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世家子弟考科举 > 120-130
    第121章

    府城城门开了。

    许通判走在最前面,唐先生与他的谋士徐先生跟在后面。三人在城门洞口站住了,宁毓承与宁毓华从车上走了过来,抬手施礼。唐先生与徐先生还礼,许通判负在身后的手绞在一起,手心一片汗湿,僵硬地颔首回应。

    唐先生呵呵道:“府尊忙着瘟疫之事,操心劳碌过度,如今身子抱恙,由我代他来迎接,两位莫要见怪。”

    宁毓华哦了声,立刻关心道:“梁知府可是染上了瘟疫?”

    唐先生顿了下,忙着否认了,“青州府出了瘟疫,府衙为了百姓的安危,百姓不得随意进出。说起来,这个法子,还是照着七公子册子上的建言所写,不知宁翰林与七公子前来何事?”

    宁毓华指着身后的车辆,和气地道:“我与小七听说了府城的情形,大齐有难,身为大齐人,责无旁贷。恰好在庆安防治瘟疫得了些经验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放眼大齐,只怕没有比我们更熟悉,更能做好防治之人。于是便带着些糖,粮食前来府城,想帮着青州府共度难关。”

    唐先生看向车马,许通判与徐先生彼此对视一眼,眼中浮起担忧,一起看了过去。

    许通判这时道:“原来如此。不过青州府的瘟疫如今已经基本得以控制,饴糖与粮食倒是缺乏,宁翰林与七公子的好心,自当感激不尽。城内不稳妥,为了宁翰林与七公子的安危,就不请两位进城了。”

    宁毓华笑了笑,岂能听不出许通判的试探之意。不过他并不在意,道:“瘟疫只怕已经传开,更绝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过去。西汉末年,瘟疫前后延续津二十年,天下人口死伤过半。东汉桓帝时期,瘟疫横行,直到献帝时期建安年间仍旧死伤无数。”

    三人都读过史书,《后汉书》记载,“大疫疾,死者且半”,民不聊生,绿林赤眉造反。东汉桓帝后,黄巾造反,后天下分裂,三国割据。

    瘟疫从庆安而起,当时的庆安隶属青州府。青州府的一众官吏,就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也难辞其咎。

    许通判神色僵硬了下,想到养父之死,他万万担不起天下大乱之责。他心中深深不安,避过身去,对唐先生低声道:“先生,没法子,让他们进来吧。”

    先前他们在府衙值房商议了许久,最终定下先由三人到城门口查看宁氏兄弟的最终来意,伺机而动。

    宁毓华开口就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唐先生也不敢轻易接。既然许通判做了主,他就顺水推舟应了。

    许通判挤出笑,道:“宁翰林与七公子前来,是青州府百姓的福气啊。府尊在府衙等着,两位公子快快请进。”

    宁毓华客气道谢,道:“梁知府身子抱恙,且让他好生修养,就不前去打扰了。我们先去收治病患之处。”

    三人互相看了看,许通判只能硬着头皮道好,让城门卒打开大门,放车马进去。

    许通判几人在前,领着宁毓华宁毓承一行先到了收治病患的破宅子。

    宁毓承四下打量,道:“要换地方,这里太破,脏乱,非但不利于病患康复,还会使得瘟疫扩散。看守的人都撤走,换身体强壮的人,做好防范措施穿戴好,前来照顾。”

    “城内没有地方安置,且瘟疫凶猛,谁都不敢接近,选人来照顾,让人去送死,岂不是强人所难?”许通判神色为难道。

    在册子上早就写明,府衙的官吏照做了,就是做得走了样,且准备了一万个借口来推诿。

    宁毓承对此处变不惊,道:“瘟疫病是从口入,只要不让呕吐之物,粪便等污了吃食,水,入了人的口,就不会有大碍。要是这样下去,许通判,梁知府,你们都逃不掉。”

    许通判一直压着没问家人之事,听到自己也逃不掉,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下。

    瘟疫的确凶猛,几处收治病患的地方,人送进去,也是让他们等死,死了再一把火烧掉。

    故此生了病的人家,若非是逼不得已,大多都藏着掖着不愿声张。

    宁毓承照着庆安县那样,接连安排了下去:“青州府河流众多,要是污物进入了河流,吃的水也大多都被污染,后果不堪设想。全城都必须再排查一遍,要快!许通判,你的人手多,劳烦你安排差役,城门守卫,赶快将病患都集中在一起救治。至于地方,我知道青州府肯定有完好的空宅,在眼下的紧要关头,先用这些空宅子收治病患,等事后,报上朝廷,防治瘟疫有功,朝廷肯定会嘉奖。”

    许通判听到向朝廷上报功劳,他愣了下,一时又开始左右摇摆,不能确定宁毓华与宁毓承前来的用意了。

    宁毓华目光在许通判身上扫过,淡淡道:“我们只是为了救病治人。”

    许通判僵了僵,眼神闪躲,心中暗自琢磨:“看两人态度温和,莫非他们拿着我们的家人做筏子,真真为了进城来做善事?”

    无论如何计议,既然宁毓华宁毓承已经进来,只能先按照他们的安排来做,且看他们如何行事再说。

    府城不比庆安县,许通判当即交代了徐先生与唐先生,让他们去安排:“赶紧,照着七公子的话来办。”

    大家一通忙碌,将病患安置在了府城富绅的空置宅子中,收敛处理尸首污物,严格处理深埋。

    宁毓承他们开始兑补盐液,熬煮米汤,烧滚水,直忙到天色暗沉,又有不少的病患被送了进来。

    饴糖粮食一点点少下去,宁毓承对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唐先生道:“朝廷让府城开仓赈济,还请唐先生去安排一下,送些粮食来。另外,其他的粮食,赶紧发放到百姓的手中。”

    唐先生垂下眼帘,半晌后道:“我做不了主,得回去回禀府尊。”

    宁毓承只瞄了他一眼,唐先生感到似乎有道寒光刺来,不禁心一凛,不敢直视,忙垂下了头,结巴着道:“粮食还好,只饴糖金贵,一两饴糖一两金,恐难凑齐。”

    “江州府的甘蔗,全部用来熬煮饴

    糖。再说,好生生的人,喝这个又甜又咸的水,不但难喝,还没用。吃加了盐的菜汤,米汤,肉羹有用多了。那些存着饴糖的人,呵呵。”

    宁毓承嘲讽一笑,没再说下去。唐先生愕然望着他,脑子转得飞快。

    盐与糖兑水,用量要准。足以证明饴糖有用处,但过犹不及。江州府的甘蔗全部用来熬煮饴糖,宁毓承他们这里需要,肯定先会送来。

    既然饴糖并非那般金贵,谁还舍得当冤大头来买,价钱自然会降下去。

    唐先生当即找了借口,回去府衙找梁津河了。

    翌日,青州府的铺子像是庆安县那样,有一些开张了,铺子中摆出了饴糖卖。价钱比以前贵了十倍,肯定比不上一两金时的价钱,价钱降了,买的人却寥寥无几。

    过了两天,庆安又送了饴糖来。青州府的饴糖价钱,跌到只有以前的两倍,买的人勉强多了些。

    宁毓承自然得知了青州府铺子的饴糖之事,他并不感到意外。商户囤积饴糖是为了赚灾难钱,当饴糖不能作为“传世仙丹”时,供需无形的手,自然会将价钱调到本来的位置。

    梁津河抱恙的身子,总算恢复了,这天他亲自前来巡视,宁毓承与宁毓华分别在两处收治病患的宅子,他先去找了宁毓华。

    宁毓华去了病患的屋子,梁津河一听,生怕被染上瘟疫,脚底抹油来找宁毓承了。

    宁毓承倒在倒座中,梁津河暗自松了口气,稳了稳神,随着福水进了屋。

    “梁知府包裹得很是严实,请坐。”宁毓承打量着只露出一双眼的梁津河,抬手见礼,不咸不淡地道。

    “呵呵。”梁津河干笑了声,在宁毓承坐下,下意识往后仰,也不去端案几上的茶。

    “这些天我的身子不好,七公子辛苦了。所幸七公子与宁翰林,青州府现在井井有条,听说好些病患的病情得到了好转。”梁津河寒暄着开了口。

    宁毓承道:“只要防治得力,就是染上了瘟疫,也有许多人可以得活,否则的话,以前发生那般多的瘟疫,人都该死绝了。”

    梁津河讪讪抽搐了下嘴角,想着脸蒙住了看不见,他很快变得坦然。不过,对着宁毓承的话,梁津河不由得提防起来,斟酌着道:“七公子先前来信,我的家眷染上了疫病,留在了江州府。江州府那边应当无恙,七公子先前来信告知,我家眷染上了疫病,留在了江州府。照着七公子所言,我的家眷应当无碍了。”

    宁毓承惊讶地道:“我一直在忙着青州府的瘟疫之事,舅父也没提到此事,梁知府难道没向舅父去信打听?”

    梁津河被噎住,暗自恼怒不已,心道你来势汹汹,我去向夏恪庵打听,能打听出什么来?

    在宁毓承这里没得到消息,梁津河勉强坐了会就离开了。回去府衙,梁津河与许通判一阵嘀咕琢磨。

    眼下瘟疫时期,路口封闭,消息不畅通。

    宁毓承他们前来,除去一心救治病人,宣传防治的法子,并无其他举动。

    梁津河与许通判他们除去为家人担心,渐渐放下了防备,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安慰自己,家人安然无恙。

    宁毓承这边却听到了不少的消息,人有恶,也有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靠着宁毓承他们的救治,得以活下来的人,对宁氏自是感恩戴德。随便问上几句,他们都知无不尽答了。

    府城城池大,人口多,过了冬至时,城门终于打开,宁毓承与宁毓华,也准备离开青州府。

    今年青州府未曾下雪,天气依然寒冷,冷风吹得人脸都被刀割般疼。

    宁毓承与宁毓华在离开之前,去了一趟城南。

    时日过去,为了防治疫病,城南的废墟已经被清理干净。眼前是大片的空旷之地,留下地基与烧焦的痕迹,能大致看出原来的格局。

    周围的百姓,似乎都忌讳着什么,经过时皆低着头,脚步匆匆。

    寒风卷着落叶,在地上呜咽盘旋,一声一声,声声泣血哀鸣。

    宁毓承与宁毓华站在远处,深深鞠躬后,轻车简行离开了青州府。

    梁津河与许通判送走两人,总算松弛下来。他们忙着向朝廷写折子表功,又写信去江州府,还暗中派了人去江州府找人。

    道路比以前通畅了,有些州府已经放开了通行,随之消息也比先前灵通。

    青州府衙得知了两件重大之事。

    一是瘟疫蔓延到了大齐大半的城池,京城也有好几例。

    二是青州府火烧城南,让近千人葬身火海,活活烧死之事。不但在各种小报上刊载,还被说书先生编成了说书,戏班子排成了戏曲,在台上上演。

    除去文字,加上戏曲传唱,定会世代永流传。

    梁津河,许通判等一众青州府的官吏,作恶的怅鬼,名声显赫,遗臭万年。

    因为瘟疫,日子更加难过的百姓,听闻梁津河与许通判的家人,宝马香车,锦衣华服,奴仆簇拥着,登上了上京城的官船。

    行驶了一晚,官船靠岸添补清水吃食时,被愤怒,要替天行道的百姓潜进船,在船上倾倒了无数的桐油。

    带着火的箭矢齐刷刷射上官船,官船起火熊熊燃烧。

    守在岸边的众人,将试图逃下船的梁氏与许氏家眷身上泼油,用长棍乱打,将他们赶回船。

    如同青州府城南,活活被烧死的穷人一样,两家人无一幸免,全部葬身火海。

    这一场火,烧得朝廷上下官员人人自危,无人敢说一句话。

    陛下为了自己的名声,社稷江山,下令将梁津河许通判等官吏,缉拿进京。连着他们在京城的儿孙,皆判了砍头。当时在放火烧城南时,助纣为虐作恶的人,斩立决。

    这一场喧嚣下来,一年已过去,又是一年寒冬来临。

    宁毓承合上了邸报,他看到了所谓的公道,脸上却不见任何的欣喜。

    大齐上下,皆已元气大伤。

    第122章

    江州府因为防治得当,全州府上下仅有十例病患。其中重症三例,轻症七例,死亡一例。

    按照常理,江州府原本富裕,加上吏治清明,应当不受影响,一切照旧。

    只其他州府情况不容乐观。除去瘟疫严重之外,还有州府官员为了自己的安危与乌纱帽,矫枉过正,造成农桑与商贸一并停滞。

    瘟疫之后,百姓要活下去,地方州府只能寻求朝廷赈济。

    国库的收支,在拨付给各地驻军的军饷粮草,官员的俸禄之后,早已捉襟见肘。

    内帑从太。祖时期,到如今的天子元丰帝,九十七年间,一共开了三次。

    元丰帝不忘祖宗规矩,决不能轻易开内帑的库房。拿出来不易,不收进去就简单多了。

    元丰帝大手一挥,免除了受灾州府百姓拖欠的赋税。暂缓征收徭役,丁税。责令州府官员先行购买粮食种子,借给百姓耕种,待收成之后,再逐步偿还。

    朝廷的措施,对灾后恢复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只是,官府的税金与粮食,都先交给国库,由国库统一拨付。

    官府先行垫付的钱从何而来?

    一是向百姓摊派征收,二是先向粮商赊欠种子,日后再偿还。

    摊派征收,与杀鸡取卵无异。天子爱民如子免除了百姓赋税,地方州府摊派征收,甚至比免除的钱粮还要多,负担更重。

    向粮商赊欠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粮商本是商,在商言商,粮商肯定会找各种借口推诿。

    官府不能让粮商吃亏,毕竟商都背靠官,他们有干股。自家的买卖总要多着想些,官府想了办法,为了顺利拿到钱粮,许给了粮商利息。

    欠下的利息,当然不能由朝廷来承担。国库还等着赋税给官员发俸禄,拨付给各地驻军。

    驻军不能拖欠,兵乱起来,可不是民乱时拿着棍子,缺口的镰刀锄头打打杀杀,兵乱真能推翻社稷江山。

    官员的俸禄同样不能拖欠,辛辛苦苦读书出仕做了官,成了士大夫人上人。

    天子与士大

    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人上人拿不到俸禄,天下也得乱。

    于是,官员想尽办法,给粮商的这部分利息,由百姓来承担。

    百姓赊欠种子种地,先打欠条,待收成后再连本带利偿还。

    这一部分的利,当然比官府向粮商支付的要高。

    反正是债多不愁,百姓大多都不识字,只要官府给粮食,毫不犹豫在欠条上按了手印。

    拿了粮商干股的官员,坐等着两头收钱。

    种地是看天吃饭,只有粮食晒干收仓之后,才知道年成如何。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辛辛苦苦几个月就成了一场空。

    官府的利收不回来,也不敢逼得太过,百姓实在走投无路,他们会起事造反。杀了他们,也收不回来钱,留着他们在,才有人种地,还债。

    官府先垫付钱粮种子,赊欠给百姓的措施,造成的结果是官府手上留下了一堆废纸。

    有些州府的赋税,已经先行收到了十年之后。而百姓赊欠种子的欠条,已经从父亲传到了儿子手上,成了十几二十年的积年旧债。

    这种结果早在以前免税时就发生了,朝廷对此的态度是看在眼里,佯作不知。

    如今朝廷装不下去了,因为再免下去,国库会更加困难。能做到天子重臣的,基本上都是聪明人,他们盯准了几个富裕的州府。

    江州府赫然在列,朝廷下令,从江州府抽调钱粮,转移给受灾的州府。

    大出血的江州府,七劳五伤。

    夏恪庵也不能真从百姓身上去抽血,百姓身上没二两肉,那不是抽血,是要将他们抽筋剥骨。

    江州府的乡绅就有些倒霉了,夏恪庵伏低做小,向乡绅们许诺,一定会补偿给他们。

    乡绅们面上呵呵,背地里将他祖宗八代都咒骂了一遍,不情不愿放了血。

    夏恪庵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重新振作江洲府,一边骂街。

    骂朝廷骂死了的梁津河等其他州府官员,连齐夫人养的狗都不放过,要被他嫌弃挑一通刺。

    江州府的乡绅日子过得去,只远不如从前。

    夏夫人看到铺子的账本,已经念叨了许多次,今年的铺子收益,甚至还不如瘟疫时的去岁。

    冬日天气不好,到了半下午书房就开始变得昏暗。福水进屋来点了灯,宁毓承正望着白蜡出神,福水又进了屋,道:“七郎,赵东家来了。”

    宁毓承回过神,点点头让福水请他进来。福水转身出去,领了赵丰年进屋。

    “呵呵,七郎在府上呢。先前阿盛回来说,今朝七郎没去学堂”

    赵丰年脸色陡然一变,骂道:“阿盛那混账小子,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逃学,我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冬日课室昏暗,学堂下学早。”宁毓承笑着解释,顺道请赵丰年坐。

    赵丰年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在椅子里坐下,福水上了茶,他颔首道谢,叹道:“瞧我上了年岁,老眼昏花,脑子也不中用,居然连天色都没觉察。”

    宁毓承道:“三爷正直壮年,哪就老了。阿盛还未成亲,三爷待五世同堂时,再称老也不迟。”

    “哈哈哈,托七郎吉言,我也要活到五世同堂时。”

    赵丰年开心笑起来,借着熟稔,凑过来笑呵呵道:“阿盛明年就成亲了,倒是七郎,你的亲事,也可以张罗起来了。你跟我透透底,可有意中小娘子?”

    “我还小呢,要过了二十岁再说。”宁毓承道。

    如今大户人家的郎君,大多在十五岁左右开始相看,走完六礼,在十七八岁成亲。

    宁毓承已经虚岁十七,赵春盛只比他大一岁,明年就成亲了。

    赵丰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干笑道:“二十岁成亲,也不算晚,也不算晚。”

    宁毓承心中了然,赵丰年肯定是想到了比他年长的宁毓闵宁毓瑛以及宁毓澜宁毓衡几人,他们的亲事皆未定。

    宁毓闵与宁毓瑛无心亲事,而宁毓澜与宁毓衡对此颇有怨言。两人出了孝后,就可以相看亲事了,待全府出孝之后再成亲。

    在十月时,全府就出了孝。只钱夫人因为宁毓华坚决留在江州府,不回朝堂之事,与他一直置气,连着他们的亲事也无心管。

    因为救灾得力,朝廷格外恩准,宁毓华以户部司劝农官驻江洲府,发展农桑。

    宁毓闵在疫情时,仔细记录了病患的年岁,身高,体重,男女,患病时的症状,服用盐糖水后的反应。加上他先前的防治册子,详细做了修改,整补后,一并印成了书,广传天下。

    因为宁毓闵的义举,无私,陛下亲自下旨褒奖,赏赐了他“济世为民”的牌匾。

    除此之外,宁毓瑛因为学问过人,写了关于河流疏浚等工学方面实用文章,被朝廷夸赞。

    因宁悟明与夏夫人教养宁毓瑛有功,一并得了陛下的赏赐。

    夏恪庵当然也记了功劳,宁氏上下几乎满门荣光,除去宁毓承。

    宁毓承将所有的功劳,都推到了宁悟明,夏恪庵与宁毓瑛身上,他的名字,未让人提起。

    宁氏夏氏出钱出力,当之无愧。

    宁毓承并不需要这些,宁毓瑛是小娘子,出来行走受到了不少非议。她的功劳越大,站得越高,非议可能不会减少。但她会听不见,听得见,她也更有力量还击。

    而宁悟明得了这些,对他回京城之后的仕途更有帮助。他的官做得越大,宁毓承以及宁毓华宁毓闵他们在江州府,甚至其他州府的施展空间就越大。

    赵丰年见宁毓承无心多言,便转开了话题,道:“不知江南先生可有到京城?”

    宁毓承算了下路程,道:“冬日水枯些,船行得慢,过上两日就到了吧。”

    说到行船,赵丰年不禁想起官船的那场大火,后背直发寒。

    梁氏与许氏两家,已经灰飞烟灭。坊间传闻,两家遭了报应,青州府城南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化作厉鬼,找他们索了命。

    赵丰年却看得清楚,青天白日之下,哪来的厉鬼。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作恶的官员数不胜数,至多被抄家流放,遇到新帝登基,说不定被赦免,重新回到朝堂。

    还有些官员被罢免或贬谪,过上几年又重新起用。

    宦海沉浮,不过如此,天下并无新事。

    梁氏与许氏,要是按照朝廷来审判,最最重的结果,无非是流放。

    那些穷人死了白死,穷人死了之后,只会变成穷鬼,哪来本事变成厉鬼能报仇雪恨。

    这背后,定是有高人在替他们伸冤,借用汹涌的民怨,让作恶的官,得到了报应。

    赵丰年对此三缄其口,连马老太爷都没吐露半个字。他倒不完全是害怕,而是他以为,人可以有坏心。但背着近千条人命,若不血债血偿,这世道真是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更令他惧怕。

    “七郎明年秋闱时,也要下场了吧?”赵丰年暗自呼出口气,缓和了情绪,问道。

    “嗯,我要下场去考春闱,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他们都要考了。”宁毓承答道。

    考中之后,再提仕途之事,有个功劳在身,做事会方便许多。

    “唉,阿盛也要下场。阿盛他阿娘在抱怨,说是给阿盛定亲早了,待得了功劳之后再定亲,还愁没亲事。”

    赵丰年嗤笑一声,道:“阿盛他阿娘,真是,唉,我都不想说她。阿盛是我的独子,我再看好他,也说不出他能考中的话来。”

    赵春盛成绩的确堪忧,宁毓承就是没怎么去学堂,也知道他的成绩,很稳定排在末尾。

    “我想阿盛早点成亲生子。当爹之后,人总会稳重些。生意不好做,阿盛早点回来跟在我身边做买卖,趁着我还做得动,多看着他几年。”

    赵丰年愁眉不展,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三爷的白蜡,销得如何了?”

    养白蜡虫的村子比以前多了,今年秋天的白蜡收成多了些,夏夫人的铺子卖不完,除去分给赵丰年他们售卖,另外多分给了马老太爷,陆家的铺子。

    到了年底,过年时的白蜡销量,本来该

    上涨,今年却平平,甚至有下降的趋势。

    赵丰年苦着脸道:“大户人家还是有钱,往年买多少白蜡,今年也差不多。往年普通人家多少也会买一些,今年普通人家舍不得买白蜡了,点了便宜的油灯。大户人家毕竟少,还是得靠普通人家这些客人。往外州府售卖,往年打了好些年交道,可靠的老客户,先前都写信向我诉苦,称今年买卖不好做,手上砸了一堆的货,白蜡也砸在了手上,还有近七成的货没出去。”

    覆巢之下无完卵,在时局滚滚的洪流中,谁都无法幸免。

    官绅当然屹立不倒,普通寻常的百姓,却逃不过。就算一粒沙落在他们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通百姓开始节衣缩食,也是进项少了。铺子买卖难做,会减少雇佣的伙计。

    反之而来的是,百姓日常所需的粮食,柴米油盐的价钱,都在悄然上涨。

    这是必然,因为这些皆是人活着的必须品。寻常百姓因着说不出的恐慌,会将必要的花销砍掉,转而只为了生存所需。

    而粮食与柴米油盐,产量始终固定,只在灾荒与丰年之间,会出现起伏波动。

    朝廷的常平仓也发挥不出太大的作用,粮食始终短缺,放的那点粮食,只能暂时平粜粮价。

    粮食放完吃完之后,该涨还是涨。商贸的繁荣,跟不上物价的上涨。最终百姓手上的钱,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十有八。九人家的那点积蓄,都被掏空了。

    “慢慢放着吧,总能卖完。”赵丰年叹着道。

    宁毓承也安慰道:“白蜡是消耗的货物,又不会放坏,三爷是无需犯愁。”

    赵丰年点点头,失神望着晃动的灯盏。片刻后,他看向宁毓承,问道:“七郎,以后的年成,会变好么?”

    宁毓承迎着赵丰年的视线,不假思索,坚定地答道:“会变好,肯定会变好!”

    首先,变好的是宁氏。

    年后开了衙,江州府开始了春耕,夏恪庵去了田中巡视。

    这天他连脚上的泥都没来得及刮,拿着一封信冲到了明明堂。他一会儿嫉妒,一会儿高兴,神色看上去十分复杂。

    宁毓承本来在上学,被夏恪庵喊出课室,觑着夏恪庵的反应,疑惑地打开了信。

    来信之人是夏恪庵的岳父,他在信中称,元丰帝有意让宁悟明任门下侍郎,为参知政事,实为副相。

    夏恪庵仰头望着天,再看向宁毓承,心头滋味万千,慢吞吞道:“入政事堂为相了啊!他生了你这个好儿子,将功劳都给了他。你是我的儿子该多好,我就可以靠着你入朝拜相了!”

    宁毓承哈哈笑起来,他扬了扬信,朝夏恪庵挤眼,道:“舅父,你想错了。有了亲爹宁相的庇护,才能放开手脚做我想做的事!”

    第123章 ……

    约莫一个月后,在春花烂漫时节,宁悟明升任中书侍郎之事,由朝廷邸报正式公布,宁府再次宾客盈门。

    崔老夫人无需人的巴结奉承,也不喜交际,除去自家亲朋在一起吃场酒,不打算庆贺。

    瘟疫造成的阴影犹在,宁府出钱出力,库房钱袋都空了大半。烈火油烹,大家都想平安清静过日子,一致同意崔老夫人的想法。

    惟有一个人不同意,那便是夏恪庵。他早就早就盯上了宁悟明升拜相之事,酸归酸,肯定要从这件事上挤出些油水,给大出血后虚弱的江州府补一补。

    夏恪庵亲自上门找了崔老夫人,他捧着从野外山上挖来的明黄杜鹃,笑得比怒放的杜鹃还要灿烂:“崔族长,大喜,大喜啊!”

    夫人是朝廷诰命妇的尊称,不能随便妇人为夫人。崔老夫人听了多年,从未有过特别感触。倒是夏恪庵称她为族长时,打心底升起难言的喜悦。哈哈笑起来,招呼夏恪庵坐,让崔嬷嬷上茶:“老崔,杜鹃先找个阴凉处放着,等下我亲自去种到园子中。”

    夏恪庵笑道:“乡下漫山遍野都是,不值钱。崔族长喜欢的话,下次我再给你挖些别的颜色来。”

    “哎哟够了够了。”崔老夫人忙摆手,笑着道:“人家在山野开得好好的,被搬到逼仄的园子来,不知多憋屈。还是让它留在山野间,自由自在生长吧。”

    夏恪庵愣了下,欠身真诚道:“崔族长的见识心胸,晚辈自愧不如。”

    崔老夫人笑咪咪打量过去,道:“我虚活了一把岁数,多多少少学了些虚话废话来糊弄威慑后人,算得什么见识心胸。这可不是我谦虚的话,是你那好外甥,不耐烦听他亲爹教训时顶回去的话。我听到了,时常引以为戒。可别仗着长辈的身份,就能教训后辈了。什么经验呀,历经的人事世事啊,都做不得数,人要不断往前看,要多听,多学。”

    宁悟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宁毓承与宁八郎兄弟之间的生份。如今宁八郎跟着他去了京城,以后兄弟之间相隔一方,有夏夫人在,关系只会越来越远。

    宁毓承的本事,宁悟明看得一清二楚。宁八郎虽年幼,宁悟明也知道了结果。

    就是十个宁八郎加在一起,也无法与宁毓承相比。

    崔老夫人这席话含义颇深,她知道宁毓承兄弟之间的疏离,但她不会出面干涉。就如三房的事,她一句话都不过问。休说宁毓闵的亲事,就是亲孙子亲孙女宁毓衡宁毓澜宁毓瑛三人的亲事,她也不横加干涉。

    夏恪庵公务缠身,时常来宁府,也是找宁毓承与夏夫人他们。突然来拜访崔老夫人,肯定是有事相求。

    身为姻亲,夏恪庵又是官身,有些事情一旦出了口,要是彼此之间因此生了嫌隙,还不如在这之前先斟酌再三。

    崔老夫人先将话说到了前面,她虽是宁府的老封君,若要她以长辈的身份出面指使晚辈,她也不会答应。

    夏恪庵思索了下,抬眼看向崔老夫人,认真地道:“晚辈前来,是有事相求崔族长。江州府包括宁府,因着瘟疫损损失惨重。眼下江州府的情形,远比所见的要难。首先难在心气。这场瘟疫,好似要的并非只是性命,连人的精气神都一并吸走了。无论有没有用,总得要一场大喜事振奋下。让大家都看到,江州府还热闹着,未曾被打倒。”

    崔老夫人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边听边点着头,一时没有接话。

    “宁府上下受了陛下与朝廷嘉奖夸赞,姐夫胜任政事堂,照理说就该谨慎些,免得给姐夫招来非议。烈火油烹,盛极必衰,终究不是好事。”

    放下茶盏,夏恪庵长长叹了口气,“灾后的恢复难呐。就拿庆安县来说,朝廷大笔一挥,将其从青州府划拨到了江州府。说到底,庆安县就是个累赘。堰塞湖淹了大片的地,如今还摆在那里,要是下几场大雨,堰塞湖决堤,还是会有洪水,底下的余家村照样会遭殃。文先生与阿瑛他们在当地勘测考量过,铸堤坝始终不稳妥,还是分流最为合适。他们拿出了详尽的计划,工部那边迟迟不决,我写信去问,工部郑侍郎与我相熟,他私下给我透了底,说是户部没钱,得先欠着。工部答应了,最后还是得江州府想办法先筹措钱粮,征兆民夫服徭役。待日后户部有了钱,再与工部核算。这核算,能核算出几个钱粮,工部又会给江州府多少,只有天知晓。”

    崔老夫人对朝廷做派也知道不少,道:“工部这是在推诿了,先做好事,再去与户部核算。户部就有了工部把柄,以前工部报上去的那些河道河工,用了多少人多少方土石,就有了比对。要么是江州府的数目不对,要么是工部的数目不对。我相信江州府的数目不会出错,只工部却不这般想,就是没错,也会将账目弄得与以前的工程大致差不离。要是出了事,往江州府头上一推,哪怕上面来查,最后查清楚,还了江州府清白,哎哟,只要历经一遭,不死也得脱层皮。这里面复杂得很,不能深思,莫要随便沾上身。”

    “崔族长说得是,晚辈也这

    般以为。工部肯定不会将自己送到户部手中当把柄,江州府自己也不能送上去,被当做棋子让工部摆弄。可庆安在江州府,堰塞湖的事情,不能不解决。江州府的乡绅们,看到我跟看到瘟神一样,远远就躲了。”

    夏恪庵无奈苦笑,摇摇头,道:“乡绅们都被我收刮了无数遍,不能刮得狠了。我思前想去,借着姐夫这次升迁之喜,宁府宴客,收受贺礼做堰塞湖的治理。”

    他站了起来,整理着衣袍,深深作揖下去:“这件事,我不敢跟阿爹阿娘姐姐提,他们肯会将我打骂出来。我也没去向小七提,小七肯定会答应。因我是长辈,小七大慈,这是以上欺下,欺君子以方,我不能这般做。我厚着脸皮前来找崔族长,你是长辈,无需顾忌我的面子,只照着你真正的心思打算,行事便可,晚辈绝无怨言。”

    宁氏如今风头正盛,办宴席收贺礼,只怕库房都堆不下。

    树大招风,宁氏当避其锋芒。且宁氏为江州府已经付出甚多,对得起江洲父老,不该再冒着风险来办宴席收贺礼。

    崔老夫人面色凝重,她沉吟良久,道:“这件事我得好生想一想,一时半会回不了你。”

    夏恪庵道是,羞愧地道:“让崔族长为难,晚辈深感愧疚。崔族长千万别勉强自己,拒绝也无妨。晚辈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崔老夫人道好,将夏恪庵送到了门外。待他离开后,站在廊檐下半会,唤来崔嬷嬷:“待阿瑛与小七从学堂回来后,你让他们来我院子一趟。”

    崔嬷嬷应了,傍晚下学后,宁毓承听到崔老夫人找他,更洗之后前往知知堂。

    出了松华院,宁毓承看到宁毓瑶与宁淼宁毓珠宁毓珊走在前面,宁毓瑛与明菀走在后面,几人像是才刚从学堂回来。

    “七哥。”宁毓瑶她们叽叽喳喳喊着,大家彼此见礼。

    明苑是平江府人,家乡遭了水灾,当时父亲去救兄弟,一并被洪水冲走,家中只剩下母女两人。家中房屋被毁损,母女两人孤苦无依,明苑鼓起勇气,前来找夏恪庵,提了当年田老夫人与其祖母认识之事,想寻求个庇护。

    明苑父亲读过书,明氏母女举止皆斯文,又面容姣好,在灾民中比较打眼。

    夏恪庵见她们危险,先不管与田老夫人的关系,先妥善安置了她们。后来夏恪庵写信回家提了一句,田老夫得知后,让夏恪庵将她们母女送到了江州府。

    明苑母亲沈氏唯唯诺诺,没甚主意,尚只有十四岁,还未及笄的明苑站了出来,当起了母女两人的家。

    田老夫人询问了些当年其祖母所言之事,对上了细节,确认她们是当年在娘家时,曾经的手帕交。

    成亲嫁人后,做新妇规矩多,彼此来往就少了。明氏家中当年薄有家财,后来家道中落,双方身份差距太大,明苑祖母心气高,就主动断了往来。只在年老时,与儿媳孙女说闲话时,提到了当年的田老夫人。

    田老夫人念着少女时期的友人,心疼她们母女无处可去,将她们留在了江州府。沈氏做得一手好针线,明苑手艺也不错,去绣房接了活,积攒了些钱之后,就搬出去赁了一间屋子,靠着自己的双手为生。

    田老夫人喜欢母女俩的勤快,赞扬自立自强,经常看顾着她们。虽是寡妇小娘子,也没有人敢来欺负,母女俩在江州府安稳下来。

    夏夫人带着宁毓瑶她们回去看望田老夫人时,认识了母女俩。宁毓瑶生性活泼,没几句就与明苑熟络了起来,加上宁淼宁毓珠她们,叽叽喳喳说着话,不时提起学堂的趣事。

    明苑得知她们在明明堂上学,听得格外认真。有天,母女俩一道前来求见田老夫人,明苑想去明明堂上学,求田老夫人帮忙。

    田老夫人见明苑说得恳切,她本就识字,人也聪慧能干,当即就答应了。

    明苑进了明明堂,从蒙学班学起。她在班中年纪最大,与六七岁的蒙童在一起读书,她不惧异样的眼光,学习刻苦,成绩又好,最后成了蒙童班最有威信的学生。

    不过,明苑虽上进刻苦,大方聪慧,与宁毓瑶她们走在一起时,还是格格不入,处处显得拘谨。兴许是念着田老夫人的恩情,她总是不自觉照顾着宁毓瑶她们,像是婢女一样,走在最后面。

    看到宁毓承,明苑自发后退一步,低眉敛眼福身施礼,一言不发看着他们兄妹寒暄。

    “三姐姐,祖母叫我们前去西跨院,你可得知了?”宁毓承问道。

    宁毓瑛道不知,“我刚回来。祖母找我们肯定有事,我们快去吧。”她又对明苑道:“阿苑,你跟着阿瑶先去用饭,我等下就回来。”

    明苑细声细气应下了,宁毓瑶跳回来,挽着明苑的手臂,做出了主人的架势,“明苑姐姐,你跟着我去,等下你又不懂的功课,也可以问我。”

    宁毓瑛笑起来,道:“阿苑你别听阿瑶的,她的功课写得乱七八糟,经常被先生留堂,别跟着她学一堆错处。”

    宁毓瑶气得冲宁毓瑛哼哼,拉着明苑就走,“别听三姐姐胡说,我是上课说话,才被先生罚,可不是功课没学好!”

    明苑慌忙中回头,朝着宁毓瑛他们颔首道别,又怕宁毓瑶拉不动她,又赶紧跟了上前,看上去有些手忙脚乱。

    宁毓瑛对宁毓瑶的脾气无奈摇头,与静静站着的宁毓承一起去了西跨院。

    崔老夫人准备了两人喜欢的饭食,三人一起用了饭。饭后散步消食,崔老夫人说了夏恪庵前来之事。

    “阿瑛,你对庆安那边的情形,尤其是河道这块比较了解,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宁毓瑛拧眉,干脆地道:“庆安县必须赶快治理,照着现在的水流与下雨量,估计不到两年,堰塞湖就得再次决堤。下游的余家村势必不能幸免,哪怕他们的房屋建得再结实,冲不走,也会进水。田地庄稼就不用提了,肯定会被淹。堰塞湖垮塌,水流湍急,要是在夜里,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到时候又会死伤惨重。”

    崔老夫人看向了宁毓承,“小七,你以为呢?”

    宁毓承想得多一些,他神情淡然而坚定,道:“祖母,既然宁氏正当盛时,担得起这份荣光,也担得起风风雨雨。若是宁氏都做不了,其他人,其他家族更做不了。这场盛宴,是为了江州府的百姓而举办。宁氏俯仰天地,问心无愧。任他魑魅魍魉,皆无惧也!”

    第124章 ……

    宁府大宴宾客,江州府上下都以一张帖子为荣,削尖脑袋想在宴席上得个座。

    不只是江州府,平江明州青州府等周围的州府,也有好些人赶了来,四处走关系,前往宁府露个脸。

    春日晴好,宁府的筵席摆在了别庄,以曲水流觞,鲜花筵,春菜筵等不同方式,每场筵席都别致而热闹。

    宁府的筵席还有个特点,客人皆分餐而食,不提供生食,清酒浊酒皆蒸煮过,碗盘杯盏一样如此,拿到手中还带着温热。

    客人不解,问过了伺候的仆从。仆从认真解释:“这是三郎的吩咐,治不如防,如今瘟疫尚未结束,莫要掉以轻心。”

    客人恍然大悟,心道宁三郎宁毓闵编撰了防止疫病的书,得了朝廷嘉奖。论医术,宁氏当得天下先。筵席这般安排,肯定有宁氏的道理。待回府之后,定要好生提醒一声。

    面前的矮案上,摆着精致的碗碟,碗碟里整齐放着各式春日时兴野菜。中间一口小巧的瓦罐,瓦罐下面是小瓦盆,里面放着些炭火,瓦罐里煮着雪白的春笋腌肉。

    待吃上些春笋腌肉,再添野菜进去,微微沸腾的汤汁烫熟野菜,不仅仅能吃出野菜的鲜,又多了肉味。平时只穷人吃的野菜,变得比肉还可口。

    江州府如荠菜,马兰头,苜蓿等野菜,自宁府筵席之后,变成了香饽饽。富贵人家争着买来摆上饭桌,穷人也乐得拿野菜卖掉去换粮食。

    这边,宁府专门腾出了库房来放置贺礼。造册盘点之后,交由夏恪庵。

    春耕之后,端午麦收前的这段时日,田间活计稍许空闲些。庆兴县征召了民夫,由文先生与宁毓瑛一起负责,开始着手梁家坝的堰塞湖分流。

    宁府的筵席办了近一个月,在暮春时结束。

    筵席后,宁府重归安静。地方州府解试即秋闱即将来临,宁毓承他们都回到了明明堂读书。

    兴许是这场欢庆带来了人气,无论是客栈还是其他铺子的买卖都比以前好了许多。又兴许是时日过去,创伤在日渐愈合。

    江州府的情形虽依然不大乐观,笼罩着的那层无形阴霾,隐约散开了。

    夏恪庵照样不时骂街,不过他现在骂的功夫少了,成日盯着地里的小麦。

    宁毓华也天天在麦田边转悠,他比夏恪庵还要上心。今年的冬小麦,第一次用了外州府的种子。

    种子来自北地,北地不比周围的平江府等地,天气严寒,在三

    四月份时,地才完全化冻,播种春小麦。

    两地气候相差太大,宁毓华也不知收成究竟如何。他不敢多种,只拿了三亩地出来试验。

    不过,情况不容乐观。

    首先,在宁毓华的预计中,北地寒冷,要在暖和些的时候才发芽成活。按理说,种子到了气候比较暖和的江州府,应该出芽长势良好才对。

    播种下去后,发芽的小麦倒与其他并无甚区别。只在一月之后,田中的小麦就陆陆续续开始生了病虫。

    而其他小麦并无这个问题,就是偶尔发现,比不上北地种子的范围广,

    宁毓华能肯定,是因为种子的问题,就好像水土不服,北地的种子到了江州府生了病。

    日后,问题更频频而出。地里的小麦长得参差不齐,有些像是踩了高跷,有些像是土地公公一样矮小。有些已经愁抽穗开花,有些还毫无动静。

    如今,其他地里的小麦,里面的麦粒变得饱满,沉甸甸垂下去。

    而北地种子的小麦,宁毓华剥开了几株,麦穗大半是空壳。

    宁毓华心情不大好,傍晚回到府中,他径直走到架子前,一言不发埋在铜盆中洗脸。

    周氏走过来,迟疑了下道:“明日是阿娘的生辰,我这里给阿娘准备了生辰礼,你可要与我一道送去?”

    自从他留在江州府,哪怕受了朝廷夸赞,钱夫人还是不大搭理他。

    宁毓华愣了下,闷声道:“阿娘不耐烦见我,既然是她的寿辰,我就不去给她添堵了。”

    周氏急道:“阿娘生辰。祖母肯定会准备酒宴,我们都得去给阿娘庆贺。端端你不去,这像什么话!”

    宁毓华道:“酒宴我会去,私底下见阿娘,我就不去了。我书房里有块古砚台,我从二叔那里拿来。阿娘喜欢古砚,你带着小郎一起,拿去给阿娘。”

    周氏松了口气,见宁毓华成日在田地中,人晒得黑了,眉心一道清晰可见的皱纹,看上去心事重重。

    “近来天气不错,地里的小麦该快要收成了吧?”周氏关心问道。

    “嗯,再等上七八日,就得收小麦了。”宁毓华擦干手脸,将帕子扔到盆中。

    周氏叫来小厮收拾盆几,她跟着宁毓华来到竹榻上坐下,倒了盏温水递过去,问道:“可是出事了?”

    宁毓华叹气,接过温水吃了口,说了北地种子收成不好之事,“病虫,优良种地,肥等,困难重重,眼下一样都没有眉目。”

    其实周氏一开始就不同意宁毓华留在江州府,虽然他得了户部司的差使,也是正经的五品户部官员。如钱夫人所言那样,在地中刨食艰难,没甚前途。

    既已经选择了一起留在江州府,宁毓华言而有信,身边只有她一人。因瘟疫回京城娘家的事耽搁了,宁毓华打算让她带着小郎,在秋闱后与江州府的举人们一起进京,明年春闱放榜,新科进士归乡庆贺时,再与他们结伴江州府,路上好有照应。

    两人已经过了新婚燕尔,周氏看多了夫妻之间的嫌隙,就如宁府钱夫人夏夫人她们,日子并非尽如人意。

    能得宁毓华的尊重相待,周氏已经比较满足,她赶忙把心底升起的那点埋怨抛掉,道:“辛姨娘跟董姨娘一起找到我,跟我哭诉了好一阵。说是四郎五郎他们的亲事无人管。找到阿爹,阿爹称儿女亲事,都由阿娘操持。唉,阿娘摆明了不管,四郎五郎他们年纪是大了,秋闱前不相看,还可借由让他们安心读书,莫要耽误了考学。要是四郎五郎考中了春闱,到时候就再也说不过去。无论阿娘那边如何想,四郎五郎始终是你的兄弟,在外面,都把你们看做一家。姻亲要慎重,选一个让人不省心的,到时还有得你头疼。”

    宁毓华现在就开始头疼,他撑着眉心揉了揉,道:“这件事你别管,阿娘性子刚烈,你是晚辈,指不定阿娘会直接不给你脸面。”

    周氏愣住,道:“阿爹不管,我不管,你也不管,祖母更不会管。难道要让两个姨娘她们去出面张罗?”

    当家主母在,姨娘出面去张罗庶子亲事,结亲的人家没脸,宁氏更没脸。

    宁毓华站起身,道:“反正你先别管。晚上你与小郎一起用饭,我去找小七。”

    秋闱即将到来,立春后白日变长,明明堂下学比较晚。宁毓承回到松华院时,天已经擦黑。

    宁焱他们本来要来与宁毓承用饭,看到宁毓华来了,知道他有事,两兄弟便借口回屋自己去吃了。

    看着他们长高了的身影,宁毓华叹道:“阿焱阿垚真是见天长,我记得从京城回来给祖父守孝,他们才这点高。”他抬手比了下,“现在小郎都快到我腰间了。”

    宁毓承拿澡豆抹在手上,一点点搓手指上的墨汁,答道:“他们长得快,是跟着我用饭。小郎也是,三顿都有肉,,蛋更没少过,每天还要吃煮的牛乳,以后小郎肯定比大哥要高。”

    宁毓华上下打量着宁毓承,平时没甚主意,这时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顶,不由得讶然道:“小郎以后真会比我还要高?”

    “肯定比大哥高。”宁毓承笃定地回答。

    手指都搓红了,墨汁还是洗不大干净,他干脆不去管,拿帕子擦干手。

    兵营的兵将,要是身高体壮,俸禄都会多拿些。宁毓华想到吃饱饭,吃得好的重要,再想到地里的小麦,神色又低落下去。

    宁毓承让福水送了饭食进来,他看向宁毓华,道:“大哥,我们边吃边说。”

    现在宁毓承每天都要忙着学习,以他的成绩,除去发生特殊情形,考进士肯定十拿九稳。进士对宁氏子孙来说算不得什么,宁毓华盼着宁毓承能拔得头筹,高中状元。

    宁毓华习惯了宁毓承吃饭时,顺便商议事的习惯,在桌前坐下来,顺口道:“小七你别紧张,你的学习一向好,就策论文章欠缺了些。说是欠缺,也要看考官。有些考官务实,你就正好投了契,解元状元十拿九稳。”

    宁毓承不在乎解元状元,如宁毓华所言那样,解元状元只看考官的喜好。比如状元由陛下钦点,这个状元,只是权衡的结果。

    文无第一,他只要考中进士,有功名在身方便做事即好。

    “大哥,解元状元我可能都拿不到。”宁毓承笑了起来,见宁毓华怔怔看来,解释道:“宁氏宴宾客的事,阿爹被参奏了,陛下训斥了阿爹,罚了他一个月俸禄。”

    “庆兴县在修河道,朝廷只当不知道,钱粮从何而来。”宁毓华本就烦躁,听到宁悟明被罚,怒火顿时攻心。

    “那些朝臣不笨,夏舅父到处典当宝贝,只要随便一问就能得知。他们只为了结党营私,嫉妒宁氏!”

    福水摆好了饭菜,宁毓承招呼宁毓华先吃饭,“大哥也别生气,陛下要权衡,宁氏风头太甚,就得压一压。”

    宁毓华闭了闭眼,一脸的郁闷。他何尝不知如此,对朝廷,对陛下失望,又不能妄议陛下,只能借朝臣出

    气了。”

    喝了一碗酸笋鸭汤,宁毓华心情缓和了些。他说起了小麦的情形,“我估摸着,收成只有其他种子的六成左右。”

    “大哥,很不错了。”宁毓承安慰道。

    以前宁毓华就提醒过宁毓华,南橘北枳,他不要抱太大的念想。

    真见到小麦的长势后,宁毓华还是受了打击,道:“农桑一事,实在太重要。能让人活命,还能让人变高变壮实。有余粮才能养家禽,吃上荤腥,人的身体好,才能长命。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难就难在,这农桑始终解决不了。”

    宁毓承道:“大哥也别灰心,今年地里长势好的小麦,肯定有强处。将其种子留下来,来年再耕种。大哥仔细分开,看各种种子的收成。南地的人到北地,初初也不习惯,过上两年就适应了。种子也当如此。不过,大哥要考虑的是,北地的种子适应了南地,就变成了南地一样的种子。到头来,两地调种一事就没甚用处了。我认为,大哥还是将心思放在防治虫害,粪肥上。地肥了,种子再好生甄选,损失少,产量能提高不少。”

    这些宁毓华都考虑过,虫害堆肥都难,大家为了吃饭,已经想了无数种的法子。农书中记载甚多,从现在的亩产以及结果来看,九成都没用。

    这些一时都解决不了,宁毓华没再多说。待饭后两人坐着吃茶,提到了宁毓衡宁毓澜他们的亲事,“小七,二郎他如何打算,可有与你说过?”

    “二哥说前些时日耽搁了读书,这些天都在埋头苦读,争取不落榜。”宁毓承沉默了下,将宁悟晖身子不好之事说了。

    宁悟晖避在荼蘼院多年,宁府上下,几乎忘了他这个人。

    宁毓华惊讶了下,问道:“二郎可还好?”

    宁毓承道:“二哥看多了生死,这次他比较平静。说是三叔这辈子从没真正受过苦,看到他考中进士,能安心离去。他也能将三伯母从庄子接回来,到身边奉养。”

    三房的事,宁毓华也不好多说,思索了下,道:“你可要去看三伯父?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三伯父肯定不愿意看到我,大哥自己去吧。”宁毓承笑笑道。

    当时宁毓华不在,猜想里面有事情。他也没多问,道了声好,“我明朝去一趟。”

    宁毓承点点头,道:“大哥,四哥五哥的亲事,你先问问他们,是想考试前就开始相看,还是放榜后。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要考虑进去。别到时候匆匆给他们定了,他们以为怠慢,心中不快弄得夫妻不和,亲事变成了坏事。”

    “你说得是,我先去探探他们的口风。”宁毓华皱起了眉,为难道:“小七,你知道阿娘还在生我的气。四郎五郎他们,阿娘甩手不管,四郎五郎他们如何想都没用。”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到时候我与你一起去见大伯母。”

    钱夫人对宁毓承向来尊重,有他出面,钱夫人肯定会给他几分面子。宁毓华长松了口气,道:“我这就去找四郎五郎,小七你书别读得太晚,早些歇息。”

    宁毓承只要得闲,都会在亥时中上床歇息,压根不会熬夜。

    宁毓华打探到了两人的口风,打算等到放榜后再定亲,有了功名在身,两人能结的亲事就多了。且听他们的意思,想在京城寻一门好亲。

    彼此想法不同,宁毓承听后也没多说什么。在京城定亲,两人是打算想要宁悟明出面了。

    相爷亲侄子,又是新科进士,前途远大,京城肯定有无数人家愿意这门亲事。

    接下来的日子,宁毓承一心读书。很快八月来临,州府的解试秋闱正式举行。

    考场设在官学,与春闱一样,一共考三天。由提举司的薛学正,江州府知府夏恪庵一起主持考试。

    地方州府官员主持考试是定例,学正官员为了防止舞弊,要到考试时才公开。

    薛学正是宁毓玥的公爹,夏恪庵是宁毓承的亲舅父。

    宁毓承拿了考号,坐进考场时,看到站在上面的两人,心头滋味一时很是复杂。

    头名解元倒无妨,他的考试成绩,估计要被诟病得来不正了!

    第125章 ……

    薛学正先说了几句场面话,强调了考试的规矩,严禁舞弊等,巡考差役鸣锣,考试正式开始。

    考卷装在蜡封的匣子中,当场展示拆封,以示公正。

    第一天考帖经,九经中共一百二十帖,对议六十条。写出前后句,将缺漏的部分填上,相当于填空。

    九经是《周易》,《礼记》《春秋》《公羊传》等九本经书,主要考记忆背诵。

    第二天考的墨义与贴经差不多,题目也来自九经,而是问答的形式。

    例如,问题:见有礼于其君者请以下文对。

    回答的标准各式则是:见无礼于其君者谨对。

    如不会回答,则答:对未审。

    第三天考试则是策论,按照题目作文。文章未曾规定固定的格式,文章好坏,有一个基本的判定:便是对题目的理解。

    无论是经史典故,还是朝廷的政令时政,要弄明白考题的意思。更深一层的理解,则与朝局风向,主考官的喜好相关。

    薛学正喜好雅致,行文骈俪。看他的装扮便能知晓一二,头上戴着的乌纱帽,压住发髻的部分,露出隐约的红边。

    黑色乌纱帽,有了朱红点缀,着实添了几分颜色。

    宁悟明曾辛辣评价过这个侄女姻亲:“薛学正最恨冬日,幸好冬日有梅,能让他对镜簪梅花,否则,他会死在秋日里。”

    夏恪庵也能讲风雅,但他亦擅长骂街。尤其是经常离开衙门前往各县,乡野,市井中,穿着官袍也混不吝,越来越像游侠儿。

    无论两个主考官的喜好如何,宁毓承都无需担心,都是亲戚。

    在外人眼中,肯定也这样认为。

    主要是考试的内容,实在是太容易作弊了。

    作弊的方式五花八门,根据历年来查到的考试舞弊,夹带是最低等的方式。九本经书,要夹带进去太显眼。

    另外略高一筹的是代考,找读书厉害,记性好的人去考试。这样的事情也并不鲜见,考生来自全州府,彼此几乎不认识,神不知鬼不觉。

    最厉害的是走考官门路,提前知道考题,又背不出答案,便将答案写下来,拆成小条藏在身上。

    考官也要考虑到自己的前程,一般不会轻易出卖考题。能提前拿到考题的考生,家境家世自不用提。

    任何时候都有考试作弊的情况,宁毓承并不感到意外。

    科举只是相对公正,给穷人面前画了个大饼,靠着读书也能做人上人。而且大饼极为逼真,实实在在就在眼前,历朝历代,总有一两个真正穷苦出身的官员,史书上也有真正出身贫寒的官员记载。

    夏恪庵早在考试前,曾经鬼鬼祟祟问过宁毓承:“你猜提举司的官员是谁?”

    宁毓承严词拒绝了:“我不猜。”

    提举司官员来到江州府,肯定不是独自前来。身边带着属下,仆从小厮,车马一行进府城。要能瞒过众人的打探,简直是掩耳盗铃。

    有参加解试秋闱的人家,早就派人分别守在了城门前,城门口。提举司官员还未进城,祖宗八代都被打听得一清二楚。

    宁毓承从没去打听过提举司官员的来路,也不许松华院的人提。

    考试本该公正,科举仅有的这点公正,是真正穷苦读书人唯一的上升通道,宁毓承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破坏掉。

    拿到考卷,宁毓承按照平常的习惯,先一边磨墨,一边默默看一遍。待磨好墨,先从十拿九稳的题目答起。

    答完能确定的题目,宁毓承再去答模棱两可的题。根据上下文,经义本来的含义,将自己能想到的答案写在作为草稿纸的白纸上,进行推敲,选出最通畅的作为回答。

    最后实在记不得的题目,

    放弃。

    考试从早考到天色渐暗,朝廷为了考场安危,以及防止作弊,规定不许点烛。若有考生实在需要,可以向考官请示,允许考生得三根蜡烛,直到蜡烛点完,无论如何都要交卷。

    不过,考生的成绩,要随之降等。

    一般来说,考生都不会要蜡烛。要是考个同进士,降等就等于落第。

    宁毓承早就答完了题目,有一道犹豫不决的题目,他还未填上答案。考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他不急不躁坐着,微闭着眼放空。

    身边响起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考生交卷离场的动静。

    脚步声是薛学正与夏恪庵。夏恪庵脚步声重,估计他在替自己担心。轻一些的是薛学正,他身上的衣衫熏了香,早上时极为浓烈,到了傍晚还未散尽,依然能清晰闻到。

    宁毓承皆置之不理,突然,他灵光一闪,提笔将答案,工整写了下来。

    再仔细检查了一遍,考试结束的鸣锣声及时响起。宁毓承交了考卷,回去收拾好笔墨,提着考篮出了考场。

    宁毓闵与宁毓承不在一起,他早已交卷出去,与宁毓润宁毓海宁毓澜几人说着话。这时,看到宁毓承出来,他眼睛一亮,忙朝他招手:“小七,这边!”

    宁毓润上一届已经参加了秋闱,只进士落第。明年他会进京再考,今天他跑来看热闹,顺带打听一下今年考试的情形。

    “小七,你不会没答出来吧?”宁毓润上下打量着宁毓承,举着手夸张地在鼻前删了扇,笑道:“哈哈哈,小七,亏得你也不嫌臭。”

    刚考试时尚好,随着去方便的人越多,考场恭桶的气味越重。宁毓承的考号不在恭桶旁边,他也闻到了屎尿臭味。不过,他在明明堂的考试中,早已经领教过。何况,这点臭味,比起瘟疫时病患房屋的气味,简直小巫见大巫。

    宁毓润说话向来如此,宁毓承不大在意,宁毓闵却有些不悦,道:“小七,我们早些回去,好生歇一晚,明天还要考试。”

    宁毓衡宁毓澜在一旁不说话,从他们的眼神看来,两人都好奇又莫名地兴奋。

    宁毓润倒是懊恼地赔了不是,“小七,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没事,二哥,我先回去了。”宁毓承笑笑道。

    以前宁礼坤在世的时候,费尽心思安排宁氏儿孙分开考试。毕竟科举取士的人数就那些,此举是为了避免宁氏儿孙之间的竞争。

    宁礼坤去世之后,将安排都打乱了。现在宁氏好几人下场秋闱,秋闱之后还面临更大春闱之争。春闱之后是派官,宁毓承的亲爹是相爷,他的前程肯定最好。

    关乎前程仕途,人皆有私心。秋闱都未考完,宁毓承也不好说什么,上车回了府。

    考试时无人打扰宁毓承,连着宁焱宁垚,都被赶去乡下找宁九了,待考完再回来。

    夏夫人亲自盯着厨房,张罗松华院的吃食。福山福水走路都像是在水上漂,偌大的院子。落针可闻。

    宁毓承一时有些不习惯,想到夏夫人的一片苦心,他全部接受了,照着她的安排,吃饭睡觉。

    翌日起来,宁毓承恢复了精神,洗漱用过了饭,带着考篮去了官学考试。

    今朝的墨义考试,宁毓承答得很是顺利,他还是没有提前交卷,待到鸣锣时才出考场。

    最后一日考策论,今天的气氛与前两日浑然不同,宁毓承隐约感到,整个考场的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

    考卷拿到手,宁毓承边磨墨,边看考题。

    看到题目,宁毓承下意识皱了皱眉。

    题目是“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出自于《论语。里仁》篇,《论语》几乎人人熟读,考题也偏向于浅显。

    但是,越简单的题目,越难写出精彩的文章。

    这道题目,不外乎两种偏向。一是褒扬君子大义,二是贬斥小人行径。

    《里仁》篇全文皆在规劝人的言行,下一句则是“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自内省也”,“父母在,不远游”,所言皆为规劝人的一言一行。

    关乎德行,当然无可指责。只是全篇看下来,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这道题目,还有一种破题方式,比如引申《史记。货殖列传》,“仓禀实而知礼节”的观点来作答。

    宁毓承磨好墨,端坐在那里,望着面前的白纸,直到太阳开始偏西,他还未动笔。从头到尾,他只喝了两口清水,带进来的干粮烙饼一口没碰。

    夏恪庵从宁毓承身边,缓缓踱步来回,他的鞋底都快磨薄了一层,始终不见宁毓承动笔。

    薛学正看在眼里,也深感好奇,在宁毓承身边走过,脚步略微停顿。

    宁毓承依然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中,视周围一切为无物。

    眼见太阳越往西边而去,光线愈发黯淡。夏恪庵心下暗暗着急,再也忍不住,在宁毓承身边时,左脚抬起,再重重落下。

    “咚”地一声,宁毓承先没有反应,倒吓了他身边的考生一跳。

    那人看到是夏恪庵,忙着坐好,埋头写字。

    宁毓承终于动了动,双手撑着桌面,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砚台里的墨汁干了,他往砚台里加了水,重新磨墨。蘸足墨汁,挥笔疾书。

    他认为,君子的德行值得赞扬,只重利不该被定为小人行径。

    人应该有所约束,何为可行,何为不可行,当有统一的规定,比如用律法来制衡,而非仅仅靠着宽泛的道德。

    《论语》只要是识字的人,皆能道出几句里面的名句。而士子读书人皆熟读,无人不知。

    而士子读书人,小人行径者比比皆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徇私枉法,贪污受贿,巧立名目横征暴敛,造成百姓流离失所,远比小人更令人不齿。

    他举了江州府前知府贺道年的例子。

    商人买卖通商,皆要核算成本,利润,这是经商最基本的做法。若无利益可得,这笔买卖当不值得做。

    两国邦交通商,榷场的开设,皆是所为利。此处的利,并非仅指钱财,从长远看,还关乎天下民生。

    若不能利好一国,邦交通商无法顺当开展。

    人非圣贤,千人千面,不该一概而论。

    官员犯法,在科举之前,有德行的核准,先有保人,再查祖上三代。德行有亏者,禁止科举考试。

    而犯法的官员,视“君子德行”为虚妄,打心底无视。

    根由在于,“刑不上大夫”,不照律惩处,夺取其看重的“利”,定不会谦恭自省。

    以“律”为主,以德为辅,方是正道。

    一气呵成之后,鸣锣鼓起,秋闱考试全部结束,宁毓承交了考卷。

    无论结果如何,宁毓承都认了。

    士大夫虚伪透顶,嘴上提着道德,做着鸡鸣狗盗之事,他早就厌烦透顶。

    这是大齐,封建落后时期司空见惯的现象。人经常说,要顺应时代。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也是叫人随波逐流,毕竟人无法与整个社会抗衡。

    他抗衡不了,但他会呐喊,总要有人呐喊。

    他不是大齐人,一直都不

    是。

    第126章 ……

    秋闱考试时的府衙,守备森严,州府的官员与提举司官员在一起批阅考卷。

    秋闱不像春闱,考卷只糊名,不做誊抄。州府官员对于相对拔尖的考生,都能认出其字迹。

    正因为如此,批阅试卷也有相应的规定。州府官员与提举司的官员一同批阅,互相核对错处。

    帖经墨义两门考试,除去在注疏上稍许有些出入之外,其他的都有标准答案,试卷批阅非常快。

    策论批阅最为耗时耗神,大家对文章的喜好各有不同,评判高低也不一样。对于有争议的文章,大家会一起商议给出最后的成绩。

    今年秋闱的评卷,已经进入了尾声。

    官廨内气氛严肃,考卷在众人手中传阅了一遍,大家都一言不发。

    夏恪庵双手按在矮案上,身子微微前倾,摆出一副攻击的姿势。他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突然沉声道:“好!”

    众人一惊,齐齐朝他看去。薛学正手上的茶水溅出来,他忙放下茶盏,取出帕子擦拭水渍,面上不显,心中却腹诽了句:“真是粗鲁!”

    “如此绝妙的文章,当得头筹!”夏恪庵迎着众人的打量,坚定无比道。

    众人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做声。

    薛学正揣好帕子,眉头微皱:“夏知府,这件事,我以为还得仔细计议。”

    “我说好就是好!”夏恪庵很是霸道地道。

    既然夏恪庵不依不饶,薛学正也就不委婉了,道:“夏知府,你我皆身为宁氏亲戚,当得避嫌。”

    夏恪庵梗着脖子辩驳:“避嫌?举贤不避亲!天下谁人不知,你我与宁氏是姻亲。难道姻亲就不能来江州府,不能在江州府做官?何况,春闱时的京城考生数不胜数,沾亲带故的都要避嫌?反正宁氏的成绩无论如何,都会有人背后说酸话。放榜之后,考卷会张贴出去。只要长了眼睛之人,都来读一读!”

    考试三天,夏恪庵见到宁毓承在考场的表现,心提了三天。考试时不方便与宁毓承说话,也怕会影响到他的心情,就一直憋着。

    批阅考卷时,夏恪庵心提到了嗓子眼。待看到墨经与帖义两门考卷时,夏恪庵的心放了一半回去。

    另外的一半心,落在了策论文章上。夏恪庵想到宁毓承在考试快结束前才下笔,心又往上提了提。

    直到看完了宁毓承的策论文章,夏恪庵七上八下的心,彻底落回肚中,恨不得扬天大笑。

    对于众人的不表态,夏恪庵心中明白,他们一是为了不承担责任,二是宁毓承的文章,着实太辛辣尖锐,或多或少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士大夫读书人,一直以礼义廉耻自居。这块遮羞的布长久以来,已经长在了他们的血肉中,哪怕被揭开一角。都鲜血淋漓,丑陋得不忍直视。

    夏恪庵青筋直冒,几乎吼着道:“从新意,起承转合,哪一篇能比得上,哪一篇能比?啊,你们选一篇出来,选一篇出来!”

    策论题目浅显,又是出自于人人熟读的《论语》,的确很难写出新意。

    纵观所有的考卷,如宁氏其他弟子,比如比较出众,得了陛下嘉奖的宁毓闵,他的文风朴实,引经据典,随大流在赞扬君子之风。

    众人对文章的新意,一致点头应和。

    “敢直言不讳者,才是磊落真君子!”夏恪庵用力拍在矮案上,铿锵有力道。

    薛学正又被惊了跳,他身体后仰,眉心蹙起,道:“夏知府,你且声音小些,莫要掀桌。”

    “我因是宁毓承的舅父,而要压着他的成绩,非但对他不公,我还成了真小人!”

    夏恪庵的确想掀桌,手改为拿起宁毓承其他两份考卷,在手上抖动得哗啦啦响。

    “不止是文章,你们且看他考卷的卷面,整洁,干净得如他其人!尤其是字,你们看他的字!”

    宁毓承的考卷,无一处涂抹,字迹工整,字却不失风骨,不见锋芒,柔和如春风拂面,的确难得。

    “反正,这个解元。我认定了他!”夏恪庵放下考卷,总结陈词。

    众人反应不一,有人应和,也有人坚决不做声,反正有夏恪庵做主,他们也省了事。

    薛学正两道精心修剪过的眉毛,已经快连成了一条线,眼见斯文就要保不住。

    “这件事,还要再商量商量。”薛学正见夏恪庵又要跳起来,赶紧叫上他走了出去。

    两人到了夏恪庵的值房,直商议到夜幕低垂。

    秋闱之后,虽还未张榜,参加考试的学生们,到处交友游玩,成日放纵撒欢。

    赵春盛在三月时已经成亲,并未如赵丰年所盼望那般变得稳重,过了新婚燕尔的新奇时候,一如既往喜欢往外跑。

    秋日正是最好的时节,瓜果飘香。赵春盛去过几次就腻了,跑去找宁毓承玩耍。

    赵春盛喜欢跟在宁毓承身后,宁悟明成了相爷之后,宁毓承并未因成为宰相之子,而变得高高在上。

    赵丰年经常骂他傻,赵春盛也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但他很喜欢与宁毓承在一起,因为宁毓承不会因为他傻,就看轻他,欺负他。

    宁毓承要去柳树村收白蜡,今年有几个村子新养了白蜡。前些时候忙于读书,宁毓承只去过一次,不知今年收成如何。

    宁九恰在柳树村办识字班,宁毓承带上了宁淼一起前去。

    秋闱之后进京,虽没放榜,宁毓瑶提早吵着要跟去京城玩耍,还要将宁淼宁毓珊宁毓珠都一起带去。

    夏夫人担心离得远不稳妥,宁毓瑶她们太吵,会影响他们考春闱。

    宁毓承倒是替她们说话,宁毓瑶出去长见识也好,反正周氏也要进京,正好在一起作伴。

    宁淼出远门,还是要爹娘允许。宁毓瑶怂恿她跟着宁毓承一起去,要是她说不通,就让宁毓承出面去说情。

    宁毓瑶本来要与宁淼一起去,她早起时有些咳嗽,夏夫人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让跟去。

    宁毓珊与宁毓珠要去探望江氏,她们也没空。

    夏夫人自小看着宁淼,很喜欢她的文静乖巧,当做亲生女儿般看待。看她一人到村子去没劲,便找来了明苑相陪。

    赵春盛早早就在府门前等着,他看到宁淼跟着一起来了,熟练地打了招呼:“六水你也要去?”

    宁淼与赵春盛是同学,平时经常在宁府见到他。宁淼被同学戏称为六水,她朝赵春盛暗自白了一眼,说道:“是啊,你也要去?”

    这时,明苑带着行囊匆匆赶了来,见大家都到了,她歉意地道:“对不住,让你们久等了。”

    赵春盛也认识明苑,看到她走得气喘吁吁,带着一个大包袱,不禁道:“就只住一晚,你怎地带了这般多的行囊?”

    明苑喘了口气,道:“这里面是阿娘同我一起做的针线活,说不定村子中有些人会喜欢,我带去卖一卖。”

    赵春盛对做买卖反应最快,他啊哦一声,道:“村子里的人穷,针线活都是自己做,哪舍得拿钱出来买。”

    明苑浅浅一笑,道:“无妨,能卖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算了。反正就只非费点力气而已。”

    赵春盛道也是,宁淼帮明苑一起拿着行囊,道:“明姐姐你别搭理他,村子里的人卖了白蜡,手上有钱,一张绣帕,一幅鞋面又要不了几个钱,咬一咬牙买了。”

    明苑笑着说是,与宁淼上了骡车。赵春盛跟着宁毓承也上了车,挠挠头道:“六水真是厉害,还是以前乖巧。”

    有宁毓瑶在,不只宁淼,明苑也变得比以前大方活泼,早没了以前的局促。

    骡车缓缓前行,改动之后的骡车,只轻轻晃动。赵春盛伸了个懒腰,懒懒靠在车壁上,道:“过两天就要放榜。七郎,这次解元,你定十拿九稳了。”

    宁毓承道:“我不知道。”

    赵春盛奇道:“你怎能不知道?考官都是你的亲戚呵呵,七郎,不是我在说,大家都这么传。”

    “我知道。”宁毓承笑道。

    赵春盛剑宁毓承并不介意,道:“大家不知道,同窗哪能不知。他们是嫉妒,说酸话。”

    宁毓承道:“没事。考官的确是我的亲戚,有质疑也是正常。春闱也一样,阿爹是相爷,要是我考中了,他们一样会认为,我是靠着阿爹。”

    “我想靠,却靠不上。”赵春盛颇为遗憾,唉声叹气道:“我考中秋闱都悬,何况是春闱。阿爹要是敢骂我,我就怪他笨,老子笨,儿子才笨!”

    宁毓承听得笑起来,道:“你成亲了,三爷不会再揍你,你可以试一试。”

    “阿爹揍我,我就往卧房跑。他一个老公爹,总不好进儿媳的卧房。”赵春盛抬眉,得意洋洋地道。

    宁毓承无语,闭目养神不搭理他了。

    柳树村离得不远,小一个时辰便到了。大家在村头下车,宁九看到骡车进

    村,知道是他们,提早走来等着了。

    “阿爹!”宁淼先跳下车,欢快地喊了声,宁九脸上浮起笑,上下打量着女儿,道:“又长高了一截。”

    宁淼抿嘴笑,转身去帮明苑搬行囊。这时宁毓承走了上前,轻松将行囊提在手中,对明苑道:“我帮你提到九叔那里去。”

    明苑双手搭着车门,道了声谢,她跳下车,先向宁九见礼,转头张望,指着识字班前的院坝道:“劳烦七郎放在那里便是,我打算先在这里叫卖。”

    宁毓承没想到明苑连歇都不歇,马上就要开始摆摊,他也没反对,走过去将行囊放在石条上。

    宁九看得好奇,宁淼叽叽喳喳向他解释了,她觉着有趣,道:“阿爹,我回去叫阿娘也来,帮着明姐姐一起叫卖。”

    正是采收白蜡的时候,村中的人大多都在忙,也有养得少的人家已经收完,见到他们一群人来,走过来看热闹。

    宁毓承想了下,干脆将收白蜡的地方也放在了这里。福山福水去识字班搬了条几凳子出来,宁九帮着去打招呼,让大家赶快将煮好的白蜡拿来卖。

    “第一年养白蜡虫,还不大懂,比不得王家村。”宁九说道。

    宁毓承宽慰道:“白腊树也少,明年长起来就好了。”

    宁九说是,他本想问秋闱之事,见宁毓承神色如常,只道秋闱肯定十拿九稳,顶多是名次高或者低罢了。他便没有多问,说起了村中识字班以及白蜡的状况。

    明苑那边铺开了包袱皮,宁淼将阿娘温氏拉了来,“明姐姐,这是我阿娘。”

    “伯母。”明苑屈膝福了福身,笑盈盈打了招呼。

    温氏初次见到明苑,见她大方有礼,眉目清朗,女儿同她交好,也就多了几分亲近,笑着走上前,帮着招呼围过来的村民。

    明苑卖的都是些便宜小物件,比如鞋面帕子,钱袋,抹额,自己攒的头花等。

    鞋面帕子都是细布,布料结实,上面绣的花纹样式简洁,针脚却很细密,配的颜色也很是好看。

    村中的人或者自己种麻织麻布,或者去布庄买布做衣衫。帕子除去长大爱美的小娘子,下地干活的哪舍得用。鞋面也是用边角料旧布做成,妇人也要下地干活做家务,更没有功夫绣花。

    明苑卖的东西都不贵,妇人娘子莫不欢喜,但舍得拿钱出来买的却寥寥无几。

    围着看的人多,买卖却没成交几件,明苑也不在意,依然客气笑着回答她们的问题。

    有妇人打探起了针线的活计,拿了绣活出来给明苑看:“明娘子,这种手艺,能值几个钱?”

    明苑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估摸了一个价钱,道:“婶子的手艺不错,不过离城中远,若无熟悉的人作保,婶子也做不了活计。除非自己先押着钱,做坏了的话,东家也不担心拿不到赔偿。”

    妇人听得愣住,明苑并没有吓唬她,绣活的确不好找,会针线绣花的人多,手艺精湛的人却少。一般的绣工,绣出来的货物也不好卖。

    明苑道:“婶子若真打算做绣活赚钱,我这里倒有个门道。我拿布料与线,花样给婶子。婶子绣好之后,我再给婶子工钱。不过,工钱肯定比城中要低几个大钱。”

    不用自己进城,也无需熟人作保,押钱,便宜几个大钱也是应有之理。

    妇人当即高兴地答应了,其他妇人娘子见状,跟着一起向明苑打探起来。

    赵春盛本来先蹲在一边看收白蜡,见明苑那边人多,他又跑过去看。听了一会,赵春盛琢磨出了门道,明苑这是想找人做绣活,她转手将绣活卖到铺子去,或者卖给货郎们,从中赚取几个大钱的差价。

    明苑出的价钱公道,一件活,来回出力辛苦不算在内,顶多只能赚两三个大钱。积少成多,明苑不用付铺子的赁金,雇佣伙计,只她一人,就能将一个铺子的买卖做了!

    赵春盛跑到宁毓承那边,兴奋地将明苑的买卖说了,佩服地道:“明娘子还真是头脑灵活!”

    宁毓承笑着道:“几个辛苦钱,比不上开铺子赚得多,舒坦。”

    “她没本钱啊!”赵春盛不同意,道:“没本钱哪能想着舒坦赚钱,铺子的赁金,伙计,商税,只要睁开眼,无论买卖做不做,都要拿钱出去。明娘子这个买卖,算是一本万利了。”

    宁毓承戏谑道:“要不你也跟着做?”

    赵春盛怪叫道:“哎哟,我吃不了这个苦,也看不上她这几个大钱。”他撇了撇嘴,很是酸溜溜道:“她还有明明堂的同窗,他们的买卖,她肯定也想到了。我看呐,明娘子以后的买卖,肯定会越做越大。”

    宁毓承没有说话,朝明苑那边看了几眼,又继续忙碌了。

    明苑母女逃难到了江州府,母女孤身两人,虽说靠着田老夫人在江州府立足,两人能很快搬出去,靠着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她若不能做出一番成就,那才是没天理。

    收完白蜡,明苑那边卖出了小半的货,也与几个妇人谈好了绣活,翌日,一行人打道回府城。

    再过了一天,秋闱正式张榜。

    第127章 ……

    榜单张贴在官学,一大早,大门前就被看榜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薛学正前来宁氏拜访崔老夫人,虽已知晓考试的成绩,宁氏还是派了小厮前去,抄录秋闱名册。

    夏恪庵头天晚上,陪着薛学正一道来了。饭桌上多吃了几杯酒,不胜酒力醉倒,便歇在了宁府。

    宁毓承如往常那样早起,夏恪庵还在睡着,宁毓闵前来松华院,见宁毓承在练习拉弓,穿着的短打已经濡湿,不禁走上前,拿起了挂在架子上的弓垫了垫。感慨地道:“好久都没有骑马射箭了。”

    宁毓承拿着布巾抹汗,顺便问道:“二哥可要试试?”

    “不要不要。”宁毓闵笑起来,将弓挂回去,道:“久未练习,拉一次弓,身子得酸痛好几日。”

    宁毓承只要不忙,都会早起练一练。他早已习惯,不练反而浑身不得劲。

    将余下的箭射完,宁毓承活动着胳膊,唤福山来收拾,叫上宁毓闵进屋:“二哥还没用过早饭吧?”

    “未曾,早就就来了。”宁毓闵本就打算来松华院用饭,如实说道。

    宁毓承让福水将宁毓闵的早餐一并送来,他进去洗漱更洗之后,两人坐在一起用饭。

    “不等夏舅父了?”宁毓闵在宁毓承对面坐下,看着还没有动静的西屋问道。

    “舅父昨晚吃醉了,要晚一些起,我们不等他。”宁毓承喝了几口牛乳,剥着白水煮蛋。

    宁毓闵不喜吃牛乳,也拿了只蛋剥着壳。一时间,蛋壳咔嚓响,他不由得抬头看向宁毓承,道:“夏舅父昨夜没吃几杯酒,以他的酒量,怎地就醉得那般厉害?”

    “估计是舅父心情不好。”宁毓承小口咬着鸡蛋,吞下后,如实说道。

    宁毓闵喝着口米粥,又是一阵沉默。

    “小七,我看到你秋闱的策论文章了。”宁毓闵放下碗,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官学前张贴的除去考中秋闱的考生名录,将所有考生的策论文章,都一并张贴了出来。

    “我不如你。”宁毓闵一瞬不瞬看着宁毓承,神色有些复杂。

    宁毓承考上了解元,他当然高兴。但是他只得了第三,还是有些失落。

    放下鸡蛋,宁毓承望着宁毓闵,极为认真地道:“二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是考算学,以对错多少来算成绩,二哥错题比我多,可以说名次不如我。文章一事,高低有各自的观点,何来不如我之说。”

    宁毓闵见宁毓承说得真诚,蒙在心头若有若无的阴霾,终于散开了些。

    “虽说如此,我的确自认不如。”宁毓闵苦笑了下,道:“无论从新意,还是你文章中透露出来的想法,我都比不上。小七,薛伯父在酒桌上,言语间已经透露了不少,夏舅父很是推崇你的文章。平时豪饮不醉的人,几杯酒就醉了过去,也是因着你的成绩得来

    不易,心中憋着不快。”

    那些难以启齿的小心思,宁毓闵说不出口。

    人人都想高中解元,他自然也盼着能在考试中拔得头筹。但是他清楚,只在宁府,就有宁毓承的学习比他好,何况是全州府,要想拿到第一何其难。

    开始得知宁毓承是解元时,宁毓闵格外失落。他安慰自己,得夏恪庵坚持,他力排众议,宁毓承才得了解元。

    等大海抄回来宁毓承的文章时,宁毓闵读过之后,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彻彻底底证实了他的不如。

    那份失落,让宁毓闵思绪不宁,不知不觉来到了松华院。

    宁毓承道:“舅父自然护着我,他要考虑到其他考官的意思。当时在考试时,我想了很久,在最后关头才做了决定。我的想法是,若我未曾落榜,就已经算是赢了。舅父能支持我,并非是我的文章,也有他自己想做,而未做,无法做的事。”

    一时间,宁毓闵想到了很多。

    宁悟晖一直病着,宁府不曾亏待他,仆从尽心尽力伺候,尽量让他过得舒服。

    要是在普通寻常人家,宁悟晖在床上躺着,早就生了褥疮,或者早已死了。

    宁毓闵也看到了因为州府官员救治不力,造成的惨状。宁悟晖能好生活着,已经是天道不公。

    宁悟晖也是读书人,读遍圣贤书,时刻将君子大义挂在嘴边。

    大齐上下的官员中,并非只有宁悟晖如此。宁毓闵不禁反思自己,他毫不犹豫选了君子大义。在心底深处,究竟是因为读书人都该如此自我标榜,还是因为他真这般以为?

    若是前者,他就变成了宁悟晖一样的人。

    宁毓闵难过地道:“小七,我是阿爹的儿子,我怕自己也与阿爹一样。”

    “二哥,你为何会这般想?”宁毓承端详着纠结的宁毓闵,诧异不已。

    “你是你,三叔是三叔。二哥在瘟疫时,无惧生死,更不嫌弃脏,与病患形影不离。当时有许多大夫,敢跟着二哥的可只有三五人。”

    瘟疫一事,宁毓闵久久不能忘怀。当时他一心扑在病患身上,忘了自己的危险。过后回想起来,不免也感到害怕。盐糖水并非仙丹良药,依然有许多人死亡。

    宁毓闵长舒口气,道:“你说得是,我总是想太多,钻了牛角尖。小七,还没给你道喜呢。明年春闱,你当中状元!”

    宁毓承笑道:“同喜同喜,只有个功名出身就足够,我不给自己太多的压力。”

    宁毓闵清楚宁毓承的想法,他并非是故意谦虚,解元状元的名声,他真不需要。

    宁氏如今花团锦簇,花无百日红,花谢之后满目疮痍。

    宁毓闵在自己快陷入失落中时,忙摇了摇头,道:“外面道喜的估计来了,我们得出去露个面。”

    宁毓承道好,两人用完饭,漱口后走了出去。大门前已经热闹盈天,府衙的高捕头带着差役敲锣打鼓到了门前,抢着来报喜拿赏钱的闲汉们,不甘落后抢在前面,嘴上不断说着恭维话。

    此次宁府四人考秋闱,全部高中。崔老夫人准备了一箩筐的赏钱,仆从小厮忙着将钱送出去,大家高兴地拿着钱离开。高捕头他们还要去下一家报喜,拿着宁府准备的荷包,满意离去。

    宁毓承同宁毓闵宁毓澜宁毓衡几人一起,与前来道喜的人打过招呼,宁毓闵他们三人去与友人同伴吃酒,他则回了松华院。

    夏恪庵已经起身,他坐在廊檐下捧着盏浓茶,睡眼惺忪打着呵欠。

    宁毓承从庭院中穿过,走上台阶,夏恪庵呵欠连天,含糊着问道:“都走了?”

    “走了。”宁毓承走上前,在他旁边坐下,道:“既然困,怎都不多睡一阵?”

    “敲锣打鼓哐当当,我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哪还睡得着。等下我要去府衙,秋闱之后,要安排举人进京春闱。”夏恪庵抱怨着,啜了口浓茶。

    举人进京春闱,地方州府会派差人相送,提供进京的盘缠。地方州府所给盘缠不多,吃住也简陋。有些富绅子弟看不上眼,则会自己进京。

    宁毓承他们人多,准备包下一艘船进京。为了不急着赶路,在三日后就会出发。

    夏恪庵打了个呵欠,看上去很是疲惫。他怔怔望着天际飘散的云,失落地道:“小七,薛学正说我会害了你,他人虽啰嗦。有些话说得也对。但愿这次进京,你能顺顺当当。”

    昨日夏恪庵醉酒后,拉着宁毓承说了许久。薛学正以及一众官员,对他的文章皆不发表看法。这足以说明,官员在涉及自身时,君子之风荡然无存。

    决定成绩要靠着大家的争论,宁毓承认为本身就荒唐。因为他文章本身,在荒唐中又添了滑稽。

    夏恪庵承受了重重压力,他想宁毓承的文章被人看到,以及他的立场。又担心宁毓承风头过盛,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

    宁毓承静默了下,道:“舅父,以前很少有人提及此事,能提的人,念着自身的利益,他们不会提。有人跳出来提了,受到了无数的反对,最后还是失败了。我不敢想着自己能成功,这将会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仓禀实而知礼节,人人能吃饱饭,读书,方才有可能。我之所以现在会提出来,我希望有人会看到,会听到,会认真去想,会有人与我一样。等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会有更多的人去做,去努力推进。”

    夏恪庵神色动容,道:“我认识许多游侠儿,他们热心肠,到处行侠仗义,官府对他们最为讨厌,头疼。要是律法公道,何用游侠儿出来替天行道。那些君子们,这时反倒都不见了人影。故而,我平生最恨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宁毓承笑起来,道:“舅父,你还没用早饭吧?我让福水去给你端来。”

    “我不吃了。”夏恪庵没甚胃口,准备吃上一盏茶就走。

    这时,夏夫人一脸高兴走了进来,听到夏恪庵的话,扬眉问道:“你为何不吃?”

    夏恪庵脸上堆满笑,不由自主放下了茶盏,道:“大姐来了,呵呵,我说不吃茶,不吃浓茶了。”

    “去拿饭食来,给他煮碗鸡汤面。”夏夫人白了夏恪庵一眼,吩咐了福水几句,又去念叨夏恪庵:“昨夜你就几乎没动筷子,酒水酒水,酒也是水,你现在又喝一肚皮浓茶,等下肠胃该难受了。”

    夏恪庵在夏夫人面前,自是只回答对对对,“大姐,给你道喜了,快给我贺喜的红包!”

    夏夫人嗔怪地拍向夏恪庵伸出去的手,只见他手掌上,躺着一只赤金蝴蝶簪。蝴蝶眼睛镶嵌着两只红宝石,做工精致,看上去灵动极了。

    “你成日尽顾着忙,连阿笙生辰都忘了。这只蝴蝶簪,我从没有戴过,阿笙喜欢蝴蝶,你拿回去送给她。”

    夏恪庵眉开眼笑收下了,道:“还是大姐最好。我有时一忙,就顾不上这些,大姐以后多提点我。”

    夏夫人不搭理夏恪庵了,她笑吟吟看着宁毓承,道:“小七中了解元,这是大喜之事。前两日我就给阿瑛去了信,让她回府一趟。阿瑛回了话,她下午便会道。等下晚上我们娘几个一起用饭,一家子庆贺一下。”

    他们姐弟几人已经许久没有齐聚在梧桐院。前去京城春闱,若考中之后便要派官,若非留在京城,便要外派。除非夏夫人跟着他到任上,以后母子亲人就分隔一方了。

    考中秋闱是高兴之事,夏夫人不提这些伤心事,宁毓承如何能不明白。不过他没有多说,只笑着道好,“我反正没事,等下我出城去接三姐姐。”

    “行,你去吧。”夏夫人点头,她略坐了一会,等夏恪庵用完鸡汤面离去,她张罗着替宁毓承收拾行囊。

    宁毓承接了宁毓瑛回府,宁毓瑶与他一起到梧桐院,与夏夫人热热闹闹吃了晚饭。

    放榜后的各种庆贺,风言风语,宁毓承都没去管。

    两日后,宁毓承与宁氏几兄弟,加上周氏带着小郎,宁毓瑶几个小娘子。堪堪挤入秋闱末尾,还未从惊喜中回过神的赵春盛,一起登上了前往京城的船。

    船行驶得慢,一路走走停停,下船前去有名之处游玩。

    到京城时,已经进入年底。过年京城本就热闹,恰逢春闱之年,在码头停靠的船沿河等候,远远看去,河上的船仿佛变成了看不到首尾的巨舟。

    宁毓承他们的船从清早等到了快中午才靠岸,宁毓瑶走上甲板,她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好冷,好多人啊!”

    码头上人头攒动,车流不息。扛着包裹的力工,大声吆喝着:“让开让开,小心撞到!”

    京城先前下过了雪,雪后比下雪时还要冷。宁毓承他们都穿上了厚厚的大氅,他见宁毓瑶怕乱了发髻,不可能戴风帽,手一抬,将她风帽严严实实扣在了头上。

    宁毓瑶怒回头,见是宁毓承,她白眼朝天,不情不愿戴上了,又伸手去摸发髻:“七哥真是,阿淼,你快替我瞧瞧,我的发髻可有乱掉。四姐姐,你的口脂晕开了,这里这里,哎哟,我来帮你。”

    宁毓承忍着笑,宁毓瑶爱美,几个小娘子在船上时,为了挑下船时穿的衣衫,都费神了好几天。

    周氏娘家派了人来接,宁悟明差来的长平也早早等在了那里,他怕人多宁毓承看不见,摇晃着双手喊道:“七郎,这里,这里!”

    宁毓承看着周氏小郎他们先下去,交代福山他们与长平带来的仆从搬运行囊,与宁毓闵最后下了船。

    长平领着他们到了马车前,周氏带着小郎先回娘家歇息,再来给宁悟明请安。外面冷,小郎受不住,周氏的车马先离开,宁毓承也朝车边走去。

    这时,长平被一个身穿绯色圆领长袍,头戴冠貌,生得白白净净的中年男子叫住了,他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抬手与宁毓承见礼:“可是宁相的公子七郎君?在下姓陈,在陛下身边当差。”

    宁毓承一听,再端看他的容貌打扮,紫色绯色在宫内不能随便穿,便知他是在陛下身边当差,品级不低。

    “原来是陈大伴,给陈大伴见礼了。在下正是宁七郎宁毓承。”宁毓承忙客气施礼。

    陈大伴避开了,道:“陛下听宁相提到七郎君一行今日进京,差在下来,召七郎君进宫,陛下口旨,想要瞧瞧宁相的嫡长子,可像宁相一般风流。”

    刚下船就要进宫,陛下只怕不是看他生得如何,是要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了。

    宁毓承心中琢磨着,面上不显,恭敬谢恩应是。他与宁毓瑶她们匆匆交代了句,上车跟着陈大伴往宫城驶去。

    ……

    第128章 ……

    京城天气不比江州府,雪后的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虽是如此,街头巷尾依旧车水马龙。从正阳门进去,能同时容十辆马车经过的御街两旁,各式店铺林立,招牌飞扬。三层高的铺子前,搭着高大的彩楼,伙计在门前大声吆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娘巧笑倩兮,招呼着相熟的客人。

    除去大齐的百姓,还有明显来自番邦的异域客人,他们带着奴仆,腰间挎着缀满宝石的宝刀,行走在街头,旁人并不觉着怪异。看来京城平时也这般,对于高鼻深目的异域人,见多识广的京城百姓已司空见惯。

    在江州府,除去在出海的码头,番邦的舟船能短暂停靠,补给清水吃食,番邦人一律不许下船。番邦海船必须在京城城郊的西码头停靠,卸货,番邦人在此办理进入大齐的通关凭证,可在京城停留一个月。

    京城不靠海,大运河通南北。番邦的海船,皆先到江州明州等靠海的州府,再经大运河进京。

    宁毓承一路行来,因着冬日水枯,在荆州等地段水浅,他们坐的两层官船,通行都比较困难。

    在江州府等沿海地方,大齐设有海税司。不过,海税司只针对大齐的海船,除外商贸时征收赋税。番邦的商贸货物,由京城西码头的税司征税。

    因为行船不便的缘由,大齐的海贸发展平平。朝廷的打算与考量,宁毓承很是清楚。

    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等缘由,大齐朝廷对地方州府的控制力不足。海税司虽隶属户部管辖,天高皇帝远,朝廷照样无法及时管控。

    将番邦的海船设在西码头,也方便了番邦来朝贡。西郊码头除去户部的税司,还有内帑的内侍,真真热闹又复杂。

    汇聚天下权贵与财宝的京城,承平多年,膏肓销金之地,临近过年这般热闹,宁毓承并不感到意外。进了皇城之后,喧嚣就远去了,像是来到了另外的世界。

    一道高大的城门隔开了皇城,里面是六部国子监等衙门官廨。穿过皇城,经过护城河,则到了宫城。宫城的城门与皇城一样高大厚重,在宫门口,除去御辇,车门皆不许通行。

    宁毓承下了车,陈大伴在宫门口等着。他大步上前,陈大伴朝皇城司守卫出示腰牌,守卫放他们进了宫门。

    陈大伴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两个小黄门则走在宁毓承身后。几人安静穿过广场,到了元丰帝临朝听政的福庆殿。

    福庆殿并非单独的大殿,由宫与殿围在一起组成。大殿与各道门之间皆有禁卫看守。陈大伴领着宁毓承经过前面大殿的夹道,到了后殿的御书房。

    “七郎君稍等。”陈大伴停下脚步,上前对一个穿着深紫色的中年白面男人见礼:“孙大伴,七郎君来了,陛下可得空。”

    孙大伴不动声色打量着宁毓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朝他颔首道:“陛下等着呢。”说罢,孙大伴侧身打开了门帘,走在了前面。

    宁毓承抬手施礼道谢,跟在他身后进了御书房。孙大伴上前请安:“陛下,七郎君到了。”

    “哦,快过来,让朕好生瞧瞧。”元丰帝朝门口看来,离得远,宁毓承照着规矩微微垂首,尚未感受到天子威严。

    宁毓承上前见礼,等元丰帝叫起之后,再向坐在下首的宁悟明请安。

    元丰帝赐座,宁毓承谢恩后,坐在了宁悟明的下首。

    离得近了,宁毓承不动声色打量着元丰帝,登基十年的君王,穿着深色绣龙纹常服,头戴缀着硕大玳瑁的冠帽。白胖,眼尾眼袋都往下耷拉,眼周浮着一圈淡淡的青色,看上去与中年养尊处优男人并无不同。

    承平之君,任上的政绩乏善可陈。生在帝王家,做太子储君八年,对帝王平衡手腕自是最为熟稔。

    宁毓承想起史书上记录的各朝君王,成百上千的帝王,在史书上只留下年号谥号,平庸无奇淹没在历史尘埃里。

    元丰帝笑道:“哈哈哈,宁相,你的七郎比你生得高大,俊朗,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宁悟明看似不同意,故意嫌弃道:“吃得多,当长身子。”

    看来君臣之间关系亲密,宁悟明能否认宁毓承比他强。

    元丰帝笑个不停,道:“你就是嫉妒。”笑了一会,他话锋一转,道:“宁相,你恼羞成怒,也不当如此,七郎竟被你说成了饭桶。七郎可是江州府解元,他的文章朕读过了,王相杜学士他们皆争相拜读,皆称七郎的文章新奇。”

    宁毓承这时明白过来,元丰帝是因为他的策论文章,引起朝臣的议论,在他进京时就传召到宫中,不给他准备,想打个措手不及质问他的本意。

    元丰帝的转折有些生硬,说话也与权贵一样,弯弯绕绕点到即止,让下面的人去猜。

    有人称这种说三分留三分为深沉,也有人认为,传达意思时语焉不详,是不承担责任。要是事情出了错,责任就不在自己。

    宁毓承以为,元丰帝这般,是为了保证天子的神秘。毕竟天之子,天威深不可测,要保持距离,让人看不清楚,才能显出天家气度。

    宁悟明是打太极的高手,道:“唉,王相杜大学士,他们不曾在江州府参加秋闱。要是去试一试,便能得知有多难。陛下的江山能人辈出,若非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哪能在秋闱中崭露头角,得陛下召见。”

    宁毓承端坐着,谦逊听着君臣之间的你来我往。

    风

    流儒雅的宁江南,要小心翼翼消除陛下心中的疑虑,还不动声色拍了陛下的马屁,真是难得。

    元丰帝听到自己的江山能人辈出,宁毓承也是自己的子民,心下甚悦。他看向宁毓承,问道:“世人都赞扬君子,贬斥小人行经,你如何想到了律法上去,莫非你对此不以为然?”

    既然元丰帝直接向宁毓承发问,宁悟明就不好回答了。他带着一贯的温润笑意,看着宁毓承,静等着他回话。

    宁毓承看出宁悟明实则紧张,毕竟帝王多疑,他要是答不好,可以年少气盛来解释。只他的春闱,以后的前程就麻烦了。

    夏恪庵曾说过,官不好做,宁悟明不容易。他虽事事通透,但他不一定做得到如宁悟明那般。

    宁毓承承认的确如此,他对这一套打心底的厌恶。且以现在人的寿命,活到六十岁就算高寿,在短暂的生命中,他不会浪费在这些上面。

    虽知道该如何回答,宁毓承还是照着本心道:“回陛下,圣人之言,学生自当深以为然。想到律法,乃是学生见到官员不守律法,藐视律法,造成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宁氏在青州府瘟疫中出力,宁毓承也在。元丰帝心道,到底是年轻读书人,满腔热血,容易被鼓动。

    元丰帝道:“好,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宁相,你这个儿子,果真年少有为。”

    宁悟明笑道:“到底年轻啊,得罪人而不自知。陛下,臣要去问问王相杜大学士,要他们给小七的文章还个公道。”

    元丰帝伸手点着宁悟明,道:“哈哈哈,你还真是护短。王相杜大学士没说七郎文章写得不好,可别去惹事了。”

    “陛下,臣不惹事,就跟王相杜大学士好生讨教讨教。”宁悟明嘴上虽这般说,手却慢慢挽着衣袖,看上去似乎要与他们打架。

    元丰帝一愣,接着他乐不可支道:“王相年岁大了,你别气坏了他的身子。杜大学士消瘦,可不是你的对手。读书人,怎能动手?”

    宁悟明嘴上应和,衣袖却挽得整整齐齐。

    君臣之间说说笑笑,宁毓承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废话中的含意。

    宁悟明喜欢骂人,但他不至于与人动手。一副要去王相杜大学士要干仗的模样,估计是元丰帝乐意看到重臣之间关系不和。

    要是朝臣之间同心协力,元丰帝该担心自己身下的龙椅了。

    在御书房坐了一会,到了午膳时辰,元丰帝留了饭。饭后,元丰帝要午歇,宁悟明与宁毓承一起告退。

    两人离开福元殿,雪后的太阳高悬,照在身上不见任何的暖意。屋檐上垂着些小冰凌,在太阳下晶莹闪烁。

    广场空旷,宁悟明小声道:“小七,你这次的解元,有朝臣参奏你舅父与薛学正亢壑一气,因着是亲戚,让你拿了第一。陛下召见你,也是不放心,要亲自看看你。宁氏在江州府,在京城的传闻中,被说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

    宁毓承慢慢道:“宁氏要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先要发兵将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嘴打碎。”

    “你小子!”宁悟明瞪了他一眼,旋即笑了,道:“我也是这般回他们。你提到的律法,对谁最不利,当是朝臣官员士绅。陛下巴不得如此,这次瘟疫,大齐损失惨重,内帑可舍不得拿钱出来。”

    瘟疫影响到了元丰帝钱袋,巴不得将造成他损失的官员都砍头。身为天子,也不敢为所欲为,要是招来上下官员的大力反对,他估计要被推下龙椅。

    元丰帝压折不发,宁悟明与其他朝臣官员互骂一通,此事就这般过去了。

    “听说陛下召你进宫,我知道你知道如何应对,还是有些担心。陛下上了年岁,愈发不好相与,要是你略微透露出野心,就该惹陛下生气了。陛下不喜欢野心,野心会带来麻烦。最好天下都太太平平,奏折都是报喜。”

    宁悟明叹了口气,无奈道:“广平巷那边在太宗时,周围荒凉,工部拿来做了兵器库。内帑给宫中呈现的焰火,与兵器库也在一起。随着京城人口越多,广平巷周围变得热闹起来。早就提出,周围百姓众多,焰火堆放在那里不稳妥,要是炸开着火,后果不堪设想。本是工部管着此地,内帑强势,内侍接了过去。工部不管,内帑也推诿。自太宗就在的兵器库,兵器乃是重中之重,不能轻易动工搬迁,一是要考虑到兵器库的安全,二是要寻一方合适之地,还要钦天监看过,陛下要去问过祖先。陛下以为麻烦,内帑的人也不愿多事。如此重大之事,就这般拖着,迟迟未决。”

    先前宁毓承的回答,宁悟明着实捏着一把冷汗。幸好宁毓承并没有回答太多,提出革新的想法。

    刚登基时,元丰帝总有三分热情。帝王做久之后,在权势富贵中,热情就随之流逝。

    十年,元丰帝做帝王太久了!

    宁毓承坐船都不累,只进宫一会,便感到意兴阑珊。他嗯了声,就没再说话了。

    走过护城河桥,宁悟明要回去政事堂官廨,停下脚步看了看他,道:“赶路辛苦,你先回去歇着吧。”

    “好,阿爹,我先回去了。”宁毓承与宁悟明道别,出了皇城。

    长安驾车,带着福山等在城门外,宁毓承准备上车时,听到一道隐约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宁七郎?”

    第129章 ……

    宁毓承循声看去,皇城对面茶楼走来几个长衫学生。他们年纪有老有少,其中披着雪青锦缎大氅的青年郎君,宁毓承觉着有些眼熟。

    “真是七郎!”那人看清宁毓承,脸上堆满笑,抬手遥遥一礼,快步走了过来。

    宁毓承看到他笑起来眯成一道线的眼眸,这时反应过来,竟然是多年未见的陈淳祐。

    怪不得宁毓承相逢不相识,陈淳祐变化太大。除去长高一头,胖了些,真个人的精气神,与以前相比简直时脱胎换骨。

    以前的陈淳祐瘦弱如豆芽,总是佝偻着腰,眉眼如泡在黄连水中,苦巴巴。在人前缩手缩脚,脆弱地守着自己仅有的尊严。

    如今的陈淳祐,自信,神采飞扬,那点拘束,则是两人久未见面的生疏,以及宁毓承的身份。

    与陈淳祐同行的几人走了过来,他一一介绍,原来他们都是来自陕州府应试春闱的举人,大家团团见礼。

    到宁毓承的姓氏,他们的客气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讨好与恭敬。

    陈淳祐籍贯江州府,按照规定,该在江州府参加秋闱,他却在陕州府应考。

    宁毓承心中疑惑,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并未多言,只笑着道:“一别多年,居然在这里重逢。这些年,你可还好?”

    陈淳祐离开江州府后,统共写了三封信给宁毓承。

    初次来信,是刚到陈全进的任上睢宁县时,他写信报平安,提到睢宁当地的穷困。字句间透露出他的纠结,一方面对新身份的期盼,一方面可能见到睢宁与江州府相差太远,因此心生失落。

    第二封信是一年后,他写信来,提及睢宁的种种,他在县学的学习。这次他的文风乍然改变,喜悦与傲然自信几乎跃然纸上。

    最后一封则是宁礼坤去世半年之后,他在邸报上得知后,写信前来问候,寄托哀思。

    宁毓承一一回了信,后来他太忙,估计陈淳祐有了新的友人伙伴,两人就断了联系。

    陈淳祐高兴地道:“我前年成亲,犬子已满周岁。阿爹也从睢宁调往了新丰县,虽同在陕州府,算是升了一升。”

    睢宁是下县,新丰县则是陕州府地域最光,人口最多的上县。陈全进依旧是县令,品级却不同,从正八品升任至七品。

    当时陈全进前往睢宁赴任时,身负近万贯的负债。按照陈全进的俸禄,三十六年才能还

    清债。区区几年间,陈全进又升了官。

    宁毓承道了恭喜,“我先前初到京城,尚未安顿下来。等我回府安置好之后,再派帖子给你。你如今住在何处?”

    听到宁毓承刚到京城便进了宫,陈淳祐与他的同伴们,不由自主露出艳羡之色。

    陈淳祐道:“我住在陕州府的会馆,就在贡院附近。七郎路途劳累,我便不打扰了。待过上日,我上门来拜访。”

    宁毓承颔首,抬手与他们道别,上马车离去。

    宁府在京城的宅邸,离皇城约莫一炷香的路程。当年是太宗赏赐给宁氏,距今已近百年。周围聚居着勋贵,安宁静谧。

    京城寸土寸金,尤其是临近皇城的宅邸,在大齐立国之初就分了出去。后来哪怕是首相,也只能另寻住处,早起赶到皇城当值。

    宅邸历经时日太长,厚重古朴。里面古树参天。在夏日时阴凉,寒冬时就显得幽深了。

    宅邸比不上江州府的宽敞,在京城就极为难得了。前后五进带着小院落,亭台楼阁飞檐斗拱,还有一座与金水河相连,不大不小的湖。湖中九曲回廊连着湖心岛。

    冬日的太阳,晃过午后就不见了,留下些余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波光中映着残荷积雪的倒影。

    宁毓承的院子临近湖,临窗凭栏,能看到湖面的残阳。福水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按照他平时的习惯,将屋中的摆设古玩撤走,尽量让屋子变得简洁宽敞。薰笼将屋子熏的暖意融融,熄灭香炉中的香,只留几枝梅花,吐露着淡淡的香气。

    小炉的水沸腾,宁毓承提壶冲茶,刚吃了半盏,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宁毓闵来了。

    “二哥,快过来坐。”宁毓承坐起身,招呼着宁毓闵。

    宁毓闵走进来坐下,四下打量,道:“小七这里收拾过了,真好,我回去也让大海他们收拾一下。京城的宅子,庄重是庄重了些,就是不敞亮。”

    “二哥可是不习惯?”宁毓承问道。

    “初到京城,是有些不习惯,过两日就好了。”宁毓闵说道,端起茶抿了口,感叹道:“一路行来,京城到底与江州府不同,我都不敢随意出门了。”

    “毕竟是朝廷中枢之地。”宁毓承淡淡道,

    举全天下之力,京城总要与别处不同,这是大齐的脸面。

    宁毓闵附和了句是,犹豫了下,问道:“小七,陛下召见你,可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问了几句秋闱文章,留了饭,陛下要午歇,我与阿爹就告退了。”宁毓承说道。

    宁毓闵舒了口气,道:“你一下船就被带走,虽有二伯在,我始终担心,怕你有事。”

    宁毓承道:“没事,二哥不用担心。我出宫的时候,在皇城前,遇到了陈淳祐。他来年也要下场春闱。”

    “咦?”宁毓闵也诧异不已,道;“陈淳祐籍贯江州府,不曾听见他回江州府秋闱啊。难道他在别处下场考了秋闱?”

    “陈全进还在陕州府做县令,从下县升任了上县,陈淳祐在陕州府考了秋闱。”宁毓承说道。

    宁毓闵愣了下,道:“这里面的究竟,我就不明白了,估计二伯父会清楚如何回事。”

    以前宁毓承听说过改户口读书考试之事,他估计陈淳祐也是如此。看来,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传了千年,本质上没甚改变。“注”

    两人吃着茶说话,宁悟明下值回府,宁氏一众人,聚在花厅一起用了晚饭。

    饭后,宁悟明道:“你们赶路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京城寒冷,你们要出去游玩会友,定要带着老宅的仆从随行,注意别冻着了。院子需要什么,跟伺候的仆从知会一声便是。”

    大家齐声应是,施礼告退。宁毓承留了下来,说了见到陈淳祐之事。

    宁悟明道:“如陈淳祐这般的事,早就不是稀奇。江州府文风浓厚,进士名额多,参考的举人更多。哪怕落榜的举人,学问也不输给其他州府考中的进士。陈淳祐若在其他州府考试,比在江州府要容易。陈家也并非祖上就是江州府人,乃是从外州府逃难而来。祖上籍贯已不可考,他可称找到了祖上,立几个碑去拜祭一番,就改了籍贯。枭雄豪杰历代立国的帝王,追封先祖时,将泥腿子镀金身,吹到了天上去,皆是如此。有些祖上已经往外吹过了,一时难以自圆其说,只要有门道,照样可以别籍考试。”

    规定是规定,有了权钱,什么都能办到。

    宁悟明道:“陈全进在任上做了不少事,算得上清官了。”

    宁毓承诧异了下,若有所思问道:“陈淳祐已经娶妻生子,当时我未曾问他妻子出自何家,阿爹可知道?”

    宁悟明道:“陕州府秦知府妻子汪氏远房侄女,汪氏是楚州府富绅,嫁妆应当丰厚。陈全进当年举债去做官,有些人到任上,一两年就能还清。陈全进到任上,五年以后才还清了账目。京城这边放债之人,我听说过几个,从他们处一打听,官员品行如何,比吏部考评真实百倍。吏部上下也懂,他们绝不会这般做,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又是一年春闱,在京城尚未侯到官的人,估计愈发心急如焚。新科进士出来,他们轮到官的机会少之又少,要赶在春闱放榜前拿到吏部的遣官任书,只怕得要举债更多。

    举债必须还,钱从何处来,自然不言而喻。日积月累下来,就变成了恶性循环。

    宁毓承没有做声,贪腐之事绵延不绝,像是陈全进那般,贪腐不算多,还做了些实事的官员,在大齐已经算得上清廉好官。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接下来的时日,宁毓承除去周氏娘家吃过一次宴,招待过上门来拜访的陈淳祐,陪着宁毓瑶她们除去玩耍过两三次,皆借口留在府上读书,未曾出门,也没理会送来请他去各种文会的帖子。

    转瞬间到了过年,京城的新年,进入冬至就开始欢庆。到了过年时,愈发热闹。洒扫贴桃符吃屠苏酒,大年三十晚上驱傩,爆竹声整夜不停歇。

    过年时,宫中的宴席不断。大年初一一早,宁悟明就进宫朝拜,陛下赐宫宴。到了下午宁悟明回府,脸色发白,周身都带着寒意。

    宫宴在广场上举行,天寒地冻的天气,吹着寒风三跪九叩,谁都吃不下冰冷的御膳。

    宁悟明虽没有如夏恪庵那样骂街,宁毓承见其脸色,估计他在心中骂了无数遍。

    过年酒宴多,宁悟明已经尽量推却,还是有些无法推却的宴席。比如宫宴,元丰帝要宴请前来朝拜的番邦使者,除去收朝贡,还要赏赐他们。

    进贡的贡品,以及赏赐的礼单,宁毓承仔细看过。

    宁悟明很是尖锐地道:“就是穷亲戚来打秋风,主家富裕,散几个钱出去,听些奉承吉祥话,图个乐呵。

    主家穷的,打肿脸充胖子,勒紧裤腰带挤出些来,决不能落了脸面。”

    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嘴上抹些油装作吃饱了肉,在外面前要光鲜,决不能落了面子。

    家丑不可外扬,也是一样的道理。丑在自己家中,腐烂臭不可闻,自己无论闻不闻得到,但绝不承认,更不能掀开。

    这些习惯规矩,刻在了骨子里,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绵延数千年。

    自卑,亢奋,自傲,复杂得令人费解。

    今年不同以往,宁悟明很是不客气,将宁毓承推出去赴宴:“代父从征,你难道要老子这把老骨头都散了架?”

    宁毓承捏着鼻子去了几府,他初到京城,大家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对他格外关照。

    受着来自四面八方关照的宁毓承,饶是他再沉得住气,也烦躁得想骂人。

    能得这些府上一张请帖,有些人视为莫大的荣耀。

    比如到京城春闱,来自各州府的举人们,到处投帖子拜会。有些府上也愿意接他们的帖子,毕竟他们祖上都有叫得出名号,光闪闪的祖宗。而且有可能是新科进士,以后大有前程,先结交一二,搭上关系,以后说不定用得着。

    年要正月十五后方算过完,元宵比过年还要喜庆,猜灯谜放焰火。在皇城前沿着御街搭满了灯棚,元丰帝携皇后后妃,皇子公主以及亲近重臣们,登上城楼看焰火,与民同乐。

    十五之后,过年的喧嚣终于过去,热闹却没停。

    捞名声的,捞关系的,探讨学问的,十二时辰不断冒出头,文会酒宴不断。京城的食铺茶楼,生意好得一座难求。

    宁毓承从不去参与,陈淳祐给他下帖子,他都婉拒了。

    宁毓润他们去过好几次,很是乐在其中,结交了不少新的友人。

    直到二月中旬,春闱正式开始。

    第130章 ……

    天还没亮,贡院门前已经围满了人。提着考篮的考生等着入场,巡逻的护卫来回提醒:“别乱跑,不许夹带,一经查实,当照着舞弊处置!”

    京城的早春,比江州府冬日还要寒冷。地上结了薄冰,踩在上面喀嚓响。等了没一会,寒意就从脚底心往上爬,连着双腿都快失去知觉。

    宁毓承挎着考篮,跺着脚取暖。在他身后的赵春盛,跟着嘀咕抱怨:“好冷啊,一天坐下来,人都得冻僵了。”

    贡院已经上百年,砖木房四面漏风。屋顶又高,里面还不许点炭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世人都以能吃苦为夸赞,读书人当不例外。

    宁毓承从不相信这些鬼话,除去自我麻痹,以及麻痹他人,毫无用处。

    否则,庙宇的香火,就不会那般鼎盛。

    穷人求来世富贵荣华,权贵求来世继续富贵荣华。

    宁悟明道:“户部没钱,工部拿不到钱,不愿意去修。礼部一来一去嫌麻烦,只要不倒塌,将就着用便是。”

    考生当然不会有疑义,大家一起吃苦,反正只三天,穿着裘袍撑一撑,待三天过去,就能走上仕途,成为人上人。

    宁毓承脚上穿了三双细布袜,外面套着鹿皮长靴。考试时不许穿大氅,便在外袍里面套着皮裘夹衫。

    穿得厚,宁毓承感到浑身被绷住,抬腿时,连腿都不好弯。

    赵春盛也穿得厚,他本来就胖,足似一个大圆桶,跺着脚时,地都要晃三晃。

    在他身后的宁毓润笑骂道:“赵春盛,你小子别将地踩塌了。”

    赵春盛长大之后很注重容貌,听到宁毓润嘲笑他胖,耷拉下脸有些不悦。他朝前走了两步,靠近宁毓承,离宁毓润远了些,方回头还击道:“你难道又比我瘦了,呸!”

    “总比你瘦,赵胖子。”宁毓润笑嘻嘻,冲着赵春盛挤眉弄眼。

    两人你来我往,倒冲散了些考试的紧张。

    终于到了宁毓承,他挎着考篮走上前,按照护卫的指定,在核验官吏的案桌前站定。

    春闱核验与秋闱差不多,前朝有段时日需要脱衣查有无夹带,读书人认为“有失取士之体”,不再脱衣检查,增加了巡视的兵将。

    平时在明明堂考试时,也经常按照春闱考试的规矩来入场,进行考试。

    明明堂出来的考生,熟知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进考场,对核验这一关,早已驾轻就熟。

    核验的官吏对过宁毓承的录名,翻动检查过考篮,给他一个号,便让他进去了。

    贡院考场内,寻到号的考生已经坐好。宁毓承的号在靠讲台右前方,他上前放下考篮,不动声色四下打量,大约估计了下。

    整个贡院,约莫有上百个兵将巡逻,气氛森严。

    考试在辰时中准时开始,下午申时中结束。考生迟到不得进场,考试答完考卷,可提前交卷离场。

    天一点点亮起来,考场逐渐坐满,考官走了进来。

    考官在考试前保密,为了避嫌,被指定春闱的官员一般在差使派下来时,就开始闭门谢客。

    此举好比是掩耳盗铃,朝廷又有了应对措施,便是考卷不但糊名,还采取誊抄制度。誊抄后,阅卷的官员认不出笔迹,便能杜绝舞弊。

    除此之外,考试结束后,贡院便会关门,所有阅卷的官员被关在里面,直到阅卷结束。

    官员当然不会被关在考场,他们在贡院另外的屋子中,有歇息的地方,还有仆人将他们伺候得舒适妥帖。

    今年的主考官是门下省金侍郎,与宁悟明一样,他也位同副相。金侍郎学识丰富,以一手行楷闻名天下。

    宣读考试规定之后,考试正式开始。

    与秋闱相同,第一天考帖经,春闱比秋闱多考十帖。

    拿到考卷,宁毓承先看题目,顺便磨墨。清水放久了,已经开始结冰,不好磨开。墨汁对写字重要,宁毓承先放弃看题目,专心致志磨墨。

    待磨好墨之后,宁毓承飞快捡着十拿九稳的题目回答。要是他不赶快些,墨汁又会被冻住。

    写字时手臂动起来尙好,就是自腿下开始发寒。宁毓承在桌底下左右张合着腿,再抬脚,让腿脚血液流动起来。

    时辰一点点过去,考场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擤着鼻涕,也有人吸鼻子。

    金侍郎与一众考官,兵将们来回走动。毕竟天气着实太冷,只要考生不曾有作弊的迹象,他们皆置之不理。

    起初宁毓承还能坚持住,到了午间气温升高,由于坐着不动太久,并没有感到好过些,反而越来越冷。

    宁毓承请示去如厕,角落恭桶快满,臭不可闻。他屏住呼吸闭眼迅速解决了,快速退了出来。来回走动,被臭味冲击之后,宁毓承感到脑子清明了些。

    在京城这段时日埋头苦读,今天的帖经,宁毓承基本上都十拿九稳当。

    下午与早间一样,天气只会越来越冷。宁毓承检查了两遍,在脑子开始昏沉时,果断交卷。

    陆续有人交卷离场,宁毓承走出去时,看到两个兵丁架着一个晕倒的考生走了出来,四下找着那人的家人仆从。

    有人奔了上前,着急地问来问去。宁毓承看了片刻,长叹了口气。

    长安与福山福水他们都等在考场外,这时他们跑了过来,福山福水紧张不已上前接过考篮,小心翼翼问道:“七郎,考完了?二郎他们都还没出来。”

    有大海他们在这里等着,宁毓承不知他们何时出来,道:“考完了,走吧,我们先回去。”

    福山福水驾车送宁毓承回府,长安领着人继续等在贡院前。回到府,进了暖和的屋子,再吃了盏热茶下肚,宁毓承总算缓过气。

    没多久,宁毓闵她们陆续回府。福山出去打听之后回来,道:“七郎放心,二郎他们都没事。”

    宁毓承嗯了声,他想了下,道:“你去跟他们都说一声,明天再多穿些,多带几块布巾擦鼻涕。要是冷得受不住,一定不要硬撑,头脑发昏会出错。要是因此着凉生病,脑子更不清楚,后天考策论才是重中之重。”

    福山出去了,从宁毓闵到宁毓衡他们都交代了一声。到了晚间,宁悟明下值回府,再每人去看过一遍,他也不问考试如何,只叮嘱莫要生病,吃好睡好。

    翌日的天气与昨日一样寒冷,考场有人咳嗽,擤鼻涕的声音络绎不绝。宁毓承带进去的布巾,也全部用完。

    墨义的考题,一样比秋闱多十条。宁毓承有道墨义不能确定,他试着在草纸上墨了几次,选了最通顺的写上,在他即将在衣袖上擦清鼻涕时,交卷离场。

    他出去没一会,福山赶来马车时,宁毓闵他们也陆续出来了。大家一起回府,说了几句今天又有两人晕过去的闲话,各自回屋歇着,等着应战明天最后一场最重要的考试。

    策论一科占据的比重大,寒冷的考场,兵将走动的脚步声,仿佛是踏在大家的心上,考场严肃得带着臭味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今年的策论题目,因为先前的瘟疫,估计大多考生都猜到了。

    题目出自《周礼。地官。大司徒》:“荒政十有二,一曰散利,二曰薄征  ,三曰缓刑瘟疫横行,当以何为重,何次之?”

    宁毓承骂了一句,墨义考试时,墨到了这道题目,恰好是他不确定的那道,他蒙错了顺序。

    不过,说到赈灾一类,就是宁毓承擅长的了。他曾深入救灾前方,对这些有充足的经验,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除去他,宁毓闵也参与了救济,亦应该深有心得。

    宁毓承认为,这道策论题目,宁毓瑛比考考场上的九成考生,都能写得详尽实用。

    但是策论文章,只是策论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枯树开花,不一定能做实事。同样,能做实事者,如文先生,科举屡次不第。

    宁毓承缓缓磨墨,防止墨水冻住,思考着如何在实用与无用废话之间,取得一个平衡点。

    最后,宁毓承下了决定。他将救灾最重要点放在前面重要阐述,详细论述如何实施。反应迅速,先民后物,以百姓性命为重,安置灾民,这是抢救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点。

    他把缓刑放在了前面,一是震慑趁乱为害之人,也是震慑救灾不力的官员。稳定的局面,有利于让灾民振作,且团结起来,共度时艰。

    最后一点,宁毓承将敬鬼神直接抹去。敬畏天地,是人太渺小,无法与天地抗衡。

    人该有畏惧,约束。绝非鬼神,而是身而为人,应有的道义,同情,慈悲。

    交完卷走出考场,宁毓承站在那里,迎着夕阳下吹来的寒风,用力将考篮砸了出去。

    迎上前的福山福水吓了一跳,他们嘿嘿笑着,跑去将撒出去的砚台,笔墨捡起放进考篮中。

    “七郎,还有殿试呢。”福水提着考篮,笑着道。

    殿试时只用人前去,笔墨纸砚由宫内提供。福山福水不懂,他们也不会懂,宁毓承这辈子不想再参加任何考试的心情。

    在宁毓承身后出来的考生,见状也嗷嗷怪叫,跟着将考篮一扔,叉腰哈哈狂笑:“考完了,终于考完了!”

    随着他仰头,清鼻涕哧溜滑到嘴皮上,他熟练地抬手,抹在了衣袖上。

    宁毓承不禁哈哈大笑,这几天下来,估计大家做得最熟练的,便是这个擦清鼻涕的动作。

    回到府中,宁毓承换过轻便衣衫,洗漱之后往榻几上一躺,放松地翘着腿,吃点心歇息。

    其他几人陆续回府,宁毓闵最先来找宁毓承,他既感到轻松,又觉着纠结。

    “七郎,今年的题目,照说我能写好。就是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既要写得出彩,又不能出错。”

    宁毓润随后进屋,听到宁毓闵的话,他跟着叹气,往榻上一歪,挤开宁毓承的腿,“小七,你让让。”

    宁毓承收起腿,宁毓润盯着他道:“小七,你文章如何写,快道出来我们听听。”

    “我就那样写。”宁毓承压根不想说话,他反问宁毓润:“三哥,你怎样写的?”

    宁毓润说了一半,宁毓衡宁毓澜也进来了,他们追着宁毓润再从头说起。

    几人分别将自己的文章大致说了下,毕竟都不是考官,谁也不知文章的好坏,一时没能得出个结论。

    “还是小七的文章扎实。”宁毓闵最后总结道。

    “不一定,金相喜欢写得精巧的文章。”宁毓润说道。

    “小七的文章,一向实用。”宁毓澜瞄了眼宁毓承,说道。

    从学写策论文章开始,宁毓承的文章,就像是在写使用册子。这一直是他的缺点,被宁礼坤教训过多次,大家都知道。

    宁毓闵给宁毓澜递眼色,让他别多说。宁毓承并不在意,笑道:“反正已经考过了,我再也不考了。要是考不中,让阿爹给我个恩荫,我有个功名出身就可以了。”

    宁悟明身为相爷,当然能恩荫子侄。不只是宁毓承,除去隔房的宁毓润,宁毓澜他们都能得到他的恩荫。

    “阿爹的品秩低,无法给我求恩荫。”宁毓润瞥了眼宁毓衡他们,闷声道。

    宁毓润父亲宁悟川还在甘州当差,从以前的通判升到了知州。州的品级比府低,虽然替宁毓润求不到恩荫,甘州有盐场,给宁毓润留下了数不清的家财。

    “我要先睡几天,你们都不要打扰我。”宁毓润很快就振奋起来,举着手臂宣布道。

    “我也要好好睡几天,谁要打扰你。”宁毓衡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手抬了抬道别。

    大家各自离开,宁毓承安静下来,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翌日,宁毓承趁着午间天气好,出府去到处闲逛,等到冷下来时再回府。

    宁毓承逛去了宁悟明提到的广平巷,这边聚居着工匠,各式手艺人,街巷拥挤而热闹。

    兵器库与将作监离百姓的宅子,隔了还不到御街宽的距离。如宁悟明所担心那般,要是将作监库房的焰火出事,肯定会波及周边的百姓。

    宁毓承回府之后,与宁悟明也提了,让他无论如何,至少要赶快将作监挪出去。

    宁悟明捏着鼻子,又去跟内帑吵架。宁毓承看他骂来骂去,似乎没甚用处,便给他出了个馊主意:拿些钱财出来,请京城的地痞无赖,天天躲在管内帑的杨都知马车后面骂,吐口水。

    杨都知找到京城府尹,抓了一批地痞无赖。只地痞无赖爱财,滚刀肉一般,放出来后,拿了钱还敢骂。这次他们聪明了些,隐藏得极好,骂过之后,拔腿跑得飞快。

    消息传出去,广平巷周围住着的百姓不干了。他们虽怕杨都知,关乎着一家人的性命,法不责众,杨都知一到广平巷,马车被团团围住,几乎被愤怒的百姓掀翻。

    最终,杨都知头疼不已,答应尽快把将作监搬出来。

    在吵闹中,贡院门打开,春闱放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