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秋老虎肆虐,早晚会凉快些。清晨的码头格外繁忙,小贩挑着胆子来回叫卖,力工们守在一旁等着活计,行人迎来送往,船远行去,又有船靠岸。
宁氏在热孝期,马车安静停靠在角落的树荫下,仆从等候在岸边。
“宁七。”车窗被敲响,
听到动静,宁毓承打开了车窗。
贺禄出现在眼前,因为离得近,他的牛眼厚嘴被放大了杵在面前,宁毓承下意识朝后仰。
“你阿爹也来了?”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
“是啊,我与阿爹一道来,府衙的官员都来了。”贺禄脸上堆满了笑,又觉着宁毓承在守孝,他笑的话很是不妥,飞快绷着了脸。他还没学会收放自如,看上去很是滑稽。
宁悟明始终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归乡守孝,官场的面子情少不了,贺道年他们肯定会来相迎打招呼。
不过,宁毓承看贺禄的反应,便知道夏恪庵的消息灵通,贺道年还未接到朝廷的旨意。
宁毓承下了马车,上前与贺道年他们见过礼,他不宜在外交友,便回到了马车上。
没多时,官船出现在河面上,缓缓朝码头驶来。仆从赶忙回来报信,宁毓承宁毓瑛宁毓瑶一起下车,宁毓澜与宁毓衡也走了过来。贺道年他们走在了前面,宁毓承便对宁毓瑛道:“二姐姐,我们在后面等着,等他们寒暄过后再去。”
宁毓瑛牵着宁毓瑶,点头应了,她神色微微紧张,手不知不觉用了些力气,宁毓瑶抬头看她,喊了声:“二姐姐,你捏痛我了。”
“对不住。”宁毓瑛忙松开手赔不是。
宁毓瑶大方道无妨,垫着脚尖,偷偷往前打量。宁毓瑛看到她的动作,神色欲言又止,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宁毓澜与宁毓衡兄弟离他们不远不近站着,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落叶。在府中守孝,本就无聊得紧,宁悟昭与宁毓华归来,多了一层管束,他们并不期待,甚至还无比郁闷。
官船靠了案,宁悟昭与宁悟明从甲板上走下来,宁毓华跟在后面,妇孺带着孩童们走在最后。
贺道年率一众官员上前见礼,宁悟明与宁毓华一一还礼。妇孺孩童们则在仆从的蹙拥下,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
宁毓瑶目不转睛两个穿着丧服的年轻妇人,一人手上牵着一个约莫三岁的稚童,一人对搂着襁褓的奶嬷嬷说着话,两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一起看了过来。
两人似乎也有些不习惯,见到宁毓承他们姐弟三人,忙垂下眼睑,颔首遥遥打了招呼。宁毓华的妻子周氏刚安顿好哭闹的儿子,她忙走了上前,宁毓承抬手见礼,宁毓瑛拉了下宁毓瑶,两人一起福身下去。
周氏赶忙福身还礼,细声细气道:“可是二娘六娘七郎?我是你们的大嫂,你大哥在京城经常提到你们。”
宁毓瑛最年长,她喊了声大嫂,“久闻其名,终于能得以一见,大嫂真是好气度。”
周氏亲热地挽住了宁毓瑛的手,再拉过宁毓瑶,道:“这是二叔身边伺候的黄姨娘,辛姨娘。黄姨娘牵着的是九郎,奶嬷嬷抱着的是八娘,八娘还不会走路,这一路坐船不习惯,先前一直在哭闹,好不容易哄睡着了。”
宁九郎生得白净清秀,他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天真好奇地望着他们,随着黄姨娘的教导喊“二姐姐,七哥,六姐姐”、喊完之后,他便挣脱黄姨娘的手,转身往后跑:“阿爹呢,我去找阿爹。”
黄姨娘赶忙追上去,宁九郎跑得快,人又灵活,转瞬间就钻进了人群。前面围着一群官员,黄姨娘不好上前,着急地站在那里,扎着手不知所措。
周氏见状,歉意地对宁毓瑛他们道:“九郎淘气,平时最黏二叔。我去看看。”
宁毓瑛默默点了点头,周氏走到黄姨娘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黄姨娘咬了咬唇,与她一起走了回来。边走,她边不舍回头张望。
宁毓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望着人群的方向。宁毓承看了看,轻轻扯了扯她的双丫髻,她这次没蒙住头,只是仰头看了过来。
宁毓承迎着她眼里的茫然,道:“阿瑶再等一等,我们很快就回府去了。”
宁毓瑶嗯了声,转回头,继续看向人群。贺道年率着官员们终于散开,宁悟明手上抱着宁九郎,大步走了过来。
宁毓承这时才看清宁悟明,高瘦,长得与崔老夫人有五六分相似,温润文秀,穿着一身本白宽大孝服,随着他的走动,袍角翻飞,看上去颇为不羁。
世人讲究抱孙不抱子,宁悟明并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抱着宁九郎。他要么是生性洒脱,不在意世俗规矩,要么是实在疼爱宁九郎,胜过了世俗规矩。
宁悟明已经超他们姐弟三人看了过来,目光从宁毓瑛身上,到宁毓瑶,最后落到宁毓承身上。
像是许多离别许久的亲人一样,宁悟明的眼神很是温和,又带着些许的陌生。
三姐弟上前见礼,宁悟明抬手叫了起。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不知是感慨,还是赶路辛苦,只听他道:“都长大了。”
宁九郎依偎在宁悟明的怀里,咬着手指看着他们。宁毓瑶懊恼不已,撅着嘴背过宁悟明,对宁毓承不满嘀咕道:“七哥,他在阿爹怀里,我们倒给他见礼了!”
宁毓承小声道:“阿瑶,外面热,你与二姐姐上车去,我们回去了。”
宁毓瑶懂事不少,她知道在外面不能吵闹,心中再不舒服,还是乖巧跟着宁毓瑛上了车。宁毓华走上前,拉过宁毓承比了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七快与我一样高了。走,你的马车你还是骡车啊,我坐你的车回去。”
骡车停在靠后,宁毓承走过去时,宁悟明搂着宁九郎,正站在那里看来看去。见到他们走来,目露好奇道:“听说你骑驴上学,坐骡车,还真是这般。”
宁毓承还未说话,宁毓华就抢着道:“二叔,我何时骗过你。小七一向如此简朴。”
宁悟明也没多说,抱着宁九郎上了马车。那边,宁悟昭与宁毓澜宁毓衡说过话,父子几人也上车离开。
仆从们在忙着搬行囊,宁毓华过问了几句,与宁毓承最后上了车。骡车终于前行,离官船靠岸,已经过了近半个时辰。
坐进车,宁毓华终于长长呼出口气,无力靠在椅背上,手撑着额头,难过地道:“小七,我迄今还不敢相信,祖父已经没了。”
“我也没想到。大哥,生老病死莫过如此,大哥要节哀。”宁毓承道。
“离得远,连守灵都做不到。”宁毓华神色悲戚,道:“阿爹哭了好几场,称他不孝,没能送祖父最后一程。”
天气炎热,遗骸放不住,宁礼坤早在大半个月前下葬。宁悟昭他们回来,也只能去坟前上香磕头。
宁毓承并不多劝,生离死别,情深缘浅,只待时光冲淡一切。
“三叔他如何了?”宁毓华独自伤怀片刻,问道:“在京城我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三叔被朝臣弹劾,说是不孝。二叔也受到了连累,称二叔不配掌礼部。”
“三叔在荼蘼院修养。祖父去世之后,他到祖父灵前磕过头,守了一夜的灵。后来他回了荼蘼院,没有再出来。”宁毓承道。
宁毓华顿了下,立刻问道:“祖父真是被三叔气得中了风?”
宁毓承道:“算,也不算。祖父是自身身体不好,才会被气得中风。好比是堵了的管子,本来已经堵了大半,水流渐缓。三叔让祖父生气,将最后一点缝隙堵上,管子就不通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宁毓华念了句,疑惑地道:“三叔他怎会变成那样?他伤了脸,给我与二叔都写了信。信中尽是抱怨,称我们要是不帮他,简直是猪狗不如了。我不知二叔哪来那般大的怨气,二叔称不用理会他,他是失心疯了。”
宁毓承将明州府发生的事,掠过宁礼坤毁他面容的事不提,简明扼要说了些,“三叔醉心仕途,断了仕途,变成那样也不足为奇。”
宁毓华听得呆住了,扼腕道:“要是明州府与江州府换种子耕种的事未被耽搁,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些进展了!”
见宁毓华只提了种地之事,宁毓承不禁道:“大哥还是喜欢耕种。”
宁
毓华道:“京城的宅子比不过江州府宽敞,我在园子里开辟了一块地耕种。京城比江州府寒冷,冬天地被冻硬,什么都长不出来,还是江州府好,冬天依旧绿意盎然。”
宁毓承道:“大哥在江州府守孝这一年,无法出门访友走亲,下地耕种却无妨。到时候,大哥便可以一心种地了。”
宁毓华望着车窗外,久久没有作声。
回到宁府,宁悟明等人先见了崔老夫人,彼此哭了一场。收拾略作歇息,前西郊宁氏祖坟的墓地,在宁礼坤的坟前磕头下跪,再哭了一场。
天色已经暗下来。大家都疲惫不堪,洗漱之后,崔老夫人只叫了宁悟昭宁悟明宁毓华几人,以及宁毓承一起到知知堂用饭。
宁礼坤去世之后,崔老夫人依旧住在西跨院。宁悟明回乡,她亲自发话,让宁悟明住进了前院。
晚饭摆在知知堂的花厅,花厅比前厅小,景致最好,尤其是初夏时,一整面的紫藤开放,远远望去,漫天遍地的紫,像是坠入了紫色的云中。
已经入了秋,紫藤只剩下了藤蔓。庭院中的花盆中,种着各式的菊花,金黄的雏菊正在怒放。
宁悟明没看菊花,他站在紫藤下,惆怅地张望。白日哭得多了,此时双眼通红,夜风吹起他本白的孝服贴在身上,显得格外消瘦憔悴。
崔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上前,跟着抬头看了起来,问道:“老二,你在看甚?”
宁悟明伸手搀扶住崔老夫人,道:“阿娘,我在看紫藤。我记得以前紫藤开花的时候,我最喜欢到这底下来读书。”
崔老夫人哦了声,道:“明年紫藤还会开,你也可以到底下来读书。”
“韶光易逝,我也老了。”宁悟明喟叹一声,道:“阿娘,我们进去吧。”
崔老夫人斜了宁悟明一眼,嗔怪道:“我都没说老,你休要暮气沉沉。”
宁悟明顿了下,马上道:“是,阿娘比以前还要年轻,我就像回到了幼时,我在紫藤下读书,阿娘喊我进屋用饭。”
崔老夫人眼神温柔下来,伸手拍了拍宁悟明的手背,母子俩说着话,一起进屋。
这时,宁悟明的贴身小厮长安走上前,道:“九郎在哭闹,说要见阿爹。郎君,可要小的去将他领来?”
宁悟明正要发话,崔老夫皱眉,脸一沉厉声道:“大人说正事,他来作甚,退下!”
第92章 ……
母子俩已经多年未见,在宁悟明的印象中,崔老夫人一直温柔和气,她永远带着微笑,行动不急不缓,说话细声细气。
眼前的崔老夫人,带着宁悟明陌生的凌厉,比起宁礼坤还威严三分。
宁悟明一时怔了怔,让长安县退下,试着解释:“阿娘,九郎刚刚从京城回到江州府,虽是老宅,对他来说周围一切都不熟悉,八娘九郎还小”
“闭嘴!”崔老夫人面无表情,强硬打断了宁悟名的话。
“老二,你难道想走宁老三的老路?”崔老夫人冷声问道。
宁悟晖的事情,宁悟明在京城听说了些,只不知道内里。他贴近崔老夫人,小声道:“阿娘,老三的老路是甚,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崔老夫人瞥了眼宁悟明:“你阿爹把他看做眼珠子,这眼珠子是白眼狼,狼心狗肺,瞎了,气坏了老头子,最后落得个中风在床,动弹不得而死的下场。”
“瞎了阿娘,真是江氏动的手?阿爹是被老三气得中了风?”宁悟明极其聪明,立刻问道。
“都是活该。”崔老夫人呵了声,朝花厅看去。
花厅苇帘半卷,透过垂下来的纱绡,影影绰绰透出宁毓承与宁毓华在一起说话的声影。
“你只心疼你的九郎,念着你的九郎小,须得你这个慈父。当着外人的面,你也不吝啬展现你的慈爱,将九郎搂在怀里。你难道也眼瞎心瞎,看不到在你面前,还有你其他的儿女。二娘七郎六娘,你可曾关爱过他们?”
“分别太久,已经有些拘束,不好意思亲近。阿娘,我对孩子们都一视同仁,不会变成老三。”宁悟明直率而磊落,坦白地道。
说完,他又补充了句:“连六娘都长大了,我已经抱不动她。”
崔老夫人被噎住,简直哭笑不得,抬手捶了下他,板着脸道:“休得胡说,进去用饭!”
宁悟明顺手搀扶住了崔老夫人,侧头打量着她,道:“阿娘非但变得年轻,还变得威风了。”
崔老夫人哼了声,道:“你究竟想说甚?”
“阿娘聪明,在阿娘面前,我不敢班门弄斧。阿娘,等过了这几天,八娘九郎他们熟悉起来,我就无需管了。”
宁悟明见崔老夫人又要变脸,紧紧搂住她的胳膊不放:“阿娘,都是你的孙儿孙女们,二娘小七六娘他们离开得早,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我亏钱他们的东西,我会尽力补偿,”
宁悟明的话真诚,带着难以形容的伤感。崔老夫人听得心中也不好过,幽幽道:“你还得起,欠下的岁月,你拿什么还?”
“我与他们差不多,不是离开阿爹,而是阿娘。我与阿爹在京城,阿娘在江州府。后来阿爹回到江州府,我还是留在京城。一晃多年已过去,我的儿女们都长大了,父母子女很快便要分离。我已经错过了二娘他们,九郎八娘还能在我身边几年呢?阿娘的担忧,我清楚得很。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走上了阿爹的老路,那也是我应得的,我不后悔。”
崔老夫人愣愣看向宁悟明,他的眼角泛红,眼眸明亮,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
“我不管你,但是老二,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要是让夏氏不好过,你就是在与二娘小七六娘这几个孩子为敌。二娘六娘在学堂里读书,二娘读书不比你当年差,六娘勇猛,四娘五娘还有宁九家的阿淼,都为其马首是瞻。小七呵呵,你敢亏待招惹小七,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宁悟明惊讶地看着崔老夫人,道:“阿娘,我的儿女自然顶顶好。只是阿娘,在你心中,小七比我还重要了?”
崔老夫人拂开宁悟明的手,不想再搭理他,走进了花厅。
“祖母。”宁毓华靠近花厅门,他起身见礼。旁边的宁毓承,在吃茶的宁悟昭一并站了起来。
“坐吧,时辰不早了,大郎你去传饭。”崔老夫人吩咐道,宁毓华忙应下走了出去。
“二叔。”宁毓华看到站在庭院的台阶下,神色所有所思的宁悟明,几步下了台阶,与他抬手见礼:“二叔怎地还不进去?”
“我在想些事。”宁悟明皱眉沉思,他看向宁毓华,问道:“你与小七关系很好?”
“是啊,我早就跟二叔说过,小七聪慧无双,我很喜欢小七。”宁毓华道。
“那你做中间人,帮我们说和说和。”宁悟明道。
见宁毓华一脸吃惊,宁悟明很是坦然道:“我们父子之间,呵呵,不熟。”
宁毓华虽知晓宁悟明率性,还是觉着想笑,委婉道:“二叔,小七性情宽厚,不会计较这些。”
宁悟明飞快道:“我没说小七不好,是我心胸狭窄,拘谨,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
宁毓华无语片刻,道了声好,上下端详着宁悟明,欲言又止。
“你想说甚?我不在乎冒犯,你尽管说便是。”宁悟明上了两级台阶,侧首对宁毓华道。
宁毓华也就不客气了,问道:“二叔,你可与二婶私下说过话?”
“未曾。”宁悟明摇头,坦然而然道:“我现在还不敢见她。怕被她弄瞎眼。”
宁毓华脸颊抽搐了下,不知该如何说才好,默默转开身,一言不发前去传饭了。
宁江南生得如江南般温柔,一举一动皆风雅无双,言语却犀利,普通寻常人招架不住。
幸亏他的犀利,弹劾他们的官员,都被他驳斥
得哑口无言,首当其冲者颜面扫地。
宁悟明进了花厅,见崔老夫人坐在上首,宁悟昭坐在上首,宁毓承坐在其身边。他走过去,双手搭在宁毓承肩膀上,道:“小七,你坐过去,我坐这里。”
按照长幼尊卑,宁悟明该与宁悟昭一样,分坐在崔老夫人的两侧。
宁毓承被宁悟明要求让位,他扬了扬眉,站起身让开了位置。
宁悟明坐了下来,迎着崔老夫人打探的眼神,他只当没看见,头侧向宁毓承那边,憋了一会,问道:“小七喜欢吃鱼,还是喜欢吃羊肉?”
“我不挑食,有甚吃甚。”宁毓承不知其意,如实答道。
“小小年纪,可以淘气,挑一挑食。”宁悟明诚恳地劝说道。
崔老夫人一眼瞪过来,宁悟明马上道:“如今尙在茹素,等出了七七之后再挑食,别太过拘束,我不会责怪你。”
宁悟昭已经见怪不怪,自顾自吃着茶。崔老夫人不疾不徐骂道:“哪有你这样式的亲爹,孩子不挑嘴,这是好事,你还鼓动孩子挑嘴,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宁悟明道:“阿娘,小七小小年纪,沉稳得跟老翁一样,老气横秋。我这个做阿爹的,是在关心他,让他能松懈些。”
宁毓承着实感到讶异,万万没料到,宁悟明的性情如此不羁。他觉着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宁悟明究竟像谁。
这时宁毓华领着仆从提了饭食进屋,崔老夫人只白了宁悟明一眼,没再多说。
孝期茹素,饭食都是些素食小菜,大家默不作声用完饭,漱口后,坐在一起吃茶说话。
崔老夫人让仆从退下,将夏恪庵来信之事说了。听到官员的变动,宁悟昭最惊讶:“竟是贺道年接替了老二的尚书之位?”
宁悟明对朝局最为熟悉,道:“我收到阿爹去世的消息,便向陛下请旨归乡守孝。陛下留了我两次,我坚决请辞,陛下未再拦着。朝臣得知此事,吏部左侍郎与兵部陈侍郎在争夺我的位置,最后竟然落到了贺道年身上。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只要对方没得到,左陈两人也就不会在背后继续撕扯下去,政事堂这一手平衡,使得还算不错。且贺道年这几年在江州府,颇为做出了一些政绩,官声极好。以前贺道年只能算作平庸之官,这几年飞突猛进,阿爹以前写了信来,他的政绩,宁氏功不可没。”
宁毓承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他接到夏恪庵的信,心情才格外复杂。
以前他都在忽悠贺禄,没想到成了真!
宁悟明看了眼垂首不语的宁毓承,道:“夏五按照资历,升不了这般快。陛下早早召夏五进京,定是早就有升他的打算。夏五不喜拘束,他曾与我说过,想要外放做官才自在。江州府的知府,定是他在陛下面前,用鬼话连篇骗了来。”
“夏五郎机敏,为人厚道真诚,怎地就是鬼话连篇了?”宁悟昭不同意道,
“大哥认为夏五厚道,是因为你厚道。”宁悟明认真地道。
宁悟昭听到宁悟明夸赞自己,唔了声,满意地吃起了茶。
宁毓承不动声色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宁悟明的视线。
宁悟明抬手挠了挠脸,尴尬一闪而过,捧起茶盏挡住了脸。
宁毓承垂下了眼帘,只当没看到。
宁悟明称宁悟昭厚道的话,有两重意思,可以当做夸赞,也可以当做讥讽。
看宁悟明的反应,他绝对是在嘲讽宁悟昭。将夏恪庵的鬼话连篇当做厚道,那是因为宁悟昭厚道得过了头,就是蠢了。
宁悟明这时放下了茶盏,懊恼道:“唉,我以前认为,尚书之位尊崇,被贺道年得去,这个位置,就变得便宜了。”
崔老夫人皱眉,轻声细语训斥道:“老二,你又胡说八道了。贺道年自有自己的长处。”
“长处?”宁悟明反问了句,他恍然大悟道:“是有长处,他那儿子,脸足够长。”
宁悟明双臂张开,夸张地道:“这么长的脸,世间少有。他那双眼睛,比京城的金明池还要大。”
宁毓华拼命忍住了笑,宁悟昭张了张嘴,泄气地看向了崔老夫人,等着她出言教训。
崔老夫人却没有说话,还认同地点了点头。
宁悟明看向宁毓承,道:“听贺五郎自称,他与你交好。难为你了。贺氏应当还不知这个消息,再难为你一下,去跟贺五郎卖个好,告诉贺道年升尚书之事。宁氏送了贺氏上青云,再给他锦上添点花。”
就算宁悟明不发话,宁毓承也打算卖这个好给贺禄,举手之劳的锦上添花,他认为很是划算。
不过,宁毓承沉默了下,问道:“阿爹给贺道年卖这个好,岂不是更合适?”
宁悟明理直气壮道:“我嫌弃贺五郎丑,贺道年平庸到让人憎恶,偏生走了狗屎运,升了尚书。我不想见他们,怕控制不住会出言不逊。”
宁毓承这时恍然大悟,他知道宁悟明像谁了。
宁悟明的性情,与崔老夫人如出一辙。温文尔雅的嘴,说出来的话,字字如刀。
不过,宁毓承疑惑的是,宁悟明聪明归聪明。只以他的犀利,如何在朝廷立足,还能得陛下看中,年纪轻轻便被擢升为一品尚书?
第93章 ……
翌日早上起来,宁毓承让福山去府衙找贺禄,半个时辰不到,贺禄就亲自来了宁府。
贺禄那身永远不变的月白宽袍,被秋日的汗水濡湿挂在身上,浑身汗气傻气一并蒸腾。也不带宁毓承招呼,一个旋身在他对面坐下了,半边身子探过来,急迫地问:“宁七,你说我阿爹升尚书的消息,可为真?”
“你没告诉你阿爹?”宁毓承递了杯温茶过去,不紧不慢问道。
“我跟阿爹说了,阿爹与徐先生激动得找不着北,阿爹说要上门来找你阿爹。我比阿爹腿脚快,前来找你了。”贺禄接过茶盏,一口气说完,再猛地一口气灌下去。
贺禄明显兴奋又紧张,宁毓承对其反应,一看便知。他兴奋的是贺道年升官,紧张的是贺道年的晋升,算是一步登天,他生怕这个消息是假,一时患得患失。
“朝廷旨意应该快到了,你急甚?”宁毓承无语说道。
“那也是。”贺禄长长舒了口气,摊到在椅子里,眼珠转动了几下,一脸的激动与得意。
这时,贺禄想到什么,他掀起眼皮,拿眼角去看宁毓承。
如今,他们彼此的身份已经对换,他变成贵不可言的尚书公子,而宁礼坤已经去世,宁悟明身上无差使,宁毓承尚是白丁
“今年的白蜡,该采收了吧?”贺禄问道。
宁毓承看了眼贺禄,不动声色道:“还要再等十余天左右。”
贺禄咳了声,道:“听说今年的白蜡,比往年要养得好,养得多一些。今年的利,应当更多了。”
“得等采收完才知晓。”宁毓承稳住不动,回答得滴水不漏。
只两三个来回,贺禄就沉不住气了,他眼一横,道:“宁七,白蜡的利,你可不能再独吞,再独吞,就说不过去了。”
宁毓承心道果然来了,他哦了声,问道:“如何说不过去呢?”
贺禄被噎住,他一时半会回答不上来,很是生硬地转了个弯:“如今江州府,休说江州府,在京城,我阿爹的官,也算得上顶顶大吧?宁七,你要独占白蜡的利,也非不可。”
宁毓承眉毛扬了扬,他没有说话,静等着贺禄接下来的话。
贺禄眼珠缓慢转动,摆出热络的架势,道:“你我向来交好,这份关系,你承认吧?”
宁毓承唔了声,不置可否。
贺禄在椅子里动了动,咳了声,抬头看向藻井,再低下头,直直盯着宁毓承。
宁毓承对着面前贺禄的牛眼,不由自主想起宁悟明对他的评价,不禁思索着,要是宁悟明这时在,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你
我交好,我就不与你客气了。按理说,你祖父去世,你们尙在孝期,这种事不宜提出来。只是你我交好,私底下先通个气,待出孝之后再正式商议便是。”
贺禄说得支吾含糊,宁毓承的眉头微皱,眼神沉下去,不过他没有做声,只静静听着。
“那个,我阿爹现在是尚书了,与宁氏结亲,是宁氏高攀了。不过,既然是亲戚,就莫要在意这些。低娶高嫁,结亲都这般。”
贺禄绕了一通,自己又嗖地绕了回来:“我本来准备与你一道进京,谁知你祖父去世,你去不了京城,我便改为等到年后,去京城相看亲事。现在看来,我等不得了,待朝廷旨意一下来,阿爹就得进京。事情紧急耽误不得,我就与你通个气,直说了啊。我看上了你三姐姐。”
原来贺禄先前提到他在江州府有看上的小娘子,只怕小娘子看不上他。当时问他,他吭哧着没敢回答。
原来,他看上的小娘子,竟然是宁毓瑛!
贺禄不是没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配不上宁毓瑛。如今贺道年升官,让他一下变成了尚书之子,贵不可言,宁氏也不放在眼里,宁毓瑛与他结亲,算作高嫁了!
愤怒从脚心,迅速冲到头顶,宁毓承拼尽全力克制住,一言不发看着贺禄。
贺禄心有些慌,他挥舞着手,张牙舞爪掩饰自己,一迭声道:“我阿爹是尚书了,宁七,你莫要以为,宁氏还是以前的宁氏。你阿爹待守孝完,还要回京城侯官,六部尚书之位,哪能那般随便就有了?呵呵,宁七,有我阿爹替宁氏撑腰,你吞下白蜡的利,谁敢与你争?”
宁毓承始终一言不发,只看着梗着脖子,说得唾沫横飞的贺禄。
这时,福山出现在门口,探进头道:“七郎,贺知府来了,二老爷听说贺五郎来了,请你们过去一趟。”
宁毓承道好,缓缓站了起身,贺禄顿觉浑身一松,跳下来忙朝外走。
走了几步,贺禄又不甘心,侧头看向宁毓承,道:“宁七,你究竟意下如何,你别不说话,给我一个准信啊!”
宁毓承垂眸,掩去眼中的寒意,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二姐姐的亲事,我做不了主。”
贺禄愣了下,猛地一拍额头,道:“哎呀,你看我,一慌之下就糊涂了。你阿爹回了府,你三姐姐的亲事,当然该由你阿爹做主。”
宁毓承大步走在前,贺禄一脸琢磨,两人一起进了知知堂的前厅。
宁悟明与贺道年分坐左右,两人上前见礼,宁悟明矜持颔首,放下茶盏,抬手拂袖,朝旁边的椅子指去,示意他们落座。
贺道年脸上是绷不住的喜悦与扬眉吐气,他摆出亲和长者的架势:“七郎来了,快别多礼。坐,都坐。”
两人捡着两边,正对面坐了。贺禄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在椅子里蠕动,眼神飘忽。
贺道年呵呵夸道:“江南先生有所不知,七郎聪慧过人,当时我还曾担忧过,幼时机灵,长大不过尔尔,莫要伤仲永才好。所幸七郎不负所望,书也读得好,以后定会高中,前途无量啊!”
宁悟明被称作宁江南,世人都以江南为他的号,尊称他为江南先生。江南先生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矜持又不失客气,道:“令郎也让人过目不忘。”
贺道年本就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宁悟明的回答,更令他心中畅快不已。碍着宁氏尚在守孝,他无法开怀大笑,只能硬生生屏住了喜悦,再出言夸赞宁毓承。
宁悟明的话语极少,不过举手投足斯文有礼,言语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宁毓承这时有所顿悟,宁悟明在人前人后,端着两幅面孔。
君子寡言,不仅不得罪人,反倒成全了他的美名。
贺道年不便久留,也无心留下,吃了半盏茶之后,便叫上贺禄起身告辞。
宁悟明起身将他们父子送到屋外,宁毓承则送到了二门处。贺禄跟着贺道年坐上马车,将车窗推开条缝,鬼鬼祟祟朝外张望。
“你在看甚?”贺道年皱眉,训斥道:“以后进了京,你莫要如现在这般,得要注意礼节。你看宁江南的风仪气度,受到世人夸赞不提,陛下都怜爱。”
贺禄缩回头,笑嘻嘻地道:“阿爹,我在看我的舅子。”
“舅子?”贺道年听得莫名其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贺禄脸上堆满笑,理所当然道:“我的舅子,宁七郎。风仪无双的宁江南,做了我的岳丈,那我岂不是也跟着名声大振?”
贺道年一头雾水,道:“五郎,你究竟在说甚胡言乱语?”
贺禄将想娶宁毓瑛,已经与宁毓承打过招呼的事情说了,振振有词道:“阿爹,你现在才是尚书,宁江南没了差使,就剩下了虚名,在阿爹面前,宁江南不值得一提了。”
“混账东西!”贺道年顿时沉下脸,骂道:“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亲自去说亲的道理。且宁氏尚在孝期,你这般做,让宁氏的脸面何处搁!”
贺禄满不在乎地道:“阿爹,我又没张扬开,只是私底下跟宁毓承提了一嘴。因为守孝,私底下两家商议好,待出孝之后再过六礼,这样的事不少,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再说了,是宁氏高攀了我们贺氏!宁氏的名声,早已大不如从前,宁悟晖一房闹出的丑事,城中谁不知晓,京城肯定也有无数人知道。我们贺氏肯跟宁氏结亲,是给了宁氏脸面!”
贺道年生气归生气,不过转念一想,贺禄说得也有道理。
没落的世家,争抢着与当朝权贵结亲,如今的贺氏,已今非昔比,宁氏就剩下了隔着一房的宁悟川官职最高,不过是区区通判而已。
贺道年再端详着贺禄,天庭饱满,眼睛大,看上去正气,脸长,脸长为福气。
宁毓瑛生得秀丽,在学堂读书,到底是小娘子,书读了有何用,不过是在宁氏做些事罢了,以后还是要嫁人,相夫教子,靠着夫君子嗣被诰封。
凭着他的官职,贺禄以后的前程就小不了。宁毓瑛嫁给贺禄,也不算辱没了她。
贺道年唔了声,比较谨慎地道:“这件事,你莫要再出面了,待我去找宁江南探探口风。”
“好吧好吧。”贺禄不耐烦了,斜乜着贺道年威胁:“阿爹,你要抓紧啊,早点定下,早点安心。”
贺道年没好气,哼了声道:“知道了,你别吵,这门亲事,我保管让你满意!”
这门亲事,宁毓承回转到花厅,将贺禄想要与宁毓瑛结亲的事说了,打量着宁悟明的神色,看他有何种反应。
宁悟明面无表情,坐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做声。
不知过了多久,宁悟明冷冰冰吐出几个字:“小七,磨墨。”
宁毓承转头四下看了看,道:“阿爹,这里没有笔墨纸砚。”
宁悟明忽地站起来,手抚上额头,大步往外走去:“气晕了头,你随我回书房,磨墨!”
宁毓承愣了下,跟在宁悟明身后往外走,试探着问道:“阿爹,你难道自己不会磨墨?再说,你磨墨要做甚,写诗吗?”
“我不想自己动手,会弄脏手指。”宁悟明答得很是理所当然。
“我不写诗,我的诗写得不好!”宁悟明再理直气壮补充了句。
“阿爹,三姐姐的亲事,阿爹究竟如何看?”宁毓承不想与宁悟明绕圈子了,径直问道。
“我不看!生得那般丑,还敢痴心妄想。”宁悟明冷冷地道,他蹭蹭几步走上台阶,站在廊檐下回转身,居高临下斜着宁毓承。
“宁小七,你也别来试探我,我是你的亲爹,是阿瑛的亲爹,我不是混账!”
宁毓承眉毛一扬,宁悟明先前的矜持斯文,全无踪影,凶狠异常。
“尚书,呸!老子不弄死他姓贺的,老子就不姓宁!”
第94章 ……
回到书房,宁毓承做书童磨墨,宁悟明坐在案前,凝视着铺好的纸、像是下笔前先打腹稿,又像是在一鼓作气,此时的神情格外庄重。
过了片刻,宁悟明提笔蘸足墨汁,左手扶住右手垂下的衣袖,在纸上笔走游龙。
宁毓承端看着宁悟明的动作,起初以为他是愤怒,在平缓自己的情绪。待后来,看到纸上所写的信,宁毓承便打消了先前的想法,宁悟明并非因着生气,反倒是在给自己打气。
宁悟明放下了笔,微微仰头闭幕,长长呼出口气。宁毓承亦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心情更是一言难尽。
毫不掩饰,炽烈赤城的情感 ,从纸面上蓬勃而出。整封信,道尽了回到家乡的心情,丧父之苦,离开陛下之苦。最大的苦,则是自归乡之后,无陛下庇护,被人轻视欺负。
若非知晓信写给谁,宁毓承会认为是封写给心上人,诉离别衷情的情信。
宁悟明手指染了些墨汁,蘸了罐子的清水擦拭,顺道将信看了一遍,问旁边收拾砚台笔墨的宁毓承:“小七,这封信,你看了觉着如何?”
宁毓承沉吟了下,谨慎地道:“我的看法不重要,重要之处,在读信之人的看法。我不了解陛下,所以无法判定。”
“滑头。”宁悟明盯着他,紧追不放问道:“你莫要管读信之人,且说说你的感受便是。”
宁毓承想了想,坦白地道:“直抒胸臆,过于热烈。”
墨汁干了,宁悟明将信叠成方胜,淡淡道:“你的言外之意,我太过谄媚,有失风范?”
“不敢。”宁毓承回道。
“小七,大齐上下的官员,近八成都在尸位素餐。余下的两成,不到一成想做些事,但他们不会主动去做,只会见机行事,在稳妥,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时方会有所动作。余下想做事之人,乃是朝廷,甚至历朝历代,都称得上肱股之臣。”
宁悟明拿着叠好的方胜,平静地道:“可惜,我读遍了史书,这一成做事之人,九成没做出什么名堂,最后的下场,能落个好下场的都极少。朝代更迭,无甚新意,大抵莫过如此。做官容易得很,只要读书考科举出仕,所谓的为官经验,皆是放在老驴面前的草料,牵着人不停往前走。熬着履历往上升迁,实则在熬人情关系。我身在朝廷中枢,能直面天颜,这是最好的时机,无需苦熬履历,向讨厌的上峰献媚。我告诉阿华,他不同意,以为有失读书人的风骨。其实,他是学不会,能讨好天子,这是一门本事。你小舅舅脸皮厚,他学了个两三成,就已经够用了。”
原来宁悟明不是在问信,而是在推心置腹教他为官之道。宁毓承这时愈发理解,宁悟明为何能升迁那般快,且在朝中能立足。
除去他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还因为他的通透。
官员无甚作为,便是有为。
宁毓承在某一方面,很是赞同宁悟明的观点。历朝历代的革新,只涉及到政令方面。比如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青苗法”,与农桑有关。好坏且不提,但革新并未涉及到根本。
无论何种收税方式,农桑产量太低,对农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
根本在于,如何提高农桑的产量。
宁悟明奉行无为而治,宁毓承则是做实事,发展生产力。
当然,宁毓承并不认为,自己比宁悟明聪明,他拥有后世的经验,算得上是作弊了。
宁悟明将方胜放进信封中,看了看宁毓承,见他默不作声,伸手去取白蜡,顺便问道:“你与贺禄来往多,可是不忍心了?”
“我来吧。”宁毓承说了声,拿了白蜡放进碟子中,点了蜡烛准备融化。
“贺氏欺上媚下,捧高踩低,毫无品行可言。贺禄起初提到过有看上之人,但他不敢提。后来我得知是三姐姐。当时他认为配不上三姐姐,贺道年升官之后,他就以为自己配得上了。听他的言外之意,还拿白蜡来做威胁。我不亏欠贺禄,贺道年能升官,在江州府的政绩,一是当时清理月河,修葺破旧的大杂院。二是平息江州府的混乱。这两件事,贺道年将功劳全部揽在身上,他不感恩也就罢了,不该那般快翻脸。”
发生在江州府的这些事,宁悟明听说了一些,对其中的细节并不甚清楚,宁毓承便捡了些详细说了。
“规矩礼法虽可笑,礼乐崩坏,人人都不讲规矩,这世道就得大乱。寻常百姓可不讲究礼法规矩,贺氏却不同于一般人家,若无约束,则变成了祸害!贺禄敢与你说出这种话,在你祖父热孝未过,便提出结亲的打算,乃是贺道年从未教过贺禄何为礼,贺氏张狂到,已经自诩天下无敌,连宁氏都可以随意揉捏磋磨!”
白蜡化了,宁悟明取了签子,将信蜡封好。听到宁毓承提到白蜡,他捻了捻指尖的蜡花,冷笑连连。
“老子当官,一个大钱都没有贪腐,老子问心无愧!他贺道年算什么东西,幸好江州府底子厚,否则,还不得被他刮成寸草不生!礼部担着科举之责,科举虽称不上真正公平公正,但对贫寒的学子而言,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要是贺道年这种东西领了礼部,贡院都得变成粪坑!他想要尚书之位,想要白蜡,我看他是想死!”
宁毓承沉默了下,问道:“陛下接到信,便会替阿爹出头?”
“怎地,你不相信你老子的本事?”宁悟明斜了眼宁毓承,很是笃定地道:“大齐只有一个天子,贺道年能踩到我头上来,那天子的脚,该踩何处?”
宁毓承愣住,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凉。
宁悟明却很是坦然,神色不变道:“货与帝王家,货,卖也。既然卖了出去,就莫要那劳什子的风骨。臣侍奉君,君要侍奉天上的神仙,天上的神仙,也有等级之分,谁都别想真正得自在,甚好!”
这就是权势规则,在后世也同样存在,哪有真正的自由。
实在太过糟心,宁毓承不愿多说,转而道:“这件事,还是要知会阿娘三姐姐一声。阿娘三姐姐都是明事理之人,以后难免会遇到这种情况,也好让她们有个心里准备。”
听宁毓承提到夏夫人,宁悟明顿时没了先前的气势,他干咳了声,左顾右盼道:“唔,且由你去说吧,我就不去了。”
宁毓承看了眼宁悟明,道了声好,“我这就去。”
宁悟明不自在地在椅子里动了动,脸渐渐泛红,羞恼地道:“宁小七,我与你阿娘分开多年,你阿娘以前就不待见我,归乡之后,她连正眼都没看过我。我去找她,只会自讨没趣。”
对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宁毓承不愿多言,只再道了声好。
“好,好甚好?”宁悟明却来了劲,道:“宁小七,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我看不出来,你对我有怨言,只与我谈正事,府中的其他家常,你一个字都未曾提过,拿我当外人看待!”
宁毓承默然片刻,委婉道:“我不管府中的家常琐事,这些事只有阿娘知晓。阿爹与阿娘之间的事情,阿爹该与阿娘亲自去说,与我说有何用。阿娘为何不待见阿爹,阿爹可有想过?”
“我想过。”宁悟明肩膀
塌下去,悻悻道:“我纳妾,生了九郎八娘。”
既然宁悟明明白夏夫人疏离他的缘由,宁毓承便不做声,只看他自己如何想,打算如何处置。
“食色性也。”宁悟明低声嘀咕了句,他觉着不妥,心虚看了眼宁毓承,赶忙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娶了妻,便能懂了。”
宁毓承思索了下,道:“阿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放在许多地方都适用。别为了给自己开脱,找诸多的借口理由。”
宁悟明紧盯着宁毓承,气焰低了几分,道:“看在你是我亲生儿子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宁小七,你该庆幸,你有个心胸开阔,随和,平易近人的亲爹!”
宁毓承呵呵,抬手施礼后大步离开。到了梧桐院,宁毓瑶与宁毓瑛都在,两人围在夏夫人身边,不知在说着什么。
“小七来了。”夏夫人看到宁毓承,让夏嬷嬷再去端碗糖莲子来,道:“灶房熬了糖莲子,先前我们都吃过了,小七也吃一碗。”
宁毓承说好,看到夏夫人与宁毓瑶都红着眼,宁毓瑛也神情低落。他将夏嬷嬷端来的糖莲子递给宁毓瑶,道:“阿瑶哭过了?可还要再吃些糖莲子?”
宁毓瑶摇头拒绝,撅了噘嘴,不满地道:“阿爹眼里只有九郎八娘,对七哥也看重,都不记得我与三姐姐。”
夏夫人眼又红了几分,她一脸歉意,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宁毓瑛声音低沉,道:“阿瑶别说这些,不记得就不记得,反正这些年,没阿爹我们也过来了。”
宁毓承听得也不好受,斟酌着道:“阿爹知道阿娘不待见他,不敢见阿娘。但是阿爹记挂着三姐姐,阿瑶。”
“你骗人!”宁毓瑶泪眼汪汪盯着宁毓承,大声地道:“阿爹在码头抱着九郎,把他看做眼珠子一样。回到府里,深夜还去看九郎,一大早亲自牵着八娘到庭院里摘花。阿爹回来之后,连话都没同我与三姐姐说两句!”
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道:“阿瑶,你先别生气啊。你听我说。”他看向宁毓瑛,“三姐姐,有件事关于你。”
夏夫人听到贺禄想结亲之事,瞬间就火冒三丈:“呸,狗东西,他也配!”
宁毓瑶一时忘了宁悟明之事,呆在了那里。最冷静的反倒是宁毓瑛,她淡定地问道:“小七,你是如何回应的?”
宁毓承将前后经过大致说了,“我与阿爹说了,我们都不同意。阿爹要替三姐姐出这口气,已经做好了安排。”
夏夫人总算缓和了几分,嗤笑道:“算他还有几分用处。”
宁毓瑛道:“贺氏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从当时的方通判之事,就能看出来,一旦得势便猖狂。说亲不成,有些人家抱怨几句也就罢了,贺氏怀恨在心,有权势在手,定会伺机报复。打蛇不断,反受其害,一定要想法子,让让贺氏翻不了身!”
宁毓承道:“三姐姐放心,你的终生大事,定不会让你有丁点的闪失。”
宁毓瑛本来斜倚在软榻上,这时她缓缓坐直了身,眉眼凌厉,道:“既然是我的人生大事,我在这里就先表明了,以后关于我的亲事,小七,你与阿爹说一声,还有阿娘,你们都别替我做决定,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夏夫人想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嘴张了张,最终什么都没说。
宁毓瑛自小主意大,自从去明明堂之后,便愈发沉稳。夏夫人与她说话,不知不觉用了商量的口吻。在她的亲事上,身为母亲,也无法说出替她做主的话。
宁毓瑶眼珠转来转去,紧跟着道:“我也是,我自己做主,我不要嫁人!”
夏夫人没好气,戳了下宁毓瑶的脑袋,道:“阿瑶,你闭嘴!”
宁毓瑶搂着夏夫人,不依地哼哼唧唧。
宁毓瑛站起身,道:“小七,我们出去,我有些话与你说。”
宁毓承跟着宁毓瑛出了门,两人在庭院的石榴树下站定,宁毓瑛神色一沉,道:“小七,阿爹不来见阿娘,亲自告诉我这些事,我都清楚,因为阿爹阿娘夫妻之间,关系疏离。小七,你是男丁,阿娘的心酸,你无法完全体会。但是小七,你别因为阿爹替我出了头,就偏向阿爹。”
宁毓承想说话,宁毓瑛抬手制止了他,冷静地道:“小七,阿爹这么做,我相信还考虑到宁氏的名声,好处。我的亲事,阿爹要待价而沽,让我嫁入门第更高的人家。小七,你若知晓风声,一定一定,请你切记要告诉我!”
第95章 ……
宁毓瑛的担忧不无道理,亲事讲究门当户对。生在宁氏,亲事会有更多的考量。
早在宁毓玥成亲时,宁毓瑛就魂不守舍,早就对自己的亲事心生担忧。
在宁毓承看来,门当户对的亲事不一定会过得好,两情相悦亦不一定能相爱到白头。宁毓瑛能站出来,为自己争取抗争,在大齐,已经非常勇敢,他会尽全力支持她。
宁毓承思索了下,道:“我在中间传话,说不定会疏忽,或者会错意,传错话让彼此产生误解。这样吧,我去跟阿爹说一声,三姐姐亲自跟阿爹说清楚,如此可好?”
宁毓瑛不假思索道:“好!”
秋阳下,宁毓瑛的双眸亮闪闪,神色坚定,在衣袖下的手,却紧紧拽成了团。
宁毓承朝她笑了笑,“三姐姐别慌,你去跟阿娘说一声,让阿瑶也来,有甚事情,面对面讲清楚。”
“好,我去与阿娘阿瑶说一声。”宁毓瑛说完,转身进屋,宁毓承也前去了知知堂。
宁悟明正在书房里生气,宁毓承进屋后,望着他阴沉的脸,诧异了下,问道:“出甚事了?”
“贺道年递了手书来,这个蠢货,真是!”宁悟明将面前的纸,用手指一弹,纸啪地一声,斜飞到地上。
宁毓承看了眼宁悟明,弯腰将纸捡起来看了。贺道年信中不提贺禄说亲之事,只含糊说了结两姓之好之意。
“狗东西,这般迫不及待!只怕在回去的马车上,就动了歪心思。这一门的混账,老狗不讲礼法,少狗跟着有样学样。呵呵,真是瞌睡了,姓贺的送了枕头来,他这是在给烧自己的火堆中,添了一堆柴薪啊!”
宁悟明将先前还未送出去,蜡封好的信,重新打开。他将贺道年的手书一并放进去,再蜡封好,唤来长安吩咐:“走朝廷驿递,将信送出去。”
长安拿着信出去了,宁悟明神色这才缓和了些,道:“你有何事?”
宁毓承道:“阿爹,你去见见阿娘,三姐姐阿瑶”
话还未说完,宁悟明就往椅背上靠去,神色尴尬,双手乱摇:“见阿瑛阿瑶可以,就是你阿娘,算了吧,啊,再等等,莫急,莫急”
宁毓瑛想扶额,无奈地道:“阿爹,是三姐姐的亲事,三姐姐有些话,要亲自跟阿爹说。阿瑶也有些事,要跟阿爹说。阿娘生了三姐姐,阿瑶,当然要在一旁。”
“这样啊。”宁悟明神色纠结起来,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缓缓坐起身一半,又跌坐回去,神色沮丧。
“你阿娘她心情如何?”宁悟明纠结地问道。
宁毓承答得滴水不漏:“阿娘在孝期,自当是悲痛。”
宁礼坤去世已经有一段时日,先前他又中风在床近一年,府中众人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丧事折腾人,熬夜守灵哭灵,宁府上上下下,都瘦了一大圈。
最初时的哀戚,早已所剩无几,留下来的,惟有年节时的惦念。
宁悟明与宁礼坤父子分开多年,以前宁礼坤是严父,父子之间的关系,与大齐大多数人家一样,威严为主,亲密欠缺。
从得知宁礼坤去世时,宁悟明开始时茫然,接下来忙着请辞,安排归乡之事,在陛下面前哀而不伤。
在上船之后,宁悟明终于静下来,刚伤心流泪,宁九郎与宁八娘因为坐船不适应,吵闹不休。他忙着安抚一双儿女,就顾不上伤痛了。
回到江州府,上坟时宁悟明必须恸哭,他也切切实实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情舒朗许多,开始面对归乡后的种种不适应。
首先是妻妾子嗣,再是清闲下来,如何度过这三年的辰光,待出孝后,他再次出仕的问题。
虽说不孝,宁悟明想得更深远些。崔老夫人已上了年岁,身子骨不大好。他还要面临三年的守孝。
三年又三年,人生六十古来稀,有几个三年能磋磨?
宁毓承称夏夫人悲痛,宁悟明自是不信。不过他只在心中暗骂宁毓承狡猾,却无法辩驳。
要是反驳,夏夫人就是不孝。有些
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来。
就好比朝廷的官员一样,明知百姓没那么愚蠢,不会被愚弄,但他们照样说得冠冕堂皇。
他们知道百姓不信,百姓也知道他们知道,但他们并不在乎。
百姓能耐他们何?
狗官得到惩处,冤屈沉冤昭雪,在戏文中唱一唱,彼此乐呵呵,无伤大雅。
宁悟明一肚皮的怨气,瞥了又瞥宁毓承,心一横站了起来,懊恼地道:“带路!”
宁毓承转身朝外走去,宁悟明慢吞吞跟在后面,进了梧桐院的院门,他停下脚步,张头仰望着角落几颗粗壮的梧桐。
十八岁成亲,到二十岁进京春闱,夫妻之间聚少离多,梧桐院他早已陌生,除去这几颗梧桐树。
梧桐院因梧桐院得名,并不仅仅只有梧桐,还栽种着石榴,桂花,玉兰等树。
宁悟明最喜梧桐,每年五月花开,满树挂满紫色如铃铛般的花朵,跟春日的玉兰花一样,安静时,能听到花朵噗呲掉下地的声音。
夏夫人喜静,梧桐院的仆妇当差时,皆轻手轻脚,进退有度。比他晚成亲的宁悟晖都生了长子,夏夫人还迟迟未有身孕。当时的梧桐院,萦绕着一股让人难以形容的压抑,宁悟明借着读书,更不愿踏足了。
夏夫人自小得夏氏教导,兰心蕙质,秀丽端庄。从未在他面前诉过半分苦。他唯一见到她流泪,是当年他们的长子因病去世。
宁悟明心中一清二楚,夏夫人因为子嗣的原因,定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却毫无表示,主要是他也不知该如何办,本能地躲避。
只怕从那时起,夏夫人就与他疏远了。当年他年纪轻轻,府外的天地太精彩,让他流连忘返。
宁悟明深知回不到过去,回到过去,年轻的他,一样会被花花世界吸引,照样会疏忽夏夫人。
一切皆有因果,宁悟明并不苛责年轻时的自己,他拂了拂衣衫,坦然地绕过影壁,朝正厅走去。
宁毓承听完仆妇的禀报,神色复杂叫住了宁悟明,道:“阿娘她们在东廊暖阁。”
从影壁绕进来,有东西两条回廊连着正院。东廊阁在东边的回廊上,回廊两边用可以装卸的木窗棂隔成暖阁,阁外种着花草,春夏秋冬四季风景不同,坐在阁中吃茶欣赏,最是惬意不过。
不过,宁悟明却心中了然,夏夫人是不想他进屋,才在东廊暖阁见他。
宁悟明心中不大舒服,但他很快就将这份不快抛诸脑后,对宁毓承道:“你在前带路。”
东暖阁就在眼前,宁毓承没有做声,走在了前面。到了阁前,夏嬷嬷打起了纱绡帘子,福身见礼:“七郎,二老爷来了。”
宁悟明被夏嬷嬷放在宁毓承后面,他也没有翻脸。毕竟夏嬷嬷是夏夫人的陪嫁奶嬷嬷,与夏夫人同仇敌忾,没把他打出来,已经给足了面子。
暖阁内,夏夫人靠廊柱坐着,宁毓瑛与宁毓瑶坐在她的左右两侧。宁毓承进屋见礼,夏夫人朝他伸出了手,只朝宁悟明淡淡颔首。
宁毓瑛宁毓瑶倒是站了起来,福了福身,便坐了回去。宁毓承被夏夫人叫过去,挨着宁毓瑶坐了。
宁悟明四下看了看,几案上摆着茶水点心果子,没没有剪刀等锐利之物,他暗自松了口气,单枪匹马坐在了他们母子四人的对面。
夏嬷嬷上前倒了盏茶放在宁悟明面前,便退了出去。暖阁内一时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宁毓承望着宁悟明僵硬的神色,他咳了声,道:“三姐姐,你不是有话要问阿爹?阿爹忙,你快问吧。”
“我不忙。”宁悟明捧起茶盏,又放下了。
茶是用荷花窖的蒸青,蒸青乃是将采摘下来的嫩茶,炒制祛除青涩,揉成茶团,特色是保住了茶的原汁原味。加荷叶进去,荷叶的气味与茶的清香争夺,显得喧宾夺主。
夏夫人喜欢窖各式的茶,夏嬷嬷知道他不喜欢,却不在意他,只按照夏夫人的喜好来煮茶。
“我不忙。”宁悟明再次诚恳地说了句,解释道:“在府中守孝,又不是上朝,到衙门当差。其实,上朝与在衙门当差,大多时也不忙,但要装作忙碌,如此一来,才能显出重要。”
宁毓承扬了扬眉,先前他的糖莲子只吃了几颗,夏夫人又端给了他一小碗,他便低头吃了起来,没有再做声。
宁毓瑛从未见过如宁悟明这般性情之人,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怔了怔,将先前对亲事的担忧,一股做气说了。
宁悟明听完,拧眉思索起来,看上去很是重视。宁毓瑶一瞬不瞬望过去,不禁抓住了身边宁毓承的衣角。
宁毓瑛虽装作不在意,实则紧张不已,夏夫人对宁悟明了解深一些,她嘴角压了压,将茶盏放在了案几上。
“咚”地一声,宁悟明惊抬起头,迎着夏夫人沉沉的眼眸,下意识地往后靠。
“我在认真想阿瑛的问题。”宁悟明解释道。
夏夫人没有理会他,侧头拍了拍宁毓瑛搭在膝盖上的手背。宁毓瑛想起宁毓承告诉过她,乱中会出错,人与人之间差异并不大。关键差别在混乱时,谁能更沉着,谁就有了赢面。
关乎到终身大事,宁毓瑛暗暗呼出口气,提醒自己一定要沉着冷静。
宁悟明并没有回答宁毓瑛的问题,道:“阿瑛,你认为,嫁入高门有何不好?”
宁毓瑛愣了下,道:“高门后院乱七八糟,糟心事一大堆。高门郎君多混账,品行不好,规矩繁琐,嫁人之后,一辈子相夫教子,我不想嫁!”
宁悟明也没反对,顺着宁毓瑛的话道:“听阿瑛的意思,是准备嫁进寒门了。阿瑛可是认为寒门子弟品行好,寒门没后宅,没那么多糟心事,规矩,阿瑛可以无需相夫教子了?”
宁毓承只一听,便知宁悟明是在巧妙偷换逻辑。宁毓瑛不愿意嫁入高门,并不表示,她愿意嫁入寒门。但宁悟明故意将问题引到寒门上,宁毓瑛也不能否认,寒门没有高门她讨厌的种种问题。
本来宁毓承想帮宁毓瑛,但他沉吟了下,舀了一勺糖莲子放在嘴里,慢慢吃了起来。
宁毓瑛喜欢算学,工学,这两门学科都要用到逻辑。
宁毓承想要看看,宁毓瑛的算学逻辑,可能打败老奸巨猾,挖坑的宁悟明。
第96章 ……
暖阁内鸦雀无声,气氛开始变得凝重
宁毓瑛蹙眉沉思,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抓紧了粗麻孝服。
对宁悟明提出的问题,听上去似乎无懈可击,宁毓瑛总隐约觉着不对劲。
在宁礼坤中风时,宁毓承请明明堂算学工学班的先生们,一起钻研动手,做出一张减轻震动的轮椅。
宁毓瑛也参与了其中,当时,先生们都很有兴许,大家畅所欲言,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想法。
大家都是一心钻研学问之人,心中没那么多的小九九,为了“减震”,想出了各种办法。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追根究底,才是学问之道。要做出“减震”的轮椅,轮椅与现有车辆时一样的道理,首先要弄清楚车震动的缘由。
明明堂由于先生领头,宁毓瑛做记录,归纳出了现有的马车骡车以及各式太平、独轮车,行驶在路上会颠簸的原因。
一是路不平坦,以及泥土路面与碎石路面,车行过时的震动亦不相同。
大齐现有的路,主要是官道与乡道小径。官道主要是碎石,加夯实的泥土。乡道小径就五花八门了,一般是行人经过自然形成的泥路。通往县城乡集的要道,走动的人多,日积月累之后,路面与夯实无异。除去在下雨的时候,路面还是会泥泞,但不会像是水田一样松软,待天晴之后,路面又会重新恢复平坦。
碎石与夯土的官道较为平坦,但有些路段碎石铺得不平,车轮碾压在碎石上,较泥土的路要颠簸。
先生们做过试验,得出除去车轮面,车辆的大小轻重不同之外,最主要的缘由是力量乃为相互。
好比人用手打人,打在柔软的棉花上,与打在坚硬的物品上,得到的结果完全不同。
因为力量乃为相互,先生们经过钻研商议,一致认为,用同样的力气打在棉堆上,手不会觉着疼,棉堆肯定化解了一部分力。
棉堆因为柔软,无形中分解了力道。那么,可以考虑软化与地面直接接触的车轮。
车轮是用木头制成,软木不结实,承受不了太重的力,用过多种木头做车轮,都以失败告终。
且车轮做得太宽,会造成车本身过重,无法承重,且对现有的路面也会造成损坏。
车轮与车厢的连接,主要是
车辕与车轴十字交叉,辕的一端位于轴的正中心,早在先秦时期,为了减少车辆晃动,会在车轴的两侧放置两块“伏兔”,即两块与轴厚度直径相当的木或铜块。
先生们经过多种尝试,在伏兔上做了革新,用精铁打成会伸缩的伏兔,随着车的行走,产生的晃动大小不同,伏兔伸缩也不同,化解了因此产生的大部分震动。
改进后的轮椅,在平坦的青石地面上推动,比起以前的轮椅,至少降低了六成的震动。
伏兔的改进大获成功,虽说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打造难,使用一段时日需要更换伏兔,本钱贵,用在行驶的马车上还需要经过验证。但对现有的车辆来说,已经是巨大的革新。
宁毓瑛参与此次改进轮椅,获得了她自己都无法衡量的学问。
她称高门儿郎不可靠,宁悟明却不回应,反指她的意思是寒门儿郎可靠。
高门儿郎可靠,并不代表寒门儿郎可靠,就好比轮椅车辆会震动,路面不平稳,车辆的大小,重量等都是缘由之一,并非绝对,非此即彼。
“阿爹,你们在朝堂上,也是这般讨论朝政大事吗?唉,那真是”
宁毓瑛一副欲言又止,很是抱歉的模样。她没继续说下去,不过她的表情,足以表明了她的态度。
宁悟明面色不变,只看着宁毓瑛不语。
“我并无他意,只是礼尚往来,阿爹莫怪。”说着,宁毓瑛深深颔首一礼。
宁毓承嚼着糖莲子,忍住了笑意。
宁毓瑛这岂是礼尚往来,她是直接打脸了。幸亏宁悟明是亲爹,他人前人后两张脸,比寻常人脸要厚一倍起,能宽宥,也能承受得住。
“阿爹只先回答我先前的话,阿爹是同意,还是反对?”宁毓瑛不理会宁悟明后来提出的问题,直接回到了先前关于高门的问题上。
宁悟明眉毛扬起,他端起茶盏,又嫌弃放下,咳了声,道:“阿瑛说的高门儿郎问题,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但高门儿郎并非皆如此,我认为,阿瑛担忧太过,未免有失公允,显得钻牛角尖了。”
“阿爹说得是。”宁毓瑛先是肯定了,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么阿爹以为,高门儿郎并非如此,品性端方的儿郎,究竟占有多少呢?三成,两成,还是一成?阿爹可有详尽的数量?”
宁悟明慢慢坐直了身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般,再没了先前的轻松,拿出了在陛下面前的态度。他反应极快,反问道:“那么阿瑛以为高门儿郎纨绔不可靠,可有详尽的数量,又如何得了出来?”
宁毓瑛坦白地道:“我并未做出核实,无法给出阿爹准确的数量。但我出生于宁氏,从宁氏叔伯兄弟身上,可以得出,高门儿郎若作为夫君,十成十不可靠。阿爹可能对此有不同看法,阿爹可辩解,自己不失为好夫君。”
好一招绝杀!
宁毓承差点没笑出声,宁悟明敢当着夏夫人的面,称自己为好夫君,估计他会血溅当场。
果然,宁悟明飞快看了眼板着脸的夏夫人,不自在别转头,暗自哼了声,道:“好,高门儿郎阿瑛看不上,那寒门的儿郎呢,阿瑛以为如何?”
宁毓瑛道:“我以为,高门儿郎,与寒门儿郎大多相似。因着都是男子,大抵性情差不离。阿爹以为呢?”
有先前宁毓瑛让宁悟明拿出实际核查结果,他就不能随意保证了,呃了声,道:“我也不知,不过阿瑛,难道你要嫁给一穷二白,家无三根钉的穷人,路边行乞的叫花子?”
宁毓瑛不急不缓道:“阿爹,你这才是钻牛角尖了,为何我要嫁给他们,莫非阿爹以为,我是喜欢硬找苦吃吗?”
“阿瑛极为聪明,我心甚慰。”宁悟明夸赞了句,将话题转到了最初的高门儿郎上:“阿瑛以为,高门儿郎品行不端,所指为哪一方面?”
宁毓瑛道:“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诗,其实也可用在官绅身上。高门儿除去喜欢流连花楼楚馆,以逛花楼为雅事。高门儿郎九成会入仕途,官员在外做官,妻子留在家乡侍奉公婆,此乃寻常可见的现状。尤其是夫君纳妾室,我通通不可接受。阿爹兴许说,娶妻纳妾,乃是天经地义。我以为,做任何事情,下任何结论之前,该有详实的核查。我不知这天经地义的事,究竟是男儿会错了意,以讹传讹,终究变成了户婚律。既然是夫妻一体,我以为,该问询妻子的看法,方能做出定论。阿爹以为呢?”
召伎子行乐,本是雅事,男人为了前程离家千里,皆为寻常之事。且写在户婚律中的娶妻纳妾,本为天经地义之事,宁毓瑛都不认可。
但宁毓瑛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宁悟明可以仗着是长辈,训斥她是胡闹,但会显得他不讲道理。
因为宁毓瑛让他拿出身为妻子一方的看法,来佐证这些天经地义,乃是正确之事。
规矩与律法,皆是男人所定,从未考虑过女人的看法。他们不屑去问,更不敢去问。
宁悟明难得吃瘪,一时心情很是复杂,既因为宁毓瑛的聪慧感到欣慰,又因着被堵得哑口无言,有些郁闷。
最终,宁悟明认真问道:“阿瑛,照着你的看法,那你的亲事,你打算如何做?”
宁毓瑛很是干脆地道:“我不知道啊,至少如今,我没有嫁人的想法。兴许有一天,遇到让我心仪的儿郎,我就嫁了。”
宁悟明上上下下打量着宁毓瑛,惊奇地道:“阿瑛,你说到自己的亲事,竟然没半点害羞,脸红!”
自当年清理月河,宁毓瑛遇到的浑人不少,听到的荤话更不少,她早就练得刀枪不入,何况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怎会脸红!
不过,宁毓瑛当然不会照实说,道:“比起成亲后以泪洗面,我觉着,害羞是最无关紧要之事。”
宁悟明神色讪讪,再次心虚偷瞄了眼夏夫人,他手指敲着膝盖,思索了下,道:“既然尚在守孝,亲事就先别提了。等出孝之后再议。”
宁毓瑛顿了顿,嘲讽地道:“阿爹,你们平时在朝堂上,都是如这般商议朝政大事吗?”
“阿瑛以为有何不妥?”宁悟明嘴角抽搐了下,虽然宁毓瑛的嘲讽让他快呕血,但他却无法辩驳,朝臣官员的确都是如此。
不说人话,故弄玄虚,说话留三分。
“不妥的多了去。在我看来,毫无章法,且绝不直面问题的根本,引以为傲的进退有度,处理手腕高超,其实都是因为理事毫无章程,想当然得出结论,经不起推敲的举动。阿爹以前在礼部当差,就拿科举来说吧。三年一次春闱,取士大约在两百多人左右。大齐上下就这些差使,春闱考中的士子,会面临无官可做的局面。士子在京城侯官,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要考虑到给他们安排差使,空缺亦不会凭空冒出来。我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算学问题,是聪明人,把这些想得太复杂,造成了士子无官可做。”
宁毓瑛的话说得还算委婉,宁悟明却不由自主老脸一红,他深以为然点头,道:“阿瑛说得有些道理,只”
他本想说一番大道理,像是考虑到要安抚读书人,士绅们不能得罪等等。最终,他还是没说下去,宁毓瑛说得对,聪明人总是想得太复杂,做事也复杂,结果做得乱七八糟。
因为这群聪明的士大夫,并未治理好天下。
宁悟明深深吸了口气,对夏夫人俯身一礼,道:“夫人将儿女们教导得很好。”
夏夫人眼皮都没抬,淡淡地道:“是我的儿女们自己聪慧,懂事。”
既然夏夫人称是她自己的儿女,便与不是她亲生的宁九郎宁八娘无关了。宁悟明被噎住,他虽没想过让她教养庶子庶女,依然还是恍如被刺了一刀般,猛然痛了下。
宁悟明长长叹息,烦恼地道:“我本来想着,你们不去学堂读书,我在府中教导你们。看来 ,我的学问不够,教不了。你们又不能去知知堂读书,这几年,总不能闲着,太闲会生事。”
宁毓瑶眨了眨眼,问道:“阿爹为何教不了我们,是算学学得不好吗?”
宁悟明脸颊抽搐了下,道:“我学过算学,但学得浅显,比不上你们在算学班所学。”
宁毓瑶哦了声,一脸失望地道:“怪不得阿爹说话,废话多,还喜欢问东答西。唉。”她老气横秋叹息一声,对夏夫人道:“阿娘,我回院子去了。”
夏夫人慈爱地道:“去吧。”
宁毓瑶朝宁悟明福了福身,脚步轻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先前那个沮丧,委屈,盼着宁悟明对宁九郎,宁八娘般,一样对待的小娘子,此时已经毫无兴趣了。
宁悟明愣愣望着宁毓瑶远去的背影,禁不住鼻头一酸,心头刺痛。
从他进暖阁起,宁毓瑶渴求,眷念的眼神,就一直在他身上,从未挪开过。
宁悟明心知肚明,宁毓瑶还小,不像宁毓瑛与宁毓承的疏离,对他这个父亲始终怀有孺慕之情。
比起夏夫人的软刺,宁毓瑶这才是真正的一刀!
他第一次认真反思,一直认定的正确之事,究竟错了多少!
第97章 ……
转眼间又到了白蜡花采收时节,宁毓承如往年一样,准备前往王家坳村。今年不同以往,宁毓华想跟着去见识一番,提前打了招呼,准备一道前往。
自从宁礼坤去世之后,除去祭祀,宁毓闵便几乎足不出院。如今大房二房都在府中,他又不得崔老夫人待见,宁悟晖避在荼蘼院,江夫人独居庄子,可想而知他的心情。
既然宁毓华前去,宁毓承干脆叫上了宁毓闵,心想他出去走动一圈,也能缓解一下心情。
天刚亮时,宁毓承来到二门前,发现除去宁毓华宁毓闵,宁悟明也来了。
自从前些天在梧桐院东廊暖阁见过之后,宁悟明就在知知堂,未再露过面。
宁毓闵来得早,他仿佛许久没睡好,年纪轻轻,眼底是明显的青色,瘦削的脸苍白得不大正常。头微垂听着宁悟明说话,暮气沉沉得如老朽。
宁悟明比宁毓闵只好上一些,眼眶凹陷进去,脸被乱胡须盖住,露出来的部分也与宁毓闵差不多,惨白毫无血色。虽已不见刚归来时的温文尔雅,身着宽大的本白麻服,头戴麻冠,本白罗袜外套苘履竹屐,倒多了几分落魄不羁的气质。
不知宁悟明说了什么,宁毓闵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来时,晨曦中,眼中的湿意闪动。
宁毓承不动声色见礼,喊了声“阿爹,二哥。”
宁悟明不大自在,好像有一肚皮话要说,最终只颔首道:“小七来了,听说你们要去王家坳村收白蜡,我与你们一道去。”
“好啊。”宁毓承一口应下,对宁毓闵道:“二哥是自己坐车,还是与我,或者大哥同乘一车?”
两人一向要好,宁毓闵自然而然道:“我与你一起吧。”
大海大河捧着宁毓闵的行囊,去了后面的马车。宁悟明打量着宁毓承的骡车,尤其是车轴与车辕连接部分,他看得入了迷,蹲下来用手,一点点摸索。
宁毓闵也好奇,他知道宁毓承让明明堂的先生们给宁礼坤做了一张轮椅,比起寻常的轮椅坐起来舒适。不过轮椅尚在调整,宁礼坤就重病了。
当时宁毓闵心情沉重,并未关注太多,见到宁悟明的举动,他尙发现宁毓承的骡车似乎不大一样。随着宁悟明的动作看了一会,不禁也蹲下来,好奇打量。
“小七,你的骡车也改进了?”宁毓闵问道。
宁毓承答道:“是,明明堂的先生们做了更改,还在试验阶段,等稳定成熟之后,再给二哥的车也用上。”
“那我的车呢?”宁悟明抬头问道。
“也一并用上。”宁毓承一口应了。
宁毓闵听得一愣,视线在父子俩身上掠过,默不作声看向了骡车。
这时,宁毓华走了过来,看到几人围着骡车车轮,问道:“你们在看甚?”
“小七的骡车改动过,大哥可看过?”宁毓闵起身见礼道。
宁毓华摇头,对宁悟明施礼,跟着凑上前去摸伏兔:“好似有弹性,可会压实了,无法伸展开?”
“有可能,所以还在试验阶段。”宁毓承说道。
宁悟明沉吟了下,问道:“阿瑛也参与了?”
“是。”宁毓承答道。
宁毓华与宁毓闵一起赞叹不已,宁悟明唔了声,欣慰地拍拍手,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快快出发。如今我们尚在守孝,不宜大张旗鼓。小七,我也坐你的骡车前往。”
宁毓承见宁悟明等不及要体会骡车,生怕他拒绝,已经拉着车门钻了进去,只能对宁毓华道:“大哥,二哥随我一道坐车,怕车太重,轮轴会坏,大哥就自行坐车了。”
宁毓华道无妨,“反正有的是机会,我们先启程。”
大家分别上了车,在晨曦中出了府门。宁悟明打量着车厢,摸着半旧的车壁,迟疑了下,道:“小七,府中不缺你的吃穿用度,你为何要如此简朴?”
“马车骡车对我来说,并无区别。”宁毓承坦率地答道。
宁毓闵接话道:“当时小七让祖父给李家村添了许多头牛犊,祖父说是要将小七的马卖掉,小七便一直没有买马,改为坐骡车,骑老驴上学。”
“原来还有此事。”宁悟明扬了扬眉,说道:“可要我给你买匹马?”不待宁毓承回答,他紧跟一句道:“除去俸禄,我从未伸手贪腐过一个大钱,钱都来得干干净净。”
说完,他又看向宁毓闵,“我并未指桑骂槐,二郎你别多想。”
宁毓闵苦涩一笑,宁毓承看在眼里,无语了下,道:“我不需要马。青壮骡子的力气大,脚程快,足够用了。”
宁悟明便未坚持,认真体会着骡车行使起来的感觉。车轮发出低沉的滚滚声,车厢随着微微晃动。他惊奇地道:“真的平稳许多。”
“还在城中,城中的路面平坦,待到路面比较差的官道上,区别会更大一些。”宁毓承说道。
这时,他不由得想起,当时他想修葺江州府到明州府的路,不过后来因为事情接连不断,这个想法就此搁置了。
要致富,多修路。
这个标语,在后世极为出名。水流不腐,要保持活力,必须有流动。
城与城之间,人员来往频繁,才会带来商贸的繁荣。
宁毓承再转念一想,大齐的出行需要官府出具的凭由,每到一地,都有官府核查。
许多百姓一辈子连村都没出过,除去方便朝廷管理,还要一个缘由就是贫穷,再加上不识字,对外面的天地下意识畏惧,
这又陷入了难解的循坏,唯一可解决的办法,便是百姓能吃饱饭,不提富裕,首先有余钱走出门,再次是读书识字,敢走出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子。
车出了城,驶上了官道。城郊的官道平坦,离城越远,路面就越颠簸。
车轮的滚滚声越发大了,车厢虽随着车辆的行进晃动,颠簸却很轻。
宁毓闵手上捧着从暖釜中倒出来的茶水,他一瞬不瞬紧盯着茶盏,神色渐渐惊喜。
在以前坐车时,宁毓闵从不敢轻易吃茶。否则,一个不察,茶水会倒得满身都是。
“小七,茶水竟然一滴都未洒出去!”宁毓闵屏住兴奋,惊呼道。
宁悟明也早体会到了区别,他比宁毓闵想得远一些,蹙了蹙眉,道:“小七,伏兔的改动,一旦传出去,肯定会引来众人的觊觎。你打算如何处理?”
宁毓承答道:“我早就与于先生他们商议过,大家都同意,将伏兔的改动,从方法,到原理等,详尽写成书,尽量简单易懂,对世人公布。”
谁家有个方子,都要藏起来,作为家传秘方。伏兔的改动,算不得惊天动地,但至少可以借着此方赚钱,哪怕是献给朝廷,少不了得到陛下的赏赐,借以扬名。
宁悟明怔住,宁毓承也愣在了那里,两人皆一并看向坐在蒲团上的宁毓承。
车座宽敞,足足可以坐三人。宁毓承喜欢腿伸直,一向喜欢靠车壁坐在车厢地面上。此刻他洒脱地左腿伸直,右腿屈起,右手搭在膝盖上,迎着两人的目光,面色寻常,像是说着一匹骡子,一匹马那样轻松随意。
“从做轮椅时,我就与先生们说过,且签订了契书。每一个项目,有那些先生参与,每个先生都要签订契书,契书约定,前期所需的资金,皆由明明堂支出。先生们无论做出什么,明明堂只留一个名。要是能从中赚取钱财,明明堂抽取净利的五成,作为学堂的开支用度,其余五成,由参与者去分。这次先生们都一致决定,将伏兔公开,不从中赚取任何的名利。明明堂将尊重先生们的决定,但因为明明堂前期投入不小,为了保证明明堂的运转,此笔资金,祖母说既然是给祖父做轮椅,她拿了祖父留下的私房钱来填补。祖母说,这是给祖父积德。”
崔老夫人拿钱出来,他们并不感到意外。但明明堂的先生们,月俸虽算高,但绝对称不上大富大贵,他们居然不要名利!
“于先生说,伏兔并不算复杂,只要有上好的铁匠,琢磨着就会打了。最贵重之处,在于原理。铁匠可能会打造,做车的铺子,老成的工匠也能看得明白,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说不出来的所以然,便是学问。于先生说,工学之妙,许多人无法理解,连工匠皆是如此,是因为,从未有学堂教授这些。”
秋日的天气晴朗,车窗半开,太阳不时照进车窗,在宁毓承年轻朝气的脸庞上跳跃。他的嘴角带着笑,眼中也飘着笑,干干净净的麻布衣衫,如他的人一样干净磊落。
“学问不该被藏着,更不应被私藏。”宁毓承声音不高不低,带着难以形容的力量。
与各州府献上的祥瑞,各种技艺一样,献给朝廷,便成了皇家私藏。
明明堂受到嘉奖,先生们扬名,被封赏,花团锦簇,皆大欢喜。
史书上如此般的事情并不鲜见,结果如何,端看如今的大齐便可知晓。
宁毓闵对此体会更深,他研习医术,仅仅是医书就不统一,病症与药方,五花八门。
要收集医书比对不容易,且花费巨大。如今他已放弃了学医,转而改为病症的防治。
宁毓闵神色渐渐激动,不由自主想着,他的防治经验,倘若经过了验证,定也如于先生他们一样,将其公布于众!
让学问传开,方是真正的大道!
一行人在太阳快下山时,终于到了王家坳村。
夕阳照耀下的王家坳村,本该是正繁忙采摘白蜡花的时候,白蜡树上不见人影,王大寿宅子改成的作坊,也大门紧闭,村子陷入了诡异般的宁静。
骡车停下,黄赖皮不知从何窜了出来,一个健步奔到车门前,神色紧张不安见礼:“七郎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98章 ……
宅子留了几间宅子歇脚,宁毓承一行进了屋,黄赖皮不安地将事情经过说了。
“昨日贺氏派了人来,说是要买白蜡,一支只肯出十个大钱。我一听,傻子都不会应他,便当即一口回绝了。来人也没多说,只道贺知府已经升做了礼部尚书,不日便会启程进京赴任。礼部尚书那可是大官呐!”
黄赖皮眼巴巴看向宁悟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虽说已经卸任,到底曾是朝廷一品大臣。
谁能想到,他黄赖皮不被待见,人人嫌弃,居然能站在一品大臣面前回话说事,这一切,都归功于读书识字!
想到一品大臣,贺道年已经升为一品大臣,以前如王大寿一个里正就能在村中耀武扬威,何况是朝廷中枢真正的大官!
黄赖皮又开始变得焦急,道:“那人在村中转了一圈,便离开了。今朝人又来了,还是只出十文一支,还说王家坳村的白蜡好,正值太后圣寿,可选为贡品,给太后贺寿。村中人不大懂,我是读书人,明白了里面的关窍。贺氏这是在威胁!我见状不对,正准备进城告诉七郎,七郎恰好来了。”
听到黄赖皮自称读书人,不熟悉他的宁悟明等人都朝他看了过去,目露怀疑。
黄赖皮眉眼动作始终改不掉猥琐,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读书人的气质。
不过,待他说出威胁时,几人的神色又变了,一时很是复杂。
宁氏从作坊收取的白蜡,乃是三十个大钱一支。贺氏只肯出十个大钱一支白蜡,相当于是明着抢劫,村民可以拒绝贱卖。
但贺氏提到了上贡,一旦选为贡品,白蜡不但白给,还要被挑三拣四。
宁悟明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宁毓华宁毓闵不知就里,为何贺氏突然对宁氏发难。有黄赖皮在场,两人谨慎地没有多言。
黄赖皮忧心忡忡道:“村中人心惶惶,大家都无心做事,白蜡花刚收了一茬,熬煮了约莫五六百支白蜡。七郎,你看,接下来该如何办才好?”
此事至关重要,宁毓承稳了稳神,道:“白蜡花得抓紧功夫采收,你去让大家别管贺氏,先采收熬蜡。熬好的白蜡,我让福山去清点,照着规矩,银货两讫。”
黄赖皮见宁毓承镇定自若,心下稍定,忙应了下来。福山照着宁毓承的吩咐,拿着账本与钱财,与他一道去库房。
等他们一出去,宁毓华便迫不及待问道:“小七,到底怎么回事?”
宁毓承简单将贺氏求亲之事说了,宁悟明补充道:“这些天贺道年递了几次帖子来,我皆置之不理。贺道年这混账东西恼羞成怒了,拿江州府的白蜡作为威胁。”
宁毓华怒道:“贺氏恁地心肠歹毒,百姓养白蜡虫赚点嚼用,他硬是不顾人的死活,要断了人的生机!”
“贡品就是白得一个名声,一旦成为定例,百姓苦不堪言。”宁毓闵也跟着忧虑地道。
朝廷在与榷场,与番邦的贸易中,就有白蜡一项。用作贸易的货物,来源五花八门,并非通过商户自行买卖交割,而是要经由朝廷之手。
比如陛下内帑即内藏库,每年各州府进宫的贡品,要全部装进内藏库,京城的皇宫都得变为库房才够用。进宫的贡品皆珍贵,都出现在了榷场与海贸交易的册子上。
在太宗时期,下令当时还未改称户部的三司,将金银丝等贵重货物,充入内帑。内帑并非仅做为陛下的私库,而是作为户部即国库的补充。在战乱或者发生灾害,国库无力支撑时,由内帑拿出钱财来赈济。
因为有作为补充国库的说法在先,内帑的生意买卖,听上去就名正言顺,不算与民争利。
内帑是陛下的私库,好比是一家的当家人,有多少钱财,如何用,用在何处,只由当家人说了算,旁人无从干涉。
有天子喜欢道,有天子信佛。修一座道观,给佛镀金,挥金如土。
当然,也有天子真金白银拿了出来,支援朝廷开支用度,不过,这只是借,事后须得还。
也有天子会蠲免百姓的赋税,毕竟实在收不上来,要再强行征收,百姓不得不造反。比起从内帑拿出来,还是蠲免划算。
蠲免了赋税,户部便苦不堪言,毕竟国库仍然空荡荡。
被内帑盯上,就甩不掉了。宁毓承认为,户部虽称不上好,不受监督的内帑,真正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贺道年这一手,玩得真是狠!
宁悟明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很快平静下来,道:“贺道年并不看重这点白蜡的利,毕竟他以为,自己快进中枢,江州府离京城几千里,鞭长莫及,一为报复,二为所谋更深。除去亲事白蜡,宁氏还有明明堂,科举乃是国之重器,他不敢明摆着拿科举说事,只拿了白蜡来作筏子。明明堂里面的学生,可都是江洲府的世家大族子弟 ,要是他能拿到手中,多了这份助力,他在尚书之位上,说不定还能升一升。”
先前宁毓承也想到了这点,不过,以对贺道年的了解,他如今尚在兴奋与立威中,还没如此大的野心。
宁毓承也不敢掉以轻心,当即道:“我回城一趟。”
“回城?”宁悟明愣了下,不解问道:“你回去准备找贺禄?”
“非也,我不找他。”宁毓承将打算说了,道:“你们有事就找黄赖皮,别管他的举止,他人反应极快,聪明,我这就出发,在天明时就入城,明日傍晚能赶回来。”
“小七,我陪着你回去,二郎你与二叔留在村中。”宁毓华当机立断道。
宁毓承见宁毓华一脸坚持,宁悟明也不放心,便答应了。两人收拾了下,怕他的骡车经受不住,坐了宁毓华的马车赶回府城。
夜里车行得慢,两人在马车中打盹,勉强睡了一会,在天蒙蒙亮时,终于到了城郊。
秋日早间不算冷,忙着赶路的行人,不时经过。路边的茶水铺子,茅草顶上青烟袅袅,锅中的水已经烧得滚烫,杂面饼的气味飘散开来。
马车停下来,前去茶水铺子要了些热水随便洗漱了下,买了几只杂面炊饼吃了。这时已经快到开城门的时分,卖柴禾粮食菜蔬的行人,已经在城门前排起了队。
马车驶进队伍中,随着行人百姓一道进城。到了府衙附近的巷子,车夫照着宁毓承的吩咐,将马车赶到一间分茶铺子的角门处停下。
车夫拿了钱,与后角门的守门人说了几句,将钱塞到他手,从后角门进了去。
没多时,徐先生跟在车夫后面,从后角门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张望,看到转角停着的马车,犹豫四望,扶正幞头走了上前。
马车门拉开,宁毓承颔首招呼:“徐先生请上来,守孝不便到到处走动,还请见谅。”
徐先生上了马车,宁毓华跟着颔首,他看到兄弟两人都在,不自在地动了动,抬手还了礼。
马车缓缓驶动,徐先生下意识撑着了车壁,咽了口口水,强自镇定道:“不知大郎七郎有何事。我等下还要去府衙当差,府尊若不见人,定要四下来寻。”
“徐先生放心,我只与你说几句话,马车就在这附近,不会走远。”宁毓承道。
徐先生始终心神不宁,讪讪道:“七郎你且直说便是。”
“犹记得当年在府衙牢狱那个夜晚,就在东面的那条巷子。”宁毓承抬起手,随着朝东面一指,徐先生忍不住顺着看去。
东面的那条巷子,乃是府衙牢狱的后巷。徐先生记得很清楚,那个冬日寒夜,宁毓承与他一起,前去牢狱放走了牢狱杂役黄驼背。
徐先生记得更清楚的是,宁毓承对黄驼背说:“活下去。”
哪怕是蝼蚁,也要尽力活下去。
徐先生神色黯淡下来,他何尝不是蝼蚁,以前是,如今是肥壮了些的蝼蚁。
“七郎可是为了王家坳白蜡之事而来?”徐先生沉默了下,直接问了出来。
“是。”宁毓承也干脆回答。
“七郎,我只听府尊与五郎说过,关于此事,我半句话都插不上。府尊”
徐先生苦笑一声,坦白地道:“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府尊当是七郎的舅父,我不该称东翁为府尊,该改称尚书了。尚书身边的谋士清客,我才疏学浅,力所不逮,恐担不起大任。担不起大任,尚书自不会将紧要之事告诉我,何况是听从我的建言。”
“徐先生谦虚了。”宁毓承说了句,言语真诚,“彼此都差不离,我觉着品性当先。先学会如何做一个人,后再提做事。”
徐先生愣在那里,嘴里泛起苦涩,他沉默了下,道:“东翁自从得知升为尚书之后,连着吃醉了好几场酒。每当吃醉时,东翁必伤心哭其生父,其生父去世得早,未能享到其福。五郎生得肖似其祖父,尤其是五郎出生之后,东翁便仕途平顺,东翁以五郎为福,以为是其父在冥冥之中保佑庇护,尤其宠爱五郎。五郎最近不知为何,成日病恹恹,茶不思饭不想,惹得东翁很是心疼。寻了大师相看,说是五郎秋日去游玩,冲撞了不干净的邪祟,不干净的邪祟,估摸着方位,在江州府南北一带。东翁操心着五郎,府衙忙着与新知府交接,忙做一团。七郎在替平水县养白蜡虫的百姓奔走,对不住,我实在帮不上忙。”
“徐先生是谋士,品性高洁,谋士不可背主,我如何能拿平水县的百姓来勉强徐先生,让徐先生做出违背自己的品行之事。”
宁毓承说罢,对徐先生深深施礼下去,道:“时辰不早,徐先生该去府衙当值,我就耽误徐先生了。要是徐先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差人来说一声便是。”
徐先生颔首团团施礼,马车靠边停下,他下了马车,头也不回朝前急匆匆离开。
宁毓华听着两人之间的说话,从徐先生来到离开,尙一头雾水。
黄驼背究竟是谁,他更一无所知,不过从两人的言谈看来,彼此经历过事,相交颇深。
当时江州府与明州府发生了许多大事,宁毓承只知大概,许多细节一无所知。他不禁暗忖,当年宁毓承究竟做了哪些大事?
宁毓华见宁毓承低头沉思,不禁问道:“小七,你们在说甚,我一句都没听懂,究竟情形如何了?”
宁毓承抬头看来,神情难得严肃,道:“大哥,阿爹想得没错,贺道年非但拿白蜡来威胁,还盯上了明明堂!”
第99章 ……
宁毓华愕然,徐先生似乎什么都没说,宁毓承却很快听出了里面的弯弯绕绕。
不过他脑子转得快,思索一番之后,也就明白了过来。
贺道年生父早年去世,母亲带着他改嫁。待功成名就之后,贺道年对生父愧疚又怀念,对长得像其祖父的贺禄就特别宠爱。
贺禄被贺道年视为有福之人,是其父在保佑他。意外被升为礼部尚书,贺道年对贺禄的福气,其父的庇佑,愈发深信不疑,野心也就随之越来越大。
江州府富裕,文风浓厚,世家大族在大齐的实力不可小觑。要是能将他们收拢一二,在朝廷中是一份不小的助力。
明明堂位于江洲府的明山,明山则在江州府的南北面。邪祟出自明山,便是出自明明堂,开办明明堂的宁氏。
亲事此时已经成了个由头,权势方是贺道年最终目的。
宁毓华出离愤怒,恨恨道:“贺道年庸碌无为,背信弃义,他如何敢,如何敢!”
一切皆因为权势,所谓的谋略,在武力与权势面前,不值得一提。
宁毓承道:“因为朝廷旨意已经下来,他官居礼部尚书。天下读书人,官员,有几人能做到尚书之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门前便车水马龙。”
生为宁氏子弟,宁毓华何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越想,越悲伤,愤怒。
为生为权势子弟而悲伤,他所得来的一切,至少七成因着他姓宁。
愤怒是贺道年的张狂,深究起来,他与贺道年,其实没甚根本的区别。
皆是仗势压人。
宁毓承没再多说,照着早已做好的打算,吩咐了车夫几句,马车很快朝前行驶而去。车夫在一间茶铺停下,买了一壶浓茶送进马车,马车很快拐进了巷子中。
宁毓华撩起车帘打量,问道:“小七,你打算去哪里?”
宁毓承揉着眉心,倒了盏浓茶递给宁毓华:“以下欺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诸如此类种种,最终实为势均力敌,甚至是强于对手。”
以下哪能欺上,肯定是上有不得已,下在无形中占据了上风。其余此类亦如这般。
浓茶苦涩,宁毓华抿了两口,顿时精神一振,驱赶了不少彻夜赶路的疲倦。
“从巷子往西而去,就是赵氏的宅子,小七是要去借势了?”宁毓华问道。
“不算,做与他们做买卖。”宁毓承道。
宁毓华怔了下,问道:“买卖?小七是打算把白蜡的利让出去?”
“白蜡的利,绝不能让。”宁毓承摇头,他连着吃下整盏茶,苦得他皱眉,长长舒出口气,道:“白蜡的利,要用在办识字班上,一个大钱的利都不会让,贺道年也休想染指,更别想成为贡品!若内帑要硬来,白蜡树在江州府,会被连根拔起。”
养白蜡虫本就辛苦,赚不到钱,还要累死累活,再温顺的百姓,也有三分脾性。哪怕不敢当面抗争,背地里也会使手脚。
要养好白蜡虫不易,养不好就容易得很。一把火烧掉白蜡树,弄死白蜡虫,最终两败俱伤。
马车到了赵府的角门,宁毓华虽不大了解,也没再多问。车夫前去敲开了角门,说了几句,门房将信将疑探头出来,看到马车停在墙边,说了声等着,前去报信了。
很快,赵丰年走了出来,他来到马车边,宁毓承朝他颔首,“三爷。”
“我听到管事说是马车,就在纳闷,七郎只坐骡车。原来,还真是七郎!”赵丰年一脸惊讶,待看到车里的宁毓华,就恍然大悟,“原来宁翰林也来了。”
“三爷客气了,我已不在翰林院当值,你随着小七,叫我大郎就好。”宁毓华客气地道。
“我尚在孝期,不便直接上门,走角门来与三爷一见,三爷见谅。”宁毓承说着话,抬手请赵丰年上车。
赵丰年打量着宁毓承与宁毓华两人,皆神色疲惫,麻衫凌乱起皱,断定是出了略作迟疑,很快上了马车。
“赵三爷,贺知府升做尚书,你们可有前去道贺吃酒?”宁毓承开门见山问道。
昨夜贺道年宴请江州府一众乡贤,赵丰年也是座上客,他多吃了几盏酒,夜里睡得不踏实,先前方起身用过早饭,尚在府中没出门。
宁氏因为守孝,未前来酒宴,赵丰年当时并未多想,听到宁毓承的问题,不由得心中一咯噔。
“贺尚书升迁,我们皆送了丰厚的贺礼。贺尙书快进京赴任,下了帖子请我们吃酒,算作答谢辞行。我们还约好,待过几日,再请贺尚书吃酒,给他饯行。”
此事算不得秘密,赵丰年坦率说了,狐疑地道:“七郎,难道酒宴出事了?”
“是有事。”宁毓承淡淡说道,赵丰年呆在了那里。
宁毓承将王家坳白蜡的事略微提了提,赵丰年神色讪讪,他哪能不知晓,白蜡只是由头,宁氏与贺氏,这是彻底翻脸了。
一个是前尚书,一个是现今的尚书,孰轻孰重赵丰年自然分得清楚。只是宁氏在江州府潘恒多年,江州府新任的知府,不仅是宁氏姻亲,还与皇家沾亲带故。
赵丰年更看重的,还是宁毓承。那年冬日江州府的粮食大战,此生难忘。当年名震江州府的方通判,如今早已化作一堆白骨。在江州府横行霸道的地痞混混,生死不知。
“七郎,这不知七郎找我何事,尽快开口便是。”赵丰年支吾了下,马上痛快地道,
宁毓承微微松了口气,道:“我想请三爷帮我牵个头,请马老太爷他们前来一趟,我跟你们做笔买卖。唔,我与大哥如今都不方便,就到三爷的分茶铺子吧。”
赵丰年听到买卖,宁毓承向来说话算话,且厚道,他称作的买卖,绝对是考虑到了利。
“七郎放心,我这就差人去分茶铺子打招呼,将老太爷他们叫来。”
宁毓承道谢,待赵丰年下车之后,马车朝赵氏的分茶铺子驶去。
“小七,你打算笼络江州府的世家,一起对付贺道年?”宁毓华小声问道。
“是。”宁毓承点头说是,宁毓华却不甚乐观。
“赵丰年对他那个胖儿子赵春盛寄予厚望,盼着他能高中,如何肯得罪贺道年。其他人家也一样,家中有后辈子孙在读书,面子上应和宁氏几句,背地里却不知会如何了。”
“大哥说得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完书货与帝王家,好升官发财子子孙孙都荣华富贵,谁会轻易得罪礼部尚书。当年阿爹升做礼部尚书,府中门房接帖子,手臂都细了一圈。”
宁毓承自嘲喟叹,当年宁悟明升做尚书,宁府门前亦同样车水马龙,花团锦簇。
“情分与利诱皆不够,肯定会有人巴结贺道年,没事,巴结就巴结。也会有人选择两不靠,见机行事,最后仅剩下的人,会与我们做这笔买卖。大哥且看,这是不是比起什么都不做,胜算大了些?”
宁毓华不禁失笑,道:“小七说得是,无论结果如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宁毓承再给了宁毓华些安慰,他没提宁悟明写信向陛下告状之事,只道:“再说还有小舅舅,县官不如现管,他们会忌惮宁氏秋后算账,哪怕是巴结贺道年,也不会轻举妄动,会得三思而后行。”
想到夏恪庵,宁毓华更放了些心。
夏恪庵难缠至极,且护短,他既有江湖游侠儿的脾性,又不狷介,在官场中如鱼得水。
宁毓承与宁毓华商议着,到了赵氏的分茶铺子。马车停下来,掌柜得赵丰年的口信,亲自等在门口,将他们请进了雅间。
两人要了水略作洗漱收拾,坐下来吃了两口热茶,赵丰年与马老太爷前后脚到了,大家彼此见礼落座,陆氏陈氏等人,也陆续到来。
坐着吃了一盏茶,有四五家始终没来。宁毓承心中有数,他们不会再来,便没再等,朝宁毓华看去。
宁毓承收到他的提醒,按照两人先前的商议,道:“我与小七请大家来,如先前赵三爷告诉的一样,是有笔买卖与你们做。”
众人见说起了正事,皆放下茶盏,齐齐看向宁氏两兄弟。
宁毓华居长,且已经出仕为官,身为翰林编修,自气度不凡。他目光扫过众人,对上马老太爷不解的目光,颔首客气道:“老太爷可知道我祖父在世时,他曾做的轮椅?”
马老太爷曾上门探过宁礼坤的病,当时听说他的轮椅,是明明堂先生替他特别制成,那是马老太爷没觉着有甚不同之处,只以为精美了些。探病也不宜多问,马老太爷就没当做回事。
听到宁毓华提出来,马老太爷马上想到轮椅肯定特别,当即问道:“听大少爷话中的意思,轮椅肯定非同寻常。大少爷是打算与我们几家一起做轮椅的买卖?”
宁毓华道:“轮椅肯定非同寻常,只不仅仅是轮椅,还有车辆。至于如何不同,大家且先容我先卖个关子,到时候我与小七会让大家亲自细看,体验。此笔买卖,绝对只赚不赔。”
伏兔本就要公开,在公开前,宁毓承打算让江州府先做一批,一是占个先字赚钱,二是借着他们之手推广出去。
且伏兔打造不易,马氏赵氏等实力雄厚,有本钱有门道去打造。
宁氏自己也有铺子做买卖,将赚钱的买卖拿出来,定不是只做买卖这样简单了。
马老太爷极为谨慎看向了赵丰年,赵丰年再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面色沉静,不紧不慢道:“当年我与你们说过,江州府,并非一族一姓的江州府。江州府这块地,不能乱,更不能被有人弄得乱七八糟!”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在外走动的聪明人,且先前赵丰年透露了些口风,一时神色各异。
宁毓承点到即止,一个字都不提贺氏,道:“若是你们愿意做这笔买卖,待两日之后,我与你们看货,到时签订契书。我与大哥还有事,就先不与诸位多谈了,先行告辞。”
宁毓华起身,与宁毓承一起朝大家见礼。众人忙起身回礼,送他们兄弟出门。
马车离开分茶铺子,宁毓华揉搓着脸,苦笑道:“小七,我这才发觉,在江州府要做事,比出仕做官还难,今天没来的这几家,选择已经很是明显了。只不知,来的这几家,会做如何的抉择。”
宁毓承嗯了声,似在想着什么事情。马车不停赶往王家坳,在半夜到了村子,
宁毓承顾不上歇息,与宁悟明宁毓闵说了城中的事。
宁毓承宁毓华来回奔波,早已疲惫不堪,宁悟明略说了几句,“你们先去歇息,有甚事,待明朝再说。”
白日贺氏未曾派人前来,宁毓承沉吟了下,让福山将黄来皮叫来,交待了几句下去。黄赖皮与福山他们不敢耽搁,趁着夜色赶紧去忙碌了。
宁毓承这才躺下睡了一觉,翌日起来便晚了些,贺禄在史方今的陪同下,亲自来了王家坳。
贺禄前来的用意,宁毓承不问也知道。他并不理会,只坐在村头的香樟树下,不紧不慢啃着炊饼。
贺禄背手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阴阳怪气哟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宁七郎!宁七郎不守孝,居然到处乱跑,宁氏就这般教的规矩?”
宁毓承呵呵,朝身后的宅子一指:“我给祖父供了灵牌在这里,每日祭拜。你要不要也立一块在这里,以后我常记着你,给你点蜡!”
贺禄气得嘴都歪了,听到点蜡,牛眼眯起,下意识感到不对劲!
第100章 ……
史方今离几步远站着,从头到尾缩着脖子,只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紧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贺禄差了仆从来到平水县一通指示,史方今不敢得罪,却也不敢照着去做。
贺氏要用十个大钱买白蜡,在以前这个价钱足够了。但如今却不同以往,宁氏出到三十个大钱,王家坳与清水村,还有其他几个开始养白蜡种的村子,面对着二十个大钱的差价,肯定不会答应。
如今已不同以往,养白蜡虫的村民有宁氏撑腰,且他们不再如以前逆来顺受,要是逼得狠了,肯定会起暴动。
贺氏位高权重,出事之后朝廷怪罪下来,总要有人倒霉。贺氏位高权重,惩处不痛不痒,他这个县令却逃不掉,被推出来平息民怨。
何况,贺道年是升了尚书,但新来的顶头上峰,却是宁氏的亲戚。
史方今就如风箱中的老鼠,两头被堵着,他被夹在里面,左右不敢得罪。
贺禄虽不聪明,但他在心底深处,对宁毓承的本事深信不疑。虽说如今彼此的地位已经掉了个头,但他情不自禁在面对宁毓承时,浑身紧绷,哪怕宁毓承说一个字,他都要三思再三思。
被宁毓承抢白,他一肚皮的怨气,余光瞄到后退的史方今,气不打一处来。
“史县令,王家坳的赋税,你都核算好了?”
贺禄只是贺道年的儿子,赋税哪轮得到他来过问。只是史方今不敢直言回击,支支吾吾想要混过去。
“若是平水县的赋税有错漏之处,我阿爹肯定会上报朝廷,绝不姑息!”贺禄拉下脸,本就长的脸带着蛮狠不可一世,史方今哪怕想要明哲保身,也不免升起几分怨气。
“五少爷,贺知府若不满意,亲自来查便是。”史方今暗暗顶了一句。
贺道年已经胜任礼部尚书,贺禄只恨不得将尚书公子刻在脑门上招摇过市,听到史方今居然照着旧职称其为知府,贺禄顿时大怒:“史县令,朝廷已经下了旨意,我阿爹已经是礼部尚书,你却仍呼知府,莫非你不满意朝廷的安排,以为我阿爹不配为尚书?”
面对贺禄的质问,史方今哪担待得起,心中愤怒,却要忍着气弯腰下去赔不是:“不敢不敢,是在下说错了话,五少爷大人大量,万万莫要怪罪。”
贺禄看到史方今卑躬屈膝的模样,总算畅快了几分。他昂着头,得意地瞥向宁毓承。
宁毓承不紧不慢吃着炊饼,坐在那里看戏。炊饼吃完了,取出帕子擦拭手,不咸不淡地道:“礼部尚书查平水县的帐,还派了自己的儿子来查账。唔,这件事,倒是闻所未闻。史县令,你写封折子去吏部问一问,或要名帖,看礼部尚书何时领了巡检司的差使,贺五少爷,可一并入了巡检司。史县令,你的折子若递交不上去,我可帮你递到御前。”
史方今听明白了,霎时抬头神色复杂看向贺禄,暗暗幸灾乐祸,不敢应宁毓承的话,却恨不得马上参奏贺氏一本。
贺禄亦听明白了,他既然处处提到贺道年的尚书之位,礼部尚书不该管着平水县的赋税。何况他尙是白丁,衙门的差使,与他毫无干系。
他如今的种种行为,便是僭越,且有冒充官员之嫌!
一时吃瘪,贺禄嘴都气歪了,眼中阴狠闪过,呵呵冷笑:“宁七,你别尽逞口舌之利。”
余下的话,贺禄没再说出来。贺道年提点过他,说话做事皆要留三分,哪怕是十拿九稳的事,也莫要透露底给对手。
宁毓承收起帕子,起身闲闲进屋。贺禄见他不拿自己的话当做一回事,生气地跟在了后面,他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只满身满肚皮的怨气。
宅子以前的客院,修了道墙与作坊隔开,留有单独的月亮门进出。宁毓承拐进月亮门,穿过庭院进了正屋。
贺禄一言不发跟着宁毓承进了屋,看到屋中央摆着一张条几,条几上放着几张灵牌,点着两只白蜡。
屋内明亮,白蜡的光看不太清,随着微风轻摆。
贺禄紧紧盯着那两只白蜡,脑中回想着贺道年的话,脸色大变,指着条几,转头看向宁毓承。
“宁七,你这是在装神弄鬼!”
宁毓承神色寻常,只哦了声,取了挂在墙上的斗笠往头上一戴,朝屋外走去。
贺禄呆了瞬,不死心追上前,挥舞着手臂咆哮道:“宁七,你就是在装神弄鬼!”
跟着而来的史方今见到贺禄发火,莫名其妙地朝屋内看去,他一时也怔住了。
屋内的陈设,好似在祭奠逝去的祖宗。平时的长明灯都是点油灯,现在点着白蜡,也是同样的意思。
史方今不禁暗忖,若是白蜡有这个用途,以后送礼时,就不便放进去了。
好比是在礼品中送纸钱元宝,属实不吉利。
不过,听贺禄话里话外的意思,对屋中所见很是愤怒,史方今站在那里,神色若有所思。
贺禄对白蜡势在必得,供桌上点着几根白蜡,也不耽误白蜡用作点灯照明,百姓照样会买。
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除非他并不在意白蜡的这点利,而是另有所图!
史方今整个人一震,脑子转得飞快,只一会就将前后想了个明白。
得不到便毁掉,贺氏打算将白蜡送出去!
按照贺氏如今的身份,贺道年定是欲将江州府的白蜡当做贡品进献给陛下。
白蜡若是用作祭奠之物,贺氏再上贡,形同诅咒,便是大不敬了!
贺禄在后面愤怒质问,宁毓承却压根不理会他,悠闲自在地朝河边的白蜡树走去。
史方今若有所思片刻,朝邻近的杨六指甲走去。贺禄叉腰站在那里,被宁毓承气得直喘粗气,看到史方今匆匆经过,顿时更气了,跟在他身后喊道:“你去何处?站住,你去何处?”
史方今也不回答,脚步不停走到了杨六指家大门前,推开虚掩的柴门进了正屋,看到正中的神龛上,同样点着两只白蜡供奉着祖先。
贺禄也看到了,瞪大牛眼,一甩月白的广袖,生气地转身离开。
“宁七在装神弄鬼,定是宁七在装神弄鬼!”
史方今心情复杂,一时没有做声。他连着去了几户人家,大半神龛前都点着白蜡。
贺禄这时也完全看明白了,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进贡白蜡的事,提都不能再提。
无论是王家坳村清水村,所有养白蜡虫的村子,都不会将白蜡以十文钱一支卖给他,除非他抢!
贺禄胆大包天,也不敢真动手抢。他一动手,宁氏就能将他们父子编排成盗匪,指使本就恨他们的村民,趁机将他们剁成肉酱!
走到香樟树下,贺禄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脸色铁青,紧抿着嘴不说话,恨恨望着从前面走来的宁氏几人。
宁悟明走在最前,他负手在后,侧首与宁毓承说着什么,姿态闲适而自在。到了香樟树下,宁悟明从头到尾看都没看贺禄一眼,只对上前见礼的史方今颔首,一如既往地风雅无双。
“长安,你去打盆清水过来。”宁悟明吩咐道。
长安应是进屋,宁悟明与史方今闲聊起来,道:“这两年平水县的白蜡养得不错,史县令的赋税不愁了。”
虽说宁悟明现在无官职在身,他还是下意识地弯下腰,恭敬地道:“托陛下的福,这两年村民养白蜡,日子好过了起来。”
“离日子好过还差之甚远。”宁悟明不客气掸了掸身上穿着的粗麻孝服,指着远处忙碌的村民道:“他们与我穿着也差不离,粗麻衣衫,草鞋,灰扑扑,一辈子都在孝期。”
史方今不禁朝村民看去,再看宁悟明几人,这时他方发觉,除去本身的气质不同,他们身上的穿着,与村民并无两异。
一时间,史方今不知该如何回话,支支吾吾道:“是,江南先生所言极是,在下还得努力。”
宁悟明并未适可而止,而是好奇问道:“史县令打算如何努力?可有详尽的安排?”
已经到了秋日,香樟树挡住了太阳,树荫下凉爽舒适,史方今只是随口敷衍回答,何曾有安排打算,额头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贺禄在一旁阴沉着脸色听着他们寒暄,听到宁悟明的话,他立刻兴奋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尖声道:“江南先生居然管起了史县令的差使,莫非江南先生回乡守孝,一并领了巡检司的差使?”
宁悟明面色淡淡,眼神在贺禄身上打转,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喉咙发紧。
“闭嘴,丑东西!”宁悟明面无表情道。
贺禄一下愣在了那里,呆呆望着宁悟明,如何都不敢相信,温文儒雅的宁悟明,居然说出如此粗俗无礼的话!
宁毓闵与史方今也怔住了,倒是熟悉宁悟明的宁毓华与宁毓承,两人对视一眼,并无太大反应。
长安端了清水出来,宁悟明下巴朝贺禄点了点,“放在他面前。”
长安依言将盆放了过去,贺禄下意识低头看着面前装着清水的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宁悟明声音不高不低,道:“你平时应当没照过镜子,现在你用清水照一照,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眼似牛卵,唇厚如腊肠,脸长于驴马,凑成一堆,便是十成十的牲畜相貌。丑成这般,还恬不知耻穿着月白宽袍,自以为风流倜傥。非但相貌丑陋,脑中更空荡无物,草包都比你强上三分。”
自小到大,贺禄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羞辱,他脑中已经一片空白,浑身发抖,几乎快要晕过去。
宁悟明在他身边缓缓踱步,像是看着一根草,一块泥土那般,不带任何的情绪,道:“早些死了,早些另投胎吧,下辈子做回本应做的牲畜,这方是你应有的归宿,别充作人了。去吧,啊,去。”
贺禄再也受不住,哇地一下大声哭出来,蹭地站起身朝村外跑去。
跟着贺禄来的仆从,呼啦啦追了上前。对着瞠目结舌的史方今,宁悟明还问道:“可像是牲畜跑了,养牲畜的人在追?”
史方今脸颊抽搐,干笑着说不出话来。他可不敢说话,要是说错了话,宁悟明说不定会将矛头对准他。
面对着宁悟明如利刃般的嘴,史方今自认招架不起!
“你记得,你是大齐的官,不是贺氏的奴仆,将脊背挺直了,别见着谁都卑躬屈膝。”
宁悟明还是没放过史方今,朝他挥手,“你也去,回去做你该做的事。顺道告诉那个丑东西,多行不义不会自毙,但天不会永远黑暗,总有太阳升起之时!”
秋日的太阳悬挂在天空,云疏日朗。
史方今不由自主望向天际,心头一震。他没再多说,抬手施礼告退。
宁毓闵悄然咽了咽口水,悄然拉了下宁毓承的衣袖,小声道:“小七,二叔他他,呵呵,二叔他着实太犀利了。贺禄这般回去,贺道年肯定会盛怒。”
宁毓承回了个安抚的眼神,宁悟明骂过了人,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他斜向宁毓闵,道:“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一般都是臭不可闻的臭棋。再说,贺氏的丑东西已经蹬鼻子上脸,敢上门叫嚣,不打回去,你打算留着把玩?”
宁毓华忍住笑,道:“二叔,你可有了打算?”
宁悟明扬了扬眉,道:“老子等着他,要是他敢来,老子还佩服他有几分血性。要是他不敢来,就给老子受着!呵呵,想要进京领老子的差使,他真是想得美!”
贺禄哭着回了府城,贺道年像是无事发生般,始终不见半点动静。
马老太爷与赵丰年等几家,爽快地与宁氏签了契书。消息传出去,贺禄没再出过门,贺道年也未再宴请宾客,接受宴请。安静等着新任知府夏恪庵前来交盘,即交接。
等到白蜡采收完毕,田中的稻谷收割之后,官府已开始征收秋粮。
夏恪庵一行车马,拖到朝廷规定的最后一日,总算姗姗来迟,到了江州府。
城中的气氛却空前紧张,仿佛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