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嫁给一个糙县令 > 110-120
    第111章 无力 “爹睡了,我来看看你。”……

    声音是从陈君迁的方向传来的,沈京墨无心再与霍一说话,急忙从立柱后出去。

    原先排队领粥的人们乱作了一团,其中大部分人仓惶地向后退来,背靠在墙角柱下瑟瑟发抖,手中却仍不忘捧着碗,把里面的东西往嘴里倒。

    陈君迁与和尚面前蹲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脚边是碎裂的碗和洒了一地的汤,碎陶片上落着些黑乎乎的片状物。

    和尚一脸茫然,困惑不已地看向陈君迁:“兄弟,这是啥意思?”

    陈君迁没有着急回答和尚,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看向屋中惊恐不安的众人:“大家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这几人并非长寿郡的百姓,混在你们之中,是别有用心。”

    聚义堂中,陈君迁的声音铿锵有力令人心安。

    蜷缩在墙角的百姓之中,有人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颤声问:“是陈都尉吗?”

    陈君迁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是我。”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声声啜泣与欢呼:“真是陈都尉,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和尚在一旁看着这群人欢天喜地跪地叩拜,又看看陈君迁,半是困惑半是新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阵势我还是头回见,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老儿来了呢。”

    陈君迁无奈,只好先安抚激动的百姓。

    谢遇欢很快循着动静来看热闹,见到陈君迁脚下跪着几个男人,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正好和尚也一头雾水,两人齐齐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乜视地上那几人一眼:“长寿郡曾被围一月有余,城中断粮多日,这些人却身强体壮,看不出缺药少食的痕迹。我娘子发现这一点后,与我一起去找了方大厨,煮了一锅树皮草根汤来。长寿郡的百姓都吃过这些,就算是树皮草根,只要能果腹,他们都不会嫌弃。可这几人根本喝不下去。”

    这些破绽不难发现,只是和尚他们不曾亲眼目睹长寿郡被围城时的惨状,才没有留意罢了。

    听完陈君迁的话,和尚也看向地上那几人,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凶相就显露出来了:“说!为什么要假扮流民?”

    地上那几个男子低着头不说话。

    和尚平时是个老好人,可老好人脾气也不小,当即揪起其中一人的脖领把他提了起来:“说不说?!”

    那人脸都憋红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其余几人趁和尚的视线被那人遮挡,突然抓起地上的碎陶片,刺向和尚的胸膛!

    “小心!”

    陈君迁话音未落,就见和尚把手里那人当做沙包似的横丢出去,瞬间砸到了两个歹人,剩下三人被他三拳两脚打倒在地,个个鼻青脸肿,地上的血迹中甚至还躺着几颗门牙。

    和尚轻蔑地看着几个人,拍了拍手心的土和血:“爷爷我还俗前可是寺里最厉害的武僧,再不说,有你们好受的!”

    立柱旁的沈京墨没料到和尚身手竟这般好,震惊过后,立即看向柱子背后的霍一,低声询问:“是你的人?”

    霍一摇摇头,与她一同看回前方。

    陈君迁同样震惊于和尚的拳脚功夫,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神,按下和尚高举的拳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燧州的官差。”

    那几个人听了一抖,陈君迁便知道他说对了。不过做了三年县令养成的习惯,让他还是把人交给了谢遇欢去详细审问一番。

    条件有限,谢遇欢把人押到聚义堂一角便审讯起来。这几人本也不是什么好汉,奉命办事而已,刚刚又被和尚吓破了胆,如今有什么便招什么,不大一会儿就全交代了——

    南羌找燧州要人,燧州官员抓了许多长寿郡流民,可近来却发现人愈发难抓,每每跑到流云峰附近便踪迹全无,加上先前也有不少燧州官吏被流云寨的人杀死,双方早有旧仇,干脆便派了这几人混入人群,打算进到寨中摸清情况,再里应外合一举灭了流云寨,将寨中一干人等全部送给南羌为奴。

    谢遇欢才审完,得知消息的盛流云就来到了聚义堂。

    见状,谢遇欢赶忙横挪一步,躲到了陈君迁身后。

    “怎么回事?”盛流云凝眉不悦地问道。

    和尚把来龙去脉给她讲了一遍,盛流云厌恶地皱了皱眉,看着那几个官差,冷笑一声:“要是让你们活着回去,那些狗官还以为我流云寨好欺负。既然来了……”

    她的视线瞥向陈君迁身后露出的绯红衣袍,语气淡然道:“就剁碎喂狼好了。”

    盛流云说的分明是燧州城的官差,可不知为何,谢遇欢却感觉到颈后一凉。

    将几个官差押下去后,盛流云看看和尚和陈君迁,让他们跟她走。

    方大厨一家很快带着正常的饭菜来到聚义堂,沈京墨帮着一起分发给众人后,不着痕迹地看了混在人群之中的霍一一眼,随后走了出去。

    到了无人的僻静之处,沈京墨停下了脚步。霍一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聚义堂,很快找了过来。

    沈京墨环视四周,确定附近无人后,看向了这个她无比熟悉的侍卫。

    傅修远身边究竟有多少亲卫,她其实也不清楚,但她知道,霍一从小跟在他身边,是这些人里他最信任的那个。

    可他却在最需要人手的时候,把最可靠的心腹送到了她身边。

    “小姐,”见沈京墨不说话,霍一再次劝她,“跟我走吧,这寨中鱼龙混杂,小姐留下来不安全。”

    沈京墨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里不安全,可上京又能安全到哪去?回到上京,我就只是个需要被他好生保护起来的大小姐,留在这儿,多少还能帮到一些人。”

    霍一急得皱起了眉头。

    可公子说过,倘若小姐不肯回京,他们切不可强求,留下来保护好她就是。

    尽管心中不是滋味,霍一还是坚定地执行主子的命令:“那小的也留下,保护小姐。”

    “不行,你回去。他比我需要你。”

    霍一垂首,没有应声,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沈京墨也蹙了眉:“霍一!”

    霍一腾得一下跪了下去,腰背挺得笔直:“小姐若要回京,小的拼死护送。小姐若要留下,小的随护左右。这是公子交给小的唯一的任务,小的若自己回去,便是任务失败,是死罪。”

    “你!”沈京墨也急了,可她也知道霍一所言并未夸大,看了他几眼,重重叹了口气,“起来。莫让旁人看见。”

    霍一听话起身。

    沉默片刻,沈京墨问:“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霍一一怔,垂首恭敬道:“只我一人。”

    “不可能。他若不放心我的安危,就绝不会只派一个人来,”沈京墨定定地看着霍一,“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骗不了我。跟我说实话。”

    “……五个。”

    “也在刚才那些人里?”

    霍一这次没有回答。

    “说话。”

    沈京墨虽已离京一年有余,可毕竟是高官家的大小姐,平日里再和善,这一严肃起来,通身的气度和威慑还是在的,尤其是在奉她为半个主子的侍卫面前。

    霍一顿了一顿,恳切地看向沈京墨:“小姐,其余四人您不认识,小的会让他们扮做寻常百姓,您若没有危险,他们永远不会出现,也绝不会打扰您。”

    “……若我永不再回上京,你们怎么办?”

    “小的的任务是保护好小姐,您若一辈子留在此地,小的们便一辈子在此保护您。”

    霍一是认真的。

    沈京墨听罢沉默了。许久后,她退让一步:“此事不可让我郎君知晓。”

    “是,”霍一应下后,见沈京墨转身欲走,他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小姐,您与公子……”

    沈京墨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霍一自知失言,没有再问,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小的告退。”

    等沈京墨回过头去,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

    入夜,风清月朗,万籁俱寂。

    沈京墨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屋外忽得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她忙收回思绪起身下地,打开门,一身疲惫的陈君迁钻了进来。

    沈京墨有些意外:“怎么来这儿了?”这些天他都守在陈大屋中,不曾回屋睡过。

    “爹睡了,我来看看你。”

    沈京墨将门关好,就见陈君迁和衣躺在了床上。

    她也回到床上,躺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被他紧紧抱进了怀里。

    两人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沈京墨抬头,见陈君迁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分明累得很,却不肯歇息,忍不住问他:“大人有心事?”

    陈君迁被她轻柔的嗓音吸引回了注意,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少顷,“嗯”了一声。

    “今天混进寨中的那些官差的确是燧州城来的。这些人欺软怕硬,不敢惹南羌,就来欺压自己的百姓。”

    他说着一顿,又道:“今天上山的那些人也不能全留下来。大当家挑了些能用的,其余人,等身体恢复些,便要送下山去。到时他们能去哪儿,谁也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不能留下的多是些无力自保之人,回到燧州定会被抓,最终的归宿只有被送到长寿郡受人奴役。

    他们费尽力气逃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再被关回去么?

    可偏偏他只能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仅凭他一人,养不起那么多百姓,他能靠多猎些猎物换来陈大和谢遇欢留下已经相当不易。

    从小到大,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无力过。

    整整一天,他帮着安置流民时,看着他们疲惫绝望到麻木的木讷神情,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只是那念头太过惊世骇俗,刚刚涌起,就被他按了回去。

    沈京墨看着他疲惫不堪的面色,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心口。

    陈君迁也收紧了环在她背后的手臂,很轻很轻地安抚她:“睡吧。”

    可直到沈京墨睡熟过去,他也没有丝毫睡意。

    白天的荒诞念头,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

    第112章 贵人 “这位娘子凤命在身,不出十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半年光阴转瞬便过,这才刚到十一月,流云峰上便冷得教人呆不住了。

    沈京墨裹了好几层衣裳,头上戴着顶毛绒绒的兔绒小帽,提着水桶往回家走。

    路过方大厨家门口时,又碰上了坐在门槛上择菜的那位娘子。

    她瞧见沈京墨的兔绒帽,不乏艳羡地和她开玩笑:“还是你家郎君好,不像我家那个,除了围着灶台转,什么都不会。”

    沈京墨明白她的暗示,笑道:“知道啦,你的兔绒小帽很快就好。”

    她头上这顶帽子的皮毛是陈君迁弄来的。

    先前他打猎时不小心猎到一只有孕的母兔,舍不得杀死,便留在家中喂养。兔子下崽又多又快,小崽用不了多久又能下新的小崽,长此以往,她家院中便专门垒了个兔子窝来养兔子,他每日进山割草做兔食,风雨无阻,一割就是两大捆。

    眼看着快要到陈君迁的生辰了,沈京墨偷偷拜托方大厨为他准备一桌好菜,报酬是几顶暖和的兔绒小帽和兔肉。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方家娘子又低下头去接着择菜了。

    沈京墨回到自家院外,推开院门。

    陈君迁站在院中,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握着根长长的树枝,正在沙地上画些什么。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她回来了,忙拿脚扫平地上的痕迹,将树枝一丢,把书插进胸前衣襟里,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水桶放到一旁,将她冻得发红的手攥在掌心,一起往屋里走。

    “又去打扫奶奶庙了?”

    “嗯,”沈京墨两只手都被他握住,冰凉的皮肤因他温热掌心的触碰有些麻痒,她冲他低下头:“帮我看看帽子可有蹭上灰土?”

    陈君迁扫了一眼,轻轻吹了口气,仅有的一点灰尘便不见了:“没有,白着呢。”

    经过他方才写写画画的地方时,沈京墨垂眸看了一眼,沙土上大部分已经被他踏平,只剩边缘处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拐角,和一个高高的三角。

    她也不知他在画些什么,只是这半年以来,他只要有空便在家中读书,边读边在地上写写画画,她偶尔好奇,凑上前看,却总是被他一脚扫平,说写得很丑,看了会影响他在她心中完美郎君的形象。

    回了屋,陈君迁把怀里的书放下,去给沈京墨倒杯热水暖身。

    沈京墨顺势瞥了一眼,他今日又在看兵法。

    “天越来越冷了,往后你别去奶奶庙了,我去。”陈君迁把水递给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继续给她暖手。

    沈京墨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从喉咙到胃里都暖和了起来。

    “这话你隔三差五就要说一次,我拒绝的话都说了一箩筐了,实在不想再说了,”她一扬下巴,摇摇头道,“你不虔诚,去了也没用。”

    陈君迁定定地看着沈京墨,等她将杯中温水全都喝完,手也有了温度,他想了一想,问她:“明天程大哥他们要去燧州城采买,你想不想去逛逛?”

    沈京墨意外地张了张眼:“我们能进得了城?”

    他们毕竟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没有进城的凭文。这半年来,燧州虽然因为流云寨的阻挠,没能将长寿郡流民全部遣返,后来也不知为何渐渐没了动作,但他们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陈君迁将她抱到腿上,一边摩搓她的手臂,一边与她解释:“程大哥有门路,进城没问题,只要别主动招惹官府的人就成。下山的事我也提前和大当家说了,她同意。”

    和尚经常进城,他说有办法,沈京墨便放心了:“刚好我想去挑些针线布匹。不过程大哥每次进城都要两三天时间,我们离开这么久,爹怎么办?”

    距离陈川柏夭亡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陈大的状况比先前好了许多,但还是把陈君迁看得很紧,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老来丧子之痛,他承受不了第二次。

    陈君迁轻叹一声,顿了顿:“有谢遇欢在,应该没事儿。我去跟他说一声。”-

    谢遇欢依旧和陈君迁一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刚到山上时盛流云虽然几次放狠话说要把他剁碎喂狼,但是直到现在,这人还是活得好好的。

    陈君迁不和他客气,门也没敲,径直推门而入。

    谢遇欢趴在桌边,听见门开,像是受了惊吓似的,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东西塞进袖中,做贼心虚地看过来,见来人是陈君迁,他才松了口气:“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陈君迁困惑地看向他袖口:“天这么冷,你还要做扇子?之前不是重新做过一把了么。”

    谢遇欢一听,忙将露在外面的扇尾往袖子里面推了推,面无表情道:“之前那把让狼叼走了。”

    寨子里哪有狼?

    陈君迁知道他在胡说,但他懒得问,将明日要与沈京墨下山几日的事和他说了,托他照看好陈大。

    “放心吧,”谢遇欢严肃起来,“你们也小心点儿,别惹上麻烦。”

    “嗯。”

    *

    次日一大早,和尚便套好了马车,来到门外催促陈君迁和沈京墨出发。

    夫妻二人早早就醒了,听见和尚的吆喝声就立即出了门。

    沈京墨穿得不算厚,最外面是一件暗红褪色的粗布裙,混在人群中也不起眼,脑袋上顶着雪白的兔绒小帽,鼻头有些发红。

    和尚一瞧她的打扮,笑她:“妮子,下了山就暖和了,帽子戴了也是白戴,到山根就用不上了。”

    沈京墨指了指他那拖着个拉货用的木板的马车:“你这马车上全都是要卖的货,又不能坐人,我下山路上冷。”

    说完她按了按头上的帽子,直将帽子边沿压到了眉毛,脖子一缩,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唇红齿白,鼻尖一点红梅,活像个雪娃娃。

    陈君迁此时也和陈大道过了别,拿着一顶帷帽走了出来,交给沈京墨,让她下山后遮挡面容。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山下走。

    山脚下,洪山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这次进城的一共有六个人,剩下一对是两兄弟,负责给和尚他们打打下手。

    出了山,再走三里地就到了平坦大路上,和尚牵着马走了一会儿,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沈京墨:“妮子,路还远着呢,要不上车上坐会儿?”

    沈京墨这半年日日下到半山腰打扫奶奶庙,脚力早不同以往,走这一段路并不觉得累,但有福不享是傻瓜,和尚刚问完,她就提起裙摆,在陈君迁的搀扶下爬上车板,坐在了一叠猎物皮毛上,拢了拢裙子,笑着对和尚道:“程大哥总算是开口了,我等你这句话等一路了。”

    和尚听完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下回在你家门口就问!”

    洪山几人听见也笑了。

    沈京墨笑嘻嘻地撩起帷帽上的白纱,对上陈君迁看过来的笑眼,随即又笑着将白纱放了下去。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在晌午之前到达了燧州城下。

    和尚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守城的官兵只是扫了一眼车上的货物,便挥挥手将他们放行了。

    “你们小两口自己逛吧,别惹上麻烦就成。我跟你们洪大哥忙去了。今儿晚上就住城里,天黑前来这儿等我,我带你们去。”

    和尚三言两语安排完,赶着马车和其余三人一起走了。

    沈京墨和陈君迁虽然也有东西要买,但对城中并不熟悉,和尚只大略指明了一个方向,他们二人一合计,反正时间充裕,不如先在城里逛上一逛。

    燧州城与长寿郡差不多大,同样是中心最为繁华,越靠近城边越冷清。但官府衙门也在城中心,他们不敢太过靠近,只在周边的商街走走。

    走了没多久,前方不远处的街头突然出现了一大群人,围聚在一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沈京墨好奇心重,拉上陈君迁往前凑。

    离得近了,一道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她耳中,沈京墨被前方一层层的人群挤在后面,只好看向陈君迁,问他看见了什么。

    “一个算命的,”陈君迁嗤笑一声,“骗人的把戏,不足信。走吧。”

    他话音刚落,人群突然炸开了锅,爆发出“切”的一声哄闹,随即人群四下散开,不再围着那算命瞎子。

    有人甩袖离去,边走边回头不屑道:“什么祥瑞北来天命在南,天底下就算再乱,天命也在上京,他还往那边儿指,骗鬼呢?”

    沈京墨听见那人的讥讽,转头一看,刚好看见那人的手指了指西南的方向。

    “那边儿都是南羌的地界儿,难不成大越的天命在南羌人手里?”

    “嗐,这瞎子刚才还说,今日出门的都是命中有福的,能遇见贵人。我都在大街上溜达一上午了,贵人在哪儿呢?”

    沈京墨听了两耳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牵住陈君迁的手往街边的商铺走去。

    “贵人请留步!”

    两人刚走出几步,面前突然横过来一根木棍做的拐杖。

    那算命先生佝偻着背,走到他们二人跟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今日能得见贵人,实乃三生有幸。小老儿愿为贵人卜上一卦,分文不取,只望贵人来日登临天下时,能圆小老儿一个心愿。”

    沈京墨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一向不信这些,更不想引人注意,沉声对那瞎子道:“我夫妻二人只是寻常百姓,并非贵人。老先生看错了。”

    说完二人便要离去。

    瞎子却像是看得见他们的动作一般,横跨一步又将他拦了下来,像是非要做他这笔生意不可。

    陈君迁略微不悦地皱了眉:“我说过了,我不是贵人……”

    那瞎子却一咧嘴,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来,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三下。

    “谁说小老儿说的是你了?”

    两人一怔,就见瞎子缓缓“看”向白纱遮面的沈京墨,又深深一拜。

    “这位娘子凤命在身,不出十年,必将母仪天下。”

    第113章 偶遇故人 直到天色渐暗,陈君迁也没有……

    瞎子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沈京墨,想要为她详细地卜上一卦。

    沈京墨听到他所说的“凤命在身”四字,怔忪片刻,轻声笑了出来:“天下大势,岂是凭我择婿而定?如今天下大乱,中原群雄逐鹿,若真如先生所言,各路亲王何须大动干戈,娶一凤命之女不就成了?”

    她语气很是客气,瞎子一点也没恼,咧嘴笑道:“非也,非也。所谓凤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若凤凰落进了鸡窝里,久而久之,也就不是凤凰了。只是小老儿观夫人如今正栖于梧桐之上,凤命盛极啊。”

    沈京墨失笑,侧目一瞥陈君迁的脸色,直言道:“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与郎君皆不信命。告辞。”

    这回瞎子没有再拦她,只是对着她的背影留下一句“夫人若需要,小老儿每天都在此处出摊”,而后便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坐回到了他那门可罗雀的算命摊子里。

    沈京墨回眸看了瞎子一眼,挽住陈君迁的手,与他一道往前走,边走边瞧他的表情,见他微微拧眉,忍不住打趣他:“人家夸你是梧桐,你怎么还不高兴?”

    “梧桐多得是,凤凰却只有一只,怎么守得住?万一哪天飞走了呢。”

    沈京墨听罢一怔,轻轻拽了拽他的手,笑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哪样?”

    她学着他往常的模样,夸张地摇头晃脑:“以前你肯定会说,我这只凤凰既然落在了你这棵梧桐上,定是因为你生得最高大最挺拔,我看不上别的梧桐。”

    隔着白纱,陈君迁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俏皮,不禁笑了出来。

    沈京墨听见他的笑声,侧目剜他一眼,又怕他没看见,干脆在他腰上狠狠戳了一下:“你那么说,就是想装可怜骗我夸你。”

    陈君迁没否认,顺着她的话说:“你果然越来越了解我了。那怎么宁可拆穿也不哄哄我?”

    沈京墨掀起白纱来,好让他看清楚她在瞪他,又不被旁人看见她的脸:“我可是凤凰,要哄也是你哄我!”

    说完她狠狠把面纱放下,松开他的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间成衣铺:“我要去挑几件衣裳,你去买你的,等下到那里找我。”

    “我陪你一起。”

    “我好不容易下山一次,要挑很久呢,你先买好你要的东西再来。”

    沈京墨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小跑着进了成衣铺。

    陈君迁追了两步,停了下来,想了想,转头进了一旁的书铺。他要买的东西不多,离她去的那间铺子也不远。

    沈京墨进了铺子,才发现这里不止有成衣,也有布匹,刚好省得她再去找布庄。

    铺子里顾客不少,老板夫妻二人忙不过来,沈京墨也不着急,就自己慢慢地挑选。

    近来山上越来越冷,她这些衣物不能御寒,得买些厚实的。还有陈君迁和陈大,也没几件厚衣裳。至于谢遇欢,虽然住在她家,但毕竟是外人,她可以帮着选上几件,到时还是让陈君迁决定买与不买。

    不过她不让陈君迁跟来,除了怕挑太久他无聊,还有另一样原因。

    等到店中顾客走得差不多了,老板娘走到在角落里挑选衣裳的沈京墨身边,轻声开口,语气略显疲惫,态度却极好:“这位娘子看上哪件了,可要试试?”

    沈京墨闻声,请老板娘取下一件衣裳来,同时翻开自己的小包袱,将那顶兔绒小帽取了出来:“老板娘,我手上有些上好的兔子皮毛,可做绒帽和披肩,不知……”

    话未说完,沈京墨看清了老板娘的脸,不由得愣在了原地:“……孟三小姐?”

    一脸倦色的孟盈盈怔住了。

    这熟悉的称呼,她已有许久不曾听过。

    她缓缓抬起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看向白纱背后模糊的面容。

    沈京墨犹豫片刻,掀起了面纱。

    “沈夫人?”孟盈盈瞳孔一缩,慌忙看了看店里,拉住她的手腕往铺子后面走去,声音压得很低,“你怎么在燧州?”

    四下无人,沈京墨轻声开口:“原是想进城找找卖货的门路换些银两,没想到竟能遇到孟三小姐。”

    她们二人虽不算朋友,但毕竟在长寿郡见过许多次,如今长寿郡失陷,许多人不是死了就是被送去为奴,再次见到旧相识,沈京墨怎能不感慨万千。

    孟盈盈听她说完:“你们不住在城里?难不成是去了流云寨?那我娘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

    沈京墨一惊:“你知道流云寨?”

    孟盈盈:“当然。半年前,我和李满来到燧州不久,城里就开始抓长寿郡逃过来的流民。当时很多人刚刚进城就又逃了出去,据说都被一个叫做流云寨的匪寨抓走了。燧州官府抓不到人,就抓了很多燧州的穷苦百姓,充作长寿郡人送给南羌交差。”

    沈京墨:“那你和李都尉……”

    孟盈盈垂下眼去:“他家在燧州有几间铺子,我也带了些银两……花钱买平安罢了。不说我们,沈夫人,你可知道我娘的下落?”

    她在燧州城一住半年多,日夜担惊受怕,还要不时忍受官府的敲诈,就是为了等徐氏来接她。

    尽管等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可只要没等到确切的消息,她就还抱有一丝希望。

    沈京墨看着孟盈盈满眼的期待,不觉声音干涩起来,缓缓垂下视线:“徐夫人她……没逃出来。她为了掩护最后出城的百姓,选择留在长寿郡里拖延时间。”

    孟盈盈的眼眶霎时间便红了。

    两人正说着话,分隔店铺与后屋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沈京墨急忙放下面纱来,转过头,才发现来人是李满。

    他那条断腿如今算是长好了,但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跛,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在燧州这半年,不只是孟盈盈憔悴了许多,李满也是一样,明明是十来岁的少年,却满身风霜,看上去老了足有五六岁。

    他瞧见孟盈盈的眼泪,问她怎么了。孟盈盈摇头不语。

    李满见状,给两人送了些茶水便出去忙了,只让孟盈盈有事喊他。

    沈京墨看了一眼李满的背影,待门帘停止晃动,问孟盈盈:“你们如今已经是……”

    孟盈盈没有看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我只是暂住在李家。”

    沈京墨见状便没再问。

    喝完了茶,沈京墨起身:“我出去挑几件衣裳就走了。你们好好保重。”

    见她要走,孟盈盈也蹭了一下站了起来:“沈夫人!我……”

    沈京墨回眸看她。

    孟盈盈吞吞吐吐,半晌才道:“我想跟你们走……”

    沈京墨一愣:“流云寨不是什么好地方,日子远不比在燧州好过……”

    她话未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许多人的惊呼声。

    两人皆是一惊,忙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店铺中涌进来许多路人,却不是在采买成衣,而是在躲避什么。

    孟盈盈往门口挤去,沈京墨也遮好面孔跟在她身后。

    店门外,原本在街上闲逛的百姓匆匆忙忙地分列两侧,摆摊的小贩也抱起货物尽量往路边挤,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来。

    一队官差纵马疾驰,最后一匹马后拖曳着一个人。

    “此人乃长寿郡流民,潜入城中,被当场捉拿!如遇流民,即刻报知官府,否则按包庇论处!”

    马背上的官兵们一路走一路高喊,身后是一串长长的血痕,粗糙的路面中竟夹杂着碎肉和指甲,以及衣服的碎片。

    沈京墨心中顿时慌了神。

    燧州抓长寿郡流民已有半年之久,哪还会有人傻兮兮地自投罗网?

    难不成是……

    正惶惶不安时,身后伸来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颤抖的拳头。

    她仓惶抬眸,就看见了陈君迁拧起的眉。

    沈京墨略微松了口气。

    官差很快就过去了,铺子里的路人也纷纷离去,沈京墨望着路上那尚未干涸的刺目血迹,脸色苍白如纸。

    见到陈君迁之前,她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生怕那被马拖行的会是他,或是她认识的什么人。

    即使是现在,她也没法完全放松下来——今日被抓的不是她熟悉的人,可明日呢?后日呢?

    他们只是些想要活命、想要好好过日子的普通人,为何要被自己的同胞这般对待?

    最令她惶恐的是,她不知道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个头。

    李满靠在门边,瞥了一眼满地的鲜血,一边整理被人群挤乱的货品,一边低声对两人道:“燧州人早就习惯了,你们也别表现得太惊慌,很容易被人怀疑。”

    沈京墨连忙收回视线,对陈君迁摇了摇头表示她没事。

    孟盈盈在一旁看着陈君迁,含泪不语。李满走过来,挡在了他们两个之间,给她递了条帕子。

    店里四人气氛怪异至极。

    陈君迁低头看向沈京墨:“衣裳挑好了么?”

    沈京墨摇摇头,看见他手中提着一叠书本,最上面一本仍旧是兵书。

    “你慢慢挑,我再去买些别的,你在这里等我。”

    陈君迁说罢,将书递给沈京墨。

    她接过书,心里头却还是怕得紧。趁他的手还未收回去,沈京墨一把握住陈君迁的手,声音微带颤抖地叮嘱他:“千万小心。”

    陈君迁朝她笑了,碍于身边有人,只能悄悄捏了捏她袖中的手心:“别担心,我很快回来接你。”

    说完他便离开了铺子。

    沈京墨在原地站了片刻,平复了心情,继续挑起衣裳来。

    她的兔绒小帽李满高价收了几顶,虽然燧州城里用不到,但难免有人往北去,总会需要些御寒的衣物。

    卖来的钱,沈京墨给陈君迁买了一件挡风的大氅。

    买好衣裳,她便抱着书在店中等他。

    可直到天色渐暗,陈君迁也没有来接她。

    第114章 反转 “我要亲你多久,你才会和我说实……

    李满拿着打烊的牌子倚在门口,左看看右看看,街上的行人大都脚步匆匆地往家中赶,他只看见一个又一个后脑勺,却没看见朝他家铺子来的面孔。

    眼看着最后一丝落日余晖即将被一排排房屋吞没,沈京墨的心愈发不安起来。

    孟盈盈给她送来一杯热茶,安慰她:“沈姐姐别急,陈大哥对城里路不熟,许是走岔了。我让李满再去找找。”

    沈京墨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在手里紧紧攥了片刻,放到一旁,抱起书和衣裳来:“你和李满别操心我们了,天不早了,快去用饭吧,我去找他。”

    白天分开时和尚让他们在两条街开外的一棵老树下等他,眼下也快到约好的时辰了,要是陈君迁没来店里,或者来晚了找不到她,肯定也会到那里去。

    “天马上就黑了,外面不安全,要是遇上巡夜的官差你不好解释。我陪你去吧。”李满虽然在长寿郡时跟陈君迁不对付,但他知道他和孟盈盈是因为谁才得以保住性命。

    “不必了……”

    沈京墨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李满刚扭头去看,就见一个光头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在铺子里找了几眼,直到看见沈京墨才松了口气。

    “程大哥,”沈京墨一怔,赶紧走了过去,“我郎君让你来这儿找我的?”

    和尚跑得着急岔气了,捂着肚子点点头,好半天才缓过来:“还有个郎中在外头等着,你赶紧跟我走。”

    沈京墨听了大惊失色:“他受伤了?!”

    一旁的孟盈盈也急了。

    和尚摇头,拉住沈京墨的胳膊就走:“说来话长,你先跟我回去,郎中去晚了人就没命了。”

    这下沈京墨哪还敢耽搁,书与衣裳也顾不上拿了,暂且拜托李满代为保管后,与和尚和郎中匆忙离去-

    郎中是燧州城的郎中,但常年跟和尚买些流云峰上才有的药材,信得过。

    他带着两人躲过巡夜的官差,摸进了一处荒僻寂静的破旧小院外。

    洪山他们也在这里,听到和尚的暗号,打开门放他们三个进了院。

    院里有三间房,最中间那间的门缝中透出一丝光亮。

    和尚拉着郎中朝那间房走去,沈京墨紧随其后。

    屋门打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沈京墨立刻皱起了眉头。

    因为屋中有光,怕引人注意,他们刚一进屋,房门就被人关上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角落的一张床上,沈京墨被落在最后,焦急地在一众身影中寻找起陈君迁来。

    好在和尚出现在床边时,陈君迁就看见了他,起身让出位置给郎中,自己则向着沈京墨走过来。

    他起身的那一刻,沈京墨透过缝隙看清了,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整张床单都被鲜血浸湿,满溢出来的血顺着床单一角滴滴答答往下掉,在地上形成了一小片血洼。

    她吓得猛然捂住了嘴。

    陈君迁快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将她带出了房间。

    沈京墨失神地跟在他身边,直到走进隔壁的屋中,关起门来,她仍觉得血腥气萦绕不散,呛得人直作呕。

    两人就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

    月光透过窗纸,照着沈京墨苍白的脸。

    陈君迁把她拥进怀里,坚实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身子,手掌轻抚她的背,低声一遍遍安慰她“别怕”。

    沈京墨在他怀中僵硬了许久,才想起来伸手抱住他,哽咽道:“我还以为是你出事了。”

    陈君迁对她露出了个安抚性的浅笑,可沈京墨看得出,他此时的心情十分沉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好好跟我说清楚。”她吸吸鼻子,仰起头来看向他。

    陈君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究竟要不要对她讲。但他也知道,这么大的事情若是不与她说明白,她还不知要担心到何时。

    他拉着她到床前坐下,轻叹了一口气,看向隔壁的方向:“那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

    “下午被马拖行的那个?”

    “嗯,”陈君迁看回她,“你也认识。”

    沈京墨一愣:“谁?”

    “苏北铭,永宁县衙的衙役。”

    沈京墨顿时瞪大了双眼。

    苏北铭此人她是记得的,矮矮胖胖,每次遇见她都笑眯眯的,当初在雁鸣山上,他也拿着刀冲在最前面。

    “他怎么会……”

    陈君迁又是一叹:“下午我看见他被燧州官差拖行游街,于心不忍,悄悄跟过去,找了个机会把人救了下来……”

    沈京墨听着就皱了眉。从一群官差手中救下一个濒死之人,这么危险的事,他就只是轻描淡写几句而已?

    但她没有打断他的话,陈君迁便接着说了下去。

    将人救下之后他才发现那竟是苏北铭,而他当时已经被拖行得面目全非,浑身上下不剩一块完整的皮肉。

    他带着一个重伤之人,根本无处可躲。幸好和尚他们就在附近,将他们两人藏进货物中,带到了这座落脚的小院。

    他想要去找沈京墨,但苏北铭那时神智短暂的清醒了片刻,握着他的手不松开。他只好拜托和尚去找郎中的同时,去李家的成衣铺把她接回来。

    “他清醒的时候和我说了几句话,但很多都听不清楚,”陈君迁边说边叹气,沈京墨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丧气的时候,“他说还有一个人和他一起逃了出来,但摔断了腿,被他藏在城中某处,要我千万记得带人去救他。”

    陈君迁拉过沈京墨的手,轻轻拍打她手背安抚她:“明天我会和程大哥他们去救人,你去把买的东西取回来,在这里等我。我们明天就出城。”

    见沈京墨眉尖一拧,他立刻保证:“这次绝不食言。”

    *

    当晚,陈君迁一夜未眠,刚刚和沈京墨保证会来接她后,他就被一脸沉郁之色的和尚叫走,整宿都没有回来。

    天刚亮时,伏在桌上浅眠的沈京墨听见屋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丝天光透过门缝照到她脸上,很快又被人挡了去。

    什么东西落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睡得迷迷糊糊,熬了半宿的双眼酸痛得睁不开。

    一件衣服落在她肩上,她低低地发出了“嗯”的一声,下一刻,脸颊就被一双温热柔软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陈君迁什么也没说,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半个时辰后,沈京墨从噩梦中惊醒,屋外早已天光大亮。

    桌子上放着一块香香甜甜的枣糕。

    院中无人,连拉货的马车也不见了。隔壁房门紧掩,想起昨天夜里那血腥的一幕,沈京墨没敢去看里面的现状。

    她没什么胃口,梳理好了发丝便出了门。

    李家成衣铺早就开张了,孟盈盈红着眼靠坐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门外,见到沈京墨,她猛地站起身来,询问她陈君迁怎么样了。

    “他没事,”虽然听着自家郎君被别的女子这般关切,多少有些别扭,但沈京墨没工夫计较这些,“我来取昨日留在这里的东西。”

    李满昨天就把东西包好了,沈京墨话音刚落,他就将包袱递了过来。

    沈京墨感激地对他道了声谢便匆忙离开了。

    回到小院等了足足两个时辰,陈君迁才终于回来。

    马车已经在城门处等着,他们两人一刻也不敢耽搁,火速与和尚他们汇合后,佯装镇定地走向挨个排查的城门。

    直至走出燧州城二里地,沈京墨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沈京墨没有再坐车,和陈君迁并肩走在队伍最末。

    上山后,陈君迁让她回家歇息,他则跟和尚他们去处理接下去的事。

    再之后的事,沈京墨就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回到山上那晚,陈君迁直到后半夜才悄悄回屋,第二天天不亮便又出去,随后几日也经常如此,连她都见不到几面。

    可她问起后续,他又不肯说,总是将话题岔开,试图糊弄过去。

    但他越不说,沈京墨心里就越不踏实。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家人早早吃过晚饭,陈君迁搬了张凳子靠在门内,背对门外坐下来看书。

    沈京墨从门外进来,一眼便看见他拿着的又是本兵法。

    她咬了咬唇,跨进门内,将门关了起来。

    本就所剩不多的光线瞬间变得更暗,陈君迁不由抬头看她,怔忪道:“我还没读完……”

    沈京墨不理会他的话,握住他捧书的两只手腕,将他的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接着一抬腿,跨坐在了他腿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他高举不动的手臂,又一用力,将他的胳膊拉了下来。

    这下她刚好被他的两只手圈在怀里了。

    陈君迁顺从地任由她随意摆弄,直到她松开他的手,他才笑着将手臂一收紧,搂着她的腰把她按向他胸膛:“怎么了?”

    沈京墨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却不说话。听他问完,她身子向前一倾,唇贴上了他的,随即又立刻后撤。

    再前倾,再后撤。

    如此反复,亲了他足有十多下。

    陈君迁不懂她在想什么,迷惑不解地笑,也顺势来亲她。可他一亲她就躲,等他不动了,她又贴上去接着亲,全程一言不发,亲得陈君迁愈发心里没底。

    等她停下,他想了一想,低声探问:“我这几天没伺候好你?”

    自从从燧州城回来,他虽然时常很晚才回屋,可早回的那几天,他都把她伺候得舒服够了才睡下。可除了这个,他实在不懂她为何会主动亲他。

    虽然他巴不得她天天如此。

    沈京墨还是没理他,又一连亲了他几十下,才终于肯开口。

    “之前我不理你的时候,你总是亲到我开口。那我要亲你多久,你才会和我说实话?”

    第115章 争吵 “陈君迁,我不同意。”……

    陈君迁听了她的话,脸上闪过一瞬的怔愕,旋即讪讪一笑:“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欺骗和隐瞒是两回事,”沈京墨捧住他的脸,不让他避开她的目光,“从燧州回来你就不对劲,问你也不说。”

    陈君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双眼,其中的担忧浓得化不开。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来,刚要启唇,就被她抬指按在了唇上。

    “这次你别想打岔,也不许胡扯一通安慰我,”沈京墨太熟悉他这副表情了,“我昨天整理你那些书,发现那十几本兵法都快让你翻烂了。还有先前你在地上画的东西,我想了好久,那是长寿郡的舆图。”

    她秀眉微蹙,鼻息一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陈君迁眼眸骤缩。

    “长寿郡的百姓还在受苦,你于心不忍,”她叹息的声音很轻很轻,顿了一顿,“但你已经尽力了,你在那种情况下保护了他们一个多月,没有人能说你一句不是。你也放过自己,好不好?”

    陈君迁的眼中出现了一丝茫然,沈京墨看得清楚,不禁觉得难过。

    她颔首,紧咬着下唇,半晌,继续说:“我以前总是这样,一到晚上,过去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就会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想,总是问自己,如果这件事我能做得更好些,如果那句话我能换一种语气,是不是结果会更好。然后我就一整宿都睡不着,不停地懊悔,不肯放过自己。”

    “人们都说夫妻在一起久了,会越来越像,”沈京墨停顿了一下,抬起湿润的杏眸来看他,“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总是自己折磨自己。长寿郡的仗已经打完了,你再怎么回想也没有用了,别再想了。”

    沈京墨说完,认真地凝视着陈君迁的眼睛,神情分外惹人怜惜。

    他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片刻后,轻笑出声来,在沈京墨不解的目光中贴过来,亲亲她的嘴角:“剖析得这么到位,以后你要是再自己折磨自己,我就这样开导你。”

    “我说的是你!”沈京墨拧着眉轻轻推开他,“别想岔开话题。”

    她手上没用多大力气,陈君迁却顺势一仰,又靠回到了门板上,凝望她几眼后,收敛起原先的表情,认真道:“我看兵法,不是因为这些。”

    沈京墨一怔:“那是为何?”他先前说过很多次,兵法枯燥难懂,要不是当时他做了长寿郡的果毅都尉,他才不会去看这些东西。

    “长寿郡被南羌围城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我再回想有什么用?就算在脑子里把南羌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是真的,救不了任何人。”

    沈京墨恍然想起,他与她不同。

    他不是会被过往困住的人。

    可他这样说,却让她更加糊涂了:“既然没用,还看它作甚?”

    陈君迁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深深看进她眼中,许久才道:“我告诉你,你不许生气。”

    沈京墨皱了下眉。

    只听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去的话很难说出口,他不得不停顿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是罕见地郑重。

    “我想把长寿郡夺回来。”

    短短一句话犹如静夜惊雷,沈京墨瞬间瞪大了双眼,盯着他,却震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君迁没再说下去,一手轻抚她后背,给她缓神的时间。

    许久过后,沈京墨终于颤巍巍地找回了声音,可心脏却仍砰砰乱跳不止。

    “……你是认真的?”

    陈君迁点头。

    沈京墨瞬间从他怀中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长寿郡里有南羌的士兵,你孤家寡人,拿什么夺?!”

    就算是长寿郡卫府人员齐全的时候,他们也不见得能敌得过南羌的军队,更何况是现在?

    他真是疯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陈君迁也紧跟着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想要抱抱她。

    沈京墨却迅速向后一退,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陈君迁的手一顿,默默收了回去:“说好了不生气。”

    “我没答应。”

    他一噎,想起来她方才确实没有答应。

    “你听我说,”他只好先不靠近她,语气平和地向她解释,“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敢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

    “本来我也只是有这个想法,没想过真的能去做。但眼下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想试试。”

    陈君迁怕沈京墨情绪激动不听他解释,语速不由得加快,把这些天隐瞒她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我们在燧州城救下来的那个人是林逸舟。他和苏北铭爬下城楼时摔断了腿,但没有大碍。这些天他和我说了很多长寿郡的事……”

    自从数月前南方三郡划归南羌所有,南羌便毫无人性地欺压当地百姓,有钱的被他们当做钱袋子,没钱的被他们当做奴隶,剩下些太老或太小、做不了活的,便被当做猪狗玩弄,拿人当活靶子、当猎犬的猎物,用小孩的头骨做酒杯,只要他们想,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长寿郡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死去,一旦人不够玩了,南羌就向相邻的几座城池施压,那些无良的大越官员便会抓些当地百姓送去。

    他们在那人间地狱熬了半年,谁也不知明天是不是就是自己的死期。

    直到两个月前,南羌内部出了乱子。先前与南羌一道进攻大越的几个小国与南羌分赃不均,南羌内部的几个王子也为争夺王位发生混战,南羌王焦头烂额,对于南方三郡的控制便弱了许多。

    “长寿郡里大部分南羌军队已经被调回了南羌,城里只剩百来人的一小支队伍,刚好南羌王还在城里征招大越百姓去南羌打仗。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只要有人领头,打败一百个南羌兵易如反掌!”

    他说得简单,沈京墨却不想再听了:“那是打仗,不是唱戏!没人会按照你设想的来!你说起来容易,可你要怎么去领这个头?你要如何进城?城里的人早都被南羌吓破了胆,你凭什么肯定你能一呼百应,凭什么觉得单靠人多就一定能打赢南羌的士兵?南羌国内究竟是何模样你也无法确定,你只是道听途说!万一很快就能平乱呢?到时他们一定会反扑!你又要如何应对?先前朝廷数万大军都打不过,难道你重来一次就能打得赢了吗!”

    她语气激动,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退一万步说,就算南羌没有回击,你救下了长寿郡的百姓,之后呢?他们不是一样无处可去?大越都乱成什么样了,各路亲王混战,朝廷自身难保,定不会在这种时候接纳他们。长寿郡就是一座孤城,只要南羌想要,随时可以再吞掉!还有你!”

    她声泪俱下,视线模糊到看不清他的脸:“如果你成功了,就是擅自拥兵,是视同谋反的大罪!”

    倘若他当真要这样做,不管成还是败,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些你考虑过吗!”

    陈君迁听着她的声声质问,想要给她擦去眼泪:“我……”

    沈京墨却一把拂开他伸过来的手,严肃道:“我不同意。陈君迁,我不同意。”

    她说罢,流着泪跑了出去。

    *

    沈京墨在账房呆了一夜。

    第二天和尚来找她时,看见她通红的眼睛,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他当即一拍桌子:“妮子不舒服了?还是让谁欺负了?应该是让人欺负了。跟哥哥说,哥哥给你做主!”

    沈京墨一宿没睡,没力气与他解释,只摇了摇头,问他:“程大哥找我可是有事?”

    和尚虽然孤家寡人一个,但也似乎有点明白了,大概是小两口吵架,把她气哭了。

    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一个外人就不好掺和了,只好说正事。

    “你和燧州李家成衣铺的老板他们认识是吧?他俩今天早上跑来山下,说什么也要上山,我记得你上次在李家铺子呆了半天,来问问你。”

    沈京墨听罢愣了片刻。

    上次见面时,孟盈盈的确说过想要跟他们一起到流云寨来,但她已经拒绝过了,这姑娘怎么不听劝呢?

    “他们现在何处?”

    “我带你去。”

    和尚带着沈京墨往寨门外走。

    此刻天还早,寨子里许多人刚刚出门去干活,和尚一路走一路与人打招呼,耽搁了些许时间。

    等两人走到寨门口时,沈京墨远远便瞧见了孟盈盈和她身后背着小包袱的李满。

    以及站在孟盈盈面前的陈君迁。

    沈京墨抬起的脚步顿了一下,微微垂眸,盯着和尚的脚后跟往前走。

    和尚不知道沈京墨在想什么,见陈君迁已经来了,大步走了上去,笑道:“早知道你来了我就不去麻烦你娘子了。”

    陈君迁闻声转过头,看向和尚背后的沈京墨。

    沈京墨没有看他,目光直直看着孟盈盈和李满,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她还在生气。

    陈君迁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没有去惹她烦,转而看向李满,让他告诉和尚他们一定要上山的理由。

    只见李满恨恨地捏紧了拳头:“昨天我在燧州官府的熟人告诉我,中原已经乱套了,各路亲王都在打仗,其中一个,我也没记住名字,反正燧州的官老爷都是他的人。他手底下人不够了,就让燧州出人替他打仗。昨天晚上城里就开始张贴征招入伍的告示,今早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强行抓壮丁。我要是留下,肯定也会被拉上战场。要不是托了朋友、花了点儿钱,我们根本逃不出来。”

    李满一边说,孟盈盈一边在旁边点头附和:“让我们留下来吧,回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两个在长寿郡时虽未亲眼见过打仗的场面,但也都清楚战争有多残酷。

    见他俩都盯着陈君迁看,旁边的和尚挠了挠脑袋:“你们俩……会干什么呀?我们寨子里只要有用的人,不养闲人。”

    孟盈盈立刻答:“我识字!”

    和尚一指沈京墨:“我妹子也会。”

    李满:“我当过卫府的都尉。”

    和尚一指陈君迁:“他也是啊。”

    孟盈盈和李满:“我……”

    二人看了看沈京墨和陈君迁夫妻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本事。

    和尚等了他们一会儿,叹息一声:“山上人太多了,养不下,已经很久不收人了,实在对不住啊……”

    “他有钱!”

    见和尚要下逐客令,孟盈盈突然指着李满高喊了一声。

    和尚闻言,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转而看向李满。

    李满赶紧点点头:“对,我家在南边好多地方都有商号,我还带了好多银子!”

    说罢,怕和尚不信,李满悄悄拉开包袱一角,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银锭。

    一见有银子,和尚眼里突然迸发出了一阵光彩,笑呵呵地拍了拍李满瘦弱的肩,也不顾他疼得龇牙咧嘴,搂着他往寨子里走:“早说嘛兄弟!你要早点这么说,哥哥能不留你嘛?”

    孟盈盈见状,看了陈君迁一眼,在他的示意下赶紧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寨门口就剩下沈京墨和陈君迁两个人。

    他定定地看她两眼,抬脚朝她走去。

    沈京墨却在他靠近的同时,看也没看他一眼,迈步回了寨里-

    在展示过雄厚的财力之后,孟盈盈和李满暂时在流云寨住了下来。

    但就算再有钱,他们也得和其他人一样干活。

    于是孟盈盈被派来帮沈京墨管理账册,李满则被派去看养猎到的活物。

    傍晚,送走胆小的孟盈盈后,沈京墨摸黑回了家。

    推开屋门,陈君迁正坐在桌边等她一起用饭。他大概等了很久,饭菜都有些凉了。

    沈京墨没什么胃口,沉默地吃了几口菜就去洗漱。

    陈君迁见状,也没有再动筷,沉默地将剩菜剩饭端了出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漱了口,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来时,沈京墨已经背对门口躺下了。

    陈君迁小心翼翼坐到床边,也往下躺。

    沈京墨却蹭地一下坐了起来,在他脑袋挨着枕头前,揪过他的枕头往他怀里一砸。

    “你睡地铺。”

    第116章 噩梦 “我就不该嫁给你。”

    “还在生我的气?”

    陈君迁小声询问。自打她答应与他做真夫妻,他已有许久没打过地铺了。

    沈京墨没理会他的话,将枕头丢给他就自顾自地躺了回去,依然背对着他,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陈君迁抱着枕头坐在床上,没挪地儿。等她消消气,他讨好地蹭到她身后,试探着摸了下她搭在腰间的手。

    沈京墨像被蛰了一下似的,飞快地一甩手,把他拂开了。

    陈君迁抿了抿嘴,又厚着脸皮凑过去,将手臂虚虚搭在了她手臂上,见她这次没有立刻将他甩开,便大着胆子握住她纤细的胳膊,抱住了她,但又不敢抱得太紧,怕再惹她不高兴。

    “地上又冷又硬。我想抱着你睡。”

    那可怜巴巴的语气,若是放在平时,沈京墨说不定真就会心软,遂了他的愿。

    可这次不一样。

    她耸动了一下肩膀,把虚压在她身上的陈君迁抖到一边去。

    “送命的事都敢做,打个地铺有何难?”

    她说完便狠心闭上了眼,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给他留。

    陈君迁被她推开,身子僵在当场。

    少顷,他默默下了床,随意找了张布单铺在地上躺了下去。

    屋中过分安静,沈京墨面冲墙壁,陈君迁看着她的背影,窗外的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床沿上,仿若一道明晃晃的分隔线。

    发觉身后没了动静,沈京墨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呼吸声压得很低很低,几不可闻,专注地去听背后他的呼吸。

    但他的呼吸声也同样轻,甚至连身都没有翻过,静得好像房中只有她一个人。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很久,压抑的气氛让沈京墨毫无睡意。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转过身去,想着与他再吵一架也好,瞪他两眼也好时,她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陈君迁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

    沈京墨忙闭上了双眼,装作睡熟等他过来。

    可他却迟迟没有靠近。

    很快,她听见“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房门开合声,等她错愕地回头看去,陈君迁已经不在屋中了。

    沈京墨坐起了身来,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回来-

    今夜的月光很亮,风也很凉,陈君迁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敲响了谢遇欢的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在幽静的院中十分明显,但他一连敲了好几次,谢遇欢也没有来开门。

    陈君迁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犹豫片刻,他试着推了下门。

    屋门应声而开。

    陈君迁抬脚跨进门内。屋中漆黑一片,悄静无声,床上空空荡荡,连被子也不曾铺开。

    谢遇欢不在屋里。

    陈君迁皱起了眉,在屋中扫视一周后,疑惑地退了出去。

    寨子里晚上黑灯瞎火的,一般人无事不会乱跑,谢遇欢在山上呆了半年,因为和盛流云有宿怨,除了干活的时候,基本不会离开院子,更没见过他和谁走得近。

    这三更半夜的,他能去哪儿?

    思量片刻,陈君迁还是决定出去找找人-

    流云寨不大,陈君迁很快就把所有地方都绕了一圈,仍没见到谢遇欢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去过了。

    但那个地方……

    陈君迁虽不抱什么希望,但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去大当家的住处找找。

    毕竟一个大活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不见,能找的地方他都该去试试。

    万一谢遇欢又惹到了盛流云,要被剁碎喂狼,他兴许还能帮忙求求情。

    盛流云的住所就在聚义堂后面,离寨中其他住房都很远,平日里除了洪山,基本无人敢靠近。

    陈君迁一边走过去,一边心中暗暗思考,要是被人发现他大半夜悄悄来到大当家的屋旁,他该找个什么理由解释——盛流云已经很讨厌谢遇欢了,真要知道他不守规矩,深更半夜一个人瞎跑,不得立刻把人丢进山里喂……

    他正想着,前方不远处,盛流云的屋门就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缝里钻了出来,贴心地将门关好后,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转了过来,抬脚欲走。

    只是脚刚抬起,就僵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他看见了站在几步之外的陈君迁。

    陈君迁也看见了衣襟松散的谢遇欢。

    两人大眼瞪大眼,全都愣在了原地。

    山顶的风呼呼地吹,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尴尬。

    良久,陈君迁先回过神来:“闹了半天你……”

    话没说完,谢遇欢身侧的屋门打开,一条未着寸缕的手臂伸了出来,将一把扇子塞进了他微敞的衣襟,接着把门一关,没了声音。

    陈君迁脸上露出略显惊悚的表情,一边小幅度地摇头,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向他快步走来的谢遇欢,压低了嗓音:“江湖儿女,仇家,剁碎喂狼?”

    谢遇欢神情复杂地走到他身边,拽住他匆匆往回走。

    陈君迁似笑非笑的表情盯得谢遇欢别扭得很,他习惯性地展开扇子扇了起来,故作无事地一转头,就见陈君迁看着他的扇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这扇子上又是云又是山的,我还以为就是个普通风景,原来……”

    谢遇欢表情僵硬地把扇子收了起来。

    陈君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以前在永宁县,那么多人给你牵线搭桥你都不乐意,说什么一生不羁爱自由,不想被家室牵绊,没想到早就有情况了?那见面的时候怎么闹得那么僵?”

    谢遇欢严肃地整理着衣裳,没有回答他的调侃,反问他:“夜深了,你跑出来做什么?”

    关于他和盛流云的过去,谢遇欢一直对他有所保留,陈君迁知道他不想说,只好放下好奇之心,指了指家的方向:“有事找你商议。回屋再说。”-

    三更时分,陈君迁推开自家屋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走到床边探头看了看背对他躺着的沈京墨。

    他出门之前她就是这个姿势,半天过去,竟连动也没动过,看样子睡得正香。

    他看了她几眼,躺回到了他的地铺上。

    听见他躺下,压根没睡的沈京墨又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扭过脸来瞧了他一眼。

    他倒是睡得心安理得。

    她暗暗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用力闭上了眼。

    等了他半宿,她早就熬不住了,就算有再大的气也没力气发,合眼不久便睡着了-

    夜深人静,清影横窗。

    沈京墨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皮之下的眼珠快速转动,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久后——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惊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双目空茫无焦地呆坐了片刻,焦急地转头寻找起什么。

    听见她的叫声,陈君迁陡然惊醒,一步跨到床上将她搂进怀中,宽大的手掌一遍遍轻抚她汗湿的背:“没事儿,没事儿,别怕。”

    沈京墨恍惚了一阵,猛地回手抱紧了他,仰起脸来,眸中已然沁出了泪。

    “做噩梦了?”

    她盯着他的脸不吭声,双唇紧抿,忍得下巴都在抖。

    陈君迁拿袖子一点点擦去她额上的汗珠,轻声细语地哄她:“噩梦说出来就不怕了。”

    沈京墨还是没有开口,他也不催促,擦完她鬓角的汗,就温柔地抚弄她的发丝。

    终于,沈京墨再也忍不住,声音颤颤,泪水同时决堤奔涌:“我梦见你……梦见你……”

    她不敢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

    陈君迁猜到了。

    “梦见我死了?”

    沈京墨收回一只手来捂他的嘴,眼泪流得更凶了。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脑后,让她贴在自己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

    “因为我昨天和你说的话?”

    沈京墨没有回应,一直压抑的哭声却响亮了些,她用力地吸吸鼻子,过了一会儿,带着浓重的鼻音开了口。

    “长寿郡被围的那一个月,你不在卫府的每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一闭上眼,耳边就总有声音说你受伤了、出事了。到流云寨后那半个月,你一直不醒,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走了,每天晚上都要惊醒好多次,确定你还有气息才敢睡,可睡下一会儿又会被噩梦吓醒……”

    沈京墨忍不住把他再抱紧些,脸埋在他怀中,瓮声瓮气地:“我们好好在山上生活好不好?你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我真的害怕……”

    天还没亮,她怕吵着人,连哭也不敢放声哭。

    陈君迁搂紧了她哭到颤抖的身子,许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靖靖,你听我说。”

    他握着沈京墨的肩膀,让她从他怀中退出来。两人相对而坐,他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将昨天就想对她说的话仔仔细细讲给她听。

    “昨天你对我说的那些顾虑和担忧,都是对的。大越现在不会接受南方三郡,南羌也极有可能反扑。我们可以等到大越的动荡平定,等到大越国力恢复,等到朝廷再派大军把三郡夺回去……

    “但三郡的百姓等不了。南羌人生性残暴,三郡多在他们手中一天,就会多很多人死去。

    “前些天在燧州,我亲眼看着苏北铭在我面前咽了气。长寿郡里还有很多永宁县的百姓,我虽然只做了三年永宁县令,但永宁县的百姓,我几乎都认识。我不知道哪些已经死了,哪些可能明天就会死,但我知道很多人等不到朝廷去救。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人。”

    沈京墨的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今天找过李满,问了他燧州的事。他在燧州官府的朋友说,燧州征兵是为了对付附近的起义军。不止燧州,大越各地几乎都出现了起义军。就算擅自拥兵视同谋反,朝廷都已经无暇自顾了,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鱼小虾?”

    他说得她都明白:“可是……”

    陈君迁学着她昨天的样子,一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按在她唇上:“我知道你怕我出事。这件事的确很危险,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冲动行事。我已经和谢遇欢商议过初步计划,我有把握。”

    他回忆起过去:“五年前我只是个普通百姓,手底下没有半个兵,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雁鸣山当时有将近两百个土匪,我只带了二十几个人,不也把他们制服了?”

    “这不一样。”

    “我知道,南羌比罗三难对付得多,但我也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他冲她笑了笑,俯首轻吻她的脸,“我做过官、带过兵、打过仗,长寿郡里有很多人认识我、信任我,我还读了那么多兵法,而且是你一句一句教会我的。差不多的事,五年前我能做到一次,如今就能再做到一次。”

    说到最后,他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语气郑重道:“这件事我必须去做,这些人我一定要救。但我对你发誓,不会逞能,不会冲动,一定毫发无损,平平安安地回来见你。”

    他面朝向窗的方向,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眼中,却犹如燎原烈火,璀璨夺目。

    沈京墨知道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她停止了抽泣,身子一倾靠进他怀里。

    “你若执意去做,我拦不住你。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要把计划原原本本一点不落地告诉我,否则我放心不下。”

    陈君迁顿了顿:“好。等定下来了,我立刻告诉你。”

    话说完了,陈君迁松开沈京墨:“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他说完,转身下床要回地铺。

    沈京墨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目光一指地上:“……枕头拿上来。”

    陈君迁愣了一下,立马咧嘴一笑,飞快地亲了她一口,一把捞起枕头来放到她的枕头旁边,拥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尽管已经做出让步,沈京墨还是心中难安,躺在床上,仍不敢合眼。

    陈君迁的心情却好了许多,睡在柔软的床上,抱着柔软的娘子,他很知足,一边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一边看着她止不住地笑。

    半晌,沈京墨还是不肯闭眼。

    “刚才也没睡多久,怎么不困?”

    她瞪他:“马上要成拥兵自重的乱臣贼子了,我哪能睡得着?”

    陈君迁笑。

    沈京墨看着他这副表情,又忍不住嗔他一眼,低声狠狠道:“我就不该嫁给你。”

    “后悔了?”

    “……”

    “后悔也晚了,”陈君迁抓起自己的一缕头发,又捏起她的一缕,系在了一起,“你我早就是结发夫妻,你还亲口保证过不和离,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沈京墨垂眸看着他将两捋发丝绑在一起,抬手摸了摸那个小小的发结。

    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抬眼瞪他,“我看你明天怎么解开!”

    第117章 燧州 她疯了,和他一样疯了。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长寿郡的城楼上,几个南羌士兵歪歪斜斜地倚在城垛上,喝着酒,醉醺醺地嚷嚷着,不时发出几声刺耳的轰笑。

    只是很快,笑声便停了下来——

    远处出现了一支队伍,总共五个人,正向着长寿郡的方向而来。

    城楼上的几人冲城门前的士兵吆喝了一声:送肉的来了!

    不多时,那五个人便走到了西城门下,其中四个是燧州官差的打扮,中间用二指粗的绳索捆缚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南羌守兵对视一眼,脸上的轻蔑毫不掩饰,仰着下巴走上前去,从四个官差手中接过绳索。

    为首的官差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赔笑,也不管南羌人听不听得懂大越话:“今儿刚逮着的,不太听话,路上耽搁了点儿时间,您别介意。”

    拿鼻孔看人的南羌兵理也没理他,一拽绳子,把那人牵进了城。

    官差赶忙上前拦人,脸上还是那副狗腿的笑,边比划边说:“天眼看就黑了,您看,能否让我们兄弟四个在城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回燧州给您抓人?”

    守兵打量了四个官差一番,冲另一个守兵点了点头。

    如今的长寿郡中萧索冷清,街上除了大摇大摆的南羌兵,根本看不到一个行人。

    半年前被饥肠辘辘的百姓剥了皮的老树已经长出了一层新树皮,被拆了砖墙拿去守城的房屋却仍是原先那副破败的模样。

    四个官差已经被带去了别处休息,守兵一路将抓来的男人带到了原本的长寿郡守府,只是如今郡守府的匾额被拆了,换上了一块写着南羌文字的牌匾,认不出写了什么。

    府中,曾经富丽堂皇的各式庭院拆的拆毁的毁,角落中乱草丛生,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男人被拖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

    屋中似乎没有窗,大白天也点着几支蜡烛,门的正对面是一张宽大的长桌,桌后坐着一个人,正伏案疾书。

    男人站在门口不肯往里走。

    南羌兵对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他被踢得向前趔趄几步,又站在那里不动了。

    “燧州新送来的,登记上。”守兵操着浓浓的口音,用很生疏的大越话如是说完,将男人留下来,自己回去喝酒去了——

    在长寿郡,没有大越人敢反抗他们南羌人,别管送来时多不听话,进了城,都是一块老老实实的肉。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案后那人写字的手一顿,抬起头来,双目空洞无神,仿佛一具枯瘦的行尸走肉。

    “叫什么名字。”他麻木地按照规定询问着,在名册上翻开新的一页,提笔欲写。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不答,反向前走了几步,直走到他的长桌前,微微抬起头来。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看着桌后那人发间的银丝,低声道:

    “前永宁县令,陈君迁。”

    桌后那人的手猛地一抖,墨汁甩溅出去,染脏了半页纸。

    半晌,他缓缓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君迁的脸,颤声问他:“陈大人?你怎会……”

    “我是来找你的,唐大人。”

    ……

    三天前。

    是夜,燧州城的官府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宴饮正酣。

    主位上坐着的并非燧州的官员,而是一个身着常服,红光满面的中年人。

    席上有人捧起酒杯,敬中年人道:“宋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可一定要在燧州多歇息几日!”

    宋大人举杯笑道:“公务在身,不能耽搁。听说贵府已经征招了一万兵马,宋某代慧王殿下敬诸位一杯。”

    众人皆举酒。

    下首处的一位卫府都尉却是不解,低声询问身边同袍:“不是要我们为朝廷剿灭南方的叛军吗?怎么还有慧王殿下的事?”

    屋中有舞姬助兴,自然有乐师伴奏,这都尉不得不抬高了声音,却不想说到最后一句时,刚好一曲终了,屋中陷入了片刻寂静,他的问话被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几位高官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狠狠瞪了都尉一眼,示意他闭嘴,旋即转头赔笑着:“宋大人……”

    宋大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却很快恢复了原先的神色,微笑着对众人道:“慧王殿下的母妃来自燧州,慧王殿下对燧州感情极深,对燧州的诸位及卫府将士更是信任有加!如今中原大乱,熹王谋权篡位,其余亲王亦志在皇位,唯有慧王殿下心系天下百姓,这才让宋某前来,剿灭作乱一方的叛军,还南方百姓安宁。”

    众高官连连点头:“慧王殿下爱民如子,臣等感佩不已!”

    宋大人顿了顿,话锋一转:“只不过天底下不止南方深受乱军所苦,就算今日剿灭了这一支,明日保不齐还有另一支。唯有皇位定了,上京定了,天下各处才会定。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是是!宋大人说的是!您放心,我们燧州卫府愿为慧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燧州城外的官驿中,五名驿卒关着门,坐在屋里打盹。

    角落里的窗纸忽得被捅破一个小洞,一支芦苇杆探进来,青烟徐徐飘了满屋,五个驿卒脑袋一沉,睡死了过去。

    一个窈窕纤影溜进马厩,在四匹官马周围呆了片刻,平日机警的官马蹭了蹭她的肩,一匹接着一匹,跟在她身后走出了驿站。

    来到燧州城下不远处的一座土丘后,沈京墨将四匹官马交给陈君迁,随即又掏出一枚蜜蜡封裹的圆球放到他手中。

    陈君迁穿着一身贵重的锦衣,衣服下面衬了软甲,说是上京来的使者竟也有几分可信度。

    沈京墨将他的衣裳整理妥帖,想要再叮嘱他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又觉得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最后她只不放心地对他说:“千万小心。”

    陈君迁朝她笑了一笑,认真点点头,翻身上马。

    他身后,谢遇欢、和尚、洪山也穿卓不凡,与他一并上了马,气定神闲地往燧州城门策马而去。

    小丘背后,沈京墨秀眉紧锁,盯着陈君迁的背影,掌心满都是汗。

    李满和孟盈盈都在她身后,和她一样皱着眉头。

    李满:“蜜蜡圣旨和虎符不会被看出破绽吧?”

    孟盈盈:“当然不会!蜜蜡是沈姐姐亲手做的,虎符我见过,图样也是沈姐姐亲手画的,只要他们流云寨那个鬼手张没做错,就不会被人发现!”

    和尚他们进出燧州的凭文,都是一个叫鬼手张的手艺人伪造的,这么些年从未出过差错,用和尚的话说,给鬼手张一张图纸,他能把整个大越捏出来。

    但是凭文毕竟和虎符不同。

    孟盈盈说完,自己也没了信心,怯怯看向沈京墨:“不会被发现的,对吧沈姐姐?”

    可惜这个问题沈京墨无法回答。

    他们四人身上的衣裳是她用各种料子拼拼凑凑赶出来的,夜里瞧不清楚,勉强能骗骗人。

    她小时候见过宫里来人找她父亲,交给了他一份蜜蜡包裹的密旨,捏开后的蜡壳她拿去玩过,大概知道是如何制成的。

    可虎符她不曾见过,是孟盈盈说她幼时偷玩过彼时是一方守将的翁逢春的镇纸,后来才知道那东西竟是虎符。她按照孟盈盈模糊的记忆绘制了一份图纸,可虎符究竟是不是长成那样,连孟盈盈也不能完全肯定。

    伪造密旨,仿制虎符,扮做上京使者,仅凭四个人就想拿下一座城池……

    陈君迁把他先夺燧州,再靠燧州之兵解救长寿郡的计划告诉她时,她就差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他放弃了。

    可她最终没有那样做。

    不仅没有逼他放弃,更鬼迷心窍似的帮他准备要用到的东西……

    她疯了,和他一样疯了。

    两个疯子的疯计划,竟还有这几个傻子愿意追随——谢遇欢本就是陈君迁的同谋。孟盈盈贡献了虎符的图样,李满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和尚说杀大越狗官他必须得掺和一下,转头还拉上了功夫比他更好的洪山。

    全都疯了。

    一群疯子做事,哪有必胜的把握?

    沈京墨凝望着燧州城门,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弓箭,心跳如雷狂乱-

    城门上,守城的士兵看见有人靠近,纷纷警觉起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四人中,陈君迁站在最前,取出一块半弧形的物件高高举起:“朝廷使臣,有密旨待宣,速开城门!”

    城头士兵面面相觑。

    白天不是来过一个姓宋的使者了吗?怎么还来?

    一个士兵跑了下去,城门却迟迟未开。

    陈君迁四人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城门终于被人打开,一名守将走了出来,要求查验陈君迁的虎符。

    陈君迁倨傲地睨了那人一眼:“天子使臣的信物,岂是你一个小小校尉想看就看!叫崔庆出来见我!”

    崔庆是燧州城最大的官,他一个守城的校尉哪敢去叫?但看几人所乘皆是官马,马上这人气度不凡,说话的气势更是横得不得了,校尉不禁有些胆寒,万一得罪了贵使,他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这下校尉不敢再说话,恭恭敬敬地将四人请了进去。

    夜里的燧州城少有光亮,四人在校尉的带领下,很快来到了官府。

    校尉和守门的侍卫附耳说了几句话,笑着跑过来:“贵使,崔大人府上正有宴席,小的让人先去通传一声。”

    陈君迁没有下马,看也没看那校尉,漫不经心地边揉手腕边问:“赴宴之人有哪些?让本官看看都认不认得。”

    “这……”

    他一个小校尉都没在被邀请之列,哪能知道这些?

    但是上司发问,他肯定要尽心尽力回答:“小的去问问。”

    很快校尉便找到了府里的下人,问清楚了,燧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吏,除了校尉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外,全都在府中。

    “还有一位京城来的使者,只比贵使早来半天,也在席中。”

    没想到这些昏官竟都凑在了一起,刚好省去了他们挨个去找的麻烦。

    陈君迁听完校尉的回报,微微侧目。

    身后的和尚心领神会,抽出氅衣遮掩下的刀来,手起刀落,那校尉的喉咙上立时出现一道血口,鲜血喷涌而出,只是在漆黑的夜色中并不起眼。

    他连一丝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就直挺挺地向后跌去。

    门口仅剩的护卫也被洪山的飞镖刺中咽喉,脖子一歪咽了气。

    四人麻利地跳下马背,将尸体拖到一处阴暗的角落中,官帽遮住脸,仿佛那只是两个喝多了酒当街醉倒的酒鬼。

    接着将刀藏于衣下,闪身进了崔庆的官府。

    第118章 长寿郡 今天是他二十六岁的生辰。……

    前厅中,燧州官员与宋大人推杯换盏,正在兴头上时,奏乐声忽得停止了。

    四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走进来,将所有乐师与舞姬都赶了出去,随后将门一关。

    众官员喝得醉醺醺的,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清这四个人的脸:“来者何人?怎么没人通报?”

    陈君迁乜了那人一眼,取出袖中的蜡丸高高举起:“奉上谕,燧州牧及一众府吏密谋造反,罪无可赦,就地诛杀!”

    在座众人俱是一愣,纷纷看向宋大人。

    他今早才到,皇帝就知道了?

    宋大人的酒也醒了。他奉慧王之命秘密前来燧州,根本没让旁人知晓,熹王怎么可能派人来呢!

    一念及此,宋大人拍案而起指着陈君迁怒道:“他是假的!还不来人杀了这个……”

    宋大人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一道寒光闪过,瞬间便没了声音。

    和尚提着宋大人的脑袋,往燧州牧怀里一扔。

    血淋淋的人头还带着热气,燧州牧顿时吓得“哇呀”一声,将那怒目圆睁的脑袋扔了出去,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使者饶命,使者饶命啊!”

    其余官员见状,也纷纷跪地求饶。

    陈君迁没有回应,打了个手势。

    和尚露出一丝邪性的笑来。

    一道血迹飞溅到紧闭的门窗上,紧接着又是一道、再一道……

    不消片刻,最后一具尸体“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陈君迁擦了擦刀上的血,走到仅剩的一个活口跟前:“你是燧州卫府的都尉?”

    那人坐在宴席最末,可见官职最小。

    他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整个屋中都能听见:“是、是……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陈君迁将刀收了起来,抓住那都尉的肩膀把人提起来,拍了拍他身上溅上的血:“你不是谋反的主谋,本官为何要杀你?”

    都尉早就吓得手软腿软,陈君迁一松手,他就又像跟面条似的往下滑。

    和尚没忍住嘲笑了一声,走过来拎起都尉的后脖领:“带我们去卫府!”

    ……

    “燧州士兵的亲眷也曾被抓到长寿郡来,听说要来解救长寿郡百姓,都欣然愿往,没人拒绝。”

    陈君迁说完,唐县令苍白的脸上显现出激动之色,刚要开口,却着急地咳嗽起来,直咳到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才总算停了下来。

    “陈大人,救兵现在何处?”-

    “有情况!”

    长寿郡的北城门上,守城的南羌守将晕晕乎乎地放下酒囊,打眼一瞧——

    一支军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城下,静悄悄的,乌黑的铠甲在昏暗月光下泛着微光,乍看过去,那微光竟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后,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支军队至少有几万人,而这几万人都纹丝不动,就连马匹也不曾发出一丝声响,竟似一支阴兵过境。

    不止守将,城门上所有的南羌兵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呆立当场。

    这些人是何时出现的,又是从哪来的,他们竟丝毫没有察觉!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支大越的军队。

    月黑风高,城楼上的十几个守兵和城下的大军静默地对峙了良久,守将才总算回过神来:“喊人,取弓箭和藤盾来!”

    “报——!”守将话音未落,一个小兵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将军,不好了!城里四处起火,咱们的军营也被烧了!”

    “什么?!”守将目眦欲裂,一把抓住小兵的衣领,“怎么回事儿?!”

    “是、是今天来的那几个燧州官差,还有前几日征召入伍的大越人……”

    守将立刻明白了过来——大越这是要里应外合,把长寿郡抢回去!

    反应过来后,他顿时镇定下来:“留下几人守住城门,其余人去灭火!城里那些大越人没打过仗,先把他们统统杀了,再回来对付……”

    “嗖——”

    守将的话音应声而止。

    一支火箭穿透了他的头颅,将他钉死在了身侧的城楼上。

    嗡鸣不止的箭尾还挂着一块布。

    几个守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住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凑上前去,掀起那块布来——

    那是一面旗帜,端端正正的“越”字鲜红如血。

    此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将旗帜吹得完全展开,在暗夜中猎猎作响,仿若天意。

    守城的士兵被这一箭吓破了胆,酒全都醒了,丢盔弃甲便要逃出城去,然而下一刻,无数利箭化作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天光熹微,长寿郡的城门缓缓打开。

    门内,堪堪熄灭的余烬冒着白烟,如浓雾般挥散不去,以至城中的树木房屋全都失去了颜色。

    唯独城门前的陈君迁一身血色,在褪了色的背景下宛如东升旭日,分外醒目。

    城门外,沈京墨纵马奔来,在距离城门几步之处跳下马来,扑入他怀中。

    陈君迁连忙将卷了刃的刀藏于身后,一手环住她,眼底有一抹青黑,却神采奕奕地冲她笑:“我说过会来接你进城。”

    他身后,谢遇欢和洪山也走了出来,号令城外的一千多名燧州卫府兵打扫战场。

    陈君迁松开沈京墨,让到一旁,安静地看着。

    城门外的荒野上扎着许许多多的长矛,每支上都挂着一副铠甲,最前面的铠甲最为完整,越靠后铠甲就越简单,轮到最远处的,就只剩几片铁片。

    燧州卫府的兵马远没有燧州牧说的那么多,而且没有作战经验,硬攻长寿郡只怕很难。所以沈京墨才提议大军趁夜围城,趁天黑看不清楚,用铠甲的反光来误使南羌兵以为他们有很多人。

    南羌兵的实力他们很清楚,一旦天亮,他们发现围城的只有一千人,一定会奋起反抗,到时再想夺回长寿郡就更难了。

    好在陈君迁他们五人顺利进了城,趁夜在城中四处点火,又在唐县令的策应下,将南羌人抓来、准备送去南羌作战的大越士兵召集起来,里应外合,打了南羌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很快,城外被清理干净,大军入城休整。

    城中,一百一十二具南羌守军的尸体全部被搬到一处空地,堆成了一座小尸丘,周围架上柴禾、浇上火油。

    陈君迁仍穿着那身染满鲜血的锦衣,接过谢遇欢递来的火把,跃上和尚推来的一块石碾。

    人群中有永宁县的百姓,一眼就认出了他:“小陈大人!是小陈大人!”

    别县的人们不认得他,但看永宁百姓如此激动,也不由得认真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也认出了他永宁的百姓:“是我!让大家久等了!”

    人群里有人欢呼,有人喜极而泣。

    “这半年来大家都受苦了。如今城里所有的南羌兵都已伏诛,大家若想离开,可往北去投靠亲眷。若不想走,我会留下人手,教大家用箭、防身,做长寿郡的城防兵。”

    有人问他:“那小陈大人呢?你留下吗?”

    陈君迁顿了顿:“我暂时不能留下。更南边的永寿郡、万寿郡和先前的长寿郡一样,仍在南羌手中,我不能坐视不管。”

    他说完,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有人高举起手:“小陈大人,我要参军!我也要去杀南羌狗!”

    “我也是!”

    “我也要去!”

    他们这些年轻人原本也是要被南羌抓去上战场的,但那是逼不得已,可为救自己的同胞而上战场,他们心甘情愿。

    陈君迁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笑着点头:“好!家有老小、或是家中独苗者除外,其余人,愿意随我去的,可登记造册。”

    说完,他又看向燧州卫府的兵:“诸位昨夜辛苦!若愿随我解救余下二郡,我很欢迎。如若不愿,留下铠甲兵器,今日便可回燧州,我不强求。”

    这些士兵不像长寿郡的人,他们没有被南羌迫害至深,与南羌也无深仇大恨,虽然昨晚他拿着伪造的虎符,暂且骗过了他们的将领,但要不了多久,或许现在,燧州这些兵里大概已有人察觉到他并非上京的使者。

    昨天目睹他们四人击杀燧州众官员的都尉沉默地看着陈君迁。

    昨天晚上他是真的被这几个壮汉吓哭了,可经历了一夜的攻城、想到陈君迁以身试险潜入孤城,再看到身边百姓的响应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被昏暗官场消耗殆尽的热血,似乎又重燃了起来。

    是回到燧州,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做个于民无益的蠹虫,还是跟随眼前这人,去解救深陷敌手的同胞,这还需要考虑吗?

    都尉没看身后的将士,兀自上前一步:“我愿追随陈大人!”

    他身后的士兵也都向前一步:“愿追随陈大人!”

    陈君迁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好。全军在城中休整三日,所有士兵在城墙上歇息,不可打扰城中百姓,不可毁坏房舍,不可抢夺粮食、妇女。三日后,前往永寿郡!”

    说罢,他将手中火把掷向面前的尸堆。

    火油遇到明火,登时熊熊燃烧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将南羌兵的尸体尽数吞没。

    火光映红了在场每个人的脸。

    沈京墨站在人群最后,看着石碾上意气风发的陈君迁,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同意他这个疯狂的决定那日她就知道,他不会止步于解救长寿郡。

    他正在走的这条路就像一个火坑,他跳进去之前,她有无数担忧,只想将他拉得越远越好。

    她这一生从未做过如此冒险的事,可如今他们都跳进去了,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那就陪他走到底好了。

    反正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这一个选择,至于将来会遇到什么麻烦……

    他们总能想到办法度过去的-

    时至正午,指挥军队将城中打扫干净后,和尚找到陈君迁,告诉他沈京墨在老地方等着他。

    他们刚刚进城,一切都没有头绪,亟待整顿,他忙了一上午,早都累了,跟和尚说了几句话,便往城墙根下走去。

    年初被困在长寿郡里的前几天,她每天晌午都会到这里来给他送饭。

    陈君迁边走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路过一口井时,他打了些水,把手上脸上的血和土都洗干净了,这才去见她。

    城墙下的背风处,沈京墨提着一个食盒,看着他迈着大步跑过来。

    夫妻二人席地而坐。

    过去几天身边总有许多人,如今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个,陈君迁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条“越”字旗:“你那一箭射得真有劲儿,好几个人拔了半天才拔出来。”

    沈京墨淡笑不语,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食盒有两层,最上面是一碗面,清汤寡水,上面漂着两颗翠嫩的青菜。

    陈君迁颇感意外:“还有面?”

    沈京墨笑着看他:“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他怔怔地算了算,也笑了出来:“我都忘了。”

    今天是他二十六岁的生辰。

    “哪儿弄来的长寿面?”他端起碗来闻了闻,“真香。”

    “来前就猜到你这生辰不能在家里过,悄悄让程大哥帮忙带了些面,方才借了一户人家的厨房煮的,青菜还是那家人送的,”沈京墨揭开食盒下一层,“大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陈君迁拿过筷子,唏哩呼噜几口就把一碗面吃完了。

    沈京墨微笑着看他吃,等他把面汤都喝完,才与他一起吃起其余的饭菜来。

    只是没成想,刚吃没两口,守在城门上的谢遇欢突然派人下来找他。

    “大人,城外来了一支军队!”

    陈君迁一愣,与沈京墨对视一眼,赶忙放下碗筷,匆匆跑上城门。

    他们才刚刚夺回长寿郡,南羌就得到了消息?怎么可能!所有守城士兵都死了,谁给他们报的信?

    他跑到城楼上远远望去,只见一支足有上万人的大军已经来到城下,为首那人打马上前,冲着城头高声大喊:

    “城里的南羌狗贼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速速开城受死!爷爷留你们一条全尸!”

    陈君迁越听这个声音越觉得耳熟,趴在城头上使劲瞅了半天,不可思议地朝下喊:“赵友?”

    城下那大将一愣,手忙脚乱地扒拉起头盔往上看。

    “……都尉?!”

    第119章 分别 “年前我一定回来接你!”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靠近北城门的一条长街上,沈京墨为最后一个受伤的士兵包扎好伤口,站起身来捶着发麻的双腿,看向城门的方向,一脸担忧之色。

    和尚啃着块烤饼路过,瞧见她凝重的表情,大步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眺望城门:“还没回来?”

    沈京墨轻轻摇头:“已经去了整整一下午了。”

    晌午陈君迁在城头上认出赵友后,就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去了他的军中。

    沈京墨与赵友不算熟识,但也知道在长寿郡卫府里,他是陈君迁最信任的下属。

    可那是半年之前。

    半年前逃出长寿郡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谁知道这半年之中他经历过什么?人是会变的,如今赵友突然领着数倍于他们的大军出现在城外,陈君迁又孤身一人一去半日,她怎么能不担心?

    “他们不是早就认识吗?你也别忒担心,”和尚的饼也不啃了,安慰沈京墨道,“要不我出城看看,就说喊他回来吃饭?”

    沈京墨没有被他的玩笑话逗笑,忧心忡忡地往城楼走去。赵友的军队驻扎在城外,就算相隔太远瞧不见他在哪座军帐,她也想去看看。

    和尚不放心,跟她一起上城门。

    两人刚走到上城楼的长阶下,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陈大人回来了,快开城门”。

    沈京墨已经迈上第一个台阶的脚步顿时收了回来,转身朝城门跑去。

    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陈君迁一眼就看见了翘首等待他的沈京墨。

    他把手中的缰绳扔给身侧的士兵,快步向她走来,握住她微凉的手,察觉到她一脸的担忧,他看向和尚,问她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以为你让人骗走扣住了呗,”和尚浮夸地说完,啃了一口凉掉的烤饼,笑呵呵地看沈京墨,“这下放心了吧?”

    沈京墨眼眶微红地看了他一眼,和尚更乐了:“得,我回去吃饭去。”

    陈君迁跟和尚道了声谢,等人走了,他也握着沈京墨的手往城中走。

    “我去了太久,害你担心了,”天马上黑了,街上没什么人,陈君迁一边帮沈京墨暖手,一边给她解释在外逗留一下午的原因,“赵友带我见了一个人。”

    沈京墨本来有些怪他去那么久还不派人传个信给她,但他回来了,那些就不重要了。

    听他这么说,她自然地接话:“何人?”

    街上空空荡荡,不用怕被人听见,陈君迁用正常的音量、正常的语气,却又掩饰不住兴奋:“这一带最大的起义军领袖,薛义薛老将军。”

    沈京墨一惊,随后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朝廷的军队不会出现在此处,除了义军,哪还能找到一支上万人的队伍?

    陈君迁继续给她讲:

    半年前,赵友霍有财等人离开长寿郡后,在西逃的路上遭遇了一小支南羌军队,他们寡不敌众,被打散了,赵友跟霍有财躲进了一片野林子,迷失了方向,险些饿死在其中。

    好不容易走出来,他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只能先找个有人的镇甸,吃些东西、上些药。

    但他们身无分文,什么都买不起,赵友走投无路,带着霍有财卖身到一户姓薛的人家做长工。

    薛家的家主薛义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年轻时曾是当地的团练副使,后来与上官有了矛盾,一气之下便辞官回家做起了生意。

    赵霍兄弟二人在薛家呆了一段时间,大越越来越乱。薛义眼见普天之下民不聊生,皇帝昏庸,百官无道,终于在几个月前决心起义。

    凭借薛家在当地的美名,薛义很快组织起一支上千人的队伍,赵友和霍有财自然也加入了其中。

    随后这支队伍杀进官府,拿下了那座城池,又继续招兵买马,短短数月,就从一千人扩充至两万余人。

    赵友作战勇猛,被不断提拔,如今已经是薛义的副将。有了兵马在手,他向薛义提出,收复被南羌霸占的南方三郡。

    薛义同意了。

    于是他们从万寿郡开始,趁南羌内乱自顾不暇,火速夺回万寿郡、永寿郡两城,最后向着长寿郡而来,只是没想到晚来了半天,便有了晌午那一幕。

    陈君迁复述完赵友的经历,两人也刚好走到卫府。

    过去半年,长寿郡的卫府被当做南羌的军营,他的营房也被南羌的守将占去。不过今天白天已经有人打扫过了,他们夫妻二人今晚就宿在这里。

    桌上摆好了饭菜,陈君迁点起蜡烛,与沈京墨一同用饭。

    今日是他生辰,虽然条件有限,沈京墨还是让人尽量准备了些他爱吃的。

    陈君迁今天只吃了一小碗长寿面,早就饿极了,端起碗来吃得飞快。

    沈京墨看他那吃相,不禁酸道:“去了那么半天,我还当你在外面用过饭了。”

    陈君迁扒拉饭食的手一顿,讨好地对她笑:“赵友是要留我吃饭,但今儿是我生辰,我只想跟你一块儿吃。”

    沈京墨慢条斯理地吃下一颗青菜,眼也没抬:“这么说,还是我害你少蹭一顿饭了。”

    “他们那饭有什么好吃的?看着他们几个糙人我吃饭都不香!”

    沈京墨懒得听他胡扯:“你们下午说了那么久的话,不会只是讲了讲各自的遭遇吧?”

    陈君迁神情一僵,眼神闪烁,低下头去安静扒饭。

    沈京墨见状放下了筷子,盯着他道:“刚才你虽鲜少提及,但我听得出来,你对那薛老将军甚是钦佩。赵友既然带你见了他,你们肯定说了什么。”

    陈君迁扒饭的速度默默加快,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瞥向她,见她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他慢慢停下了筷子,把碗放下,犹豫了一会儿才承认。

    “他们劝我加入义军。”

    “你答应了?”

    “没有,我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那你现在是何想法?”

    陈君迁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她。

    沈京墨这便明白了:“你先前说过,这么做只是想救南方三郡的百姓于水火。现在他们已经得救了,你还想接着打仗?”

    “我不想打仗,”陈君迁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摩挲,“但薛老将军和我说了很多,眼下我们虽然救得了这里的百姓一时,可只要天下未定,这儿就永远不会安生。如果皇帝的位子上坐的还是那样的昏君,老百姓就永无宁日,南羌也永远不会放弃侵吞南方三郡。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呢?”沈京墨微微凝眉,“加入义军,推翻朝廷,改天换日?”

    陈君迁眯起眼睛想了想,犹豫地点了点头:“薛老将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好人。”

    沈京墨无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们才认识半天,你就想追随他起兵造反?”

    陈君迁:“我还是带我的兵,不全算是追随……”

    沈京墨:“大越不只他这一支起义军,你若接着打下去,早晚会与其他义军、亲王碰上,你怎么肯定他能赢到最后?”

    陈君迁:“薛老将军深得民心,为人正直,他夺下的那几座城如今都治理得很好,燧州和长寿郡该如何整治,他也教了我许多……我不能肯定他能走多远,但我希望将来是他这样的好人做皇帝,这样我们才能过好日子。”

    沈京墨:“如果他败了呢?”

    陈君迁:“那我立马带你跑!跑得远远的,谁也抓不着咱!”

    沈京墨瞪他。

    陈君迁冲她咧嘴笑:“万一他要是胜了,我就能带你回上京,住大宅子……”

    沈京墨:“谁稀罕什么大宅子!我又不是没住过!我是怕你……”

    “我知道,”陈君迁笑着把她拉到腿上,重复起她说过很多遍的话,“打仗很危险,你怕我出事。我都知道。但我们都走到这儿了,没有回头路了。燧州的官都让我杀了,送出去求和的长寿郡被我抢回来了,朝廷能放过我?我手里只有几千人,加入他们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从决定夺回长寿郡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将会走上怎样一条路,只不过天降机遇,让他遇见了薛义,更坚定了他那些耸人听闻的大胆想法。

    沈京墨与他对视几眼,轻叹一声,靠上他肩头:“我知道这些话我说过很多次,你都听厌了。我也明白我们没得选,我就是……”

    就是担心他遇到危险,担心她初到流云寨时每晚的噩梦变成真的,也怕他早晚有一天和傅修远对上——他们一个是起义军,一个是英王的人,皇位只有一个,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会成为敌人。

    不过这话她没有说给他听,顿了顿,问他:“下一步要去何处,我们何时出发?”

    陈君迁轻抚她后背的手顿住了:“……这次我不打算带你一起去。”

    沈京墨立即坐直了身子皱眉看他:“这怎么行?你今日只是出去半天我都担心成这样,不让我跟你一起,你是想让我成天提心吊胆地睡不着觉是不是?”

    陈君迁笑着安抚她:“我们下一步要往北走,但北边的形势很复杂,你跟着我不安全。等我们打下几座城,稳定下来,我立刻接你和爹过去。”

    沈京墨:“就是因为不安全我才要和你一起……”

    陈君迁:“你放心,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接你。毕竟你又是吃素又是拜山神奶奶的,她老人家就算不喜欢我,也得看在你的面子上保佑我平平安安。”

    沈京墨:“谁不知道那是假的……我不在你身边,万一出事了呢?”

    陈君迁:“那说明山神奶奶不灵验,你以后就可以大口吃肉了!”

    “陈君迁!”沈京墨气得不行,又说不过他,干脆抓起他的手来,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陈君迁嘴里叫着疼,却没抽回手来,由着她咬,等沈京墨松开嘴,他看着那深得快要见血的牙印,笑:“我是嘴胡说,你咬我手干嘛?”

    “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给你咬下块肉来,让你想走都走不了!”

    见沈京墨被他气的口不择言,陈君迁忍不住笑了两声:“咬吧,让你咬。”说着按住她脑后,不由分说地去咬她的嘴。

    *

    三天后,陈君迁带着燧州、长寿郡的四千兵马,整装待发。

    和尚也在他的队伍里,用他的话说,他当初还俗就是为了能痛痛快快杀狗官,如今能跟着陈君迁杀去上京,去杀更多更大的狗官,他义不容辞。

    洪山却留了下来,流云寨是他的家,大当家对他有恩,他不能走。

    陈君迁看着身后的将士,又看向身旁的谢遇欢,低声问他:“真不去跟她道别?这儿离流云峰也没多远。”

    谢遇欢把扇子别在了腰间,翻身上马望向远方:“上次就是道了别才差点儿被剁碎喂狼。”

    陈君迁摇了摇头,没有立即上马。

    沈京墨搀扶着陈大,在送别的人群中看他。

    他跑到她面前,笑着向她保证:

    “年前我一定回来接你!”

    【最终卷:帝后之路】

    第120章 和离 “三年之期已过,你我和离。”……

    盛夏六月,绿树成荫。

    陈君迁穿着一身常服牵马入城时,长寿郡中的老树枝繁叶茂棵棵相接,在城中大道的顶上遮出了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阴凉。

    路边商铺林立,稚童追跑打闹间,险些撞上他的腿。

    他扶了那孩童一把,孩童笑嘻嘻地跑开,一旁的铺子里传来妇人带着笑意的轻斥。

    陈君迁恍惚了一瞬,向着城南快步走去。

    长寿郡的南端有条小河穿城而过,河两岸尽是柳树,繁茂的柳叶沉甸甸的,压得柳条一根根垂向河面,宛如纤手拂水,不时传出声声“哗啦”响动。

    河中间有座石桥,陈君迁牵着马走到桥边时,桥一侧的石栏上正整整齐齐地趴着一群人,乍看足有二三十个,都是年纪轻轻的男子,动作整齐划一,弯腰撅腚,两手握在凉森森的石栏上,下巴搭在手上,目光出奇一致地看向河对岸的某一处。

    陈君迁看不见他们的脸,却能听见他们偶尔发出的感叹,“她笑了”、“真美啊”、“仙女下凡”。

    石桥上方没有树,遮不住阴,毒辣的阳光直直晒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背后都汗湿了一大片,却没有一人肯挪个地方。

    陈君迁心下好奇,也牵着马走上桥去,顺着那群人的视线往河对岸瞧——

    河面波光粼粼,岸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几个妇人正在浣衣,最中间一人未施粉黛,一张巴掌大的俏脸白净俏丽,眉目如画,脑后只用一根桃木簪随手挽起发来。

    她穿着一身杏黄色薄裙,袖子挽到手肘,纤细的手臂上沾着水珠,阳光一照,白得晃眼。

    她似乎比以前更美了,饶是早已与她成亲三年有余,陈君迁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勾去了魂,连步子都忘了迈,和旁边的小伙子们一样,驻足在石桥上,痴痴地看她。

    河那头的沈京墨早已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头也未抬,默默地捶打着湿淋淋的衣裳。

    她身边的妇人们边拧衣裳边闲谈,聊着聊着就又拐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上——

    “上次给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眉心有颗小痣的妇人问沈京墨。

    沈京墨没抬眼,无奈地笑了笑:“王婶儿,我成亲了。”

    王婶把衣裳拧干,又取出下一件放进河中打湿,边敲边说:“你家男人都多久没回来过了?自打你搬来我就没见过他!外边儿在打仗,不是婶儿说话不好听,你可得趁年轻抓紧相看相看,给自己留条后路。”

    “是啊,真不是王婶儿瞎说,”旁边有人附和,“乔娘子她郎君出去打了半年的仗,一点儿消息也没传回来,人们都说他没了,劝乔娘子改嫁,她就是不听,街坊四邻好说歹说,总算给她说通了,结果改嫁前一天,她男人让人给抬回来,少了两条腿!你说她要是早点儿改嫁多好,现在想改嫁都改嫁不了了,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这都算好的,好歹人还在,人家夫妻也算团聚了。赵娘子才叫可怜呢!刚成亲郎君就走了,打了一年多的仗,她一个人在家伺候公婆,好不容易等到郎君回家了,嘿,人家还带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肚子都大了,她还得去伺候,那才叫没天理!”

    王婶边听边用力点头:“你听听你听听,啊,不是婶儿自夸,婶儿家侄儿是真不错,你俩郎才女貌的,婶儿瞧着般配得紧!”

    虽说这些并未写在律法中,但战火纷飞的这几年,郎君外出打仗经年不归,娘子改嫁也无不可,毕竟有些人死不见尸,或是在外另有了相好,也不能耽误娘子后半辈子。

    这些婶婶大多不认识陈君迁,可沈京墨就住这附近,时间一长,婶婶们都发现她家郎君久不着家,于是每每见到沈京墨都要苦口婆心地劝她一番。

    沈京墨次次拒绝,她们却越挫越勇,到如今她都不再回话了,只当是玩笑话,笑笑就过去了。

    洗好一件衣裳,她转头去篮中取下一件,余光不经意扫过石桥,瞥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正往桥下走来。

    往日她见惯了桥上挨挨挤挤趴满了脑袋,可那些脑袋是不会乱动的,从她出门浣衣开始,直到她抱着盆回家,那些脑袋就像长在石栏上的装饰似的一动不动。

    今日倒是稀奇,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随即便愣在了当场,连新洗过的衣裳沾了泥都未察觉。

    他晒黑了不少,身子倒是比在流云寨时健壮了,和她初次遇见他那时相差不大,那双眼却是愈发明亮,连河面上耀眼的阳光竟也未能掩盖住他看向她时眼中的光亮。

    她看向石桥,一时呆住了。

    桥上的一众少年纷纷兴奋了起来:

    “她看过来了她看过来了!她在看我!”

    “胡说!她在看我!”

    “明明是看我!”

    沈京墨听不见他们争执,陈君迁却听得一清二楚。他隔着人群冲她笑,目光一刻也未离开她身上,牵着马快步往桥下走。

    沈京墨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移开了视线,脸上也没见半点笑意。

    刚走到桥下的陈君迁见势一顿,就听她轻轻一叹,一脸愁容地对身边的妇人道:“婶婶们说得在理,我那郎君一走快两年,都不曾回来看我一眼,想必是不在意我的,我是该另做打算。婶婶们若是遇见好的,我也愿意相看。”

    陈君迁立刻皱了眉。

    沈京墨身边的婶婶却是喜笑颜开地接话:“哎呀好说好说,咱这城里的小伙子都等着你这句话呢!你稀罕什么样的?婶婶们帮你物色。”

    石桥上有大胆的年轻人纷纷跳脚举手。

    王婶不乐意了,冲他们笑骂:“我侄儿先来的!排队去!”

    沈京墨没有理会旁人的笑闹,瞥了一眼桥下的陈君迁:“我呀,不喜欢个子太高、身板太壮实的,皮肤黑的也不行,眼睛又大又亮的也不要,眉毛浓的就更喜欢不来了。最好白白净净,清瘦些,说话温声细语的。”

    陈君迁站在桥下没再往前走,微眯起眼睛盯着沈京墨,脸上的表情又像生气又像在笑。

    他靠得近,几个婶婶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回头看去,不由一愣——这男人长得挺好看,就是好像刚刚好长在了沈京墨最讨厌的点上。

    而且这脸生的男人身形高大健硕,压迫感十足,还直勾勾地盯着沈京墨,一看就没存什么好心思!

    王婶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沈京墨道:“丫头,桥边那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人,你快回家去,婶儿帮你盯着。”

    沈京墨故作意外地看了陈君迁一眼,连忙将衣裳通通收起来,强忍着笑意小声说了句“多谢王婶儿”,站起身,身姿轻盈地往回家跑去。

    陈君迁抬脚便追。

    “哎哎!站住!”几个婶婶把他拦了下来。

    沈京墨人长得漂亮,刚搬来时,时常被陌生男人堵门,日子一长,这些邻居婶婶就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谁对她图谋不轨,她们一眼就瞧得出!

    陈君迁看着面前这些手持棒槌的妇人,无奈解释:“那是我家娘子……”

    “呸!人丫头说了,最不喜欢长你这样的男人!”

    ……

    沈京墨走出不远就放慢了脚步,听着背后的动静抿唇忍笑。

    家离河岸不远,她进了院,把院门从里面闩上,放下衣裳回了屋。

    没过多久,陈君迁总算摆脱了婶婶们的围堵,来到院门前推了推门——没推动。

    他后退了几步,踮起脚往院子里看。

    沈京墨搬过一次家,如今的住址还是他通过信件得知的,可这一片有很多院子,陈君迁也拿不准究竟是不是这一家,只好试探着叫她的小字。

    他话音刚落,院里便传来“嘭”的一声摔门声,听上去怨气深重。

    就是这家没错了。

    陈君迁抬眼瞧了瞧这比别家高出许多的院墙,将马拴在院外,快跑几步攀上墙头,翻墙而入。

    院子不大,和他们在葡萄村时住的布局相似,依照摔门声传来的方向,她应该在最靠院门这侧的屋里。

    陈君迁走过去敲门:“靖靖,我回来了。”

    屋里悄静无声,无人应门。

    他顿了一顿,继续敲起门来。

    一连敲了二十多下后,屋门猛地被人拉开一条缝,缝隙中露出一张白生生的俏脸,只是眼带愠怒,看得陈君迁忙露出一副讨好的笑意:“靖……”

    “既然你回来了,”沈京墨瞪着他,“三年之期已过,你我和离。”

    说完她便要关门。

    陈君迁赶忙伸进一只脚去抵住门。沈京墨用力去推门板,可力气没他大,推了半天没关上,反倒让他顺着门缝钻了进来。

    陈君迁一进屋就嬉皮笑脸上来抱她:“一年多没见,你不想我?”活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一般。

    沈京墨不理他,甩开他的手往屋里走。

    他追过来拉她的胳膊,又被她狠狠推开。

    陈君迁顿了一下,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旁边的柜箱上,两手撑住柜沿,将她圈了起来:“咱俩都一年半没见面……”

    “你也知道你一年半没回来了!”沈京墨双脚悬空,气得直踹他,“当初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年前就回来!结果呢!一走一年半!就给我寄了五次信!”

    起初收到他的信,知道他仗打得如何,她还很是高兴,可后来他来信的次数越来越少,中间间隔也越来越久,到半年前,干脆就再也没来过信。

    整整一年又二百三十一天,他一次也没回来过。

    要不是偶尔有路过的走镖人说起外面的战况,让她知道他还在某地作战,她都要以为他死了!

    她这口气憋了快两年,如今总算得以宣泄,可还是气得她心口直疼。

    陈君迁赶紧辩解:“我不是故意不来接你!外面战况太复杂,我们这一年多到处打仗就没停过,不是追在别人屁股后头就是别人追在我们屁股后头,天天打夜夜打,实在不安全,好几次派出去递消息的使者都让人宰了,信根本送不回来。上个月才算稳定下来,我这不立马就回来了吗。”

    沈京墨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听他这样说,信他没有夸大,可她还是委屈。

    沉默半晌,她声音弱了下来,红着眼眶瞪他:“那也是你说话不算话……”

    见她要哭,陈君迁连连点头认错:“是我不好,你说,要怎么罚我都行……”

    “和离!”

    “这个不行,换一个,换几个都行。”

    沈京墨用力吸了两下鼻子,看向四周,寻找着能惩罚他的方式,努力装出一副凶恶的模样:“那……你把院子里两口水缸都装满!”

    “好。”

    “后院柴还没劈。”

    “我劈。”

    “把我的衣裳都洗了。”

    “不是刚洗过?”

    “你再洗一遍!”

    她这一喊,眼角的泪也甩了出来。

    陈君迁笑了,俯下身来吻掉她的泪:“还有什么活儿,我都干。”

    沈京墨双目通红地看着他,没多久气就消了。

    她抹了抹眼角,抽泣着去摸他的手臂、腰腹:“没受伤吧?”

    陈君迁摇头。

    顿了顿,她又问:“没带怀了孕的女人回来吧?”

    他被这没来由的问题弄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吻上她:“我可是乖乖为你守身如玉来着。”

    沈京墨知道他不会,加上她气也消了,就没推开他,反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将近两年未见,他这一吻便纠缠了她许久,她也像是无所依附的柔软藤蔓般攀附在他怀中,就连气息都几乎被他夺去。

    不知吻了多久,沈京墨的嘴唇开始隐隐作痛,她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松开,陈君迁听话地放开了她的唇,吻却移向她的下巴、脖颈。

    沈京墨的腰软得险些坐不住,一边紧紧抱着他的肩,一边提醒他:“眼下可是白天……”

    “我知道。”

    话是这样说,动作却没停。

    沈京墨的头发被他揉得凌乱无比,衣襟也敞开了口。他在她颈侧流连片刻,又回来吻她的唇。

    就在二人吻得难舍难分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砰”的砸门声,方才在河边浣衣的那几名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丫头?婶儿看见刚才那人的马在你家门口!你没事儿吧?”

    沈京墨的脸色顿时一红,动手去推陈君迁。

    陈君迁这次却没松开她,扣住她后脑继续吻:“别理。”

    片刻后,院外话音又起:“没动静,不会出事儿了吧?丫头你没事儿的话出个声!”

    “我说,那男人身强力壮的,看着就不好惹,要不咱先去报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