处赶来。
她逃不掉了。
可一旦被抓,这些人一定会拿她要挟陈君迁就范。
沈京墨步步后退,终于在那支越军小队赶来前,回过身去纵身一跃,跳进了冰冷刺骨的丹水之中。
带着冰碴的汹涌河水瞬间便灌入了她的口鼻,呛得她肺里都在疼。
水流太快,饶是她会水,也无法稳住身形,被河水飞快地卷向下游。
岸上似乎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靖靖”。
失去意识前沈京墨想,那大概只是她的幻觉。
*
商洛城下,陈君迁的军队和身后的追兵撕缠在了一起。
那些人穿着他派去支援巢湖的三万士兵的衣服,却在他们的队伍中横冲直撞,狠命砍杀。
他认出了,那是薛义的人。
谢玉娘说得没错,薛义的确投靠了朝廷,虽然他不知内情,但他手下这七万人和整座商洛城,八成就是薛义的投名状。
陈君迁悲愤交加,想调集军队重整阵型,可此时商洛城门打开,城中的越军也趁乱杀了出来,两厢前后夹击,他再想要指挥军队却是不可能了。
他只能奋力拼杀,且战且退。
混战中,一个士兵横刀一扫,重重砍上了他的马腿。
陈君迁的坐骑嘶鸣一声,满身浴血地倒在了地上。他就势一滚,险些被追来的敌军砍断一臂。
“将军!”
不远处被一群越军围住的和尚看见了陈君迁的情况,大喝一声挥刀扫开包围,纵马赶到,一刀挑了追在陈君迁身后的小兵,随即将陈君迁抚上马背,自己则挡在马前。
两人一个顾左一个护右,竟真在乱军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和尚身中数刀,血污糊了眼,他便凭着感觉挥刀劈砍,边杀边放声大笑。
“吃斋念佛,哪有造反痛快!只可惜不能杀尽大越昏君佞臣,但我程大海这辈子也不亏了!”
他说罢,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眼睛,见前方的敌军已经所剩无几,他转过身,刀柄用力一拍马屁股,骏马吃痛,驮着陈君迁飞奔而去。
“将军先走,我来断后!”
“老程!”
陈君迁抓住缰绳,泪眼模糊地向后看去,只见和尚手里的大刀抡得呼呼作响,将追兵挡了回去。
但也只抵挡了一瞬间。
很快,和尚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如潮水般涌上来的人潮之中。
……
时至黄昏,残阳似血。
商洛城外遍地尽是断肢残骸,折断的陈字旗斜插在尸堆中,旗面被刀劈斧砍、弓箭洞穿,变成了几条残破的、随风乱飞的碎布。
得胜的越军花了整整四天时间,才将这一地狼藉清理干净。
“叛军的尸体共有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九具,除反贼头目陈君迁外,还有陈川柏和谢遇欢二人不在其中。”
“知道了。立刻派人将捷报送回上京,再在周边各地张贴告示,捉拿反贼。”
“是!将军,那这些尸体如何处理?”
“烧了便是。”
城外的大火没日没夜地烧了十多天。
饶是如此,仍有些来不及焚烧的尸体被直接扔进了丹水,顺河而下,将河水都堵塞了。
大庆元年二月十九这日,自长寿郡起追随陈君迁的七万人马,全军覆没。
第142章 都没错 靖靖和小傅
沈京墨醒来时,衣裳还半湿不干地粘在身上。
她头疼得像被人拿斧头劈开了一般,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也只能看见漆黑、以及一丝微弱的红黄色的光。
耳边毕剥的轻响惹人心烦,她浑浑噩噩地甩过手去,下一刻却险些被灼人的温度燎了指尖。
沈京墨转过脸去,晃了晃神才总算看清,她此时正躺在一间昏暗的小屋中,床边的地上摆着一个火盆。小屋只有一扇窗,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用来透风。
所幸屋子不大,有一个火盆就足够暖了。
她直挺挺地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才算是适应了屋中的光线。
身上还有些僵冷,她挣扎着坐起身子,想要靠近火盆取暖,一抬眼,才发现火光那头还有一张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的人——
傅修远。
他也穿着湿衣裳,眉头紧锁地躺在那儿,唇色苍白发紫。
沈京墨混沌的脑子转了许久才回想起来,她在跳下丹水之前,似乎的确听到了有人叫她的名字。
那时她只以为是幻觉。
没想到是他。
而停转的大脑一旦恢复思考,就免不了想到诸多疑问,比如他们此时身在何处,又是谁将他们带来这里,以及,他为何会出现在丹水河畔。
但眼下屋中仅她一人清醒,显然不可能得到任何解答。
沈京墨收起那些问题,匆匆来到傅修远床边,用指背挨了挨他的手背。
冷得像块冰。
沈京墨又拿指尖捻了捻他的衣袖,靠近火盆的这侧已经被烤得半干,另一侧却还是湿嗒嗒的。
她赶紧将火盆踢到他手边,又想找到一条被子或是干燥的衣裳给他盖。
可这屋中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那两张窄窄的床外,就只剩几个摆在墙角的小锅和碗,连个柜子都没有。
沈京墨将屋中扫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尽管身上依然难受得紧,她还是打算出去拾些木柴来,省得火盆熄灭。
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一开门,沈京墨顿时一惊。
阳光刺眼,门外几步就是奔流的大河,河对岸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她才跨出房门一步,余光就瞥见两个人影往这边走来。
她慌忙退回屋中,从门后拿起那只小铁锅拎在手中,轻轻将门掩上。
傅修远还昏迷不醒,她得警惕些。
门外的脚步声被河水奔腾声掩盖,沈京墨听不出那两个人走到了哪里。再听见动静时,两人的说话声已近在耳畔,只与她隔着一张薄薄的门板。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埋怨道:“你小子不是说在你家么,害老夫大老远跑过来,也不说背老夫一会儿。”
另一个声音听上去要年轻不少:“我这不是帮你背着药箱呢嘛!再说我俩手还要拿衣裳被子,哪还有空啊。”
门后的沈京墨一怔。
听起来,她和傅修远应该就是被门外那年轻人所救,另外一人大概是他请来的郎中。
她刚想明白,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沈京墨来不及躲闪,与门外两人六目相对,白生生的脸反倒将他俩吓了一跳。
“你,你醒了啊!”年轻人率先反应过来,憨厚一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哎,另一位呢?醒了么?”
沈京墨摇摇头,横挪一步让他两人进来。
年轻人拉着老郎中径直往床边走,沈京墨关上门,将铁锅放回原位,也跟了过去。
老郎中的手刚搭上傅修远的脉,他就醒了过来。
郎中给他和沈京墨分别看过诊后,从药箱中取出药来,出门熬药。
年轻人把衣裳和被子交给两人,又捅了捅火盆里的木头,好让火烧得更旺些:“你俩赶紧把衣裳换了吧,我刚回村里借的。”
沈京墨和傅修远接过衣服,对他道谢。
年轻人笑着摆摆手,不等两人发问,便主动将自己今早进山打猎时,在丹水河边捡到他们两个,并把他们背回这座村里人狩猎时暂住的小屋里来的事告诉了二人。
听了他的话,沈京墨才知道,他们两个顺河而下,漂到了下游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村。
正说着话,老郎中也推门而入,写了两张方子留给他俩:“今儿的药老夫先给你们熬上,明儿的你们自己去抓。”
沈京墨接过来,轻声道谢。
老郎中看着她,欲言又止,片刻后,轻叹一声:“你这姑娘也太不小心,这么冷的天,在那冰河里冻了不知多久,怕是会伤及根本,将来若想有子嗣,可得费一番力气调养。”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傅修远:“你这郎君也是,往后可得好生照看你娘子。”
傅修远刚刚醒转,没什么精神,听见老郎中这话,下意识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忙不迭解释:“老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
话落,老郎中脸上尴尬尽显。
傅修远神色不挠,只是微微垂下眼去,没有回应。
蹲在门口洗碗的年轻人听见,笑话那老郎中:“你看看你看看,看走眼了吧?让你瞎猜。”
老郎中回头瞪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问:“那二位是……?”
“兄妹。”
“兄妹。”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若细听,傅修远的那一句似乎比她的要稍晚一些、轻一些。
门外的年轻人看不见三人的神色,低着头边干活边笑:“我说什么来着,人俩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是一个娘生的。”
老郎中让他调侃得脸热,没再与二人说话,出去煎药去了。
屋门关上,将一老一小的斗嘴声挡在了外面。
屋里只剩下木柴爆裂的轻响。
沈京墨与傅修远谁都没有说话,似乎老郎中方才的猜测,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少顷,傅修远将衣裳放到床上,起身往外走:“我先出去,你快些更衣吧,小心受寒。”
沈京墨抱着衣服站在原地,看着傅修远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
拉开门,外头的阳光将他的轮廓勾勒了厚厚一圈。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京墨只觉得,他比上次见面时又消瘦了许多。
两人轮番换好衣裳后,药也差不多煎好了。
喝过药,老郎中就要回村。
年轻人把小锅和药碗拿到河边洗干净,热情地问沈京墨和傅修远,要不去他们村里歇两天,养好了身子再走。
“这儿啥也没有,做饭都不方便。我家就我和我娘俩人住,我下午还要进山,晚上不回去,正好空出一间屋子你俩住。你俩兄妹住一屋应该没啥吧?”
傅修远听罢蹙了下眉头,狐疑地看向年轻人。
他不解,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怎敢让两个陌生人到他家中去住,难道就不怕他们两人不是好人?或者,是这年轻人心存歹念。
沈京墨也看向傅修远。
年轻人说的在理,他们两人刚被人从冰河里捞上来,身子虚弱,总得有个安稳的地方落脚才好休养。
她没等他作答,向年轻人福了福身,道了声谢-
回村的路并不远,傅修远虽然脚步虚浮,却并未让沈京墨去搀扶。
她大概也明白,他是该与她保持距离。
沈京墨敛眸,与那年轻人攀谈起来。
年轻人热情又健谈,沈京墨向他询问什么就说什么,不一会儿她便将这村子的情况了解了六七成。
见还没到家,她侧目一瞥傅修远,问出了他先前的疑惑。
年轻人咧嘴一笑:“现在这世道大家都不好过,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嘛。不瞒你说,我早上发现你俩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跳河殉情呢。诶,对啊,你俩为啥会在河里啊?”
沈京墨自然不会暴露身份,随口编了个瞎话,好在那年轻人也未细究。
她顿了片刻,又问附近哪有适合小住的镇甸,毕竟他们总不能一直呆在这个小山村里,到了大些的镇子上,才好找人。
年轻人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换个地方生活,毕竟她都跳河了,先前生活的地方肯定不是啥好地儿。
“嗐,这附近哪儿都不好过,实在不行你就往西走吧。虽然西边不如北边繁华,但是西边是陈家军的地盘,他们首领人可好了,去年秋天路过我们这儿,还让手下的兵都下马,不许踩了我们的田。听说西北让他管得可太平了……诶不对,你们不就是从上游下来的嘛?”
沈京墨没想到这小山村里也有人知道陈君迁。她悄悄瞥了傅修远一眼,就想换个话题,却不想傅修远此时竟开了口。
“陈家军的首领是怎么个好法?”
他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冷不丁一说话,吓了年轻人一跳。
沈京墨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但在这种场合听别人对傅修远说陈君迁的好,她着实觉得别扭,想要阻拦时,那年轻人却已如数家珍地夸起来了。
他说的那些事里,有许多沈京墨也不曾知晓。她听惯了永宁百姓说他的好话,在他治下其他地方也常有人夸他的好,但在这里还是头一回,更何况此处还算不上陈君迁的地盘。
她不再插话,静静地听了下去,那年轻人说到精彩处时,她也忍不住弯弯唇角。
傅修远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的反应,眼中情绪翻涌。
*
年轻人把他们两个带到家中,和他娘说了一声,又送了些吃食就走了。
沈京墨此时才知道,他娘亲因为生病常年卧床,他打猎换来的银子也都用来给老娘抓药了。
她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没带荷包。
傅修远看见她一脸窘迫地停下手,什么也没说,扯下腰间的玉佩放在了桌上。
小山村不富裕,家家户户一日只吃两餐饭,年轻人家中的食物不多,只能给他们留下两个窝头。眼下天寒,窝头硬得赛砖头,不热根本没法吃。
院中有柴禾,但傅修远不会烧火,更不知该如何热饭,蹲在脏兮兮的灶台前手足无措地戳戳这里敲敲那里,蹭了一手的灰。
等沈京墨晾好衣裳回来,灶台依然是冷的。
厨房门口的光被她挡住,傅修远下意识地抬头看过来,耳根微红:“要不我们……”
“我来吧。”沈京墨神色如常,挽起袖子让他出来等。
傅修远一怔,但还是起身给她让出位置。
沈京墨进了厨房,三两下便轻轻松松点着了火,拿过扇子对着炉膛扇风。
锅里的水很快就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厨房里氤氲着一股潮热的水汽,熏得门口的傅修远皱了下眉。
沈京墨却并不在意,专心控制着火候。
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尖和眉尖一起拧了起来。
窝头热好端上桌,两个人沉默地对面而坐。窝头微苦,里面还有些硌牙的渣子,傅修远咬牙吃了几口,待胃里的酸劲过去便不再吃了。
他手里握着剩下的大半个窝头,看着沈京墨一口一口将整个窝头全都吃了下去,犹豫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受苦了。”
沈京墨不解地抬眼:“什么?”
“这些粗活……”如果不是过得苦,这些粗活累活,她根本不需要会做。
沈京墨看到了他眼中的怜惜和自责,但她并不认同:“我没觉得苦。”
傅修远倍感诧异。
“寻常百姓过日子都是这般,劈柴、担水、生火、做饭,算不得多苦,也没有多难。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好歹不用啃冻窝头,”她莞尔,“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不是好事么?”
说罢,她没理会傅修远是何神情,自顾自地将用过的碗盘端去洗净,又用灶台的余温温了一碗水,虽然眼下没条件沐浴,但好歹能泡泡手,暖和暖和身子。
做完这些,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屋里只有一张床,傅修远看了沈京墨一眼,让她好生歇息,他去外面呆着。
可眼下才二月尾,此地在豫州境内,夜里能有多暖和?他膝盖有伤,在外面冻一夜,明日还能走得了路?
“留在屋里吧,”沈京墨爬到床上靠墙而坐,看着傅修远僵住的背影,语气淡淡,“这种时候没必要讲那些虚礼。”
过去几年数次涉险,诸如此类的情况她遇见过不知多少次,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虚礼哪有命重要。
傅修远的手已经搭在了门上。
他自幼所学的一切都告诉他,这样做于礼不合,尤其是,身后的女子是他爱慕了十余年的姑娘,更何况她如今已嫁做人妇。
可他的手腕却重似千斤,在得了她的应允后,便再也没有力气去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
踌躇半晌,他终是顺从本心收回了手。
屋中没有蜡烛,门窗一关便只剩屋外透进来的一丝夕阳余晖,昏暗得难以视物。
傅修远脚步僵硬地走到桌边坐下,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沈京墨。
她穿着不大合身的粗布衣裳,头上的簪子也遗落在了丹水,如今只能用随手捡来的一根树枝挽住头发。
他突然想起,她十四岁那年,他曾偷偷画过一幅画,那是他想象中几年后的她,比十四岁更娇俏,更明艳的她。
是他想象中她嫁给他时的模样。
如今她的确如他当时所想那般,娇俏,明艳,嫁了人。
只是那人不是他。
而是他的敌人,反贼的头目。
他看着与画中那珠围翠绕的姑娘全然相反的沈京墨,想着来时路上大大方方与人交谈的沈京墨,还有在厨房熟练烧火的沈京墨,忽然意识到他们大概在很久之前就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
但那又如何?他仍是她的伯鸿哥哥,她也依旧是他倾慕的姑娘,就算她嫁给了他的敌人,他还是会奋不顾身跳下冰河去救她。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霍一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屋中的光线逐渐暗下,傅修远却觉得心中似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靖靖,”思虑许久,他总算下定决心问出口,“愿不愿意跟我走?”
沈京墨望了过去,昏暗中,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旧衣的傅修远,看上去和她似乎是一样的人。
但她知道他们不一样了。
“和你走,去做大越的顺臣?”
她的话一出,傅修远心中的火苗瞬间便被剿灭了大半。
苏醒过后这大半天他都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就是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若不愿,我们可以选一地归隐,再不问世事。”
“然后呢,大越继续混战,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我冷眼旁观?”
傅修远皱眉:“靖靖,我们两个人的事,为何要顾虑那么多……”
“因为这本就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沈京墨打断他的话,苦笑,“你把英王扶上了皇位,可他是个好皇帝么?”
傅修远沉默了。
“你知道他不是,你也清楚,大越那些亲王没有一个人能做好这个皇帝。你扶一个庸碌的英王登基,不就是因为他好说话,能给你匡扶社稷的机会么?”
傅修远听完沈京墨的话,愣了片刻,苦笑了出来。
父亲花了几年时间才看穿他的心思,她却一眼便看透了。
沈京墨继续道:“你放不下你的抱负,我也放不下我的朋友。”
说着,她话锋一转:“商洛是你带人攻下的吧?”
傅修远的瞳孔骤然一缩。
早在白天时沈京墨就想明白了,为何谢玉娘会说那支攻城的军队与以往的越军都不相同,为何他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丹水。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容不得她不承认。
她含泪问他:“你知不知道,商洛守将吴斐是我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可城破那日,我亲眼看着你的人砍下了他的头!”
傅修远默默地听着她的责问,一言不发。
沈京墨:“我明白,你是朝廷的人,平叛是你的分内之职,吴将军和那一城守军也不是你亲手所杀,我怪不得你。可我怎么能像以前一样面对你?”
傅修远:“可他们是叛军。只有压下叛军我才有精力重整朝政,才能还天下太平……”
沈京墨:“你想做忠君爱国的救世贤臣,但这可能么?如今的大越就是一棵从内腐朽的老树,外表再好看也是死树,单凭一根粗壮的树枝是没用的!天下交到英王那样的人手中,仅凭你一个能改变什么?”
傅修远:“但他可以。”
沈京墨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傅修远看向她明亮的水眸,又问了一遍:“你觉得他可以,是么?”
她这下懂了,这个“他”,是她那贼首郎君陈君迁。
沈京墨紧咬下唇,没有回答。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过去几年中曾不止一次出现在她心头,尽管她每次都只是一笑了之。但若一定要她回答,她的确觉得陈君迁可以。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连他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想到这儿,沈京墨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侧过脸去,将泪擦掉。
屋中陷入沉默。
傅修远看见了她抬手拭泪的动作,垂下眼去,半晌,轻声问她:“你是逼不得已才嫁与他为妻,还是心甘情愿?”
这个问题他压在心底很久了,只是没有勇气去问。尽管上次长寿郡一别,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沈京墨想了一想,答:“当初是逼不得已。”
意料之中的回答。
傅修远轻阖上眼,无声地苦笑。
光线太暗,沈京墨几乎就要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个人一时都没再开口。
良久,傅修远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平静地问:“离开此地后,你有何打算?”
沈京墨:“他还活着么?”
傅修远:“……我不知道。我赶去丹水时仗还没打完。”
沈京墨苦笑:“主帅怎么能丢下自己的兵和没打完的仗去救敌人的娘子呢?”
傅修远也跟着她笑了一下:“我是心甘情愿。”
沈京墨敛眸,薄唇紧抿。
她似乎该说声谢谢,却觉得不合适;又想说对不起,可好像也不对。
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选择了沉默。
傅修远看着她,尽管此时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恍然发觉,自六年前上京一别,他们每次重逢时的对话,都离不开另一个男人。
这次他想问一个只与他们两人有关的问题:
“我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本会是多幸福的一对夫妻,从青梅竹马到携手白头。
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沈京墨闻言身子一僵,沉默了好半晌,就好像她也和他一样想不明白。
许久,她缓缓抬眸,借着最后一丝光线看向他的眼,嘴角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我们只是……
“过去了。”
话音落罢,窗外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没,也将他们两个分隔在了看不见彼此的黑暗里。
第143章 东山再起 “我给你钱和兵马,你敢不敢……
第二天一早,沈京墨醒来时,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和她已经晾干的衣裳。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光,她看见傅修远昨天穿过的那身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张凳子上。
屋里没有他的踪影。
他走了?
沈京墨怔忪片刻,翻身下地。
不管昨晚他们如何争执,他终究是她在意的人,他若要走至少也该让她知道。
沈京墨的手探进衣裳里,发现还能摸到些许残存的体温。
他应该没走多久。
一念及此,她匆忙一挽头发,向屋外走去。
拉开房门,沈京墨脚步一顿。
傅修远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裳,背对她站在院中。他面前站着八个亲卫,正在低声说话。
看见沈京墨出来,霍一轻轻提醒了傅修远一声。
傅修远回头看了沈京墨一眼,一挥手,让霍一等人在院外等候。
八名亲卫对沈京墨行了一礼,齐齐唤了声“小姐”,这才离开院子。
看到院门关上,傅修远转过身来,却没进屋,与沈京墨隔着几步距离,冲她露出一抹微笑:“饿了吧?他们带了吃的。”
沈京墨摇摇头,眼神望向院门的方向:“要走了?”
傅修远颔首:“朝中离不开我。”
战事未完,他撇下商洛数万大军已是不对,招安薛义的事也未结束,追缴各地叛军的计划尚未制定……
大越像条千疮百孔的大船,处处都亟需他去填补,才能免于沉没。
沈京墨点点头,转身回屋,将他的玉佩取了出来,递还给他:“既然霍一他们来了,让他们留些银子就好。你这玉佩太过贵重,这小地方卖不出去,不如现银实在。”
“是我考虑不周,”傅修远接过玉佩,挂在了那只开了线的鸿雁香囊旁边,顿了顿,道,“靖靖,和我一起走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送你去。”
她不会跟他一起回上京,但至少让他送她去个安全的地方。
沈京墨却还是摇头。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几次欲言又止,只死死咬住下唇,直到牙齿在柔嫩的唇上留下两道泛白的印痕,才艰难开口:“你……”
傅修远眼眸微张,等待着她的下文。
沈京墨为难半晌,终于还是换了个问法:“你可知商洛如何了?”
她不知道商洛战况如何,但霍一他们是从商洛赶来的,应该比她更清楚。她眼下无从知晓陈君迁是生是死,只有问他,却又不敢问得太过直白。
傅修远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微一垂眸:“我不知道。”
沈京墨惊讶抬眼:“霍一他们也……”
“他们的任务是确保你的安全,那日你跳下丹水,他们就立刻追下来了。”
沈京墨原先的期待和希望顿时就散了,神情恹恹地垂下头去,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傅修远看着她无措的模样,早已猜到她真正想问的是陈君迁的情况。
斟酌片刻后,他道:“让霍一跟着你,一旦有了他的消息,我立刻让人通知他。”
沈京墨眼瞳一震:“可你们……”
他们是敌人,他一旦找到陈君迁,一定会再打起来。他是朝廷命官,平叛是他的职责所在,她不希望他们两个人再遇上,也不想从他口中得知陈君迁的下落。
这样做对他们都太残忍了。
可傅修远却对她微笑起来:“他是你的郎君,帮你找他,是傅伯鸿的私心,不是傅相的算计。”
沈京墨愣怔地看着他。
她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可看见他眼中的笑意,她却只觉得难过。
这次她真的欠他一句谢谢。
可还不等她开口,他已经转过身,一步步向院门走去。
“伯鸿哥哥!”沈京墨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听见这熟悉的称呼,傅修远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身。
他一停,沈京墨也像是猛然回神一般,停了下来。
两人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没法再近一步。
“你……”她一开口,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
她忙擦掉眼泪,压抑住颤抖的哭腔,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对他很轻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她看着他消瘦了许多的背影,由衷道:“多保重。”
傅修远眼眶微微泛红。
良久,他逼自己扯出一抹笑,轻声回她:“你也是。”
*
傅修远走后,沈京墨换好衣裳,与年轻人的母亲道了别,去往临近的镇甸抓药。
霍一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等她进了药店,他就在外面某处候着。如果沈京墨不特意寻他,几乎不会察觉到他存在。
沈京墨按照老郎中留下的方子抓了药,托店家煎好。她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便在店中暂时歇脚。
不多时,店外传来一阵嘈杂。
沈京墨此时无心好奇别人的事,但架不住动静越来越大、人群越围越多,她还是扭头往外看了一眼。
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告示下围满了人,从她所坐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见告示里画像的一小部分。
沈京墨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通、缉?”人群最前面,识字的人给其余不识字的解释,“告示上说,前些日子朝廷派兵把一伙叛军给灭了,叛军头子跑了,这不正到处抓人呢。谁要是能将其捉拿,赏银一百两!”
“一百两啊?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嗐,叛军头子哪那么好抓。”
围观的百姓里有人摩拳擦掌,也有人泼冷水。
沈京墨却都充耳不闻。
她拨开人群,看见了那幅完整的画相,愣了一瞬,眼里蓦地蓄起了泪。
是他。
他还活着,还没有被朝廷抓住。
沈京墨喜极而泣,可紧接着又想到,除他之外,商洛那数万大军竟无一生还,又觉得心如刀绞。
更令她无措的是,天大地大,她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他。
*
丹水下游一处无人的荒村中,陈君迁双目赤红,嘴唇干裂,颓然坐在几欲倒塌的土房里。
破损严重的房顶漏进几缕阳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脏乱的废墟上,仿佛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直到太阳西移,漏进的光晃了他的眼,他才稍稍挪动个地方,又继续枯坐着。
三天前商洛失守,他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却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想想,薛义的调虎离山有多明显,可他那时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从未怀疑薛义反越的决心,也因此葬送了七万人的性命。
程大海、吴斐,还有很多自他起兵便忠心跟随的弟兄,都是死在了他盲目的信任和大意之下。
还有他的靖靖。
他甚至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想到沈京墨,陈君迁心痛难忍,将脸埋进掌心,泪却顺着指缝和掌缘落了下来。
随着他抬手,袖中有什么东西从手腕滑向肘部,有些硌人。
他一怔,将那东西掏出来一看,才发现是沈京墨塞给他的那枚刻着山神奶奶的木章。
捧着不怎么压手的木章,陈君迁恍惚了很久,而后猛地站起身来,在废墟中找到一处高台,手忙脚乱地扫开上面的土屑,将那木章恭恭敬敬地摆了上去。
他后退几步,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我不信神佛,不值得保佑。但我娘子素来虔诚,求您保佑她平平安安,求您保佑……”
他一遍遍重复着这几句话,不要管他了,只要保佑他的靖靖就好。
谢遇欢带着饭食回来时,陈君迁仍跪在山神奶奶面前,额头上已然磕出了血,却还在不停地磕着头。
地上留下了一片血痕和两团泪湿的印记,谢遇欢轻叹口气,走过去扶他起来。
陈君迁没有起身,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一般,口中喃喃不停。
谢遇欢拉不动他,只得松开了手,却没有离开。
他把食物放到一旁,问他:“求神拜佛管用么?”
陈君迁不知道。
但他知道,周围所有的州县都张贴了通缉他的告示,他只要走出这个荒村一步,立刻就会被人押送官府。
他一手带出来的军队全军覆没,信赖有加的主公亲手将他送入绝境,西北和南方他同样回不去。
除了求山神奶奶保佑他的靖靖,他还能做什么?
所以他磕头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
谢遇欢又是重重一叹:“你们兄弟两个一个在这儿磕头,一个像个死人似的躺在那儿望天,有用吗?是死了的人能活过来,还是能把大越磕死瞪死?”
陈君迁不予理会。
谢遇欢看了他几眼,把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三天前众军亲眷是被逼到了丹水,但有一些逃了出去,也许嫂夫人就在其中。”
陈君迁身形一僵,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谢遇欢:“当真?”
“道听途说,不敢保真,”谢遇欢如实道,“但我相信嫂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死在商洛。”
他蹲下身来,看着陈君迁憔悴的青黑眼窝:“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嫂夫人还活着,她该如何寻你?大越疆域辽阔,一旦失散,也许这辈子都难再相见。”
陈君迁闻言皱起了眉:“你想说什么?”
谢遇欢:“你要再呆在这荒村消沉下去,今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人海茫茫,一个躲躲藏藏的失败了的反贼头目,拿什么寻人?你要想与她团聚,至少得给她一个方向,让她知道你在哪儿。你还得换个身份,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你。”
说着,他抬起一只手来,朝着北方一指。
陈君迁:“上京?”
谢遇欢点头:“正是。”
陈君迁眼眸微眯,别过脸去。
谢遇欢:“薛义倒戈,为何第一个去对付你?因为除他之外你是最强劲的义军。他从要夺皇位变成要守皇位后第一个就来杀你,说明你最有可能威胁到皇位上的人。如果现在还是刚刚起兵那时,我绝不会这样劝你。但事到如今你没得选,你若不争,等到薛义替大越扫清了障碍,你就只能当一辈子反贼,一辈子被朝廷通缉。”
但如果他坐上那个位子,不但可以为死去的七万将士报仇,还能和沈京墨团聚——如果她还在人世的话。
“可我现在一个兵都没有,”陈君迁看回谢遇欢,“南方是薛义的地盘,我若回去,他一定会让人守株待兔。去陇右,必经之路也被截断了。我就算想与薛义再战一次,也无人可用。我拿什么争那个位子?”
谢遇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拍他的肩:“你还有这个心气就好。至于招兵买马,我可以帮你。”
“帮我?”他现在也是被通缉的反贼,拿什么帮?
谢遇欢却站起了身来,朝他伸出一只手:“你随我去金陵,我给你钱和兵马。事成之后,我要一成江浙的官盐生意。”
陈君迁越听越糊涂,提醒他:“金陵是大越的地盘。”
“是么?”谢遇欢弯起了笑眯眯的狐狸眼。
陈君迁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愈发觉得看不透他。
但他信他。
既然谢遇欢敢这样说,就一定想到了办法。
陈君迁握住谢遇欢的手,站起身来:“如果我输了呢?”
“算我看走眼,”谢遇欢还是笑,“不过你也知道,我很少看走眼。”
*
两个月后,金陵世家之首、富可敌国的江氏,寻回了出走多年的少家主。
第144章 最后一面 跑慢点,小心路滑。
年关将至,薛义在祁州的军营里接到了朝廷的密令。
归顺大越这一年以来,他亲手消灭了三支实力强劲的义军,还有些地方的小型起义,尚未成气候便已被他扼杀。
经他之手踏平的义军数不胜数,他时常在寂静无声的深夜一个人静悄悄地想,也许很快战争就能结束,他可以和怀仁团聚。
但现实却总不尽如人意。
这一年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西北,本以为南方早已归他所有,该是最安分的,可偏偏就是他最早平定的南方三郡最先出了事——
陈君迁在商洛被全歼的消息不胫而走,长寿郡最先动了起来,年轻人揭竿而起,就连当地官员都加入了起义的队伍。
起初薛义觉得,一群未曾受过训、更不曾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能闹出多大动静,根本无需理会,他们连长寿郡的范围都走不出去,就会自行散去。
可他忘了,南方三郡还有陈君迁的人——当初陈君迁拿下沣阳后,将一部分沣阳守军送到南方戍边,以防南羌趁大越内乱再次入侵。不止沣阳,他收编的许多队伍都是如此安排。
这些人和那些凑热闹的寻常百姓不同,他们打过仗,更有些经验丰富的将领也在其中。
最对他不利的是,这些人视陈君迁为主,而不听他薛义的命令。
南边很快就乱了起来,他既要按照朝廷的意思剿灭北方的义军,又要分兵镇压南方三郡的起义,还有更多的小股义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今日灭了这一支,明日又会有不知多少支跑出来……
一年过去,他仍旧没能平息各地的战乱,反倒是他手下的士兵东奔西跑疲惫不堪。
薛义独自坐在冷清的军帐里,安静得像个将死之人。
他很累,累得想要丢掉这身铠甲,好好地歇一歇。
可朝廷不允许他歇。
今日这道密令应该是年前最后一道,上面要他尽快再剿灭一支义军,将其领袖的首级送往上京,作为除夕献捷的大礼。
薛义握着密信的手微微颤抖。
许久,他认命似的闭上了眼,身子一倒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去。
如今再去追忆、再去懊悔他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已经没有意义,是非功过也已不是他能评说,他只能一直走下去。若将来能得善终,也算为薛家的子子孙孙做了件好事。
薛义叹息一声,直起身来,对守在帐外的士兵道:“去请几位将军过来。”
一刻钟后,赵友姗姗来迟。
薛义的帐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他看了一眼,自己应该是最后一个到的。
见人到齐了,薛义便将朝廷的意思和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要赶上除夕献捷,就得在一个月内得胜。要么去陇右,要么去长寿郡,这两处距离相差不大,依你们看,选哪路更好?”
将领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攻打陇右:“铜城被我们拿下之后,谢家就逃去了陇右。谢家与陈君迁是盟友,陈君迁至今都没被逮到,极有可能逃去了陇右。就算他不在,能抓住他爹也行。”
“但谢家经营陇右也有些日子了,势力不容小觑,一个月怕是拿不下。长寿郡刚刚起兵,都是些毛没长齐的新兵蛋子,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拿下。”
“长寿郡是好打,但未成气候,只怕献上去,上面也不稀罕。”
几个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各有见解,互不认同。薛义见他们一时半会吵不出个结果,便将视线投向了站在最后一言不发的女婿。
“赵友,你有何想法。”
冷不丁被点了名,赵友收回神来,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
他垂下眼,没有急着开口,犹豫片刻后,闷声说道:“我哪儿都不想打。”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他们都知道,赵友骁勇无比,从不畏战,虽然近一年来总是称病,但他这么说应该不是因为不想上战场。
薛义眯起了眼,声音也不悦地沉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长寿郡是因为陈将军才起兵的,陈将军的父亲在陇右,我哪儿都不想打。”
“赵友!”有人呵斥,“什么陈将军,那是反贼!我们现在是朝廷军,你可别忘了!”
赵友嗤笑一声:“朝廷军?我记得当初起兵时,各位喊的是杀进上京,诛杀昏君。”
“大胆!当初我们要杀的是谋朝篡位的熹王,和当今圣上有何干系?老将军接受朝廷招安,这叫弃暗投明,你难道要和那陈君迁一样执迷不悟?!”
“当今的皇帝要是个好的,你们何至于打了一年仍未杀尽起义军!”
“赵友!”
“够了!”薛义让他们吵得头疼,对赵友道,“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和赵友争吵起来的将领重重哼了一声,在其他人的劝说下走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他们翁婿二人,薛义疲惫地抬眼,看着一脸不忿、又因刚刚动过怒而脸色胀红的赵友,沉声道:“这一年来你始终称病,待在祁州不肯出兵,看来是对我有怨言。”
赵友没说话,算是默认。
薛义继续道:“这次朝廷下令,我本打算让你为先锋,拿下陇右,这样皇上一高兴,兴许会赏你一官半职,将来打完了仗,你和凤儿也有个好归宿。你就算与陈君迁关系再近,他也终究是个外人,你要为凤儿考虑。”
赵友却不为所动:“你要我做朝廷的走狗,加害陈将军的父亲,陷我于不义,还让我为凤儿考虑!”
薛义动怒:“混账!你就这样和岳父说话?!”
赵友冷笑:“陈将军和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不是我岳父,我岂会和你这种小人浪费口舌!”
他称病不出,躲在祁州将近一年,就是不想再与薛义为伍。当初陈君迁出事时,他远在祁州,来不及阻止,等得到消息早为时已晚。可薛义是他的岳父,是薛玉凤的父亲,他能拿他怎么办?
他只能做个缩头乌龟,躲在祁州,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
可就算他整日藏在屋中,外面的消息还是会传到他耳朵里。
这一年,薛义先是利用自己的威望诱骗数支义军进入包围,坑杀将领和不肯归顺朝廷的士兵,后来恶名传出,天下人都知道他做了大越的鹰犬,他就开始大肆镇压残杀还未归顺的义军。
今日他本不想前来,但薛义硬要他到场。
如果不是他针对的这两处都与陈君迁有关,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愤怒。可他竟还想要他领兵去抓陈伯,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他和薛玉凤着想!
赵友气得摔了兜鍪:“你愿意做昏君的狗,老子不愿意!”
“赵友!”薛义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抽出腰间的宝剑指向赵友的咽喉,“你想死不成?!”
赵友丝毫不惧,怒视着他的剑,反而大笑起来:“这话老子忍很久了!今天总算能说出来了,痛快!薛义,老子只恨当初是个孬货,没杀了你给长寿郡的弟兄们报仇!”
“我砍了你!”薛义气急败坏地挥剑朝赵友的脖子砍去。
“爹!”剑还未落下,薛玉凤就闯了进来,挡在赵友身前死死握住薛义的手腕,哭求,“爹,他是病糊涂了,您就看在他是您姑爷的份儿上饶他一命吧……”
薛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可低头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长女,手里的剑却是怎么也劈不下去。
薛玉凤先前死过两任郎君,当初他问赵友愿不愿意娶他女儿时,还担心他会听信薛玉凤克夫的传言而拒婚,可赵友非但没有拒绝,还对薛玉凤十分体贴。
他亲眼见过女儿两次丧夫后的凄苦模样,哪还能忍心让她再看着一任夫婿死去?
僵持半晌,薛义松开手,宝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被气得头晕,向后跌了两步才被薛玉凤扶住。
“来人,”薛义失望地最后看了赵友一眼,“把他押下去,关起来。”-
三更时分,关押赵友的帐子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赵友被除去铠甲和武器,双手捆在背后,绑在桌角。
听见动静,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想要看看是哪个来看他的笑话。
帐帘掀开一条缝,很快又原封不动地落了回去,一道纤瘦的身影快步向他走来。借着帐外的月光,赵友勉强看清,来人是他的娘子,薛玉凤。
他一愣,表情也不禁柔和了许多,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薛玉凤对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走到他身后,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来,割开了绑他的绳子。
“我给你带了衣裳,你换好后,从西门出军营,一直往西走,绕过那个土丘,后面有人等你。”
薛玉凤说着将赵友拉起来,把一身士兵的衣裳塞给他。
赵友没有动,而是看向薛玉凤:“你不跟我走?”
薛玉凤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爹身边只有我和小妹了,我不能走。”
“可是我不见了,他肯定会猜到是你放我走的。”
“猜到又如何?爹总不会杀我,可你要留下早晚会出事,”薛玉凤眼中含泪地握住赵友的手,“这一年我时常做噩梦,不是梦见他死了就是你死了。我知道爹现在做的事不对,可他也是为了我弟弟。”
“凤儿……”
“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舍不得你死,也不想看你和我爹起争执。你走吧,有财在外面等你。出了祁州往北走,我爹的手伸不到那里。”
赵友抬手为她擦眼泪。
薛玉凤躲了一下,自己拿袖子抹了抹脸,催促他:“快换吧,没时间了。”
片刻后,薛玉凤和换好衣裳的赵友一前一后走出了帐子。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薛玉凤没有送他,径直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帐中一片漆黑,薛玉凤坐在可供两人相拥而眠的行军床上,捂着嘴泪流满面。
走出军营,赵友飞快地向着薛玉凤所说的土丘跑去。
土丘后,霍有财牵着两匹马等候他多时,见他出来,忙将其中一匹的缰绳抛给他。
兄弟二人翻身上马。
霍有财:“哥,嫂嫂说让咱们往北走,穿过豫州往漠北那边去。”
赵友却没有回应,直到两人纵马跑了半夜,跑出了祁州的地界,他才一勒缰绳,对霍有财道:“我们不去漠北。”
“啊?”霍有财一愣:“那去哪儿?”
“兵分两路,你去陇右,我回长寿郡,”赵友调转马头,“狗皇帝要薛义年前再灭一支义军,你去告诉谢家让他们多加防范,我去通知长寿郡的义军。”
说完,两人把薛玉凤准备好的盘缠一分两份,一个向南一个向西,奔向茫茫夜色。
*
“公子,雪后天寒,小姐还没来,先去车上暖暖身子吧,行舟在这儿等。”
今年金陵的冬天格外冷,前夜下了场大雪,直到现在仍未停。
傅修远披了一件玄色大氅,站在与脚面齐平的雪中,眺望西边。
年初与沈京墨分别时,他答应过她,一旦得到陈君迁的消息就立刻通知她。
这一年里,他知道她去过铜城,也知道她在发现铜城被朝廷夺回后泣不成声,又在得知陈君迁的父亲与谢家军去了陇右后喜极而泣。
那之后她在霍一的劝说下去了他安排好的地方住下,但仍时不时离开住地,四处打听陈君迁的下落。
但陈君迁就像隐入黄河的一粒沙,杳无音信。
直到前不久,他终于得到消息,说陈君迁如今藏在金陵江家。
他立刻将消息按下,命人暗中传给霍一。沈京墨得知后,当天就动身往金陵赶来。
而他也秘密离京,在金陵城外等她。
只是他来得早了些,等了一个上午,她依然没来。行舟说,大概是让大雪拦了路,劝他进马车里等。
但他拒绝了,固执地站在雪地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人到来。
雪越下越大,他肩上很快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头上也是。
终于,晌午过后,冷清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驾马车,赶车的正是霍一。
哆哆嗦嗦的行舟见了,高兴地指着马车喊:“公子!小姐来了!”
傅修远自然也看见了。
他不能像行舟那般不顾形象地蹦跳起来,只能强壮镇定地走上前去迎接。
可刚走出两步,他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这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摸进怀中去取手帕。只是这次比以往更加严重,他还没来得及拿到手帕,就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几点殷红从他指缝间喷洒出去,落在白茫茫的地上,温热的,烫化了点点积雪。
“公子!”行舟吓坏了,慌忙取出帕子来为他擦拭。
傅修远说不出话,抬抬手做了个安抚他的手势,又闷着咳嗽了几声才停下,接过帕子飞快擦去嘴角的鲜血,只是满手的血来不及擦,他只好把手帕攥在掌心,抬脚一扫,用落雪掩盖住地上的血迹。
“我没事。”
这一年他为大越殚精竭虑,将上京周边治理得很好,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更不用说还有沉疴难愈,有时他在书房翻看奏折和塘报至天明,看着燃烧殆尽的火烛,他都在想,那好像是他自己。
只不过他咯血的事只有府医和行舟知晓,他也不想声张:“不许在小姐面前胡说,听见没有?”
行舟心疼地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哝哝道:“嗯。”
主仆二人说完话,马车也已来到眼前。
霍一摆好马凳,扶沈京墨下车。
傅修远挺直了腰背,看着她笑。
沈京墨今天穿了一件绣着浅粉桃花的白色氅衣,和他记忆中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清丽脱俗。
她快步向他走来,冻得红扑扑的脸上同样带着微笑。
只是走到近前,她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担忧:“你脸色很不好,可是病了?”
他脸色苍白,双颊却有些不正常的红。
不仅如此,那大氅之下的身子,似乎比几个月前他们分别时更加消瘦了。
一旁的行舟吸了一下鼻子,引得沈京墨侧目:“你也病了?”
行舟张了张嘴,下一刻就收到傅修远的眼神,只好低下头去狠狠摇了摇头。
傅修远笑着解释:“天冷而已,不用担心。”
上京比金陵冷得多,他久在上京,金陵这点寒冷算得了什么?八成是一路奔波劳累,才会身子不适。
沈京墨不禁自责:“你不必来的。上京离金陵两千多里,你……”
“想来送送你,”傅修远安慰她,“上次是你目送我走的,这次我想看着你进城。”
“你不进城?”
傅修远摇头:“见你一面就走。”
沈京墨听罢,心中没来由地一疼。
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她道:“霍一跟在我身边,实在是浪费。这次就让他随你一同回京吧,你比我需要他。”
陈君迁现在只是个无兵无权的普通人,他愿意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陪伴靖靖度过余生。霍一再留在她身边,的确不大合适。
傅修远同意了。
沈京墨朝他笑:“那,我走了。多谢你放他一马。你好好保重身体,莫再受寒了。”
傅修远也笑着点头:“去吧。”
他说完递给她一张凭文。有了他傅相特准的凭文,她想进哪座城都不会有人阻拦。
沈京墨接过凭文,与他道别,随后提起裙摆,向金陵城跑去。
傅修远转过身,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知道,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靖靖!”
他突然喊住了她。
沈京墨停了下来,转回身远远看向他。
他也不知刚刚为何要叫住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只对她说了声,跑慢点,小心路滑。
第145章 错过 “夫人弄错了,江府没有姓陈的公……
金陵是江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热闹不输上京,即使风雪交加,街上行人也不见少。
沈京墨提着繁重厚实的裙摆,在车水马龙的闹市用尽全力奔跑着。这里的积雪被两侧的商户清扫过,但不彻底,新雪被来往的行人踩成了水洼,打湿了她的绣鞋。
但她丝毫不觉得冷。
来的路上她把金陵城中的布局图看了不知多少遍,江府在哪个方位,从西城门到江府有多少条路,哪一条最快最好走,她早就记在了心里。
只要到了江府,她就能和陈君迁团聚!
这些年来他们二人聚少离多,自商洛沦陷,她更是夜不能寐,日日担心他落入朝廷之手。
但好在这样的日子总算到头了。
沈京墨满心欢喜地这样想着,连飘进嘴里的雪花都觉得是甜的。
江府在金陵城北。
沈京墨穿过一条条青灰小巷,终于远远看见了江府气派的大门。
她停在路口,想等呼吸平复下来再过去——她这一路跑得太过着急,发丝和衣裳都也有些乱,呼吸更是急促,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这副模样。
沈京墨扶着墙弯腰匀气,眼睛就一错不错地盯着江府大门。
不多时,她呼吸平稳下来,拍掉肩上落雪,理好头发,快步向江府走去。
江府门前规规矩矩地站着两个门仆,沈京墨上前说明来意,拜托其中一人进府通传。
两个门仆对视一眼,皆是一副迷茫的表情,恭敬有礼地问沈京墨:“夫人来找一位姓陈的公子?”
“正是。”
“夫人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府上没有姓陈的公子。”
沈京墨一愣。
莫非傅修远的消息有误?
不可能,他那样谨慎的一个人,在告诉她之前一定会先查证,绝不会给她一个假消息。
沈京墨把陈君迁的样貌身材描述了一遍。
像他那样的个头、长相,只要在江府待过,府中的下人不可能没有印象。
果然,沈京墨说完后,两个门仆的表情变了几变。
“夫人,我家老爷好交朋友,府里常有客人上门,这来来往往的,我们也记不住。您手头可有何信物,我去府中帮您问问,看是否有人认得?”
沈京墨哪有什么信物?她所有的东西都丢在了商洛。
她为难地想了半天,猛然想起袖中带着一枚木章,那是她照着记忆自己刻的陈君迁。
她把木章递了过去:“这便是他,他见到这木章就会知道我是谁。”
门仆拿了木章,给另一人递了个眼神,转身往门里走去。
沈京墨在门外默默等待。
来时路上她没看见通缉陈君迁的告示,想必朝廷认为他不会逃到这里来,便没在此处设防。既然如此,她将他的木章和姓氏告诉江府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雪越下越大,她等得愈发心焦,脚也开始发僵。
不知过了多久,府中终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京墨听见了,笑着上前去迎。
出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一怔,就听那人说:“夫人,小人是江府的管家,方才已经问过府里的下人,无人见过这位陈公子。”
管家说完把木章还给了沈京墨。
没见过?
沈京墨一急,见管家说完就要走,忙将他拦下:“那,可否让我见见江公子?他与我也是旧相识。”
傅修远告诉过她,陈君迁之所以住在江府,是因为江家的少家主江平澜与他交好,她听过江平澜的名字,在流云寨时,盛流云就是这样叫谢遇欢的。
只要见到谢遇欢,就能见到陈君迁。
管家一顿,却道:“少家主几日前已与友人离开了。”
“去了何处?”
管家犹豫片刻,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北边。
管家说完便回府了。
江府大门缓缓合上,沈京墨在门前的阴影里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冻得快要麻木,才木讷地一步步走下石阶。
谢遇欢在外也是被通缉的反贼,就算换了个身份,脸也是画在告示上的,离开金陵、离开江府的庇护,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为何要去北边?
和他一起去的,是陈君迁么?
他们还会回来么?
沈京墨站在漫天的大雪中,失神地想了很久——她该怎么办?留在金陵等,还是往北去?
可她连该去北方何处都不知道。
沈京墨想再回去问问江府的人,可她刚抬眼看向门口的门仆,那两人却都低下了头去不与她对视。
沈京墨便明白了,她不该再去自讨没趣。
“叮铃铃”的马车铃声响起,沈京墨慌忙后退着让开路去。
背后屋檐上的雪掉了下来,正落在她后颈,冰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并不暖和的太阳,许久,转身离开了江府。
看见沈京墨走了,两个门仆才敢抬起头来,凑到一块去交头接耳。
“你也是,干嘛要接她的话?挨管家骂了吧?”
“我哪知道她要找的真是沈公子啊?她要是早把那木头疙瘩拿出来,我就直接说没有了。”
“长点记性吧!管家刚又说了一遍,沈公子在咱府上的事绝对保密,不可能有人知道。而且他俩最近要忙起来了,谁也不许去打扰。别说沈公子,要是再有人来找少家主,也得说不在。”
“哎呀记得了记得了!”
第146章 终章 打完了
大庆三年秋,信阳城外,两个远行路过的男人远远看见一个茶水棚子。
其中一人正走得口干舌燥,便拉上另一人朝那棚子走去。
这种茶水棚子十分常见,大多设在人来人往的城外,路过之人若是累了渴了,花上一文钱便能买碗茶水喝。
只是他们两人囊中羞涩,另一人便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往前再走走,找条河取些水得了,这茶水要钱。”
他那同伴却抓住他的手臂继续朝棚子走,笑道:“这儿的老板娘不一样,不要钱。”
“不要钱?那她图啥?”
“这个老板娘是个妙人儿,爱听外面的事儿,只要你能给她讲讲别处正在发生的新鲜事,她就白送你一碗热水。”
热水得拿柴烧,老板娘这样做也得搭进去不少钱呢。
说着,两人就走到了茶棚下,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老板娘正在给别桌的客人添水,这桌的男人趁机又给同伴讲:“这老板娘五官特别漂亮,就是右脸上有一大片胎记,从眼连到下巴,挺吓人的,待会儿别多看,省得晚上睡不着觉。”
“少来,胎记能有多吓人?”
同伴不信,转头朝老板娘看去。老板娘刚好给别桌添好了水,拎着壶向他们这桌走来。同伴一瞧,顿时转回了头,露出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老板娘的左半张脸的确漂亮,可右半张脸上的胎记却极其可怖,如同一片红黑色的粗糙树皮一般干瘪皱巴,与左边白净的肤色一对比就更吓人了。
两个人挤眉弄眼,无声感叹,要是没有这片胎记,这老板娘该有多好看,但转念一想,兴许就是这片胎记导致老板娘嫁不出去,才不得不抛头露面经营茶棚养活自己,也才便宜了他们,能得一碗不要钱的热水喝。
“二位喝茶,还是白水?”老板娘来到桌边,边擦桌边热情地问。
“白水就成,拿消息换。”
“好。”老板娘给两人各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向答话那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朝对面的同伴挑了挑眉,讲起自己从别处听到的事——
新帝在位三年,上京和旁边的冀州、豫州治理得还算看得过去,但再远些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义军四起,天天打仗。
几年前一支义军投降朝廷,四处镇压别的义军。原本全国各地的义军都要被他们镇压成功了,谁料一年前,江浙一带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火速占领江浙重地后直奔北方而来。
这支异军突起的军队从何而来、首领是谁,起初谁也不知道。后来各地被朝廷镇压过的义军不知怎的,竟纷纷响应这支义军,从全国各地不远千里前去奔投。
渐渐地,民间流言四起,有些说那义军的领袖是前朝皇室的后裔,也有些说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皇子,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说那人是早被朝廷消灭的义军首领陈君迁。
那人说到这里,老板娘手中的水壶“咚”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在了她的脚面上,她却浑然不觉,还是那人惊慌地问她是否有事,她才忙把水壶捡起来,又问了他一些事,随后笑得很不自然:“我再去添些水来。”
两人看着老板娘脚步匆匆地走远,没有多想,聊起了别的话题。
直到碗里的水都喝光了,别桌的客人久久等不到人来添水,大声唤着老板娘,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们才发现,老板娘不见了-
城中一户人家中传出阵阵翻箱倒柜的响动,声音之大,惹得邻居以为她家遭了贼,纷纷过来敲门。
沈京墨顾不上出屋,隔着门大声说了几句没事,邻居才放心地离开。
她没多少家当,几件衣裳、一些这两年攒下的银两,还有几天的干粮和一个水囊,连一个小包袱都塞不满。
背上包袱,她去院里牵马。
路过水缸时,她先把水囊灌满,随后才发现水面中映着自己那半张骇人的脸。
她急忙捧水把脸洗净。
两年前,她在金陵寻找陈君迁的下落,可问遍了城里人,又在江府附近等了十多天,她都没能见到他。
她猜,大概是她来得太晚,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实在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最后只好在信阳落脚——这里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大多都要经过此处,她就算见不到陈君迁,也能从来往的人们口中得到些消息。
她在城外开了个茶棚,又为自保,在脸上画了一片可怕的胎记。
两年过去,她都快习惯这些红红黑黑的印子了。
但她总不能带着它去见陈君迁。
前些日子她就听到了些许消息,但都不敢肯定,直到今日与那两人交谈过,桩桩件件都在印证,传闻中那支横扫朝廷大军的义军,的确是他。
假胎记很快被洗去,缸里的水变成了浑浊的脏水。沈京墨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久违了的白净的脸,随后牵上马走出院子,飞快地向着北城门奔去。
他一定会去上京,那她就去上京等他!
***
大庆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九月底,冀州就飘了第一场雪。
陈君迁的十三万大军与薛义的八万人马在初雪后的冀州城外相遇。
一时间,战场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薛义的队伍中,有人指着对面惊呼:“是赵友将军!”
这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赵友骑马站在阵前,看了一眼对面军队中自己的兵。
当初他和霍有财趁夜逃走,他的兵不知他的去向,薛义便谎称他病重过世,将他的兵交给了其他几个将领统领。
事实上,他在去往长寿郡后不久,长寿郡的义军就收到了陈君迁的密信。得知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暗中集结天下义军后,赵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其他地方的义军也是一样。
如今他们手下已有二十万军队,其余七万正在别处牵制朝廷军队,剩下这十三万,则直取上京。
十三万人的最前方,陈君迁一身重甲,意气风发,对赵友使了个眼色。
赵友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对薛义的人喊道:“之前打商洛的朝廷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大越不会派兵来帮你们了!奉劝你们赶紧投降,省得白白送死!”
对面军中,薛义听见赵友的喊话,双拳紧握。
他当然知道最强劲的那支朝廷军全军覆没了,否则朝廷也不会紧急宣他来冀州阻挡陈君迁。
他是朝廷最后的倚仗,这仗他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薛怀仁的性命危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薛义拿过自己的兜鍪,翻身上马。
“打!”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黄昏,双方全都人困马乏,却仍未分出胜负。
可作为统帅,薛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人颓势已显,若不尽快结束,他们必输无疑。
他看着冲杀在前鼓舞士气的陈君迁,自己也提枪冲进了阵中。
薛义虽上了年纪,但宝刀未老,左右拼杀一番,竟直直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陈君迁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陈君迁一死,这仗就无需再打下去了。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薛义上阵了。
两人在万军阵中张弓搭箭,箭尖同时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只这一箭,便可定胜负。
两张弓都被拉到了极致,下一刻,薛义和陈君迁一前一后松开手。
羽箭破风,在血腥浑浊的空中擦肩而过。
薛义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这一箭,陈君迁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谁料,就在他的箭距离陈君迁只剩几步之遥时,不知何处射来三支冷箭,竟生生将力道十足的一箭打偏了方向!
箭矢一歪,射入了一个正要从背后偷袭陈君迁的士兵的喉咙。
薛义大惊,想要去找那放冷箭的人,却已然来不及——
陈君迁的箭穿过人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的心脏。
疼痛没有立刻传来,薛义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尾,滴滴答答的鲜血从伤处淌下,他恍惚间想起,这支箭六年前就该射入他心口。
“咚”,薛义直挺挺地栽倒下马。
不远处的赵友瞧见,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抢先夺下薛义的尸体,一枪挑起他的兜鍪高悬在半空,放声高喊:
“薛义已死!投降不杀!”
其余士兵听见了,也高声重复这句话。转眼间,薛义已死的消息便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薛义手下的将领还想抵抗,但赵友原先的士兵听到这话,一个个丢盔弃甲,不肯再战。其他人眼看身边的士兵放下了兵器,顿时士气全无,也跟着丢下了刀。
一时间,耳边尽是抛戈弃甲声。
薛义的将领见势不妙,调转马头想逃,却被倒戈的士兵抓了起来。
薛义一死,他的兵也散了。
陈君迁将纳降的事宜交给了陈川柏。
他跳下马背,往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
那箭与他军中所用不同,也不是薛义的人用的制式。
他将箭捏在指尖,正在观察,就听一侧传来声声惊呼。
陈君迁循声望去,瞬间张大了双眼——
冷箭射来的方向,他的靖靖正穿越人群,纵马向他奔来……
***
十月初七,薛义大败、冀州失守的消息传至上京,皇帝彻底慌了神。
冀州背后就是上京,无险可守,无兵可用,他怎能不慌?
消息递进宫时已是深夜,皇帝大惊失色,连滚带爬下了宠妃的床榻,匆匆忙忙往太极殿赶去。
先前他提过,要用北狄对付叛军,却屡次被傅修远劝阻。但现在,傅修远的大军已经被陈君迁全歼,薛义也没了,他只能向自己的属国求援。
匆匆写好一封求援信,皇帝招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北狄王庭,让他们立刻派兵南下。解上京之围后要多少银子都随他们!”
“是。”宫人将信收好,片刻也不敢耽搁,埋头往殿外走。
皇帝看着宫人的背影,松了口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抬手去擦额上的汗。
擦到一半,他的余光瞥见殿门处有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吓得他肥硕的身子猛然一抖。
殿外站着一个人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尖正淋漓着殷红的鲜血。
派去送信的宫人此刻就躺在那人脚下,一动也不动,身下是一滩晕开的血污。
那人也抬眼向他看来,迈步进了太极殿。
皇帝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地爬出几步,哆哆嗦嗦地靠在墙上。
“来、来人……护驾!”
他嗓音嘶哑,宛如凄厉的鬼嚎。
殿外无人应答。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他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傅卿……”
寒光闪过。
皇帝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在一众皇子里执意选中他的傅修远,会要了他的命。
傅修远将从宫人身上找出的那封皇帝亲笔信件放在了皇帝的尸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太极殿中的火烛“扑”的一声熄灭,只剩凄寒月光从敞开的殿门处斜照进来。
傅修远走到殿外,命人将殿门紧锁。
这场弑君行动,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悄无声息。
离开皇宫时,傅修远最后一次回望这群富丽堂皇的殿宇。
很小的时候,他随父亲入宫赴宴。那时小小的他站在偌大的宫中,只觉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他想,终有一日,他会像父亲那样,自如地出入宫门,为百姓谋福祉。
他真的尽力过了。
杀了皇帝,杀了他亲手送上那个位子的昏君,将上京和天下和平地交到下一任帝王手里,是他能为大越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声轻叹过后,他上了马车,平静地对车夫道了声:“走吧。”
***
三天后,陈君迁率大军来至上京城下。
不同于以往那些城池,上京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义军进城。
等到义军进了宫,砸开太极殿的门,才发现皇帝已经死去多日,冻僵的尸体上还有一封他死前写给北狄的信。
陈君迁命人将信的内容昭告天下,好让百姓知道,大越的帝王究竟是何等昏庸。
处理完此事,有人来报,说上京的户籍簿、税册等都被人送了过来,无一缺漏,显然是有人特意保存好留下来的。
陈君迁心中大概有了猜测,派人去验证。
可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找到傅修远的踪迹。
时间一长,他便将此事放下了,毕竟他刚刚入主上京,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
薛义的军队被他全部收编,其余各地仍在负隅顽抗的朝廷军听说上京失陷,纷纷投降。
赵友在祁州找到了被薛义禁足的薛玉凤。当初她救过他一命,而他如今有了从龙之功,陈君迁看在他们夫妻二人的面上,放过了薛家,并准他们夫妻在上京团聚。
谢遇欢得到了他允诺的一成官盐生意,只等他登基大典结束便要返回金陵。
跟随他起兵的所有将士,全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之前在商洛和其他战场牺牲的人们,其亲眷也获了赏赐。
再之后,陈君迁又颁布了许多新政,尤以全国免除赋税三年最为人称颂。
入京两个月后,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准备妥当,日子就定在了腊月二十这天。
消息传到豫州时,一身布衣的傅修远正坐在洛水上的一条小船里挑灯写信。
他面前放着厚厚一叠写好的信件,左手捏着一条沾了血的帕子。
“咳咳、咳……”
隐隐的咳嗽声响起,正在船尾煎药的行舟焦急地跑了进来,劝他:“公子,歇歇吧,别再写了。”
傅修远充耳不闻,想了一想,给最后一封信写上一个圆满的结尾后,把所有信件都交给了行舟。
“每一封我都写了日期和地点,按上面的时间送给她,每年一封,不许忘了。”
他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行舟却直想哭:“公子你别这样,郎中说您的病还有得救,您别吓行舟……”
傅修远听着行舟的哭腔,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燃烧殆尽的蜡烛。
他在想,过去三年,他耗尽心血,想要挽救摇摇欲坠的大越。但靖靖和父亲说得对,他一个人救不了大越,他提出的想法难以推行,想要施展的抱负处处受阻。他只能抱着冀豫二州得过且过,到头来却白白熬坏了身子。
他这一生,顶着傅氏长公子的身份,拥有诸多让人艳羡的名头,可其实,想爱的人没留住,想做的事没做成。
只剩下一条烂命,大概也留不住多久了。
何必再强留呢。
他扭脸去看行舟,对他笑:“知道了。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行舟擦擦眼泪,不放心地走了出去。
来到药壶边,他刚刚蹲下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落水的声音。
行舟一惊,猛地跑进舱中。
只是整条船上,都没再找到傅修远的身影。
终章 打完了
大庆三年秋,信阳城外,两个远行路过的男人远远看见一个茶水棚子。
其中一人正走得口干舌燥,便拉上另一人朝那棚子走去。
这种茶水棚子十分常见,大多设在人来人往的城外,路过之人若是累了渴了,花上一文钱便能买碗茶水喝。
只是他们两人囊中羞涩,另一人便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往前再走走,找条河取些水得了,这茶水要钱。”
他那同伴却抓住他的手臂继续朝棚子走,笑道:“这儿的老板娘不一样,不要钱。”
“不要钱?那她图啥?”
“这个老板娘是个妙人儿,爱听外面的事儿,只要你能给她讲讲别处正在发生的新鲜事,她就白送你一碗热水。”
热水得拿柴烧,老板娘这样做也得搭进去不少钱呢。
说着,两人就走到了茶棚下,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老板娘正在给别桌的客人添水,这桌的男人趁机又给同伴讲:“这老板娘五官特别漂亮,就是右脸上有一大片胎记,从眼连到下巴,挺吓人的,待会儿别多看,省得晚上睡不着觉。”
“少来,胎记能有多吓人?”
同伴不信,转头朝老板娘看去。老板娘刚好给别桌添好了水,拎着壶向他们这桌走来。同伴一瞧,顿时转回了头,露出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老板娘的左半张脸的确漂亮,可右半张脸上的胎记却极其可怖,如同一片红黑色的粗糙树皮一般干瘪皱巴,与左边白净的肤色一对比就更吓人了。
两个人挤眉弄眼,无声感叹,要是没有这片胎记,这老板娘该有多好看,但转念一想,兴许就是这片胎记导致老板娘嫁不出去,才不得不抛头露面经营茶棚养活自己,也才便宜了他们,能得一碗不要钱的热水喝。
“二位喝茶,还是白水?”老板娘来到桌边,边擦桌边热情地问。
“白水就成,拿消息换。”
“好。”老板娘给两人各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向答话那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朝对面的同伴挑了挑眉,讲起自己从别处听到的事——
新帝在位三年,上京和旁边的冀州、豫州治理得还算看得过去,但再远些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义军四起,天天打仗。
几年前一支义军投降朝廷,四处镇压别的义军。原本全国各地的义军都要被他们镇压成功了,谁料一年前,江浙一带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火速占领江浙重地后直奔北方而来。
这支异军突起的军队从何而来、首领是谁,起初谁也不知道。后来各地被朝廷镇压过的义军不知怎的,竟纷纷响应这支义军,从全国各地不远千里前去奔投。
渐渐地,民间流言四起,有些说那义军的领袖是前朝皇室的后裔,也有些说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皇子,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说那人是早被朝廷消灭的义军首领陈君迁。
那人说到这里,老板娘手中的水壶“咚”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在了她的脚面上,她却浑然不觉,还是那人惊慌地问她是否有事,她才忙把水壶捡起来,又问了他一些事,随后笑得很不自然:“我再去添些水来。”
两人看着老板娘脚步匆匆地走远,没有多想,聊起了别的话题。
直到碗里的水都喝光了,别桌的客人久久等不到人来添水,大声唤着老板娘,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们才发现,老板娘不见了-
城中一户人家中传出阵阵翻箱倒柜的响动,声音之大,惹得邻居以为她家遭了贼,纷纷过来敲门。
沈京墨顾不上出屋,隔着门大声说了几句没事,邻居才放心地离开。
她没多少家当,几件衣裳、一些这两年攒下的银两,还有几天的干粮和一个水囊,连一个小包袱都塞不满。
背上包袱,她去院里牵马。
路过水缸时,她先把水囊灌满,随后才发现水面中映着自己那半张骇人的脸。
她急忙捧水把脸洗净。
两年前,她在金陵寻找陈君迁的下落,可问遍了城里人,又在江府附近等了十多天,她都没能见到他。
她猜,大概是她来得太晚,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实在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最后只好在信阳落脚——这里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大多都要经过此处,她就算见不到陈君迁,也能从来往的人们口中得到些消息。
她在城外开了个茶棚,又为自保,在脸上画了一片可怕的胎记。
两年过去,她都快习惯这些红红黑黑的印子了。
但她总不能带着它去见陈君迁。
前些日子她就听到了些许消息,但都不敢肯定,直到今日与那两人交谈过,桩桩件件都在印证,传闻中那支横扫朝廷大军的义军,的确是他。
假胎记很快被洗去,缸里的水变成了浑浊的脏水。沈京墨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久违了的白净的脸,随后牵上马走出院子,飞快地向着北城门奔去。
他一定会去上京,那她就去上京等他!
***
大庆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九月底,冀州就飘了第一场雪。
陈君迁的十三万大军与薛义的八万人马在初雪后的冀州城外相遇。
一时间,战场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薛义的队伍中,有人指着对面惊呼:“是赵友将军!”
这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赵友骑马站在阵前,看了一眼对面军队中自己的兵。
当初他和霍有财趁夜逃走,他的兵不知他的去向,薛义便谎称他病重过世,将他的兵交给了其他几个将领统领。
事实上,他在去往长寿郡后不久,长寿郡的义军就收到了陈君迁的密信。得知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暗中集结天下义军后,赵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其他地方的义军也是一样。
如今他们手下已有二十万军队,其余七万正在别处牵制朝廷军队,剩下这十三万,则直取上京。
十三万人的最前方,陈君迁一身重甲,意气风发,对赵友使了个眼色。
赵友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对薛义的人喊道:“之前打商洛的朝廷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大越不会派兵来帮你们了!奉劝你们赶紧投降,省得白白送死!”
对面军中,薛义听见赵友的喊话,双拳紧握。
他当然知道最强劲的那支朝廷军全军覆没了,否则朝廷也不会紧急宣他来冀州阻挡陈君迁。
他是朝廷最后的倚仗,这仗他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薛怀仁的性命危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薛义拿过自己的兜鍪,翻身上马。
“打!”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黄昏,双方全都人困马乏,却仍未分出胜负。
可作为统帅,薛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人颓势已显,若不尽快结束,他们必输无疑。
他看着冲杀在前鼓舞士气的陈君迁,自己也提枪冲进了阵中。
薛义虽上了年纪,但宝刀未老,左右拼杀一番,竟直直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陈君迁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陈君迁一死,这仗就无需再打下去了。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薛义上阵了。
两人在万军阵中张弓搭箭,箭尖同时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只这一箭,便可定胜负。
两张弓都被拉到了极致,下一刻,薛义和陈君迁一前一后松开手。
羽箭破风,在血腥浑浊的空中擦肩而过。
薛义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这一箭,陈君迁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谁料,就在他的箭距离陈君迁只剩几步之遥时,不知何处射来三支冷箭,竟生生将力道十足的一箭打偏了方向!
箭矢一歪,射入了一个正要从背后偷袭陈君迁的士兵的喉咙。
薛义大惊,想要去找那放冷箭的人,却已然来不及——
陈君迁的箭穿过人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的心脏。
疼痛没有立刻传来,薛义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尾,滴滴答答的鲜血从伤处淌下,他恍惚间想起,这支箭六年前就该射入他心口。
“咚”,薛义直挺挺地栽倒下马。
不远处的赵友瞧见,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抢先夺下薛义的尸体,一枪挑起他的兜鍪高悬在半空,放声高喊:
“薛义已死!投降不杀!”
其余士兵听见了,也高声重复这句话。转眼间,薛义已死的消息便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薛义手下的将领还想抵抗,但赵友原先的士兵听到这话,一个个丢盔弃甲,不肯再战。其他人眼看身边的士兵放下了兵器,顿时士气全无,也跟着丢下了刀。
一时间,耳边尽是抛戈弃甲声。
薛义的将领见势不妙,调转马头想逃,却被倒戈的士兵抓了起来。
薛义一死,他的兵也散了。
陈君迁将纳降的事宜交给了陈川柏。
他跳下马背,往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
那箭与他军中所用不同,也不是薛义的人用的制式。
他将箭捏在指尖,正在观察,就听一侧传来声声惊呼。
陈君迁循声望去,瞬间张大了双眼——
冷箭射来的方向,他的靖靖正穿越人群,纵马向他奔来……
***
十月初七,薛义大败、冀州失守的消息传至上京,皇帝彻底慌了神。
冀州背后就是上京,无险可守,无兵可用,他怎能不慌?
消息递进宫时已是深夜,皇帝大惊失色,连滚带爬下了宠妃的床榻,匆匆忙忙往太极殿赶去。
先前他提过,要用北狄对付叛军,却屡次被傅修远劝阻。但现在,傅修远的大军已经被陈君迁全歼,薛义也没了,他只能向自己的属国求援。
匆匆写好一封求援信,皇帝招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北狄王庭,让他们立刻派兵南下。解上京之围后要多少银子都随他们!”
“是。”宫人将信收好,片刻也不敢耽搁,埋头往殿外走。
皇帝看着宫人的背影,松了口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抬手去擦额上的汗。
擦到一半,他的余光瞥见殿门处有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吓得他肥硕的身子猛然一抖。
殿外站着一个人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尖正淋漓着殷红的鲜血。
派去送信的宫人此刻就躺在那人脚下,一动也不动,身下是一滩晕开的血污。
那人也抬眼向他看来,迈步进了太极殿。
皇帝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地爬出几步,哆哆嗦嗦地靠在墙上。
“来、来人……护驾!”
他嗓音嘶哑,宛如凄厉的鬼嚎。
殿外无人应答。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他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傅卿……”
寒光闪过。
皇帝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在一众皇子里执意选中他的傅修远,会要了他的命。
傅修远将从宫人身上找出的那封皇帝亲笔信件放在了皇帝的尸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太极殿中的火烛“扑”的一声熄灭,只剩凄寒月光从敞开的殿门处斜照进来。
傅修远走到殿外,命人将殿门紧锁。
这场弑君行动,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悄无声息。
离开皇宫时,傅修远最后一次回望这群富丽堂皇的殿宇。
很小的时候,他随父亲入宫赴宴。那时小小的他站在偌大的宫中,只觉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他想,终有一日,他会像父亲那样,自如地出入宫门,为百姓谋福祉。
他真的尽力过了。
杀了皇帝,杀了他亲手送上那个位子的昏君,将上京和天下和平地交到下一任帝王手里,是他能为大越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声轻叹过后,他上了马车,平静地对车夫道了声:“走吧。”
***
三天后,陈君迁率大军来至上京城下。
不同于以往那些城池,上京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义军进城。
等到义军进了宫,砸开太极殿的门,才发现皇帝已经死去多日,冻僵的尸体上还有一封他死前写给北狄的信。
陈君迁命人将信的内容昭告天下,好让百姓知道,大越的帝王究竟是何等昏庸。
处理完此事,有人来报,说上京的户籍簿、税册等都被人送了过来,无一缺漏,显然是有人特意保存好留下来的。
陈君迁心中大概有了猜测,派人去验证。
可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找到傅修远的踪迹。
时间一长,他便将此事放下了,毕竟他刚刚入主上京,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
薛义的军队被他全部收编,其余各地仍在负隅顽抗的朝廷军听说上京失陷,纷纷投降。
赵友在祁州找到了被薛义禁足的薛玉凤。当初她救过他一命,而他如今有了从龙之功,陈君迁看在他们夫妻二人的面上,放过了薛家,并准他们夫妻在上京团聚。
谢遇欢得到了他允诺的一成官盐生意,只等他登基大典结束便要返回金陵。
跟随他起兵的所有将士,全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之前在商洛和其他战场牺牲的人们,其亲眷也获了赏赐。
再之后,陈君迁又颁布了许多新政,尤以全国免除赋税三年最为人称颂。
入京两个月后,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准备妥当,日子就定在了腊月二十这天。
消息传到豫州时,一身布衣的傅修远正坐在洛水上的一条小船里挑灯写信。
他面前放着厚厚一叠写好的信件,左手捏着一条沾了血的帕子。
“咳咳、咳……”
隐隐的咳嗽声响起,正在船尾煎药的行舟焦急地跑了进来,劝他:“公子,歇歇吧,别再写了。”
傅修远充耳不闻,想了一想,给最后一封信写上一个圆满的结尾后,把所有信件都交给了行舟。
“每一封我都写了日期和地点,按上面的时间送给她,每年一封,不许忘了。”
他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行舟却直想哭:“公子你别这样,郎中说您的病还有得救,您别吓行舟……”
傅修远听着行舟的哭腔,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燃烧殆尽的蜡烛。
他在想,过去三年,他耗尽心血,想要挽救摇摇欲坠的大越。但靖靖和父亲说得对,他一个人救不了大越,他提出的想法难以推行,想要施展的抱负处处受阻。他只能抱着冀豫二州得过且过,到头来却白白熬坏了身子。
他这一生,顶着傅氏长公子的身份,拥有诸多让人艳羡的名头,可其实,想爱的人没留住,想做的事没做成。
只剩下一条烂命,大概也留不住多久了。
何必再强留呢。
他扭脸去看行舟,对他笑:“知道了。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行舟擦擦眼泪,不放心地走了出去。
来到药壶边,他刚刚蹲下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落水的声音。
行舟一惊,猛地跑进舱中。
只是整条船上,都没再找到傅修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