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礼物 “衣裳给你放这儿了,洗好了穿。……
听见几个婶婶说要报官,沈京墨坐不住了,连踢带搡要从陈君迁怀里出去,可这人实在坏得很,她越挣扎,他抱得就越紧,堵着她的嘴,连句话也不让她说。
拼力气她毫无胜算,沈京墨没办法,只能狠了狠心,一口咬了下去。
陈君迁舌尖见血,疼得他总算松开了她。
沈京墨趁机从柜箱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将头发重新挽好,整理了衣襟,狠狠瞪了站在一旁看着她笑的陈君迁一眼,快步走去开门。
“王婶儿,”院门外几个妇人还未离开,沈京墨打开半边门,一脸歉疚的淡笑,“我没事儿。”
见她总算开了门,几位婶婶这才放了心,可再一看,沈京墨眼眶泛红,白皙的小脸也红得不正常。
王婶不放心地探头往院里看了看,小声问她:“真没事儿?婶儿看那人的马可在外面呢。”
沈京墨刚被陈君迁亲得差点喘不过气,又费力挣扎了半天,此刻脸红得滴血,气息也不稳,看上去像是不舒服,又像是受了胁迫不敢说真话。
她还没回答,就听“吱呀”一声开门声传来,门外的几个婶婶同时看了过去。
陈君迁朝院门口走来。他脸不红气不喘,衣扣系到了最上面一颗,衣襟上之前被她攥出的皱褶也已被抚平,看着倒像个正经人。
他走到她身后,对几个妇人问了声好,仿佛刚才被她们举着棒槌撵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沈京墨暗暗剜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对几位婶婶解释:“他是我郎君。方才我与他置气,没和几位婶婶说实话,是我不好,几位婶婶莫生气。”
几个妇人一听都傻了眼,尤其是王婶,呆愣地看看沈京墨,又看看站在她背后的陈君迁,一脸的遗憾。
还是后面几个妇人最先回过神来,试图缓解尴尬:“我就说这郎君长得俊,这么一看,跟咱沈丫头还真是般配。那你们小夫妻团聚,我们就不打扰了,走了走了!”
说完就拉着王婶离开。
沈京墨满含歉意地目送几位婶婶离去。
“真是可惜了,我是真想让她当我侄媳妇。”王婶叹息的声音渐行渐远。
直到妇人们的身影转过弯去,沈京墨回过身来,看见陈君迁那张欠揍的笑脸,她恶狠狠地在他胳膊上甩了一巴掌:“还不去把马牵进来!”
陈君迁听话地出去了,只是回来时,手里只多了个小包袱,却没有牵马。
沈京墨不解地皱皱眉头。
“马就留在外头,让那些打你主意的臭小子离远点儿。”
陈君迁说着,揽过她的肩往屋里走,举起小包袱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给你带了礼物。”
沈京墨拿过包袱,抱在怀里没有拆,一矮身,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站在院中不动了,问他:“你用过饭了?”
陈君迁摇头。
“我也没有。”沈京墨就说了这么几个字,接着便盯着他,让他自己领会。
陈君迁立马就听懂了,俯身在她脸上飞快亲了一口,挽起袖子往厨房走:“马上做!”
沈京墨看着他走过去,抿着嘴窃笑几声,将包袱放回屋里,又立刻折返了出来。
陈君迁正在水缸边舀水净手,沈京墨走过去,卷起袖筒伸直胳膊,露出两只莹白的手来,举在他旁边。
陈君迁看了她一眼:“不用你动手,我来做。”
“谁说我要做饭了?”沈京墨抖了抖两只手,“我监工。”
她从前甚少撒娇,冷不丁表现得“娇蛮”些,陈君迁不由一愣,心头像被羽毛轻轻撩过,痒了一下。
他舀起一瓢水,用澡豆把她的手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最后举到嘴边狠狠亲了下她的手背:“好了。”
沈京墨“嫌弃”地把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催促他去做饭。
这里的厨房比葡萄村的大得多,陈君迁那么大的个子,在里面忙碌起来也不觉得逼仄。
沈京墨倚着门框看他。
他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切菜时动作干净利落,肌肉随着发力一下下绷紧。
他面前有扇小窗,阳光照进来,刚好落在他手上,沈京墨看见了好几道歪歪斜斜的伤疤,一条叠着一条,有些颜色已经变浅,几乎难以察觉,有些却很明显是刚刚愈合不久的。
沈京墨鼻子一酸,忙把脸扭向旁边,轻轻擦了擦潮湿的眼尾。
陈君迁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边备菜边问她:“爹什么时候回来?”
沈京墨收回神来,轻声道:“昨天进山采药去了,少说也得三五天。”
长寿郡附近的山里有不少稀罕的药材,自从陈君迁走后,陈大就重操旧业,每隔几天就进山一趟,采药换钱。毕竟每日枯坐在家,就难免胡思乱想,不如找些事做,分散一下注意。
陈君迁“哦”了一声,又问她陈大身体如何,沈京墨也如实回答了。
问完家里人,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沈京墨的眼神在他和案板之间飘忽了几个来回,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问但又不敢问的问题:“这次回来,何时再走?”
切菜声停顿了一瞬,陈君迁扭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切菜:“过六七天吧。”
他答完,沈京墨又不说话了。
厨房里静得只剩下“笃笃笃”的切菜声。
陈君迁刀功很好,切菜没花太多时间,菜下锅时他对沈京墨说:“回屋坐会儿,饭很快就好。”
两个人的饭菜很简单,沈京墨才回屋不久,陈君迁就端着饭菜进了屋。
吃饭时,沈京墨问他外面局势如何了。
陈君迁的语气很是轻松,脸上挂着骄傲的神情:“祁州、茂州,还有另外三州和周边的小城都被我们打下来了,这几处原本的义军和大越的卫府兵自愿归顺,加上主动来投军的,薛老将军手下已经有快十万人了。我手底下也有三万多人,四个月前连下茂州和晖州,得了不少嘉奖,不过都分下去了。”
祁州茂州在何处,沈京墨也不是很清楚,陈君迁便在桌上给她比划起来:“这是大越的疆域图,燧州、长寿郡、永寿郡、万寿郡是最南边的四处重镇,再往北这一块就是祁州茂州,在江浙以西。”
沈京墨这下才明白过来,不由得眼前一亮:“也就是说,你们已经打下近半数城池了?大越南部和西南,都在你们的控制范围?”
陈君迁得意地点头。
沈京墨这下激动地连筷子都放下了,瞅了瞅他蘸水画下的、早已消退了大半的疆域图,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那岂不是很快就能打完仗?”
陈君迁瞧见她眼里的光彩,忍不住笑了:“没那么快。这些地方地处偏远,大越本就不算重视,卫府兵极少,防御也不强,所以好打些。接下来我们要往东往北进发,等到了中原和江浙,就不好打了。”
果然,她就说这仗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结束。
沈京墨重重地叹了一声,没了胃口。
陈君迁见状也放下了碗筷,把他带回来的小包袱拿了过来,从里面取出了一片压得极薄的小饼递到她嘴边:“尝尝这个。”
沈京墨向后一撤,仔细打量了几眼。那小饼是不规则的圆形,一张也就巴掌大小,焦黄色,上面洒着些芝麻粒,闻之有股淡淡的焦香。
她伸手去接,却不想只微微一用力,小饼就断成了两半,酥脆得直掉渣。
沈京墨在陈君迁满眼的笑意注视下,咬了一小口。
那小饼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咸香焦脆,不油不腻,也不费牙,多嚼几口还能尝出淡淡的粮食的甜味,当做零嘴儿再合适不过。
沈京墨很快就把手里那小半块吃完了。
看见她眼里放光,陈君迁就知道,她果然爱吃这玩意儿。
把剩下半块塞到她手里,他抱起碗筷出去洗。等他回来时,她刚好将一整张小饼吃完。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礼物?”她边问边去翻他的包袱。
“嗯,茂州那边家家户户都会做这东西,是拿烧热了的大石头压出来的,便于保存。我想着现在天热,你大概没胃口吃饭,就多带了些,这玩意儿也顶饱。不过还有别的。”
他说着,将包袱全部拆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摆了出来:祁州的香粉,晖州的绸衣,茂州的朱钗,璧州的玉石,每一样都是沈京墨从未见过的样式。
“这个,是我走那年的年礼,这个是那年你的生辰礼,这个是今年的年礼,这个是你二十岁的生辰礼。”
四件礼物按顺序放好,他挨个介绍:“这些都是当地特有的,我挑了好久,本来想过年和你生辰时随信一起给你送来,又怕路上丢了。”
沈京墨惊喜又感动地看着这几样漂亮精致的礼物,想到他每拿下一座城便进去买一件的样子,不禁笑着挨个抚摸把玩起来。
陈君迁看着她眼中掩饰不住的笑,也跟着一起笑。等她把几件能穿戴在身上的都试了一遍,他一伸手,问她:“我今年的生辰礼呢?”
沈京墨还真给他准备了。
她把玉石收好,起身走到柜箱前,朝他招招手。
陈君迁走上前来,就见她掀开柜箱,从一摞衣裳被褥底下翻出一个硕大的包袱来。
“这么大?”陈君迁禁不住瞪大了眼,看看她那包袱,再看看他带回来的小包袱,对比有些惨烈。
不过那包袱虽大,却不太沉,沈京墨把柜箱盖好,将包袱摊开,也学着他方才献宝的模样,一件一件往出拿。
“这是你走后第一个月我给你做的鞋,这是你走后第二个月我给你做的鞋,这是你走后第三个月我给你做的鞋……”
她一口气摆了二十多双一模一样的鞋出来:“你在外打仗,别的东西用不着,鞋费得最快,我每个月给你做一双,就当是你的年礼和生辰礼了……怎么,不喜欢?”
陈君迁不是不喜欢,只是这四十多只鞋摆在面前,着实有些震撼。
“喜欢,”他拿起一双试了试,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又好看又舒服,喜欢。”
沈京墨看着他走路,确定那鞋合脚,也不由得意地摇晃起脑袋:“喜欢就好。那双就穿着吧,剩下的我先收起来。”
陈君迁光顾着低头看脚上的鞋,总觉得越看越顺眼,越看越稀罕,绕着桌子走还不够,还要在屋里每个角落都走上几圈才舒坦。
沈京墨收好了鞋和他送来的礼物,他还在绕圈。
她无奈地笑他:“不就一双鞋嘛,至于盯着看。”
“这怎么会只是一双鞋,”陈君迁走过来捧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上面没针孔没疤痕,才贴在脸上边蹭边说,“这是你对我的心意。”
沈京墨被他酸得牙疼,收回手来一推他:“既然这么想走路,正好,缸里空了,去挑水吧。”
陈君迁被她推得向后一仰,又弹了回来,逮着她的脸左右各亲了一口,拉上她的手往外走,要她和他一起去挑水。
“家门口就是河,还要我陪你去?”
“咱俩一块儿出去,省得别人不知道你是我娘子,还撺掇你与我和离。”
沈京墨没忍住笑出了声来,随即赶紧和他解释,并非王婶她们撺掇她和离。
但陈君迁不听她解释,非要牢牢牵住她的手,在家与河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铁了心要做给四邻看,他们夫妻感情好得很。
只是眼下正是最热的晌午,外面哪里有人?沈京墨由着他走了几趟就不肯再出门,热得躲回屋里歇晌去了。
陈君迁不怕热,把两口半人高的大水缸灌满后,又去后院劈了半天的柴,接着把浴桶搬进屋里,说要沐浴。
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确该好好洗洗。沈京墨没有睡意,便一起来帮他准备。
“你没带衣裳回来吧?”她在柜箱里翻找了半天,“去年给你做了件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你洗好了试一试。”
身后的陈君迁“嗯”了一声,紧接着便传来了入水声。
沈京墨一回头,才发现这人已经脱了衣裳躺进了浴桶里。
她顿时脸色一红。
虽然是夫妻,可他们以前沐浴都会在屋中撑起一张布帘,他倒好,大白天,屋里光线正盛,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就一丝不挂地下水了。
沈京墨避开视线,走到浴桶边,拉过一张椅子,将衣裳搭在椅背上:“衣裳给你放这儿了,洗好了穿。”说完便要出去。
一边的陈君迁又“嗯”了一声。
下一刻,却猛地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了浴桶。
第122章 伤疤 “我要是死了,你就改嫁个小白脸……
水花四溅。
沈京墨惊呼出声,突然涌上来的水让她本能地挣扎起来,没被禁锢的那只手慌乱中落在了他胸口,试图支撑住身子。可他胸口落了水,湿湿滑滑,她手一歪,险些滑入水里,只好赶忙揽住他的肩,才总算稳住身形。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待她回过神来,身上的薄裙早已湿透,松散的发梢也沾了水,正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划出细微的涟漪。
陈君迁却扶着她的腰,一脸怡然地看着她笑。
沈京墨秀眉一凛,收回手来拍打水面:“就知道作弄我!”
溅起的水花挂在他眉梢眼睫,他也不知躲,反手压着她的背,将她迫向他面前,俯首啄吻她的颈子。
浴桶中狭小逼仄,他一人坐在里面都觉得窄,沈京墨只能趴伏在他身上,勾着他的脖子做倚靠。滚烫的吻落下,她根本无处可躲,身子无法控制地一抖,惊起叮咚水声。
“现在还是白天……”沈京墨脸上如有火烤,手掌无力地推搡他,“让人听见了怎么办?”
“白天外面吵,听不见,夜深人静才更容易听见。”
他的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她不跟他纠缠,用力把他推开,红着脸小声说:“我来月事了。”
“你早上还在河里洗衣裳,院里也没有草木灰,刚才你躺在床上也没铺小垫,”陈君迁靠在浴桶壁上,朝她挑动了一下眉尖,“你没来。”
沈京墨哑然。
他这点聪明全都用在她身上了,她想找个借口都难。
“那……”她眼神飘忽,又道,“家里可没有鱼泡。”
他抬手,变戏法似的,从水中捞出一个泡软了的。
“你!”沈京墨彻底没法子了,胀红着脸紧咬下唇,含糊不清道,“那,得把床帐放下来。”
他要闹就闹吧,床帐好歹能遮些光和声音,不至于太羞人。
陈君迁却另有打算:“水都烧好了,不泡多浪费?”
沈京墨顿时张大了双眼:“你要在……这怎么成?”她肯让他在白天胡来已经很不错了,他竟还敢提如此孟浪之举!
“水一会儿就凉了,万一受寒了可怎么办?”她说着,挣扎着要爬出浴桶。
可陈君迁锁着她的腰,又将她拽了回来:“现在是夏天,水没那么快凉。大不了我快些。”
“你哪次快过!”沈京墨想也没想,气得问他,哪次不是折腾到她腰酸腿软才罢休?
陈君迁没皮没脸的,听她这么说竟还得意地笑了,倾身过来边吻她边剥她湿漉漉的衣裙。
快两年没见,沈京墨实在抗拒不了他的触碰,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手抵在他唇上,声音颤颤:“你不是要沐浴么?先洗干净再说。”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挑水时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洗过了,洗得干干净净,不信你亲自检查。”
沈京墨再没话可说了。
陈君迁的唇贴上她沾水的指背,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眸子,含住一颗水珠,舌尖一卷,发出十分明显的一声吞咽-
温热的水波哗啦啦地一下下荡开,撞到浴桶壁上,迸出小小的浪。
而后折返,再荡开,又撞上。
搭在浴桶边沿的透湿的杏色薄裙随着波纹与浪涛漂荡起伏,水淅淅沥沥顺着衣料淌下,在浴桶外的地上留下一片洇痕。
两只白皙纤细的手紧紧抓着桶沿,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仅有的支撑。
沈京墨眼眸半阖,无意识地一抬头,正对面的梳妆台上立着她的铜镜。
镜中她发丝散乱,仅用一根木簪挽起的头发眼看就要被颠散。
一双麦色的坚实手臂及时捧住了她的青丝,随意绕了几绕,用险些掉落的发簪别了回去。
那双手随即抚过她雪白的脖颈,落在她肩头,镜中,他自她背后露出半张脸来,细密地亲吻掌心划过的地方-
水温渐凉,陈君迁抱着昏昏欲睡的沈京墨跨出了浴桶,往床边走去。
“先擦干。”她脸埋在他颈窝,闷声提醒。
陈君迁一手托住她的腿,扯过巾子来先把她擦干净放进被窝,再将自己也擦了一遍,和她钻进同一张被子里。
沈京墨闭着眼睛摸过来,靠在他怀里,手习惯性地搭在他胸口。
指腹触到一道伤疤。
她顿时睁开了眼。
方才在浴桶里水波乱晃,她没机会看清,如今才总算瞧见,他胸膛上横七竖八的疤痕一条比一条骇人,其中一道就在心口上,已经愈合成了棕褐色的瘢痕。
沈京墨的困意瞬间消散,扒开被子,翻找他身上其他伤处。
“不是说没受伤么!”她眼眶一热,看着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泪登时就掉了下来。
他以前也受过伤,守城时、出武凌山后,那些伤是她亲手包扎缝合的,至今还能看见浅浅的印记。
她知道多么惨烈的伤才会留下他这一身印痕。
“你……”她泪眼婆娑,灼烫的泪落在他的伤痕之上,“你转过去,我看看背上。”
陈君迁环住她的双臂,不让她再检查:“都是旧伤,好得差不多了。”
“旧伤也是伤啊,”她看着他心口那道疤,“这是箭伤,在心口窝!”
再偏一寸,再深几分,他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信里为什么不和我说?!”他虽然只给她寄过五封信,但那伤疤很陈旧,一定是在最后一封信前挨的。
“打仗都是这样,有些人胳膊断了、腿断了、命没了,我这些都是能痊愈的,不算重伤,干嘛告诉你?到时你吃不下睡不着,在家干着急。”
陈君迁笑着擦去她的泪,指着心口那道疤:“就凭这个,咱们在上京的大宅子就有了。”
那是他在打祁州时为薛义挡箭留下的,箭头离心脏不过寸许,就如沈京墨所想,再深一点,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沈京墨又生气又心疼,拍掉他的手,轻轻抚上那处伤:“我不要你拿命换什么大宅子!命没了谁去住!”
她像是哄不好了,眼泪又掉了下来。
陈君迁却一反常态,不但不哄劝她,反而添油加醋:“我要是死在战场上,你就拿咱俩的婚书去找薛义,别浪费了我拿命换的大宅子。你自己住,然后找个白白净净清清瘦瘦对你好的,改嫁。”
沈京墨一愣,气得一连踢了他好几脚:“陈君迁你什么意思!”
陈君迁挨了踢,脸上却笑得更欢了,抱住她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咬了一口她红艳的唇:“刚不是还要与我和离?说什么最不喜欢浓眉大眼个子高的,喜欢温声细语的小白脸?”
他话题转得太突然,沈京墨怔了一瞬,下意识想要说自己那时都是胡说的,可又不想让他得意。
“对呀!我就是喜欢白净的!”
“那我答应让你改嫁,你怎么还要踢我?”
“你!”沈京墨气得不行,原先对他那点心疼瞬间就没了,只恨不得再踹他两脚,脑海中飞快想着理由,“你……你死了我这两年素不就白吃了!”
陈君迁听完却是笑得更得意了,低下头来不容她躲闪地吻她。
“没白吃,我心口中箭都活下来了,都是你和山神奶奶保佑,”他边吻她边狠道,“你这么保佑我,我肯定能长命百岁,你这辈子都别想改嫁小白脸,想都别想。”
沈京墨被他亲到脑袋发懵,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陈君迁就飞快地取来鱼泡,又缠着她来了一回。
这次在床上,床帐放下来遮去些许阳光,沈京墨就没那么害羞了,紧紧抱着陈君迁的背,手指去摸索寻找凹凸不平的伤疤。
他不让她看,说明背上的伤比胸前还要多。
她才碰了两下,陈君迁就明白了她的意图,握住她的两条腕子举过头顶,再也不肯让她摸一下。
沈京墨挣扎几下,终究不敌他的力道。
等到床帐停止晃动,她早已精疲力尽,手连动都不想动一下,枕在他手臂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夏季天长,两人一连折腾了两回,日头还是高高的。
陈君迁陪着她小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凝视着她的睡颜,只觉怎么都看不够。
半晌,见天色还早,他钻出床帐,去找唐县令说些事情。
她给他准备的衣裳搭在椅背上,很合身,料子是长寿郡里能找到的最好的,绣活更是顶好。
陈君迁换好衣服,用她梳妆的铜镜照了两下,眼前却又浮现出刚才镜中的画面,他的手扣住她雪白的细颈,与她密不可分。
衣领有些发紧,他整理好衣襟,走回到床边,轻轻吻了吻她的脸-
夕阳西下时,沈京墨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拨开床帐,屋门紧掩着,陈君迁不在屋中。浴桶已经搬了出去,地上潮湿的水痕已经干透了。
窗户开着一条缝,金红的晚霞下,晾着一个半干的鱼泡。
沈京墨脸色又是一红,扯过薄被裹在身上,去柜箱里翻找衣裳。
她的衣裳不算多,多是些浅淡清丽的色调,只有箱底压着一件大红的布裙,是他喜欢她穿的颜色。
她把这条红裙取了出来。
穿到一半,屋门突然被推开,陈君迁端着晚饭走了进来。
沈京墨“啊”地尖叫一声,把衣裳被子胡乱往身上一裹,跑回床帐里去了。
陈君迁听见她的叫声,不由得笑了,把饭食放在桌上,走过来坐在床边,对床帐里的沈京墨道:“又不是外人,你当我面换怕什么?”
床帐里窸窸窣窣忙忙碌碌,沈京墨轻哼一声:“你说我怕什么!”
她身上还留着他弄出的印子呢,他还好意思问。
陈君迁无声笑笑,起身离开:“换好来吃饭。”
不大一会儿,沈京墨从床帐里钻了出来。
陈君迁已经摆好了饭菜,坐在桌边等她,看见她那一身红衣,衬得肤白如雪,眼神不由一暗。
沈京墨瞧见了他的眼神,但只当做没看见。
两人用过饭,陈君迁端着碗筷去洗。
沈京墨看着他的背影,还有那系得严严实实的衣领,眼神瞥向那扇半开的窗。
趁他在院中洗碗,她偷偷取下晾干的鱼泡放进水盆中,把盆塞进了床下。
第123章 回家第一晚 “不多拿些好处再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趁着陈君迁出去洗漱的空当,沈京墨把早早准备好的两条发带塞到了枕头底下,脱掉衣裳钻进了被窝。
门很快就打开了,落闩的动静很轻,沈京墨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陈君迁只穿着中衣,撩开床帐躺了进来,伸过手来抱她,入手却不是柔软的布料,而是比绸子还要细腻的肌肤。
他一愣,手向上摸去,很快就碰到了她兜衣的系带。
他手上有几处硬茧,挨到她身上,痒得她瑟缩了一下,却没躲,两手抓着被沿,脸色酡红地看他。
想起她晚饭时特地穿了一身红裙,陈君迁哪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一手撑起身子,把她往身下拉。
沈京墨却抬手一推他的胸膛,把他推倒在床上,随即翻身而上骑在他腰上:“没让你乱动。”
她说着,从枕下抽出一条发带来,身子向上挪了挪,按住他的一条胳膊,用发带紧紧系了个死结,绑在了床头。
这张床的床头并非一块完整的木板,而是用几道二指粗的竖木梁拼成,每两道之间足有一拃长的空隙,平日为了防止磕着头,她都会在枕头和床头间放两张软垫。
陈君迁眼眸大张,意外地看着她捆缚他的手。
他的娘子向来端庄守礼,床笫间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举动,就连他稍微出格点的要求都要软磨硬泡好半天她才会半推半就地随了他。
不过他惊讶了片刻就欣喜地接受了,看她两只手系得费劲,他还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帮她一起捆自己。
有了他的配合,一只手很快就系好了。沈京墨又抽出第二条发带,去绑他另一只手。
这下陈君迁没法帮她了,只好任由她自己发挥。他乖顺地躺在她身下,嫩绿的兜衣松松垮垮地在他鼻尖上方晃动,幽幽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陈君迁没忍住,抬起头来轻轻咬了一口,不出意外地遭了沈京墨一记眼刀。
他得逞地笑。
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沈京墨将他的两只手都系好,接着用力一拉其中一只手腕上的发带,他没防备,被她拽得向一侧翻过了身。
陈君迁顺势看向床头,这才发现,她把他两手交叉,右手在上,绑在了左手的左边,和左手中间隔着好几道木梁,她手里的发带一拉紧,他的右臂便被带着愈往左偏,左手却固定在原位动弹不得,让他不得不向左转身。
趁他愣神的工夫,沈京墨来到他背后,将他的中衣向上推去。
陈君迁这下明白过来了,白天她要看他背上的伤,他不给,她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拗不过他,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只是两道竖梁之间距离不大,尽管他的手背已经贴在了靠左的梁格上,身子也不过微微欠起一些角度,连侧躺都不算。
沈京墨跪坐在他身后,借着细微的光线去抚他背上的伤疤。
刚刚活动过半晌,她的指尖现在温温热热,摸过他扭曲狰狞的疤,他不由得颤了一颤,偏偏还笑着问她:“在数能换几座大宅子?”
沈京墨手指一顿,马上就要流出来的眼泪被她憋了回去,朝他背上拧了一把:“在数能养几个小白脸!”
陈君迁鼻子里发出几声带气音的笑,扯松了右手腕上的发带平躺回来:“我一个伺候你就够了,还想再养几个?”
“啪”一声,沈京墨在他胸口拍了一巴掌,剜他一眼,去解他手上的发带。
陈君迁仰头去看,等她松开他的右手,正要往左边挪时,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按在胸口,长指灵活地挑开她兜衣的系带:“这就把我放了?”
他灼热的掌心牢牢压着她的背,沈京墨挣脱不了,只好趴在他身上:“我就是想看看你背上的伤,现在看完了,不放了你还要如何?”
“你知不知道上京悬赏多少座大宅子要抓我?西北的义军出多少银子要我加入?我都被你绑住任你为所欲为了,你不多拿些好处再走?”
陈君迁低着头与她说话,目光从她潮湿的眼落到红润的唇上,又继续下移。
沈京墨手臂交叠起来遮在胸前,嗔了他一眼:“谁拿好处还不一定呢。”
他俩现在这样呆在一起,难不成吃亏的还能是他?
“你今晚就绑着吧,不许偷偷解开。”少了一只手,她就不怕他了。
陈君迁呵呵笑了两声,一个翻身,两人位置倒转。
他俯首亲亲她的眼尾。刚刚她查看他伤疤的时候虽未流下泪来,眼角却湿了。
“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的?怎么还为我掉眼泪。”
他的左手还被绑在床头,单凭右手将她圈在身下,她推又推不开,只好卸了力气,手虚虚贴在他胸膛,不乐意地问他:“白天不是说过一次了,怎么还没翻篇?”
“白天说的是小白脸的事儿,现在问的是你喜不喜欢我。”
成亲三载,虽然什么都做过了,但她还从没说过喜欢他。
以前他不敢问,但今天刚好有了这个由头。
他问得认真,沈京墨看着他明亮的黑眸,顿了顿,双手一寸寸环上他脖颈,笑着将他拉向她,杏眸弯成了两个月牙,鼻尖碰了碰他的,甜声道:
“讨厌得很。”
没听到想要的回答,陈君迁双眼微眯,微微用力顶了下她的鼻尖:“当真?”
“嗯!”
“……”他盯着她沉默了片刻,“不信。”
话音落罢,她身上仅剩的那一小块布料便被他扯下,丢到了一旁。
陈君迁埋首而下,发顶蹭着沈京墨的下巴,痒得她往旁边躲。
他左手不得自由,但仗着个高胳膊长,还是把她牢牢堵在床上这一小片空间里,她跑到哪里都能被他捞回来。
两人在床上追闹了一会儿,沈京墨被他按倒,边笑边挣扎,小声提醒他:“水盆在床底下。”
等陈君迁去捞鱼泡,她又翻身滚进了床里侧,远远冲着他笑。
他看她还是没玩儿累,也不急着抓人,一面盯着她,一面单手戴好鱼泡,接着猛地扑过来抓她。
沈京墨笑着讨饶的同时,头顶传来“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动。
两人齐齐抬头。
二指粗的床梁被他挣断,碎裂的木头和半截系在发带另一端的木梁从枕头顶上一路拖拉到他两人手边。
屋中顿时沉默了。
片刻后,沈京墨没忍住笑倒在他怀里,勾着他肩膀咬他耳朵,“恶狠狠”地使唤他:
“明天给我修好!”
*
天光大亮时,床帐里还是昏暗如清晨。
沈京墨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眼睛也没睁,伸手四处摸索衣裳。
只是衣裳没摸到,却打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陈君迁抓住她一通乱摸的手,把她拽进怀里,唇贴着她额头,也没睁眼,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声音微哑地哄她:“再睡会儿。”
沈京墨已有许久不曾和他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方才半梦半醒时头脑不清醒,都忘了身边还躺着个人。
反正今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做。
她这么一想,又往他怀里蹭了蹭,迷迷糊糊地提醒他:“起了记得给我烧水,我要洗洗。”
昨天晚上折腾完两人就睡了,但眼下是夏天,汗虽然落了,身上却还是黏糊糊的不舒服。
陈君迁闷闷地应了一声,在她发顶胡乱亲了两下,又睡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两个人总算起身了。
用过饭后,沈京墨去沐浴。陈君迁扒了衣裳,从她的浴桶里蹭了些热水,把自己身上也擦拭了一遍。
换好衣裳,他提议出去走走。
沈京墨看看时辰,让他先把浴桶收拾干净,她还有些事要做。
陈君迁暗暗好奇,飞快打扫了浴桶,跑回屋找她。
沈京墨跪在软垫上,双目紧闭,无比虔诚地拜着面前的一个圆形木章。
陈君迁悄悄走到她身后,这才发现那木章上刻着的,正是流云峰上的山神奶奶。
木章旁边摆放着一个锦盒,想必她平时不敢将她老人家放在外面落灰,只有每日拜神时才会取出来。
他心里一暖,默默退了出去,没有惊扰她。
不多时,沈京墨打开了屋门。
陈君迁就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他朝门内看了一眼,发现山神奶奶的木章已经被她收起来了。
沈京墨知道他刚才进过屋,不过他一早就知道她会拜山神奶奶,让他看见也无妨。
“走吧,趁还不热,去街上逛逛。”她说完,递了一把油伞给他,有雨挡雨,无雨遮阳。
今日天清气朗,河边浣衣的妇人三五成群,聊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孩童在窄窄的石板路上跑来跑去,偶尔撞到来往的行人,惹来几声训斥。
陈君迁将伞倾向沈京墨那侧,护着她避开冲撞过来的孩童。
路边又冒出来几个偷偷打量沈京墨的少年,只是瞧见她身旁还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眼神都不得不收敛了些,只敢斜眼去瞧,不敢正眼盯着。
沈京墨像是没察觉到那些眼光,又或许是早已习惯,一路与认识的妇人打着招呼,没有理睬那些少年。
陈君迁却无法忽视那些落在他娘子身上的眼神,在瞪退了不知第几个少年后,他把伞压得更低了,俯身附在她耳边:“下次出来不如戴顶帷帽。”
那玩意儿也遮阳,更遮面。
沈京墨看也没看他,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河岸,笑道:“就是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我郎君,他们才不敢……”
话没说完,她就不再说了。
陈君迁还在等着下文,见她突然缄口,他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河边一棵大柳树下坐着一个清瘦白净的年轻男人,正面向河面,抱着一块画板作画。
画上是热闹繁华的对岸街景、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竟与现实分毫不差,连临水的茶楼二层倚窗而坐的人,都被他仔仔细细地画了进去,落笔虽简,画中的行人、飞鸟却都栩栩如生。
就算陈君迁不懂画,也看得出那男子画技不俗。
他看了两眼那画,又低头去看沈京墨,见她神情专注地看着男子作画,不由得抿了抿嘴,旋即拉着她走进了路边的书肆,大手一挥,买下了两张昂贵的宣纸和笔墨。
沈京墨不解地问他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为何盯着那男人看,”陈君迁抱上东西,拉着她回家,“我回去也给你画幅画相,再刻几个木章带走。你也是,你画一幅我的,刻成章,和山神奶奶摆在一块儿,让她老人家记住我的长相,别保佑错人了。”
第124章 作画 枣哥的超神画技
陈君迁这话说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方才看她盯着人家白净清瘦的年轻画师作画时,牙都要咬碎了。
沈京墨接过伞来,好让他将宣纸收好,不大信任地打量了他一番:“你会作画?”
陈君迁斜眼瞧她:“照着画有何难?长寿郡的舆图就是我比照着实物画的,比有财他们画的好多了。我有天赋。”
沈京墨“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抬手去抢他怀抱着的宣纸:“舆图和人相能一样吗?这纸这么贵,给你也是浪费。拿来,我找老板退了去。”
陈君迁不给,抱着纸筒往旁一扭身,顺势围着她转了半圈,来到她另一侧,歪歪头自信道:“画完你就知道了。”
说罢迈开步子往回家走去。
沈京墨站在原地看了他两眼,无奈地笑笑,跟了上去,走到他身边将伞举高,把他也罩在了阴影中——他要是再晒黑些,往后看见白净的男子,更不知要气成什么样了。
*
到家后两人没急着作画,磨磨蹭蹭地做了些别的事,等到下午日头没那么晒了,陈君迁才搬出张小桌来放到院中,铺开宣纸研好墨,将笔递到了沈京墨手里,自己则随便找了块平整的木板当做桌案,放在腿上画她。
沈京墨原本想出门去,找片风景好的地方作画,可陈君迁却说,这画稍后要刻在木章上,那木头疙瘩还没有手掌心大,只能画下张脸,至于什么背景,左右也看不见,不画也无妨。
先前他放在卫府营房里的那些木章和纸片早都不知所踪,连同多年前他从雁鸣山上搜出来的那幅画也不见了。一年多前他带兵出征之前曾到处找过,只可惜遍寻不见,这一年多来他想她时,只能靠回忆二人在葡萄村中的时光以解相思,所以这次回来,他说什么也得带点念想再走。
沈京墨倒是不介意在光秃秃的院子里作画,只是可惜了这两张上好的宣纸。
她没着急落笔,在院中慢慢踱步寻找合适的背景,接着让陈君迁把她的桌子挪了挪位置,移到靠近院门的树荫下,又指挥他坐到分隔前后院的那堵墙下。
后院墙根下种了两棵紫薇树,此时正是花期,满树的花朵将枝杈压得往下坠,一树淡红,一树浅紫,一左一右地越过墙头,恰好将他围在中间,仿佛在偷看他作画。
墙角下放着两个大水缸,在骄阳下反着耀眼的亮光,另一侧靠墙立着劈柴用的斧子和摞好的柴禾。紫薇遮住了斜照下来的阳光,刚好将他笼在阴凉中。
这背景虽简单,可胜在真实。沈京墨一边比照着眼前的景物作画,一边心想,过几日他又要走,还不知何时再回来,留下这幅画,日后她再见到紫薇开花,再看见那两口水缸和一旁的柴垛,大概都会想起今日。
她心里想着这些,手上的速度却一点不慢,不消多时便画好了院墙花树这些背景,继而专心地画起人来。
陈君迁靠着椅背坐得笔直,挺括的衣衫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格外精神。
他把画板横在腿上,每动一笔就看她半晌,等她抬眼看他时才低头接着画,也不知是为了让她顺利画他,特意保持不动,还是她实在难画,让他无从落笔。
不过沈京墨可没工夫管他画得顺不顺利,反正她已经提前警告过他了,要是敢将她画丑了,今晚就自己打地铺吧!
先前画背景时她用了快一个时辰,画人则比画景更难,但许是对他太过熟悉,她甚至没看他几眼,便分毫不差地勾勒出了他坐在花树下描画她的身形。
只是轮到画脸时,沈京墨犹豫了。
陈君迁的五官中尤数那双眼最好看,也最难画出其神韵。若是画他垂眸作画,难度自会减轻许多,画面也会更加自然,可错过了他脸上最好看的部分,她又不免觉得遗憾。
但要是画他抬眼……
沈京墨心中想着他深邃明亮的眼睛,下意识地抬头观察,却不想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炽热如火,哪里像是在作画?
二人视线交汇,沈京墨莫名红了脸,再想低下头去将画画完,却已然静不下心来。
看着那张独独缺了五官的画,她踌躇再三,干脆将笔一推,起身朝陈君迁走去:“我画累了,剩下的明日再画。你画得如何了?”
先前陈君迁距离她太远,画板又微微翘起,她看不见他画了多少。
见她过来,陈君迁猛地起身,将画板和笔放到椅子上,展开双臂迎上来抱她:“我也没画完,画完再看。”
沈京墨一看他那副警觉的模样就觉得不对劲,拂开他的手从他身侧闪了过去,翻过倒扣着的画板一瞧——
宣纸中间画着个不怎么标准的椭圆,椭圆正底下画了道竖线,竖线两边各有两条线,靠上的一对冲斜上方,靠下的两条直直朝下。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了。
“陈君迁!”沈京墨丢下画板转身打他,“你今晚休想进屋!”
陈君迁胳膊挨了她一巴掌,嬉皮笑脸拔腿就跑。沈京墨抬脚去追,却见他径直跑到了她的画前,俯身细看。
她画得那么好,他却拿那种东西敷衍她,还好意思看她的画!
沈京墨追了上去,见墨迹还未干,不敢将画卷起,只好伸手去挡:“谁让你看了?”
陈君迁其实早已将她的画看了个大概,见她过来,他拢住她的双臂往怀里一揽,把她抱在身前与他一起看,还笑着问她:“怎么不画我的脸?”
“你这没脸没皮的,画什么脸?”
“胡说。我看是因为我太好看了,你怕画不出来才故意留着没画。”
这人脸皮真是厚得很,沈京墨嗤了一声:“就算不画也比你画的那东西好。”
那东西,她都不忍称之为人!
陈君迁听罢,探头瞅了瞅她的表情,见她嘟着嘴,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忽得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朝他的画板走去。
沈京墨的双脚突然离地,吓得她赶忙搂住了他的脖子,等身子稳当了又立即松开,收在胸前不想碰他。
走到画板前,陈君迁给她递了个眼神:“抱好了。”
沈京墨不理。
他也不提醒第二次,托在她背后的右手突然一松,沈京墨失去支撑,身子向后仰去,吓得她一把抱住他的脖颈,皱眉瞪他。
陈君迁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左臂托着她的膝窝,右手拿起笔来,在那个大大的椭圆里写了一个字:
镜。
沈京墨低头去看,不禁嫌弃道:“我的小字不是这样写的。”
“别瞎说,你哪能长成这样。”说完他还不高兴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她怎么能如此看不起自己的美貌。
这意思就是说,他画中的……那东西,不是她。
沈京墨这下更气了:“你也知道你画得难看?那你说这是何物?”
“呐,自己看。”他放下笔,将画板举了起来,放到她面前。
沈京墨不明就里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还是疑惑不解地看向了陈君迁。
“我画的是面镜子,”陈君迁大言不惭地解释,“你现在照着我这面镜子,镜子里的人必然与你一样美。”
沈京墨听着他胡言乱语,气得笑出了声:“油嘴滑舌,浪费我一张上好的宣纸……你拿这镜子去刻章好了!”
她说完推开他的画,扭动着要从他怀里跳出去。
陈君迁丢下画板抱紧她,故作糊涂地问:“刻什么章?”
沈京墨拧眉:“不是你说要带几个刻有我模样的木章走的吗?”
“我都有你了,还带那玩意儿做什么?”
“我又不在……”沈京墨话说到一半,瞧见陈君迁脸上就要掩饰不住的坏笑,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不然你以为我这次为何回来,”他总算不用再藏着掖着,笑道,“当然是来接你和爹一起去茂州。”
“你……”沈京墨喜出望外地张大了双眼,可看见他得意的表情,她秀眉一拧,轻轻捶了他一下,“昨天怎么不说!害我以为你过些天又要走……”
“你没问啊,我还以为你不想我。”
沈京墨嗔他一眼,没接话。
陈君迁在她白嫩的脸上啄了一口,低声问她:“今晚让不让我进屋?”
“不让!”
她回答得干脆,陈君迁盯着她哼笑一声,抬脚往屋中走:“晚上不让,那我只好趁天亮先讨些好处了。”
沈京墨一听顿时双颊胀红,拳头敲打着他的肩:“昨天都来三回了!往后又不分开了你怎得还这么馋!”
“军营人多眼杂,哪像在家这么自在?”等回了茂州他一忙起来,很有可能看得见吃不着,那不更折磨人?
沈京墨看他是被这一年半饿怕了,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不再阻止他,两手勾住他的脖子,靠在了他肩头。
走出几步,她突然想起来:“画!我的画!”
长寿郡夏天的天气阴晴不定,等下万一下雨了起风了可怎么办?
陈君迁脚步不停,拐了个弯,让她把已经晾干了的画收起来,继续回屋。
屋门虚掩着,被他一脚踢开,接着脚跟一顶把门关上就往屋里头走。
“门没落闩!”沈京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么猴急?”
陈君迁坦坦荡荡地“嗯”了一声,转回身向门靠近一步。沈京墨伸长胳膊,拨下门闩,随即又靠进他怀里,任他抽走她手里的画随意地放到柜箱上,抱着她钻进了床帐里。
第125章 重回葡萄村 她突然有些舍不得这座小院……
沈京墨醒转时,陈君迁正披着中衣靠坐在她身侧,捧着她那幅画细细欣赏。
她不急着起身,只睁开了双眼就没再动过,安安静静地侧躺在那里看他。
床帐被他稍稍撩开一条缝隙,透进少许光亮,刚好够他看清画,又不会晃到她的眼。
他看得很认真,目光落在一处许久才缓缓移至别处,又盯上半晌再看下一处,嘴角的笑意始终未减。
察觉到沈京墨的视线,他目光旁移,对上她尚还惺忪的水眸,声音温柔中带着一丝微哑:“酉时了,还出门么?”
沈京墨没有即刻回答,向他挪过去,抱住他肌肉紧实的腰腹,脸枕上他手臂,一开口,嗓子也是一样的哑:“走不动。想吃第一楼的菜。你背我去。”
第一楼是长寿郡里最大的酒楼,在城中心,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些远。
但他害她腿软得走不了路,又耽误了她一下午出去玩的时间,总得让他赔她点什么。
陈君迁低下头来亲了亲她潮湿的发:“好。刚刚给你擦过了,还洗洗么?”
沈京墨点点头,他便放下画去给她烧水。
热水其实早就烧开了,但她一直睡着,他就只拿巾子给她擦了擦,如今水已经不够热了,但好在烧开的水复沸也很快,陈君迁把浴桶搬进来,抱起不想动弹的沈京墨放了进去,让她自己擦身,他站在身后给她捏肩。
在温热的汤浴里浸泡了一会儿,沈京墨周身的酸软劲也消退得差不多了,两人穿好衣裳出了门。
虽说要他背她去,但街上那么多人看着,她脸皮薄,没真让他背,只是抓着他的手,将半边重量倚在他胳膊上,慢慢走去了第一楼。
用完饭天已经黑了,夫妻二人手牵着手,并肩走在幽静悠长的河岸边。
今夜的月光很亮,但更亮的是街两旁的灯笼,红艳艳的一串挨着一串,倒映在河面上,俯仰之间,眼前都是喜气洋洋一片。
如今的长寿郡即使到了夜里,街上仍有行人,不肯睡的孩童趁夜捉迷藏,悄悄幽会的有情人在河边放河灯。
任谁也不会想到,两年前,这里曾如人间地狱般凄惨。
沈京墨喜欢现在的长寿郡,陈君迁不在时,她偶尔睡不着,也会一个人出来走走,看看繁华的街景、幸福的百姓,就觉得她这一年多来的提心吊胆都值得——
他在南挡住了南羌,在北抵挡了朝廷,当中的各郡才能有这样平静的安稳日子过。
陈君迁也看着眼前的夜景,久久没有言语。
快到家时起了风,河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陈君迁走到沈京墨另一边为她挡去些许劲风,轻声道:“明天我想回家一趟。”
沈京墨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葡萄村的家。
自他走后,她就再未回过葡萄村,只是偶尔在城中遇见来卖货的同村人,才知道有些人习惯了村里的生活,在义军赶跑南羌人后就搬回了村里去。
“去看村里人?”
陈君迁顿了顿,才道:“去看看我娘。”
沈京墨一怔。
嫁给他三年了,他从未提到过去看他娘,就连清明祭拜,也只有他们爷仨去,从没带她去过。
沉默片刻,沈京墨道:“我与你同去。”
他们过几天这一走,大概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她想和他一起去看看他的娘亲。
陈君迁看了过来,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
因着第二天一早就要回村,这一夜两人都规规矩矩地睡觉,天刚亮便起了身,牵上马往葡萄村而去。
他娘亲的墓不在村附近,而在饮马河的下游,一处幽静无人的小丘下。
陈君迁将马拴在不远处,却没让沈京墨下马:昨天夜里她问过他,为何这些年从未带她去看过他娘亲,他安静了好久,说,这是娘的意思。
阿满去世前叮嘱过他,将来娶了妻,不必带她来祭拜,毕竟她一没生养过人家姑娘,二没照顾过姑娘一天,没道理要姑娘跟着他走这么远的路,又是翻山又是过河,去为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上一炷香。
“要尽孝,你们兄弟俩给我尽。”
如今川柏不在了,他又一年多未归,这次回来,说什么也得来见娘一次。
陈君迁走到小丘下,给坟茔添了添土,点燃香烛,摆上祭品,敬酒、叩首。
沈京墨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阿满的坟茔孤零零的,但陈君迁说,这是她为自己选好的地方,家里的列祖列宗太吵了,她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她的墓很干净,没有长一棵杂草。背后的小丘上有一棵树,开着粉色的花,谁也不知是何时种下,只是每年陈家父子来祭拜时,树上都会开满了花,花期足有数月之久。
沈京墨静静伫立在墓前,依着阿满的要求,没有为她上香跪拜。
她在附近采了些花留在了她的碑前。
墓中的妇人救过她与母亲的命,但她却从未见过她,只能顺着陈君迁的一些话去猜想她的模样。
她想,她一定是个很善良、很特别的人,也把陈君迁教得很好。
祭拜结束,陈君迁站起身来,凝望着碑上的名字,无比郑重地向她保证:
“下次回来,一定是儿衣锦还乡,来接您去上京了。”
回村的路上,二人共乘一骑,沈京墨靠在陈君迁怀里,问他这次为何答应带她来。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陈君迁亲了亲她沾染着花香的发顶,抱紧了她:“我想让她老人家见见当年亲手救下的姑娘,也让她知道我娶了个多好的娘子。”
沈京墨听完无声轻笑,回过头去,看向阿满的坟茔。
微风吹拂,小丘上花海温柔地轻晃,像只挥别的手。
*
回到葡萄村,正在饮马河边挑水的村里人远远瞧见他两个,先是一愣,随后连水桶也不要了,欣喜地招呼正在洗衣洗菜的人们过来。
“哎呀,小陈大人回来了!”
“沈姐姐!”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陈君迁和沈京墨下了马,与他们一起往村中走。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稀罕的不得了,一路把夫妻两人送到了陈家院外。
二人看着那比记忆里高出一截的院墙和崭新的、贴满了祈福红纸的院门,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身旁有人笑着解释:“南羌人进村以后,把好多屋子都毁了。后来小陈大人打跑了南羌人,大家回村一看,你家的院墙倒了。虽然不知道你们还回不回来住,但还是新盖了堵墙,屋里也收拾过。”
两人听罢不禁满心感激,谢过村里众人后,牵马进院。
院里被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只有被风吹落的花叶,屋里更是一尘不染,许多家什都不曾动过位置,只是许久未开窗,有股淡淡的潮味儿。
两人本打算回来看一眼就走,奈何村里人实在热情,得知他们回来了,一传十十传百,不停有人到家中来看望,送些饭菜瓜果。
他俩忙着接待,一聊就聊到了晚上,只好在村里住上一晚,明天再走。
天黑后,家里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人,沈京墨好不容易得了空,点上蜡烛,打开柜箱探进去翻找东西。
陈君迁打了水进屋,正要招呼她去洗漱,就见她从柜箱里抱了个小匣子出来,神色紧张地将其打开检查。
几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响过,她松了口气,将匣子合上,一抬眼,刚巧对上他的视线。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他朝她走过去,也想看上一眼。
本来他猜里面是他买给她的那些首饰一类的小物件,可匣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只有几张纸。
在他看清纸上的字之前,沈京墨“砰”地一把将匣子盖住,放进了他们来时背的小包袱里:“没什么。”
她的反应有些夸张,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那怎么还躲着我?”
说完他便将手伸进了包袱中去,却并没有真的要拿匣子,只是想看她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沈京墨慌张地按住匣子,将他的手拔了出去,脸色莫名有些红,语气也显得慌张:“没让你看!”
这下陈君迁更好奇了。
匣子里放着几张纸,他似乎还瞟见了个信封。
回想起来,她在村中住的那一年里,就只有一个人给她写过信。
傅修远。
可那封信是在她刚来之后不久寄来的,他那时不识字,不知道里面具体写了什么,但她看完后又是哭又是借酒消愁的,这样的信也值得她宝贝似的留着?
陈君迁沉默了。
沈京墨抬眼去瞧他的表情,小声道:“不想给你看。你也别偷偷翻,不然我要生气了。”
她的神情分外认真,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
陈君迁看看她,又看了一眼那匣子,顿了顿:“我不看。”
沈京墨这才放下心来,将包袱往旁一推,拉着他远离了柜箱,去洗漱。
她擦脸,他就在旁边站着,双臂环胸,似在思考:“现在不让看,那以后能不能看?”
湿嗒嗒的巾子背后露出沈京墨白净的半张脸,她盯着他想了半天:“有这个可能。”
有这个可能就行。
陈君迁暂时收起好奇心,目光投向匣子,心想,等哪天她肯主动把匣子里的信给他看,就说明她彻底放下傅修远了,她没把这个可能性堵死,可见心里已经有所动摇。
这么一想,他心情又好了起来,再也没提匣子的事。
*
转过天,夫妻二人没着急回长寿郡。
前一天晚上沈京墨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兴奋地睡不着,一想到马上要去茂州,更是既激动又紧张,拉着陈君迁说了半宿的话,于是就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起身时,陈君迁正在院里热饭,沈京墨听见动静,打开门,他从临时架起的火堆后抬起头。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她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仿佛记忆里那些血腥厮杀不过是她酣睡时做的一场梦。
用过饭,陈君迁陪沈京墨上了一趟武凌山,摘了些花骨朵,她要研成香粉,当做给他同僚夫人的见面礼。
下山后经过学堂,屋里竟还有人在上课,书声朗朗,授课的赫然是云岫先生。
沈京墨站在窗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打扰。
过了晌午最热的时辰,陈君迁将马牵出院子,准备返程。
沈京墨跟在他身后出来,关门时,她站在门外朝院里多看了几眼。
白灰砂磨成的地面,狭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小厨房,他一砖一瓦盖起的新房。
他们两个都知道,今日一别,大概很难再回来。
她突然有些舍不得这座小院。
身后的马打了声响鼻。
沈京墨收回神来,轻轻合上了院门。
*
一日后,陈大回家,父子团聚。
又过两日,陈君迁托唐县令招兵买马也有了成果,长寿郡和周边几城加起来,一共召集了两千人,加上随军的亲眷,足有五千人众。
就连李满和孟盈盈也在其中。
陈君迁骑在马背上,待新兵集结,一声号令,众人浩浩荡荡走出长寿郡,向茂州进发。
六年后,站在沈府的芙蓉园中,凤印在手的沈京墨忆及这天,只觉命运神奇,不可捉摸。
第126章 福星 “不管仗好不好打,饭总不能不吃……
依新军的脚力,从长寿郡到茂州,大约需要六天时间。
第四日中午,大军行至沣水,依河休整。
陈君迁与手下人交代了几句,走向身后的队伍,去寻沈京墨。
离开长寿郡时他提议,让她坐马车与大军同行,毕竟这一路风餐露宿已经很辛苦了,坐车怎么也能好受些,但沈京墨拒绝了。
“这几千人哪个不是拖家带口随你去茂州?士兵的亲眷受得了风吹日晒,将军夫人难道就受不得?”
出城时她还有一匹马,但走了不到半天便让给了队伍中随儿子迁往茂州的老妪。之后几日,她与将士们的亲眷一道走在军队末尾,不要半点优待。
而陈君迁作为一军主帅,自然要走在最前,这一前一后,两人便分开了,唯有大军休息时能短暂地见上一面。
在人群中巡视一圈后,陈君迁在沣水河岸找到了一身朴素布衣、头戴帷帽的沈京墨。
此时大多数人都已找到阴凉处,掏出干粮啃。沈京墨帮几个妇人打好水,这才蹲在河边,撩起帷帽上的面纱,露出一张汗涔涔的小脸,捧水洗脸。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眸去看。
陈君迁已经来到她身边,蹲下身,递给了她一条干净的帕子。
微凉的河水顺着她清丽的脸颊滑至下巴,“啪嗒”一声落在袖上。沈京墨冲他笑了笑,接过帕子将脸擦干。
陈君迁也是一脸的汗水和尘土,他趁她擦脸的当儿,捧起水来胡乱抹了把脸,又用袖子将水抹干,拉着她到旁边的树荫下席地而坐,掏出从茂州带来的石头饼递给她。
烈日炎炎,沈京墨没有胃口,掰下一小块来慢慢地咬,目光投向队伍中,露出些许担忧。
年轻的新兵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手里拿着干粮,眼睛却飘向后方,更有胆大些的,直接离开了队伍,跑去与自己的家眷同吃。
“你看他们,”她轻声唤陈君迁,“不曾受训,不知军纪,如此散漫,你不管管?”
陈君迁刚啃了一大口又干又硬的饼子,一时说不了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几眼,不甚在意地笑了:“没必要现在就那么严苛。从这儿到茂州一路都是我们的地盘,安全。到了茂州自然会让他们操练起来,到时他们就没机会与亲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他这次回来是为了补充些兵力,但并不着急启用,从什么都不懂的新兵到能上战场能打胜仗的老兵需要过程,他不想打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压得太狠。
“倒是你,”他看回沈京墨,将水囊递给她,“也别把自己绷得太紧。”
她这几天照顾了这个照顾那个,知道的,晓得她是将军夫人,想要以身作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将军他娘,把将军的兵和家眷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了呢。
沈京墨遭他调侃,不禁剜了他一眼:“我是为了谁?”
陈君迁冲她笑,正要张嘴接话,和尚就找了过来。
陈君迁这次回长寿郡时只带了和尚一个人,还没进城,和尚说想回流云寨看看,便和陈君迁分头行动,约好时间,在出征前才回来。
“将军,”和尚顾不上和沈京墨寒暄,只冲她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就着急地对陈君迁道,“沣阳出事儿了。”
沈京墨不知道沣阳出了何事,但她瞧见陈君迁皱着眉头站起身,就知道这事一定不小。
她紧跟着起身,握了握他的手臂:“你们去谈正事,不用管我。”
陈君迁只有用饭时才能陪她一会儿,但眼下情况紧急,他只好把装着石头饼的小包袱递给她,叮嘱她好生吃饭,随后就跟着和尚走了。
沈京墨目送着二人快步远去。
队伍前头有一个人正牵着马翘首等候,看见陈君迁后立刻迎了上去。
那人是薛义四子薛怀琛的副将,名叫郭严。
“陈将军,”郭严焦急万分,开门见山道,“我家将军于沣阳遭越军所俘,二将军率兵去救也被俘获。老将军在西线被缠住无法分兵来救,赵将军昨日已经赶到,命属下来请陈将军过去!”
郭严所说的赵将军正是赵友,如今他军功赫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薛义更是将大女儿薛玉凤都嫁给了他。
陈君迁听完,不禁眉头紧蹙:“我走之前不是说过,沣阳易守难攻,切勿轻举妄动,等我回去再行商议,为何不听?”
郭严被他训斥得脸色胀红,嗫嚅道:“我家将军、我家将军也是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二将军前去搭救,才不慎……”
薛怀琛是员虎将,能在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可惜有勇无谋。
郭严所说的二将军是薛怀琛的兄长、薛义的二子薛怀璋,那是个智勇双全的大将,也是薛义最看好的继承人、薛家军未来的领军者,倘若薛义得了天下,薛怀璋就是太子的不二之选。
薛怀琛贪功冒进,陈君迁可以理解,薛怀璋为何也如此糊涂?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陈君迁转身对和尚道:“立刻传令下去,大军即刻开拔,改道沣阳,明日太阳落山前务必与赵友汇合!”
*
夜深了,沈京墨端着饭食走进陈君迁的军帐。
自从下午他下令急行军后,今晚军队便没再搭营帐,省得明日浪费时间收拾。
所幸夏天晚上不冷,众人幕天席地也能凑活一下,只是陈君迁要与属下商议营救薛家两位将军的计策,便单独搭了个营帐。
时至三更,众人早已歇下,唯独他的营帐还透出烛光来。
沈京墨进来时,陈君迁正坐在案后,倚着椅背,头向后仰去,双眼紧闭,愁眉紧锁。
案上放着大越全局和沣阳当地的舆图。
沈京墨轻轻放下食盒,走到他身后,微凉的指尖按揉起他的太阳穴。
“这仗不好打?”她轻声问他。
陈君迁没有睁眼,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到嘴边亲亲啃啃:“本来不难打。沣阳地势易守难攻,但不产粮,只要在城外挖掘壕沟,断了运粮的通路,围城打援,过不了多久就会不攻自破。只是这样做,苦的是城中百姓,是下下策,我不想用。”
他说着,疲惫地睁开眼睛:“但现在薛老将军的两个儿子都在对方手里,就更不好打了。”
营救主帅之子不是什么好活儿,赢了封功受赏倒还好说,若是输了……
“我们要是强行攻城,或是围城断粮,城中守军必定会拿他们二人当人质,要挟我退兵。可要是留他们在城中久了,又恐生变。再说一军主将被敌军生擒,只会打击我方士气,助长敌军气焰,拖得越久,于我军就越不利。”
最重要的是,沣阳是他们向江浙推进途中的重镇,不拿下沣阳,就进不了江浙。
他本想将她和爹接去茂州后,再从长计议如何夺取沣阳,谁知薛家二将偏要贸然行事,反将主动权交到了沣阳守军的手中。
沈京墨看着他跟前的舆图,默了半晌,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回来,打开食盒推给他:“不管仗好不好打,饭总不能不吃。”
食盒里摆着一碗粥和三块蒸饼,她特意灌了热水温着。
陈君迁食欲不振,但不想让她担心,顿了一顿,还是端起碗吃了起来。
沈京墨则坐到他对面,拿过舆图,又细细看了几眼,眉尖一挑:“你可知沣阳守将是谁?”
“一个姓独孤的老头儿,”陈君迁呼噜呼噜喝着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个年轻人,姓宋。”
“宋钰?”
陈君迁一怔:“你认识?”
沈京墨放下舆图,眉头也皱了起来:“如果你这舆图没错,沣阳这一带以前是慧王的封地,宋钰是先慧王妃的亲弟弟。”
这些陈君迁倒不太清楚。
如今大越上下都乱成了一锅粥,亲王们在上京龙争虎斗,他们这些起义军在别处争地盘,遇上谁打谁,只要不是自己人,不管是别的义军还是朝廷、亲王的军队,打就完事了。
至于是不是皇亲国戚,谁在乎,他们只关心对方将领厉不厉害。
更何况这个宋钰还是“先”慧王妃的弟弟,这位王妃都没了,谁还关心她的弟弟?
是以陈君迁所了解到的消息中,多是关于独孤老将军的,而关于宋钰的则少之又少。
沈京墨见他一脸糊涂,提醒他:“两年前你潜入燧州城时,斩杀了一个姓宋的慧王使者。那是宋钰的长兄。”
陈君迁又是一愣,真没想到他与姓宋这家人竟如此有缘分。
沉默片刻,他问:“宋钰与他长兄关系如何?”
“据我所知,这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宋父过世早,宋钰和先慧王妃都是被他这位长兄养大的。”
先慧王妃嫁给慧王时,慧王还未去往封地,王妃出嫁时,兄弟俩曾亲去上京送嫁,故而沈京墨对他们一家有所耳闻。
“万一宋钰知道他的长兄就是死在你手里,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报仇,”沈京墨越说越担忧,“他手里还有能拿来要挟你的人质。”
形势于他极为不利,陈君迁却只盯着她出神,似乎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
沈京墨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却还是不理。
她只好走动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肩:“你不该出面。”
一旦他出现在阵前,宋钰极有可能拿薛家两兄弟的性命来逼他自裁,好为他的长兄偿命。他若不从,薛家两兄弟万一出了事,薛义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你与赵友商议计策没问题,但这场仗不能由你去打,你出面他们反而更危险。你也是。”
沈京墨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陈君迁依然没有反应。
她急了,再去推他的肩时,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拉到了腿上。
他像是想通了什么,眼中露出喜悦的光彩,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你果然是我的福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懂了,她可没懂。
沈京墨微微拧眉:“想到什么法子了?”
陈君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这仗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
第127章 俘虏 “陈君迁你再敢拿我开玩笑试试?……
次日黄昏时分,陈君迁的队伍终于如期赶到了沣阳城外。
赵友的人在城西一处开阔地搭建了军营,知道陈君迁会带人来,也为他的人留出了足够的位置。
军营门前,一个小将远远看见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而来,立马朝着最前面骑在马背上那人迎了过去,咧开嘴笑得灿烂:“将军!”
小将正是霍有财。
陈君迁跳下马来,与他一同往军营中走,笑着调侃他:“赵将军的先锋官亲自来迎我,不怕你大哥不高兴?”
霍有财一边“嘿嘿”笑了起来,一边扭着脖子往后瞧:“就是我大哥让我来的。嫂夫人呢?”
沈京墨走在最后,没有与陈君迁一道,但他知道陈君迁是从长寿郡来的,所以沈京墨肯定也来了。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嫂夫人了!
看着脖子都快扭断了的霍有财,陈君迁没好气地掰正他的脸,不让他看了。
不过等到所有人都进了军营,霍有财还是如愿见到了嫂夫人。
虽说他此时已经是赵友的先锋官,但见着沈京墨却仍是当年那副不值钱的样子,憨笑着,一口一个“嫂夫人”地把她请去帐中休息,又命人送上水和热乎的饭菜后,才回去找赵友和陈君迁。
中军大帐中,三人围坐在饭桌前,却无一人动筷。
赵友将沣阳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愁眉苦脸地对陈君迁道:“我们的士兵现在士气全无,沣阳守军却士气正盛,本来我们就打不下沣阳,现在更麻烦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发前我娘子还让我立了军令状,不把她两个弟弟救出去,她跟我没完!”
他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声。
一旁的霍有财也跟着叹了一声。
陈君迁侧目瞧了瞧二人如出一辙的表情,什么也没说,拿起筷子来。
不管他们两个吃不吃饭,他可是啃了好几天的干饼子了,眼前的饭菜虽然不如第一楼的美味,但也算是可口,不吃可惜了。
两人见他闷头吃饭不说话,更愁了,尤其是赵友:“都尉,你是不是有招了?你有啥办法跟我说说,我这么大岁数娶个老婆不容易。”
他们两个在薛义手下的官职都是将军,但没有外人时,赵友偶尔也会用回几年前的称呼,尤其是有求于陈君迁的时候。
陈君迁瞥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直到把肚子填饱了,才意味不明地冲他笑了笑:“明天一早,集合队伍,在军营门口等我。”
赵友和霍有财面面相觑:“硬打啊?”
陈君迁擦擦嘴,起身往外走,要回自己的营帐。
赵友实在不明白他的用意,想叫住他:“都尉!硬打不行吧!”
帐门口的陈君迁回过头来,神秘兮兮地笑了一声:“谁说我要硬打?”
*
“将军!将军!不好了!”
天方破晓,沣阳城中的独孤敬和宋钰便被手下叫醒。
“城外的叛军出营集结了!还多了一面陈字旗!”
“陈字旗?”老将独孤敬捋着自己的胡子,拧眉看向副将宋钰。
而宋钰白净如玉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名字:“陈、君、迁!”
当初就是这厮带人杀死了他的兄长!听闻他加入了薛氏之后,宋钰就一直等着有朝一日能与他交手,好亲手砍下他的头颅来,血祭兄长!
“将军,我愿出城应战!”
独孤敬看着年轻气盛的宋钰,镇定地摇了摇头:“正面相抗实非明智之举。你切莫冲动,小心上了那陈君迁的恶当。如今薛家二子在我们手上,我们只需坚守不出,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将军……”
“报!”不等宋钰把话说完,门外又传来了消息,“将军!敌军向前推进,已经摆开军阵了!”
独孤敬倍感意外地皱起了眉:他听说陈君迁是个用兵的高手,像沣阳这样易守难攻的城池,强攻只会令己方损兵折将,他不该犯如此大错。
还是说,传闻有误?
独孤敬一时摸不准对手的想法,宋钰见他沉默,趁势又道:“将军,让我带人去会一会他。我们刚刚打了胜仗,将士们士气高涨,手里又有人质,他们肯定不敢乱来,正好趁此机会再消灭他们一股力量!”
宋钰说得不无道理,眼下主动权在他们手中,对方急于救主,难免乱中出错,让宋钰出城迎敌也未尝不可,就算不能解围,至少也能再挫一挫敌军的锐气、消耗他们的兵力。
一念及此,独孤敬同意了宋钰的提议,只是叮嘱他:“不要主动出击,先等等看他们的目的,就算打起来也不要恋战,我们有人质。”
宋钰大喜过望,立即领命而去。
沣阳城中此时还剩下两万守军,宋钰调了一半人马在城门口集结。
前些天刚抓了敌军的将领,宋钰的士兵一个个士气高涨,全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双方将士遥遥相望,宋钰等待着陈君迁送上门来。
然而他们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个上午,直到日头升至头顶,晒得众军汗流浃背,陈君迁也没有发动进攻——
他的人在军营外摆了一阵军阵后,又撤回了营中。
宋钰傻了眼。
他想不明白陈君迁此举是何意,又怕他趁自己撤军时冲杀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于是不放心地命众军继续等等。
这一等就又是一个时辰,陈君迁依然没有动静,就连营门都关上了。
独孤敬看不下去,亲自来到城门上,命令宋钰回城。
随后五日,陈君迁天天如此,一大早派兵集结,却从未出击过一次。
但宋钰不敢懈怠,生怕他哪次突然来真的,只要陈君迁集结,他就带人集结。
第五天集结人马时,宋钰明显发觉手下集合的速度慢了许多,因为天不亮就要起身,许多人穿铠甲时都闭着眼打哈欠,磨磨蹭蹭半天才起来。
宋钰看着看着不禁来了火气:“都给我清醒着点儿!”
铠甲挪动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有士兵不满地窃窃低语:“又打不起来,还集结什么集结,困死了……”
一连几天被陈君迁当猴耍,宋钰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听见属下背后议论,顿时火冒三丈:“谁说的!给我滚出来!”
无人应答。
“我再说一遍!滚出……”
“宋钰,”独孤敬从城门上探出了头,语气冷静地下令,“回城。”
“将军为何让我回城?那陈君迁还以为我怕了他!”回到独孤敬房中,宋钰不满地摘下兜鍪拍在案上。
他与慧王沾亲带故,独孤敬却只是慧王的下属,他敬他年长,才做了他的副将,可不代表他怕他。
独孤敬瞥宋钰一眼,并未计较他的不敬之举,平静地问他:“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他一直在消耗我们的士气么。”
宋钰正在气头上,没有应话。
“原本我们是占上风,可一连几天,他装出一副要来攻城的样子,致使我们的士兵不得不时刻戒备,人困马乏,军心涣散。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士气就要被耗光了。”
独孤敬说完,宋钰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想了想,问:“明天他们要是还这样,我们要如何?”
“我说过了,以不变应万变。今天让将士们好好歇息,明日不必早起出城,在城中防备就好。一旦陈君迁发现他做戏却无人观看,该愁的就是他了。”-
第二天一早,宋钰站在城楼上远眺,果然看见陈君迁又带兵在军营外集结。
他没有理会。
第三天也是一样。
到了第四天,天刚泛起鱼肚白,陈君迁的军营门口就又集结了一队人马。
而沣阳城南门的守军却发现,一小支数百人组成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下,飞虎爪和登云梯一应俱全,摆明了是来偷袭的。
守城的士兵立即报知了独孤敬和宋钰。
宋钰闻言大喜:“我们两日不出兵,他们果然以为我们懈怠了,想要趁机偷袭。陈君迁肯定想不到,我们一直在城中等着他呢!”
说罢,他登上南面的城门,准备亲自对付这支攻城的队伍。
南城门上分外安静,似乎城中无人察觉有人偷袭。登云梯很快架起,有士兵飞快地爬了上去。
然而,爬至半截时,头顶突然响起一阵喊杀声,滚木一根接一根砸了下来。
城下的小队顿时乱了起来,丢下登云梯狼狈向西逃窜。
混乱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陈将军小心”,嗓门之大,让城楼上的宋钰都听得一清二楚。
陈君迁竟然就在城外!
宋钰立刻红了眼,冲下城门翻身上马,带上一支千人队伍追出了城。
“宋钰!别追!”独孤敬只觉其中有诈,忙想拦他,可宋钰此刻眼里只有杀兄仇人,哪还能听得见他的话?
没办法,独孤敬只好命人立即从西城门出城围堵陈君迁,接应宋钰。
城外,宋钰骑着宝马冲在最前,越过敌兵直逼陈君迁身后。
“陈君迁!我要你给我哥偿命!”
陈君迁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宋钰,伏低身子纵马又逃了不多时,终于与迎面围来的沣阳西面军撞上。
几百人的队伍被包围起来,四面受敌。
宋钰打马上前,长枪直指陈君迁。
一身重甲手握长刀的陈君迁却丝毫不惧,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长刀向天一举,高声道:“抓活的!”
宋钰一愣。
下一刻,包围圈最外围的沣阳守军成片倒下,自外向内方寸大乱。
宋钰转身看去,无数敌军不知从何处而来,将他的士兵团团包围。
形势瞬间倒转,宋钰大惊失色,奋力拼杀想要冲出重围,却被和尚一刀挑于马下,绑了起来。
……
旭日东升,照着沣阳城外一地狼藉。
陈君迁大胜而归,敌军守将宋钰被他生擒,其麾下三千余人皆被俘。
沣阳城门上,独孤敬看着城外耀武扬威的叛军,没再让人出城。
陈君迁带着俘虏回营时,身后的所有士兵都满脸笑容,士气昂扬。
军营前,那些列阵做戏的士兵仍在那里。
被五花大绑的宋钰恶狠狠地瞪视陈君迁一眼,狂笑着挑衅:“去搬了这么多救兵,还是打不下沣阳,只能用这种卑劣的伎俩对付我,陈君迁,你算什么英雄!”
陈君迁睨了他一眼,压根没有理睬他的话。
宋钰吃瘪,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离他最近的一个军阵中的“士兵”摘下兜鍪来,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奔向陈君迁。
在她之后,其余“士兵”也纷纷摘下兜鍪,宋钰一眼望去,才发现竟都是些老弱妇孺!
早上他看到这整齐的军阵时,还以为陈君迁的大部分兵力都放在了这里,所以只能带一小队人去偷袭,却没想到:“你拿这些人骗我?!”
“怎么这么多话?”和尚一把抓住宋钰的后脖领,把他拎了起来,“再吵今儿晚饭拿你下酒!”
和尚带人将这三千余俘兵关押起来,把宋钰单独捆在了一个营帐里,重兵把守。
陈君迁不急着见他,拉着沈京墨回到营帐中,帮她摘下沉重的铠甲。
穿着几十斤的铁片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沈京墨浑身都让汗打湿了,头发被兜鍪夹得乱糟糟的,她脸上却尽是兴奋的笑。
“这下我们可以跟独孤敬谈判了。”
陈君迁给她倒了一大碗水,看着她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笑着给她梳理头发:“铠甲压身,辛苦娘子了。”
沈京墨喜滋滋地倒了碗水喂他。
二人正说着话,一脸喜气的赵友掀开帐帘大笑着走了进来:“还得是都尉有办法!现在那群臭小子都叫喊着要乘胜追击,一举攻下沣阳呢!”
陈君迁与沈京墨听完他的话,对视一眼,笑了。
“不打。”
赵友一愣,看着这夫妻俩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个傻的。
“为啥不打?咱们让他们压着欺负了好几天,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啊!”
一开始陈君迁让他集结兵马,在军营外列阵,操练给他从长寿郡带来的那些新兵和亲眷看,他还不明白原因,后来发现沣阳守军的反应才反应过来,陈君迁在把敌军当狗遛。
起初沣阳士气高而他们士气弱,陈君迁不出兵,只让士气不振的老兵们摆阵,而新兵和亲眷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觉得厉害,沈京墨还在人群里带头叫好,对着摆阵操练的老兵们赞不绝口,陈君迁更是喊了好几次话,给这些失去将领的士兵鼓劲。
几日过去,沣阳士兵被遛得心气散了,而他们的士兵却渐渐恢复了信心。
今早,沈京墨带着一众眷属穿上盔甲,装作士兵列阵营前,误导沣阳守军。陈君迁带头佯攻沣阳城,主动诱敌深入。主帅如此,在城外埋伏的一众将士哪能不受鼓舞?
于是他们老兵在前,新兵紧随其后,不出一个时辰便将宋钰的人全部擒获。
现如今全军上下气势如虹,正应该一鼓作气杀进城中啊!
听了赵友的分析,陈君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你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
“救人啊!”
“要救人,我们手里有人质,可以不再损失一兵一卒把人换回来,为何还要攻城?”
赵友一愣:“那沣阳也不能不打啊。”
“沣阳我们肯定要拿下,但不急于这一时,”陈君迁没有解释太多,拉着他往外走,“先让我跟那个宋钰聊聊。”
两人并肩走出军帐,沈京墨没有同行,她整理好头发,换了身衣裳躺了下来——那些铠甲实在太重了,压得她肩膀生疼,头也被兜鍪夹得难受。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陈君迁唉声叹气地走了进来。
沈京墨没睡着,侧躺在行军床上问他和宋钰说了什么。
陈君迁看了她一眼,沉沉一叹:“那小子见我就骂,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和尚和赵友都试过了,都一样。明儿再说吧。”
沈京墨鲜少看见他失利,不由得坐起身来,思忖片刻,提议道:“不如让我试试。”
陈君迁怔忪地看向她。
沈京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又道:“我与他在上京有过一面之缘,又没杀他长兄,他应该没那么恨我。”
陈君迁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行。我跟你一块儿去。”
沈京墨:“你去了他还能好好和我说话?”
陈君迁:“我必须得去,他很危险。”
沈京墨:“他都被你们绑成粽子了,哪还能伤得了我?”
陈君迁:“那也危险。”
沈京墨不解:“哪里危险?”
“……”陈君迁犹豫着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他白。”
沈京墨:?
片刻后——
“陈君迁你再敢拿我开玩笑试试?!”
第128章 薄面 “自打来了沣阳都好些天没亲过了……
一侧帐帘被人掀开,刺眼的阳光照进帐中,被捆在座椅上的宋钰下意识闭上双眼扭过了脸去。
帐帘随即合拢,将灼目的光线挡在了外面,帐子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昏暗,他这才睁开眼来,却仍将脸撇向一边,不肯正眼看来人。
身侧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来人倒了碗水放在他身边的桌上,退开几步,唤了他一声“宋公子”。
那声音温柔娴静,听不出一丝轻视或敌意,反而像是旧相识。
宋钰怔住,回头一看,竟是先前在营外看见的那名绝色女子。
如今她褪下甲胄换上寻常服饰,宋钰细看之下,惊觉她分外眼熟:“你是何人?”
“五年前在上京,我与宋公子在慧王府上见过一面。”
宋钰听罢当即确定了:“你是沈饶之女?”
当年上京一众贵女之中,属御史大夫沈饶的独女容色最艳,他为姐姐送嫁时听说过美人之名,却不信世上有比姐姐更美的女子,便偷偷溜到女宾席,想要看看她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好看。
彼时的女宾席宛如盛夏花园,朵朵美人争奇斗艳,美得让人眼花缭乱。
而一众美人中,有一人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即使身在万花丛中,也只消一眼便夺去了他的全部注意。
那时的沈京墨才刚刚及笄,如今她出落得比当年更加明艳,倒教他一时不敢相认。
沈京墨点了点头:“正是。”
宋钰顿时眉头一皱:“沈小姐怎会在此……”
话未说完,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与那陈君迁是何关系?”
沈京墨没有隐瞒,如实道:“他是我郎君。”
帐外的陈君迁悄悄弯了弯嘴角。
帐中,宋钰听到这个回答,心情却是复杂难言——就算沈家没落,沈京墨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贵女,他陈君迁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乡野匹夫而已!她嫁给他,不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
但他更气的是,她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两人的关系,还丝毫不以为耻!
宋钰狠狠一皱眉头,下了逐客令:“我与陈君迁有血海深仇,你既与他是夫妻,就请离开吧,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沈京墨早料到了他会是这般态度,并不介意,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宋公子与我郎君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没什么好辩驳的。我只是同情沣阳的百姓,希望宋公子救他们一救。”
宋钰嗤笑一声,不屑反问:“同情沣阳的百姓,何不劝你郎君撤军?”
沈京墨:“各地义军四起,目标皆在江浙与上京,沣阳易主已成定局,就算我郎君撤军,明日也会有他人前来攻城。”
宋钰不语,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沈京墨继续道:“你们手中有人质,我们手中也有人质,这一点上沣阳已经不占优势,又刚刚打了败仗,颓势更显。据我所知,沣阳已经被大军围困数日,城中就算粮草再多,也迟早会用罄,而我军补给充足,哪怕再围城数月都不成问题。”
她轻轻叹息一声:“我见过被困城中断食断水的百姓是何模样,易子而食都是轻的。我郎君不愿伤害无辜百姓,这才让我前来劝说宋公子,北面慧王已兵败冀州,自顾不暇无力回援,沣阳周边各城池均已归降,如今沣阳孤立无援,再撑下去毫无意义,受苦的只有城中百姓。宋公子若在乎沣阳百姓的性命……”
“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投降反贼!夫人请回吧。”宋钰打断了沈京墨的话,扭过脸去,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只是他声音再高,也难掩其中那一丝轻微的颤抖。
沈京墨垂眸,沉默片刻后,转身走出了帐子。
帐外,陈君迁立即迎了上来,与她一同往二人的帐中走去,直到远离那顶小帐,才轻声问她:“告诉他了?”
“嗯,周围几城已献降,还有慧王兵败的事,都告诉他了,”沈京墨说完,顿了顿,略有些担忧地问他,“万一慧王给沣阳传信回来,他们岂不是立刻就会发现有诈?”
上京战况如何他们并不清楚,她去找宋钰并非为了劝降,而是要把慧王兵败的假消息透露给他,等双方交换人质后,这些谣言也会随着宋钰和那三千士兵一并传入沣阳军民的耳中。
只是万一被揭穿,恐怕会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反抗。
“慧王的信传不进去,”说着二人就走到了帐前,陈君迁撩开帐帘让她先进,跟在她身后继续道,“沣阳四面都被我们的人包围,靠人递信行不通,至于飞鸽传书……”
他正说着,就有人送了午饭进来,陈君迁指了指托盘中的一整只烤鸽子:“这王爷养的鸽子味道还真不错。”
沈京墨看着那辛苦训练出来的信鸽,一时间哭笑不得,也不知该说他暴殄天物,还是该夸他不浪费一丝开荤的机会。
陈君迁见她愣着,给她碗中夹了许多菜:“今儿起得早,饿了吧?尝尝这儿的菜,都是附近采的野菜,新鲜着呢。吃完了还有件事儿要拜托娘子。”
沈京墨刚吃了一口,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咀嚼的动作便停了下来,问他:“何事?”
陈君迁没回答,接着殷勤地给她夹菜:“先吃,吃完了再说。”
*
入夜,沣阳城外星斗漫天,浅浅一层光晕笼罩在军帐上,照得帐中既不过分亮堂,也不至于昏暗得无法视物。
沈京墨和陈君迁挤在一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她枕在他胸口,双臂酸胀难忍,几乎抬不起来。
陈君迁一脸讨好地赔笑,两只手来来回回给她揉捏肩膀和手臂,时不时在她脸上肩上亲一口,发出“吧唧”一声明显的声响。
沈京墨的脸颊被他亲得湿乎乎的,嫌弃地歪过头去在肩膀上擦了半晌,抬眼瞪他:“我还当你接我来是享福的呢,闹了半天是要我来给你干活。”
陈君迁大呼冤枉:“我也没想到沣阳会出这档子事儿,本来真是接你去茂州享福的。”
沈京墨不听他辩解,白了他一眼,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无声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困顿得快要睁不开了。
“要睡了?”
“早上给你扮小兵,中午帮你演戏骗人,下午还一刻不停地写了几个时辰的字,”沈京墨闭着眼睛又打了个哈欠,转了个身背对他,声音哝哝道,“早知道就不来了。”
本来从长寿郡长途奔袭到沣阳就够累了,他还当她是铁打的,哪里需要哪里搬,搬来搬去一整天,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她。
陈君迁支起身子看着她疲惫的面容,垂首在她侧脸轻轻一吻,随后环住她的腰将她带向怀中,疼惜地轻声道:“睡吧,好好休息。”
她仿佛已经睡熟了,没有给他回应。
温香软玉在怀,四周一片悄静,陈君迁的心绪难得如此平静,一时没有睡意,眼中满是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片刻后,沈京墨突然回手在他胳膊上扇了一巴掌:“肩膀还疼呢,接着揉。”
陈君迁一惊,随即继续给她捏肩,边捏边笑:“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是快睡着了,但一想到我睡着了,你就不用给我捏肩了,我就觉得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陈君迁这下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娘子说的是,我好好给你多揉一会儿,明儿你再帮我多写几个。”
沈京墨一听,当即转回头来瞪他:“你是当真不顾我的死活!”
陈君迁赶紧来哄:“明儿我和你一块儿写,早打完早回茂州享福。”
沈京墨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见状,陈君迁凑到她耳边,用低沉的嗓音蛊惑:“要不去茂州之前,我先赔你点儿好东西?”
沈京墨侧目:“什么好东西?”
陈君迁轻轻扯了扯衣领,一本正经又带着些委屈的决绝:“我的色相。”
沈京墨当即笑出了声,又怕被外面巡夜的士兵听去,只好迅速收声,在他腰上捶了一拳:“这东西我可不稀罕。”
结果陈君迁却扁了嘴,愈发委屈地抱紧了她:“好歹给我些薄面,自打来了沣阳都好些天没亲过了,你亲亲我。”
沈京墨转回了头去:“不亲。”
“那我亲亲你。”陈君迁爬起身来找她的唇,沈京墨干脆把脸埋在了枕头里,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陈君迁没办法,只好将脸埋在她后颈胡乱蹭了半天,躺回去继续给她捏肩去了。
左臂揉捏了半刻钟,紧绷的皮肉放松了许多,他拍拍她的肩:“转过来,再揉揉那边。”
沈京墨虽然刚刚还在和他说笑,但其实早就困得不行了,方才安静揉肩的半刻钟里她险些睡过去,听见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就转了过来,面朝向他。
只是下一刻,红润的双唇便被他噙住了。
“哎呀!”她推开他,秀眉微颦,“好好捏肩别胡来。”
“我不胡来,也不耽误捏肩,”他飞快地在她唇上一贴,手也的确在好好给她按摩,“先给你点儿报酬,省得你担心我赖账。”
说完他又凑过来亲她。
沈京墨无奈地笑着,没力气再推他,微仰起脸任他亲,只是他一边用心吻她,另一边手还在努力揉捏她的肩膀,这感觉着实有点怪,她怎么也没法集中精神,只想笑。
感觉到她的身子因为憋笑而忍到颤抖,陈君迁手上动作一停,猛地把她拽进怀里。
沈京墨一时没有防备,喉中发出一声惊呼,却被他吞掉大半,只从唇缝间溢出一丝嘤咛。
帐外路过一个巡夜的士兵,身影倒映在帐子上,吓得沈京墨赶紧将他推开,脸色羞红地往外看,小声警告他:“外面还有人呢。”
陈君迁只看着她笑,手攀上她的肩又按了两下:“还揉么?”
沈京墨想了想,大度地放过了他:“算了,我困了。”
陈君迁张开手臂,她便躺进他臂弯,脸埋在他胸前合上了眼。
他轻抚她的长发,须臾,认真道:“明儿先别写了,好好歇歇再说。”
沈京墨想也没想:“和你开玩笑的,我还能写得动。”
陈君迁一顿,语气突然变了:“太好了!那就写,早写完早让他们滚蛋。三千多人一天得吃我多少粮食?”
沈京墨一愣。
怪不得今天一直让她写个没完,合着相比起她的手,他更心疼他那点儿粮食!
她举起他刚刚揉好的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
六天后,独孤敬与陈君迁派出的使者商议完毕,将薛怀璋、薛怀琛二人送了回来,以换回宋钰和三千沣阳守军。
三千余人皆被夺去兵甲,穿着单薄的衣裳被绑缚着进入城中。
独孤敬站在高处,命人为他们解绑。
只是——
“将军,他们的衣服后面有字!”
前去解绑的副官扒下一个士兵的衣服,呈给独孤敬。
独孤敬将衣服展开,飞速将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一遍。
那是陈君迁写给他和城中所有人的信。
信中道,慧王已败,沣阳已成孤城,陈君迁不杀降将,优待俘虏,更善用当地官员,善待治下百姓,劝他为百姓着想,早日献降归顺。
独孤敬盯着这封信,许久没有反应,只是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周围的士兵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知信上写了什么,更不敢多嘴。
半晌,独孤敬恢复了正常神色,对副官道:“把他们的衣裳都收起来,不准让城中军民知晓。这三千人不予回营,另寻一处落脚,不得与其他军民接触。”
第129章 开城献降 剧情章
城外军营里,中军大帐的帐帘高高掀起,数名军医进进出出,一个个都低垂着脑袋,满面愁容。
赵友在门口急得来回转圈。
一个年轻军医急匆匆地跑过来,不小心撞了下赵友的肩。
他一把拦住军医,焦急地询问:“他怎么样了?能治好么?”
满头大汗的小军医被赵友这么一抓,吓得一激灵,说起话来磕磕绊绊:“薛、薛二将军的伤好像感染了,烧得厉害,我师父还在想办法,我得赶紧找药去。”
赵友一听赶忙松开了他。
小军医刚一离开,霍有财就拿着一封信跑了过来:“大哥!老将军有令,他已在来的路上,要咱们速速拿下沣阳。”
赵友夺过信来扫了一遍,发出一声沉重的“害呀”,让霍有财留在这里盯着,随后匆忙去寻陈君迁。
陈君迁此时并不在帐中,赵友到处都没找见他,只好问了在帐子里写字的沈京墨,才知道陈君迁在营后存放箭矢的地方。
他找过去时,陈君迁正和一群新兵席地而坐,每人手边都放着一个小筐,里面满是取下来的箭头,小筐旁边的地上铺满了只剩箭身和箭尾的羽箭,乍看过去足有上千支。
赵友将陈君迁叫到一边,把薛义的信递给了他:“老将军要不了几天就到了,咱们得在那之前拿下沣阳。你这法子是不是太慢了。”
陈君迁一边听他说话,手里头还不停地打磨着无头箭矢:“有点儿耐心,不会等太久。让独孤敬主动献降是最好的办法,否则还不知要损失多少人马。薛二将军怎么样了?”
“不太好。”
前日薛怀璋和薛怀琛二人回到营中后,军医给两人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薛怀琛虽然先被俘,身上却没什么严重的伤,大部分都已经愈合,但薛怀璋腹上却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虽简单处理过,但始终没有愈合。
刚回来那天他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精神好时还能与旁人说几句话,可今早不知何故突然发起高烧昏迷不醒,军医们查看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伤口感染。
可薛怀璋在沣阳被关了十多天,那时不感染,回来两天就严重到昏迷,要是让薛义知道了,定会大发雷霆。
赵友为此焦头烂额,而薛义新下达的命令更是让他头大如斗。
看他眉头紧锁,陈君迁轻轻一拍赵友的肩:“薛二将军吉人天相,况且你愁也没用,那是军医们的活儿。沣阳这事儿还有我呢。”
陈君迁把光秃秃的箭丢给距他最近的一个士兵收好,拉着赵友往外走。
“三天前宋钰和那三千多人回城后,独孤敬放出了好几批鸽子,都让我们打下来了,是给慧王的,说明他已经开始怀疑慧王兵败了。一直收不到回信,他心里只会越发没底。
“沣阳城暂时还没出什么乱子,但三千多俘兵毫发无伤、甚至吃得白白胖胖的回去,就算独孤敬堵住他们的嘴,城里的人也有眼睛。”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赵友:“我猜独孤敬一定会想办法封锁消息,今晚我会带人将这些信射入城中,独孤敬再厉害,也堵不住这漫天的信雨。看着吧,沣阳城里很快就会乱起来了。”
赵友看着那封信,实在不敢肯定这招究竟有多少胜算,但既然都尉有信心,他自然是相信他的。
他把信递还给陈君迁。
陈君迁收下,同时对赵友道:“对了,帮我做件事。”
“你说。”
“去洺阳县请翟县令来一趟。”
*
四天后的黄昏时分,独孤敬站在窗后,望着如血般的残阳,花白的发丝和胡须被风吹得乱飘。
副官送了饭来,见他独自一人似在沉思,便没出声打扰,把饭放下就要走。
独孤敬没有回头,沉声开口:“王爷还没回信?”
副官脚步一顿,转回身来对着独孤敬恭敬垂首:“是。”
独孤敬转过脸来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碗清粥和两个馒头,又问:“城中还有多少粮食?”
副官沉默片刻,如实道:“将军,城里前天就断粮了。府中还有些米面,大概能再撑两天。”
说完副官抬起眼来,悄悄打量独孤敬的表情。
昏暗天光照亮了他半张脸,也将另外半边没入暗中,看不分明。
良久,独孤敬疲惫的声音响起:“召集城中所有官员,我有事相商。”
两刻钟后,沣阳城所有官员全数聚集到了独孤敬府的前厅中,其中也包括宋钰。
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众人复杂的神情。
独孤敬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人的脸,沉声道:“城中已经断粮,想必诸位都已知晓。王爷也有许久不曾来信,接下来该如何,本将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在座无一人出声,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暗暗揣摩独孤敬这番话的意思,和他的想法。
宋钰脸上还挂着彩,冷眼扫视过这一圈人,坚决道:“王爷远在上京勤王,无暇回信岂不正常?那陈君迁搞出这么多不入流的手段,不就是不敢正面和我们打?沣阳城墙高耸坚固,他们打不进来,只要我们守住,定能等到王爷回援!”
他说完,旁边一个官员低眉轻叹:“四日前叛军射入城中的那些信,虽然都已收起焚毁,城内亦开始宵禁,但信中所言早已传开,防民之口谈何容易?如今城里人心浮动,加上断粮……敌军势如破竹,已经连下数城,沣阳的城墙再坚固,也架不住从内部开始失守。”
宋钰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那人的鼻子痛骂:“你个没骨头的废物!难道想要投降反贼不成?!”
那官员遭他训斥,火气也上来了,站起身来与宋钰对呛:“宋副将说得好听,你府上不缺吃喝,沣阳的百姓可都在饿肚子!那陈君迁已经保证不杀降将、善待百姓,先前在茂州亦是如此!再僵持下去死伤的只有我们的百姓!”
官员说的最后一个字音还没发完,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鲜红的血滴溅了面前的宋钰一脸。
他喉咙一凉,整个人仿佛石化般僵在原地,缓缓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湿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瞪大了眼睛指着宋钰,却再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身子一歪,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血液从他喉咙处的伤口四溢蔓延。
“宋钰!你疯了!”在场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文官纷纷后撤,武将也都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警惕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宋钰。
宋钰阴狠地瞪着在场众人,苍白面孔上的鲜血在忽闪的烛光下更显骇人:“他为反贼说话,妖言惑众!你们难道也想与他为伍?就不怕王爷责罚!”
众人不敢说话。
宋钰又将刀指向主位上的独孤敬:“陈君迁杀了我兄长,我就是死也决不投降!谁敢再提一句,地上这人就是榜样!”
说罢,他收刀欲走:“我今夜便带人出城,灭了那帮反贼!”
只是还未走出前厅,他就被独孤敬府上的侍卫围了起来。
宋钰一顿,转身质问独孤敬:“独孤敬!王爷待你不薄,你难道要背叛他不成?!”
独孤敬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地坐在位子上,冷眼看着他发疯,听到宋钰的诘责,他顿了顿,没有为自己辩解,平静地对侍卫道:“宋副将失心疯了,把他绑了,关起来。”
“是!”侍卫上前拿人。
宋钰大怒,当即挥刀自保,在砍伤了两个侍卫后,被其余侍卫连同在场的武将合力制服。他双目猩红,高喊着“绝不投降”被拖了出去。
独孤敬看着地上那人的尸体,缓了缓神,问:“诸位还有何看法?”
前厅里再次安静下来,经过宋钰那一闹,官员们人心惶惶,哪里还有议事的心思?
“下官听将军的,只是……”有人鼓起勇气开口,看了看身边的人,“望将军为百姓着想。”
其余人纷纷附和。
沉默半晌,独孤敬:“诸位的意思本将明白。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府歇息吧。”
众人走后,独孤敬满腹心事睡意全无,沉默地站在窗下,直至东方泛白。
次日,沣阳城下来了一个骑着小毛驴的青衫老者,自称洺阳县令翟胜,要见沣阳守将独孤敬。
前厅里,昨夜被杀之人的尸体和血迹都已被清理干净,下人引翟胜到此时,独孤敬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许久不见,你个老家伙越来越精神了。”
二人是同乡,后来又都在慧王治下为官,感情甚笃。
翟胜笑呵呵地在独孤敬对面坐下,将一坛酒放在了桌上,双目放光地冲他挑了挑眉:“尝尝?”
独孤敬看看酒坛,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你是来替陈君迁做说客的吧?”
洺阳数月之前就被陈君迁吞并,此事他是知道的。
翟胜不管他那些,兀自找来两个酒碗,给独孤敬也倒了一碗:“今日就是老友叙旧,不谈别的。”
说完就把酒碗硬塞进了独孤敬手中,和他碰了下碗。
独孤敬闻着那熟悉的酒香,端起碗来仔细分辨了半天,惊喜道:“龙江仙?”
翟胜骄傲地点点头。
龙江仙是洺阳县外龙江村特有的酒,需要龙江村独有的一种花来酿造,但那种花极难生长,尤为神奇的是,乱世时它不会开花,只有太平年间才会开,所以龙江村的村民足不出户,隐居山中,也能知道外面的世道太不太平。
“别看我就在洺阳,可也有几年没喝着这龙江仙了,直到几个月前,我府上那几盆突然开花了。”
独孤敬脸色一沉:“你是想说……”
翟胜咂了一口酒,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都没说,就是有了好酒,想和你这老友分享。”
独孤敬不说话了,默默抿起酒来。
翟胜嗜酒,这一喝就停不下来,话也一样,每喝一碗酒就拉上独孤敬说上好长一番话,先是忆往昔的贫苦岁月,又是讲现如今洺阳百姓的日子如何幸福。
“我这回来的路上,看见不少孩子头上戴着这种花,在城外那个小坡上放纸鸢。你记得吧?就是咱们小时候躲抓徭役的官差的那个小土坡……”
独孤敬没打断他,安静地陪他喝酒。
直到整整一坛酒都喝光了,翟胜醉醺醺的,眼睛却在发光。
他扯住独孤敬的衣袖,笑:“还记得咱俩初入官场那年冬天,咱俩人挤在一个官舍里说,早晚有一天要混出个样子,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顿了顿,他轻叹一声:“眼看咱们都老了,好在年轻时候的理想,有个年轻人帮咱实现了。”
独孤敬没有接话。
翟胜说完,便醉倒在了桌上,酣睡起来。
半晌,独孤敬叫来下人,送翟胜去休息。
第二天,独孤敬率沣阳官员开城献降。
第130章 杀降 “沣阳众人,一个也不能杀。”……
“将军!给。”
陈君迁接过霍有财递过来的伞,撑在沈京墨头顶,看着她在簿子上记下一个人的姓名信息后,递给那人二两银子:“下一个!”
今早沣阳归降,陈君迁按照规矩,派人去城中收集户籍簿等物,而沣阳的守军则列队出城,登记姓名、户籍,愿意加入起义军的,挑选出一部分直接编入队伍,剩下的连同家人亲眷一起送到南方三郡戍边,不愿加入的,每人可得二两银子,就地遣散自行回乡。
军中所有书记小吏都搬了桌椅在城外记录,但两万大军实在太多,沈京墨怕他们忙不过来,便主动来帮忙。
记了不多时,日头就升高了,陈君迁虽然给她撑着伞,沈京墨脸上的汗却还是不住地往下滴,头顶没遮没挡的陈君迁更是挥汗如雨。
一滴汗“啪嗒”一声砸在她的簿子上,沈京墨瞥了一眼,没空看他,边写边劝陈君迁:“去歇会儿吧,我没那么娇贵。”
其他小吏都没打伞,怎么就她受不得日晒?
陈君迁没走,拿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珠,稍稍往远挪了半只脚的距离,免得再有汗掉到她辛辛苦苦写的簿子上,万一把字洇了就不好了。
等沈京墨面前的士兵拿着银子走了,陈君迁趁下个人还没过来,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咱家有我一个黑脸儿就够了,你白白净净的多好看。”
夜晚的时候他说过很多次喜欢她白,她已经习惯,不会再为此脸红。可眼下是白天!周围站满了人,后面排队的士兵已经走过来了,他还敢说这种不正经的话!
沈京墨暗自咬了咬牙,面不改色地询问那士兵的名字,桌下的脚却偷偷地、狠狠地踩了陈君迁一脚。
“嘶——”陈君迁吃痛低头,看见她堪堪收回去的小腿和他鞋面上那小巧的脚印,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下一刻,沈京墨心有灵犀地回过头,甩给他一记眼刀。
他不敢笑了,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抬头故作忙碌地四处张望。可唇抿得再紧,笑意还是从明亮的眼里淌了出来。
沈京墨不再理会他,专心做记录。
陈君迁这一转头,却刚好看见赵友眉头紧拧,行色匆匆直奔他而来,附在他耳边对他说了三件事:
一是薛义到了,正在薛怀璋帐中;二是薛怀璋死了;三则是,薛义要独孤敬和沣阳所有将士给薛怀璋陪葬。
“什么?”前两件事不值得陈君迁震惊,但第三件不同,他压低了声音再次确认,“杀降?当真?”
“已经把人绑过去了。”赵友急得满脸是汗,一点头,汗珠乱甩。陈君迁忙将他往远推,怕弄脏了簿子。
赵友顺势拽住陈君迁的手腕就走:“你快去劝劝,我说不通。”
这种事两人不敢大声说,沈京墨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过头来看他们。陈君迁知道此事耽误不得,把伞往她手里一塞:“我去去就回。”
沈京墨不知何事如此紧急,握着伞讷讷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回头去:“下一个。”
帐中的行军床上,薛怀璋面色苍白憔悴,呼吸早已停止。
风尘仆仆的薛义连铠甲也未卸,兜鍪扔在一旁,顾不得主帅之仪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薛怀璋冰凉的手,老泪纵横。
他放下西线战事昼夜兼程,却还是没来得及见儿子最后一面。
薛义麾下诸将和军医均站在帐中,大气也不敢出。独孤敬被人绑来,此时正跪在帐内,身后是手握佩刀、怒目而视的郭严等副将。
薛怀琛跪在薛义身后,泪如雨下讲完了他们兄弟二人被俘期间所受的苦,瞪视着独孤敬对薛义道:“父亲,孩儿要手刃这老贼,为二哥报仇!”
头发花白的独孤敬虽跪在地上,腰杆却挺得笔直:“我独孤敬从不虐待俘虏,更不曾短过他的药与吃食……”
薛怀琛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打断了独孤敬的话:“还敢狡辩!我现在就砍了你!”
说完抽出腰间佩刀,重重劈向独孤敬的绷得笔直的脖颈!
“不可!”
就在薛怀琛的刀即将落下时,一只手猛地钳制住了他的手腕,强硬地将他向后推去。
那只手力道非凡,薛怀琛一连退开好几步才停下,定睛一看,怒道:“陈君迁!你敢拦我?!”
除了薛义,帐中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陈君迁身上。
只见他上前一步挡在独孤敬身前,没有理会薛怀琛,对薛义行了一礼:“将军,独孤敬不能杀。”
薛义没有说话,一双眼只顾看着薛怀璋,对背后的动静充耳不闻。
薛怀琛怒不可遏,挥刀指向陈君迁:“沣阳城你不肯打,独孤敬你也不让杀,难不成你与这老贼早有勾结!”
薛怀琛是个没脑子的蠢货,陈君迁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仍看向薛义,言辞恳切:“将军,沣阳献降时我曾保证过,不杀降将,优待降兵。我军从南方一路向北推进,短短两年连得数城,队伍壮大至今,靠得不只是将士们奋勇作战,还有将军不杀降将的美名!若将军今日杀降,明日谁人还敢来投?”
薛怀琛:“陈君迁你住口!我二哥就是死在这老贼手里,你竟要我留他一命?他活了,我二哥呢?我二哥的命谁来偿?!”
陈君迁:“两年前我与将军在长寿郡外初见,将军心怀天下,爱民如子,说愿以身家性命为天下人挣个太平盛世,如今怎可为一个儿子去杀千千万万个儿子?此举传出,只会让北方军民寒心,再无人肯归附!”
“少危言耸听!”薛怀琛目眦欲裂,“铮”的一声挥刀抵在陈君迁颈侧,“要不是你拖着不打,我二哥也不会死!”
“将军!”眼看陈君迁被人拿刀指着,帐外的和尚也立即抽出刀来。
帐中数名将领见状,齐齐拔刀架在陈君迁脖子上,怒视着和尚:“把刀放下!”
剩下赵友和另外两名将领没有出刀,上前劝说:“别冲动,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可帐中剑拔弩张,谁也不肯放下刀。
若是这样僵持下去,谁知道要等到何时?
薛怀琛暗暗对帐口的郭严递了个眼色,郭严心领神会,悄悄走出了帐子,对不远处的一队人招了招手,快步向军营外走去。
*
沣阳城外,沈京墨记完了一整本簿子,等笔迹晾干,又取来一本新的,翻开一页,询问面前士兵的姓名。
霍有财站在一旁给她打着伞。
忽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骚乱。
沈京墨闻声,放下笔起身查看,霍有财也跳起脚循声眺望,后对沈京墨道:“是郭副将。”
沈京墨也看见了,她虽然认不得郭严,但瞧得一清二楚,他并非独自前来,而是带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势汹汹。
她皱了皱眉头,心中隐约涌起不好的预感——沣阳已经开城投降了,但郭严一看就来者不善。
郭严所经之处,众人纷纷让道。
他一路走到沈京墨面前才停下,指着在她这处登记的那个降兵:“你是沣阳卫府的军医?”
那人有些年纪,被郭严的声势吓得胆寒,颤巍巍地应“是”。
郭严大手一挥:“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士兵纷纷上前,粗暴地按住了那老军医的胳膊。
周围的人赶忙躲开,生怕牵连了自己。
郭严瞥了那军医一眼,问:“给薛怀璋将军看伤的还有谁?”
老军医惶恐不已,说出了几个名字。
郭严听罢,对手下士兵道:“统统抓来!”
“慢着!”
人群中一道温婉的女声传来,郭严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天姿国色的女子柳眉紧拧,走上前来问他:“这些人都已归降,郭副将为何抓人?”
郭严知道她是陈君迁的娘子,不屑地嗤了一声,对沈京墨、也对周围所有人说道:“薛怀璋将军身负重伤,这些人救治不力,致使将军伤口感染不治。这些人……不杀不足以平愤!”
薛怀璋死了。
沈京墨立刻反应了过来,陈君迁离开这么久,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
郭严说完,再次对身后士兵道:“抓人!”
“住手!”沈京墨来不及思考太多,但她知道降兵不能杀,更不能让郭严在众目睽睽下将人抓走,否则身后这两万降兵岂能不反?
“陈将军说过,沣阳降兵一个不杀,你难道想违抗军令?”
郭严冷笑:“陈将军难道还能大得过薛老将军?”
沈京墨:“你说这是薛老将军的命令,可有凭证?”
郭严一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道:“你这女人话可真多。军中之事哪里轮得着你来插嘴?再耽误正事儿我连你一起抓!”
郭严说着,手里的刀就指向了沈京墨。
“你敢!”
“沧浪”一声,郭严的刀被打偏,霍有财横刀挡在沈京墨身前,瞪着郭严道:“敢对嫂夫人不敬,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这一出刀,郭严背后的士兵纷纷将刀尖指向了他。
霍有财的兵亦是。
双方在人群包围下持刀相向。
同是副将,被霍有财打落了兵器,郭严顿感丢面:“霍有财,你这是要煽动哗变?!”
霍有财没有上他的当,只道:“陈将军下过令不得伤害俘虏,你要是有凭证就拿出来,没有凭证就给我滚蛋!”
郭严哪里有什么凭证,见霍有财不让,干脆蛮横道:“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拿下!”
“你敢动一下试试!”霍有财身后的兵纷纷喝道。
沈京墨冷眼看着郭严,心里愈发确定这命令绝非薛义所下,只是不知陈君迁现在何处,知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她附耳对身侧一个士兵道:“去请陈将军过来。”
随即看向郭严和他的兵,朗声道:“薛老将军心胸宽广,一向善待归降将士,陈将军亦言出必行从不食言。你既拿不出证据,说明此事是你一人所为,与薛老将军无关。”
沈京墨说罢,不再理会郭严,将自己的小桌扶正,重新坐了回去,提起笔来,对惶惶不安的降兵温声道:“不必理会,继续登记。叫什么名字?”
“你!”郭严快要让这女子气坏了,“别管他们,继续抓人!”
霍有财不想再听他聒噪,让自己的兵统统上前,列成一队拦在郭严和降兵们中间,将沈京墨护在身后,摆明了不会再给他们抓人的机会。
但同室操戈是大罪,双方谁也不想做先动手伤人的那一个,便如此僵持了起来。
人墙后,同在帮忙登记的孟盈盈远远瞧见沈京墨坐了回去,想也没想,也坐下继续登记。
她之后,陈君迁带来的书记小吏也一个接一个的坐了回去,有条不紊地记录着降兵的姓名户籍。
郭严看着这些人视自己为无物,心中更恨——自家将军说得没错,陈君迁此人若不除去,早晚有一天,老将军散尽家财打下的天下会被这厮占去!
*
军帐中,双方对峙片刻后,还是陈君迁最先开口。
他头也没回地对和尚道:“放下刀。想造反不成?”
和尚却不甘心:“将军!”
“放下!”
陈君迁语气坚决,和尚愤愤地瞪着面前几个将领,重重将刀推回了鞘中,担忧地望着陈君迁。
薛怀琛手里的刀却仍抵在陈君迁颈上,其余几个将领便也没有放下。
刀锋锐利,只要他动一动脑袋,即刻就会见血,薛怀琛的刀尤其靠近他的皮肉,刀刃之上已然染上了淡淡的血迹。
陈君迁却面不改色,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坚定地对薛义道:“薛二将军牺牲是我的过错,将军尽可责罚。但沣阳众人,一个也不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