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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

    连续两场绵绵秋雨,天气转凉,放晴后太阳明晃晃,早退去了盛夏的炙热,惟余些许的温热

    茶花不分四季开放,硕大红色的花,点缀在苍绿的叶片中,却像是绢花般,真假难辨。

    贺禄阴沉着脸,怀着愤恨,将茶花一朵朵扯下来,掷在地上,脚踩上去用力碾碎。

    “让你开,让你开!”

    贺禄脚尖用力捻着花,红色的花汁沾染在雪白鞋底上,看上去像是血迹,让他眼都红了。

    “将树砍掉,花草全部拔掉,拔掉!”

    贺禄挥舞着手臂,嘶声力竭下令。脱下了以前如长在肌肤上的月白宽袍,豆绿色的锦缎衣衫,在日光下绿莹莹,映着紫涨的脸,看上去格外可怖。

    仆从不敢耽搁,忙退下去拿花锄,剪子。府衙后院的花木繁盛,历代官员虽九成九不居住在此,还是留下了满园葱茏。

    有几株桂花已近百年,得要用斧头,几个壮汉合力才能砍断。百年金桂昂贵,仆从不落忍,站在树下扶着树干,提起斧子佯装砍树,半天只砍破了些树皮。

    贺禄却没有察觉,他喘着粗气,坐在回廊栏杆上喘着粗气。

    自从在王家坳村被宁悟明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贺禄只要一回想便透不过气,日夜难眠。

    他心底深处其实一清二楚,自己生得丑。大哥二哥认为贺道年偏心,皆当面嘲讽过他。在背地也有人偷偷议论,皆被他告到贺道年面前,连着大哥二哥一起,都遭受到了惩罚。

    随着贺道年的官越做越大,贺禄再也没听到过丑字。即便有,像是宁毓润,也是他们不对付,彼此你来我往,什么话都骂得出口,算不得大事。

    宁悟明则不同了。

    他的辛辣嘲讽不屑,让贺禄的傲气,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悉数被扔在地上,再也捡不起来。

    贺禄甚至没有勇气,再踏出门一步。他恨不得戴上幕篱,将自己蒙起来,永世不再见人。

    贺道年虽心疼他,生气,却按耐住了没动。

    “五郎,宁氏不安好心,他故意贬低你,是为了避急我。急中就会出错,被他们抓住破绽,让我丢了乌纱帽。如今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等到进京之后,我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呵呵,到那时,且看他宁氏还如何张狂!”

    贺禄失神抠着手指,待呼吸稍平稳,不耐烦地道:“串儿,去问一声阿爹,那个姓夏的今日可有到来!”

    贴身小厮串儿赶忙去了前衙,没一会,小厮眉开眼笑跑回来,回禀道:“回五郎,姓夏的到了,马车已经到了城外!”

    贺禄大喜,一下窜起身,急着吩咐道:“快快备马”

    不行,他如今不能骑马,骑马太招摇!

    “备马车,取幕篱来!”

    串儿被贺禄的吩咐惊得呆在了那里,改骑马为马车尙可理解,“幕篱?五郎是说小娘子的幕篱?”

    “狗东西!”贺禄听到小娘子,瞬间大怒,一脚踢出去,将串儿踢得嗷嗷惨叫。

    贺禄犹不解气,追上去乱挥舞拳脚,可怜的串儿蒙着头,被拳打脚踢,蜷缩在地上几乎连哭都哭不出来。

    串儿自幼伺候贺禄,仆从们见贺禄不讲旧日情分,串儿都被打得半死,无人敢劝,纷纷后退,只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贺禄打得累了,他呼哧急喘,赤红着眼四周张望,尖着嗓子喊道:“人呢?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给老子滚出来!”

    “五郎,出何事了?”所幸徐先生恰好得闲,前来后衙查看行囊收拾得如何,闻声关心问道。

    待看到地上的串儿,徐先生赶忙上前蹲下来,伸手探去。他见串儿尙有呼吸,方松了口气,“串儿,你可还好?”

    串儿浑身跟被碾碎的茶花一样,痛得哼唧了几声。徐先生收回手,眼神沉下去,眉头下意识蹙起,

    如今贺道年身边已经有了闻风而来,自荐的谋士马先生。马先生学富五车,以前曾做过前前礼部尚书的谋士。前前礼部尚书去世之后,宁悟明接了礼部尚书的职。

    宁悟明身边只有小厮伺候,并未延请清客谋士,马先生未寻到合适的东家,辞了差使归青州府老宅。得知贺道年继任礼部尚书,马先生知道来了机会,青州府离江州府近,他连夜赶了来。

    与贺道年彻夜畅谈之后,深得贺道年信任,徐先生虽未被辞退,有重要之事,贺道年不再与他商议,只与马先生细谈。

    贺道年不再倚仗徐先生,平时贺禄就认为徐先生不过是体面些的仆从,如今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朝他趾高气扬下令:“你耳朵聋了,快去备马车,幕篱,老子要出门!”

    徐先生恼怒不已,脸色变了变,强自忍住了,朝躲在花草后面的仆从道:“快去找夫人,给五郎取一副幕篱,再备好马车,伺候五郎出门!”

    仆从从花草中出来,飞快照着吩咐去准备了。贺禄连看都不看徐先生,转身扬长而去。

    徐先生望着贺禄的背影,他未曾做声,唤人前来将串儿搀扶回下人房歇息,他则回了前衙。

    前衙值房空荡荡,除去高捕头领着几个差役前往城门迎接夏恪庵,所有的官吏照着规矩,都等在公堂前,待夏恪庵来了之后,由贺道年将他们逐一引荐给新任的知府。

    引荐府衙的官吏,亦是官员交盘的一环。除此之外,尚有盘仓库米谷,银钱,官印,府衙的宅子,甚至里面的一张凳子,条几,按照规定皆要如数盘清。

    按照规定,六房书吏在新官到任十日之前,将所需交盘的册子列好,待新官到来之时,离任的官员好与其交盘。

    新官到任时日,朝廷也有规定。须得按照路程远近,若无提前请示,或者情有可原的情形,比如生病等,必须在规定的时日内到达,否则便要接受处罚。比如罚俸,降等贬官等。

    一般来说,山水终有相逢时,官员之间彼此无旧怨,无论是迟到几日,会某个账目有出入,皆会权当不见,彼此照拂顺当交盘。

    贺道年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夏恪庵在朝廷规定的最后一日才到来,官吏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里面的暗流涌动。

    只怕这交盘,不会那么顺当了。

    而贺禄,却不知天高地厚跑出门。按照徐先生对其了解,贺禄定是听到夏恪庵到来,他不会蠢到随便上前招惹,但定会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将在宁悟明处遭受的不快发泄出来。

    大家都在等着夏恪庵进衙门,无人发现贺禄出了门。徐先生自不会声张,值房已经让给了马先生,他走动一圈,去了茶水房坐着悠闲吃茶。

    此次夏恪庵到江州府,除去妻子齐夫人,想着父母与夏夫人多年未见,干脆将两老一并带了来。齐夫人晕船,他们在半道改走陆路,经由家乡平江府,在此处歇息了两晚之后,再启程前往江州府。

    齐氏乃是皇亲,夏氏更是平江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夏恪庵一行的车马仆从众多,后面的几辆车,皆是给夏夫人他们带的各式礼。

    宁毓承宁毓瑛宁毓瑶三人陪着夏夫人,早早迎出城足足有十里路,在从平江府前来的路口等着。

    因为有岳父母一起前来,宁悟明也跟着前来了。自从上次在梧桐院之后,宁悟明没再见过夏夫人,宁毓瑛宁毓瑶姐妹俩,除去平时请安时的招呼,多余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秋日江州府的景致最美不过,路边的草不见枯黄,转成了浓绿,野花还在次第开放,菊花秋海棠紫苑等不时可见。

    宁毓瑶在马车中呆不住,下车到路边去采野花。她看到狗尾巴草长得有趣,与菊花秋海棠一起采在手中。

    宁悟明看了会,从马车上下来,蹲在路边也去采花。他拔了几朵金黄的菊花,情不自禁带着讨好,上前递给了宁毓瑶:“给。”

    宁毓瑶歪着头看去,她也没拒绝,随手接过去,顺便道了谢,去掉菊花的枯叶枯枝,留下了花。

    宁悟明暗自舒了口气,兴致勃勃准备再去采花,宁毓瑶已经转身离开,将手上的花束放进了马车中,“二姐姐,你帮我瞧瞧,我的发髻可有歪掉。”

    因在孝期,衣着上无法选择,她的双丫髻必须梳得整整齐齐,一点都不能歪。

    宁毓瑛知道宁毓瑶爱美,她很是认真打量过,点点头道:“阿瑶放心,一根发丝都没乱。”

    宁毓瑶抬手虚虚摸了摸,低声道:“阿娘很早就在念叨,今朝要见外祖父母,小舅舅小舅母。我一定不能给阿娘丢脸。只是”她拿眼角朝宁悟明那边斜了斜,嘀咕道:“虽是守孝,也不能看上去如丧考妣。既然不想来,就别来,何必勉强自己。”

    宁毓瑛忙道:“阿瑶别多想,阿爹定非不想来,是他与我们生份,不好意思呢。”

    “阿爹与七哥熟啊,他怎地不同七哥说话?哎呀,算了,管他呢!”宁毓瑶满不在乎地说道,她左顾右盼,咦了声,道:“七哥呢?”

    “我先前还看到了他。”宁毓瑛也跟着到处看,皆没看到宁毓承,她走到夏夫人身边,问道:“阿娘,小七呢?”

    “小七说是再骑马迎一迎,朝平江府方向去了。”夏夫人说道。

    “七

    哥定是坐不住,趁机跑马了。“走上来的宁毓瑶听到夏夫人的话,艳羡无比道。

    “你以为都像你。”夏夫人嗔怪地道,她拉过宁毓瑶上下打量,将皱起来的麻衫下摆抚平。

    “来了!”宁毓瑶本来要说什么,看到前面路上当先而来,骑在马上的宁毓承,立刻道:“阿娘你看,七哥就是想跑马!”

    宁毓承除去在学堂上骑射课时骑过马,已经许久未骑,秋日晴好,他的确想要策马扬鞭,捡起自己落下日久的骑射课。

    同时,他也想早点见到夏恪庵他们,骑了不到五里,便遇到了夏恪庵一行。他见礼打过招呼,夏恪庵来了兴致,要了匹马,与他一道骑马走在了最前。

    “大姐姐!”夏恪庵在马镫上站起身,单手挥舞着马鞭,唑嘴打了个呼啸,笑着冲夏夫人大喊。

    夏夫人出嫁时,夏恪庵尙小,那时候他淘气,喜欢被仆从抱着骑马,站在马背上冲人怪叫怪喊。

    听到熟悉的招呼,夏夫人鼻子一酸,眼睛立刻红了,她顾不得礼仪,小跑着上前,挥手回应:“福生!”

    夏恪庵的马,转瞬间就疾驰越过宁毓承奔了过来,他勒马绕着夏夫人打转,哈哈笑道:“哈哈哈大姐姐,那是我乳名,你别叫,怪不好意思。”

    夏夫人双眼含泪,脸上带着笑,仰头望着夏恪庵:“你长大了。”

    “那是,我是大人了!”夏恪庵跳下马,站在夏夫人身边,与她比着身高。如今的他,已经足足高了夏夫人一头。面上虽得意,眼眶也情不自禁红了。

    “小舅舅。”宁毓瑛与宁毓瑶一起上前,好奇地望着夏恪庵,一并见礼招呼。

    夏恪庵忙摆手,“快起来快起来,这是阿瑛,这是阿瑶。阿瑛长大了,阿瑶我没见过,可是看上去熟悉得很,原来阿瑶生得像我,俊得很!”

    这一句夸,着实夸到了宁毓瑶心上,她听得眼睛都笑成了一道弯,立刻与夏恪庵亲近了起来。

    宁毓承从马上下来,看着他们寒暄。在后面的宁悟明慢吞吞走上前,夏恪庵冲他抬眉,抬手打了个招呼:“江南先生。”

    宁悟明面无表情还礼,“我先前觉着有春风拂面,心道正值秋日,何来的春意。原来竟是新婚燕尔的夏知府到来,春风得意马蹄疾。”

    “酸腐!”夏恪庵毫不留情评价,携着夏夫人到一边去说话了:“大姐姐,阿爹阿娘他们的马车慢一些,我们再等片刻。”

    宁毓瑛宁毓瑶见到两人的你来我往,明显不对付,不由得齐齐朝宁毓承看去,目露担忧。

    宁毓承朝她们回了个安抚的眼神,宁悟明与夏恪庵互相看不顺眼,只是因为夏夫人,还要脾性相近,彼此暗暗较劲。

    这时,从府城方向。一行人行了来。宁毓承定睛看去,看到为首那辆宽大,熟悉的马车,不由得扬了扬眉。

    夏恪庵也听到动静回转头,宁毓承朝他走去,道:“小舅舅,是贺氏的马车。”

    “咦,贺道年亲自来迎接我啊?”夏恪庵笑着道,他挺直背,踱步走了上前,“我且去见一见吧。”

    官道宽敞,宁氏的车马都靠路边停着,便于其他的车马通过。夏恪庵走到路中央,负首站立,将过来的马车拦住了。

    贺禄坐在马车中,他本来想不打招呼经过。眼见马车停了下来,他飞快拉上了幕篱,将头脸紧紧蒙住,慌乱不已喃喃道:“怎么办,他们要做甚,怎么办?”

    第102章 ……

    带着贺氏徽记的马车,人在车上却不肯下来露面。

    临近府城,官道上不时有车马行人经过。贺禄的车堵在中间,双方来的车马都无法经过,渐渐有车夫仆从下来打探究竟。

    夏恪庵客气周到施礼,朗声道:“在下乃江州府接任知府夏恪庵,见过贺尚书。”

    马车停在那里,车内安安静静。起初贺禄只凭着一股怒气出了门,等见到夏恪庵以及宁氏一行时,头脑就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拼命往后仰,拿幕篱将头脸裹得更紧了些,贴紧座椅,秉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先前串儿被打得半死的情形,深深印在仆从的脑海中。贺禄不做声,他们所有人都如哑巴一样,紧闭嘴一言不发。

    围着的众人看得不解,不禁望着突兀立在路中的马车,交头接耳私语起来。

    夏恪庵连着报了两次家门,贺禄皆未回应,冷笑闪过,便没再多问,道了声叨扰,侧身避到旁边。

    车夫顿时如释重负,赶忙驾车匆匆离开。围观的众人见状,一头雾水议论着散去,官道重新变得通畅。

    路人不解,夏恪庵以及宁氏几人却心知肚明。

    从马车到来,车上的人不下车时,宁悟明夏恪庵宁毓承几人皆看了出来,车上之人肯定不是贺道年。

    贺道年出城迎接,显得他礼贤下士。车上人不做声,除去心虚,便是忌惮惧怕他们。

    宁悟明一看就心中了然,看向与夏夫人站在不远处的宁毓瑛,面上不显,心中已经将马车中的贺禄千刀万剐:“丑东西贼心不死,还敢出来偷看!”

    夏恪庵接到了宁悟明的急信,他亦恼怒不已,反应极快站了出来,看似虽周到有礼,暗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

    宁毓承对贺禄最为熟悉,知道以他的脑子,掀不起什么波澜。

    只是,贺禄虽笨,但他却拥有权势。以他尚书之子的身份,哪怕当街杀人,杀了也就杀了。

    权势便是这般,普通寻常人憎恶,却又无可奈何。

    万幸又不幸的是,贺禄遇到的对手,乃是宁氏。如今再多了个夏氏。

    要是让他们父子安稳走出江州府,他们就白计议了。

    齐夫人与夏氏老夫妻一行的车马,在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彼此哭笑着见了礼,上马车进城。

    夏夫人在府衙附近替他们寻了宽敞的宅子,夏恪庵去府衙,齐夫人与夏氏夫妻两老,在夏夫人宁毓承等人陪同下,先回宅子去洗漱歇息。

    夏恪庵进了府衙,贺道年倒客气,在马先生陪同下出来相迎。大家很是客套,互相见了礼。

    随后,贺道年核实过夏恪庵的告身,敕黄,印纸等由朝廷吏部出具的派官文书,将府衙通判等一众官吏,引荐给夏恪庵认识。

    夏恪庵很是随和,无论是通判,亦或是书吏,皆一一寒暄。直到天色将暗,夏恪庵人都只认了一半,遑说是其他册子的交盘。

    “时辰不早,我眼神又不大好,屋内昏暗恐认不清,认错人就闹出了笑话。今日先到这里,待明朝再继续。”

    夏恪庵揉着眉心,看上去神色疲惫,一副在强撑的模样,抬手施礼告退。

    贺道年虽暗中着急,却也没有办法,他勉强笑了下,道:“后衙已经收拾好,夏知府可随时搬进去住。”

    夏恪庵道:“大姐姐孝顺,替父母准备了宅子。我也要侍奉父母跟前,先奉父母住着。后衙尚未交盘,待盘点清楚之后,我再寻个方便的时日搬进去。”

    听夏恪庵的意思,后衙都要盘点清楚,这交盘只怕不会善了!

    贺道年顿时一咯噔,暗道不妙,他脸色变了下,只能僵着脸道好,与夏恪庵道别。

    夏恪庵离开了府衙,贺道年回到值房,马先生看到他脸色不佳,心中亦大致知道了如何回事,忙跟进去劝解道:“尚书需要冷静,定是宁氏作祟,夏氏有备而来。只要府衙的一应册子准备得当,夏氏又能奈尚书何?”

    册子早就准备好,按照规定,钱粮交盘以两个月为限期,府衙官吏造册以二十日为限期等。州府有大小,钱粮官吏等亦有多寡,朝廷在此基础上,按照钱粮的多少等,分别宽展了期限,比如以江州府为例,一年的赋税钱粮在十万之上,新官到来核查的期限,在两个月的基础上,便多了四十日。

    如此算来,夏恪庵若是一口缸都要核查清楚,贺道年想要进京赴任,至少要足足等三个月!

    贺道年也只马先生劝说得对,他已经忍了许久,万万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明白归明白,贺道年胸口那团气始终下不去,脸色很是难看,生气地道:“夏氏于我无冤无仇,宁氏实在可恶!”

    “尚书说得是。”马先生做了多年的谋士,捧东翁,顺着东翁的话说,做得驾轻就熟。

    熟练附和了句,马先生话锋一转,道:“眼下正是收秋粮时节,要是夏氏敢从中刁难,秋税收不上,朝廷那边,看他如何交代。”

    贺道年早已想到这点,他皱起眉,道:“宁氏夏氏都狡猾,只怕早已想到了这点。”

    马先生道:“他们如何做想,那是他们的事。尚书与夏恪庵在交盘,做好了,与尚书无关。出了差错,留在江州府的,乃是夏氏,朝廷总不能向尚书来催

    缴。”

    贺道年沉吟了下,心道也是,秋粮至关重要,谅他夏恪庵不敢耽搁。要是他在交盘上做文章,那自己就拖住钱粮吏,让秋粮一事进行不下去!

    思及此,贺道年心情舒缓了些,这时他起身准备离开,道:“马先生辛苦了,也先回去歇着吧,待明日再说。”

    马先生应是,随着贺道年走出了门。这时,贺禄从后衙垂头丧气走了来,贺道年一愣,扬声问道:“五郎你怎地在这里?”

    “我在后衙。”贺禄在贺道年面前,振奋起了几分精神,恨恨道:“阿爹,我将后衙的花草都砍掉了!”

    马先生怔住,贺道年更是脸色大变,失声道:“什么?”

    “我一棵草都不要留给姓夏的,夏氏宁氏没一个好东西!”贺禄想到白日受到的惊吓,怒骂不止。

    马先生嘴张了张,不知如何说才好。贺道年铁青着脸,急匆匆朝后衙走去。只见后衙满目疮痍。庭中的花草被拔掉割掉,茶花树被根底砍断,几颗上百年的桂花树,砍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截。

    后衙尚未交盘,里面的一案一几,花木等皆记录在册。几颗桂花已经上百年,贺道年前来江州府时,交盘时的册子赫然在列。六房书吏已经做好了后衙的册子,将桂花树等贵重花木如数记录了上去。

    贺道年本就为交盘之事头疼,眼下后衙庭院被悉数毁损,无论如何,都无法向夏恪庵交代。

    “混账东西!”贺道年再也忍不住,指了指庭院,又朝贺禄指去,手都气得不住颤抖:“你个混账,成日就知道闯祸,看老子不打死你!”

    面对贺道年的火冒三丈,贺禄虽不怕他,却也知道自己又闯了祸。心中发虚,还是梗着脖子抢白道:“阿爹,我闯了什么祸?花草树木都是我们所种,离开时不带走,将其毁掉,谁敢多说一句!”

    马先生不禁仰头望天,心道贺道年样样都好,就是贺禄这个儿子,实在蠢不可及!

    贺道年见贺禄还敢顶嘴,气从中来,一步上前捡起根树枝,劈头盖脸朝贺禄抽去:“混账东西!老子打死你!”

    自小到大,贺道年连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他一下,贺禄顿感到天大的委屈,树枝抽在身上也不疼了,他蹲下来,放声大哭:“宁氏欺负我,阿爹也不待见我。阿爹啊,我不想活了,你打死我算了啊!”

    贺道年被贺禄哭得心酸,扬起的树枝,再也落不下去。他呆站在那里,满腔的悲绪,将树枝往地上一扔,转身大步离开。

    马先生看了眼哇哇大哭的贺禄,嫌弃地皱眉。再看已经进了夹道的贺道年,忙唤过小厮,急急道:“将五郎送回去,去打听一下,五郎今日做什么了,见了何人。”

    小厮应下,马先生撩起衣袍追了上前。他一脑门官司,知道贺道年宠爱贺禄,要硬着头皮相劝:“尚书息怒,五郎也是为了尚书出口恶气,五郎年纪小,不懂交盘的规矩,尚书莫要责怪。”

    贺道年深知宠坏了贺禄,眼下他闯了祸,难过与怒意交织,呼吸急促,只觉着头都要炸了,一声不吭冲回值房。

    马先生跟着进去,他抹去额头的虚汗,喘了口气,摸到壶中还有水,也不管冷热,先倒了盏递过去:“尚书先消消气。”

    水已经变凉,贺道年也不管,一盏下肚,冰凉正好压住了乱窜的怒火与无奈。

    呼出口气,贺道年顺手将茶盏扔到案几上,道:“后衙弄成那样,哪怕重新找花木。桂花栽种下去,无论如何是掩盖不住了。”

    “是,茶花在江州府随处可见,只那几颗百年桂花贵重,一时难以寻到。大张旗鼓去找,宁氏夏氏肯定会得到消息,心生怀疑。”

    马先生觑着贺道年的脸色,逐一分析下去,“左右夏氏都要在交盘上做文章,不若,干脆毁掉,尚书照着前前知府留下来的册子,拿出几个大钱来打发了便是。”

    贺道年神色一凛,狐疑地道:“马先生的意思,不若干脆都毁了,先生是指”

    马先生放低声音,手朝灯盏一指,神色狠厉道:“秋日天干物燥,走了水。将后衙烧得干干净净。”

    后衙的宅子加上花木,值不了几个钱。烧掉之后,如数拿钱出来赔偿,夏恪庵就是不依,告到朝廷反倒成了无理取闹。

    贺道年不做声,低头沉吟了会,终于轻轻点了点头,道:“马先生说得是,就照着先生所言去做。”

    两人低头商议了会,方离开府衙。在半夜时辰,府衙的后衙起了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冲天的火光升起,浓烟将天上的月亮都遮挡住了。

    “走水了,走水了!”在瓦肆玩乐出来的几个闲汉,最先发现了后衙的火,吆喝怪叫大喊,将周围进入梦乡的人惊醒。

    府衙周围铺子多,宅子住着的都是非富即贵,各家宅子的仆从听到动静奔出来看究竟,看到府衙后衙的火,惟恐被殃及,争先恐后大声吆喝:“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快救火!”各家的主子从床上起来,赶忙下令仆从前去帮忙。

    宁毓承陪着夏夫人留下来陪外祖父母,宅子离府衙近,他听到走水,瞬间披上衣衫跳下床,飞奔出门,夏恪庵也裹着衣衫到了前院。

    “是府衙后衙。”宁毓承说道,夏恪庵点了点头,“我也听到了。贺道年是要狗急跳墙了!”

    两人一道前往,到了近处便过不去了。府衙本有扑火的差役,他们抬着梯子,推着装满水的皮袋,溅筒等往后衙而去。住在附近的百姓,一并帮着送水。

    后衙的火烧得格外烈,很快就将宅子付之一炬。所幸救火及时,前衙未曾被波及。

    火扑灭后,贺道年并马先生也赶到了,他们看到站在府衙前的夏恪庵与宁毓承,两人对视一眼,站在那里没有上前。

    府衙前围着议论纷纷的百姓,差役们见状,连忙驱赶:“回去,都回去,别在这里挤着。”

    夏恪庵这时走了出来,朝贺道年方向看了眼,对高捕头道:“火烧得快,又急,一看就是有人放火!要是周围的宅子被烧掉,后果不敢设想!高捕头,你一定要严查,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的话音一落,百姓顿时哗然。

    第103章 ……

    “肯定是有人放火,我起来上茅厕时,闻到了一股子桐油味!”

    “好生生的,为何就走水了,肯定是有人故意使坏!”

    “是啊是啊,后衙未曾住人,何来的火?”

    “谁敢到后衙放火?”

    “为何要到后衙放火?”

    谁敢到后衙放火,为何会去后衙放火,一语激起千层浪。

    越来越多的人到来,月亮静静挂在天空,照拂着暗流涌动的人世间。

    贺道年见避无可避,只能站出来道:“夏知府,起火缘由如今还未查明,不可胡乱猜测,引起百姓恐慌。”

    “贺尚书说得是。”夏恪庵谦虚而客气承认了贺道年的说法,抬手一礼。

    贺道年心勉强放下了一半,到半空倏地被夏恪庵接下来的话提到了半空。

    “朗朗乾坤,月色作证。”夏恪庵朝月亮抬手,恭敬又虔诚。

    “事无不可对人言,当着月亮,本官绝不信口雌黄,更不敢有所隐瞒。天灾人祸时有发生,走水若是天灾也就罢了,若是断子绝孙的人祸,本官就是拼了这条年轻的性命,也要将其绳之以法!”

    夏恪庵说得慷慨激昂,他身上披着的衣袍系带散开,鬓发凌乱散在脑后,一看便是匆匆赶来。

    不过围着的众人并不觉着他失礼,情急所致,哪怕还看不出真假,至少他能念着正事,尽可能快赶到,站出来安抚人心。在江州府衙门中,已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了。

    “看上去,新知府是个能做实事的官。”

    “别的不提,就冲他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了。呵呵放在以前,以前谁管你

    如何想。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哪怕你闹翻了天,官老爷们能多看你一眼,就是你祖上积了德。”

    “是阿,哪怕是虚假的面子情,夏知府已经够平易近人。”

    议论声传到贺道年耳里,他内心惴惴不安,面上极力维持着镇静,负在身后的手,指头都快白得断了血色。

    马先生一直关注着贺道年,见其脸色,就知道他已开始变得慌乱。

    “尚书。”马先生轻轻拉了下贺道年的衣袖,将“尚书”这个称呼加重了几分。

    听到马先生的称呼,贺道年反应过来,缓缓放下了心。

    他是尚书,官至朝廷一品大员,就是一把火烧了府衙,不过被罚俸,责其修葺好了事!

    夏恪庵神色迟疑,皱眉道:“我初到江州府,尚未进过后衙。只在白日我进城时,发生了一件怪异之事。我曾在离城十里左右的官道上,遇到了行迹可疑的一群人,我上前询问,马车上的人如何都不肯答话。这件事并非我杜撰,当时的路都堵了,应当有许多人瞧见,你们去随便打听一下便能知晓。”

    白日夏恪庵进城之事,的确有人遇到,知情者跟周围人比划着说了起来,证实他所言非虚。

    夏恪庵道:“我怀疑,有人会针对我。不过,这都未经证实,我只随口一说。”

    “是贺氏的马车,车上的徽记写着呢。”

    “莫非是对夏知府不满,放了火烧后衙,不让夏知府住进去?”

    “哎呀别乱说,夏知府都说未经证实,只是猜测了。”

    要真觉着未经证实不能乱说,夏恪庵就不该说出来!

    贺道年不知白日贺禄出门之事,马先生却知道。贴身小厮问了一圈回来,得知贺禄出门遇到宁氏夏氏一行,当时未发生冲突纠葛,马先生忙着安排后衙之事,先没管此事。

    夏恪庵看上去正气凛然,属实胡话连篇!偏生好坏都被他说了去,贺道年咬碎了牙,和血硬吞了下肚。

    “不管如何,先去看究竟是如何起火。朗朗乾坤,皓月之下,事无不能对人言。”

    夏恪庵再次铿锵有力说了遍,“起火缘由,必须要差个水落石出,查,必须查,还要当着众人的面查!后衙地方狭窄,高捕头,你选几个平时宽厚,正派的乡贤一并进去,让他们在旁边督促,将查到的任何情况,首先向众人告知。你们且放心,陛下隆恩,让本官前来江州府,定不负陛下所托,徇私舞弊!”

    高捕头自先前被夏恪庵喊住,就知道今晚之事不能善了。他一头一脸的水灰,低头耷脑恨不能钻进灰中去,再次被夏恪庵点了名,心一横,只能站出来,从人群中喊了几个在江州府赫赫有名的人。

    马老太爷赵丰年赫然在列,贺道年一看到他们,顿时就觉着不好,

    这几家与宁氏大张旗鼓签了契书准备做买卖,他们肯定会向着夏恪庵。只贺道年无法阻拦,要是他拦着,本就被怀疑的他,自己跳出来将放火之事坐实了!

    赵丰年搀扶着马老太爷,随着夏恪庵贺道年等一起向后衙走去,他左顾右盼,小声道:“老太爷,端看今晚的情形,这火烧得的确古怪。”

    “夏知府不是说了,事无不可对人言,要当着众人的面查,给大家一个交代。”马老太爷说得气定神闲,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徐先生也来了,他没跟着前去。”赵丰年想了下,嘿嘿笑了声,“那个姓马的,一副聪明面孔。真聪明,就不该这般急吼吼来蹚这趟浑水。”

    “京城龙潭深水,到处都是能人,他要争首功,就是刀山火海都得闯。”

    马老太爷嗤笑声,“这就是被权势冲昏了头,也不瞧瞧,江州府是何等地方,哪能任谁王八龟孙都来搅一搅!”

    “宁江南也来了,宁七郎也在,他们都没进来。”赵丰年先前尽顾着看人,看到宁氏的几人在,他像是吃了定心丸,暗笑一声。

    “胸有成竹十拿九稳,姓贺的,以前连宁七郎独自坐镇江州府时都对付不了,宁江南他们都在,他究竟是从何来的胆量,敢与宁氏争斗?”

    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前面的人停住了,马老太爷爷随之停下了脚步,离得两步远站着。

    “官大了,胆子随之跟着长。”马老太爷低低说着话,神色变得萧瑟,惆怅。

    “权势好啊,唉,你不懂。聪明在权势面前,没甚用处。”

    赵丰年神情也暗淡下来,他何尝不懂。

    宁氏与夏氏联手,还要找上他们一众江州府乡贤,几乎全力以赴,与贺道年争斗。

    贺道年依旧是以前的贺道年,权势加身,他无需变得聪明,就能让江州府一众人疲于拼命。

    后衙的宅子烧得一干二净,连花草树木都未幸免。房梁倒塌,未烧尽的木头,水浇上去后,尚在冒烟。

    “瞧这树,都烧得只剩树桩了。”夏恪庵指着一截焦糊的树根,来回走动查看,“真是奇怪,这是什么树?如何烧成这般?”

    大家听他一说,一起围了上前,望着树枝说着自己的看法。

    “树烧成这样也未尝不可,只看这树桩,好似先前就被砍过,剩下了这截树桩。”

    “的确如此,这些灰烬,瞧其形状,应当是砍下来的树枝。”

    夏恪庵当机立断,道:“将查到的情形,全部传出去。大夜里,不睡觉等着解释呢!”

    高捕头叫过口齿伶俐的差役,按照夏恪庵的吩咐,出去向等着的百姓传话了。

    贺道年垂下头,在灯笼下,一时看不清他的脸色。马先生张了张嘴,想要站出来说几句,腿却似乎重愈千斤,无论如何都踏不出去。

    后衙查到的情形,接连二三传了出来。

    府衙前的夜里,像是过年驱傩一样热闹,大家说得唾沫横飞。

    “果真是有人放火,主宅离靠墙的树有一些距离,树都烧了,照说火会漫过墙,墙头只熏了些,火也没烧出来。”

    “那是先前的树都被砍了,火就烧不上来。”

    “好生生的树招惹了谁,为何会被砍?”

    “心生怨气,故意要毁了后衙。先前夏知府不是说过,白日遇到了奇怪之事,有人要故意针对他,这不就对上了?”

    “夏知府今日放到江州府,与人无冤无仇,为何要针对他?”

    “我看你就不懂,新旧官员之间要交盘,前面的帐,后面的不认,不若干脆一把火烧掉!”

    差役又奉命出来传递最新的发现:“报:查到一间放置杂物的屋子没烧完,里面放着斧头锯子花锄等,上面尙留着新鲜的木屑,枝叶泥土!”

    这下一来,大家议论得更大声了,几乎不加掩饰,将放火之人,指向了贺氏。

    宁悟明打了个哈欠,道:“好了,且回去歇着吧。”

    宁毓承对宁毓华宁毓闵点点头,道:“大哥二哥你们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小舅舅能对付得来。”

    事态已经非常明朗,无论掌握了何种证据,夏恪庵不能审问贺道年,也不能当场断案。

    夏恪庵所做的,乃是起势,趁机在这把火上,再泼上滚油。

    贺道年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今晚之事,他也掩饰不住。

    宁毓华颔首回应,深知夏恪庵的本事,经他一番唱作念打,就是十个贺道年都招架不住。

    输赢并不在他们之手,而在京城。

    到天明之时,夏恪庵才回来,他更洗之后,喝了一碗莲子羹下肚,躺在软榻上伸着懒腰叫喊:“真累啊,不行,我要好生睡一觉!”

    宁毓承慢悠悠吃着羹,也不催促,任由他躺着。没一会,夏恪庵自己弹起身,凑到宁毓承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七郎,你怎地不说话?”

    “小舅舅想听什么?”宁毓承挪开了些,反问道。

    “我想听什么嘿,你小子,与你阿爹一样滑头!”

    夏恪庵瞪眼,说完他马上改口:“你阿爹是坏的滑头,你是好的滑头!”

    宁毓承只笑不语,吃完羹,再吃煮蛋。

    夏恪庵盯着宁毓承看了又看,自顾自笑了声,挤眉眨眼道:“你阿爹这个人吧,虽说比我要差一些,倒也不算太差。将所有的事情,正大光明,放在台面上来说,便是他在信中所言。我本不想理会他,我天纵奇才,哪能听他的安排。唉,我一到江州府,就要对姓贺的弯腰,威风扫地,就勉强听了你阿爹的建议。”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啧啧两声,“你阿爹在京城时可不这般,几副面孔。正大光明,呵呵,他也有正大光明这一日。”

    宁毓承放下碗筷,坐着一言不发,认真聆听。

    夏恪庵坐直了,认

    真地道:“江州府是你们宁氏的地盘,你们宁氏先前经营多年,在江州府名声极好,是该正大光明。我等下去写折子,将江州府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全部禀报朝廷。我觉着,这一场仗,会赢。”

    宁毓承只淡淡嗯了声,并不见欣喜。

    夏恪庵神色狐疑,问道:“七郎可是以为会输?”

    宁毓承摇头,道:“我没多想,毕竟输赢不由我们判定。且赢了,不过如此,输了,也不过如此。”

    夏恪庵怔住,神情渐渐低落,他没有做声,惟有长长叹息。

    走水一事,始终没做最后的定论。大家起初说得起劲,毕竟他们没受损失,后来也就淡了。

    此后,贺道年心急如焚,面对着夏恪庵在交盘中的各种刁难,几乎伏低做小,一声不吭。

    两月后,江洲府这天下了第一场初雪,京城来了旨意。

    第104章 ……

    江州府冬日,远比不上北边寒冷。哪怕下雪的天气,地里仍有绿油油的菜蔬。只是江州府的冷,带着南边特有的湿润。寒风吹开皮囊,潮湿紧随其后扎进去,仿佛全身都被浸泡在湿冷的水中,晒不干,熏不暖,浑身骨骼都咯咯发抖。

    雪花纷纷扬扬,如细白的丁香花般飘落,牛毛般大的雨丝夹杂其中,落到屋顶树梢地上,大半化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白。

    如约而来的梅花,三三两两开放在枝头。贺道年宅邸书房外便是一片梅园,以绿萼梅最盛。

    当年,贺道年尙未到江州府上任,临近月河的五进私宅都已经替他备好。这片梅林,最深得他心。

    梅园的梅花开了,绿萼满枝头,如往年那样,映照在雪白的窗棂上,雅致而宁静。

    书房暖如春日,香炉中点了昂贵的龙涎香,进去只消片刻,发丝都透着化不开的香气。

    书房安静得令人窒息,枯坐着的几人,无一人欣赏窗外的初雪,梅花。

    贺道年脸色如雪一样苍白,双目却赤红如红梅,眼底垂着松垮耷拉的眼皮,让他看上去格外憔悴。

    马先生面无表情,定定望着某处,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

    终于,贺禄绷不住了,忽地站起来,转身朝外奔去。

    贺道年恍惚抬眼看去,搭在书案上的右手,抓握成拳,又无力松开。

    马先生连眼皮都没抬,事到如今,谁还顾得上贺禄发疯!

    “尚书,事情兴许还有转机。”马先生终于艰难地说了句。

    贺道年却不见半点欣喜,他嘴角牵了牵,喉咙呼哧作响,挤出了一句话:“何来的尚书,何来的转机。”

    是啊,尚书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何来的转机。

    马先生下意识在心中附和,低头不做声了。

    朝廷下了旨意,御史台与谏院一同弹劾贺道年,下令江州府拘其进京受审。

    御史台与谏院一起被称为台谏,由陛下亲领。一般御史台与谏院互相看不顺眼,向来不和。这次贺道年甚是难得,有幸得台谏一并弹劾。

    照大齐的规矩,官员被罢免或者贬谪,先有御史台或谏院弹劾、其他官员或百姓参奏状告,朝廷会着刑部或者大理寺等衙门,进行核查。核查若有属实的部分,方会昭其受审。

    朝廷直接略过核查这一步,直接下令拘其进京。拘是对待犯人的方式,除非贺道年有通天的本领,让陛下在最终定夺时,他能被赦免。

    御史台与谏院一同弹劾,陛下要是有网开一面的意思,就会按折不发,何况是拘其进京。

    事到如今,马先生并非不后悔,好不容易寻到个好差使,却出师未捷身先死。

    后悔也无用,是他自己眼巴巴跑了来自荐家门,怪不得别人。

    “东翁,收拾一下吧,终究是要进京。”马先生还算是可靠,他没打算临阵逃脱,准备一同进京。

    兴许朝廷看在他跟在贺道年时日短的份上,会从轻发落。要是逃,说不定会被打成逃犯,累及家人。

    贺道年惶恐不安,更是心灰意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套上枷锁后,纵然库房里堆满了金银财宝,他连根针都带不走。

    屋外,传来了阵阵的脚步声。贺道年瞳孔猛缩,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去,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夏恪庵领着差役到了门外,他扬了扬手上的旨意,道:“得罪了。”

    差役走了上前,贺道年闭了闭眼,沙哑着嗓子道:“我自己会走!”

    夏恪庵扬眉,朝差役们摆了摆手,让贺道年自己走了出来。马先生见状,一声不吭跟在了其后。

    两人走出门,看到徐先生也站在了那里。他一身青衣,脸色虽不大好,却从容许多,像是早有预料。

    贺道年定定看了会徐先生,心头涌起千头万绪,却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徐先生苦口婆心劝过他,莫要做得太过,尤其是他尚在江州府,江州府比不得别的地方,宁氏的根,已经深深扎在这片地上几百年,非他能动。

    贺道年不信邪,他只信权势。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宁氏扎根深,便将其连根拔起。

    那时他被砸到头上的权势冲昏了头脑,忘记宁氏同样拥有权势。

    贺道年尙算镇定,直到进了阴冷潮湿的大牢,终于崩溃了。身后的牢门关上,锁匙的铁链撞击作响,他猛然转身奔到门边,紧抓住牢门嘶声大喊:“放我出去,放本官出去,大胆,本官是礼部尚书,本官是礼部尚书!”

    狱卒头都没抬,咕隆了声,转身离开了。

    贺道年嘶声力竭的喊声,回荡在牢房中:“本官是礼部尚书,本官是礼部尚书”

    贺氏宅子的库房,夏恪庵站在几个先生身边,看着他们摆在面前的账本,惊奇不已:“先生这个账本,真是妙极了!”

    被夸赞的先生并不见高兴,他挠了挠头,茫然道:“妙吗?算学就当这样,清晰明了。”

    几个先生是得宁毓承建议,从明明堂请了来清点贺道年的私财,他们没用衙门的账本,用明明堂的方式做核计。

    明明堂的账目清晰,珠宝,粮食,现金银铜钱,布帛,古玩等分开,再做总账目。其中,数目,材质,样式等一目了然,只要识字就能看懂。远比衙门用的账目简明扼要,且又不失准确。

    夏恪庵去了几次明明堂,领教过了算学工学班先生们的厉害。他讪笑一声,知趣退下,没再去打扰他们。

    这时,高捕头走了过来,看了眼到处堆满的金银财宝,眼都看直了。夏恪庵看了过来,高捕头慌忙收回视线,垂下头回禀道:“贺道年他们已经关了进去,夏知府,贺禄跑了出去,可要属下去将他抓回来?”

    先前在大门处遇到了贺禄,夏恪庵没理会他,任由他冲了出去。

    “他无处可去,等下会回来。”夏恪庵淡淡道。

    高捕头愣住,转念一想,心道也是。

    尽管贺禄在江州府横行霸道,除去头顶着府衙的这片天,实则如街头的乞儿无异。

    守孝时期,宁毓承非必要不出门。现在他除非经常陪着夏夫人去看望外祖父母,便留在府中读书。

    下雪时梅花开了,宁毓承早间起来,去园子中剪了几束梅花,外祖父母崔老

    夫人夏夫人几处分别送了一份,他自己留了一份,插在花瓶中充作熏香。

    才坐下来写了几个字,福山进来,神色犹豫着道:“七郎,贺禄贺五郎来了,七郎可要见他?”

    想着贺氏发生之事,宁毓承大致猜到了贺禄的来意,他沉吟了下,点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福山应下出去了,很快领了贺禄进屋。他不仅亲自守在门口,还唤来福水,两个粗壮的仆妇一并虎视眈眈盯着。

    宁毓承失笑,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福山迟疑了下,才叫了福水等人离开。

    也不怪福山紧张,贺禄整个人绷紧,看上去仿佛要与人拼命一样。他身上裹着紫貂大氅,大氅下摆沾了泥土污渍,大红缂丝里被划破了好几处。他一如既往地满不在乎,喘着粗气,恨恨盯着宁毓承,哑着嗓子,急促地质问:“是你,是你们宁氏,是你们宁氏害了我阿爹!”

    “坐。”宁毓承也不回答,如以往那般招呼他。

    贺禄没坐,他额头青筋突起,拔高了声音,跟发疯一般重复道:“是你们宁氏害了我阿爹!宁七郎,亏我以前那般帮你,你失去了尚书儿子的身份,要屈居我之下,就翻脸不认人了,宁七郎,你丧了良心!”

    对着贺禄的控诉,宁毓承面色不变,在榻上坐下,不紧不慢伸手倒茶:“贺禄,我没对不起你。你阿爹这个尚书,不是靠着他的本事得来。当然,谁得尚书之位,你也可以认为,并非是靠着自己的本事。”

    贺禄喘着粗气,一甩大氅下摆,在宁毓承面前坐下,双手撑着膝盖,眼珠往上翻,眼冒火光望过去:“我阿爹没本事,难道你阿爹就有本事了?我祖上比不过你宁氏,我阿爹是自己苦读考中春闱,你阿爹呢,不过是仗着他姓宁,你们宁氏占尽好处,宁七郎,你不配与我说这些!”

    “是,你阿爹是不容易,我阿爹是得了姓宁的好处。”宁毓承干脆直接承认,贺禄一时愣在了那里。

    “你们贺氏小门小户出身,考中春闱容易,要做官,尤其是要做大官实属不易。只是啊,你阿爹已经忘了自己来时的路,忘了自己的出身,拼命想要挤进如宁氏一样的家族。”

    宁毓承将倒的温茶递到贺禄面前,自己捧了一杯在手,平静地道:“你阿爹想要往上爬,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他可以踩着宁氏的尸首往上爬,只他万万不该,踩着底下无权无势的百姓尸骨往上爬。无论是白蜡,春闱科举,都不该成为他拿来操纵,玩弄权势的棋子!”

    “而你。”宁毓承看向了贺禄。

    贺禄直直迎着宁毓承的眼神,心不受控制揪紧。

    不知为何,贺禄每次都不敢看宁毓承的眼睛。他那双眼,似乎能看透世事,让人无所遁形,心发慌。

    “你身上的大氅脏了,缂丝被划破了。贺禄,你究竟可清楚,你随随便便的一身行头,究竟值多少钱?”

    贺禄下意识低头看去,紫貂金贵,他这身紫貂的大氅,紫貂皮与缂丝皆是得人孝敬而来。仅仅紫貂皮子,约莫就值八九十贯钱,加上缂丝里,这一件大氅,约莫值上百贯。

    江州府铺子伙计的工钱,一个月约莫在一贯钱左右。他这件紫貂大氅,伙计不吃不喝,做上近十年工才能买得起。

    “这件大氅对你来说,只是你一件寻常的冬衣而已。你以前穿月白的锦缎大氅,月白不耐脏,锦缎容易勾丝,你以前每日都要更换。你可知道,锦缎丝绸皆不能经常更洗,浣洗上一两次就旧了。你不会穿旧衫,脏了破了,你更一点都不在意。”

    宁毓承长长叹了口气,道:“贺禄,你身上穿的,不是锦缎,缂丝,紫貂,是江州府百姓的皮肉。无人欠你,对不起你阿爹。你们父子,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足惜!”

    贺禄定定看着宁毓承,宁毓承面色沉静,迎着他的目光,指了指自己的心:“我这里,不慌,你呢?”

    贺禄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贺禄起身,仓惶狼狈往外奔去。

    宁毓承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做声。

    贺禄并不会因为他几句话,便惭愧悔恨,只会为失去的荣华富贵痛哭。

    这就是人性。

    就像是宁毓承并不以为自己赢了,朝廷枉顾律法提审贺道年,对他来说,赢了也是输。

    律法形容虚设,他们都在天威不可测下活着,这才是最糟糕透顶的事!

    第105章 ……

    贺道年的私产清点完毕,只值钱的细软以及金银铜钱,十辆马车都拉不完。

    清查的私产要送往京城,为了稳妥起见,夏恪庵写了折子急递进京,请朝廷安排兵营护送。

    经受了这场变故,夏恪庵无需再用其他动作,江州府府衙、下辖的七县县令一众官吏,无不服服帖帖。

    江州府更是暗流动用,几家欢乐几家愁,先前坚决投靠贺道年的几家吓破了胆,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门道求情。

    宁府闭门守孝,夏恪庵宅子所在的小巷,从早到晚被堵得水泄不通。

    夏恪庵也不能随便收拾他们,但他绝不会松口,准备给这些墙头草一点教训。现在不便回去,下衙后就便避让到松华院。

    宁毓华与他说得来,也成日混在松华院。宁毓闵得知了,也时常前来。加上宁焱宁垚,宁毓瑛宁毓瑶宁淼宁毓珊宁毓珠等人也时常来,松华院成了大家的聚集,清谈,弈棋等雅集之地。

    宁毓承不大说话,只在读书写字之余,坐在一旁听他们说。在被点名提问时,回答上一两句。

    夏恪庵经常若有所思看着他,一看就是许久。待夜深后大家散去,夏恪庵斜倚在软榻上不动,等到福山他们将正厅收拾干净,宁毓承更洗出来,他还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吃醉了茶?”宁毓承在软榻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下,望着夏恪庵笑问道。

    因为守孝,再加上宁毓承不吃酒,他给松华院立下的唯二规矩便是不许吃酒,不许乱扔脏物。

    夏恪庵是长辈,也遵着规矩,在松华院只吃茶。

    加了柑橘皮汁的白蜡,在烛台上静静燃烧,发出淡淡的柑橘香气。夏恪庵笑了下,懒洋洋反坐起身,揶揄道:“是醉了茶。”

    答了句,他再次看向宁毓承,道:“小七,你阿爹没来过。”

    松华院取代知知堂,变成宁府的中心,宁悟明却从未出现过。

    宁毓承抬了抬眉,微笑不语。

    “我与你阿爹互相嫌弃,他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我是因为大姐姐看不惯他,只我必须承认,你阿爹挺有本事。这次贺道年的事,大半是你阿爹的功劳,我入仕晚,在陛下面前没这般大的脸面。”

    宁毓承唔了声,还是没有说话。

    “当然,我并非是在劝你,要与你阿爹一条心。小七,阿华品性端方,我很佩服喜欢。可惜,他这样的性情,不适合仕途。二郎像是长了一身的刺,所幸,这刺只刺自己,于他人无害。我估计,他是因着爹娘不合。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改变。二郎何时能将刺收回去,且只能看时日。二郎苦啊!唉,谁都帮不了他。”

    夏恪庵仰头望着藻井,轻叹了句,“说句大不敬的话,你们宁氏以后,就靠你们这房撑起来了。小七,你很聪慧,心怀慈悲。但你做不到你阿爹那般,你的品性,反倒是你的束缚。京城不是龙潭虎穴,是一滩臭不可闻的淤泥。官场便是如此,书上读得的礼义廉耻,做人的仁义礼智信,于官场来说与之相反。因着看得太透彻,反倒会愈发痛苦。你阿爹清醒得很,他很难过,我也是这般。但我们都比不过你,我们承受得住,你不行。”

    按照夏恪庵的意思,宁毓承看得太清楚,走仕途做官就很难熬。宁氏一族却不能缺权势,没有权势,就是龙搁浅在污泥滩中,有万般的本事,也得不到施展。

    宁氏缺不了宁悟明,宁悟明还有宁九郎这个儿子,他还年轻,妾室说不定以后还会生。宁毓承与他父子之

    间若生份了,宁悟明以后偏向宁九郎,宁毓承不一定会过不好,但缺了宁悟明的支持,想做的事就施展不开。

    宁毓承只静静听着,夏恪庵明白他懂得,也无需回答,径直说了下去。

    “如今天下算太平,贺道年那点私财,我无需要兵营大张旗鼓护送。这是我在给自己造势,好在陛下面前得脸,给自己挣一些功绩。”

    夏恪庵毫不掩饰,将自己那些晦暗,见不得人的心思,放在台面上来,说得坦坦荡荡。

    “我还留了些钱,兵将护送,总要得些好处。一路到京城,路上的同仁们,也要结交来往一二。”

    夏恪庵抬了抬手,眉毛顺势一挑,“官场结交,向来就是如此。你阿爹这般给我建议,我恰好也这般想,我们一拍即合。”

    “小舅舅,你与小舅母关系如何?”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

    夏恪庵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下,郑重其事答道:“寡妇再醮并不鲜见,就是公主郡主,亦有许多非议。当时我与她定亲时,私底下有好些人在嚼舌根,齐氏府上虽没落,毕竟是皇室,与陛下关系亲近,说我贪慕权势。”

    他嘲讽一笑,摇摇头,“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是贪婪什么呢?我以前与你小舅母素昧蒙面,定亲之后也只隔着人见了几次,总不至于情根深种,方娶了她。我一是父母年老,该娶亲成家,二是结亲是结两性之好,齐氏这个外家,属实不错。你小舅母学问不错,知书达理,是个好妻子。最后,无论我承不承认,肯定有齐氏是皇室宗亲的缘由。我与你小舅母的关系,与世间大多夫妻一样,相敬如宾,寻常普通。”

    最近齐氏有了身孕,两位老人大喜,经常耳提目命,让夏恪庵莫要让齐氏生气。与其他家族不同,兴许得了夏夫人的劝解,田老夫人还多次叮嘱,夏恪庵莫要拈花惹草,让齐氏伤心。

    夏恪庵紧皱眉头,很是认真地思索,然后坦白地道:“如今不想,以后不知道,现在我要是敢,你外祖父还好,你外祖母不会轻绕,你阿娘得直接抄刀,将我砍杀出去。”

    “小舅舅先前说得很对,我的确知道官场是何种模样,该如何做。我做得到,只会无比难受。因为我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人该与牲畜不同,除去慈悲,应存有同理心。我始终坚信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做到这点的人,凤毛麟角。”

    宁毓承停顿了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弓腰,看着面前几案上的烛台。

    白蜡的烛光,轻轻摇曳,烛泪滴落在荷花瓣的铜盏中。荷花瓣做得极为逼真,花蕊上点了粉红色,烛泪看上去,仿佛浸了血。

    即便是王家坳村产白蜡,除非年节时分,晚间还是日落而息,漆黑一片。

    他们连便宜的灯油都舍不得,何况是白蜡。

    “大局与大是大非,说起来太宽泛,我更不愿意用在最亲近的家人身上。我必须支持阿娘,除去阿娘的付出,她因为是妇人,天生不易,人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我必须看到阿娘这点,记得阿娘这点,否则,我认为自己是人,我的慈悲,就显得格外可笑。”

    夏恪庵愣在那里,一瞬不瞬看着宁毓承。良久之后,他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自嘲一笑道:“小七,你说得是,我自视甚高,称不上好人,甚至不算完整的人。”

    宁毓承道:“小舅舅,我并未有指责你之意,我们是亲人,我不愿意隐瞒,小舅舅坦诚,我也如实相告。”

    “我知道。”夏恪庵挥了挥手,惆怅道:“我并不会因此自怨自艾。大哥他们官运平平,我已经挣扎了这么多年,既然选择挑起夏氏,这个担子我已经搁置不下,便要肩负到底。”

    夏恪庵端起茶盏,朝宁毓承举了举,“争取做个清廉爱民的好官吧。”

    宁毓承一笑,端起茶盏与夏恪庵相碰,吃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回屋去歇息了。

    夏恪庵的算盘落空,未待过年,朝廷旨意下来,着江南道驻兵杜将军领兵护送,将贺道年一等人马,连着家财押送进京。

    宁毓承早早出门,在城门外的茶铺要了碗浑茶,坐在那里目送兵丁押送着车马离去。

    贺氏父子在铺着厚稻草的马车上,女眷们则坐了有遮挡的车。尽快天气寒冷,看热闹的百姓还是络绎不绝,不断对着经过的车马议论纷纷。

    最后的板车上坐着徐先生与马先生两人,他们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徐先生对着茶棚的方向,他看到路边的宁毓承,脸微微动了下,不动声色颔首致谢。

    这段时日在牢里,徐先生过得还算舒适,牢里的干草铺得很厚,恭桶收拾得勤快,还有热汤饭吃。

    狱卒始终弯着腰,背上鼓起一个大包,徐先生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当年他与宁毓承一起放出去的黄驼背。

    心存的些许善念,最后换来了回报。

    寒风吹来,徐先生鼻子发酸,他俯低头,将头埋在了手臂中。

    车马远去,宁毓承坐上骡车回府。到了二门下车处,宁悟明恰领着宁九郎宁八娘下车走在了前面。

    宁八娘刚学会走路不久,脚刚沾地,就迫不及待往前歪着身子跑,宁悟明怕她摔倒,赶忙追了上前,拉住了她的小风帽:“八娘,别跑啊!”

    宁九郎见状噔噔噔追了上前,咯咯笑着跑到了宁八娘前面,回头朝他喊:“阿爹也来追我!”

    宁悟明作势要去抓,宁九郎惊呼一声,转身就逃。父子三人笑着说着,在二门前传遍了天伦之乐。

    听到后面有车停下,宁悟明回头看来,见是宁毓承,他微微一愣,让长安带着仆从看着宁九郎宁八娘,他则站在那里等着。

    宁毓承下车后上前见礼,宁悟明颔首,抬腿向前走,问道:“去送你小舅舅了?”

    “去送徐先生一程。”宁毓承答道。

    宁悟明怔了怔,道:“相识一场,徐先生算不得打坏,你做得不错。你小舅舅替他说几句话,以后再出来做事是不能了,下场不会太过凄惨。”

    宁毓承唔了声,道:“我并未与小舅舅提过,让他帮着徐先生说好话,徐先生犯了事,按律处置便可。莫要高于律法的重,也莫要以权谋私,从轻发落。”

    宁悟明又一愣,他盯着宁毓承半晌,终于道:“小七,这些时日,你们母子相处得很好,阿瑛阿瑶还有你在一起,你们才是一家子,我不好前来打扰、”

    “阿爹,我没想那么多。阿爹也不要想太多,阿爹会是个好官,好人,好父亲,甚至好夫君。”

    宁毓承神色寻常,声音也平静,宁悟明心头却莫名难受。

    他这些好,却不是对宁毓承他们母子。宁毓承他们母子之间的亲近,与他也无关系。

    宁毓承并不在意,未尽之意,提醒他做错了事,就像是徐先生一样,要受到责罚。

    人不能贪心,得陇望蜀。

    宁悟明心情诡异地宁静,同时又觉着缺了一块。

    这是回江州府之后,宁毓承正式表态。

    他这辈子,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他们母子几人。

    第106章 ……

    夏恪庵押送贺道年进京后,朝廷动作迅速,贺道年家财充公,罢免官职永不起复。徐先生与马先生均被斥责,分别罚没钱千贯五百贯。

    所有罚没的私财,皆进了陛下的内帑。

    陛下高兴之下,着礼部赞溢了夏老太爷与田老夫人,齐氏被封为县君。

    夏恪庵从京城归江州府时,顺道带回了稻种。眼见春耕即将过去,在宁毓承的建议下,采用温水浸种的方式,在宁氏特意留下,以及自己的官田中,种下了异地而下种的稻。

    耽误的异地换种终于得以施行,宁毓华恰好赶上,几乎天天出城前往李家村,守着田中的稻谷。

    从春耕伊始,得天公作美,算得上风调雨顺。七月流火,田中的稻谷由青转黄,谷穗日渐饱满。

    田

    中的稗子,也随着稻一起疯涨,老农小心翼翼行走在田中,将齐连根拔起。稗子生命力顽强,只要沾着水就能活,拔起的稗子必须带走,免得又落回田中与稻争肥。

    太阳出来后天气炎热,宁毓华一大早就背着竹筐下了田。到了半晌午,能看到的稗子终于悉数拔掉,他方放下竹筐,在水渠里洗干净腿上的泥,趿拉着布鞋上了田埂。与种地的老农一样,裤腿仍旧挽着,随意在田埂上一坐,拿出水囊仰头猛灌一气。

    宁毓承没有下去,他在淤泥中不会行走,最初下去时,腿没拔出来,差点摔一跤。宁毓华并非心疼他,唯恐稻子被压坏,坚决不许他再下去。

    “大哥。”宁毓承戴着斗笠走过来,手上拿了只莲蓬,顺道递了过去。

    “现在的莲蓬还没长老。”宁毓华只看了眼,没有伸手去接。

    莲蓬时村中幼童嘴馋采了来,一定要分他,宁毓承很高兴收下,平时没少吃他零嘴的幼童,见到他拿了莲蓬,高兴得笑裂了嘴。

    宁毓承收回莲蓬,在宁毓华身边坐下,慢慢剥着莲子吃。

    风吹过,吹来阵阵热浪中,夹杂着草木与水淡淡的腥味,稻谷唰唰响。

    宁毓华拔了草根,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嚼着,望着面前的稻田出神。

    莲子吃完了,宁毓承拍拍手,转头看了旁边发呆的宁毓华几眼。平时宁毓华很敏锐,这次却毫无所觉,似乎是想出了神,眉头蹙起,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大哥在想甚?”宁毓承沉吟了下,还是开口问道。

    宁毓华吐掉被嚼烂的草根,声音低沉道:“快出孝了。”

    非承重孙替祖辈守孝,一年的齐衰不杖期,下个月他们就将出孝。

    宁悟明他们守斩衰重孝,还需要两年,宁府仍然尚在孝期。除去婚姻嫁娶以及大张旗鼓举办筵席,孙辈等可回学堂继续学业,当差做事。

    宁毓华将要回京城候官,等候吏部的遴选。回到京城后,他肯定不会苦等,回到翰林院乃是轻易而举之事。

    “大哥是怕看不到收稻了?”宁毓承问道。

    宁毓华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守在田间地头。祖父去世虽伤心难过,但这一年,我过得很平静,满足。想到要踏足京城,我夜里时常会惊醒。”

    他抬手搭在胸口,“这里空荡荡。”

    宁毓承想了下,问道:“大哥,你可有与大伯母与大嫂商量过?”

    “未曾。”宁毓华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阿娘肯定受不了。周氏娘家人都在京城,她自小在京城长大,不习惯江州府的气候,早就盼着回去。”

    宁毓澜宁毓衡待后年秋闱时便要下场,钱夫人憋着一口气,要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被庶子比过去,以她的心气,估计会晕过去。

    周氏远离娘家亲人,崔老夫人钱夫人她们虽还算好相处,身为媳妇,难免束手束脚。肯定比不过在京城时,小两口独自过日子舒坦。

    “嗯,这肯定不行。”宁毓承附和了句。

    宁毓华朝他看来,神色更低落了几分,“我不喜仕途,有时我看到夏舅父成日精神奕奕,总是心生疑惑,他何处来的力气。我问过夏舅父,他称不知,估计是他天生该做官。”

    夏恪庵最近在主持月河清淤,他还写了信,让上下游的青州府与平江府一起清理河道,两个州府的知府客气推辞了。

    月河上次清理过淤泥,太太平平并无大灾大害。这次夏恪庵在工部软磨硬泡,工部最终没有答应。如以前一样,干脆找了江州府的乡绅们出力。

    这次连着马老太爷与赵丰年都颇有意见,不情不愿出了些钱粮。要做事,必须有钱有粮有人。人不缺,就缺钱粮。贺道年只被罢官,夏恪庵积了一肚子的气,趁机从原来投靠贺氏的几家拿齐了钱粮,通沟渠,清淤,在农闲时修路。

    江州府段的月河淤泥大致已经清理干净,夏恪庵干劲十足,趁着收谷前的空闲,征召民夫在修路。他几乎很少留在衙门,亲自前去修路处查看,晒得与宁毓华差不多黑。

    夏恪庵不以为意,自称“黑来俏”。最近齐氏临近生产,他出门才少了。

    宁毓承道:“大哥,你要留在江州府,我认为,首先要与大伯母与大嫂都商量过。就算不取得她们的同意,也要有个折中,大家一致认定的法子。”

    宁毓华心情低落,怅然道:“我也想过,始终想不出好的办法。阿娘曾经当做玩笑话跟我说过,孩童长得快,小郎的衣衫,穿上几次就小了,要经常做新衫,一转眼就长大了。我这个当阿爹的,要给小郎多赚钱,以后供他读书考学娶妻。阿娘知道我在翰林院俸禄不多,在京城开销大,未曾问过我拿钱,还不时送前来贴补。可我是男儿,赚不到奉养父母,养妻儿的家用,何来的脸面自称要做出一番大事,又何来的脸面立足于世?”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里面还包含一个现实的问题。

    除去读书考学做官,其他差使都赚不到几个大钱。能赚钱的医者身份地位低,商户日子虽过得不错,在权势面前不值得一提。

    其余如账房先生,伙计等,基本上是雇佣熟人,自小从学徒做起。手艺人也是家传,传男不传女,除去自家儿孙,外人很少能接触到。

    耕读传家最受推崇,耕在读前,推崇的士大夫肯定不会信,毕竟士大夫不会亲自下地耕种。他们只是拥有许多田地,用读书做官,来保护他们的田地,让百姓替他们耕种,供养他们。

    宁毓华喜欢农桑,传出去是雅事。要是不做官而改做农桑,就不那么美妙了。

    钱少是一回事,若身无品级,地里的庄稼,给他带不来几个大钱。要在农桑上钻研下苦功,这更是一条艰难曲折的路。

    毕竟从有史书记录起,为了吃饱饭,在土地庄稼上折腾的人不少,至今没折腾出个名堂。

    一场大雨,一场干旱,一场虫害,辛苦劳作,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要是宁毓华成为朝廷的劝农官,户部下的户部司掌农田的官,就不同了。

    州府的劝农官由知府县令兼任,且大齐有规定,为了避免徇私舞弊,官员不得回到家乡任职。户部司掌农田的官,也只是在京城统筹天下农田,与钻研地里的庄稼是两码事。

    稻谷至少要八月中旬以后才会成熟,宁毓华出孝后,钱夫人肯定会催他进京。只怕他看不到粮食收成了。

    宁毓承盯着面前的稻谷,道:“大哥,我有个办法,不一定成。”

    宁毓华顿时双眼放光盯过来,急迫道:“什么法子?”

    “大哥,像是这样”宁毓承小声说了一通。

    宁毓华听得频频点头,皱起的眉虽未完全舒展,到底轻松了几分。他拍了拍宁毓承的肩膀,一跃起身,道:“天气热了,走,我们回去吃冷淘!”

    次月,宁氏孙辈出了孝。他们并无什么改变,只将身上的麻服,换成了素净的衣衫。上学的回到明明堂,宁毓华与周氏,则要前往京城。

    钱夫人虽舍不得孙儿,还是早早替宁毓华收拾了一堆行囊。谁曾想,在启程的前两日,宁毓华称头晕,腿脚无力,病倒在

    床。

    生病不便赶路,启程的日子便往后挪,待他病愈之后,再启程回京侯官。

    谁知,宁毓华这一病,缠绵许久都不曾好。钱夫人周氏急得不行,到处寻医问药,宁毓华始终称手脚发软,有气无力。

    待到田中的稻谷收割后,宁毓华总算开始好转。

    钱夫人长长松了口气,平时不大信佛的她,在府中的小佛堂,念了半天的经。

    宁氏与夏恪庵官田收获的稻谷,待晒干之后称量过,较之天气差不多的去岁,每亩多收成了约莫二十斤左右。

    二十斤听上去不算多,对提高田亩产量非常困难的大齐,甚至是历朝历代来说,称得上是巨大的增长!

    夏恪庵当然不会放过这一个表功的机会,写了折子进京。不过他很是谨慎,照着宁毓承的建议,将增产的缘由细细道来。换种种植的优点与缺点。将会出现的问题,都详细说明,且当前还不能大力推广,还要有待进一步钻研。

    他在折子中,不遗余力夸赞宁毓华,向陛下恳求,破例恩准宁毓华为户部司掌农司的郎中,驻江州府亲自试验农桑。

    这边,钱夫人见宁毓华似乎没有启程回京的动静,她不禁起了疑,来到宁毓华与周氏住的松云院询问究竟。

    一进院门,钱夫人就觉着气氛不对,仆从们都远远避开。西边屋子暖阁中,传来周氏压抑,隐隐的哭泣。

    钱夫人脸色微变,她也没唤人询问,只加重了脚步声,喊了声“小郎。”

    暖阁内的哭声骤停,宁毓华很快走了出来,略微紧张地见礼道:“阿娘来了。”

    钱夫人嗯了声,她加快脚步,穿过庭院走上台阶,仰头打量着宁毓华,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时,周氏也走了出来见礼,眼睛通红,一看就是哭过。

    钱夫人神色愈发严肃,抬腿进了屋。她在上首坐下,对着跟着进屋的两人,沉声道:“老大,你说吧,究竟出了何事。”

    宁毓华下意识看了眼低着头的周氏,暗自苦笑了声,将事情的缘由说了,“阿娘,我打算留在江州府,以后从事农桑。”

    钱夫人听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并未说话,脸色由红转为青白,抓紧衣襟呼吸急促,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第107章 ……

    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中,天气闷热,逼仄,让人心烦意乱。

    微弱的光透过明瓦照进来,屋内仍旧昏昏暗暗。钱夫人靠在竹塌软囊上,脸色仍然苍白,双眼直直望着某处,许久都没作声。

    宁毓华看着钱夫人的剪影,心莫名地难受,他上前两步,在竹榻边蹲下,带着祈求喊了声阿娘。

    钱夫人终于转过头,目光扫过屋内立着的几人。从宁悟昭,周氏,最后停留在了宁毓华身上。

    “大郎,这些年,我从没说过你一句重话。世人皆知,我拿你当眼珠子,当命根子看。”

    宁毓华鼻子一下发酸,声音止不住哽咽:“阿娘待我的好,莫说我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起”

    “别说来世。”钱夫人抬手,打断了宁毓华要说的话。

    “别说来世,来世,你我别再做母子。真要有牵连,你做女,我做男!”

    钱夫人的泪控制不住静静流下来,宁毓华心像是被刀割一般难受,他极少见到钱夫人流泪,除去她实在伤心透顶时。

    周氏忍不住跟着垂泪,宁悟昭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劝道:“你也别哭了,大郎已经长大”

    钱夫人只一眼扫来,宁悟昭立刻知趣闭上了嘴。

    自从他从京城辞官回江州府后,除去家事,钱夫人不仅不同他说话,连正眼都不看他。

    钱夫人嫌弃他没出息,宁悟昭虽生气,从未与她发过脾气。

    崔老夫人曾对他说过,他辞官回江州府,本就是没出息。钱夫人未曾直言指出来,还不许她在心中想一想,就是欺人太甚了。

    宁悟昭当然不敢欺负钱夫人,久而久之,大房一切都由钱夫人做主,他只做富贵闲人。

    如今对宁毓华的前途大事,宁悟昭同样说不上话,虽认为宁毓华的选择没错,老实地选择了退后一步,不再吭声。

    宁毓华恳切地道:“阿娘,夏舅父已经写了折子进京,我得了户部司的差使,还能留在江州府,让小郎也能在阿娘身边长大,这是最好不过的事。阿娘,你莫要难过了,我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放你的屁!”钱夫人怒骂道。

    宁毓华从未见过钱夫人如此口不择言骂人,被骂得一下愣在了那里。

    “夏舅父写了折子给陛下,陛下就将差使给你了?你以为朝廷的差使,随便你宁氏夏氏安排?再说,地里抛食,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营生!种地的如是,管农桑的官员亦是如是,庄稼多收了两斗,听上去风光,到底是泥腿子,半点权势都捞不着!”

    夏夫人神色几近狰狞,眼泪不断滑落,她好似仿若未觉。

    “你从未弄清楚,你身为男儿,能出仕做官,究竟有多幸运!你却不当回事,从未当回事,做父亲的不当回事,做儿子的也不当回事,你们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都不是好东西,都不是好东西!”

    宁悟明连累着被骂,哼了声,缩着脖子不敢还嘴。宁毓华只怔怔望着钱夫人,心头滋味万千。

    钱夫人要强,到明明堂做事之后,她整个人,仿若新生,一下年轻了十岁不止。

    “我想做官,我想掌大权,我想要入朝拜相,我想要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钱夫人流着泪,毫不避讳道出她的雄心壮志。

    “可是,我是妇道人家,你们男人哪怕再混账,再没出息,再愚蠢,都不肯让道。你们占着高位权势,却浑不在意。你身为我的儿子,却要自行避退,说到底,你只是你阿爹的种,我钱禧韫,白生了你!”

    钱夫人说到伤心处,已泣不成声。待喘匀了气,她取出帕子擦拭掉脸上的泪,声音沙哑,却平静地道:“大郎,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我劝不了你,也管不了你。你也莫来忽悠我,盼着我能谅解。你自去做你的事,我不会再管你,以后,我不想见到你,你莫再来我面前,我不是跟你置气,也不是要挟你。话尽于此。”

    说完,钱夫人起身下榻,宁毓华下意识伸手去搀扶,钱夫人侧身让开,挺直背,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宁毓华手落空,望着钱夫人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失落又难过。宁悟昭叹息了两声,想要安慰两句,却又不知如何说,拍了拍宁毓华的肩膀,跟着离开。

    周氏抬手拭泪,眼睛通红看着宁毓华,带着哭腔道道:“大郎,阿娘如此伤心,都不要认你这个儿子了,难道你还想着,要留在江州府?”

    宁毓华背光立着,整个人木然望着屋外。屋外下起了雨,雨滴从稀疏滴答,转瞬间就下得密不透风。

    “阿圆,我不知道。不过,阿圆,我会好生想想,先前与你说过的话,你也要好生想想。”说罢,宁毓华走了出去,冲进了雨雾中。

    先前宁毓华告诉她,他不会纳妾,余生只守着她一人,但是他无法照着她的想法回京城。且他就是做官,说不定也会外放,她若是不跟着他到任上,他们夫妻也会面临着分别。

    京城是她的家,江州府是他的家。她可以带着小郎时常回去游玩,住上几个月也无大碍,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若她觉着还是不满意,他们夫妻之间,就余下一条路。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出孝后,大家开始做事上学,松华院逐渐安静下来。昨日齐氏夜里发作,在早间终于平安诞下女儿,宁毓承刚安慰过因为做爹,过于激动的夏恪庵回来,看到天色不好,便不准备去明明堂,留在松华院读书写字。

    宁毓华被淋得浑身湿淋淋进来,宁毓承不禁吃了一惊。宁府虽占地宽敞,院子之间有抄手游廊相连,夹道亦有屋檐可遮挡,断不至于如宁毓华这般,如在水中泡过。

    “福山,去取干帕子来。福水,你去松云院,给大哥取一身干爽衣衫来。”

    福山福水忙去了,宁毓华抹去脸上的雨水,低头看着自己站立之处,青石地面上已经聚集了一滩水,不由得苦笑一声,接过福山奉上的干帕子,捂住头脸一阵擦拭。

    福水碰了干净衣衫回来,宁毓华前去净房更洗过出来,接过宁毓承递上的热茶,连着吃了两口。

    门帘卷起,瓦当上流下的雨水,如瀑布般连成了一道线,哗啦啦流进水渠中,离着几步,就什么都看不清楚,天地全被雨水覆盖。

    “这雨下得真大啊!”宁毓华失神说道。

    “嗯,入秋了,还下这么大的雨,真是少见。”宁毓承附和了句,他端详

    着宁毓华,关心问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我将不进京,想要留在江州府的事与阿娘说了,阿娘气得晕了过去。”

    宁毓华神色麻木,将钱夫人来松云院,与周氏之间的问题,细细说了一遍。

    “小七,我现在心头闷得慌,总是不得劲。”宁毓华闭上眼,头仰靠在椅背上,看上去疲惫又悲伤。

    宁毓承预料到了一些,但没想到,钱夫人的反应如此激烈,甚至要断绝母子关系。

    “做官,权势,就那般重要,何时人才会转变念头,不以出仕做官为荣?”宁毓华喃喃道。

    宁毓承一时没有做声,半晌后,他说道:“大哥,世道真正繁荣昌盛,人人都可以找到一份体面的营生,无需出仕做官,也能过上舒坦的日子。另,律法健全,官府的官员并不拥有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的权势,且他们犯事,与普通百姓一样,必须接受律法的惩处时。”

    宁毓华听得神色恍惚,蓦然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哈哈哈哈,荒唐,真是荒唐。我竟然如稚儿一般纯真,问出这样可笑的话!别说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估计都不可能了。”

    “还是有。”宁毓承说了句,不过他很快转开了话题,问道:“那大哥,你如今如何打算?”

    “我会选择留下来。”宁毓华斩钉截铁说道。

    “哪怕陛下不会同意我户部司的差使,我也会留下!被阿娘指责怒骂时,我当时有些懵,茫然。被雨浇到头上,我反倒清醒了。”

    宁毓华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双眸明亮,他的声音坚定且有力,道:“阿娘的不甘,我无法替她圆梦。但是,我若还是做官,更无法替她,替我以后可能同样不甘的女儿,孙女们圆梦!我必须做些什么,一斤粮食,两斤粮食,十斤一百斤,都是成就!大家都能吃饱,说句不该的话,饱暖思**,吃饱饭,才有心思想其他。吃饱饭,世道才会变得繁荣。世道繁荣,有别的差使做,男人不会只盯着官做,舍得脱手,让女子也读书考学,出来做官做事。”

    他盯着宁毓承,问道:“小七,我这样以为可对?若真能人人吃饱饭,人人读得起书,世道可会好一些,阿娘她们,可会过得好一些?”

    宁毓承心头阵阵发热,他笑起来,用力地点头,道:“会,大哥,一定会!”

    宁毓华一跃站起来,眉眼间的阴霾一扫而空,真正开怀大笑。

    “大郎,小七,你们笑甚?”屋外,宁悟明站在那里,一脸狐疑看着他们。

    宁毓承诧异不已,没想到宁悟明竟然来了,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下,方道:“阿爹来了。快请进。”

    “我难道不能来?你这里是龙潭虎穴?”宁悟明本来也有些不自在,见宁毓承难得慌乱,他顿时来了劲,负手在后,昂胸进了屋。

    宁毓华收起笑,请宁悟明上座,亲自端了茶水奉上,问道:“二叔,你来可有事?”

    “还不是你的事!”宁悟明接过茶,他放回案几上,上下打量着宁毓华:“你阿爹气鼓鼓跑来质问我,说是遭你阿娘骂了。我听得莫名其妙,仔细一问,才知道你的打算。你阿爹以为是我给你拿了主意,在替你撑腰。呵呵,你阿爹看得起我,我该高兴,还是该哭?”

    说到这里,宁悟明看向了宁毓承,连着瞥了他好几眼。

    此事宁毓华宁毓承连着夏恪庵,都没告诉宁悟明。他被蒙在鼓里,被宁悟昭抱怨了一通才知晓,很是气愤与委屈。

    “我有苦难言,子债父偿嘛。这件事,你,宁小七,肯定脱不了干系!”

    宁毓华朝宁毓承挤眼,很没义气地不说话了。宁毓承只能将事情前后经过说了,坦白道:“阿爹如今知道了,是支持大哥,还是反对?”

    宁悟明阴阳怪气道:“我还是不知道好。反正你们决定的事,我肯定反对不了,你问我的意见,我哪敢有意见?”

    “阿爹莫要说气话。”宁毓承微笑着劝道。

    “呸!”宁悟明淬了口,自己也控制不住笑起来,道:“反正都这样了,看京城陛下的旨意如何,日后且再说吧。”

    陛下的旨意还未到来,水灾先来临了。

    第108章 ……

    入秋后的雨,到底比不过盛夏时来得猛烈。且下的时日不算长,除去最初几个时辰有些急,只下了一天便逐渐转小。

    田间的稻谷已经收割晒干入库,正当秋后闲暇时,百姓手中多少有些余粮,心底不那么慌,大家起初都没当回事。

    谁曾想,就这么一场雨,让太平多年的江州府,遭受突如其来的灾害。

    这日天刚晨曦,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余家村习惯早起村民的余旺根披上衣衫走出家门,看到雨不算大,取了斗笠蓑衣穿戴好,扛着锄头打算去地头看看。

    江州府乃是有名的水乡,除去大运河与主要的月河,数不清的河流小溪纤陌交错,只要一条小舟,沿着家门口的小河,便能行遍全州府。

    余家村属于新河县,村子临近月河,余旺根担心田中积水过多,会将田埂冲垮。且地要翻过晒干,施上一层粪肥,准备耕种冬小麦。田中更积不得水。

    余旺根出了门,看到地里果然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水,已经有三五人在地里忙碌,挖开田埂缺口,让水顺着沟渠流出去。

    村中都是熟悉的人,以余姓居多。余旺根与本家打了招呼,来到自己的地中,朝口中吐了口口水,扬起锄头挖土。

    挖了几锄,田埂的缺口打开,田中的积水,冲着杂草唰唰流进沟渠中。余旺根在草上抹去脚上的泥,沿着田埂来回走动,查看可有被鳝鱼地鼠钻的洞,顺道扬起锄头,将田埂夯实。

    夯了几下,余旺根察觉到了不对劲。原本田中的水位该低下去,他却发现水飞快上涨。

    余旺根下意识转身朝沟渠看去,挖来灌溉引水的沟渠,湍急的水浪,混着杂物树枝草屑,布条等,翻滚汹涌而来。

    在余旺根还未反应过来时,本族的大伯已经在挥舞着锄头,扯着嗓子朝他大喊:“旺根!发大水了,快跑啊!”

    不远处的月河,浑浊的水浪,一波接一波,迅猛汹涌扑来。

    余旺根大惊,扛着锄头就朝家中方向跑。一边跑,一边跟着大喊:“发大水了,快跑啊!”

    村中地势低,与大多数村落一样,背山面水。听到发大水的消息,村中沸腾起来,村中老小忙着往山上跑。

    青壮男丁舍不得家中的牲畜与粮食,抢着往外抗,妇人帮着拉扯猪,鸡鸭捉住背在身后。眼见天气转凉,厚衫被褥也舍不得,拼了命想全部带走。

    “快走,你们不要命了?”余家村最有威信的余长庆急得大喊,他的话,却没几人肯听。

    破家值万贯,平时一把干草都舍不得丢下,何况是他们自小长大的家。

    大水瞬间已经到了眼前,地势最低的几乎人家,茅草屋被卷进水中,土墙轰然倒塌。

    惟有草屋顶在水中,伴随着死活不知的牲畜,被连根拔起的树木,一起漂浮跟翻滚。

    扛着粮食,背着被褥的几人终于没能跑过,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余长庆喉咙都快喊破,眼见水已经到了脚下,他着实顾不上,转身就往山上逃。

    气喘吁吁到了半山腰,这里有一处突出来的山坳,勉强能遮风挡雨,地上还算干燥。逃上来的村民,都挨挨挤挤躲在这里。

    余长庆上前找到家人,松了口气,赶忙走到山边,朝山下看去。

    眼前熟悉,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子已经不见,变成了黄汤汪洋。

    渐渐有人走上前,与余长庆一起站着张望。看到眼前的景象,既害怕又难过,有人忍不住抹泪哭了起来。

    哭声传来,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哭,余长庆也老泪纵横。

    官府连着两次清理月河,在村中征兆了青壮劳力前去服徭役。这两次官府比往常仁慈,不比以前需要自带干粮,青壮去做工,一天给六个杂面馒头。

    村中稍微有些经验的老者,对官府清理月河一事都交口称赞。月河污泥多,只要稍微一下雨,便浑浊不清。要是稍微雨下得大一些,河水倒灌,地里的庄稼就被淹了。

    余大庆喃喃道:“先前才清理了淤泥,着实不该啊,这大水,肯定是上游而来!”

    上游的月河就是陈家坝村,陈家坝属青州府的庆安县,两村只隔了一条小河,村民之间婚姻嫁娶,余大庆的长女,就嫁到了陈家坝。

    余家村遭灾,陈家坝估计也逃不脱。有亲人在陈家坝的村民,一下经受了双重打击,更加受不住,凄惨的哭声震天。

    报灾的紧急文书,一封封发往府衙。夏恪庵气得跳脚大骂:“梁津河,段拙山这两个混账,贼汉,老子

    干你十八代祖宗!”

    “老子要告状,老子要告到御前去!”

    “大水怎么没将这两个混账冲走!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梁津河与段拙山,分别是青州府与平江府的知府。这次大水,主要是上游的河道淤泥,在庆安县陈家坝上一段形成了堰塞湖。

    青州府雨下得比江州府大,堰塞湖决堤,洪水顷刻而下,临近的陈家坝与余家村最惨,全村被洪水顷刻荡平。

    而下游的平江府,因为河中淤泥深,上游江州府的河水流通不畅,临近平江府的山阴县,半个县都被水淹了。

    平江府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正变成了泽国。

    夏恪庵是平江府人,对此愈发怒不可遏。他一边写折子,一边喊道:“人手不够,去宁府,将宁氏的闲人都给我叫出来干活!”

    值房中章通判等官员,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师爷唐先生看了大家一眼,正想要劝,转念一想,赶忙叫了小厮昌安去传话。

    昌安走了没几步,就转了回来,道:“宁府的人来了!”

    唐先生赶忙迎出去,看到宁悟明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并宁毓瑛,带着几个眼生的男子一并来了,他愣了下上前见礼,将他们往值房中迎。

    夏恪庵写完折子,捧在手中将墨吹干,看到眼前的一堆人,也不由得愣住了。

    宁悟明指着他们,道:“都是来帮忙的。小七,你来说。”

    救灾要紧,宁毓承也不推辞,更不藏拙。他走到屋中,简明扼要介绍了几人:“这是明明堂的于先生,庄先生,文先生,周先生。他们擅长工学,算学。”

    几位先生似乎不喜寒暄,只抬手与大家见礼。夏恪庵心道既然宁毓承将他们带了来,肯定有用处。对于有用之人,他最为客气不过,长长作揖下去还礼。

    “水灾是天灾,也是人祸,现在最关键是灾后救助。一是清理河道,防治二次洪水,二是发放救灾的粮食,衣衫,将灾民安排在安全稳妥之处。三是防治灾后疫情蔓延。平江府与青州府都有灾害,主要的灾情,皆在与江州府的接壤处,救灾的人兵分两路,一队前往山阴县,一队前往新河县。分别由舅父,阿爹带领。”

    宁毓承说完,对章通判几人解释道:“要与两府的知府打交道,必须要有能拍板的人当场下令做主。几位身上的担子更重,你们要坐镇府衙,在后方做调度。”

    章通判等人在官场浸淫多年,赈灾不易,救灾更不易。尤其是见到夏恪庵一跳三丈高,要与平江府青州府不死不休的气势,有人出面去做事,他们巴不得在府城舒舒服服呆着。

    且这次江州府算是遭受了无妄之灾,章通判等人毕竟身为江州府的官吏,当然心生不满。夏恪庵身为知府,他出面说得上话。而宁悟明身上虽无官职,先前毕竟是朝廷一品尚书,梁津河与段拙山无论谁对上他,也要客气几分。

    “舅父,粮食,衣衫,石灰,我们分头去准备。”宁毓承说道,

    粮食衣衫夏恪庵理解,石灰他就不明白了,疑惑地问道:“要石灰作甚?”

    本来宁毓承想按照现在大齐人的理解,说成除去邪晦,微一沉吟,还是按照正确的说法道:“清理,消杀。水灾后常伴随着瘟疫,就因为不注重灾后的防治。现在天气不算太冷,尤其是水沟处还有蚊蝇,容易滋生病菌。死去的牲畜,人的遗骸,都必须深深掩埋,撒上石灰,可以消杀一部分。总归一个字,干净!”

    水灾后最容易发的病是霍乱,霍乱是由于食用不干净食物与饮水引起。受灾的百姓缺乏粮食,又因为贫穷,会打捞水中死掉的牲畜食用,喝不干净,未经煮沸的水。

    在无抗生素的大齐,一旦霍乱传开,几乎只能等死。

    宁毓承对宁毓华宁毓闵说道:“大哥,你与二哥一起。二哥,你的防治册子写得很好,你给大哥读,解释。”

    夏恪庵本来要说与宁毓承一处,被宁悟明抢了先,他道:“我与小七一处,阿瑛,你也与我们一道。”

    “算了算了。”夏恪庵很是大度,没与宁悟明抢。

    大家商议了一阵,分头前去忙碌。夏恪庵等不及朝廷的旨意,很是有气势,将还未送到户部的秋赋,先截留了一部分。

    衣衫好解决,宁毓承跑了一趟赵家,赵丰年等人出面,很快张罗到了十余车旧衫。

    最难的是石灰,石灰在大齐是药,药昂贵,将江州府药铺的石灰,全部收得一空,也只有堪堪两车。

    药铺的大夫们尤其聪明,听到要防治病害的消息,争先恐后,分别跟着他们前往了新河县与山阴县。

    浩浩荡荡的救灾队伍,在灾后的第三天,到了受灾的两地。

    受灾的百姓一时还不敢相信,毕竟以前的朝廷,反应从没这般快过。

    在受灾百姓的感激涕零中,平江府与青州府的衙门,却一肚皮的火。

    宁毓承一行到了新河县,余家村离县城约莫二十里路,因为县城地势较高,离月河远,县城并未被水淹。

    知县高雍得知府衙来了救灾的人,他大松口气,带着差役们迎出了五里地。他看到长长的车马,既惊讶,又难掩高兴。

    领头的宁悟明,高雍并不认识。他见其气度不凡,客气地正要询问时,宁悟明高昂着头,很是矜持地自我介绍了:“我乃宁悟明。”

    高雍当然听过宁悟明的大名,他浑身一震,忙要作揖下去,宁悟明不理会他,径直道:“带路,前往受灾的村子。”

    “江南先生莫急,村中现在乱得很,余家村受灾最为严重,好些村民都到了城中,下官不敢驱赶,尽量将他们留了下来,安置在了城中的庙宇中。”

    高雍皱着眉,苦恼地道:“只陈家坝的人,也跟着想要进城。陈家坝乃是隶属青州府庆安县。庆安不管,听到新河县会收留,受灾的百姓拖家携口跑来,县衙实在是招架不住,连城门都不敢开。江南先生带着的这些救灾之物,只怕不稳妥,会被陈家坝并庆安来的灾民,一抢而空啊!”

    第109章

    宁毓瑛坐在后面的车上,她见前面车停了,跳下车走了过来,恰好听到高雍的话,当即提出了一堆问题。

    “庆安县有多少受灾的百姓前来逃难,新河县有多少无家可归的灾民,县城收留了多少,青壮劳力几何,妇人老人孩童几何?缺多少粮食,需要多少衣衫房屋?”

    高雍被问得僵住,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

    对灾民损伤数一概不知,需要多少粮食,衣物,屋子安置受灾百姓,更无从得知。

    高雍先前的抱怨,也就显得毫无根据,只是习惯性的推诿。

    对宁氏来说,无论是江州府人,还是青州府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且陈家坝与余家村一衣带水,陈家坝村的受灾百姓安置不好,余家村也休想得安宁。

    宁悟明眉毛扬了又扬,宁毓承瞧着宁毓瑛要发火,轻轻叫了声二姐。

    想到这些人惯常的作风,宁毓瑛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车颔首,“文先生,劳烦你老上来一下。”

    “我不老。”文先生面无表情辩驳了句,拿着一摞册子走

    了上前。

    文先生大名从面上看约莫三十岁出头,实则二十五岁整。他生得黑,五官挤在一起,面相就显老。因为他的长相,加之性情一板一眼,有话从不藏着掖着,考科举时连保人都未曾找到。

    不过文先生不以为意,他无心科举仕途,只对在大齐算不得正统的学问,如天文算学感兴趣。

    宁毓瑛接过册子,递到高雍面前,“这是需要你核计的数,你只在空处填好数即可。记得了,不要乱填,要真实。真实重要,我再强调一遍,要真实!高县令,你将所有的人马都派出去,尽快核计出来。”

    高雍整个人都晕乎乎,被一个小娘子指挥安排,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看到旁边的宁悟明未做声,还一脸与有荣焉,高雍也不敢多问,随手翻开了一本册子。

    册子他从没见过的样式,但简单易懂。上面列着村庄名,姓氏,家中人口,男女,年纪,屋子田亩,家畜等,详尽地核计了一家一户的人口,家财。人员伤亡,家财损失一清二楚。

    待看到高雍脸上的震惊,宁悟明才装作云淡风轻道:“小女随便与先生们做的册子。”

    高雍一听宁毓瑛是宁悟明女儿,他的怨气立刻烟消云散,脸上堆满笑恭维道:“小娘子真是厉害,下官不才,下官愚钝,就算是绞尽脑汁,也做不出来。”

    旁边默默站着的文先生这时看了高雍一眼,道:“高县令有自知之明。”

    高雍呃了声,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谢过文先生的“夸赞”。

    宁毓瑛强忍着笑,将文先生拉到一边,他还振振有词道:“我说错话了?我没错啊。洪涝灾害之后,他对伤亡,损失,灾民数等一无所知,足以表明他对算学一窍不通,他称自己做不出册子,亦能证实他有自知之明。”

    高雍肯定称不上对算学一无所知,只是他不作为,官府一向如此,要等着上峰朝廷的指令,最重要的是护住头上的乌纱帽。

    新河县如此,庆安县亦如此。堰塞湖非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形成,青州府平江府的水灾就是因此而来,人祸大于天灾。

    宁毓承这时道:“我们分成两路,阿爹你带着人,与二姐姐前往县城。我与文先生他们去余家村。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必须尽快将淤泥清理干净,让无家可归之人赶紧归家,这次以工代赈,青壮劳力出来一起帮着收拾掩埋,其他人帮着做饭,搭建草棚,收拾粪便杂物。必须保证吃进肚子的东西,都用水煮沸过,干净,人畜的粪便杂物,一定要与取水吃的地方分开。另外,若有身子不适,生病之人,一定要与其他人分开,吃穿等,都不能混在一起。高县令,你派手脚快的差役,回城去点余家村的青壮来,跟着我们一起前往余家村。”

    宁氏一行在路上就有了主意,大家动作迅速,车马很快分作两路。高雍见状,赶忙交代差役们,将县中的钱粮小吏。县学的教渝学生们都叫上,拿着宁毓瑛的册子,前去做核计。

    差役点了余家村的青壮追上了宁毓承一行,余大庆身为族长,一并跟了来。大队人马前行了约莫十五六里地,车马就愈发难走了。除去地泥泞不堪,路被冲垮,还要不知从何处冲来的树木倒在地上。

    田间地头都是被水淹过的痕迹,上面浮着一层脏污淤泥,太阳出来后,上面的一层晒得半干,看去仿佛天地混沌初开。

    最令人难过的是,临近的村庄,仿佛变成了白日鬼城。到处荒无人烟,村屋垮塌大半,只余下一截残墙,被水跑过开始腐烂的草屋顶,歪歪斜斜搭在那里。

    大家一起动手,将树枝石头挪开,尽量清理出可以通行的路。

    “七郎,那里。”文先生眼尖,朝右前方指了指,满脸的不忍猝视。

    宁毓承顺着文先生的指点看去,右前方一颗树桩边的泥浆中,露出一半俯趴的尸首。在尸首边,还有一头如吹起皮球一样的猪,四仰八叉躺着。

    虽说早有预料,宁毓承心还是被狠狠抓了一下。他稳了稳神,道:“照我们先前的安排,大家快些收拾。余族长,你也来,认一认人。”

    余大庆忙叫了村中几个汉子,包裹好头脸,拿了麻袋等上前,将死猪小心翼翼装进麻袋中。地上的尸首被翻了个面,头脸已经肿胀腐烂,散发出让人晕眩的臭味。

    盯着尸首看了好一阵,余大庆摇了摇头,“我认不出来了。”

    宁毓承道好,文先生取出墨袋,飞快记下尸首上的所穿衣物,能看得出的特点。

    尸首同样被装进了麻袋中,一并放在手推车上。在路边寻了宽敞平坦处,套上驴,用驴子拉着犁,先犁出一个坑,再一起用铁锹,钻出一个深坑。在坑中撒上石灰,将尸首放进去,再在上面撒一层石灰,堆土掩埋,夯压紧实。

    干完活,大家继续往前走,终于在天黑时,到了余家村原来的村落。

    余大庆领着他们,打着火把来到几块地势稍高,未曾被冲垮塌的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同样进了水,家中堆满了泥浆。

    宁毓承下令先在这两户安置扎营,大家一起动作,铲去屋中的泥浆,在院外,搭帐篷,卸车,捡柴烧火烧水做饭:“大家今晚早些歇息,明早早些起来,我们再去周围收拾。”

    屋顶升起了炊烟,到处热火朝天,有人说着话,骡马在呼哧吃草料。

    人世间满目疮痍,并烟火气,映着天上的星河流转。

    余大庆只在私塾上读过一年书,粗粗认识几个字,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在此情此此景下,更做不出锦绣文章。

    惟有胸口发烫,老泪纵横。

    自从水灾之后,村中尽毁,他们抢出去的那点粮食衣衫,根本活不下去。无奈之下,村中活下来的老小携家带口,流落到了县城。

    这次县城还算好,未曾将他们拒之墙外,衙门将他们安排在了土地庙中。只是安排进去后,衙门就不管了。吃穿都要靠自己。村中的村民,大半一辈子都没出过村,认识几个大字的也只有七八人,在举目无亲的县城中,同样走投无路,只能出去寻活计,或者乞讨。

    活计不好寻,因为水灾,县城的粮食价钱比以前涨了些,县城中有心人施舍他们一点饭食,更多的都是防着他们。家境稍许好些的人家,见到衣衫褴褛的他们,早就砰地关上了门。

    灾荒时人命比狗贱,余大庆今年五十岁出头,他的年岁,在村中算得上高寿,历经过灾荒,见多了风雨人情冷暖。他不敢说的是,朝廷官府靠不住。

    这次余大庆见到水将自小长大的村落,夷荡成了平地。他早已心灰意冷,心道这道坎过不去,他活了这把岁数,死,也就死了吧!

    没曾想,救灾的人来得这般快,动作如此迅速,行动安排有条不紊,只一看就令人安心。

    翌日天刚蒙蒙亮,大家就起了身,烧火做饭。按照宁毓承的吩咐,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亦全部煮沸后才喝。饭食是杂粮馒头,以及杂粮炊饼。

    因为要干体力活,宁毓承吩咐在里面加了些猪油与盐。猪油只加了些许,吃上去滋味就完全不同了。平时村中的百姓,一年到头,有六七个月吃杂面加豆子,野菜,最多只能吃七分饱,更舍不得放油。村中的汉子们昨晚就吃得狼吞虎咽,早就盼着今早的饭食。

    余大庆见余旺根蹲在院子边,拿着馒头满脸忧愁,禁不住虚踢了他一脚,道:“你还不快些,等下干活手脚快些,别偷奸耍滑。”

    余旺根赶忙站起来,道:“叔祖父,我哪敢耍滑。唉,我是担心城中的大牛他娘,还有妮儿菊花,几个妇道人家留在城中,不知道可有饭吃,热水。”

    余大庆训斥道:“你想得到的事,七少爷何等人物,难道想不到?人家带着人马粮食来救灾,肯定安排得妥妥当当,不会让她们没着落。”

    “那也是。”余旺根心头一松,赶忙将馒头几口吃了,走向已经聚在一起,准备出发的人群中。

    话虽如此,余大庆却皱起了眉头。他的老妻媳妇孙女都在县城,宁悟明亲自在县城指挥,县城肯定无事。

    只是余家村却不一定了,被高雍挡在外的新河县受灾的百姓,他们进不去县城,听到余家村有饭吃,肯定会找了来。

    他们的粮食并不多,先前宁毓承说过,要赶在三五日内,将村中清理好。让村民回来,先粗粗修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待以后再慢慢起屋。

    要是来了人,他们的粮食就不够了。不给,饿急了眼的会杀人。给,粮食又从何处来?

    余大庆强行将担忧压了下去,只不过,在第三日,村中果真来了人。

    半晌午,大家正在忙碌时,一群约莫近三十余,衣衫褴

    褛的汉子,手上拿着木棍,径直朝着那两间屋子奔去。

    “你们是谁?站住,快站住!”有人眼尖,看到有人去了屋子,立刻大声吼道。

    宁毓承正在与文先生在河边走动,听他说着月河的情况。听到动静,他转头望去,看到气势汹汹,明显准备抢食的一群人,对文先生道:“我先回去看看,等下再说。”

    文先生点点头,取出一把短刀递给宁毓承:“拿去,锋利得很,刺几刀,刀刃一点都不会坏,杀人很利落。”

    “我不杀人。”宁毓承哭笑不得拒绝。

    文先生哦了声,收回了短刀,指着闹起来的人群道:“他们跟饿狼一样,你打算如何办?”

    第110章 ……

    宁毓承朝暂居的村屋方向跑去,余大庆等村民不放心,自发拿着出头棍棒跟在了他身后。

    两个身体弱,留下来做饭收拾的村民,紧张地拿着刀守在上山的小径上。虽然吓得腿发抖,却一步不退。

    背后的屋子里,是他们的粮食衣物。灾荒会死人,人吃人都是常事。如今有人给他们送来粮食,给他们收拾家园,让他们的家人能早日归来。

    他们就算死,也要护着一二!

    “滚,都给老子滚!”

    “你们敢再上前一步,我手上的刀,可不认人了!”

    走在最前的汉子,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他蓬头垢面,脸上的颧骨,几乎快戳破黝黑,薄薄的一层皮。身上穿着破烂的单衣,脚上的布鞋破了,露出黑乎乎的脚趾,手上拄着一根木棍,不知是壮胆,还是要来抢劫。

    汉子喘着气,双眼死气沉沉,又不时泛着绿光,望着眼前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  :

    灶房中已经开始做午饭,午饭是馒头与豆子粥。因为人多,锅小,灶房要煮好几锅,一般在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动手做午间的饭食。第一锅豆子粥与馒头已经做好,散发出阵阵气味。

    气味不算香,对于已经饿得发疯的人来说,等于神丹妙药。

    汉子还是毫不犹豫,挪着腿继续前进。

    万不得已时,谁都不敢杀人。尤其是他们已经安定下来,眼下衣食有了着落。

    拿着刀的手心开始冒汗,两人不由自主在身上揩了揩,再次将刀紧拽住,摆出防御砍杀的姿势。

    谁都没有出声,谁都不肯后退。

    眼见打杀一触即发,宁毓承他们终于气喘吁吁赶到山脚。有人听到动静,转回头看去,马上提醒了同伴。

    这下更不得了,食物就在眼前,就是是死,也要抢着吃上一口,做个饱死鬼。领头的汉子拼着全力喊道:“大家冲啊!”

    汉子挥舞着棍子,哇哇叫着朝前扑去。握刀的村民紧闭眼睛,挥舞刀一阵乱砍。

    宁毓承脸色一变,他的声音不够洪亮,便对余大庆喊道:“快喊,让他们住手,说我们这里有肉包子!”

    余大庆来不及多想,颤声喊道:“住手,有肉,这里有肉包子!”

    听到“肉包子”几个字,比起天兵神将还有威力,往前跑的一群人立刻停了下来。

    宁毓承抓紧机会,大声道:“有吃食,你们别动!余大伯,你去拿出来给他们。”

    余大庆连忙附和,“是是是,我去给你们拿。”

    领头的汉子脸上流着血,拄着棍子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喘着气断断续续道:“牛牛他外祖父?”

    牛牛是余大庆的外孙,女婿女儿一家尚无消息,他怔了怔,点头应下,“是我,你是?”

    “陈三柱,我家住陈家坝村西头。”汉子颤巍巍抹了把脸上,手上湿漉漉,不知是血还是泪。

    文先生他们这两天去看过,堰塞湖决堤,陈家坝与余家村差不多,几乎被夷为平地。原来的村子,现在还有一半淹在水中。

    尤其是村东西两头首当其冲,已经成了一片深水湖,早已看不到原来的村落。

    陈三柱能活下来,算是走了大运,上苍庇护。两村离得近,大家认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一时都没做声。

    余大庆见做饭的两人已经浑身是血,坐在那里呻吟,又难过又气愤、

    “旺根,快来搭把手。”余大庆喊道。

    余旺根几人上前帮忙,将他们搀扶到一边坐着。宁毓承走过来,安排道:“伤者都到一边坐着,福山,照老规矩,用干净的水清洗,干净的布包扎。其余人,先洗一洗,给他们馒头豆粥豆粥中加点盐。”

    大家一起忙碌,冲洗伤口,包扎。衣衫褴褛的一群人本就饿得眼发慌,打斗一场早已没了力气,很是听话按照指挥,洗了洗手脸,拿着馒头豆粥一顿狼吞虎咽。

    陈三柱额头被刀砍破了一道口子,清洗包扎过,血仍旧流着,浸透了布巾。他的手抖得几乎捧不起碗,眼见陶碗的豆粥晃动不停,余大庆连忙帮他扶助了:“你先吃馒头。”

    馒头刚蒸出来,犹在散发着热气。陈三柱死死盯着,双目赤红,拳头大的馒头,一下被他咬了大半口下去,他来不及嚼就吞,被噎得快被气,死命闭住嘴舍不得吐。

    余大庆看不过去,放下陶碗捶了几下他的背,陈三柱被捶得弓下腰,单薄的麻布衣久经风霜,终于经受不住,哗啦一声破裂开。

    宁毓承坐在屋檐边的草垫上,看着院中的众人。秋日午间的太阳明亮,天高云淡,他却恍若以为置身地狱之中。

    无论是余家村的村民,或者是准备来抢夺粮食的这群人,皆有相同的特征,那便是瘦,矮小。

    除去瘦,还有肌肤黝黑粗粝,苍老,始终佝偻着背,手指关节或粗大,或诡异地扭曲,看不出实际年纪。

    与其他村中种地为生的百姓一样,常年辛苦劳作,食物匮乏带来的结果。

    文先生问他,要如何解决,他指的是这些人的命。

    宁毓承肯定不会要他们的命,他永远做不出来这种事。

    很快,煮出来的一锅炊饼与豆子粥,被他们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余大庆那点怜悯退去,开始心疼起粮食来,没好气对着仍旧眼巴巴的一群人,道:“没了,就这点粮食,我们还要省着吃呢!煮饭的人都被你们打伤了,你们

    要如何作陪?”

    汉子们缩着头,一时没有做声。陈三柱壮着胆子,看向坐在那里的宁毓承,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贵人啊,行行好,求你收留我们吧,我们不多吃,只给我们一口剩饭,让我们能活命就好啊!”

    其他人见状,纷纷跟着跪了下来,咚咚磕头哭求:“贵人行行好啊,我们只要口剩饭,让我们做牛做马都行啊!”

    宁毓承说不出什么心情,沉声道:“你们都起来。”

    陈三柱还要磕,宁毓承厉声道:“都坐好,听我说话!”

    这下,他们才犹豫着坐好,一起忐忑不安看了过来。

    宁毓承对余大庆道:“受伤的先歇着,你再找两个人留下来做饭。多蒸些馒头,别管粮食,吃完再说。”

    地里还有人在干活,等下还要吃饭,耽搁不得,余大庆赶忙叫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人去灶房。

    宁毓承对文先生道:“先生,劳烦你记一下,核计户籍人口。”

    文先生进屋去拿了册子出来,宁毓承这才对陈三柱他们道:“我问,你们答。”

    陈三柱茫然着点头,听到宁毓承问道:“你们如何来了村子,你们家住何处,家中可有亲人,如今在何处?”

    “我是陈家坝人,家住村西头,早起去山上挑打下放在山洞中的柴,家中有爹娘妻子儿女共六人。他们都没了,家中的屋被水淹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也是陈家坝人,我家住得高一些,家中老小往山上跑,逃出了一条命。我爹娘与娘子与一双儿女都住在山洞里,山上冷,没吃食,我们一家跟着村中的人,往新河县逃难,新河县不许我们进去。庆安县城离得远,爹娘生了病,我们没力气走那么远,准备回村去看看,听说余家村有饭吃,就来了。”

    “我是陈家坝人”

    一人一人讲述了下去,说到家中失去的亲人,不复存在的家,大家泣不成声。

    宁毓承听得不好受,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神,让他们先别哭,看向文先生问道:“都记下来了?”

    文先生点头,将册子递给宁毓承看:“都记下来了,前来的人总计三十七人,连着他们的家人一起,活下来一百三十人,失踪一百八十人。所有人的户籍,皆为陈家坝与陈家坝相邻的响水村,隶属庆安县。两村人口共计八百六十三人,余下的人口,究竟前往何方,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有人前往更近的新和县,那些未曾核计到的人,兴许有一部分去了庆安县青州府等地,也有一部分被卷入了洪水中。

    他们前去过陈家坝,未曾见到官府的人影。宁毓承无需多问,也知官府还未开始赈济。

    宁毓承道:“你先抄一份,交给福山,让福山送进县城,交给高县令,由他急送给庆安县,青州府各一份。”

    文先生应下进了屋,宁毓承对陈三柱他们道:“我们没有多的粮食。”

    陈三柱他们神色明显失望,有人急得要哭,宁毓承抬手制止了,道:“你们可以留下来,但是你们要与他们一样,听从安排干活。你们的家人,你们派人去,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跟着福水进县城,听从县城那边人的安排,做事,换饭吃。我们这边的村子收拾好,官府应当会出面赈济,你们可以照着在这里做事,学到的经验,回去收拾村子,早些安定下来。”

    听到他们与家人都有了着落,后面的事情也被安排好,大家不禁喜极而泣,又要跪下来磕头道谢。

    “别跪了,你们的腰板,以后挺直一些。”

    宁毓承再次阻止了他们,他沉吟了下,脸色沉下去,眼神缓缓扫过陈三柱他们,一字一顿道:“以后,别再对着与你们一般苦难的人动手,欺负同类,算得什么人。活着,也是一摊腐朽的烂肉!”

    陈三柱他们神色怔怔,对宁毓承的话,似乎懂了,又未完全听懂。

    院坝中一片安静,文先生的声音从屋中传来,他的声音大,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们穷,但也蠢得出奇。余家村有几颗粮食,要抢,也得去抢粮仓。常平仓守卫多,不好抢,随便一个县令,甚至小吏家都粮满仓。宅子院墙不高,护卫人手不多,你们去抢,轻松又有收获。”

    陈三柱等人恍然大悟,又惊骇莫名。

    抢官老爷,那还了得,岂不是要造反了?

    宁毓承哭笑不得,他转身进屋,文先生稳坐如钟,面不改色,飞快在誊抄。

    对于文先生的直率,宁毓承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盯着他看了会,心道拿他去阵前,不能将敌人气死,也能气得吐血。

    文先生誊抄好后,宁毓承吩咐了几句,福山福水领着人分别出发,前往县城。

    到了傍晚,福水从县城带了约莫三十余人,两大袋米面回来,称宁悟明已经将他们的家人已经收下安置。

    这边,宁毓承安排了陈三柱他们去干活收拾。人多干活快,只一天之后,余家村就收拾清理干净,人的尸骸与牲畜死尸,悉数深埋。

    余家村的村民,开始陆续回村,砍树搭挡风遮雨的棚子,赶着翻地晾晒,准备种植冬小麦。

    陈三柱他们却没走,庆安县官府始终未曾见到动静。他们回去,没地方住,也没有饭吃。

    宁毓承见情形不对,回了一趟县城,询问究竟。

    宁悟明大喇喇占据了高雍县衙的值房,将青州府府衙的回函扔过来:“你看看,他们这群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

    宁毓承接过青州府府衙的回函,如官府的一贯公函相同,尽是废话套话。

    青州府叫苦称没有钱粮,朝廷旨意未曾下达,他们无法擅自行动。

    在废话套话之余,还隐含着指责,称江州府小题大做,且越俎代庖,干涉了青州府官府的公事,已经向朝廷写了折子,详细回禀。

    宁悟明呵呵冷笑,再将夏恪庵的急信递给了宁毓承,道:“梁津河段拙山这两个宗桑,把我们都告上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