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世家子弟考科举 > 110-120
    第111章 ……

    与以前不一样,宁悟明的生气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愤慨与悲哀。宁毓承将夏恪庵的信还回去,宁悟明抬眼看着他,犹豫了下,道:“小七,这次与以前不同。”

    宁毓承平静地点头,道:“我知道。”

    对这个儿子的聪慧,宁悟明早有领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皱起眉,似乎在沉思,道:“你小舅父伴君时日短,终究是天真了些。不知他会作何想,可会后悔。”

    这时宁毓瑛恰好进来,察觉到值房气氛不对,狐疑地打量两人,问道:“谁会后悔?”

    宁悟明沉吟了下,把青州平江两府,以及夏恪庵的信一并递给宁毓瑛,“既然在外做事,阿瑛你也多少该知道些朝廷官府的做派,不能只一味埋头做事。”

    宁毓瑛见宁悟明难得严肃,她忙接过信认真读了起来。官府公函有规定的制式,宁毓瑛不考科举,平时看得不多。在看两府的公函时,两道英气的眉毛,几乎连成了一条线,满脸的嫌弃。

    “尽是推诿,言之无物的废话!”宁毓瑛不留情面评价道。

    待看完夏恪庵的信,宁毓承的嫌弃变成了难以置信:“他们怎敢,怎能这版无耻?活生生百姓的性命,他们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随着新河县收留受灾百姓的风声传出去,越来越多拖家携口的百姓往新和县而来。

    既然有宁氏在,高雍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宁悟明在县城坐镇安排,宁毓瑛在外,寻了庙宇道观安置他们。

    虽有了遮风挡雨之地,但最重要之处还在于食物,饮水,以及干净的问题。安排人时刻守着维持秩序,还是不断有纷争发生。

    虽辛苦,看到核计出来的伤亡以及失踪人口,宁毓瑛所有的辛苦都被悲伤占据,

    “伤亡不见的百姓近五百人,现在还有近六百妇孺无家可归,等着朝廷赈济回归家乡。眼见到了耕种冬小麦的时节,庄稼种不下去,明年他们吃甚?”

    宁毓瑛拔高了声音,愤怒至极道:“难道陛下不管,会看着他的子民流离失所,活生生饿死冻死病死?”

    宁悟明苦笑起来,长长叹息道:“阿瑛,你说得都对,人命关天,陛下也不会枉顾百姓的性命不管。但在百姓的性命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什么能比性命重要?”宁毓瑛一下想到了,只是不敢确定,脱口而出问了一句。

    “阿瑛,是规矩,大局。”宁悟明道。

    宁毓瑛愣了下,嘲讽嗤笑出声:“是啊,规矩,大局。文先生说,读

    书人满嘴仁义道德,因为他们除了仁义道德,再拿不出能令人信服之物。”

    “阿瑛,我是读书人,小七是读书人,你小舅父也是读书人,你大哥二哥他们都是读书人,其实文先生他们都是读书人,你莫要都骂了进去。”

    宁悟明无奈说了句,委婉道:“陛下喜欢花团锦簇,天下祥和。且陛下要顾虑的事情多,官府不能乱了规矩,京城离地方州府远,好比是青州府,用朝廷的急递到京城,来回也要二十余天以上。用规矩束缚,底下州府方不会乱。”

    宁毓瑛呵呵,讥讽地道:“阿爹,就是为了江山社稷,这就是规矩,大局嘛,大齐近亿人,成百上千的伤亡算得什么。”

    宁悟明心底深处对宁毓瑛三人觉着亏欠,脾气一向极好,耐心地道:“阿瑛,不能意气用事。坏人受到惩处,人人称快,那只在戏文中唱唱罢了,你读遍史书,也翻不出几例。在这之前,我早就想到了这点,但是我还是来了。我们必须保护好自身,否则的话,以后就没人会替他们做事了。”

    宁毓瑛渐渐缓和下来,她怔怔望着宁悟明,问道:“阿爹,那你为何会帮他们?”

    宁悟明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双手搭在案几上,让自己看上去格外高大。他微微昂着头,正义凛然道:“达者兼济天下,再加上我本就仁慈”

    “阿爹。”宁毓承见宁悟明似乎有要长篇大论吹嘘自己的意思,出声打断了他。

    宁悟明瞥了宁毓承好几眼,哼了声,一下靠回椅背,道:“你来你来,小七你打算如何应对?”

    宁毓承忍着笑,道:“小舅舅那边,换种一事,陛下虽还未有旨意,陛下既然喜欢花团锦簇,定会为此事龙颜大悦。不过,江州府的事情接连不断,小舅舅与阿爹这次所行之事,已非几颗粮食能解决。在临行前,我已经与小舅舅提过,小舅舅他还是义无反顾去了山阴县。明明堂改进的车辆,经过了无数的试验与改进,除去贵,现在已经差不多能用到普通的车辆上,行走远路没甚问题了。小舅舅与我说过,准备将车辆献上去,抵消些在陛下眼中的罪孽。小舅舅还说,朝廷的赈济归朝廷赈济,开仓放粮,也没几颗粮食,吃完上顿没下顿。朝廷的赈济一向只管眼前,给几颗粮食就了事,百姓没地方住,穿不暖,诸如种种,朝廷不会管。”

    宁悟明频频点头,“嗯,眼不见心不烦,开仓放几颗赈济的粮食就了事,大不了,来年实在交不上赋税时,下旨免除赋税,史书上常有记载,天子如何体恤百姓。”

    百姓交不上赋税,朝廷免除赋税,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再逼,百姓就造反了。

    交不上赋税,并非仅仅赋税过重。

    征收赋税,由户部到州府,再到县,县到各村,按照户贴,田亩数,一层层安排下来。

    交赋税的乃是最底层种地的百姓,由里正负责,县衙会派钱粮吏来一并催缴。钱粮吏与里正前来,属于先礼后兵。

    要是敢抗缴,衙门有的是手段对付。差役帮闲闯进门,将家中值钱之物全部拿走,这也算轻。

    最后,各地各路的驻兵出动时,就要见血出人命了。

    百姓若能交出来赋税,一般不敢逃税。要真是交不出来,就说明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朝廷免税,并非是仁慈,而是怕他们造反,再加上真将他们逼死了,谁来种地?

    官绅享受免除徭役,一定程度上免除赋税的权利,没了这群牛马劳作,谁来奉养他们?

    认为天子免除赋税就是心系百姓,仁善之举,真是天大的误会!

    宁毓承:“小舅父说,先拿出来赈济的秋粮,必须填补进去。否则,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小舅父打算自掏腰包出了这部分,后续受灾百姓的安置,他打算让乡绅们凑一凑。”

    宁悟明当即道:“我没想着能让朝廷出,我打算将私房钱拿出来,不够的部分,再从公中补。”

    宁毓承迎着宁悟明的目光,微微一笑道:“阿娘会拿出来,阿爹放心。”

    宁悟明晒笑,咳了声,道:“好,此事就交给你了。”

    宁毓瑛朝宁毓承看去,暗自翻了个白眼。宁毓承对她笑笑,示意她别太明显,让宁悟明下不来台。

    “我以为,既然平江府与青州府知道江州府收留了灾民,便稳坐不动,还要在陛下面前充作好人。不如,上旨请求陛下,将平江府与青州府受灾的两地,划拨给江州府管辖。如此一来,江州府灾后救济,也就师出有名。而且,文先生提过,庆安县那边的水患仍然存在,堰塞湖必须治理,将水系分流。否则,只要雨稍微下大一些,堰塞湖就会决堤。”

    宁悟明思索了下,道:“这两地贫寒,并入进来,会拖累整个江州府。不过,养白蜡虫还未在江州府全部施行,并进来后,先教会浙两地栽种白蜡树,养白蜡虫,不求他们马上能发财,能有些额外收入,日子会好过些。”

    “还有养鱼虾。”宁毓承说道。

    宁悟明好奇道:“养鱼虾?”

    “堰塞湖的水是活水,养鱼虾最好不过。”宁毓承说道。

    宁悟明对农桑之事不太懂,宁毓承前去看过堰塞湖,他说能养鱼虾,估计已经是十拿九稳之事。

    “哈哈哈,要是陛下能答应,梁津河那宗桑以后看到了,定会眼红得流血。”

    要是朝廷不同意,一切都是空谈。宁毓承望着宁悟明,慎重其事道:“阿爹,此事就交给你了。”

    宁悟明昂首望天,唔了声,道:“唉,我将这张好看的脸豁出去,给政事堂几个相爷写封情义深重的信,再给陛下去一封悔过书吧。”

    “好,阿爹写得好些。”宁毓承笑不出来,夏恪庵说得对,他身段其实不够软,做不到宁悟明这种地步。

    想要做事不易,要做好更不易,做好了,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

    庆安县的灾民,必须让他们赶紧归乡,收拾之后种冬小麦。衙门不管,宁毓承他们管,管要出钱出粮。

    钱粮衣衫都不够用,宁悟明吩咐长安回府城,去赵氏马氏府上借一些,多送些粮食衣衫农具等过来。

    宁毓承还让他去李家村借牛,当时宁毓承买马以及攒下的私房银子,都拿出来给李家村买了牛。

    如今李家村的青壮牛犊已经长大,李家村牛多,牛多草料不够吃,分出一些来最好不过。

    以前打下的基础,逐渐起了作用,总算是乌云之中的一线光。

    宁毓承回到余家村,与陈家坝的村民们说了打算。听到宁氏会管,陈家村众人瞬间放下了心,几乎喜极而泣。

    余家村这边的村民安定下来,毕竟两地有姻亲往来,虽说余家村这边要忙着种地,搭建窝棚,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

    余大庆还是主动挑了十余个壮年劳动力,明日一早就出发,前往陈家坝帮着他们清理收拾。

    翌日一早,宁毓承一行前往陈家坝。绕过堰塞湖,与以前一样,找到地势稍高,未被淹没的几

    乎人家暂时借住下来,开始动手收拾,尸首等做好记录,深埋处置。

    两村的人都是熟手,长安送了粮食衣衫来。大家能吃七成饱,有旧衣穿,眼见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家乡,显出原来的模样,干劲十足,只两日,就收拾了一小半。

    青州府始终未曾路面的知府梁津河,在庆安县知县李为善的伺候下,一起到了陈家坝。

    一行车马轿子逶迤前来,走在毁损的乡间路上,既滑稽,又跟白日见鬼一样,莫名其妙。

    车马难行,轿子也不好通过,梁津河只能下来,自己走路前行。

    宁毓承坐在草堆上,看着摇摇晃晃朝他走来,穿着紫红官服,面目阴沉的梁津河,喊了声,“文先生,有人来了,你去招呼一声。”

    文先生从河边冒出头,顺势看去,他怪叫一声:“唉哟,七郎!你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第112章 ……

    文先生声音大,梁津河听得一清二楚,脸瞬间比锅底还要黑。

    不过梁津河到底忍住了,连续多日晴朗,地上的淤泥干了,只有些地段垮塌,坑洼不平。他提着官袍下摆小心翼翼走着,恐一不小心掉进原来是沟渠,现在是混沌不清的泥汤坑中。

    宁毓承眉毛扬了扬,提醒文先生:“乱糟糟之地,腐烂的尸首臭不可闻,哪来的戏班子?”

    “不是戏班子?”文先生真以为是戏班子,他不禁疑惑了。

    “穿得如此光鲜亮丽,莫非是白日见鬼?七郎,我不信鬼怪神说,亦从不信奉菩萨。若真有菩萨,菩萨该保佑天下人都变聪明。洪水泛滥的受灾之地,又是车马又是轿子,我以为不只坏,还蠢。”

    四周忙碌的百姓都朝他们看了来,对着满身泥土,衣衫脏乱如乞儿般劳作的众人,锦衣华服的梁津河他们不仅格格不入,出现在这里就是讽刺。

    梁津河几乎快绷不住了,李为善本不想出头,他极为擅长迎合,时刻觑着上峰的脸色行事,见状大声呵斥道:“何人胡说八道,此乃青州府梁知府亲临,本官乃是庆安县县令!”

    文先生哦了声,只说了声:“原来是官啊!”

    言简意赅的话,意味深长。

    李为善拉下脸,正准备说话,梁津河拦住了他。

    “可是宁七公子?”梁津河走上前打量着宁毓承,客气地颔首招呼。

    宁毓承看过梁津河的履历,京城人士,算不得最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祖辈都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其祖父曾任国子监太学博士,当过陛下几天的先生,去世后被追赠太子太师,其父官居工部郎中。梁津河娶妻孙氏,岳父孙秉众在生前时,曾高居参知政事,位同副相。

    梁津河靠着其祖父恩荫出仕,今年四十岁出头,前年升任青州府知府。在近些年,朝廷陆续将州升为府,全大齐共有三十八府,十三个军监州。

    青州府在十年前从州升为府,与江州府同为次府。但因其地少,山多,且土地较为贫瘠,山路曲折陡峭,难以通行。无论在粮食,还是商贸,远比不上江州府。

    梁津河在这个年纪已经做到青州府的知府,称得上仕途平坦。他虽不改贵家公子的脾性,在官场浸淫多年,城府自是一等一的深。

    宁毓承抬手见礼,客客气气应了是。梁津河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感慨地道:“听说宁江南的公子少年聪慧,不同凡响,如今得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七郎,快问他要数。”文先生最不喜废话寒暄,看向宁毓承催促道。

    梁津河盯着文先生看来看去,见他裤腿缠着草绳,头上戴着斗笠,短衫塞进裤腰中,相貌平平,言语粗鄙。梁津河眉头不由得紧皱成一团,掩饰不住地嫌弃。

    宁毓承亦不喜这一套,种冬小麦要紧,当即道:“梁知府,李县令,陈家坝的情况,你们都应该看到了。不知朝廷可有赈济的旨意下来,另,陈家坝与响水村受灾的百姓。官府可曾做过核计,共有多少户受灾,伤亡如何?”

    两人此次前来,就是得知了宁毓承领着人来陈家坝收拾善后。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再端坐衙门不动,只能亲自前来查看究竟。

    梁津河示意李为善,“李县令,你且告诉七公子。”

    李为善上前一步,道:“七公子,本官虽佩服宁氏的善举,只七公子所问之事,乃是庆安县,乃至青州府衙门的差使,属于机密。就是令尊江南先生,也不得过问插手。”

    文先生睁大了眼,再次惊讶道:“你们不做事,还不要我们做,你们是要眼睁睁看着受灾的百姓去死啊!”

    李为善脸色一沉,恼怒地道:“大胆!你究竟何人,再敢胡沁,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文先生挠挠头,烦躁地道:“七郎,他们不说人话,我实在无法与他们沟通,你去吧。”

    当着宁毓承的面,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一众受灾百姓,李为善官威再大,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梁津河也暗自恼怒不已,虽已经向朝廷参奏了宁悟明一本,不过眼下朝廷那边连赈灾的旨意都未曾下来。眼下受灾百姓总要安置一二,他们成为流民,一旦暴乱,事情闹大绝无好处。

    宁氏能出来稳住局面,梁津河巴不得如此。只是宁氏乃是夏恪庵的亲戚。青州府当时婉拒了清理河道的建议,现在又要江州府出面帮着赈灾。

    功劳是一回事,他身为青州府知府,颜面何在?

    梁津河眼神微转,手往四周一指,问道:“不知七公子,你们是在作甚?”

    “将田地收拾出来,好早些种冬小麦。”宁毓承不与梁津河打官腔,径直答道。

    梁津河呵呵,虚虚夸赞了两句,道:“七公子有心了,冬小麦一事的确重要。”

    宁毓承耐着性子,再次问道:“梁知府,眼下救灾要紧,还请梁知府详尽告知。庆安县究竟伤亡几何,有多少活下来的民众,如今流落到了何处,可有得到妥善安置?”

    梁津河脸色变了变,他思索了下,对李为善道:“李县令,你且如实告诉七公子便是。”

    李为善这才含糊不清道:“听说陈家坝并响水村等地受灾之后,本官便将消息递到了州府,梁知府很是关心,如实向朝廷回禀了。急递进京,旨意来往也需要时日,青州府还在等着朝廷开仓赈济的旨意。如今有些受灾的村民到了县城,其余的不知,听说去投靠了亲戚。县城约莫有近百人左右,县衙出面,请县城的富绅施粥,布施衣衫,皆已妥善安置。至于伤亡几何,洪水一来,连着房屋都被冲走,大树连根拔起,人畜一并不见了踪影,究竟是死是活,一时也无从得知。”

    宁毓承克制着没说话,文先生则嗤了声,道:“又是一席废话,等于什么都没说。至少,你也要将县城的灾民数清点清楚明白啊,难道,你不会数数?”

    李为善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文先生厉声道:“大胆,本官已经容忍你多次,你却一次次出言不逊,着实可恶!”

    “那你数数看,能数到一百吗?”文先生一向讲究实际,他坚定以为,李为善不识数,要是能数到一百整,何须说近百?

    李为善对着文先生真情实意的脸,眼前一黑,差点被一口气憋死。

    梁津河认定文先生混不吝,生怕他口出狂言,波及到自己,明哲保身一言不发。

    宁毓承深吸一口气,沉静地道:“梁知府,李县令,等到朝廷的赈济旨意下来,开仓放粮,只怕就迟了。地里的庄稼耽搁了不说,百姓吃了那几颗救济粮,后续还有漫长,无粮的日子要过。现在天气日渐转凉,待严冬来临,御寒的冬衣,房屋,都要考虑到。春日青黄不接,可以吃野菜野草充饥,等到端午麦收。冬小麦没种下去,麦收也不成了。来年的稻谷谷种,梁知府更要替他们提前考虑到。我认为,梁知府与李县令,估计未曾想到这般

    多,即便想到了,也不会有所动作。”

    梁津河与李为善听得脸色都不大好,不过宁毓承语气还算委婉,他只在陈述问题,并未咄咄逼人质问,他们也就没有发作。

    宁毓承继续道:“受灾的百姓,已经在县城中的人,富绅布施,只能一时救急,他们要早日回到家乡才行。陈家坝的村子,一半尙在水中。以后如何安置他们,这个问题先且放在一旁。收拾被淹的田地,清理地中的杂物淤泥,将尸首清理出来,一是做好死伤核计,二是深埋尸首,预防疫病。梁知府李县令,要尽快核计好灾民,告诉他们,不要喝未煮沸腾的水,吃死掉的牲畜。在县城的灾民,也要分区安置,茅厕要远离饮用的水源,且要勤加收拾,若有人拉肚子等疾病,更要小心谨慎,必须将其隔离开。”

    对于李为善称有些灾民是去投靠亲戚的瞎话,宁毓承当然一个字都不信。梁津河与李为善只考虑到遵照朝廷的旨意,他们还向朝廷告了宁氏的状,宁毓承统统不在意。

    最最重要的是,让从洪水中幸运活下来的百姓,能继续活下去。

    “文先生,我说你写。”宁毓承对文先生说道。

    文先生当即从绑在腰间的荷囊带中,取出墨袋,拿了快板子撑开纸,按照宁毓承的话飞快写了起来。

    写完之后,文先生吹了吹墨,将纸给了梁津河。

    梁津河听宁毓承的话,只一肚皮的怨言。赈灾就是救急,开仓放粮让他们渡过难关,以后如何活命,当然要靠他们自己。官府又并非菩萨,哪能普度众生!

    文先生递到面前的纸,梁津河下意识接过来,看到文先生居然写出一手极为端正的字,颇为意外地看了他几眼。

    李为善好奇凑上来看,待看到“石灰”,不禁惊叫道:“石灰昂贵,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由谁拿出来?”

    梁津河看着深埋尸首等要求,他虽觉着尸首是该清理,毕竟人死为大。但是掩埋就算了,深埋也行,毕竟被野兽抛出来吃掉总不好。

    但是深埋还要选地方,远离水源,且要撒石灰,就是小题大做了。

    且死掉的牲畜,百姓平时哪舍得扔掉,都煮了吃掉,也没见吃出人命。

    宁毓承故意在虚张声势,替宁氏僭越之举开脱!

    “既然是七公子一片好心,李县令你收着吧。”梁津河随意将纸给了李为善。

    “七公子毕竟年轻,我就舔着比七公子年长,好言奉劝几句。七公子的令尊曾为礼部尚书,该知礼节,懂朝廷的规矩。眼下宁氏尚在守孝,江洲先生一世清名,陛下都曾数次夸赞,不幸驾鹤西去。七公子虽已出孝,令尊尚在孝期,不该处处抛头露面,该深居简出才是。”

    梁津河说完礼,再说到了朝廷规矩上:“洪灾难料,陛下爱民如子,自是会替他们着想。大齐并非仅有青州府,天下之大,非年纪轻轻的七公子能想象。天灾时有发生,要是其他州府有样学样,不得朝廷安排,便自行主张做事,置朝廷于何处,置陛下于何处,天下岂不是大乱!”

    对着梁津河的振振有词,宁毓承早有预料。

    儒家礼仪强调孝,孝最终目的是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皆是这个道理。

    读书科举所学,皆不离经史子集,读书人自小学着忠孝,无论是科举出仕的官员,还是恩荫出仕皆相同。忠孝是基本,也是在交通不便,朝廷中枢能控制地方的有力保证。

    梁津河句句不离忠孝,一是他的不作为,二也是他自小学礼法的结果。

    文先生睁大眼睛看着梁津河,感慨万千道:“你就是怕丢了乌纱帽,宁愿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梁津河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一甩衣袖,呵斥了声:“兀那贼汉,粗鄙不堪,本官与你计较,乃是抬举了你!”

    说完,他再看向宁毓承,冷声道:“七公子,你好自为之!”

    一行人匆匆来,又匆匆离去。除去耽误了他们的功夫,毫无用处。

    宁毓承却很是担心,梁津河李为善他们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朝廷离得远,迟迟不见动静,这些灾民如何活得下去?

    当下的担忧还没过去,隔了两日,县城好些村民惊慌失措奔回村,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有人染了疫症,疫症凶险,已经传了开来!

    第113章 ……

    瘟疫在现在的医术水平下,与洪水猛兽无异,所经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陈家坝刚经历洪水,田地收拾大半,窝棚逐渐在搭建。在失去亲人家财的痛苦麻木中,刚有了点盼头,又来了当头一棒。

    消息传得很快,大家什么都顾不上了,扔掉手上的锄头镰刀等,如惊弓之鸟,哗啦啦散开逃命。

    宁毓承从未如现在这般不安,一是从县城逃回来的人中,不知有多少已经被传染,已在潜伏期。

    二是以梁津河与李为善对他灾后防治疫病的反应来看,县城受灾民众的生活情形可想而知。上百人挤在一处,饮水,粪便,与人的吃住都在一处,极为引起霍乱。从逃回来村民三言两语的描述中,染了疫病的人上吐下泻,很快就没了。

    瘟疫应当就是霍乱,在毫无防护,缺少严格隔离措施,以及药物的情形下,他们逃出去,说不定会引起大面积扩散,死伤难以估算。

    宁毓承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拼劲全力嘶声力竭喊:“我能治瘟疫!”

    有人听到了,将信将疑停下脚步,朝宁毓承看了过来。

    “我能治瘟疫!”宁毓承再次大声强调,他神情庄重严肃,开始的话说出口后,接下来就流利了,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你们能逃到何处去,出去没住处,没饭吃。要是发现你们生病,只会让你们等死,或者干脆将你们杀了,一把火烧掉以绝后患!”

    “留下来,我能救你们!我何时骗过你们!”

    受灾的百姓不敢说十成十,至少九成九信任,感激宁毓承。

    他向来沉稳,年纪轻轻,却能让人信服。

    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从县城回来的村民,虽不清楚宁毓承的底细,听到有人主动站出来,给六神无主的他们,也带来了阵阵安慰。

    “七少爷,你懂医?”陈三柱鼓起勇气,颤声问道。

    宁毓承只朗声道:“我时常让你们要干净,要吃煮沸,煮熟的食物,要勤快收拾粪水污物,要深埋尸首,死掉的牲畜,你们迄今仍然安然无恙,新河县城收留的受灾百姓,比庆安县更多,新河县一样好好的,未曾出事。既然是染上疫病,我们就尽量不要被染上。你们按照我的吩咐来,大家要齐心协力,一定要听从我的安排,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擅自行动!”

    陈三柱长长舒了口气,红黑的脸堂上出现了笑意。他走投无路之下,领着陈家坝的村民准确去抢夺粮食,宁毓承并未怪罪他们,给了他们吃食,住处,还让他们的家人前往新河县,一并得到了照顾。

    要是没有宁毓承,他们不知会流落到何处,当时新河县驱赶他们,他们没了去处,只能前往庆安县。兴许,他们已经在瘟疫中,已经没了命。

    如今宁毓承领着他们,帮着他们重新起屋,在陈家坝安定下来。

    宁氏送来的耕牛,在田边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翻开的田地,在太阳下,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气息。在原来的地基上,一间间窝棚已经搭起来。

    窝棚虽简陋,但能挡风遮雨。一家人住在一起,就是死,也不至于曝尸荒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回来喽!”陈三柱大声喊道。

    “回来喽,都回来喽!”

    一声声的呼喊,回荡在山谷,信任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悲壮。

    在宁毓承身边的文先生瞪大了眼,喃喃道:“七郎,你在吹牛。”

    宁毓承不懂医,只看过一些大规模在古代几乎灭城的瘟疫,比如天花,霍乱等疾病的记载。

    他是在吹牛,他并不会治病。在当前的紧急情形下,他已经别无选择。且他的做法,是在救他们的命,让更多的人得到救助。

    宁毓承顾不上理会文先生,接连二三下了命令:“从县城回来的人,大家都别靠近。你们放心,我不会弃你们不管,但你们别添乱。要是敢不听话,修怪我不客气!”

    回来的众人立刻停下了脚步,哪怕是熟悉的亲朋,他们也提起了警惕,远远理他们站着不动。

    宁毓承朝南边角落的几间窝棚指去:“你们先去那几间窝棚暂时住下来,记住了,不许乱走动,按照吩咐行事。会有人给你们送吃食水过来!你们回去之后,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干净衣衫。缺乏衣物,来不及晾干,就用火烘干,烤火取暖。吃的水,都要煮沸!”

    众人原本听到被宁毓承隔开,提起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听着安排朝窝棚走去。

    宁毓承道:“有呕吐,腹泻的人,立刻如实告知,与其他人分开!”

    他再对陈三柱他们道:“你们也要清洗更换,有相同症状者,立刻要说出来。你们先去忙,另外,多匀几个人手出来,上山砍柴,熬煮汤水。在县城通往村子的路口设关卡,未经允许,无论是谁,都不许进村!”

    陈三柱招呼大家赶紧去照着吩咐行事,宁毓承将他留下,叫来了福山道:“福山陈三柱,你们回去好好清洗一遍,换身干净的衣衫,陈三柱前去县城,将庆安的情形告诉我阿爹。让他们做好区分防范。福水回府城,告诉祖母阿娘,让她们给你饴糖,粮食,布料,盐,有多少拿多少,尽量多一些。江州府离青州府近,也要做好安排准备。你们两人都小心些,不过也别害怕,照着平时的习惯,不会有大

    碍。

    两人忙回村屋去忙碌。宁毓承再对文先生道:“文先生,我说,你写。”

    文先生熟练掏出了墨袋,纸,等着宁毓承发话。

    “若是有人发病,立刻隔离开,器具衣物必须煮沸晾晒,粪便必须深埋,若石灰短缺,撒上草木灰。照顾病患者,亦要与其他人隔开,进去一次,皆要更换衣衫。若是病患多,先救病症轻者。”

    文先生神色不解,宁毓承心情也不好受,但他不想解释,因为病重患者,治好的机会比病症轻者低,必须有所取舍。

    按照大齐的度量衡,宁毓承努力回忆,经过换算之后道:“用一千升的水,煮沸放凉,兑八钱的盐,八分的饴糖。记住了,剂量一定不要错,要称量准确。若暂时找不到饴糖,熬煮米汤,少量多次服用,尤其是幼童。吃食则是煮面糊,加蛋,肉羹,里面加些煮熟的菜蔬。”

    文先生下笔如飞,问道:“七郎,这是药方?”

    “算是吧。”宁毓承说道,这是在没有抗生素,无法静脉注射的情况下,最好的补液方。

    余下来,就只有靠着他们本身的身体状况,身强力壮者,活下来的机率就大一些。

    “用几层细纱布缝在一起,做成蒙住脸的面罩,全身上下,也套上布罩。用过之后,焚烧。若实在缺乏,煮沸晾晒后再使用。”

    文先生写好,将纸吹干。宁毓承沉默了下,道:“文先生,你多抄几分,让福山他们带回去,到处发散。”

    “好。”文先生立刻应了,他顿了下,道:“七郎,庆安县县城那边,只怕已经大乱了。”

    “梁津河不敢让瘟疫传开。”宁毓承说道。

    “不让瘟疫传开那只有封城!”文先生微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不禁脸色泛白。

    一旦封城,县城内的百姓出不来,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

    “我要去一趟庆安县。”宁毓承说道,让福水去收拾行囊。

    文先生大惊,道:“七郎,庆安县危险啊!”

    “我知道。”宁毓承说道,他并非冲动之人,若去了只会添乱,他不会只身冒险。

    疫病不认权贵,梁津河与李为善为了自身安慰,他们肯定先躲了起来。一般人前去,连面都见不着。且照着两人的德行,他们肯定不会轻易相信他人、

    要是不赶紧做出反应,轻症很快转成重症,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文先生压下了担忧,道:“也是,江南先生不如你懂瘟疫,只有你去了。不过七郎,你怎会懂瘟疫?”

    “这是明明堂开办算学工学班的意义。”宁毓承回答得模棱两可。

    文先生愣了下,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宁毓承催促道:“我们回去,都洗一洗。”

    福山与陈三柱来了,文先生将抄好的纸交给了他们。两人立刻出发,分头赶往府城县城。

    宁毓承这边,换洗过后出来,将余大庆叫了来,道:“陈家坝与余家村离得近,余家村又是下游,陈家坝决不能出事。余族长,劳烦你多费些心,帮着文先生守好。文先生说话直,但是文先生聪慧,不会说废话,他的安排,只好不坏。”

    余大庆不安了下,赶忙道:“七少爷放心,我一定听文先生的。”

    宁毓承点点头,对文先生颔首致意,叫上抱着行囊的福水离开。

    余大庆看到宁毓承离开,立刻像是失去了主心骨,紧张地道:“文先生,七少爷去了何处?”

    文先生心情也不好,闷闷道:“去庆安县了。”

    “什么?!”余大庆大惊失色,一时难以置信。

    文先生看向余大庆,道:“七郎真正大慈,他去了,会少死人。你我别在这里长吁短叹,赶紧都去做事,守好陈家坝,别让村中出事!”

    余大庆哦了声,抹了脸上泪,忙跟在了文先生身后。

    陈家坝到庆安县城约莫五十里路,车行了约莫三十里,有一条岔道,分别通往江州府与青州府府城。

    此时,路上陆续出现了车马,宁毓承感到大事不妙,他赶紧让福水停车,站在路中央,拦住了前来的车马。

    “你干甚,滚开!”车夫挥舞着鞭子,不客气驱赶道。

    宁毓承没理会车夫,直接朝马车走去,离得几步远站定,朗声道:“你们可是庆安县出来的人?”

    马车的车窗拉开,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不耐烦地道:“你是谁,为何拦车?速速离去,否则,修怪我不客气了!”

    宁毓承朗声道:“我是江南先生宁悟明的儿子,你应该知道,我在陈家坝,帮着救治受灾民众。”

    中年男子当然听过宁氏,他犹豫了下,声音缓和了些,道:“原来是宁七公子,我是从庆安县城而来,姓钱名礼,在城中做粮食买卖。不知七公子有何事?”

    宁毓承问道:“钱东家,庆安县县城可是封了城?梁知府可在庆安,李县令去了何处?”

    钱礼本不欲回答,见宁毓承一副他不答,就不走的架势,又不敢真将其打走,只能含糊其辞道:“庆安县出了瘟疫,县城乱了,大家都赶着逃命。许多人已经离开了,我因为家中有事,走得晚了些。梁知府的行踪,我乃布衣草民,如何得知。至于李县令李县令也不在庆安。”

    他眼神朝后飘,闭嘴再不说话了。

    宁毓承将其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朝后面路上看去,一队车马正行了过来。

    “钱东家,疫病不认人,你离开得晚,说句不怕得罪钱东家的晦气话,说不定已经染上了,只暂时还未发作。”

    宁毓承见钱礼的脸色变得难看,他声音严肃了几分,道:“钱东家,我这里有道方子,你赶紧记下来。无论你去到何处,将方子传出去。钱东家,你要记得,瘟疫不认钱,不认官,谁都别存着侥幸心理,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钱礼听到方子,顿时一喜,忙抓住宁毓承扔来的纸,一连声道:“多谢多谢,七公子放心,我会将方子传出去。”

    宁毓承拦不住逃走的富绅,也没工夫拦着,他让开钱礼的车马,朝着后面的马车走了去。

    李为善远远看到宁毓承站在路中央,叫了声晦气,不情不愿停了车。

    宁毓承淡淡道:“李县令,瘟疫大过天,就是陛下召唤,你也要跟着我一道回县城去!”

    第114章 ……

    李为善神色阴沉,狠毒闪过,牙关几近咬碎,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关先生与他同坐一车,正撩开车窗朝外打量,他也一脸的焦急。坐回车中转头,看到李为善的反应,他喉咙直发紧。

    退,庆安城估计已经瘟疫横行。进,前面拦着宁毓承,宁氏一族,除非从他们的尸首上踏过去。

    关先生一时也没了主意,焦急地直捋胡须,一个不察,胡须被他拔下了好几根,痛得他呲牙裂嘴叫出声。

    李为善怒目而视,道:“你作甚!”

    关先生勉强挤出丝笑,连声赔着小意,踟躇着道:“县尊,你看眼下”

    李为善呼吸加重,阴恻恻道:“瘟疫药石无医,只有死路一条!”

    关先生微张着嘴,后背直发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李为善的意思,他要不管不顾硬闯了!

    “李县令,回庆安,你不一定会死。但是,你想走,除非你从我的尸首上踏过。我死了,保管你会死,你李氏阖家全族都会跟着倒大霉!”

    宁毓承声音不算大,吐字清晰,不止李为善,后面车上李氏家眷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大齐的官,我早就提醒过你与梁津河,你们却不当做一回事。现在出了事,你没良心,尸首横行对你来说,只要死的不是你,你就不放在心上。这世上并没有因果报应,也没有天理。”

    宁毓承缓缓走了上前,就那么随意洒脱站在车边,眼神冰冷看着李为善。

    “你敢走,你们也绝活不了,就是没有宁氏,又岂止有千千万万的仁人志士,他们有血有肉,有良心,他们就是天理!”

    李为善不禁想到了陈家坝,那些愤恨盯着他与梁津河的目光。这些泥腿子恨他们,却将宁毓承当做救命恩人。

    宁毓承所言非虚,要是他出了事,活下来的陈家坝与余家村,还有响水村,得宁氏恩惠的成千上万,他们会替宁毓承报仇雪恨!

    他要面对的,并非宁毓承,宁氏,而是千千万万的人!

    梁津河根本不会管,甚至他都自身难保。

    要是他因此而丧命,朝廷根本不会管,为了平息民怨,非但不追究,还会给他安上一堆罪名,他的父母妻儿,皆会被牵连。

    李为善看得明白,关先生也一样看得明白,他咽了口口水,斟酌着小声道:“县尊”

    “你打算要我如何做?”李为善打断了关先生,忍着怒气,质问车外的宁毓承。

    宁毓承可以有别的方式来劝说李为善,最后用了最直接的威胁。

    李为善这种官员并不鲜见,从古到今皆是。他该死,但他不会死,甚至还会好好活着,享受着荣华富贵。

    有人的命低贱如蝼蚁,蝼蚁死了,翻遍史书,匆匆一笔带过。古今只看到王侯将相,殊不知,称王拜相背后的累累白骨。

    宁毓承可以享受着世家公子的富贵荣华,他的人生轨迹,其实从出生时就已经注定。

    自小金尊玉贵长大,读书,考科举,出仕为官。科举不易,对他却不难,并非因为他聪慧,而是因为他的家族,早就给他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长大后出仕为官,靠着姻亲亲朋以及朋党,仕途平坦,一路青云,封妻萌子。

    要是在任上做几件善事,找来乡绅们捐点钱财,修路,修坐桥。去田间地头走一走,关心忧心一下百姓,已经足够在史书上记一笔,足以称得上有为清正的官员。

    但是宁毓承做不到,他见过了真正的自由繁华,他也在不时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来路。

    他是人,李为善他们不是,他们信奉的是丛林法则。后世亦有不少人这般以为,有人就该凌驾于普通人上,见到权贵不由自主崇拜,人站着,膝盖却跪了下去,自认为奴。

    宁毓承以为,社会在不断进步,他们未曾得到进化,这是他们的悲哀。

    “回庆安,回去!”宁毓承简明扼要下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李为善嘴唇翕动,半晌后他嘶声叫了起来:“回去,回去有甚用,瘟疫无药可医!要是不封掉县城,他们跑了出来,大家都得死!你宁氏,难道要看到哀鸿遍野才满意!”

    “他们本不该死!是你蠢不可及,却贪功冒进,媚上欺下造成的恶果!”

    宁毓承极少此般盛怒,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不耐烦地道:“县城首先要人安抚,不能缺粮缺盐却糖,还需要大量的柴禾。尸首要赶紧烧掉,深埋,保证他们的饮水洁净,轻症重症分开!”

    他再看向关先生,“关先生,你去府城,我这里有份册子,你拿去找梁津河,让他照着这个办。还有,你让梁津河给你盐,饴糖,粮食,干净的布料,衣衫。要快,要是她不给,你跟他说,梁氏会倒大霉,他的私宅院墙,绝对挡不住想要活命百姓的熊熊怒火!”

    关先生听宁毓承直接威胁梁津河,虽不敢说什么,几乎都快哭了。他不是宁毓承,绝不敢威胁梁津河啊!

    宁毓承冷哼一声,“他敢不给,老子让人往他家扔病患的呕吐物,粪便!”

    这是要让梁津河一家也活不了啊!

    关先生听得脸色煞白,他慌忙应了,要哭不哭对李为善道:“县尊,我先去了。”

    李为善反复权衡,终于道:“我跟你回去。爹娘年岁已高,妻儿身子弱,让他们走。”

    宁毓承也并不真要扣住李为善的家人,已经有不少人逃走,就是扣住他们也没用。

    “关先生,你拿着这个,尽可能多抄一些,全部发放出去。记住提醒梁津河,不得让人抢盐抢饴糖。要是有人敢囤积居奇,老子会砍了他们,包括梁津河一样如此!另外,要是有外地来的糖商,不许官府出面干预价钱,但不许官府与他们勾结,索要好处,故意抬价!”

    宁毓承将做盐糖水以及隔离方子递给关先生,冷哼一声,道:“别不信邪,以为自己身上占着个功名,就能当做保命符!”

    关先生接过方子,来不及细看,与李为善道别后,忙着下了马车。

    李为善沉吟了下,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后面的车边,与父母妻儿交代了几句,不耐烦地道:“别哭了,快跟着关先生走!”

    车夫将马车小心靠在一旁,李为善家眷的车辆陆续经过。宁毓承随着李为善上了马车,径直问道:“县城的粮食能撑几天?”

    事到如今,李为善也不瞒着了,道:“估计也就三五日。盐不缺,饴糖金贵,不知能找到多少。县城做买卖的商户七成都已经离开,没走的三成,城门封住,差役们还有一些闲汉守着,敢翻墙出来的,直接乱刀乱箭弄死,他们走不了。”

    县城的城墙城门虽比不上府城,但庆安因为地处青州府与江州府交界,城墙高,城门厚,一时半会,县城的百姓出不来。

    闲汉应就是平时借着官府皮为虎作伥的地痞,他们坏事做习惯了,李为善让他们看守,等于给他们名分权利。

    原本被人看不起的恶棍们,一旦披上官府的皮,会何等丧心病狂,宁毓承都不禁发冷。

    差役能对自己的父老乡亲们痛下杀手。宁毓承不问也清楚,定是他们的家人亲戚都已经离开,李为善还许诺了他们荣华富贵。

    其实,习惯了官府威严,向来顺从听话的百姓,只一条狗,套上身官服,也能看住他们。

    宁毓承将心中翻滚的愤怒硬生生压下,道:“要想办法弄到粮食,朝廷先前的赈济旨意,也该下来了。”

    “赈济粮能够撑着一阵。”在命面前,李为善也无心去打赈济粮的主意,他犹豫了下,问道:“七公子的方子,真有用?”

    “你有别的方子?”宁毓承反问道。

    李为善不做声了,马车回到城门前。守着的差役占了城门前的茶棚,又搭了几座出城游春的毡帐,作为歇息防守之处。

    差役头领姜升斗远远见到李为善的马车,他揉了揉眼,忙奔到了马车前,疑惑地见礼:“李县令。”

    “这是宁七公子。”李为善下了马车,介绍了宁毓承,顺便介绍了姜升斗,便站在一边不说话。

    宁毓承朝姜升斗点头,打量着面前的城门城墙,此时墙上无人,他思索了下,问道:“姜管事,你可有木梯?”

    姜升斗愣住,下意识看向李为善,见他一副甩手掌柜,万事不管的表情,点了点头道:“有云梯,本是防着有敌人来袭,登墙所用。怕城内的百姓借着云梯出城,封城前已经推了出来。七公子要上城

    墙?”

    “是。”宁毓承已经没心思骂李为善想得周到,断绝了城内百姓所有的活路,言简意赅道。

    李为善吃了一惊,姜升斗更是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劝道:“城内危险,七公子要是上了城墙,还不得被城内的人撕了。”

    宁毓承知道危险,但进城去,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形下,更加危险。两相权衡之下,先暂时稳住城内百姓的情绪,再徐徐解决最为重要。

    “你只管去拿两架来。”宁毓承对姜升斗道,再对李为善道:“你与我一起上去。”

    李为善脸色大变,宁毓承克制住怒意,道:“你是庆安父母官,县城的百姓看到你在为他们想办法,才会听话行动!”

    姜升斗让人推了云梯过来,放在城墙下,钩援钩住城缘,晃了晃,道:“放稳当了。”

    宁毓承先推了把李为善,道:“上!”

    李为善的国字脸,跟城墙糊了青苔的四方石头差不多,黑沉,万般不情愿。

    “死不了,快上!”宁毓承不耐烦催促道。

    李为善深吸一口气,抓着云梯,颤巍巍往上爬。宁毓承随着也上了另一架云梯,与他同时爬到了城墙上。

    庆安县城不大,有十余条能容两架马车通过的街巷,其余的小巷弯弯绕绕,约莫有近三万人。宁毓承知道这个人口不对,为了逃避各种赋税,至少要加上两成左右的隐户。

    太阳已经西下,照在层层叠叠的屋宇上。整座城,恍若一座巨大的活死人墓,偶尔散发出尖利的哭喊声,几乎不见声息,人影。

    李为善脸色煞白,他一脸恍惚,眼前他住了三年的城池,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宁毓承面无表情,他爬上了城墙,站在了城垛上。

    城墙高,秋日的风,不算太凉,吹得他浑身发凉,鼻子发酸。

    城下,一个岣嵝着身子,穿着破烂的老翁,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低头到处翻找。不经意间,他抬起头,看到城墙上立着的人,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仰着头使劲看。

    宁毓承朝他抬手一礼,朗声道:“老翁,劳烦你去喊一声,说有人来救他们了!”

    “有人来救我们了?”老翁念叨了句,他顿时拔腿就跑,沙哑着嗓子大声喊道:“孩儿他娘,有人来了,有人来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第115章 ……

    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站在城墙下,抬头望着城墙,茫然中带着希冀。

    李为善屏住了呼吸,生怕被染上疫病,想要逃走,腿又生了根,动弹不得。

    被架上城墙“,李为善心底一清二楚,他已经没了退路。

    人来了,只是第一步。且走上城墙,只是开了头,接下来才是千险万难。

    城内只有顶多五天的存粮。

    城内缺乏饴糖。

    城内缺乏柴禾。

    尸首以及脏污,无法得到妥善的处理。

    轻症重症无法开,隔离措施等于零。

    城内无人组织安排,发号施令。

    “你们听好了,我说得慢一些。”宁毓承顾不上那么多,气沉丹田,大声地,一字一顿将盐糖水的配比,以及替代的米汤,沸水等方法说了。

    “家中没饴糖。”有人颤声说道。

    “也没几颗粮食了,粮铺都关了门。”

    “卖柴禾的也不来,只有喝生水。”

    困难一件接一件,宁毓承沉声道:“这些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会很快让人给你们送来!”

    李为善听到宁毓承的保证,他想要阻拦,想了下,又颓丧垂下了头。

    罢了,反正是宁毓承的许诺,到时候由他来解决便是!

    宁毓承大声道:“你们先回去,按照我说的来做。记得了,别瞒着,无论再亲,再舍不得,一定要按照我说的来,莫要以为你们是为他好。要是你们也被染上病,他们就无人看顾了。一定要隔离,相仿设法将脸蒙起来,莫要沾到呕吐物,粪便,更不能将这些乱扔,因为,这些与你们息息相关,谁都有可能被染上!”

    宁毓承道:“快回去,别乱出来走动,将家人与自己都保护好!”

    “小郎君,你真是来救我们的?”最先遇到的老翁难以置信问道。

    宁毓承神色坚定地道:“我是江州府宁氏宁毓承宁七郎,你们要信宁氏!”

    “两府之间离得近,有人听过宁氏的名号,陈家坝余家村的事,多少也听过些。在不安与茫然中,终于得到了些安慰,弯腰说着感激的话,生怕被传上疫病,接连二三回了家。

    城墙上的风越来越大,李为善不禁裹紧了衣袍,问道:“七公子,接下来该如何办?”

    “必须有人进城。”宁毓承静静地道。

    想得再好,必须有人执行。执行不好,中间出了差错,结局就完全不同,

    李为善脸色霎时泛白,失声道:“进城?七公子,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宁愿被抄家砍头,也不会有人进去送死。”

    “城中可有打渔的鱼户?”宁毓承没理会李为善,话锋一转问道。

    “鱼户?”李为善愣了下,点头道:“我记得有三家,还是姜升斗他们熟悉些,要与他们确定。”

    鱼户有下水用的鱼皮衣,能防水,耐磨。宁毓承在清理月河时见过,有人穿上鱼皮服潜进水中,游得快,又能避水,世人称其为水鬼服。常年走船的船夫,以及打渔的渔民,省吃俭用都会买上一身。

    “我们先下去。”宁毓承转身下了云梯,李为善见状,赶忙跟在身后下了城。

    城墙上的姜云升等在云梯边,宁毓承问道:“姜管事,你可知城中打渔的鱼户家住何处?”

    姜升斗说了,“阮氏三兄弟打渔卖鱼多年,他们都在城中。七少爷问他们作甚?”

    油鞋常见,找到鱼皮衣穿上,就是大致的防护服了。鱼皮衣不够,后续再用油布缝合,戴上简易的面罩,加上本身的抵抗力,进城去的危险机率,便能大大减轻。

    但这些还不够,毕竟他们并非医者,而且在这之前,未曾有过成功的先例,谁都不会轻率进去冒险。

    宁毓承对着站在一边的差役与地痞们,将防护的打算措施仔细道来,“跟着我进城,按照我的安排行事,每天十贯钱。这钱,找宁氏领。你们谁愿意去?”

    一天十贯钱!

    差役们尚能暂且稳住,地痞们都蠢蠢欲动了。

    就是在府城,辛辛苦苦做活一天下来,约莫能得二十个大钱。京城挣得多些,一天下来,也顶多三四十个大钱。而且活计不好寻,并非天天有活干,一个月下来,能赚到约莫七八百个大钱。自己养活自己还好,要是养家就不够了,妻儿也要一起做活贴补家用。

    十贯大钱称得上天价,谁都不蠢,天上不会掉钱下来。他们要进城去,城内有瘟疫,他们要拿命去赚这个钱,赚到钱,也要有命花。

    只是,宁毓承跟着他们一起进去,他身为宁氏公子,瘟疫又不认人。他敢进去,再加上他仔细做了安排,讲明了防范的措施,并非让他们毫无准备进城去送死,足以表明,进城就不如想象的那般危险!

    “我愿意!”张斜眼先跳了出来,急迫地道。

    看到有人答应,其他人生怕赚不到钱,紧跟着道:“我也愿意!”

    接连着有十余地痞,加上四个差役应承了下来。其他人比较谨慎些,打算看情形,再做打算。

    “好。福水,你做好核计,记下他们的名字,进城的时日。”宁毓承连声吩咐了下去,再肃然道:“你们要是觉着身子不适,一定要说出来,别硬撑,也别怕,你们尙年轻力壮,早些隔离,按照方子服用盐糖水,你们活下来的机会就很大。你们要是出了事,会有一笔抚恤银给你们的家人。你们且放心,我永远与你们同在!”

    张癞子他们,向来就是滚刀肉,贱命一条。李为善让他们守城门,给了他们好处,也从没见过他们当做人看,只是让他们卖命

    罢了。

    地痞甚至差役们,都称不上好人。他们不会因此而感恩,但面对着钱财,还拿他们的命当做一回事,就是人面兽心,也知道如何抉择。

    李为善岂能看不出来差役地痞们的变化,他脸皮厚,只当做不知。且他也从不拿他们当回事,无需放在心上。

    宁毓承安排了一通,再对李为善道:“县城附近的村子,让他们砍柴禾送到城门口,一担柴禾平时多少钱,现在每担多加两个大钱。还有山泉水,草木灰,统统都可以拿来卖。先记账,每半个月结算一次。官府与李县令一并出具保证。”

    李为善听到宁毓承让他出钱,马上就不乐意了。宁毓承要行善,宁氏家大业大,怎地不干脆全部出了!

    “李县令,这里面的人,每死去一人,你都有一份。”宁毓承指向县城,冷冷说道。

    李为善憋住怒气,一甩衣袖,道:“姜升斗,你对周边的村子熟悉,你去替七公子办妥当了!”

    姜升斗看了眼李为善,再看一眼宁毓承,也一肚皮的怨气。

    李为善贪生怕死,遇事只知推诿。在县令的任上捞了多少好处,宁毓承兴许不知,他们庆兴县的胥吏一清二楚!

    县城里这些人的命,虽不是姜升斗的亲人,但好些经常打交道,尤其是小商贩,在他们这群差役面前毕恭毕敬,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总有些不忍。

    宁毓承一个不相干的人都站出来,出钱出力甚至出命,李为善这个父母官还在推三阻四,着实混账透顶了!

    姜升斗心道,李为善只晓得发号施令,对梁津河拉出何种颜色的粪如数家珍,绝对不知道县城周边有那些村子山上可以打柴,又有那些村子的百姓经常打柴变卖填补家用。

    “七少爷放心,我这就人去传话,县城保证不缺柴禾。”姜升斗说道。

    宁毓承点头致意,“劳烦你了。”

    姜升斗离开了,宁毓承接过福水记下的名录,点了十个人,将他们喊了过来,道:“你们随着我进城去,记住了,按照我的命令行事,莫要自作主张。”

    大家忙应下,宁毓承让大家撕下一块衣衫当做布巾,分别蒙住脸,脚,带上宁毓承要的物品,分坐上三辆车进城。

    车陆续进了城门洞,城门在身后关上。大家不由自主安静下来,暮色将车辆的身影拉长,轮毂,骡马蹄声,轰隆隆,踢踢哒哒,一下下,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在差役的指点下,车辆向阮氏几兄弟的鲜鱼铺子驶去。有人听到动静,拉开一条门缝悄然向外张望,看到蒙着脸的车夫与汉子,吓得哐当关上了门。

    到了鲜鱼铺前,铺子前铺后院,铺子此时门窗紧闭。张赖皮被李为善支使下去,上前哐当当砸门。

    宁毓承见了,忙跟着下车,让他让到一边,喊道:“阮大郎可在?”

    门内没有动静,宁毓承等了会,再次敲门,“阮大郎,我是宁氏宁毓承,进城来治理瘟疫。有事请阮大郎帮忙。”

    又过了一阵,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阮大郎警惕地打量着宁毓承,疑惑地道:“你真是宁七公子?”

    “正是我。先前我在城墙上,有许多人见过我。”宁毓承说道。

    县城不算大,城墙上发生的事,鲜鱼铺子离城墙近,阮氏兄弟也得知了。他虽不安,还是将门打开了。

    宁毓承并没进去,先说明了来意,道:“我们不会随便进屋,若方便,请阮大郎将鱼皮服给我们拿出来就是。要是有油鞋,也一并给我们。鱼皮服贵重,我会照着价钱给你。”

    阮大郎见宁毓承客气斯文,暗自松了口气,虽一时舍不得玉鱼皮服,还是转身进屋,喊了阮二阮三兄弟,一起将鱼皮服与家中的油鞋,一并给他们拿了出来:“鱼皮服贵,我们三兄弟,连着儿子侄子,统共只有三身。另外两身,是行船的友人托我所购置,放在我这里,还未来取。七公子且先拿去吧。”

    宁毓承道了谢,取了身上的钱袋,拿了约莫一两碎银给阮大郎,道:“我身上带的钱不多,这些你先拿着,我会让人将钱送来,再与你补上。”

    鱼皮服难得,只有北边的部落会做。一件鱼皮服,差不多要二两银子。宁毓承给的钱不够,但阮大郎拿到银角子,便彻底放了心,相信了宁毓承的人品,绝非是白拿强占之人。

    宁毓承鱼皮服分发了下去,“先穿上的人,先跟着我去做事,其他人留在车上,我叫到时再下来。”

    鱼皮衣贴身,一股子腥气,大家也顾不上了。幸好现在天气不算太冷,脱掉外衫,将鱼皮衣套在里衣外倒也合适。

    油鞋是套在鞋外,一向做得大,宁毓承再向阮大郎要了些麻绳系好。

    阮氏兄弟与子侄们,不禁围了过来,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动作。

    “七公子,瘟疫真正防治?”阮大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只要别乱来,按照我说的方式来做,就有活下去的机会。对了,你们家中的人可好?”

    阮大郎忙道:“听说有瘟疫后,我就不敢出门了,让家人也别出去,怕过了病气。家中已经煮着盐糖水,七公子放心,都是照着七公子的话称了量,没有乱来。”

    城门关后,城内的百姓吓得关在家中不敢出门,没有慌忙逃命,也帮了不少宁毓承的忙。

    听到阮大郎熬煮盐糖水,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果然,他们就是没病,也会在家中屯着盐糖,无论有没有用,先熬煮好喝上再说!

    抢夺囤积物资,在什么时候都存在。宁毓承没有多纠结,只正色道:“饴糖不易得,你们别乱用。人没事的话,只多注意些,按照平时那样吃饭就可。饭前便后要洗干净手,吃煮熟的食物,喝煮熟的水,粪便要及时收拾好,放在门外,会有人前来收拾。另外,家中若有人呕吐,腹泻,一定要及时分开,这时再服用盐糖水,少量多次服用。”

    阮大郎愣愣点头,宁毓承正色,不厌其烦强调道:“你将我这些话,想法传给邻里听。家中若有多余的饴糖,不要舍不得,分给生了病的邻里。这些天陆续会有粮食等送进来,大家互相守望相助,他们无事,你们无事的机会更大!”

    “是是是。”阮大郎听得连连点头,他清楚宁毓承并非在恐吓。

    饴糖虽贵重,要是邻里有人生病,离得近,他们染上的可能就更大!

    宁毓承来不及多说,他望着眼前昏暗的巷子,道:“出发!”

    车马到了原来收留受灾百姓的城隍庙前,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静,惟有松油火把的哔剥声,空气霎时变得凝固。

    大家穿着黝黑的鱼皮服,全身上下都蒙住,只在眼前露出一条缝。

    城隍庙就是瘟疫最初的发生地,活着的人惊慌四逃,病死,生病的人丢弃在此。

    橙黄庙后,一条小河蜿蜒绕过县城。

    尸首以及病患不及时处理,转移,若小河被污染,后果不堪设想!

    第116章 ……

    大家都静默,站在宁毓承身后,无人敢上前一步。

    宁毓承屏住气,缓缓上前,福水默默跟在了后面。

    “你回去。”宁毓承头也不回道。

    福水对宁毓承的话令行禁止,停下了脚步。他深知此行的危险,宁毓承若有不测,要是他也倒下,就无人做事了。

    宁毓承在庙门前站定,大声喊道:“里面的人都听着,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突然一阵安静,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有人呻、吟,有人哭泣,有人在沙哑着嗓子在说什么,话语含糊,勉强能听出是难以置信的询问。

    “我们就在外面准备,你们也准备一下。能动弹的,搭把手帮一下身边的人。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你们一共有多少人,我们去给你们准备衣物。”

    里面的声响更大,能听得出急迫,庙门始终紧闭着。

    庙门只是关着,在外面的铁锁上铰了一道

    锁链。宁毓承清楚,若他们还有力气,肯定会齐心协力破门而出。

    留在庙里的人,可想而知如今的情形,估计七八成都是重症了。

    重症的病人,只靠着盐糖水,宁毓承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且他们出来引起的风险,肯定远大于活下来的性命。

    宁毓承静默片刻,坚定地做了决断。

    活生生的人命,不能只用简单的算学来计算。

    尽人事听天命,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判了他们死刑。

    城隍庙周围热闹,因着瘟疫,宅子基本已经空了。县衙离得亦不远,只隔着三五条巷子,围着县衙,皆是富绅官吏的宅子。

    宁毓承道:“王捕快,你家住在附近,知道周围的情形,你去寻一间大些,安静些的宅子,在前院收拾几间屋子,里面什么都不留,在地上铺干草打地铺。福水,张赖皮,你们一起去无人的宅子,寻一些旧衣衫来,他们必须更换衣衫。另,最好能有几架板车,有草木灰的话,拿一半来,另外一半洒在屋外,每间屋都放上恭桶,里面撒一层草木灰。其余人回去烧热水,热水越多越好。烧好后,送进屋子。”

    大家听到不用进城隍庙,忙松了口气,分头去忙碌。

    宁毓承则带着留下来的一个差役,绕着城隍庙四周,仔细查看。

    一圈走动下来,既万幸,又不幸。

    万幸的是城隍庙只一间大殿供着菩萨,后面接着两间偏屋,并无污水渠,病人的粪便不曾流出来。不幸的是,病人的吃喝拉撒皆留在庙中,原本的菩萨住处,成了地狱修罗场。

    没多时,王捕快与人推着两架大木板车,板车上堆着一堆破烂衣衫与麻袋装着的草木灰而来。

    宁毓承让他们推到城隍庙门口,将衣衫与草木灰都卸下来,将草木灰分别洒在地上与车板上。

    “准备一下,我们合力将锁链打开。”宁毓承对王捕快说完,上前哐当当敲了几下大门,“我现在开门,你们将身上的衣服都换掉!”

    王捕快拿了腰间的佩刀,照着宁毓承的方式,插进门上的铁链中。几人合力,佩刀刀鞘与里面的刀都快变形时,“喀嚓”一声,铁锁从门板上掉落在地。

    铁锁掉在地上,更像是砸在众人的心上,王捕快手上的刀差点拿不稳,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宁毓承没有退,他稳稳站着,推开了门。

    门外燃烧着的火把,映着门内一张张或茫然,或麻木,或僵硬的脸。地上脏污不堪,粪便横流,臭气熏天。有人躺在看不清颜色的褥子中一动不动,有人半死不活靠墙坐着。

    惟有菩萨,微垂着头,庄严,慈悲,俯瞰着人世间的炼狱。

    看情形,他们也换不了衣衫。宁毓承顾不得那么多,想了下,让人先将衣衫送回宅子去,放进屋子中,道:“你们先到门边来,我带你们离开。”

    有人终于动了,挣扎踉跄着到了门边。宁毓承让开身,道:“上板车。要活下去!”

    “活下去啊!”那人披头散发,喃喃念了句,看不清她的脸,听声音,大致知晓她是妇人。兴许是求生的本能,她手脚并用爬上了板车。

    其余人见状,拼劲全力朝着门边而来,跟着往板车上爬。

    一架板车上只能坐五六人,宁毓承数了下,屋内还剩下约莫十余人,道:“你们且等等,我们先将他们送回去,再来接你们。”

    “走!”宁毓承对王捕头道,大家一起推着板车,朝空着的三进宅子而去。

    鱼皮衣穿在身上不透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蒙脸的布罩都被打湿。

    “你们忍一忍,别抹汗,切记别让病进眼,进嘴。”宁毓承不断提醒道。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也不敢抹汗,生怕被染上疫病。进了门,福水迎上前,他并不靠近,离得远远站着:“七郎,都已经照着你的吩咐准备齐全。”

    宁毓承点头道了谢,再放缓语速,仔细强调了一遍。

    “男女分开,在门前先将头发绞掉,指甲等都剪掉,身上的衣衫先在门外脱下,扔进竹筐中。进屋去擦洗过,再穿上干净的衣服。记住,这是你们住的地方,疫病就是因为脏乱而来,屋里面有恭桶,绝不能乱拉,乱吐!”

    按理说,霍乱主要是腹泻呕吐,他们身上有粪便呕吐物,都必须全身清洗过,再换上干净的衣衫。

    以当前的条件根本做不到,宁毓承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且霍乱主要是从粪口途径传播,主要是入口的东西必须干净。要是他们不收拾一下,身上一对病菌,休说盐糖水,就是仙丹也无用。

    有人送来了几把剪子放在墙边,他们虽茫然,还是照着安排,男女分开两边,拿了剪刀,先绞头发,再剪指甲。

    宁毓承发现,妇人那边有八人,男人只有四人。他开始不解,很快便反应过来。

    除去身体的原因,与妇人与男人们同时在城隍庙中,到底不便,就是控制不住腹泻,在潜意识中也要避着些人。而且她们要比男人爱干净,韧性强,就靠着这几点,她们就撑得久了一些。

    大家一起避开,妇人们在门外脱下衣衫进了屋。这边的四个男人,落后一两步也进去了。

    屋内在窸窣擦洗,穿衣。宁毓承这边让人将竹筐中的脏污衣物,地上的头发并草木灰一起洒扫起来,放在空庭院中,浇了些桐油上去,点火烧得一干二净。

    水桶就放在门边,等屋内擦洗穿戴好,宁毓承带着人在门边小心翼翼抬出木桶,盖好放在后门。

    接下来,福水与三人留在宅子中兑盐糖水,熬煮米粥,顺带烧热水。

    宁毓承再与王捕快他们回去,将城隍庙余下的人都带回了宅子,按照先前一样,让他们男女分开,收拾后进屋擦洗更衣。

    这次妇人只比男人多一人,总体算下来,依旧是女多男少。不过这是瘟疫,生病时的男性占不了上风。要是遇到灾荒战乱等时候,宁毓承以前看过史料,妇人基本上会首当其冲被牺牲掉。

    福水已经兑好了盐糖水,宁毓承换了双油鞋,提进屋放在了他们的身边,道:“你们舀在碗里喝,记住了,慢慢喝,别抢。喝完之后,将碗放在竹筐中。”

    他们本就病着,拼命离开城隍庙到现在,早已筋疲力竭,又渴又饿。眼下听到有东西喝,不管是什么,端起碗,咕嘟嘟一口气喝了。

    盐糖水不多,只有小半碗,米汤也熬好了,每人分到一小点,也很快喝得干干净净。

    “多谢恩人搭救,多谢恩人呐!”妇人干涸的双眼,已经流不出来泪,只像是哀鸣般,一个劲地谢恩。

    “多谢恩人救命之恩,没人管我们,让我们去死。我家中丈夫儿女都没了,就只剩下我一人了啊!”有人跟着妇人一起谢了起来,她想到家人,哀哀哭泣起来。

    她一哭,其他人跟着哭起来,连着隔壁的屋子,也一起伤心痛哭。

    哀戚的哭声,在夜里格外让人难过。

    憋了太久,让他们哭一哭发泄,也是好事。

    宁毓承沉默着,心被针扎了一样痛。以前他看过了小吏为难缴纳赋税的农人,见过送年老没了用处的父母上山,活活等死的老人洞,见过了雪灾水灾无家可归的灾民。他以为见识过了这世间的苦难,其实那些压根算不得什么。

    太平时日贫民百姓的苦,绵长,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看不到尽头,只想着活下去,便变得麻木。

    灾害一来,好比是巨浪拍打在沙滩上,沙不牢固,毫无抵抗力,瞬间天崩地裂。

    书中所言的阿鼻地狱,应当就是如此情此景。

    宁毓承让人将碗抬回去,在偏僻的角落另外搭灶,用专门的锅,将碗放在水中煮。为了稳妥起见,水必须煮沸腾小半柱香,再将碗取出来,留作病人专用。至于放碗的竹筐,也一样放在锅中蒸煮,晾干后再用。

    宁毓承看着收拾过后,喝过水的他们,比起先前比较有了人样,但依然虚弱不堪。

    带进来的粮食不多,

    灶房在熬煮蛋粥,宁毓承他们仔细清洗过,匆匆吃了些干粮,回了城隍庙。

    庙中还有气的活人离开了,剩下的便是尸首。

    大家默不作声在大殿中洒下草木灰,寻着干净之地,穿过大殿,来到后面的厢房。

    门开着,一股浓烈尸臭气,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两间厢房,横七八竖挨挨挤挤堆满了尸首。宁毓承飞快点了下,两间屋,大致有近七十具尸首。

    饶是张赖皮自认心狠手辣,看到眼前的景象,也禁不住双腿发颤。

    宁毓承站了片刻,抬手深深施礼下去。张赖皮他们见状,慌忙跟着弯腰鞠躬下去。

    “倒吧。”宁毓承闭了闭眼,挥手下去。

    张赖皮与人拿着桐油上前倾倒,除去厢房,在大殿等地方,都洒下了桐油。

    几人退出去,站在空地处,将火把投掷进大殿中。

    火沾着桐油,很快冲天而起,卷着大殿与厢房一起燃烧。

    先前宁毓承已经看过,城隍庙离周围的宅子有些距离,烧起来也不会累及周围。

    霍乱病菌不耐高温,焚烧是如今的最优解。

    为了稳妥起见,宁毓承他们准备了些水,离得远远守着,看着眼前的火光。

    庙宇有旧漆,加上桐油,烧得非常快,大殿很快坍塌。

    在天拂晓时,庙终于焚烧殆尽,在微光晨曦中,冒着阵阵青烟。

    大家忙了一整晚,此时累到困到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却无人阖眼。

    在尸骸与瘟疫的废墟中,菩萨依然立在那里,身上脸上蒙上火灰,依旧宝相庄严。

    第117章 ……

    天亮了。

    东边天际隐隐晕开红影,看情形,今日又是个大晴天。

    霍乱弧菌在低温与湿润下会加快传播,温度高的话,一定程度上会有所抑制。

    天晴算得上老天爷保佑,粪便污物不会通过雨水流入河中。

    现在已经入秋,宁毓承最担心的是,要是在天冷之前瘟疫得不到遏制,逐步扩散到新地区。

    缺乏有效的药物治疗,以及未曾发生之地的人缺乏免疫力,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曾经关于霍乱的记录,文字难以形容其惨状,触目惊心。

    每一次霍乱发生,都是哀鸿遍野,波及地区光,时日长。

    曾经在十八世纪发生的几次霍乱,全球都没能幸免,最短的一次是六年,最长则达到二十四年,从十八世纪横跨到了十九世纪。

    且霍乱来得猛烈,从毫无征兆的发病,到迅速死亡,根本来不及反应。

    烧掉城隍庙,只是初步处理了疫病最重之地。县城肯定还有许多已经患病之人,要是不赶紧隔离开,家人十有八九都跑不掉。

    宁毓承他们需要上门去逐家逐户查看,劝说。

    眼下不但缺乏人手,更缺乏的是物资。

    粮食,饴糖,柴禾,布匹,油布,盐,肉蛋,菜蔬等等,消耗都极大。

    朝廷估计还未接到报灾的折子,关先生去了府城尚未归来,李为善战战兢兢在保命,也不知他在外可有准备好粮食柴禾。

    现在所有的支援,都压在了宁氏身上。

    宁毓承他们来不及歇息,顾不得废墟尙有余温,先绕到城隍庙原来堆放尸首的两间厢房,将尸首残骸收进大缸中。与宅子中的粪便污物一起,用油布封严实,用板车送出城,在乱葬岗挖深坑掩埋。

    板车送到城门口,不出所料,李为善远远站着,用帕子捂住口鼻,肿泡眼中露出惊惶。

    姜升斗胆子大些,斟酌了下走上前。宁毓承对他点头致意,抬手示意他停下,指了指板车,讲了处置的要求。

    “是,七少爷放心。”姜升斗听到尸骸,望着大缸小缸,已经不敢去计算,已经死了多少人。

    “柴禾先前送了来,我让他们堆放在这里,帐都记好了。趁着天气好,他们会回去再多打些。”姜升斗指着城墙角落堆放的柴禾说道。

    迟疑了下,姜升斗说道:“七少爷,城中的夜香要如何处置?”

    “在瘟疫彻底消失前,肯定不能拿来堆肥。且要选避开饮水之地深埋,坑中要洒石灰,若无石灰,必须要洒草木灰。”宁毓承说道。

    姜升斗叹了口气,道:“只有城西郊的乱葬岗了。义庄也靠近西郊,最近几年,义庄用得少。”他含糊了下,接下来没有隐瞒,也就直说了:“衙门收拾一具无主的尸首,需要支些钱给背尸首的人,放在义庄中,也要有人看管。为了省这笔开支,义庄已经空置了许久,房屋本来就破,已经半垮塌,那一带,只有孤坟野鬼了。”

    李为善听到姜升斗将衙门中克扣死人钱的事情抖出来,他恼怒不已,本想出声斥责,又怕开口说话,宁毓承唤他上前,悻悻将怒意硬生生憋了回去。

    “人比孤坟野鬼可怕。”宁毓承淡淡说了句,朝李为善看去。

    李为善不敢直视宁毓承的视线,慌忙别开了头。宁毓承冷冷收回了目光,对姜升斗道:“就在那片做掩埋吧。你寻四个忠厚可靠的人,白日轮流在路口守着,提醒人不要靠近,那一带危险。他们每日给五十个大钱,记账,找李县令会账。要是他敢不给,我帮他们去告御状。”

    李为善听到宁毓承又给自己摊派了账务,急得脸帕子都取了下来,急赤白脸要说话,被宁毓承一句话逼了回去。

    “那里面,有七十八具尸首。城中还会有尸骸送出来,李县令,你可想去陪他们?”

    “粮食呢?我让你准备的饴糖这些,你可有找到?”宁毓承再问道。

    李为善压着怒意,道:“昨日那般晚了,你让我去何处找粮食饴糖?”

    宁毓承沉声道:“现在太阳已经升高了,你可有去找?找不到现粮这些,你可有何计划打算?”

    李为善呃了声,讪讪不说话了。

    宁毓承克制住了怒意,李为善跟棒槌一样,踢一脚动一下,只会迎合谄媚上峰,按照上峰的意思行事,他不想与其废话纠缠,命令道:“李县令,你传令下去,每个路口都要派人守着,除去救济物品,不得随意通行。所有的聚会,生日忌日红白喜事都不得办,更不能请客举办酒宴,饭铺全部关门,只允许买粮食杂货农具的铺子开张,且要严格按照提醒,主意洁净,防止粪便污物,口水等传染。记住了,病菌是从口入,从口入!任何一丁点的伤口,也都有可能染上!”

    李为善已经见识过了瘟疫的可怕,认真应了声,转回去准备安排了。

    姜升斗指挥地痞差役们蒙住头脸全身,套着板车赶往城西郊掩埋。这边,他将外面的几辆板车上装满柴禾,想了想,再加上一袋粮食,让宁毓承他们带走。

    “有劳姜管事。”宁毓承道了谢。

    姜升斗叹息一声,那些尸骸,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

    庆安县是他祖祖辈辈的家乡,虽说父母妻儿都已经提前送到府城亲戚家中躲避,城中只有空宅。但他不笨,瘟疫要是传开,父母妻儿也难逃过。

    姜升斗沉吟了下道:“七少爷,我家在杏花巷,巷子进去第三家就是。家中的柴油米面粮食,连着衣衫被褥,都藏在柴房下的地窖中,七少爷去取了出来吧,就当是我姜升斗,能替城中父老们做的点小事。”

    怪不得王差役他们一时没找到多少衣衫,能用之物,原来提前离开有门道的人家,都将细软藏了起来。

    王差役家肯定也藏了,为了不暴露自己,对此只字不提。

    人皆有私心,面对着生死大事,有人人照样会如此,并不会变成菩萨圣人。但也有人会有恻隐之心,比如姜升斗,他不算好人,也称不上大奸大恶。芸芸众生,大抵皆如他这般。

    宁毓承并不埋怨姜升斗,抬起手,认真俯首施礼道谢。

    姜升斗忙还礼道不敢,“杏花巷中共有五户人家,我知道走了三户,还有两户留下。那两户人家,赵方才有间货栈,还有间大车店。赵方才人称赵老抠,他吝啬,舍不得铺子关张损失钱财,临到关城门还在做买卖。他家中有不少的货物。赵方才要钱不要命,七少爷若有缺的货物,可以去问问他。”

    宁毓承惊喜不已,大车店肯定有车马,货栈货物就算不多,拿来救急也好。

    姜升斗犹豫了下,道:“七少爷防治疫病的方子与办法,肯定能顶大用,只是,从我听下来,每一样都要花大价钱,好比是在拿钱买命。七少爷,算下来,真是金山银山呐,朝廷还未有旨意下来,若是朝廷到时候七少爷可有想过,这一大笔钱从何出?”

    从姜升斗的未尽之意听来,他是担心朝廷不会出这笔防疫的钱。就算出,也不会全部拨付。

    现阶段,钱粮全部由宁氏承担,肯定支付得起。但若是长久的话,宁氏也会吃力。

    疫病后的恢复,主要是

    粮食,还需要更大的投入。

    宁毓承没有回答,他无法预料,也掌控不了太多。

    “走一步看一步吧,外面的事劳烦你了,城中还有一大堆事情,我们先回去了。”

    宁毓承与姜升斗道别,上车回了城,先去宅子卸柴禾,再去看患者的情况。

    三成的人有所好转,宁毓承将他们分到了另外的屋中。三成的人没有变化,宁毓承让他们也转了屋。

    另外一成病情加重,他们留在原来的房中,加快了盐糖水的供应。两成的人病死,已经包裹好,等着焚烧。

    宁毓承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对着一堆污物与尸首,他让张赖皮带着柴禾与桐油,拉到城隍庙去处理。

    “你们去杏花巷,去第三户人家”宁毓承叫了一个差役与地痞,前去姜升斗家地窖取衣物货物。赵方才家先暂且不管,他要赶着去盘查城中患病情况。

    直到太阳快落山,宁毓承又困又累,只走了不到不到三分之一的县城,又收拾了四十五个病患,将他们安排到了李为善的私宅中隔离。

    实在抽不出人手前去照顾,既然他们的家人不放心,宁毓承想了下,选了几个手脚麻利,看上去机灵的人,分别前去帮着收拾,在灶房干活。

    人手是够了,柴禾也送进城,暂时不那么紧缺。只是衣衫饴糖油布粮食等,远远不够。

    昨晚已经熬了个通宵,今天又忙了一整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身体不好抵抗力就低,宁毓承不敢让自己倒下来,今晚他们都先停下来,先好生歇一晚恢复精力。

    宁毓承他们都住在宅子的倒座,仔细清洗更换衣衫出来,宁毓承正准备用饭,大门被敲响了。

    宅子后面两进院子,屋子明亮宽敞,都留给了病患。倒座本是仆从下人居住的屋子,靠近大门处。

    宁毓承听到声音,以为是又出了事。他赶忙放下筷子,蒙上布巾前去开门。

    门外,宁悟明脸上蒙着布巾站在最前,在他身后,跟着宁毓闵宁毓华,以及十几架车马。

    宁毓承吃了一惊,问道:“阿爹,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了?”

    “给你送东西来了。”宁悟明转身指向后面的车马,道:“放心,吃穿住行,我们都按照册子上的规定来做。”

    “你们别进来,这里面危险。”宁毓承飞快说了句,先关上了门。

    回到屋中,宁毓承套上布罩油鞋,前去福水的屋子,隔着窗跟他交代了几句,再走了出门。

    宁悟明在城门处,已经听说了这间宅子安放着病患,对关在门外并不生气,不错眼打量着宁毓承:“小七,看你神色不好,你没事吧?”

    “没事,我昨晚没睡,有些困,今晚歇一晚就好了。”

    宁毓承答道,简要提了城隍庙之事,道:“大哥二哥,小舅父那边情形如何?可有瘟疫传开?”

    宁毓华答道:“平江府是小舅父的家乡,城中好些人家与夏氏沾亲带故,他们一起出面,段知府想要推诿,被绑着脱不了身。平江府富裕,地势平坦,大家一起出粮出力,很快就安置妥当,冬小麦也种了下去。再有二郎带着册子前往,除去被洪水冲走淹死的百姓,没出纰漏。”

    宁毓闵跟着道:“我们回到府城,听说了你们还在新河县,小舅父说你与三叔都在,新河县的这点事,不至于耽搁这么久,肯定是出了事。我们怔准备前来一看究竟,在城外遇到福山,得知了瘟疫之事。小舅父已经下令,在路口设置关卡,不许大家随意走动,公布了防治,兑盐糖水的方子。平江府以及明州府,小舅父都去了急信,一并送去了防治的册子与方子。”

    “新河县那边交给了阿瑛,她厉害得很,高雍不是她的对手。”

    宁悟明头一歪,冷眼去瞥宁毓承:“我是你老子,你来了庆安县,我难道能贪生怕死躲在后面?”

    宁毓承苦笑一声,想要说话,宁悟明昂着下巴,抬手打断了他。

    “梁津河做缩头乌龟,逃命还来不及。李为善肯定也是被你逼着留了下来。青州府只稍许有所作为,庆安县不至于如此。你缺钱缺粮缺人手,朝廷那边会如何,我比你清楚明白。我给你送钱粮来了,给你撑腰,梁津河那龟孙子,他想躲,没门!哪怕是宁氏为此倾家荡产,我也不悔!”

    宁毓华双眼含笑,道:“我姓宁,我也不悔。”

    宁毓闵频频点头,跟着道:“小七,我姓宁,我一心向医,这里怎能缺了我?我不怕穷,亦不惧死,不来,我才会后悔!”

    第118章 ……

    宁悟明他们带来了钱粮,宁毓承先结算了每日十贯的工钱。

    沉甸甸的钱到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赖皮他们干劲十足,令行禁止。

    有了宁悟明他们帮忙,分别带人前去盘查,县城的病患在隔日午后,便全部转到李县令的私宅隔离救治。

    府城送来不少饴糖,宁毓承他们前去盘查时,顺道每家留下了五钱,同时强调了用处与方法,以及预防染病的措施。

    县城暂时变得井然有序,只不时有烧毁的尸骸送出城,死亡阴影仍然笼罩在头顶。

    关先生翌日从府城回来,马车到了城门口,被栏杆挡住了,差役老高隔着几步吆喝道:“在马车上不许动,只需回答即可,来者何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关先生从车窗探出头,道:“老高,是我。”

    老高看到是关先生,并无犹豫,劝道:“关先生,你一行共有几人,身子可有不适,去了哪些地方?”

    关先生眉头皱成一团,他懊恼地道:“老高,你做甚名堂,竟然盘查起我来了!”

    “老高,瘟疫面前,可乱来不得,还请你体谅一二。”老高正色道。

    关先生听到瘟疫,忍了忍,将随性的车夫与小厮,所经之地,歇脚打尖等皆如实告知:“放心,不敢与人同住同食,瘟疫的事情传开了,大家都怕得很,照着方子在做。”

    老高看着同伴写,探头朝马车里看,脸上浮起疑惑,道:“关先生,你就空着手回来,府城那边的赈灾救济呢?”

    不提还好,提到关先生就一肚皮的怨气,他不搭话,伸长脖子张望:“李县令在何处?”

    老高朝李为善住的帐篷瞥了眼,呵呵道:“你有话,还是找七公子说吧。不找七公子,找江南先生,宁翰林,宁二公子也行。”

    关先生一愣,“宁氏竟来了这么多人?”

    以前念着关先生是李为善的谋士,县里的胥吏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如今面临着生死大事,李为善的嘴脸他们都看到了,得利者不免都觉着齿冷。

    老高撇了撇嘴,不耐烦地道:“要不是宁氏来人送粮送钱,城内的人吃甚?何处来的柴禾,饴糖,庆安哪来的风平浪静?”

    关先生见老高态度明显不复以往,他想要翻脸,又顾虑到老高他们是庆安当地人。

    庆安县已经成了让人谈之色变的瘟疫之地,他们这群庆安人肯定不好过  。

    关先生不敢招惹老高,恰见到李为善袖着手,从帐篷里探出头,他忙喊道:“县尊!”

    李为善看到关先生,神色一喜,从帐篷里出来,急着问道:“回来了,府城情形如何了?”

    自从宁悟明来了之后,李为善的日子就难过得很。温润斯文的宁江南,见到他就极尽挖苦。更过分的是,宁悟明竟然将他比作病患呕吐之物,称他活着一无是处,死了也是累赘,堆肥都用不了!

    李为善自认身为朝廷命官,被宁悟明如此侮辱,孰可忍孰不可忍!

    在见到尸首不断送出来时,李为善所有的怒气都化为了乌有,生怕宁悟明一怒之下,让人将他扔进粪水桶中。

    宁氏给钱给粮后,以前对他毕恭毕敬,说一不二的地痞们,早已惟宁氏为尊。

    李为善小心翼翼保着小命。其实他也委屈得很,只是没人听他辩说。

    他向府城写了无数封求助的文书,梁津河置之不理,他有什么法子?如今他的家人都去了府城,投鼠忌器,他也不敢去招惹梁津河。

    两头受气的李为善看到关先生,几乎快哭了,一个劲地催促道:“你怎地不成了闭嘴葫芦,快说啊!你可有带钱粮回来?朝廷先前关于水灾的赈济,旨意应当下来了吧?”

    “县尊。”关先生哭丧着脸喊了声,长长叹息。

    “唉!县尊呐,府城也开始死人了。你不知道,惨得很,一大家子十余人,接连二三地死,一个都不剩。”

    关先生神色惊惶,李为善更是惊骇地瞪大了眼:“府城也染上了疫病?!七少爷不是让你带了防治疫病的方子前去?难道你没给梁知府?”

    “是,府城城南那一片,死了不少人。那边的大杂院,一间院子住上十余户人家,一家子挤在两间屋,吃喝拉撒都在一处,防不了,有一个算一个”

    关先生再次叹气,他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眼睛情不自禁变得干涩。

    “你快说啊!”李为善看着关先生,莫名感到心底发慌。

    关先生道:“城南的大杂院,都一把火烧了。城南那片成了空地,都被烧了。”

    府城城南是穷人住的地方,杂院连着自己搭建起来的窝棚。巷道狭窄,到处堆满了杂物,仅能容一辆马车堪堪经过。

    要是大杂院起火,城南一整片都难以幸免。

    “都都烧了?”李为善想到自己的封城,对梁津河的做法还是感到背后发寒。

    “是,都烧了。”关先生打了个寒噤,整个人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很是萎靡难受。

    熊熊燃烧的大火,火中人惨烈痛苦的哀嚎,母亲脸被烧得皮都耷拉下来,却仍然紧紧背着幼童。

    大火周围,有人拍掌大笑,有人在欢呼雀跃,庆贺,不时往火中掷投柴禾,桐油混着油漆,往火中倾倒。

    火光映着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关先生从未那般害怕过。他以为是在阿鼻地狱,平时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此时都变成了恶鬼。

    “府衙放了消息出去,城南一带疫情横行,是瘟疫滋生之地,没办法防治,只能烧掉。衙门都这般说,府城的百姓都义愤填膺,争着去放火添柴禾添油,高呼烧瘟神,恶魔。现在府城暂且无事了,只我这里啊!”

    关先生捂住了胸口,惊惧中带着惨痛:“好生生的人,都变成了厉鬼。县尊,城南那一带,我估摸着,有近千人呐!”

    李为善沉默着,一时没有做声。

    梁津河是为了更多的百姓活下去,而且得到了百姓的拥戴,城南死去的穷人,活着时无人在意,死了也出不了声。

    “青州府的府城,有五万余人。”李为善低低说道,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关先生听。

    关先生苦涩地道:“我知道,府衙众人都怕得很,梁知府许通判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被送走了。”

    “送走?”李为善怔住,道:“宁氏要求,所有人都不得离开,已经在各处设关卡。他们要是染了病,到了别处,岂不是要传得到处都是?”

    关先生叹道:“县尊,我也管不着啊!梁知府与许通判他们都是京城人,家人准备坐船回京城。”

    青州府进京,先要经陆路,转道江州府坐船。李为善呵呵,“他们走不了,过不了江州府。”

    关先生很快明白过来,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一阵畅快,暗搓搓巴不得梁津河他们的家眷都被江州府扣住。

    “七少爷的方子给了梁知府,府城的饴糖,在这之前,所有铺子的饴糖都没了。如今饴糖远比金子都贵,一两金一两饴糖。”

    李为善怔怔望着关先生,道:“你是说,七少爷的方子在放出去之前,有人提前将饴糖全部屯起来赚大钱?”

    关先生道:“最先被七少爷拦着的钱礼,他倒老实,将方子与防治方法,抄了无数份,让仆从到处去散发。结果,仆从被差役抓了起来,说是扰乱民心,引起百姓恐慌。我进城时,听说饴糖就没了。就算做饴糖买卖的几家,能聪明地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将饴糖屯起来。民不与官斗,府衙一句话,他们还不是得乖乖听令重新摆上柜台。”

    李为善自不用多问,也知道几家商户背后有大靠山。他的手不由自主搭在了腰腹间,一时不语。

    关先生这时神色喜中带忧,继续道:“朝廷那边瘟疫的折子刚报上去,没那般快有消息。倒是水灾的旨意下来了,朝廷将庆安县,划归了江州府,让江州府赈济灾民。”

    李为善睁大眼,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关先生道:“梁知府将朝廷的旨意给我看了,称庆安不归青州府管了,自不给我钱粮,让我去问夏知府讨要。”

    李为善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重新划分属地,并非简单容易之事。朝廷至少要经过无数次的商讨,没个一年半载,肯定定不下来。

    若是朝廷早就在考虑此事,绝无可能不走漏风声。李为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论青州府还是江州府,他依然只是庆安县的县令,只顶头上峰从梁津河变成了夏恪庵。

    宁氏是夏恪庵的亲戚,天天变着花样骂他的宁悟明,是夏恪庵的嫡亲姐夫!

    关先生见李为善六神无主,心知他的担忧,劝道:“县尊,江州府不比青州府,至少庆安县出事,肯出手搭救。且江州府富裕,朝廷那边肯定是考虑到了这点,将赈灾的事,干脆推到了江州府身上,如此一来,朝廷也就不用拿出钱粮了。”

    “我”李为善都快哭了,手捂着头,不断地转着圈,“我该作甚,哎呀,炭!老关,你快去,江南先生先前来骂我时,说过要炭。水井中投放炭,什么净水,我反正不懂,你快去,以前烧炭的人家,让他们赶紧起窑!”

    关先生对着手忙脚乱的李为善,嘴张了张,只能前去找人打听,庆安县以前谁在烧炭卖了。

    这些天来,李为善听多了瘟疫如何传人,只要按照预防的法子来,基本上不会出事。

    前程要紧,他再也不敢躲在帐篷中,前去各处转悠,看看柴禾,盯着秩序,再转悠去城门口守着。

    没多久,城门开了,里面送出来了装着大桶与缸的板车。

    李为善还是下意识退了两步避开,等城外的差役与地痞们蒙住头脸上前,接过了板车朝城西郊驶去,装着柴禾的板车送进城门洞,他才脸上堆满笑,上前对着出来的宁毓华见礼:“宁翰林,七公子先前差了我身边的关先生去府城,先前关先生从府城回来了,有些紧要之事,我想告诉七公子?”

    宁毓华听宁毓承提过,让关先生去府城要钱要粮食之事,他点点头,道:“小七在忙。你告诉我便是,我等下回去跟小七说。”

    李为善迟疑了下,如今他已经是江州府下辖的县令,自不会隐瞒,将府城的事前前后后说了。

    宁毓华蒙着头脸,露出的双眼沉沉,发出阵阵寒意,李为善见状,不由得舌尖

    打结,身形都矮了几分。

    “我知道了。”宁毓华听到最后,只冷冰冰说了声,便带着柴禾进了城。

    秋日的风吹来,吹透了油衣,宁毓华浑身冰凉。

    那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梁津河他怎敢,他怎敢!

    在翰林院几年,宁毓华当然不是懵懂天真的少年郎。

    梁津河他当然敢!

    因为他阿爹被追封为太师,天子比谁都想长命百岁!

    宁毓华双眼通红,他顾不上愤怒,先将柴禾送到了病患所在之地。余下的柴禾,则送到指定的铺子,照着以前一样的价钱,卖给需要的百姓。

    到了傍晚,宁毓华回去更洗之后,宁悟明也回来了。宁毓闵这几天扎在病患处,认真记录他们的病情变化,宁毓华没管他,将李为善所言之事,悉数告诉了宁悟明:“三叔,我去找小七。”

    宁悟明端详着宁毓承泛红的眼,他心情也不好过。

    对于梁津河的做法,看得比宁毓华要透彻。

    对于瘟疫,自古以来人人惧怕。他们能顺利在庆安县开展防治,是靠着宁氏不计本钱,砸了无数的钱粮,人手进来。

    要是瘟疫在大齐蔓延开,朝廷就算想管也无能为力,户部拿不出那么多钱粮来救治。

    朝廷将庆安痛快划给了江州府,将救灾之事交给了江州府,也是为了省下了一笔救济粮。

    青州府没得朝廷的赈济,梁津河拿不出钱粮,为了一劳永逸,干脆舍了穷人的命。

    反正,穷人的命不值钱,要是瘟疫被他控制住,顶多被不痛不痒申斥几句。

    宁悟明哑声道:“我与你一道前去。”

    宁毓承与他们几人住处离得近,只隔着一条巷子。他们到了门前,恰好宁毓承从李为善的私宅回来,看到两人,道:“你们来了,我正好要找你们。”

    宁毓承双眼透着喜悦,两人估计是病患的情况有所好转。虽然这事值得开心,不过他们胸口还是堵得慌,谁都没有说话。

    宁毓承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情绪不对,他前去更洗出来,径直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七,是府城那边的事。”宁毓华将府城发生,以及朝廷的安排,细细告诉了宁毓承。

    宁毓承垂下眼眸,胸口血气翻滚。

    片刻后,宁毓承抬起头望着两人,平静地道:“有些人,既然不做人,宁愿做恶魔,那就顺了他的意吧。”

    恶魔就该被铲除!

    第119章 ……

    梧桐巷以梧桐闻名,每到初夏时梧桐花开,仿佛连天上的云,都氤氲了一层浓烈的紫色。

    秋日的梧桐花早就谢了,梧桐巷除去梧桐,还种了好些银杏,香樟,桂花等。

    李为善在庆安县的私宅就在梧桐巷,与县衙隔巷相望。他不喜梧桐,认为梧桐花太张扬艳丽,比不上秋日金黄的银杏叶来得雅致。

    秋日银杏转黄落叶时,乃是李为善最喜欢的时节。前院两颗银杏叶黄了,飘落在地,随着风翻转,美若蝴蝶。

    眼前是住了好几年的宅子,再熟悉不过的景象,李为善却感到无比的陌生。

    隔着庭院的七开间前院正屋,里面住着病患。痛苦呻。吟,呕吐,说话声,通过打开的窗棂,不时传进耳朵。

    李为善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除去对瘟疫的本能惧怕,对坐在对面,脸上看不出情绪的宁悟明,更是控制不住想躲避。

    宁悟明声音不高不低,道:“李为善。你跟着梁津河多年,好事你们做不出来,坏事你们肯定做了不少。以你的性情,跟四脚蛇一样,会断臂求生,留后手。”

    倒座的屋子狭窄,两人对面而坐,李为善低着头,宁悟明的话,像是在他头顶炸开。

    过了许久,李为善的呼吸渐渐急促,憋出了一句话:“江南先生的话,我听不懂,亦不懂何为留后手。”

    “哦,你懂。”宁悟明漫不经心说了句,他没再骂人,只道:“你比谁都懂。否则,你的家人皆在府城,你却不见惊惶,你清楚得很,梁津河会看顾着你的家人。”

    李为善急了,激动地道:“谁都害怕瘟疫,我也不敢拿家人的性命来冒险。话说回来,我若不封住县城,放任他们乱跑,现在会是何种情形?”

    宁悟明并不指出李为善的狡辩,强调道:“我只问你梁津河,未曾提你封县城之事。”

    李为善不敢抬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宁悟明也没再说话,只一瞬不瞬盯着他看。李为善从开始的强作镇定,逐渐变得不安。

    在三十五岁那年,李为善考中春闱二甲。名次虽吊了末尾,到底好过三甲,挤进了正经的进士出身。

    李家算是寒门,家中略有薄田,李父多年不弟,在书院谋了个先生的差使。李为善书读得比其父好,在十五岁时,就被城中富绅看上,将女儿许配给他为妻。

    靠着岳丈的家财,李为善的书读得很是惬意。中进士之后,候官不到一年,李为善得了甘州隆安县的县令缺。甘州属于下州,隆安县更是穷得叮当响。

    李为善只在隆安做了三年县令,就调任了庆安为县令。虽同为县令,品级却不同,前为八品,后为七品。短短时日,李为善算得上官运亨通。

    除去岳丈家的鼎力相助,李为善自身也功不可没。他极为擅长迎合,到庆安县后,很快就得了梁津河的喜欢。

    李为善终于挣扎着抬起了头,低声道:“我的父母妻儿,都在府城。”

    “我知道。”宁悟明点点头,说道:“你还想升一升。出仕之后,你虽得了不少的钱财,但也送礼花了出去,要靠着岳丈家出钱让你去打点。你妻子周氏要是出了事,就算有了外孙,你岳丈家也不会再支持你。毕竟你肯定会再娶。外家亲,说亲也亲,说断立即就断了。再娶妻,以你现在的身份,可以攀附更高的门第。高门贵女却不那么好娶,高门也不会全力支持你。你的算盘打得很好,现在你岳丈这样的最好,毕竟是商户,捧着敬着你这个做官的姑爷。”

    埋在心底深处的想法被揭开,李为善没有难堪,反而莫名其妙感到一阵释然。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比不过江南先生生在宁氏,李家寒门式微,我事事都得靠自己,一步步往上爬。无论梁知府也好,夏知府也罢,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都习惯了站在高处指点江山。夏知府才出仕几年,就升任了知府。梁知府也是,他的俸禄,养谋士门客都不够。他做官,只需盖印,官印私印有人替他管着,递到手边。公函文书折子,有身边的谋士替他捉刀。钱粮赋税,有钱粮吏,教化有学政教渝,小偷打杀有通判。他做了什么?他无需做什么,只顶着梁氏的姓氏,头衔,就能步步高升。”

    这些天的担忧害怕,委屈,李为善眼睛开始转红,也不避讳,掀开身前的衣袍,露出腰间挂着的布袋。

    李为善取下布袋,放在宁悟明面前:“江南先生,莫要做得太过。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梁知府。要是我的家人因此有事,你们这些仁慈之士,与我,梁知府,又有何不同?”

    宁悟明伸手拿起布袋,从里面取出册子,翻开随意浏览了几眼,合上册子装进布袋。他站起身走出屋,到了门边,他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为善,难得神色温润如春风拂面。

    “我们当然不同,太多的不同了。你是什么,眼里看出去就是什么。比如你是屎壳郎,以为天下人都爱滚粪团子是一样的道理。”

    宁悟明头也不回离开,留下一脸悲愤欲绝的李为善。

    杏花巷。

    宁毓华上前,在紧闭的门上叩了叩,站在门前等着。

    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门内始终不见动静。宁毓华不禁朝宁毓承看去,皱眉道:“小七,莫非里面的人出了事?”

    “不会。”宁毓承走上前,他叩了几下门,扬声喊道:“赵东家,我是宁毓承,与大哥有事找你。”

    门内仍然不见动静,宁毓承再叩,道:“赵东家应当出了事,大哥,我们让人来收拾。”

    宁毓华怔愣了下,刚要说话,大门“吱呀”,打开了一条缝,胖乎乎的赵老抠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道:“两位宁公子心善,忙着救人,我们家人好着呢,不敢劳烦两位公子操心。”

    说罢,赵老抠就要关上门,宁毓承伸手推挡住门,道:“赵东家莫要生气,我是宁毓承宁七郎,这是我大哥宁毓华。我们是来找你做买卖,只赵东家不应,只能借此敲开门了。”

    赵老抠暗自恼怒不已,他更清楚,宁毓华宁毓承要是想进来,赵家的院墙肯定拦不住他们。先前躲在门后听了许久,见他们一副不休不止的架势,才捏着鼻子开了门。

    “两位公子请进来吧。”赵老抠不情不愿让开了身,将门缝打开得大了些许。

    “这里清净,没什么人,瘟疫面前,要主意保持距离。我们随意些,就在这里说吧。”宁毓华转身走向下马石,宁毓承也走了过去,两人分开两边坐了下来。

    赵老抠暗自松了口气,赵家的大门从没开过,家中从上到下迄今安好。宁氏两人不讲究,能主动避开,赵老抠的神色,勉强缓和了些,他靠在门框上,问道:“县城现在城门关着,大家都不敢出门。不知两位宁公子,想要与在下做什么买卖?”

    宁毓华笑笑说道:“城中还是有铺子开张,比如杂货铺,粮食铺,卖油盐柴禾的,这些可不都关张。”

    赵老抠顿了下,道:“要是都关着,大家吃甚?两位宁公子考虑得周全。”

    “赵东家难道不想开张赚钱?”宁毓华问道。

    “家中老小睁眼就要吃喝,现在外面的价钱肯定贵。这场瘟疫,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完,我家那点东西,还是留着吧。”赵老抠很是警惕,呵呵推辞道,

    “城中的瘟疫,已经渐渐好转了。再过个十天半月,继续做好防范,基本上无甚大碍了。”宁毓华说道。

    “那敢情是好事!”赵老抠真高兴起来,他很快问道:“那城内恢复了寻常,我的铺子也就能开了。”

    宁毓华不与赵老抠周旋,直接道:“赵东家,我想买你手上的所有饴糖。”

    赵老抠脸色微变,他虽抠门,脑子却灵光得很。瘟疫的方子,盐虽有朝廷控制,但是并不缺。只饴糖向来金贵,且不易得。

    要真如宁毓华所言那般,城内很快没事,饴糖就不再如瘟疫时紧俏,宁氏买饴糖作甚?

    “庆安县基本没事,但是府城有些麻烦,我打算将饴糖送到府城,将府城的饴糖价钱压下来。”宁毓承见赵老抠精明的眼神,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了当告知。

    赵老抠脑子转得飞快,马上想到了府城的饴糖价钱,肯定变成了天价。眼珠子转动了下,赵老抠缓缓道:“我的饴糖也不多,庆安县穷,饴糖只有富人吃得起,满打满算,也不出百斤。”

    宁毓承一听,就知道赵老抠先喊难,称饴糖量少,是在试探价钱。要是价钱让他满意,他就再多“找”些出来。要是价钱不满意,迫于无奈,他将不到百斤的饴糖拿出来,损失也少些。

    毕竟是为了钱财守到最后,坚决不肯离开的赵老抠,宁毓承看了宁毓华一眼,沉吟了下,道:“在以前的价钱上,添三成。”

    赵老抠转动的眼珠,停滞了下,他呵呵道:“既然两位宁公子上门来,又是庆安县的大善人,我身为庆安人,这份恩情肯定得记着。我家中连着主仆,共有三十余口人,自己也需要留些,余下的二十斤,宁公子全部拿去吧。”

    听到这个数,宁毓承就知道,饴糖的价钱,离赵老抠所要的甚远。

    “赵东家,饴糖吃多了,对人身子不好。人还是吃煮熟,干净的饭菜最养身。”

    宁毓承委婉劝了句,话锋一转,道:“赵东家可知,庆安县划归了江州府?”

    赵老抠自不知此事,他即刻瞪大眼,道:“什么?庆安县不归青州府了?”

    “是,庆安县归了江州府,我小舅父乃是江州府的知府,他为了庆安百姓,会想尽办法找饴糖。饴糖乃是甘蔗浆熬煮而成,甘蔗已经逐渐成熟,正是熬煮饴糖的时候。小舅父已经下令,所有的甘蔗,全部用来熬煮饴糖,不许做成蔗浆,紫沙糖,冰糖。”

    大齐已经有了甘蔗,甘蔗并非后世制糖的甘蔗,糖分不高,江州府也多有栽种。制糖技艺还属于比较保密的阶段,农人只会熬煮蔗浆。基本上都在甘蔗成熟之后,卖给制糖铺子,制糖铺子用来制作各种的糖。

    沙糖乃是能流动的黄褐色糖浆,紫沙糖就是红糖,冰糖称作霜糖,是红糖过滤结晶糖。饴糖又称霜糖,顾名思义乃颜色白,如霜一样细小,与后世的白糖相近。

    糖贵,饴糖最贵,吃得起的只有权贵富人。制糖铺子做得并不多,还是以紫沙糖,蔗浆为主。

    饴糖经过了多次挤压,提取,纯度以及蔗糖含量最高。其余糖的含量,宁毓承无法准确测量,不能用来做口服的补盐液。

    赵老抠脸色变了又变,宁毓承所言非需,甘蔗逐渐成熟,一直要到年后开春,甘蔗都是正当时。

    制糖铺子为了赚钱,就是夏恪庵不下令,也会将甘蔗全部拿来熬煮最贵的饴糖。

    赵老抠心几乎快滴血,要是他早点将饴糖拿出来卖,远不止赚现在这点钱了!

    宁氏已经盯上了他手上的饴糖,要是他不给,说不定钱赚不到,人也折了进去。

    赵老抠白着脸,嘴唇直哆嗦,咬牙应了:“行,这笔买卖,就与宁公子做了。不过,我做买卖,向来是银货两讫,绝不赊欠!”

    “行。”宁毓承一口应了,他将李为善压给了赵老抠。承诺等十日后,再将李为善赎回。

    李为善一肚皮的怨气,赵老抠对着李为善,左右看不顺眼,却因他是官,到底不敢声张。

    所幸赵老抠听说了宁氏的守信,他将饴糖拿了出来,眼巴巴等着宁氏拿钱来,赎回李为善。

    翌日,宁毓承与宁毓华一起,带着近三百斤饴糖,以及几车粮食,敲锣打鼓前往了青州府府城。

    第120章 ……

    府衙,梁津河听说城门外,宁毓华与宁毓承前来的消息,他一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失声道:“什么?他们怎么来了?他们来作甚?”

    唐先生先劝说:“府尊莫要着急,宁氏到处出风头,前来府城也不足为奇。”

    劝完,再问进来回话的小厮庄甲:“城门卒可有打听清楚,宁氏为何前来府城?一共来了多少人,多少车马?”

    庄甲只听城门卒前来禀报宁毓华宁毓承前来之事,其他就不清楚了。他不喜唐先生,都是在梁津河身边伺候,偏偏每次都摆出主子的架子,显得自己有能耐。

    “狗东西狐假虎威,还有脸指责宁氏喜出风头,你自己还不一样!”庄甲在心中暗自骂了一通,见梁津河不悦盯着自己,一时支吾着急起来,不免对唐先生又添了几分怨恨。

    唐先生见状,就知道庄甲不知就里,心头不禁光火直冒。

    梁津河的贴身小厮是家生子,爹娘都在府中管着事,仗着主仆一起长大,跟影子戏中的影人般,戳一下动一下。

    其他几个先生,诸如最沉稳的张先生,一脸焦急坐在那里,就是不动,更绝不先出头。

    “张泥鳅,狗东西就知道钻泥洞。遇事缩着脑袋,就等着坐享好处。”唐先生腹诽暗骂,他无法坐视不管,忍着气对梁津河道:“府尊,此事非同小可,府尊得亲自去走一趟。”

    张先生这时倒没躲在后面,当即忧心忡忡劝道:“府尊,万万不可!宁氏兄弟乃是从庆安县而来,庆安瘟疫横行,府尊不能以身犯险呐!”

    梁津河听到瘟疫  ,顿时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中,右手拍在扶手上,紧张地道:“宁大郎我素昧蒙面,不知他的本事。宁七郎我却是亲自见识过,年纪轻轻,沉稳不输政事堂几个相爷。”

    上次前往庆安县,唐先生身子抱恙,由张先生陪伴着前往。当时宁毓承并未多言,倒是那个姓文的让他印象深刻。

    既然梁津河颇为忌惮宁毓承,张先生跟着忌惮,抬手捋着胡须,微闭着眼睛似乎在沉思,等着唐先生拿主意。

    唐先生道:“府尊,宁氏兄弟能到府城,身子肯定没事。此次前来,肯定是听到了府城的一些事情。府尊无论如何,都得见一见。”

    梁津河犹豫起来,他想着府城如今的情形,城南的那片大火,道:“府衙的事情,就算宁江南还在礼部做尚书,他也不好插手。瘟疫横行,府城已经封着,这也是宁氏对外声称的隔离。我要是借此不让他们进来,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怕,宁氏兄弟这时前来,所为不那么简单。”

    唐先生道:“府尊能想到,宁氏兄弟肯定也想到了。他们能来,就做好了准备。要是府尊借口瘟疫之事,拦着他们不许进城,他们在城外,就更有话说了。”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府尊,府城是你的地盘,关门才好打狗!”

    梁津河一楞,他沉下脸训斥道:“休要胡沁!宁氏并非平民百姓,岂容你以下犯上!”

    宁氏与梁津河同为官宦世家,世家子弟就是彼此之间刀光剑影,也绝不许底下的人冒犯。

    唐先生就是贫寒出生的底下人,梁津河可以借由他的手烧城南,更可以借由他的手杀了宁氏兄弟,但不许他将此事提到明面上来说,更不许他先心生杀意。

    上下规矩森严,唐先生深知触犯到了梁津河的逆鳞,心头说不出的滋味,垂头退了下去。

    “张先生,你出去走一趟,问清楚宁氏他们前来的用意。”梁津河不再看唐先生,沉下脸吩咐张先生。

    张先生见唐先生吃瘪,正在幸灾乐祸时,被梁津河点了名,笑意僵在了脸上。他又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庄甲这时又进了屋,拿了一封信奉上前:“郎君,宁氏兄弟给你的信,说是郎君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梁津河生怕会染上瘟疫,身子往后仰,盯着信,示意庄甲打开。

    庄甲先前已经问过了城门卒,说是信由宁毓承亲自交到他手,肯定无碍,他倒不害怕,将信拆开,举在梁津河面前。

    梁津河登大眼睛读着信,慢慢地,他坐直了身子,离信越来越近,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眼眶,脸色煞白。

    “府尊,出什么事了?”张先生站在前面,看到梁津河神情不对,立刻关心询问。

    “三郎他们,三郎他们”梁津河说不下去了,嗷地一声,倒回了椅子里。

    庄甲下意识先翻转信看了起来,他看到信中称梁津河的幼子以及两个孙子都染上了瘟疫,夫人并母亲孙女女儿也没能幸免。除去梁家,许通判的家人也一样。

    他们如今都在江州府。

    梁津河一共有三儿两女,长子次子皆得了恩荫,在京城做官。三郎是梁津河的老来子,最为宠爱,今年方十八岁,尚未得到恩荫出仕的机会,跟着到了青州府任上。十六岁娶妻,妻妾给他生了两儿一女。

    张先生扑到梁津河身边,大喊道:“府尊,府尊,你可还好?”他一边喊,一边去掐梁津河的人中,“快去请韩大夫,快去!”

    其他三个先生也焦急起来,争先恐后上前喊着梁津河,值房中一片混乱。

    唐先生上前,一把夺下了庄甲手上的信,待看完之后,神色惊疑不定。

    梁津河只是一口气没提上来,被张先生一阵乱掐,他唇上吃痛,气怒之下,猛地推开张先生,吼道:“滚!”

    张先生被推得双手乱抓乱摇,扶着案几稳住了,讪讪站在了那里。

    梁津河心痛不已,老泪纵横喊了声我儿,颤抖着道:“去叫许通判来。”

    张先生忙出去,与许通判一起进了值房。梁津河捂住胸口,痛哭着喊了声老许,就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许通判惊疑不定四下张望,不安地道:“府尊,出什么事了?”

    唐先生将信递了过去,许通判一把抓过信,几眼扫完,瞬间脸比梁津河还要白,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

    许通判家在京城,家世远不能与梁津河相比,父亲在内帑当差。内帑属于天子私库,除此之外,还有左藏库,也就是国库。内帑与国库经常明争暗斗,许多本该送往国库的赋税钱财,被内帑截了去。

    在先帝十七年时,国库已穷得休说军需用度,连朝臣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

    朝臣们本就对内帑颇有怨言,这下矛盾彻底激发。先帝为了平息事态,杀了掌内帑的亲信内侍,以及几个办事的管事,从内帑拿出了一部分钱财,用于国库开支。

    许通判的父亲也在其中,他父亲本为大伯,阉人无后,自小抱养给了大伯养老送终。

    先帝迫于无奈处理了亲信,内侍乃侍奉天子起居,掌管钱袋子的亲近之人。在事后,先帝赏赐了与他们的后人,许通判也是在这时得了官身,出仕做了官。

    陛下登基之后,接管了内帑,对他们这群内侍后人颇多宽容。许通判官运亨通,几年就做到了一府通判。

    不过,许通判的后人毕竟没了功劳,也就没了这份优待。三个儿子读书不好,除去大儿子守在京城老宅,其余两个儿子并妻女都跟着他到了任上。

    许通判想着自己的一众亲人们,捂着胸口差点也晕了过去。唐先生就在他旁边,顺势扶助了他,斟酌了下,道:“许通判休要着急,说不定,这封信有诈。”

    “有诈?”许通判怔了下,一把反抓住唐先生的手臂,激动地追问:“何出此言,唐先生,你快说!”

    “江州府乃是夏氏的地盘,夏氏是宁氏姻亲。宁氏沽名钓誉,听到青州府府城如今太太平平,只有几例病患,已经全部关了起来,就赶着进城来抢功劳。梁知府与许通判岂是等闲之辈,肯定早就准备好,不许他们进城。宁氏有几分小聪明,准备了信威胁。”

    唐先生越说眼睛越亮,笃定地道:“算着路程,夫人与三郎他们也将将到江州府。且不提江州府疫情如何,宁氏兄弟,哪来这般快得知夫人三郎他们染病的消息?”

    梁津河一听也是,顿时浑身一松。许通判本来也放下了一半的心,不过旋即间,脸色又泛白:“若是,宁氏兄弟写这封信的用意,所为是警告,要是我们不按照他的要求来办,我们的家人,就会全部患上瘟疫。”

    听到许通判牙齿都打颤,咯咯作响,梁津河也吓得不轻,跟着点头道:“许通判说得是,瘟疫究竟如何染上,神仙都无法断定。宁氏只要一封信,三郎他们他们就惨了啊!”

    唐先生道:“府尊与许通判都是官身,老夫人夫人都有诰命在身,乃是朝廷命妇,谅宁氏夏氏都不敢!且有这封信在手,要是夫人三郎他们有事,府尊告到陛下面前去,宁氏夏氏赶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陛下岂会轻饶!”

    许通判怒喝道:“不会轻饶有何用,就是杀了宁氏夏氏阖家全族,也换不回我儿我孙子的命!”

    唐先生放低了声音,道:“许通判,宁氏进城来,城南的事,他们肯定会大做文章。”

    许通判僵住了,恍惚地看向了梁津河,等着他拿主意。

    这时,城门卒又送了信进来。梁津河不等庄甲拆信了,一把抓过信撕扯开,一眼扫过,双眼直冒金星。

    许通判心直咚咚跳,叫了声府尊,顾不得礼仪规矩,拿过信看过,跟着也冷汗直冒。

    信中只有寥寥几笔:梁氏许氏患上瘟疫,却赶往京城,居心何在?

    他们算计到了陛下的心思,敢一把火烧

    了城南。

    他们却忽略了一件事,将家人送回京城避瘟疫。

    他们可以杀了宁氏兄弟,但他们的家人,都在江州府。

    江州府不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无法手眼通天。夏恪庵与宁悟明,皆非等闲之辈,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宁氏对瘟疫懂得甚多,要让他们一行人不知不觉染上病,易如反掌。

    夏氏再放他们进京,危害天子的安危,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京城那群朝臣大官,为了自己的性命,谁都不会替他们说话!

    开城门放宁氏进来,就不只如唐先生所言那样,抢功劳的事那么简单了。

    梁津河呼吸急喘,许通判也眼睛血红,两人互相对视,皆心知肚明,却六神无主。

    宁氏要功劳,只在信中客气道明即可。他们却不客气,直接威胁。

    他们是为了城南的百姓而来!

    城门外。

    宁毓华望着城门卒在门前走来走去,城门始终紧闭。他坐不住了,不由得问靠在车前,闭眼睛歇息的宁毓承:“小七,你说,梁津河可会开门?”

    “会开。”宁毓承眼皮都没抬,笃定答道。

    宁毓华颔首,道:“是,梁津河他们两家,加上去三十多人呢,他们不敢赌。”

    “还要加上他们在京城的儿孙。”宁毓承说道。

    宁毓华怔愣住,声音低了下去:“小七,你要他们两家都填命?”

    宁毓承嗯了声,“从老到小,一个都不放过。他们两家,加上他们身边的谋士,我算过,一共只有七十八人,上千的人命,一命抵一命,全部死了,也远远还不起。城中那些助纣为虐的暴徒,有一个算一个,他们都该死。”

    宁毓华不由自主周身发寒,沉默地望着天。天空郎阔,白云在缓慢游走,无视混沌丑恶的人世。

    宁毓承睁开眼,神色平静,连着道:“总要有个公道,总要有个公道,总要有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