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
江新月缓了两日之后, 才能彻底接受裴延年离开这个事实。
所有人看见她情绪不对,都轮流过来陪着她说话,或是一起替孩子做点小衣裳。
老夫人从裴延年走之后, 身上的病就立即好起来,又送了一批珠宝进清风院。不过她人倒是没有过来, 还在为了两个人争执的事生气。
张氏过来的时候, 正好青翡和青翠将老夫人送来的东西登记造册,后面送到库房去。
“老夫人这次真是大手笔, 给了你不少好东西呢。”张氏说着话, 顺手拿起一只碧绿色的翡翠镯子。
翡翠镯子是满绿, 中间没有一丝斑驳色, 绿得就像是一股细流缓缓在手上流动一般。
她越看越喜欢, 忍不住将翡翠套上自己的手腕, 来来回回端详。
“你要是喜欢的话,就直接拿走吧。”江新月见她喜欢,就开口说。
张氏是真的挺喜欢这只镯子, 主要是合眼缘, 便承了这份情。“你要是这么说, 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年纪小,我也不占你便宜, 我那边还有一套粉色芙蓉头面, 也是过年的时候刚做好,还没有人戴过。等会就让人,直接给你送过来。”
“不用,你给琦月留着。”
“我给她留什么!这么些日子就只知道写那么两句话报平安, 丝毫不顾忌我在京城有多担心。我还给她留首饰,美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张氏将袖子一甩, 气呼呼地坐下来,手肘撑着桌面。
“你说说,你们也差不多的年纪,她为什么就不能学学你。这些年知道我在攒嫁妆,老夫人对我手松,我准备的足够她日后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就是她的孩子也够用。而且我还不够花心思吗,我挑的人家,全都是大家族或是伯爵府的嫡系非长。她只要嫁过去身份有了,银子有了,还不用担起管事的责任,这难道不好吗!我总不至于是害她。”
“她应当有自己的志向,不想困在这后宅中。”
江新月可不会跟着她一起说裴琦月的不是,而且从内心深处,她对裴琦月更多的是敬佩和羡慕。
世俗礼教会在女子身上加上重重枷锁,她自己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能推着徐氏从江家的火坑里跳出来,在不知道裴三的身份之前也并不觉得自己曾经同猎户在一起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
但是她在听到裴琦月偷摸着跟去剿匪时,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若是消息传出去耽误了名声怕是不好说亲事。
可女子只有成亲嫁人这一条出路吗?明明留淮侯顾燕青封侯授爵距今不过四十来年,我朝从建朝元便有女将的先例,可所有人都觉得——
裴琦月应该要嫁人。
她能顶着所有人不解的目光,毅然决然奔赴自己的理想,本身不就是值得尊敬吗?
江新月只能劝张氏宽心,“琦月心里有数,说不准日后真的能给你挣个诰命呢?要是成了女将军,日后同男人一样娶夫君生子,说不定还能挑长得好看的生呢。”
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看,我就不能挑。”
和裴延年绑死了在一起。
那瞬间,张氏瞪大了双眼,就好像是见到了鬼一般。
“本来就是啊,留淮侯顾燕青先头的夫君纳了小妾,不就是被休了。后面找的夫君据说是天下难得的美男子,顾家的后人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出色。”
这些事还是福仪告诉她的。
“说不准,琦月日后也能成为女将军呢,日后成亲她的夫君还要来讨好你,看你的脸色做人。”
这饼画得真是又圆又香。
张氏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张嘴把这个饼吃下去了。
她很快晃了晃自己的脑子,斥责:“一派胡言,这……这……这就是乱了纲常。你是不是也认识顾君珩,我就知道这小子没什么好心,整日里满嘴胡咧咧。我看,你就是和琦月一样,被留淮侯的故事给忽悠了。”
一将成万骨枯,男子走到那个位置都极不容易,一个女人走上去又要吃多少的苦!
张氏白了江新月一眼,认定了江新月就是同自己的女儿是一伙的,压根就不想聊下去,站起身就直接走人了。
徐淑敏来时正好见到张氏气冲冲地往外面走,忍不住问道:“她这是怎么了,你和她吵架了?”
“没,二嫂不会生气的。”
江新月同张氏相处这么长时间,大抵也知道她就是面硬心软,真要是生气了根本都不会挂脸,笑嘻嘻岔开话题之后,回去就不来往。
“那你也要和人好好说话,她毕竟是你的嫂嫂。”徐淑敏走过来坐到她的旁边,面上忧心忡忡,几次想要张口又将话吞了回去。
“你是来找我有事?”江新月反应过来。
“也不是有事,就是我想要出去一趟,看看你的舅舅。”
江新月倒不是说想阻止她娘回娘家,只是上次同舅母闹得不是很愉快。这届科举还是如期举行了,不过因为疫病,游街和琼林宴都举办得十分低调。
徐宴礼被钦点了探花郎,眼见着大好前程在望,却主动申请去边关。他在任命下来不久后就离开京城,准备回渭南祭祖之后就远赴边关上任。
舅母卢氏是最后才知道这个消息,劝说了好几次之后上门来找她,希望她能够开口帮着劝徐宴礼两句。
“自小他就听你的话,就当是舅母求你了,你去和他说让他不要去边关。徐家如今光景虽好,可根基尚不稳固,他若是此时离开京城,再想要回来谈何容易!边关苦寒,他又要在那边待上多少年。”
江新月也没想到徐宴礼是真的要离开京城,震惊之后又忍不住想,当时徐宴礼同自己说的话是否是真的。要是按照最坏的一步打算,徐家真的同前朝旧部有牵扯,徐宴礼此刻离京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她看向自己的舅母。
从徐宴礼的任命下来之后,卢氏一直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直接瘦了一大圈。往日里最讲究体面的舅母在出门时也是简单地敷粉,头上的簪子也是胡乱选的并不同身上的衣服配套,前所未有的憔悴。
江新月心里不落忍,问道:“舅舅呢,舅舅是怎么说的?”
提到这里,卢氏就彻底绷不住,眼眶迅速地红起来。“你舅舅……舅舅也是同意他去的。”
说完这句话,卢氏自己也意识到,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若是没有徐应淮的应允,吏部那边无论如何也不敢将探花郎外放。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可那眼泪就像是止不住一般,越擦越多。
江新月担忧地看着她,劝说道:“舅母,表哥应该有自己的打算,他并不是冲动之人,舅舅更不是。要是想往上走,日后如同舅舅那般,定然是要去州县历练。他现在正年轻,历练回来之后政绩傍身,会比旁人走得更远。”
这个道理卢氏自然明白,可她想要的不是徐宴礼走得多高多远,而是想要他顺遂安乐。
卢氏没能够忍住哭了出来,看着已经身怀六甲的初初,此时此刻她才是真的后悔,嘴里心里满满都是苦涩的滋味。
要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她当时无论如何都不会阻止两个人成亲。好歹成亲之后,徐宴礼心里有了惦念,为了初初也绝对不会去边关赴任。一家人在京城和和美美,比什么不重要。
从那天舅母走后,她就没再听过徐家的消息。
现在乍听自己的娘想要回去,就反对,“现在京城中疫病这么严重,你去徐家舅母还要分心照顾你。不如等京城的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你再考虑考虑。”
“不是徐家,是项家。”
“项家舅舅怎么了?”
徐淑敏低下头,轻声说:“听下人说,京兆府的府尹也染上了疫病,我想要去看看。”
江新月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让她先不要着急,自己则是叫来砚青问问真假。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项大人去南区棚户时,有一身染恶疾的人冲到他面前,跪着求他救命。当晚项大人回去就高热不退,现在京兆府的事由少府尹崔士瀚暂代。现在太医院已经研制出方子控制疫病,项大人没什么生命危险。但他毕竟年纪上来了,案牍劳形留了暗疾,这下子一齐发作需要好好休养段时间。”
“我们府上可有人去看过?”
砚青:“国公爷去了一趟,后来陈大夫又带着药材去了。国公爷怕您忧心,便没让我们多说。”
江新月其实想要劝娘亲不必冒这个险,可以等项家舅舅痊愈之后再去探望。
可早在砚青提及到“暗疾”时,徐淑敏的脸色就变得很是难看。
还没有等江新月开口,她便率先道:“于情于理,我要过去看看。”
徐淑敏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极为强硬,江新月想了想之后也就没继续再劝说,安排人同徐淑敏一起去项家。
——
实际上项平生这次病得要比传闻中更加严重,等到了傍晚就开始高热不退,中间还有两次彻底陷入到昏迷当中。
他不想因为这件事麻烦别人,便打了管事的招呼,不允许管事出门寻求镇国公府的帮忙。
可见他久病未愈,管事急得像是在热锅上的蚂蚁。
等看见上门的徐娘子时,他的眼睛“蹭”地一下睁大,仿佛是看见了救星远远地就迎上去。
“徐娘子,请你劝劝我家老爷吧。”
徐淑敏驻足,看向里间紧闭的门,“他怎么了?”
“我家老爷染了病,大夫说了要仔细调养,可他偏偏还要急着处理公文。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体怎么能受得了。现在他的身体就时好时坏,我们这些下人,又说不上话。”
“我去看看。”徐淑敏着急起来,做好防护之后跟着管事往里走。
项家不缺防疫的草药,项平生染病之后,管事同小童每日尽职尽责地洒扫杀毒,院子里有淡淡的草药燎过的烟气。
项平生怕麻烦,吃住一直住在书房。
在听见门口的动静时,他正提着笔写公文,抬头朝着门口看去。见到管事进来时,他无奈道:“我不是说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可以。你只需要一日三餐将饭菜放在门口就好,不必进来……”
在见到管事身后走进来一名女子时,他的目光微微凝滞。
沾满了墨汁的笔尖滴下一滴墨,在写好的公文上砸出墨色的小花来。
项平生淡然将毛笔搁置在笔架上。“你怎么过来了?管事没同你说我染上了疫病?”
“知道,所以过来看看你。”
项平生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我没有什么大问题,你若是没有要紧事,就先走。你不是同初初那孩子住在一起,免得带了不干净的回去,让她担了风险。”
徐淑敏在听见他提到“初初”时,眼眶瞬间就红了,解释道:“我打断这段时间,都住在梧桐巷的小院子里,不打算回去。”
“淑敏,没有这个必要。”
“哥,那什么才是有必要呢?”徐淑敏极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帷帽之下的身体却轻微颤抖着。
隔着一层帷幔,她努力地瞪大自己的眼睛,试图想要看清楚面前人的身形,却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与午夜梦回时那道年轻的身形逐渐重合。
清隽且古板,在他们这些弟弟妹妹面前永远如天上明月,只能远远遥望却触不可及。
但是徐淑敏清楚,月亮的光辉曾短暂落到过自己的身上。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问了个当初不曾敢开口的问题,“是不是我想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必要,因为我原本就是项家不必要存在的人?”
项平生抬头望过去,依稀之间恍惚看见多年前的少女在雨夜里站在面前,哭着求他说:“哥哥,让我留下来吧。我会很乖,会很听话,不要把我赶走好不好?”
万千情绪萦绕在心头,项平生深深地看了眼少女,年轻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冷峻如霜。
“淑敏,你原本就不是项家人,为什么留下来?”
项平生他敛着眉,不自觉地摩挲着虎口的位置。他对这个妹妹存着愧疚,当徐淑敏问话时,在圣上面前都能镇定自若的他一时没了言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既然你是我的兄长,你生病了我过来探望,又有什么不对?”
项平生哑口无言,最后还是留下来。
徐淑敏让管事在书房外面放置了桌椅,坐着没有离开。项平生倒是没有再继续处理公文,正儿八经休息下来。
两个人其实也没有什么能聊的,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
徐淑敏靠在椅背上,透过帷帽去看天上的太阳。暖洋洋的日光将院子里的一切都照得亮晶晶,看得人思绪放缓变空。
似乎好些年她都没过这么悠闲地晒过太阳。
——
徐淑敏原本打算下午就离开,结果用过了午饭,项平生就又开始高热不止。
她让管事请来大夫,安排人去煎药,等病情稳定之后,她才离开项家。
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有道身影自她们离开之后,偷偷摸摸朝着怀远侯府的方向走去。
怀远侯府得了圣上的赏赐,这段时间无比风光,只要一出门,恭维声就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杨氏因同自己娘家嫂子大打出手的事,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此时又重新抖擞起来,想要替江琳昭寻找一门好的亲事。
就是可惜现在的疫病肆行,别说是宴会了,大家都恨不得将自己的大门紧闭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杨氏高兴了两三日之后,又垂头丧气起来,同江伯声提起了小女儿的亲事。
江伯声这段时间的生活只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江家主导做涨药价,却又被皇上踢出来当做典范,还得了不少赏赐。可宫里的赏赐能有什么用,不仅不能变卖,还要好好地供起来已显示对皇恩浩荡的感激。
他的药全都砸在手里不说,更让他吐血的是,他彻底将其他几家得罪死了,这些时日遭受的冷嘲热讽从来没少过。
正自顾不暇时,听到杨氏的抱怨,他说道:“我觉得高门大户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可以往那些清流之臣的家里看看。”
真要是嫁入高门大户,还不一把将怀远侯府给吸干了。
杨氏反应很大,当时就站了起来反对。
“我难道不是为了女儿好,再说她自己同胞姐姐和堂姐都嫁得好,她若是差得太多,日后怎么能在姐妹面前抬起头!”
江琳昭是杨氏花了大心思培养,在她看来,就连江新月那样的人都能嫁进镇国公府,她的琳昭怎么会比江新月更差。
江伯声烦躁地将桌子一拍。“那你自己决定就好了,为什么又要来问我!”
杨氏傻了眼,她是孩子的父亲,她不找他商量又能够去找谁?
可江伯声显然不是这么想的,烦躁地绕过杨氏,直接去了前院的书房。
杨氏跌坐在椅子上,等见到过来找母亲的江琳昭时,就再也没能忍得住,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
而在书房内,气氛也并不平静。
江家越是水深火热,江仲望对于项平生的恨意就越深。若是没有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大舅哥,他和徐氏压根就离不了。
再加上京兆府从中作梗,抓了他们不少人。新仇旧恨叠加到一起,他就安排人将疫病传染给项平生。
谁知道徐氏会亲自去项家,照顾项平生!
听着手底下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江仲望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隐隐有发绿的趋势,“我说徐氏怎么吵着闹着要和离,感情是给自己找到了姘头。瞧着她平时贞烈的模样,不知道演戏骗过多少人!”
他越想,心里的那团火就越旺盛,烧得他心里难受。
在他看来,就算两个人真的和离,徐氏也要整日以泪洗面,不停忏悔被他丢弃。
而不是转头就去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
他“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拔脚就想要冲到项家将这对奸夫□□抓个正着。
却被江季君挡住了去路,“现在不是算这件事的时候,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如何将裴延年从汾州弄回来。听说刘川新已经招供了,若不是我们当初藏了一手,中间找了胡商转运,现在大本营都被人摸得清清楚楚!”
“那让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对狗男女,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侬我侬?”
“操,你他娘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江季君气上心头,对准亲哥哥的左脸就是一拳。
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
江仲望被一拳打得头脑发懵,感觉到鼻子有鲜血往下流出时,他双眼猩红地冲上去,“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兄弟两就这么拳对拳地干了起来。
可江季君胜在年轻,又常年在外奔走,力气完全不是江仲望这种附庸风雅的文人能比得上。江仲望胡乱挥拳打了两下,都不知道有没有打到人,就已经被人扑倒在地上。
紧接着拳头就如同雨点般落下来,只能听见江仲望痛苦的呻吟声。
江季君狠狠地出了一口气之后,又啐了一口,“徐氏在府上时,怎么没见你这么上心。”
紧接着他便朝着自己的大哥看过去,昏暗的光线中,他便如同沼泽中阴鸷的毒蛇竖起上半边身体。
“徐氏在项家正好,清风院就只有江新月住着。”
“不知一尸三命这个消息传到汾州,他裴延年还能不能查下去!”
第92章
092
江新月是傍晚时分才接到徐淑敏让人送来的消息, 说是她已经回了梧桐巷的小院,要在那边住上一段时间。
她估摸着是为了项大人,就差下人送去防疫的草药和人参之类的补品, 让她一起带到项家去。她其实心里有疑惑,自己的娘亲同项大人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这么多年不相往来却又相互记挂着?
要不是有那么一层关系在, 她都要想差了。
她总觉得有什么自己忽略的地方,一时想不起来也就作罢。
在裴延年离开的第三日后, 宫里的赏赐才下来。
老夫人她们对于受赏并不惊讶, 毕竟逢年过节, 圣上都会赏赐亲近的大臣, 镇国公府年年都在受赏的名单上, 接旨谢恩的事都做了千八百遍, 任由谁都会变得淡定。
可当宫里派下来的嬷嬷将皇后娘娘的口谕宣读一遍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这次宫里的赏赐居然专程给江新月的。
老夫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惊讶之后脸色都没改变, 领着裴家的女眷接旨谢恩。
马嬷嬷往旁边让了两步, 走上前去半跪着将裴老夫人扶起, 语气缓慢而又恳切。
“老太君,快快请起。老奴出宫前就得了皇后娘娘吩咐, 说这是她听说镇国公有了子嗣高兴, 她作为长辈送给国公夫人的一点心意,就不必当做恩赏拜谢。她还特意嘱咐,现在京城疫病还没完全控制下来,国公夫人也不必进宫谢恩。等生产之后, 身体恢复了元气再带着小世子、小小姐进宫拜谢也不迟。”
“皇后娘娘体恤,镇国公府更应该心存感激, 岂能怠慢。”
老夫人不顾马嬷嬷的阻拦,恭恭敬敬地行礼。
马嬷嬷眼中的笑意更甚。
她这趟出宫可不仅是为皇后娘娘送来赏赐,还是应了镇国公的邀请来镇国公府上照看国公夫人。有个小心谨慎的主家,想来她能安安生生镇国公府呆上几年,延个香火情养老。
等一行人起身,马嬷嬷朝着老夫人点点头后走到身后年轻的妇人面前,在对上一双干净明亮带着好奇的眼睛时,温声地拜见道:“秋英见过夫人。”
江新月对这位突然出现的马嬷嬷很有好感。
马嬷嬷样貌算不上多出众,可将自己收拾得很是利落,穿了件靛蓝色兰花式样的对襟长衫,温温柔柔又带这种说不出来的气势,一看就是从宫里出来的。
她连忙将人扶起来,“嬷嬷多礼了,是新月麻烦您。”
听到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张氏有点忍不住,问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新月,这是怎么回事?”
“回二夫人的话,老奴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候多年,正好年纪上来了得了皇后娘娘恩典,被允许出宫养老。后又承蒙国公爷看得起,让老奴来这边照顾夫人三年。”
这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人,就这么给请到府中了。
“我都开始嫉妒了。”张氏忍不住咋舌。
马嬷嬷进镇国公府可不仅仅是照顾孩子这么简单,否则请一个医女不是更为方便。更多的意思还是让江新月跟在后面学如何打理镇国公府以及处理这个圈子的人情往来。
马嬷嬷离宫之前也是女官,掌握的都是最新的消息。有这样的人带着,路得要好走多少!
这件事若是没皇上的点头,镇国公府都未必能请来马嬷嬷。
张氏不知道是该感叹小两口之间感情好,还是该感叹小叔是真的得皇宫中那位的看重,自小在跟在天子面前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她羡慕得眼睛都快要完全红了,忍不住推了推江新月的手臂:“等琦月回来了,让她多去你的院子看看孩子。”
要是能顺便得马嬷嬷指点两句,也够琦月受用终身了。
江新月看了眼马嬷嬷,见她微微颔首也很快答应下来,“那感情好。”
这边其乐融融,老夫人脸上却颇为不自在。为什么会请女官进府,还不是自己的儿子怕他不在府上时,她会找江氏的麻烦。她内心满满地都是苦涩,偏偏又是自己理亏在前,发不出一点火来。
相当于老夫人苦涩,邵氏则是表现地极为平静,手中的小紫檀木珠子捻动得飞快。
回到自己的院子的路上,周嬷嬷不声不响地跟在她的身后,如同鬼魅一般。
“夫人听见了吗,宫里的嬷嬷已经提前叫上小世子了,怕是这个孩子一出生,圣上的旨意就会下来。”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三弟立了大功,镇国公府却已经荣极一时,赏无可赏,延续到下一代身上也无可厚非。再者说,他原本就是在天子眼前长大,同子侄没什么分别,这样的荣耀羡慕不来。”
“可分明大公子与他小叔只差了六岁,且是长子嫡孙,于情于理当初的爵位都应当落在大公子身上。当年国公爷能进宫,为何大公子不能?”
周嬷嬷见邵氏不说话,又轻声说:“毕竟您当初嫁入裴家,也是圣上的意思。比起裴延年,圣上不是更愿意见到您的孩子继承镇国公府?”
邵氏猛然回头,脸色铁青地看向周嬷嬷。
身后跟着的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平坦弯曲的石子路上只有周嬷嬷同邵氏相对而立。
一人多高的榕树已经抽条,深深浅浅的绿铺了一路,遮挡住外面的视线。
周嬷嬷低着头,声音越发恭敬,“奴才只是替夫人觉得不甘心,替大公子觉得不值。国公爷现在得皇上看重,老夫人心里又存着愧疚日后定时会偏心国公爷的孩子,到时候大公子有什么?”
她的声音刻意放低,缓缓地够勾起人心底最不堪的谷欠望。
“而这镇国公府的一切一切……”
“原本都该是大公子的!”
小紫檀木珠缠绕在手上,邵氏手背上的青筋凸起,面色沉沉浮浮。“你什么意思?”
周嬷嬷觉得事已经稳了大半,无声地笑了出来,从容不迫地说:“江氏这胎不能生出来。”
“你这是要我害人!”邵氏背过身去,重新捻动着佛珠,嫩绿树叶落下来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分辨不出原来的神色。
“这怎么能算是害人呢。”
周氏走过去,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江氏这一胎原本就是在成亲之前怀上的,现在宫里赏赐下东西,大家都将目光落在这一胎上。到时候算出来时间不对,不也是让镇国公府脸上无光?”
“您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好啊。”
邵氏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
江新月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正忙着和马嬷嬷相互熟悉。
既然说是来照顾孩子的,马嬷嬷一点都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先让国公夫人带着看过了产婆、医女和奶嬷嬷,又让人检查了这些人现在住的地方,最后去看了准备好的生产的房间和一应用具。
这些都是裴延年早前准备好的,江新月和严嬷嬷商量时,又添了东西进去。
马嬷嬷转了一圈,又看出不少的小问题来。必当说两个人都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导致屋子里哪怕整理得十分整齐还是满满当当。马嬷嬷将生产当天可能用到的东西留下来,其他都让人送到偏厅或是其他地方。
另外,她还让人将准备好的两张摇床也送出去,同夫人商量可以让孩子送到西屋。
“两个小主子,身边侍候的下人不会少。再加上会时不时有人过来探望,这每日进进出出不少人,声音嘈杂是避免不了的,到时候您怎么能修养好?”
江新月有点舍不得。
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去当好一位母亲,自己缺少陪伴就想要加倍补偿到孩子身上,迟疑着说:“我就是怕照顾不好他们。”
“府里这么多下人,怎么会照顾不好。你先将自己的身体养好了,才能有更好的精力去照顾他们。况且也是在一个院里,倘若想孩子了,也可以抱过来。“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江新月便同意了,和她一起商量两个孩子房间怎么布置。等忙完了之后,一直在外面守的十二就立即进来。
“夫人,前房那边有消息了。今天又是庄子来送菜,周嬷嬷没有去核对消息。但是等菜送到了厨房,她先去挑了点羊肉过去。”
都是和厨房那边有关。
要是说不正常也算是正常,周嬷嬷是打扫身边的管事嬷嬷,偶尔进厨房碰到了好的,要点食材回去没什么。可要是说正常,谁家的管事嬷嬷在这种疫病肆行府中忙着各处消杀时,还能天天盯着厨房的那点东西。
江新月冷着脸,“让砚青找人,将今日庄子里送菜的人都抓起来审问,就问……就问何人指使他们在菜里夹着毒药的。”
“毒药?”十二提高了音量,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要不要把这件事情禀告给老夫人?”
“我们手上有什么证据吗?”江新月看向十二,认真地反问着。
还没有等十二回答,她自己先是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老夫人是不会相信的,还会觉得是我记恨大嫂在她面前告状,故意报复回去。”
更重要的是,在某种程度上,老夫人和邵氏的利益才是一体的,两个人都希望裴策洲能够过得好。
她心里能猜得出来,若周嬷嬷真的藏了毒药,十有八九是冲着她来的。
张氏同邵氏没有任何利益的冲突,早在多年前,老夫人为了安张氏的心,早早将镇国公府的产业分出三分之一,作为裴琦月的嫁妆交给张氏打理,这部分不可能变动。老夫人更不可能了,老夫人平平安安地活着,就是对邵氏和裴策洲最大的保护。
只有她不同,她的孩子一旦出生,只要是男孩就会直接威胁到裴策洲的地位。哪怕是两个女儿,她同裴延年还都年轻,日后说不准还有其他的子嗣。邵氏也会害怕,怕老夫人会像偏心裴策洲一样偏心她的儿女,要不然上次就不会在老夫人的面前挑拨。
可江新月又怕自己猜错,邵氏真的能这么蠢吗?还是她觉得裴延年是什么蠢货,觉得她要是真的出了意外,裴延年大哭一场丝毫不会查下去?一旦事情暴露,裴延年和裴策洲之间隔着三条人命,叔侄两还能好好相处?
江新月更希望是自己多心,别说是裴延年了,就是她自己也不愿意在这时候,镇国公府出现更多的变动。
这两年局势实在不好。
听马嬷嬷的意思,她原本该在两日之前就出宫,可皇上突然感染了风寒,皇后娘娘为了照顾圣上,才没来得及安排出宫事宜。
马嬷嬷能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显然也是受到了上面的示意。
她又联想到裴延年的匆忙离京,只感觉到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之势。
砚青跟着裴延年身边这么多年,能力自然是有的。可让江新月没有想到的是,到了下午砚青就过来回话。
“死了?”江新月猛然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突然?”
“再回去的路中,拉车的牛突然发了狂,带着车横冲直撞恰恰好就翻下小山坡,两个人当场毙命。牛车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任何的不妥,看起来就是一场意外。”
“看起来的是意外。”江新月低低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遍,光是“看起来”三个字值得玩味的东西就太多。
“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世子爷?”
“先不用,找人盯紧周嬷嬷,清风院进进出出都必须要在门房那边登记时间和缘由。这段时间还请陈大夫辛苦些,所有入口的东西都请他老人家帮忙看看。”
砚青沉默了一会,看向夫人。“可只有做贼千日,万万没有防贼千日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砚青朝着她做了个抓人的手势,脸上的表情没有丁点儿变化,“会做的很干净,不会有人察觉。”
江新月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肚子,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倒也不是不行,可万一只是我们的猜测呢?真要是抓错了人,后面怎么交代?”
更重要的是。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冷静而又理智地说:“我不觉得这是长嫂和周嬷嬷就是主导,虽然她们的动机确实很大,可从外面往国公府内递消息的人是谁,又在中间扮演着什么角色?”
“而且我想不通的是,我就算真的出了事又怎么样?裴延年就真的能为了我守节,一辈子不娶全力教导裴策洲?”
这开什么玩笑。
“既然从动机说不通,只能从时间说,谁最希望我在这时候出事?”
她说着说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江家”。
越想她越觉得像是这么回事,当初青珠也是被发现之后自己就了断了。马车的行事风格还真有点像江家的手笔。
她觉得毛骨悚然,又让人找来十二去厨房一趟,将这些天庄子里送菜的账目顺过来,看看能不能从账目中发现点什么。
十二很快将账目送过来,几个人研究起账目来。
砚青对镇国公府的事物最熟悉,很快就看出点微妙来,指着上面关于家禽的记载说。
“送菜的庄子上并没有养鹅,就算是从附近收购过来的,也绝对不会混着牛羊肉一起送过来,这样成本就太高了。”
若是庄子上杀了牛或者羊,最好的部分都会送到府上来,不够的话再用家禽当添头。万万不会出现,用牛羊肉充当添头的情况。
江新月也学过管家的,结合砚青说的话,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一只手拿着账簿,将卷成圆筒状账簿的一端轻轻点着桌面,脑海中开始回想发现周嬷嬷不对劲的那日,见到的那六筐菜。
“砚青,让庄子上的人在三日之后继续送菜过来,按照这上面的送。”
她将账簿松开,纤细的手指抵着舒展成平面的账簿推过去,声音冷了几度,“盛放了肉菜的筐子用油纸垫一层,表面再用红绳绑着油纸封筐。”
“十二,你去老夫人那边走一趟,说是我在后花园差点脚滑摔了一跤,动了胎气,问老夫人那边有没有年份高的人参。”
砚青和十二得了吩咐之后,也没有敢耽搁,很快就出去。
不到傍晚,清风院就传出江新月受到惊的消息。
老夫人和邵氏是第一个过来探望的。
温氏问了问情况,怎么摔到的,大夫又是怎么说的。
“也是我自己没有看路,不小心踩到了小石子,差点儿滑到了。陈大夫说就是受到惊吓,好好调养不能再有任何差错。就是我手里的人参没了,想厚着脸皮问您要一根。”
“这是什么厚着脸皮,人参我还存了不少,我先带来了两根。明日我让去药房里看看,有没有其他的。”
老夫人心有余悸,别说是人参了,现在就算是想要她的肉都能直接割下来。
不过她怀疑,“怎么好好的,路上会有小石子?这些下人做事未免太马虎了,等会让你嫂子去找花园的管事,让她再领着人好好打扫一遍,确定路上没有一点杂物。”
邵氏微微抿唇,跟着说:“是。”
两个人留下来陪着江新月说了会话,再三叮嘱要小心之后才离开。
因为这次的意外,老夫人第二天又送了一批补品过来,从人参到雪蛤燕窝应有尽有。一连送了三天,小客厅都快要放不下,也隐隐存了示好的意思。
江新月收礼收得痛快,直到第四日早上,砚青过来禀报,说是庄子上准备好的食材已经准备好了,周嬷嬷果然又去了厨房。
她问道:“要是你的话,你会选择什么时候动手?”
砚青双手抱拳,声音冷硬。“宜早不宜迟。”
江新月也是这么想的,只能让十二盯紧了院子里,一旦抓到马脚就立即将周嬷嬷拿下。
正说着话,青翡就提着食盒走过来,语气轻快道:“夫人,厨房那边送来了燕窝,说是今天早上才起来炖的,您要不要尝尝看?”
见两个人同时都看过来,青翡不自觉地抓紧了食盒的把手,“怎么了,是奴婢说错什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看着我。”
砚青低下头,垂首而立。
江新月示意她将食盒放在小几上,顺口问:“厨房那边怎么突然想起来送燕窝了?”
“听管事的王嬷嬷说,老夫人找人参时,在库房里找到不少燕窝。这东西年份久了也并不好,就各个院子里都送了点。昨天大夫人说送过去的燕窝口感很好,便让厨房那边炖上给老夫人尝尝看,老夫人又让人分了一盅过来。”
这简直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江新月看见白瓷汤盅没有任何要打开的意思,而是吩咐身边的砚青,“你去将陈大夫请过来。”
砚青点点头,立即就转身出去。
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青翡压根就不知道周嬷嬷要暗害自家夫人的事,紧张兮兮地盯着汤盅,“不会是老夫人在这里做了什么手脚吧。”
“不是,就只是确定一些事。”
江新月没准备将这些事告诉青翡,着急地等着陈大夫过来求个结果。
不过令她失望的是,这碗燕窝没有任何的问题。
她不死心地接过汤盅,掀开盖子朝着汤盅里瞧了一眼,“会不会有什么古怪的药,难以检测出来。”
“夫人这是在怀疑老夫的医术?”陈大夫就差跳脚了。
可以质疑他的人品,可万万不能质疑他的医术。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看。”
说完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猛然端起小几上的汤盅直接一饮而尽。
“陈老!”砚青三两步走上前去,劈手夺下陈大夫手里的汤盅,往里看了一眼。
好家伙,里面一滴都不剩。
砚青一向冷静的脸龟裂开,陈大夫要是有什么问题他同样交代不了。
“您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陈大夫砸吧了两下嘴,回味了下燕窝的滋味,挑起眉头。“糖放少了,要是更甜点就好了。”
见砚青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似模似样地拍了拍砚青的肩膀。“好了,安心吧,这确实没任何的问题。你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比我还怕死?”
“别这样说,您也将我吓了一跳,真以为有什么问题呢。”青翡捂着自己的心口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上前拿过陈大夫手里的汤盅放进食盒里,随口说。
“我就想,按照清风院现在这么森严的戒备,哪个贼人不长眼还敢对我们夫人下手。真要是谋财害命,那也该挑个软柿子捏才是。”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江新月回味出不对劲来,立即撑着小几转过头,蹙着眉问:“你刚刚说什么?”
青翡被她突然变得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知道该不该将汤盅放回去。
“奴婢说,没人敢对清风院下手。”
“后面一句。”
“真要是谋财害命,那也该挑个软柿子捏才是。”
江新月突然想到点什么,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立即站了起来,甚至都不用任何人扶。
“走,都跟着我,去老夫人那里。”
砚青和十二立即反应过来,十二利索地冲到最前面,却被镇国公府的守卫直接拦下。江新月赶到时,十二正站在院门外等着里面的丫鬟通传。
“让开!”江新月呵斥道。
“夫人……”
江新月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径直朝着院子里走去。
守卫象征性地出手拦了拦,没有碰到人的时就急急忙忙后退,生怕出了一点点问题。
江新月全程冷着脸,一路闯到了正院。
温氏正在和邵氏商量裴策洲的婚事,都说先成家后立业,裴策洲成亲之后也就有了责任心,不至于像现在这么三天两头混着。
可邵氏全程都心不在焉,一幅兴致缺缺的样子。
“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老夫人又问。
她顺势端起桌面上的汤碗,喝了一口甜羹润了润嗓子,劝说着:“延年孩子还小,还能照看策洲几年让他立足下来,趁着这时间要好好谋划起来。”
等裴延年的孩子一长大,他也要教导自己的孩子,能分给裴策洲的精力肯定不如往前多。
正说这话,就听见外面的喧闹声顿起。
老夫人正要往外面看时,就看见着江氏冷着脸走进来。
江氏原本就生得好看,冷脸时身上多了份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是用身份和地位涵养出来的威压。
老夫人晃了晃神,就看见江氏冲上来劈手就夺下她手中的汤碗,然后往小几上一砸。
甜汤晃荡两下,撒出去大半,隐隐还能看见晶莹的丝状物。
“这是燕窝?”江新月冷声问。
温氏愣住,想要发火,对着她的冷脸又想到那日挨骂的场景,委委屈屈地憋了回去,小眼神不停地往她身上看,“是燕窝怎么了,江氏你也太嚣张了些吧。总不能只有你吃,我吃一口都不成。”
第93章
093
邵氏站了起来, 心慌地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两个人中间,“江氏, 你是什么意思。”
江新月的视线在她面前扫过,看向一路背着药箱狂奔过来正扒着门框边缘喘气的陈大夫, “麻烦您老给看看。”
“麻烦倒是……不麻烦, 就是下次注意注意我这把老骨头,是真的跑不动。”
陈大夫狠狠喘了两口气, 也没耽搁下去, 直接走过来将药箱放下, 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就对着燕窝开始检测起来。
等看见银针的那瞬间, 邵氏的瞳孔骤然紧缩, 死死地抓住手中冰凉的珠串。
光亮中, 她的眸光闪烁不定,两只手拽着珠串紧张地盯着那根没入燕窝中细细的银针。
温氏不明所以,隐约能猜出小儿媳妇怀疑有人下毒了。
可在镇国公府, 谁人敢下药?
她面色变得凝重, 心里来来回回快速将所有事都过了一遍, 同样等待着陈大夫的回答。
片刻之后,银针拔出。
对着光,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见银针的顶端依旧泛着冷调的银光
——没有丝毫的变化。
江新月脸色变了变, 难不成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可在成亲之前,因为裴延年回来的时间捉摸不透,清风院早早就设了小厨房,同厨房单独开。因此, 老夫人送东西大多都是送还没处理好的食材。
“江氏,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氏并没有觉得不高兴, 这个关节骨上,她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出事。她关切地问:“送去给你的那碗燕窝有问题?”
邵氏的心随着这句话被提到嗓子眼里,手心直接攥出一把汗,死死的盯着面前年轻的妇人。脑海中的那根神经变得紧绷,若是观察得仔细的话,就会发现此刻的邵氏同惊弓之鸟没什么分别。
江新月面对上老夫人和长嫂的询问,抿了抿唇,沉默半晌从喉腔里挤出一句话,“没有。”
邵氏的心回落到肚子里,原本快要抬起的身子也落下去,挤出笑容来,“下次要是发生这种事,你好歹也要提前知会一声,这么猛然上来,是将我们都吓了一跳。”
她垂下眼帘,半开着玩笑。“现在你可是整个府上捧在手上的心尖尖,真要是有点意外,我们到时候怎么交代?”
后面那句话听起来就奇奇怪怪,听起来压根不像是关心,更像是一种指责。
老夫人觉得邵氏的话说得过分了,可偏过头就看见陈大夫拿着一根银针继续对着汤碗戳来戳去,她的眼睛都开始疼了。
真是白瞎了她一碗燕窝。
“好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交代不好交代的。”老夫人又瞄了一眼江氏的肚子,“不过你嫂子说得也对的,你现在月份也不小了,走路什么的……”
“不好!”
话说到一半,就听见陈大夫惊呼出声。
他的手背上还沾着涂抹上去的粘液,神情肃穆地举着汤碗,“这碗燕窝被人下了噬心散,可有人用过!”
噬心散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她让周嬷嬷下的可不是什么噬心散,而是烈性的催产药。
邵氏很快反应过来,感情江氏早就想好了要对她下手。
“胡说什么,镇国公府怎么会有噬心散这种东西!”邵氏一掌拍到桌子上,质问道,“这碗燕窝总共就两个人经手,你是怀疑我要害老夫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
“可你就是这样做的,难不成你还是为了上次的事生气?”
邵氏往前走了两步,十二就已经冲上前来挡在两个人的中间,将夫人护在自己的身后,恭敬而又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退下!”江新月轻声呵斥。
十二脸色骤变,却还是在第一时间退到了旁边。
老夫人见情况不对,主动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猛然站起来时还有点头昏,踉跄两步脚步虚浮地走到两个人中间。
她一把拉住邵氏,对着江新月道:“我确实吃了两口。”
听完这句话,江新月瞳孔紧缩,而一旁的陈大夫往起一跳,直接尖叫出声:“吃了?”
“我就尝了两口,再说我也没觉得……没觉得……”温氏很快晃了晃脑袋,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却坚持说,“没觉得有问……”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眼珠子就朝着上方翻过去,整个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
这突然的变故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邵氏站在老夫人身后,看向倒在地上的老者时,骤然回头看向周嬷嬷,眼底全都是愕然和不可置信。
出事的不应该是江氏吗!
“还愣着干什么!十二,将老夫人抱回房内,让人送干净的温水来。陈大夫,这次麻烦你了,请一定要让老夫人平安无恙。”
“老夫尽量。”陈大夫朝着她点点头,没敢再耽搁,背着自己的药箱跟了上去。
江新月的心突突跳着,真的怕老夫人在这时候出现什么问题,到时候头一个逼死的,是从小被老夫人宠爱着长大的裴策洲。
这个计策真的好毒。
但凡她迟来一步,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镇国公府又要守孝三年。哪怕圣上夺情,镇国公府也只有裴延年一个人撑着,满府的老幼就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在看见邵氏幽魂一般想要跟着进主屋时,江新月一把掐住她的胳膊,态度强势。
“长嫂,还有许多事等着,您最好还是在这里等着!”
邵氏已经面色如纸,脑海中不断地回旋着老夫人倒下去的场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嘴唇上下翕动,却只能发出无意味的响声,眼中都是惧怕。
江新月强硬地将她按倒在椅子上。
视线在场内每个人身上划过,最后落在不知什么时候挪动到门口正准备出去的周嬷嬷身上,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砚青,将周嬷嬷给我拿下!”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刹那间,周嬷嬷如同矫兔般窜起,直直地朝着廊檐下的立柱撞过去。可一直紧盯着她的砚青动作更快,一把扯出她的领子将她往后一拖,将人当成麻袋般摔到地上。
为了防止人做出伤人的举动,砚青直接蹲下身子,抓住周嬷嬷的手臂往上一顶。
随着“咔嚓”的骨头错位声,周嬷嬷整个身体往起一翻又被大力摁下去,尖锐的惨叫声回荡在耳边。
所有人的心都紧了起来,看着周嬷嬷额头上一根根暴起的青筋,胆子小的都别过脸去,开始后怕这样的刑罚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江新月目光始终很平静,吩咐道:
“砚青,你将屋内的人都带下去审问,厨房所有下人关押起来分别给她们做口供。”
“放心,不过是寻常的问话,镇国公府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但是……”她又扫视了一圈已经被吓得缩紧自己脑袋的下人,明艳的脸上出现与年纪不符的冷静。
“也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人。”
众人神色一凛,全都低下头去不敢同她直视,打心底生出畏惧来。
砚青领命,很快院中的人就被控制起来。
张氏是在接到青翠传过来的消息时,急匆匆赶过来的。
她进了门先瞥了一眼对立而坐的两个妯娌,点点头之后就立即朝着里间快步走去。
老夫人被灌了大量的温水催吐,可噬心散太过于霸道,整个人还处于昏迷的状态。陈大夫正在施针,试图护住心脉,再一点点拔毒。才短短的时间,老夫人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就如同是从水里捞起来的般,丧失了大部分生机。
张氏看得心惊胆战,为了不妨碍治疗又退了出来。
她这时才注意到四肢软垂摊在地上的一团,定眼一看,惊呼出声:“大嫂,这不是周……”
才开了口,她就意识到不对,紧紧闭住自己的嘴巴,将后面的话吞回去,坐到了最下方的位置。
屋内一片沉默,所有人的视线时不时地看向门口,焦急地等待一个结果。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陈大夫才擦着一头的冷汗从里面出来。他下意识地看了江新月一眼,紧接着又垂下眼帘在地上看来看去就是不肯抬头。
一见这样的架势,江新月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邵氏慌忙站起来,走上前去问:“老夫人怎么样了?”
“暂时没什么大碍,命能保住,只是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也说不准。”陈大夫叹了一口气,“不过噬心散这种药太过霸道了,只怕……在寿元上有些影响,日后要精心调养。”
邵氏如遭雷劈,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着:“怎么会这样呢?”
“陈大夫,您先下去休息吧,这两日还要麻烦您了。”
江新月示意青翡送他下去。
陈大夫刚走到门口,就同调查回来的砚青打了个照面。砚青略略点头问好,抓紧手中犹如千斤中的状纸,往侧厅走去。
他们一早就盯上了周嬷嬷,所有的消息调查得快,从几个厨娘的叙述中拼出了时间线。
昨日老夫人想要吃燕窝,厨房那边就提前开始泡发燕窝,早上就开始蒸煮,中间一直由个叫希儿的小丫鬟盯着。巳时三刻时,周嬷嬷来了小厨房,说燕窝要分一盅去清风院,指挥希儿去拿汤盅,盛满了汤盅后让希儿送过去。剩下的半锅被盛好,直接送到老夫人这里。
小厨房炖煮的器皿还没有清洗,在器皿中同样检测出噬心散的成分。
听着砚青的报告,在场人的脸色来来回回变着。
江新月抬头看了一眼砚青,砚青就蹲到周嬷嬷的面前。“问什么就答什么,这是你唯一能活命的机会。”
周嬷嬷“唔唔”了两声,砚青就拔下塞在她嘴里的布。
“夫人,夫人救我啊!”刚得了自由,周嬷嬷便拼尽全力朝着邵氏的方向蛹动着。
邵氏只觉得手脚冰凉,对着众人投射过来的视线,一瞬间如坠冰窟。她攥紧手中手中的珠串,上下的牙齿都在打颤,看向周嬷嬷的目光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下去。
“我什么时候让你给老夫人下药了。”
“夫人!”周嬷嬷面露哀戚,一张老脸上糊满了眼泪,“不是您说,只要老夫人一死,镇国公府就由你来当家做主。到时候您就开恩,让老奴脱籍的吗?如果不是得了您的奉承,老奴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啊!”
她被卸了四肢,忍着身体的疼痛愣是如同长虫一般挪到邵氏的身边,一幅忠心为主的模样。
“夫人,您到底在害怕什么!镇国公府的亲卫都在,如今老夫人倒下,整个府中就只有你最大。到时候将她们都处理干净,推脱到疫病的头上,没有人会知道的!”
她说完话,就靠在邵氏的腿边,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所有人,啐了一口,“都等着吧,有你们好受的。”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邵氏抬脚就将人踹开,指着周嬷嬷的手在抖个不停。
这时候她要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周嬷嬷摆了一道,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同老夫人相处几十年,早就如同母女一般,我有什么立场去害老夫人。”她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看向周围人,再次强调,“老夫人病倒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做!”
不少人相信这句话,因为从邵氏的角度确实没有必要害老夫人。
张氏也相信这一点,毕竟老夫人现在就是邵氏最大的靠山。
周嬷嬷说得那么一通,看似句句都在挑拨,可仔细想想压根就站不住脚。
镇国公府就算是死了个下人都会仔细调查同官府报备,老夫人位列超一品夫人,真要是病发身亡朝廷肯定会追查到底。那时候,就是府里养着的阿黄都要被牵过去问两声,根本不可能瞒得住。至于说指示亲卫害了所有人,那更是不可能。如今江氏才是镇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女主人,亲卫是嫌自己命不够长去害人?
不过,有一点说不通。
江新月目光冷然。
“你真的对周嬷嬷要下药的事,一无所知?”
“没有你的允许,镇国公府戒备森严,周嬷嬷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庄子上送菜这个契机拿到噬心散?”
“厨房原本就是你管着,厨房的下人大多数都曾在你手底下当差,就连管着采买的王嬷嬷都交代,这段时间你不断借口说采买的账目有问题,让周嬷嬷往小厨房去,你又怎么解释!”
厨房关乎着府内的饮食,也是怕受了主子处罚,向来都是一事一管,下人们也不敢将手头的活交出去。
所以当初周嬷嬷亲自去管食材的对接,才这么奇怪。
邵氏沉默,背部僵直,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要害老夫人的命……说不定是你想要陷害我!”
老天爷,就没见过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打一耙的。
江新月是真的忍不了,怒火中烧之下一把抓住邵氏的衣领,揪着她就往里间走。
“夫人!”
“夫人!”
一众吓人乱了起来,张氏眼皮子直跳,惊呼出声。“江氏,你不要冲动!”
可眼见着夫人挺着个肚子,众人又不敢真的上前拦。甚至还帮忙盯着大夫人,生怕大夫人在反抗之下一不小心推到夫人。
“你想干什么……江氏……我警告你……”邵氏赤急白脸,未尽的话在对上一张阴沉漆黑的脸时,消失在嗓子眼里。
噬心散毒性巨大,老夫人哪怕只尝了一口又被及时抢救,此刻整张脸都像是被墨水涂染过一遍,萦绕着一层化不开的黑气,状态可怖。
邵氏瞳孔紧缩,眼眶生生红了一圈。
“你看看,这就是一直将你当成亲生女儿的老夫人,你看着她现在这样,就没有半分愧疚!”
“不是……”
“你敢当着老夫人的面,用裴策洲的命赌誓吗!”
邵氏左腿往前迈了一步,做出防御的姿势,幽深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年轻妇人,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裴家置身行伍,对生死之类的誓言尤为看重。
邵氏原本就心虚,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心头肉起誓。
江新月冷笑一声,索性将话挑明了。
“你或许没想害老夫人,因为一开始,你就是冲我来的。只是阴差阳错之下,老夫人替我受了这一灾。”
张氏一听这话,就觉查出不对劲,连忙让自己的丫鬟将所有下人都带出去。
等屋内只剩下三个人,她才上前一步扶着江新月的手臂。
“现在事情还没有明朗,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说不准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江新月轻轻避开她的手。
她此刻完全没了笑容,取而代之是压抑着的怒火,周身更是被说不出来的低气压笼罩着,给人一种无端的压迫。
紧接着,她说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不是误会,这次就是冲着镇国公府来的。老夫人挺得过去,万事大吉。可要是老夫人真的有个好歹,毒杀血亲,叔侄阋墙,哪一点都能让镇国公府元气大伤。”
更别说裴延年在汾州督战,调查前朝欲孽的藏身之所,事态紧急。若此时镇国公府传出噩耗,皇上又会怎么对裴家。
她掷地有声道。
“周嬷嬷,原本就是冲着镇国公府来的。”
邵氏的脸色骤变。
江新月重新看向邵氏的眼神变得锐利:“所以,周嬷嬷到底同你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拿到毒药的!”
邵氏努力地想要挺直自己的脊梁。“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若是说你不知道,那只能劳烦你在荣春院呆着,等什么时候查清楚再什么时候出来。”
“问山,带着人进来,请大夫人回去。”
“你!”
这同光明正大同所有人说,老夫人的中毒和她逃不了干系有什么区别。
邵氏死死地扯出手中的珠串,字字铿锵,“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决定,就是裴延年站在我的面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嫁入镇国公府,就当真以为能当家做主了?”
“我还是国公夫人的时,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见到问山带着人从屏风后走出时,目眦欲裂。“我看谁敢!”
屋子里飘着不知道名的草药味。
——陈大夫为了稳定老夫人的病情,专程在香炉里添加了稳定心神的草药。
空气中弥漫着躁动因子。
江新月太阳穴旁的青筋突突地跳着,见到问山迟疑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冷声呵斥:
“还愣着做什么,出了任何事我一力承担,你照做便是。”
问山颔首,“是!”
邵氏脚步凌乱,连连后退直至抵到床榻,退无可退之际呵斥:“江新月,你好大的胆子,你也不怕遭了报应。”
就是被问山带着婆子强迫性地往外面走时,她不停地回头叫嚣着。
“我就等着你查,看证明我的清白之后你如何收场!”
“这里是裴家,不是你江新月的家!”
……
耳边的声音逐渐消失,下人们都低着头把心提起来做事。几乎可见的,这镇国公府要变天了。
张氏尚且没在江新月表现出来的强势中回过神,犹豫再三之后还是留下来,同江新月一起去了侧厅等着。
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心神之后,她才开口问:“你能确定同长嫂有关。”
“不确定,这不正调查着。”
张氏一口茶都快喷出来,连忙用帕子捂住自己的嘴巴,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是啊,你不确定就把大嫂软禁起来,真的不怕老夫人找你麻烦?”
第94章
094
“药是周嬷嬷下的, 周嬷嬷是她的人,让她配合调查怎么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问题是……唉, 老夫人这个人吧……”张氏想了大半天,憋出来一句, “挺看重策洲的, 可以说策洲就是他的命根子。爱屋及乌,她也挺维护长嫂的。要是知道你这么做, 肯定会不高兴。”
江新月蹙了蹙眉。“现在怕的就是, 老夫人醒不过来。”
这话让张氏直接沉默。
老夫人醒不过来, 那事情可就大条了。镇国公府眼看着就要起来, 再等三年不知道要面临多少变故, 自此一蹶不振也不是罕见的事。
更让张氏忧心的是裴琦月的婚事, 要是再等上一两年又没老夫人的看顾,相看的门第又要差上一截。
她难免生呕,对邵氏多了埋怨。
天气已经开始闷热, 江新月穿得多已经出了一层的汗, 只能让青翡用湿透的冷帕子不断替她擦汗。
这时候送完大夫人的砚青回来复命。
江新月准备将周嬷嬷交给他审问。
“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看向砚青,后背靠着的闷青色丝绸软枕堆得快有半人高。腰部的紧绷缓和之后, 她的手掌放在收上来的供词之上, 神情严肃:“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只想要一个结果。”
“不过,人也得要活着。”
砚青立即抱拳,说了声“是”。
然而, 他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驻足在博古架旁, 迟疑地问:“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过国公爷?”
“等过两日,我会写一封信去汾州。眼下情况还不明朗,老夫人也还没醒过来,写信过去也只是让他跟着担心,起不到任何作用。”
江新月接过青翡手里冰冰凉凉的帕子,贴在脸上之后缓了口气。“再者说,他应该在汾州也呆不了多少天,说不准信送过去他都在回来的路上。”
“你先下去吧,这段时间,府上的安全问题就得让你多费心了。等这段时间过去,你好好休息几日。”
她看向垂首站立的砚青,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问:“哦,对了,你在京中可置办了产业?”
“并未。”
“这次的赏银并不会少,你要是有这方面的意思,等这段时间忙完了就可以看起来。要是没遇到合适的,可以到时候找我院子里的青翠,她同铺子里的管事打交道多,让她去问问看。”
“这是属下的职责所在,并不敢邀功。”
“职责是职责,我的心意是心意,并不冲突。”
江新月看向砚青,语气放慢了些。“好好当差的人,自然有赏,不是吗?”
砚青对上夫人锐利的视线,心头一凛,微微颔首:“是。”
这一切都没有避讳跟着过来的张氏。
张氏全程并没有开口,在砚青走后,她才问:“真的不告诉?”
“我也想说,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要是我这边说老夫人还没醒过来,他带着策洲回来,汾州的事宜该如何处理。我想着,等老夫人醒过来,再商量怎么写信去汾州。”
“左右就是这两日的事,眼下我更着急的是其他。”
她伸出手,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马”字,又转头示意张氏看向清风院。
张氏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马嬷嬷可是从宫里出来的人,镇国公府的动静瞒不住!
而消息一旦传到宫里,邵氏的事要怎么处理就已经和镇国公府没有关系。
张氏的表情如同吞了泥巴一般,好半天才慢声说:“大嫂这是图什么,要不是刚刚将荣春院的下人都控制住,只怕这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可这又能瞒得了多久,别回头策洲那孩子回到京城,还以为是我们在中间动了手脚。”
江新月也怕这一点,可她不能这么说,还得要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宽慰道:“想些好的,说不准老夫人很快就醒过来了,到时候让她去烦去。”
“府上正是多事之秋,人心晃动,我们可千万不能自乱阵脚。这段时间,怕还要让你多费心。”
张氏很快应承下来。“我知道,你这身子也开始重了。你照顾好自己,我来处理就好。”
两个人商定细节之后,由张氏留下来守夜,江新月先回去休息明天替换张氏。
——
陈大夫又施了两次针拔毒,老夫人是在第三日的傍晚醒过来的。
她睁开眼,就看见眼前人影晃动。看清朝着自己走过来的张氏和江氏时,她又朝着其他地方扫了一圈,没见到熟悉的身影后,忍不住问:“邵氏呢?”
不过她病得太久,一张口嗓子就火烧火燎地疼,像是里面藏了个小人在放火。
张氏连忙走到床边,端起温热的水杯喂她喝水。“嫂子在荣春院里没出来,周嬷嬷这个老货,咬死了自己是受了嫂子的指使。我们也不知道真假,更不敢放人,只能让嫂子在自己院子里呆着。”
老夫人扒着水杯一口气喝干净之后,喘了一口气。
听见张氏这么说,她手肘撑着床面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定是那老货在胡说,冤枉你们的大嫂。她害谁都不可能害我。”
张氏忍不住看了一眼在旁边稳稳坐着的江新月,见她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不由地感叹起来。可到底自己年长,有些话还是得由她说出来。
“我们也不敢相信大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我们盘查了荣春院的所有下人,发现了两件事。”
“周嬷嬷在下药的前几日,就让个小丫鬟注意清风院的动静。”
老夫人下意识地维护。“那也是就是周嬷嬷自己的想法。”
“荣春院一个小丫鬟路过主院时听到,大嫂和周嬷嬷商量往清风院送燕窝。只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燕窝送到主院来。”
“那也不能……”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江新月开口。
见老夫人和二嫂都看过来,她便将那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包括怎么发现周嬷嬷的异常,以及发现异常之后严格控制清风院出入的事说出来。
“那日我便疑心送来的燕窝有问题,所以让陈大夫检查。只是我千防万防,也没有想到会对您下手。”
而一直替邵氏开解的老夫人,在听完之后脸色来来回回变着,猛得拍了一把被面。
“这个刁奴在什么地方?干脆拖出去打死算了。就是有这种背信弃义的人的挑拨,府里才会乌烟瘴气。”
“张氏,你就说我的意思,将周嬷嬷处理了。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某些下人醒醒脑子。”
张氏扫了一眼江新月,迟疑着没开口。
老夫人不大理解地抬头,“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点过去。”
江新月摸着自己的肚子,接过话。“周嬷嬷一定会处理的,现在的问题是,长嫂这边应该要怎么处理。”
“什么怎么处理?”老夫人眸光闪烁,“你长嫂受人蛊惑蒙骗,虽然做的不对,但是也没对你产生任何伤害。你放心,回头我一定会好好说她,让她给你赔个不是!”
江新月挑眉:“就这样?”
“那你还想要怎么样?”
这句话刚落下,室内倏得变得安静。
屋内的烛火那么明亮,老夫人脸上萦绕的灰败之色却怎么都遮挡不住。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她不自在地挪动了身体,软和了语气。
“你也知道镇国公府的情况,当年裴家出事,一群人都在看我们这些老弱妇孺能守着巨大的财富到几时。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延年能不能走出来,策洲能不能安然无恙长大。可就算是这样,你的两位嫂子还是留下来了,守住了裴家。”
回忆起过往来,她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当时怕出事,镇国公府大门常年紧闭,我们只能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生活,每天睁眼闭眼眼前就这么几个人,过了今天就是同今天没有两样的明天。日子死气沉沉,一眼都能望到头,真的能将人直接逼疯。更何况当时,清衡和晚吟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将自己最好的年华蹉跎在府中等一个不可能的人。”
“是裴家对不起她们,我于心有愧!现在她也没有酿成任何大错,叫我如何苛责于她。”
江新月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轻拿轻放。
其实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在感情上人都是有偏向的。而且现在镇国公府在风浪前沿,确实不应该承受更多的波折。正在她想要开口,同老夫人商量该怎么要应对皇家随时可能降下来的责难时,又听见老夫人缓慢开口。
“就是今日延年在场,也决计不肯叫他的长嫂为难。”
这句话一下子就让江新月品尝出一点不对劲的滋味了。
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此刻她选择计较的话,就成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没忍住扭过脸去,问了旁边表情开始变得凝重的二嫂。“嫂子,应该不是我要下药害长嫂吧。”
张氏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两个人吵起来,一个怀孕一个病着,谁出了事她都得要累死一层皮。
听到这句话,她差点没“噗嗤”一声笑出来,忍到肩膀颤抖开口说:“不是。”
老夫人的脸都黑全了。“江氏,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偏心眼儿。”
江新月丝毫没在乎老夫人的黑脸,耿直地说:“你醒了也不问一句我好不好,就着急长嫂有没有受到伤害,不知道还以为是我要害她。”
“口口声声说她对镇国公府有恩,对,我承认是有恩情。”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偏着头眨巴了两下眼睛,很是无辜地看向老夫人,真诚地问,“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我就要原谅她?”
“你!”老夫人噎住,原本黑青的脸涨得通红,“你也是裴家的一份子!”
“可我是嫁给裴延年,又不是嫁给裴家。”
江新月稳稳地坐着,目光丝毫不避讳,直直地盯着老夫人看:“你要是觉得不满意,自己写信去汾州,道明原委就是了。要是觉得还不够,你就让裴延年休了我好了,在这里为难我干什么。”
老夫人捂着自己的胸口,整个身体往后倾,快要被气晕过去。
她要是有这个本事,当初怎么会容忍江新月进门。
张氏见状不好,连忙扶着她,看不下去说了实在话:“老夫人,您可省省吧。现在压根就不是弟妹想不想计较,而是府上还住着一位从宫里出来的人,这个消息压根就瞒不住!”
“什么?”老夫人一惊,扶着张氏的胳膊挣扎着坐起来。“宫里也知道了。”
张氏闭上眼,点点头。
老夫人眼皮子一翻,这下真的晕死过去。
——
又是一阵忙碌,张氏很快反应过来,有条不紊地安排大夫进来看诊。
等确定老夫人只是急火攻心需要静养之后,两个人又在主院呆了一会,直至夜深才回去。
出门时,张氏特意叫住了江新月,“我同你一起走吧。”
江新月想了想,大概是为了刚刚她气倒老夫人的事。她心里挺别扭的,一方面她不认为自己有错,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袒护。可另一方面,老夫人大病初愈,她说那些话也不怎么好。
但是,她不可能低头认错的。
说来说去,当初她就不应该在自己的走投无路时,病急乱投医嫁入镇国公府。
此刻没有月亮,青翡和青翠提着灯笼在前面照明,十二扶着她慢慢朝着前面走。
张氏一贯喜欢热闹,此时却难得沉默下来,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快要走到岔路口时,她突然冷不丁地说:“其实老夫人说错了,我压根就没有在等兰平。其实我心里想过千八百遍,回我的兰陵,重新嫁人好了。”
“反正也是他先说话不算数,我说不定能找个更英俊、更温柔、更体贴的男人,毕竟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当地响当当的美人呢。”
江新月没想到她不是在为老夫人抱不平,很快又好奇起来:“那为什么还等到了今天?”
说实话,就算是她都未必能为了裴延年,将自己永远活在过去的时光中。
“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还没遇上对我这么好的人。”张氏说话的时候突然笑了,往日泼辣精明的眉眼变得柔和下来,含泪的眼中还带着少女时的娇羞。
“兰平真的很好,对我好,对琦月也好。”她骄傲地挺起胸膛,身后是灿灿星光,神采飞扬,“延年对你好吧,我和你说,我的兰平也丝毫不差!”
她的兰平,永远留在最爱她的那一年。所以余生,要怎么样才能去释怀?
张晚吟的眼尾已经出现了细纹,眼神却明亮如初。
“所以呀,要珍惜眼前人。”
第95章
095
珍惜眼前人。
江新月反反复复将这五个字低低念着, 心里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她看着二嫂洒脱离开的背影,忽然想到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传闻,所有人对张氏的评价都绕不开一点——她同裴家二郎感情是真的好。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 张晚吟在提起自己的夫君时,仍旧能骄傲地对所有人说:“我的兰平也丝毫不差。”
要得到多少的爱, 才能抵御的时间的消磨?
江新月其实很疑惑, 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所谓的感情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用一辈子的时间不停地去缅怀,去回忆。或许在裴兰平战死的那一刻, 那个勇敢到远嫁千里的张晚吟也跟着去了。
留在人间的是, 裴家二郎的遗孀——张氏。
江新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 如果她是张晚吟的话, 会做到这一步吗?
大概率是不会的。
这倒不是说, 她真的对裴延年没有一点感情, 而是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她可以为了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
当然如果是自己出了事,她不知道裴延年会不会像这般等着她。
但是她想,最好还是不要了, 她没有办法去回应这样的情深义重。
想到这里, 她又忍不住去想裴延年, 不知道他在汾州过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接到京城的来信时会不会提前回来?
她其实更想和他说,他其实才是彻头彻尾的骗子。要是早知道镇国公府这么危险, 她说什么都不会嫁过来。不过要是不嫁过来的话, 说不准她现在还留在江家,和江家的那些人掰扯。
百毒之虫死而不僵。
就等着看上面的那位到底什么时候对江家出手。
——
江新月估计得没有错,宫里很快就知道了镇国公府的事。在捉拿周嬷嬷的第三日,顾君珩就奉了圣上的命令带人走。
这是江新月同顾君珩的第一次见面。
就算是奉命行事来抓人, 顾君珩衣着仍旧很是高调。金质玉章的头冠,赭红色的缂丝锦衣, 肩膀和胸前盘踞的猛兽栩栩如生,都快要从锦衣上跑出来。他的腰间挂着香囊玉佩,全身最低调的就是脚上用鹿皮做成的皂靴,简直比姑娘家还要讲究。
偏偏他五官极为精致,身上没有一丝脂粉气,只让人觉得富贵逼人又洒脱不羁。
见老夫人时他还端着几分正经,出来时他朝着江新月眨眨眼,调侃地叫了一声“小嫂子”。
江新月顿时被他这个称呼雷得不轻,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你认识我?”
“延年没对你提过我?不应该啊。”顾君珩懒洋洋地侧靠在身旁的柱子上,“当初还是我调查到你和徐宴礼是表兄妹的事?”
“当初?当初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九十月?记不得大清楚了,是他才回京城的那段时间。他找我做个中间人,同你表哥见上一面。”
啧啧啧,两个人对上时,他手心都攥着一把汗,生怕直接动手把场子砸了。
江新月没想过中间还有这么一出,挑着眉问道:“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应该是吧。”顾君珩摸了摸自己的下颌。
江新月回忆起刚开始见到裴三时,一本正经地告诉自己是怀远侯府丫鬟的场面,都想要挖个坑给自己埋进去。感情裴延年早就知道了自己身份,一直没有戳穿。
“对了,徐宴礼真的去了嘉应城?这可算不上什么好去处。”
正说着话,顾君珩脸色突然一变,急急忙忙道:“我这边还有点事,就先走了。要是你有什么事要解决,直接让砚青找我就成。”
甚至还没有说完话,他就朝着外面走去。
江新月正觉得奇怪,就听见身后的喝止声—— “顾君珩!你给我站住!”
转过身一看,就见到转角处满头金钗的张氏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见到顾君珩往外面走,她奔跑的幅度加大,三两步追了上来。
可她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如今在金吾卫当差的顾君珩。
眼见着人一溜烟就没了,她才跑到满月们处,一手扶着用青砖砌成的墙壁,另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腰喘气,眼神盯着顾君珩消失的方向就“呸”了一口。
“我就知道琦月出京城,和这小子脱不了干系。前几次没堵到人就算了,没想到今天送上门来,还给人跑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是不是能躲上一辈子!”
她看见随后走过来的江新月,“等延年回来,你帮我说一声,让他约顾君珩上门。”
“你怎么就确定是他。”
“不是他,他还能这么躲着我。”张氏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他就是混蛋玩意儿,花花肠子不知道多少,小时候经常来镇国公府,将策洲和琦月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我不让琦月练武,将她练功的兵器都收起来,就是这个混蛋偷偷给琦月送武器。”
她越说越生气,又指着空了的巷子骂了几句,直到骂累了之后,才脱力地靠在满月门的侧壁上。
头上的金钗在奔跑中快要脱落,摇摇欲坠地挂在发髻上。
低头时,她身后原本光秃秃的树木生长出心的枝丫,浓绿浅绿折射到脸上的光遮挡住眼里出现片刻的落寞。
她叹息了一声,无奈、担忧全都混合在一起,成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你说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个糟心的东西,就知道写信回来报个平安,这有什么用啊。”
“至少知道她现在是安全的,汾州那边不过是剿匪,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回来。我已经写信过去了,说不准回来的日子还会提前。”
“你说了大嫂的事?”
江新月点点头。
张氏“啧”了一声,咕哝道:“但愿来得及吧。”
江新月听出她是什么意思,不管从什么方面考量,皇上都容不下邵氏。皇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让人悄无声息地病逝。
但她觉得,这种手段大概率是不会用在邵氏身上。镇国公府拢共就这么几个主子,真要是出了什么大事,外面会有一群人去猜到底会发生什么。
可老夫人显然不是这么觉得,在顾君珩离开之后,她就立即换上了朝服乘着国公府的马车去了宫里。中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老夫人是被人搀扶着走出皇宫的。
她整个人神情恍惚,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去了十几岁,却不得不强撑着架子被身边的下马车时一脚踏错,直接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周围人一阵惊呼。
“老夫人!”
等在门口的张氏三两步跨到门前伸手扶她。
温氏咬紧牙关,疼到身体开始小幅度地打摆子却硬生生站直了身体。她扫视了周围的一圈,冷声喝道:“有什么要紧事,大呼小叫什么!都给我稳住了!”
聚拢过来准备扶她的下人又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
温氏抬头看了一眼镇国公府的大门,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厚重的朱门之上挂着悬金的匾额,“镇国公府”四个大字透着万钧的气势。
——这是先帝亲笔提写。
代表着无上的荣光。
她忍受着脚腕处的生疼,在张氏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头上的冷汗不停下流将身上汗湿,她却不曾有片刻的停歇。
停下来,便是对圣上的不满。
温氏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过去的画面,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拖着两条没有知觉的腿走到了主院。在踏进到主院的那一刻,她双眼翻白软软地朝着身后一倒,不省人事。
落后一步的张氏接住她的身体,在周围的嘈杂声中,冷笑着。
“都不想活了是不!都给我管好自己的嘴巴,要是老夫人体力不支的消息传出去一个字,你和你们的家人一个都跑不了!”
声音不大,可周围人迅速安静下来,提着一颗心齐整整地站立着,不再有其他动作。
张氏咬牙撑着老夫人的身体,对离得最近的丫鬟说。
“去,往清风院跑一趟,请陈大夫过来。”
——
江新月听到主院那边请陈大夫过去时,也赶了过来。
房间里只有张氏在场。
见到她来,张氏立即起身,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有没有什么渠道能联系上延年,让他接到消息之后尽快回来。”
老夫人心肠要比一般人硬,不硬的话早在裴家接二连三出事时就已经撑不下去了。而现在她如此失态,只会有一种可能。
——皇上不允许邵氏活着。
可要是邵氏出了事,老夫人能承受得了这个消息吗?
张氏叹了一口气,“老夫人这都昏倒了多少次,府里还是要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在,看最后到底怎么处理。”
江新月很快领悟到她的意思,想起来裴延年离开京城前对自己说的话,点点头,“我试试看。”
她通过砚青找上了顾君珩。
顾君珩听到来意之后也没有多问,立即就应承下来。
焦虑当中,等待会让时间无限延长。
江新月一边担心着老夫人,一边又害怕宫里随时有可能传过来的口谕。
偏偏她的院子里还有一位马嬷嬷在,她又不能表现出异样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眼见着三月都要过完了,天气也跟着变得闷热。
她中午时打了个盹,眯眼没多一会儿就已经被热醒,出了一身汗。
看了一眼窗户,发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下来,又觉得奇怪,问听见动静进来的青翡,“我睡了多长时间?怎么外面的天都黑了?”
“一刻钟都不到,天黑了是因为变天了,怕是等会就要下雨。青翠和周嬷嬷已经带着其他人,将院子里的东西都收进来,免得等会淋湿。”
青翡将帕子浸入温水当中,拧干了之后走到江新月身边替她擦汗。“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奴婢来打扇子。”
“算了,睡也睡不了多长时间。这场雨怕是不小,感觉空气都是潮湿的。等会你让人去主院那边,看看老夫人好点了吗。要是下雨,我也不方便过去。”
“就算是不下雨,你也不必每日都过去。每次见到你走路,奴婢都跟着心惊胆颤。”青翡动作利索地换了条帕子,将铜盆端到落地屏风后面的置物架,回过头来说。
“现在老夫人病着,大夫人在佛堂前长跪不起,二夫人还要看顾老夫人,唯一能拿主意的太太现在还住在府外。万一遇上个什么急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奴婢现在是盼星星盼月亮,就希望国公爷能赶紧回来。”
“那你去院子门口等着,看有没有回来。”江新月笑。
青翡当真探头朝着外面看去。
只见乌云一层叠着一层,直到天幕都挂不住重量滴下来几滴雨点。雨点落到青石砖面上很快被蒸发干,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水印。而这几滴雨便像是信号一般,密密麻麻的雨点紧接着砸落下来,很快青石砖面由最开始的青灰色变成浓重的黑青色,蒸腾的热气被逼到芜廊时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凉爽。
“夫人,下雨了!”
青翡转过头就扶着自家夫人走出来,“这下总要凉快一点,你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了。”
江新月看着屋檐边缘一连串的小水珠,雨势大到她站在门口都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水汽。她伸出手抓了把飞溅过来的小水珠,感叹了句。
“这雨也算是及时了。”
“什么及时了?夫人在说这么长时间都没下雨吗?春雨贵如油,这暮春的雨也算是吧?希望今年能有个好年成。”
江新月看着被雨水洗刷过的新绿世界,也笑着说:“希望吧。”
——
城郊外,身穿蓑衣的一群人骑着马在雨中急速前行,扬起阵阵泥点。
忽而,其中的一匹马前蹄一软,整匹马经受不住冲击朝着前方翻去。
就在裴策洲闭着眼做好被甩出去的准备时,背后出现一只大手迅速地揪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扯将整个人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裴策洲跌坐在原地,黄泥水溅了一身,不由地看向坐在马上的高大身影。
男人身量很高,上半身挺立,雨滴不停地从蓑衣的边缘处飞溅,湿透了身上穿着的衣物,蓑衣的缝隙中隐隐能看见矫健的身形。他似乎天生就是与骏马相配,就只见到将缰绳缠绕在鼓动着肌肉的小臂,绳索绷直时原本躁动不安的马匹就安静下来。
抬起头来时,斗笠下是一张极具侵略性的刚毅面庞。
“还能走吗?”
裴策洲眼眶一红,咬着牙站起来时两股战战,坚定道:“能。”
“三叔,我来带哥哥。”身后一道窈窕的身影说。
裴延年看了眼口吐唾沫的马匹,又看向出事至今一声不吭的裴策洲,言简意赅道:“同问山一起,跟上。”
于是一行人接着上去,轻骑驶过京郊小道,凭借着令牌直接入京。
等到了镇国公府,已经是傍晚了,一行人浑身湿透。
裴延年将手中的马交给问山,吩咐道:“你先带着他们下去休息,这趟都辛苦了,每个人去账房那边支取十两银子。”
他的视线掠过同样穿着蓑衣的裴琦月时,顿了顿。“你是想同我们一起去主院,还是先回去见你娘?”
“去主院。”裴琦月神色不自然起来。
裴延年点点头,便率先走上台阶,朝内府内走去。
裴策洲咬牙跟上。
一行人穿过前厅进入垂花门,全程没有任何停歇直接去了主院。
雨水从午间时就没有听过,主院的门房趴在长桌上昏昏欲睡,想着今日早些落锁就回去休息。谁知道一错眼,就见三位穿戴着斗笠蓑衣的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他立即站起身体,垫着脚朝着前面看,等看清为首的是国公爷时,蒲扇般的巴掌就落在旁边点着头都快要睡着的小童身上。
“还睡什么睡!赶忙进去通报一声,国公爷回来了!”
第96章
096
这一声就如同油锅里滴进了冷水, 很快就沸腾起来。
裴延年迈入主屋时,下人就已经将所有的东西准备好了。三个人在正厅解下身上的蓑衣,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干燥巾帕胡乱擦了擦。
“夏嬷嬷, 你先带着琦月去碧纱橱,换一身干燥的衣物。再派人去景芳院, 派人告诉二嫂一声, 说琦月已经回来了。”
“小叔!”
裴延年脸上的水已经擦干,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颜色浓重, 更像是山水画。
他看向将蓑衣抱在身前满脸焦急的小姑娘, 语气缓和了些。“你出去多久, 你娘就担心了多久。既然已经回来了, 你就同她好好说, 这又没办法躲过去。”
裴琦月抿唇,仍旧站在原地。
“琦月。”裴延年沉着脸,加重了语气。
裴琦月这才转身, 满脸愁绪地跟着夏嬷嬷往碧纱橱走。
而裴延年则是带着裴策洲去了侧厅。
老夫人从马车上摔下来伤了脚踝, 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 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过来。她听说裴延年回来之后,就立即让婆子将她背到侧厅, 上半身伸直了朝着外面看。
等见到裴延年时,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在见到身后跟着的整个人如同泥水中滚过一遭的裴策洲时,笑容就完全僵硬住。
裴策洲前十七年都是被富养的公子哥,白白净净, 嘴甜又会哄人开心。老夫人不是不知道他能力上欠缺,不过在她看来, 镇国公府的财富足够让他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生活,做个富贵人又有何不可?
可现在的裴策洲全然变了样子。
整个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也瘦了不少,身上还混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黄褐色点子。哪里有出发时公子哥的派头,完完全全就是街头上流浪的散汉。
心口如剜肉一般疼着,老夫人眼眶一热,双臂朝前伸着。“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
裴策洲往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却拒绝了拥抱的动作,轻声说:“祖母,我身上脏。”
这句话让温氏的喉头一哽。
裴策洲原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率性而为,什么时候这么考虑过别人?
她拽着他的手,身体往上将少年抱在怀中时,闻到雨水冲刷之后仍旧存在的汗酸味,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滚落。“不脏,不脏……怎么就一下子瘦成这个样子。”
“锻炼锻炼就瘦下来了,祖母,你看我是不是精壮很多。”裴策洲抬起胳膊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这次我学了不少骑马的技巧,等天气好了,我带你去马场怎么样?”
老夫人伸手捂着脸擦眼泪。“去什么马场,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呆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将身体补回来。”
“好,我都听你的。”
窗外是嘈杂的雨声。
好像从他们回来之后,雨就下得更大了。
天色也跟着暗沉下来,将暗未暗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落进来,给相拥而泣的两个人涂抹上一层温情的色彩。
裴延年作为旁观者,丝毫参与不到这种温情当中。
他孤身站在阴影里,披风之下完全湿透的身体感觉到丝丝凉意。浸润的眉心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开,眸光微敛静静地瞧着自己的母亲。
最后他的身体动了动,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着两个人叙完旧。
老夫人情绪发泄之后,用手擦了擦眼泪,“现在天气冷,你赶紧下去洗一洗,换一身衣服千万别着凉了。”
裴策洲没有动,侧过头去看向坐在下方的男子,见他没说任何话之后,迟疑着站起来朝着外面走。
“好。”
等人离开之后,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你长嫂的事,都已经知道了?”
“嗯,新月写信同我说过。”
老夫人擦眼泪的手的一顿,声音更是如同砂纸打磨过一般。
“她是怎么说的?”
“你当时不在场,可能被她信中的话吓到,实际上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
“我前几日去看过你长嫂,她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被人利用,现在已经知道后悔了。你都不知道她现在过成什么样子,形销骨立连站都站不稳,却整日跪在佛堂前替自己赎罪。她还和我说,等你回来一定要给你道个歉。”
“她也就是一位可怜的母亲,怕策洲日后立不住。现在她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帮帮……”
裴延年冷不丁出声:“她错在哪里?”
一句话打断了老夫人的喋喋不休。
老夫人愕然抬头,朝着男子的方向看过去。
进屋这么久,男人身上的衣物已经干了一层,表面有层黄褐色的灰尘。此时他横刀立马坐在圈椅上,双手放置在跟开的膝盖上,硬朗的五官没有一丝表情。
他微微侧过头,光线在眉骨处落下锋利的一笔,“你不是说她知道错了,错在什么地方?”
老夫人收敛了神情,嘴角垂下。
“这次唯一受伤的就是我,我也没想着怪她,就算有错也是小错。延年,当年裴家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你嫂子原本就是可怜人,你当真要计较?”
“你别忘了,没有你嫂子,就没有你今天的位置。”
裴延年没说话,淡漠的视线扫过去,整张脸隐匿在黑暗中瞧不出神情,只是周身的气息凌厉得骇人。
老夫人也知道自己语气过重,缓和了语气。
“我这么说,也不是让你将爵位还给策洲。就是希望你能记得这份情,这一次帮她一次。策洲年纪正小,又尚未成亲,不能有一位获罪的娘。”
老夫人这么说是有缘由的。
大周开朝就封了三位国公,裴家得了“镇国”二字,手上的权势就可见一斑。
老国公同先皇打江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授予爵位之前先皇开玩笑说想要替裴清安指婚。裴清安是裴家的长子,从小在军营中长大,渐渐显露出自己在军事上的才能,板上钉钉的要成为裴家下一代的话事人。替裴清安指婚,不仅能防止裴家与权贵结亲最后养虎为患,还能将裴家与皇家更进一步的绑在一起。
老国公原本就无心权势,就直接同意了,这就有了裴邵两家的亲事。
当初裴家出事,圣上其实更属意裴策洲继承裴家,也做好了再登上几年的准备。可在这时候,邵氏求了老夫人之后进宫,最后镇国公府的爵位落在了裴延年的身上。
这也就是邵氏为什么敢肆无忌惮下药的原因。
只是邵氏忘了,如今的裴延年对于皇家来说,早就不是一块不成功就可以丢弃的利刃雏形,而是一柄能震慑边疆见过血的利刃。
所以动了手的邵氏,会被迁怒舍弃,成为平息争端的弃子。
裴延年其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提及到此事,也没有想到原来当初自己进宫在亲人的眼中,会成为一件捡漏的喜事。
对于毫无自保能力的稚子,卷入风波当中真的是一件喜事吗?
裴延年疲倦地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着,试图要平复内心惊天骇浪的情绪。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嘈杂到整个世界都是雨声。
老夫人仍旧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念着这些年镇国公府的不容易,念着当初邵氏是如何支撑起家里,念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
突然就听见男人开了口。
“我会进宫面圣,替长嫂说情。”
直到这时,老夫人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样就好,我们是一家人……”
“但在策洲和琦月成亲之后,”裴延年睁开眼,眼底还带着长途奔波之后的疲倦,预期缓慢而又坚定:“就分家吧。”
“分家?”老夫人脑子一阵空白,拔高了声音,声音都变得尖锐,“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分家和不分家的区别可大着了。
如果不分家,裴策洲顶着镇国公府长孙的名头,日后前程不必操心。可要是分家,他就要开始顶门户,在外打拼更多的是看自己。
“您说呢?”裴延年反问回去。
他整个身体朝椅背靠去,放在扶手上的手臂鼓起,声音冷静而又沉稳。
“离开京城我就同您说过,江氏年纪还小,又怀有身孕,您多照看些。您也答应了下来,只是现在您又在做些什么呢?”
老夫人心虚地错开视线,“可她不是好好的吗?”
“她还好好的,是因为她聪明,下毒的人没有得逞。可要是她没有一点儿防备呢,送到汾州的消息会是什么?”
“我就想着,她受了这么大惊吓,您总该问问她的情况,多照看些。哪怕您没那么喜欢她,也看在孩子、看在我的份上,也该对她多关注一点。可从我进门到现在,您替长嫂考虑了,替策洲谋算了,那有没有替新月想想呢?”
老夫人下意识替自己辩解,“不是我不关心她,而是如今,整个镇国公府都关注着她,她身边压根就不缺照顾的人。”
“所以就不需要了吗……就像是当初我进军营,你也觉得不需要一样。”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弥散的水汽涌入进来,让人有窒息的感觉。
老夫人没了话,瞳孔骤然紧缩,下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男子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在地毯上落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男人,却发现逆着光的他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强烈的光刺得她的眼眶泛红。
过了半晌,她问:“所以,你这是在怪我?”
男人垂下眼帘,深黑的瞳仁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最后又归于平静。
“在将新月托付给您照看之前,我从来没怪过您。”
“可是现在,我也有需要我去偏袒的人。”
他也有私心,也想有他自己的生活,让他可以不必是拖着裴家荣光爬出尸山血海的裴延年。
让他可以只是裴三,是和楚荞荞在一起的裴三。
说完之后,他也没再去看老夫人,踏着长步离开,遇上了端着热茶走进来的夏嬷嬷。
“是……国公爷?你是要回去?现在雨又大了,不等等再走?”
裴延年已经戴上了斗笠,将已经湿透的蓑衣披在肩上,活像是话本子中杀人不见血的刀客,浑身的湿寒气逼得人退步三尺。
听了夏嬷嬷的话之后,他原本冷冽的眉眼柔和了一瞬。“不用了,有人在等我回去。”
夏嬷嬷怔愣一瞬,反应过来时就看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经走入到雨幕中,最后消失不见。
她心中纳罕,也不敢多问,端着热茶朝着侧厅走去。
才绕过屏风,就瞧见老夫人呆呆地坐在暖榻上,想要笑又笑不出来,眼中是一种她从没有见过的情绪。
悲凉?孤寂?又或者是种释然?
已然分不清楚。
夏嬷嬷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进去,而是端着热茶小心地退了出来。
第97章
097
久违的一场雨下得很大。
雨水噼里啪啦砸落在水面又飞溅到衣服上, 裴延年站到屋檐下时,本身就湿透了的衣服开始往下滴水。
江新月眼见着这雨要下个几日,和青翡商量安排庄子的管事带着人去修通沟, 猛然见到浑身湿淋淋的男人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可等仔细一看,面前的高大身形仍旧没有消散时, 她惊讶地撑着小几站了起来。
现在的裴延年真的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好看。
被雨水浸泡过的衣服贴在身上, 胡子拉碴,脸上还有几粒泥点子。
可奇怪的是, 裴延年不在京城的时候, 她数千万次后悔嫁入裴家卷入这些是是非非当中了。可真当男人确确实实站在自己面前时, 她又觉得一切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重要。
一股叫做“高兴”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她往前走了两步, 眼眸都明亮起来。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裴延年将身上的蓑衣解开, 交给走过来的青翡,咳嗽了两声。“接到你的信之后,不怎么放心。正好汾州的事也处理好了, 我就想着快点回来。”
江新月看着他脚边已经积攒起一摊水渍, 连忙让他进来。“赶紧进来吧, 现在还天寒地冻的,别在廊檐下吹了风回头还染上风寒。”
裴延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 也觉得不大合适, 用帕子擦了擦脸之后就先去了耳房。
江新月想了想他脸上的疲倦 ,让青翡去厨房让人做几样菜进来。
青翡凑上去贼兮兮地问:“挑你喜欢的做,还是国公爷喜欢的?”
“去去去!”
江新月被问得脸一热,板着一张脸:“还不快点去, 小心我罚你。”
“好,奴婢这就去, 可不敢打扰你们了。”青翡脆生生应着,脚步轻快地退了下去。
等青翡出去之后,屋子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转过身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室内,因为下了雨的缘故,室内像是笼罩着一层轻纱,看不分明,氛围更像是做梦一般。她差点就要以为,真的是自己在做梦,而裴延年并没有回来过。
其实自己应该不在意他吧,他回来或是不回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忍不住朝着耳房的方向挪动过去。一直听到了耳房的水声,切切实实证明并不是自己的幻想之后,她才稍觉得安心。
裴延年出来时,就见到这一幕。
小妻子双手撑在矮柜上,柔软的云纹缎子如同云朵般堆垂在身上,白净的一张脸,无聊地看向自己的裙角。外面仍旧下着雨,不甚明亮的光线随着潮湿的水汽透进来,全都撞在身体的轮廓边缘,更像是在清秀雅致的水墨画上晕染出一层光亮。
却又没那么生硬,软乎乎的成了一团。
那么嘈杂的雨声里,裴延年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失序的心跳声。
而听见动静,江新月偏过头来,发丝泱泱顺着肩头滑落至一侧,眉眼跟着笑起来。“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没什么。”裴延年阔步走过去,站定在她对面的位置,微微俯下身仔细地看她的脸,轻声问:“怎么不在前面等着。”
他身高腿长,脸部线条冷硬,下颌下巴处覆盖着一层短短的青色,浑身散发着一种野性而有力量的雄浑气息。
粗犷的,如同山海一般壮阔。
站在他面前时,江新月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有种很微妙的窘迫和羞涩交织在一起。可似乎做出小女儿家的姿态会更加别扭,她便强装着镇定,冷静道:“外面在下雨,我怕水汽漫过来,就到屋里来了。”
“我还以为是你想见我了。”
江新月如同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立即反驳:“我看是你想我了吧!”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到男人朝着她弯下腰,随即整个人都陷入到熟悉的怀抱中。尽管沐浴之后,他身上的温度仍旧不低,她觉得自己贴着他胸膛的那边脸都在发烫,全身僵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好。
可也就是这样的怀抱,让她确定着,裴延年是真的在自己的身边。
她头一次知道,有些人就是连存在都会让人觉得安心。
原本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上抬,虚虚地环在男人身侧的位置,却犹豫着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除了嘈杂的雨声,还有明显的心跳声。
一声声在耳边震荡着,分不清是谁的。
江新月的心陡然一沉,坏了,她好像有那么一点喜欢上裴延年!
这个想法灌入到脑海中时,如山洪倾泻,耳旁轰鸣,慌乱到不知所措。
天哪,这个念头到底有多荒谬,她怎么会真的喜欢上裴延年?明明裴延年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武夫,不通文雅,还见过她最丑陋的样子,她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自己弄错了。
江新月内心交错挣扎着,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划过,抬起的手又缓慢地放下,僵硬地被男人拥入怀中。
在昏暗狭窄的室内,灰白的光透过窗户晕染进来,将两道身影无限拉长。
可是抱着的时间太长,她的腿开始发酸。潮湿的雨天里,她又忍不住朝着男人的方向靠了靠,卸下一点身体的力道。
就靠近一点点,应该不算是喜欢吧。
——
荣春院。
自从老夫人出事、自家大夫人被禁足、周嬷嬷被审讯之后,荣春院中的下人全都人心惶惶。她们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少数知道内情的下人被打过招呼三缄其口,未知的恐惧让人心更加浮动。
而邵氏看起来很淡定,每日都跪在小佛堂前烧香拜佛,实际上心都揪成了一团。
她倒是不怕死,这么多年也早就活够本了。可裴策洲怎么办,他还那么年轻,随便动一点手脚就能永远被留在汾州。
她可不相信裴延年是什么好人。
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凶悍之辈,心肠不知道要比常人硬上多少倍,知道自己的妻儿被人算计,不可能无动于衷。也就只有老夫人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什么顾家的纯良之辈。
邵氏每多过一天,就后悔一次。不是后悔当初自己出手,而是后悔没有下药成功,让江氏一尸三命。
以至于每天晚上,她都能梦见裴延年在接到来自京城的消息之后,狞笑一声,挥动长剑直接捅进裴策洲的心脏。
她的策洲啊,她什么都不知道的策洲啊,如同他的父亲一般浑身是血地就被抬了回来,永远长眠在那四四方方的棺椁中。
每日被惊醒之后,她都会跪在小佛堂前,手中的珠串捻动得飞快。
祈求她的策洲,能平平安安地归来。
裴策洲从主院出来之后,就撑着一柄油纸伞来到荣春院。
院子里的下人见到他就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围过来时眼里都放着光。
“大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小佛堂,吃喝就那么一点,还不允许我们这些人进去打扰。”
说话的是李嬷嬷,也是那天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她这些天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那天醒过来就听到夫人病逝的消息,如此的话她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下人一个都逃不掉,最轻的都要被全家发卖。
她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谁想到还要过上提心吊胆的生活。
“我娘一直在小佛堂里?”
“这些天一直在……这些天她瘦了不少,也就强撑着一口气。老奴提议说请大夫过来看看,她也不许,就这么一直干耗着。大公子,夫人最在意您,您也多劝劝。”
裴策洲绕过游廊,来到荣春院的东北角,站定在设立的小佛堂门口。
小佛堂如今大门紧闭,浓重的檀香味却从边边角角的缝隙中袭来。
这说明小佛堂中的香火就没有断过。
裴策洲垂下眼眸,心里也好受一点。看来他娘就只是一时糊涂,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李嬷嬷极为有眼色,见少年站在门口始终没有进去,便主动上前轻轻将门给推开。
邵氏仍旧闭着眼,跪在蒲团前平静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过来打扰,都退了吧。”
雨声在此时格外明显。
在听见身后始终没有离开的动静之后,她不悦地蹙起眉头,朝着自己的身后看去。
她先看到了一位男子身影。
这段时间黑暗中呆得太久,乍然见到光亮,只能眯起眼看到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而后神魂巨震。
——她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裴清安。
她甚至舍不得眨眼,眼眶逐渐开始酸涩,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娘。”
裴策洲的一声将所有的梦境都拉回到现实当中,邵氏反应过来之后,眼泪流得更汹涌。
李嬷嬷见到这个情况,慢慢走了出去。裴策洲迈过门槛先走进来,掀开长袍对着佛像跪下去,“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对着邵氏说:“娘,我回来了。”
就算是沐浴过,裴策洲身上的狼狈样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掉,胡子拉碴,人也消瘦很多,脸上还多了很多细小的伤口。
见到他安全回来,邵氏那颗惶惶不安的心落下来大半。可一见到裴策洲的狼狈样子,又忍不住心疼起来,猛得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
“嘶……”裴策洲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邵氏不明所以,想要碰儿子又不敢,盯着他手臂的位置,手指蜷缩着问:“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养个两天就好了。”裴策洲怕她担心,还抡了抡胳膊给她看,“你看,其实正常的动作都可以。”
邵氏却全然没有听进去,脑袋嗡鸣,脑子里陡然出现裴延年冷笑着在背后放冷箭,居高临下看着裴策洲摔倒在血泊中。
这段时间,她的精神压力很大,整日里恍恍惚惚都快要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便将自己幻想的一切都当成是真的。
“是不是你小叔要害你。”邵氏瞪大了眼睛,紧张地握住裴策洲的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光打在她半边侧脸上,神情是裴策洲从来没有见过的癫狂。
裴策洲愣了愣,沉声说:“没,小叔一直对我很好。”
邵氏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那都是骗你的,为的就是要放松你的警惕。他怎么可能会对你好,他早就巴不得你出事,然后顺顺利利地霸占镇国公府。”
“娘!你不要说这种胡话,小叔朕没有这个意思。”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他真的要害你啊!要不然我为什么要算计江氏!”邵氏低着头,低着头痴痴地看向自己的手,上面沾染了血腥,如同梦境中一般。
现实与梦境交织。
她低声越发笃定地说:“就是这样的,他们都要害你,我是不得已才会出手保护你。他们都要抢走你的东西,我是逼不得已。”
邵氏就跪在一方小小的蒲团前,状若癫狂,原本一丝不苟被盘起的头发散乱开,坠在脑勺后。
她的身侧,是供奉已久宝相庄严的佛像,佛像半垂着眼眸,怜爱地看向世间种种。
与她的痴魔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裴策洲心里“咯噔”一下,动作都变得轻慢起来,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扶住邵氏的胳膊,“娘,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我见过,我亲眼见过,你小叔要害你。”邵氏泪流满面,用手比划着,“他拿了那么长的剑……就站在你的身后给了你一剑。我还看见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好多好多……你父亲也是他害的……对,也是他害的,他不是好人,我见过啊!”
邵氏的话颠三倒四,没有一点逻辑可言。
裴策洲的心不断下沉,意识到自己娘亲的不对劲。他第一时间的想要拔腿起来往外走,去找祖母和小叔,求助他应该要做些什么。要是换做往常,他也早就这么做了。
但……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他尽量保证着神情和语气如同往常一样,将邵氏从蒲团上扶了起来。“原来小叔想要害我,我知道了。你放心,现在我已经学了不少武功,现在谁也不能害我。”
在裴策洲的心中,自己的娘总是无所不能的。在自己招猫逗狗的那几年,无论犯下多少的错事,只要回府找到娘,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今天他扶着邵氏靠在自己身上时,他才意外发现,原来自己的娘亲这样的瘦,瘦到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的形状。
鼻尖发酸,他忍着眼泪低声说:“我们先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再慢慢商议好不好?”
第98章
098
清晨, 天还没亮得完全。
江新月察觉到身边的动静,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含糊地问:“你不休息吗?”
好像她听到一两句什么话, 也没有听得仔细,就已经昏睡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 已经是巳时了, 屋子里照常只有她一个人在。
青翠听见动静很快就走进来,侍候她洗漱, 顺便说了裴延年交代的事。
“国公爷说今日都有事, 中午回不来, 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让你不必等着。”
进宫复命, 八成谈的就是汾州的事。
江新月还挺想知道, 汾州山匪到底有没有查到江家的头上,江家又什么时候倒台,准备等裴延年回来的时候问问。
在镜子里扫过一眼时, 她瞥见青翠欲言又止的脸, 偏过头问:“还有事?”
“早上听到有人在聊老夫人那边的事, 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
江新月“嗯”了声,挑选了一直好看的珠钗往头上戴, 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青翠搬过来小兀子, 直接坐到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
“昨日国公爷是同大公子、二姑娘一起回来的,三个人都去了主院。国公爷和大公子进去和老夫人谈话,最后大公子去换衣服了, 不一会儿国公爷也出门冒着雨离开,老夫人那边悄悄请了王大夫去看诊。”
青翠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 “估摸着国公爷同老夫人发生点争执。”
江新月听到老夫人生病都没什么反应,主要是老夫人生病的次数太多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她倒是知道裴延年昨日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差。
“奴婢就是气不过,明明投毒的事件中,你也是受害者。老夫人却全然不闻不问,只着急大夫人安全不安全。要是论情况,怎么说也是你现在的身体更让人担心。”
江新月将已经选好的珠钗放回了木匣里。“行了,这种话说一次就成,我不想听到第二次。也同底下的人交代,让他们别乱说话。”
——
裴延年是天黑才从宫里回来的。
才进了府门,就被一早等着的下人请到主院去了。
老夫人这次让人准备了一桌子丰富的菜色,见到裴延年时还有几分不自在。她深吸一口气,露出温和的笑容,别扭地招呼他坐下来。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我特意让厨房做了些你喜欢的,你坐下来尝尝看。”
说完之后,她亲自拿了调羹,动手盛了碗热汤放到裴延年面前的桌子上,开始嘘寒问暖。
“去汾州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在那边吃得怎么样?”“手底下的人是否听从命令?”诸如此类的。
“你若是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去问问李将军和赵将军。从前你的父亲同他们的关系最好,你若是遇上什么难题定会为你解惑。”
温氏早已不再年轻,面容上增添了岁月的痕迹,含笑着看向对面的男子,身上却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慈和味道。
一如最初记忆中,那个盯着小儿子不要调皮捣蛋、每次摆出冷脸却目光柔和的年轻妇人。
裴延年垂下眼帘,遮住深黑的双眸,低头喝了一口汤。
——唔,汤里还放了菌菇,是为数不多他不大喜欢的食物。
裴延年放下汤碗,汤碗里金黄色的热汤晃荡两下,在白色碗壁上涂了一圈油腥之后又归于平静。
他看向了自己的母亲,开口到:“今日同圣上说了长嫂的事,圣上没有应声,让我不要再插手此事。”
温氏没能反应得过来,听到邵氏就乱了心神,一只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往前倾去,问道:“是不是你没有好好同圣上说?”
毕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照裴延年如今的位置,圣上坚持要惩处邵氏才奇怪。
温氏一再在心里告诫自己,自己的儿子绝对做不出那种背地里阴人的举措。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的一颗心彻底乱了。
“你再去同圣上仔细说说,就算邵氏无罪,策洲也不可能影响到你的。”
话刚说完,她就对上了裴延年的视线。
他的眼微微眯起,显得狭长而又锋利。瞳仁深黑得如同看不见底的井口,耀耀烛光照射过来也好像是被吸进去,给人一种幽深的恐怖之感。
温氏微微抿着唇,身体朝着椅背靠过去,动作中暗藏着戒备。
他也就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一只手扣着桌面上那碗浓香醇郁的汤,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汤碗被放在桌面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萦荡在沉默的两人中间。
“长嫂的事牵扯很多,我能做到的都已经做了,至于结果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都是我最后一次插手。”
裴延年紧接着起身,通知了另一件事。
“过两日我要带江氏去京郊庄子,等她生产结束再回到京城。”
说完之后,他便直接离开,没有再多解释什么。
——
清风院。
裴延年将今日同老夫人说的话,重复一遍说给江新月听。
江新月原本正躺在廊下的竹椅里,闻言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过去。
“你……真的不准备管了?”
“你就不能注意点!”裴延年额前的青筋直跳,伸出一只手去扶她。
“真的没有什么问题,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吗?你先同我说说,今日是怎么了?”
裴延年见她坐稳才躺了回去,慢慢说道:“周嬷嬷中途咬破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药,被太医院的陆院首救回来,寻死无望已经将知道的都交代了。”
“前朝叛军在国都被攻破之际,就已经开始布局,将自己的人安插在大臣的后院之中。圣上原先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抓了不少人,谁知道最后在自己人身上栽了跟头。”
“现在皇宫以及几位皇子的府上,都开始排查,早就不是单纯下毒的问题。”
这种话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可江新月琢磨出不对劲,“可要是真的想对长嫂动手,怎么也不会等到今日啊。”
“所以说,问题的关键从来都不在我这里。”
问题不在他这里,还能在谁身上?
江新月将镇国公府里的主子全都扒拉了一圈,就已经明白了。镇国公府不可能让裴延年一个人撑着,对于裴家来说风险太大。圣上若是想重用裴家,自然也不想看到裴家在朝廷上孤立无援的场景。
裴延年将裴策洲带在身边,就已经表明这个意思。但裴策洲在此之前一直不出挑,甚至说纨绔,圣上还在犹豫。
这种事她稍微想想都能想明白,老夫人不清楚吗?
她不相信。
她更倾向于老夫人从始至终都知道圣上的态度,不过是在犹豫。倘若圣上真的认定裴策洲是无能之辈,他日后就要付出比现在还要多上成百上千的努力才能出头。这样倒不如让裴延年出面周旋,哪怕惹了圣上不快,也只是暂时的。
可作为臣子,尤其是手握权柄的武将,惹了圣上的猜疑和不快无疑就是给自己埋下祸根。
这点老夫人不可能不清楚,不过是权衡利弊之下,再一次选择了偏袒。
那裴延年清楚吗?
她忍不住朝着裴延年的方向看过去。
天色偏晚,空气中还飘着类似于水汽的轻雨,却只留了廊前一盏八角灯笼。雾蒙蒙的灯火之下,他身高腿长,霸道地占据了整张竹椅,散漫地躺着,陪伴自己的只有一道孤寂的影子。
说实话,“孤寂”这个词实在不适合用在杀神身上。
可她又恍惚回想起当初在清水镇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裴三就是他住在偏僻的小山村养伤。是不是当时在镇国公府,就感受到种种区别的对待,心灰意冷之下才到了清水镇,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舔舐伤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人甚至可以说是同类人,不被偏爱永远都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一位。
她心口的位置闷闷的,好像这场潮湿的雨一直下到心里。
再看向裴延年的目光中掺杂了怜悯,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她的情绪更加敏感,语气随之变得更加温柔,“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
男人转过头来,看见小妻子泪眼汪汪地看向自己,迟疑了一瞬问,问道:“什么过去了?”
江新月沉浸在自己的想象的苦情剧中不可自拔,“你小时候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练武那么累。”
“嗯……也还好,传授武艺的师傅是秦先华秦老将军,也是开国名将,自然严厉些。不过也就是最初的时候吃了点苦,就算这样练武场外一直有太医守着,下了练武就会有太医诊断,放松筋脉之类的,就是当时的太子殿下都没有这样的规格。”
江新月觉得有点不对劲,想到张氏同自己说的话,又觉得是裴延年在嘴硬,忍不住问道:“那常年见不到亲人,连身合适的衣裳都没有,是不是很苦?”
“你说的是什么事?”裴延年回想了一番,“确实见不到家里人,不过也是因为我没时间。当时课业很满,大多数的时间在宫中和军中,外人就算是想见我或是想递什么东西,也没有办法。至于衣裳……想不起来了,毕竟到了军营之中,穿什么最后都是一个结果。”
江新月凌乱了,怎么和自己接收到的信息不一样?
在自己的想象中,年幼的裴延年不应该是小可怜,要忍受被亲人漠视,在各种各样的刺杀中默默努力,然后成功长成一个断情绝爱的大魔王。刚好在心灰意冷时,遇到貌美如花的她,最后被她身上美好的品行折服,想要和她好好过日子?
她脸上的表情过于丰富多彩,五官都快要打结。
裴延年看着看着,突然笑了出来,胸腔都在震动,眉目之间多了少年气。
“我不知道你都听说了什么,但是我真的没有你想象中的可怜,生活一直很好。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未来的镇国公,圣上也从来没有掩饰对我的看重,没有一个不长眼的会挑战天子的威严。”
“我拥有了裴家所有的资源倾斜,享受了我父亲和兄长的余荫庇护,若是我再去说苦,那天底下就没有多少可以称得上前途坦荡的人。”
江新月觉得他说得不对,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裴延年说的都是在外人看来的无限风光,实际上,他首先得要在各种明枪暗箭中活下来。
真要是说得那么好,为什么老夫人从一开始就默认这个儿子可能会回不来呢?
睫羽轻轻地颤抖着,她低着头,盯着鞋子边缘坠的一圈圆润的珍珠。
珍珠是裴延年找来的,在那晚荒唐地在屋顶看烟花她冻得恨不得捅裴延年一刀之后,第二日她就发现自己的梳妆台前放了一盒珍珠。裴延年也没有特意提起,就只是在被问起时说了一句,听她提过一次想要珍珠。
到现在,她仍旧觉得裴延年活得粗糙、野蛮、不解风情。
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他强大而又自持、沉默而又坚毅,独自承受风雨给身后的人一片稳定的生活区域。
至于他累不累,高兴或是不高兴,就连他自己都不会去在意。
可是这样做真的好吗?
江新月其实挺不喜欢这一点的,就好像两个人中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隔阂。
他见过她所有不体面的时刻,见过她被所谓的亲人逼得鲜血淋漓的时刻,也见过她恶毒地要抛开他的时刻。
但是,她对他知道得很少,就好像他只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唯一称得上优点的是钱财上极为大方。
她在心底一再告诉自己,自己同裴延年又不是什么神仙眷侣,相敬如宾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可是你不觉得难过吗?”
明明将裴家拉出深渊的是他,被误解被牺牲的人,也是他。
她的声音不算大,在这个细雨绵延的夜晚,却像是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男人的心口上。
两个人明明距离很近,却隔着一层朦胧细雨。
烛光之下,男人的眼里闪过震惊,紧接着又沉默下来。
江新月也懒得去猜,不说就不说呗。
她低着头,偏头看了一眼屋檐外,“估摸着等会雨就要下大,先回去吧。”
说完之后,她就埋头朝着屋内走去。还没有走两步,她便直接被按住肩膀,在惯性的作用下,坐在了男人腿上。
耳旁响起男人的声音。
“生气了?”
江新月原本没生气,被他一问火气反而一下子就窜了上来,拍向他的手背,“没有,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她力道不轻,裴延年手背上迅速浮现出红痕,“嘶”了一声去捏她的脸颊,“下手这么重吗?”
江新月气得咬他的手,咬了个空,恶狠狠地告诫:“还有更重的呢。”
说完之后的,她扭过头不去看他。
裴延年去牵她的手,被躲开;去摸她的腰,被让开;最后想要揽上小妻子的肩膀上时,还被人耸着肩膀抖落下来。
江新月被弄得烦了,正在心里发誓裴延年要是再碰上来一定要再打他一下时,后背忽然贴上来一堵滚烫的墙,紧接着肩膀上一重。
裴延年从身后拥着她,靠在她的肩膀上。
两个人体型悬殊巨大,落下来的影子更像是孤狼小心翼翼叼着自己藏在窝里的珍宝。
“不说你还生气。”裴延年蹭了蹭她的脸,如同想象中柔软,叹了一口气,声音跟着低了下来。
“楚荞荞,我没有任何立场去说难过之类的字眼,因为这是我一开始,就选择好的路。我甚至庆幸,还有策洲在。万一我发生什么意外,为了他她们还有支撑下去的理由。”
“我也没办法计较偏袒不偏袒的问题,因为我曾经受到我的父兄对我同样的照拂。”
江新月默了默,而后开口:“我不是为了这事生气。”
“那因为什么?”
“我就是生气……”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漆黑一片见不到光亮,“你好像什么心里话都不会和我说,不管是高兴还是伤心,全都要靠我去猜。我有时候猜得准,有时候猜不准,永远都要琢磨。我不喜欢这个样子。”
裴延年闷笑:“那我每天都会和你抱怨,你就会高兴吗?”
他说这句话时,带着点调侃的意思,想要让她不要忧心过重。
谁知道,小妻子此时转过脸来,极为认真地同他说。
“我不一定会高兴,但是你一定没那么不高兴。”
她说这句话时,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认真。往日爱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眸子里含着一层水光,里面盛满了细碎的光亮。
得知两个人要乘凉,底下的人早早就退了下去,此刻被问山招呼起来,在前罩房开了几桌,热热闹闹地在喝酒。
身后的喧闹声隔着庭院传过来,生动而又热闹,有了点凡尘烟火。
她于凡尘烟火中,熠熠生辉着。
那瞬间,裴延年被澎湃的心绪击倒,丧失了所有言语能力,仔细看下颌处还有轻微的震颤。
紧接着他又垂下眼帘,小臂的肌肉起伏紧紧攥着竹椅的扶手,高筑围墙告诫自己——楚荞荞这个人太会撒谎了,哄人的话一套又一套,他不知道听了多少,要是真的信了才是傻子。
小妻子,又不是第一日没心没肺的。
而小妻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身体倾斜轻轻地靠在胸膛的位置上。
裴延年强忍着乱掉的心跳声,伸手将软乎乎的一团揽在怀中,冷不丁听见女子带着些娇气的声音。
“我想我可能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有些事,还是能够帮你分担那么一点点。”
心跳再次失序,山洪倾泻莫过于此,所有防备溃不成军。
裴延年闭上眼,清醒地痛恨着自己对楚荞荞的毫无原则,可还是做了一回傻子。
“好。”
第99章
099
江新月开始恍惚, 是不是自己的表达出现了什么错误。
她应该说的是“说说心里话”,而不是“做做心里事”,为什么最后的结果会发展到床帷之中。
“亲一次就可以了, 再多就过分了。”江新月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只手抓住自己的领口, 眼神戒备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你不是想听我说心里话, 这么戒备干什么?”
她脸色一下涨红起来,哼哼唧唧:“你这是说心里话吗?”
“怎么不算是?”裴延年挑眉反问, 顺手带下了她捂着唇的手, 刻意压低了声音, “说话是不是用到嘴巴?”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近, 近到她能清楚得感知到来自男子身上的气息, 雄浑的带着强势的侵略气息, 强势到身体都忍不住变软来适应这种变化。
脑袋后面昏昏沉沉,她开口要辩解,“是, 但是……”
后面的话便被淹没在唇齿之中。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 她发现自己已经可耻地有了反应, 动情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对于裴延年的依恋。
倒不是说往前没从这些事中得到过趣味, 只不过那时自己半懵懂着, 更多的是来自生理上的快乐。说句丧良心的话,那时候她下了床就开始嫌弃裴三的粗野和不知节制,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将人咬得鲜血淋漓,整日费劲地想他怎么就精力那么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好像也有点……想着这些事,会想到他汗涔涔的身体和匍匐在耳边时不可抑制的喘息。
可是这样是不对的。
身体和脑海已经成了两个极端。
前者沉沦, 后者恐惧。
可今日氛围太好了,安静的雨夜之中,两个人被困于一方小天地中交缠,落在墙上的影子都几乎要融为一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的震动,血液也随着落在身上粗糙的薄茧涌动。
雨声和水声交织。
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后面再琢磨自己喜不喜欢裴延年的事吧。
今日就放纵这么一晚。
就一晚上。
可在一个时辰之后,她就后悔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
还什么喜欢不喜欢,有没有命架得住折腾都是另一回事。
汗湿的脸泛着潮红,手指累到一点不想动弹,她声音也跟着黏黏糊糊,求饶道:“我不要了……”
紧接着,男人便亲了上来,声线不稳地敷衍着:“嗯,一会就好。”
她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个一会儿,最后扛不住睡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江新月被腿部的抽疼惊醒。外面的天还是黑沉沉的,屋内熄了灯没有一丝光亮,只能听见自己疼得倒抽凉气的声音。
但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若是白天就还好,能让马嬷嬷或是青翡等人帮忙按按。要是晚上的话,就受罪些,要忍着等这阵子疼痛过去就好了。
她如同往常一般忍着,就听见身边窸窸窣窣坐起来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抽筋了吗?”
“嗯。”
“那边?”裴延年握住她的脚腕,听见小妻子倒抽了一口凉气之后,又放慢了手里的动作,询问道:“是这里吗?”
江新月困得厉害,随便应了两声,“是。”
腿部就传来不轻不重的按压感,大手顺着筋脉揉捏,很好地缓解了那种疼痛感,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不少。
不过这样也挺折腾人的,江新月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含含糊糊地说道:“睡吧,我已经不疼了。”
“你先睡吧,我再等一会。”
她实在是太困了,听了这话之后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隐隐约约能感觉有人不停地在按压自己的穴位。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舒展,肌肉的紧绷感也逐渐消失。
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身边才有人躺下。
似醒非醒之际,她从身后被人拥住,有人在她耳旁轻声说:“睡吧。”
——
江新月醒来时不记得中间还有裴延年替她按摩的事,在她的记忆中,她完全就是一个被压迫着这样那样的小可怜。
早上看见身上斑驳的痕迹,又在心底骂了一句“莽夫”!
她从床上坐起来,许久没见到有人进来,自己披了身衣裳朝着侧厅走去,看见青翡青翠等人正在收拾东西。
“夫人,你醒了!要不要先吃点东西。”青翡迎了上来。
“你们现在就开始收拾吗?”
青翠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早上时候,国公爷吩咐了,说是等雨停了好出行,就直接搬到庄子去。让我们捡着平时用得多的物件先带走,到时候要是缺什么,再重新置办或是回来再取一趟。”
江新月昨天听裴延年说要去庄子的话,还以为要拖上一段时间,毕竟老夫人那边不一定能同意。
估计这次他是真的动了火气,完全不在意老夫人怎么想。
她倒是挺高兴能去庄子住,就是希望回头老夫人别又把账算在她的头上。
她扫了一眼侧厅里摆放的大大小小的箱子,让青翡青翠继续忙着,自己则是带着十二去小厨房用了早膳,又很快回来帮着收拾东西。
别看她来镇国公府没有多少日子,可要收拾的东西真不少。
光是替两个孩子准备的用品,都在侧厅堆成小山似的,更不用提她的物件了。
正在她开始头疼时,张氏突然过来了。
张氏并不知道她要去庄子上的事,见到大大小小的箱子,好奇地问:“你这是干什么?要出远门?”
“也不算,就是想去庄子住一段时间。京城太热了,我怕生产时受罪,想着山庄里好歹会凉快一点,正好趁着延年在府上,就准备过去。”
张氏挑了挑眉,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这个理由。
江新月还觉得她来得奇怪:“琦月不是回来了,你怎么还有时间上我这里来。”
“这不是有件事,专程请你帮帮忙。”
江新月好奇:“什么事情。”
“咸宁公主举办了一场桃林宴,这次宴会请的人不多,不是皇亲就是权贵。我想着你们也有姻亲关系,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接到请帖。”
“我同江家的关系,你还不清楚吗?”
张氏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什么关系我不清楚,但是你什么品级我还是知道的。你就说有没有,要是有的话借我用用,就当是我欠你个人情。”
“我还真不清楚,得要让青翠找找。”
江新月确实收到了不少宴请的帖子,但是她现在也不方便出门,请帖都放到了一起还真没有特别注意过。
趁着青翠去找帖子的功夫,两个人就进了里间说话。
“你怎么想着要去咸宁公主的宴会?”
“这些天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再继续挑选,就赶着今年将琦月的亲事定下来。”
“这么突然?”
张氏扫了一眼江氏隆起的腹部,原本不想把自己的烦心事说出来。可这件事积压在心底太久,她被困在负面的情绪当中,精神已经紧绷到一个极点,没忍住红了眼眶。
“也不算突然,我已经想了很长很长时间,之前一直没有能下定决心。我怕把她逼得太狠了,最后她会随便选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亲,最后痛苦一辈子。”
“可这次她从汾州回来,我反而想清楚了。与其她心思继续野下去,最后不小心丢了自己的小命,倒不如一开始就成亲生子,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江新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前两日,裴琦月也过来看望她,她差点没有认出人来。
她才进裴家时,见到的裴琦月就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穿着华贵的襦裙,头上戴满了首饰,就像是一尊会发着金光的“小金人儿”,处处彰显被富养的痕迹。但是她性子并不骄纵,甚至称得上腼腆,就是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
而从汾州回来之后,她明显就不一样了。
她身上戴着的首饰全都被取下来,头发只用一根玉簪绾成发髻,肤色也从粉白色变成小麦色。从前她的衣服都是这个年纪小姑娘最喜欢的浅色,晒黑了之后穿着违和,干脆就直接穿着平日里练功的窄袖长衫,走路时微微带着风,干净飒爽,眉眼间是勃勃英气。
一下子从灰色的场景中鲜活起来。
将这样的女子终其一生困于后宅中成亲生子,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江新月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忍不住劝了两句:“我觉得琦月很有自己的主见,能去剿匪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就是男儿也做不到的事。她应该已经想好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若是她不想成亲,你现在逼迫她也适得其反。”
“她怎么说不重要,这次我一定要让她成亲。”
张氏说完之后,眼眶温热,便有泪水滚落下来。她自己都觉得失态,连忙用帕子擦掉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最后几近哽咽捂住自己的脸。
“你知道吗?她这次回来受了伤,肩膀上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我看到的时候还刺啦往外冒血。”
“那口子要是再歪一点,砍到喉咙怎么办?要是再深一点,止血药止不住,她不能自己疗伤怎么办?”
“早知如此的话,我一定会听老夫人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她练武,不该让她生出了离经叛道的心思。”
“就算日后她怨我恨我,我都认了,我就想让她安安稳稳地活着。”
她看向江新月,眼里充斥着血丝,带着几分疲倦的面容上却透着从所未有的坚定,周身萦绕着慈爱和善的光芒。
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光太耀眼,江新月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鼻尖却开始发酸。
脑海中晃过徐淑敏的身影,她忍不住去想要是换成她娘亲的话,她会不会为了她如此殚精竭虑的打算?
大概率是不会的。
她晃了一会神,最后说:“你还是同她商量商量吧,琦月很在意你,未必不肯听你的。”
张氏没出声,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翠从一堆帖子当中找出了咸宁公主府送过来的请帖,张氏得了请帖之后再三谢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江新月发了一会儿呆,看向正在收拾的茶具的青翠,冒出一个问题来。“你说我要是和我娘说,去山庄待产,她会不会也跟过来?”
“这有点说不好,听说项大人这次病得严重,府上没个主事的人。不过这么长时间也应该好了?”青翠刚刚在外面找请帖,没听到自家夫人与二夫人的谈话,还以为她是单纯惦记着夫人,将茶具放进长托盘里,提议说,“要不派个人过去,问问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庄子?”
江新月好半天,回了一个“好”。
第100章
100
徐淑敏现在住的院子离镇国公府没有多少路, 不一会儿派去的侍卫就回来了。
青翠忙了一整天,坐下来喘口气,将从侍卫那边得到的消息告诉自家夫人。
“刚刚侍卫过来说, 已经同徐娘子说了我们要去山庄的事。徐娘子说她也要跟着过去,不过小院那边还有要处理的物件, 等收拾好了就过去。不过她说她还要一点时间, 让我们收拾好了就先去。”
江新月听到这句话,居然不觉得意外。
这确实是徐氏能做得出来的事, 等她收拾着收拾着, 说不定又被突如其来的事打断, 最后差人轻飘飘地说一句她不来了。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
她往前从来不会为此难过, 向来如此的东西都不知道她要难过什么。
可能人最怕的就是比较。
远一点的就说大伯母杨氏, 面甜心苦、自私自利的一个人也为了子女的前程殚精竭虑地算计;近一点的就说为了儿子前程出手害人的邵氏和整日整夜忧心女儿亲事的张氏。
好像全世界的母亲,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去爱自己的孩子。
但是她,永远都不是徐淑敏的第一选择。
这么听起来的话,她还挺可怜。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 裴延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 她表情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
嗯, 这里也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
要是这么看起来的话,他们两个人还真的是天生一对。
“你这是什么表情?”裴延年被这种怪异的眼神盯得全身发麻, 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颊。
江新月没好意思说出来, 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回京城之后就要休假,今日去做什么?”
“剿匪之后,又流民流窜到京城附近, 今日带着人排查防止有异动。”
裴延年又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江家的事在这一两个月内,就要落地。”
“圣上终于要处理江家了?”
“嗯,已经确定江家同叛贼有联系,江家的那几位应该也知道查到自己身上了。现在悬而未发,就是想看看江家狗急跳墙之下,会不会抖落出更多的东西来。”
“我准备等明后天雨停,我们就直接去山庄。等江家的叛乱彻底被摆在台面上,我们留在京城就太惹眼了。”
江新月虽然已经出嫁,可到底顶着个“江”字。要是有心人利用这一点,虽然不会造成伤害,但是也足够恶心人了。更别提江家人到时候穷途末路,胡乱攀咬就很难扯得清楚。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去山庄?我还以为……”
裴延年单手解开腰带,随手搭在木架上。他的里衣服已经被汗湿,紧实的肌肉若隐若现,回头看她:“以为什么?”
江新月没说话。
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裴延年也没有否认,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继续说。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要是我继续留在府上,时间一长什么事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去了。日后要是再提起,反倒是显得我们斤斤计较。趁着这个机会,大家都冷静些。”
“我就怕最后,老夫人会以为是我在中间挑拨。”
“不会,”裴延年低下头,不带着任何情绪地评价着,“她是个聪明人。”
先前闹成那个样子,也不过是温氏心理上有倚仗,笃定他不可能坐视不管,不可能眼看着裴家好起来又毁在一个人手里。如果他不摆明态度,这样的事只会没完没了。
江新月突然又觉得庆幸起来,自己的待遇还是比裴延年好了那么一点。
徐淑敏确实糊涂了一点被江家拿捏,但是人也很简单,高兴或是不高兴都直接摆在脸上,银钱也紧着她用。
可老夫人和裴延年之间却并不是这样,爱与猜忌掺杂之下,更多的就是试探。
这种让人最难受,敬爱不起来,也没办法憎恨。
可她又想想,半斤对八两,她和裴延年比什么?
她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肚子里的孩子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往外顶了顶,等她的手摸上去的时候又乖顺地安静下来。
再过上一两个月,她也会成为母亲。
她问裴延年:“你说,我们会成为很好的父亲和母亲吗?”
裴延年都已经准备往耳房的方向走,闻言侧转过身体来。他的手臂上还挂着干净的巾帕,原本凌厉的眼半垂着,仔细地思考了一会,认真地说。
“我不太知道怎样才算是很好的父母亲。”
这个问题原本就没有标准的答案,或许在老夫人和徐淑敏自己的眼里,她们就已经是很好的母亲。
江新月还在思考时,就感觉到被人轻轻拍了两下头,抬头时就看见男人弯腰然后单膝跪在前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男人身上那种健硕的野性被削弱很多,更平和近人。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声线中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玩笑着说。
“但是我想,我们会好好爱他们,有很多的时间守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成亲生子,走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而我们也有我们的人生。”
江新月像是被人兜头揍了一拳,鼻尖开始出现猛烈的酸意,眼眶一红险些没有直接哭出来。
可真哭出来就太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硬生生憋回去。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已经过了需要长辈细心呵护教导的年纪,可以独立地掌控自己的生活,徐淑敏在意不在意她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她又仔细琢磨了裴延年最后一句话,越琢磨越觉得有点佛家返璞归真的禅意,没忍住真心实意地夸赞:“没想到你这武夫,开解人还挺有一套的。”
裴延年眯了眯眼,不动声色问:“那你先前认为,我是什么样子的?”
那先前的罪过,罄竹难书,不然她怎么拼死想跑。
江新月秃噜了嘴:“文墨不通,粗鄙……”
在男人越来越黑的脸色中,她刚失踪的情商立即找了回来,瞬间转变了话锋,笑着恭维。“但是我觉得你今天的话说的特别好,一听就是有涵养有底蕴。是我之前粗心大意,没有好好体会到这一点。”
裴延年顿了顿,“那句话也不是我说的。”
江新月“啊”了一声,歪了歪头。
裴延年不紧不慢地开口:“这句话原本是一名胡人将领说的,此人极擅长驭马,却宁死不降。我们将他被虏之后,他的妻子不到半个月就带着他的儿子找了另一个男人生活的情况告诉他,他说了这么一句,表示能谅解。”
他又抬头看了看小妻子,眸光闪了闪,“他说完之后,第二日便找了个机会自裁了。”
江新月抖了抖肩膀,鸡皮疙瘩都爬了一身,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这么瘆人。她忍不住朝着自己的身后看了两眼,总感觉这大晚上的,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藏着某些的东西。
听说这些东西怕阳气重的人,她便偷偷朝着男人的方向靠了靠,直到身体碰到裴延年的一条腿才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别说,裴延年好歹能打,多少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裴延年见她探头探脑试探着来自己身边的样子,没忍住笑出来。“怎么说什么你都相信。”
“你刚刚说假的?”江新月人傻了。
“哪有那么多会说官话的胡人将领。”
江新月一下子觉得刚刚自己偷偷蹭到裴延年身边的行为特别蠢,羞恼直接朝着男人的肩膀踢过去。
只是在刚触及到男人的肩膀时,脚腕就已经被人稳稳地抓住。她尝试抽回来,抽了两下没成功,瞪着面前的男人。
她圆润了些,肤质细腻匀称,颊边灿若桃李,湿亮的双眸瞪人时就没什么威慑力,一举一动间反倒是散发着一股子从内里透出来的风情,明晃晃的,又招摇无比。
裴延年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脚腕,隔着一层丝绸,柔软也有了具体的触感。
后背的肌肉紧绷,他便捏着纤细的脚腕如同野狼般扑了上去,将人压倒在暖榻之间。原本准备洗漱,里衣因此散开,露出里面紧实的腰腹。
“气性还不小,谁教你动手的。”
“是你先吓唬我的。”她嘟囔了两句,忍不住偏过头去。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男人又刚从外面回来,浑身滚烫带着汗,总让人想到某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活动。
她伸手努力想要在两个人中间隔出距离来,推拒道:“你先去换衣服吧,我难受。”
“难受也忍着。”裴延年低头咬了咬她的唇,腰腹下沉时背部呈现出流畅的曲线。
充斥着最原始的力量感。
江新月不由地握住他发烫的小臂,被迫承受着突如其来的口勿触。
——
等到第三日,天就开始放晴。
中间老夫人没露过面,只派了身边的夏嬷嬷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张氏和裴琦月也来过两次,不过张氏一心想要让裴琦月在咸宁公主的宴会上大放光彩,这几日盯着裴琦月泡各种各样的草药,想方设法让裴琦月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白回来,也没时间到这边来帮忙。
过来帮着跑进跑出的,反而是裴策洲。
不过裴策洲像是很怕见到她,每次只会在裴延年也在场时,才会来清风院。往常爱侃大山的人如今没了话,安静地跟在裴延年的身后,见到她身上就像是爬满了虫子一般肉眼可见地不自在起来,随后就找个借口直接离开。
江新月其实能理解裴策洲的做法,毕竟两个人之间还隔着邵氏。
她心里存着一份淡淡的失落。
她才来镇国公府时,除了裴延年认识的就是裴策洲,还因为都想混吃躺平两个人私下里还商量过怎么糊弄裴延年。
如果没有邵氏的话,他们一定会是朋友。
江新月不能要求裴策洲真的站在真理的角度上大义灭亲,也没办法原谅邵氏的所作所为,就只能平静地看着自己同裴策洲慢慢变得疏离起来。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要出发去山庄的早上,裴策洲忽然捧着个木匣来找她。
“我估摸着小堂弟小堂妹出生的时,我不一定能去山庄,就提前准备了礼物送过来。我知道有小叔在,两个孩子什么都不会缺,但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就收下吧。”
这么一说,江新月就不好回绝,可要是收下也不是那么回事。
犹豫之间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异常古怪。
而在这时,裴策洲突然笑了起来。
他这段时间黑了也瘦了,往前富贵公子哥的模样全然不见,挺拔的身形隐隐有点将士身上锐不可当的杀气,笑起来吊儿郎当,才有了一点当初富贵少爷的影子。
“现在怎么变得磨磨唧唧起来,一点儿都不洒脱。”
他不由分说直接将木匣塞到一旁青翠的手中,“东西早晚都是要送的,你也别觉得有什么负担。总不至于小叔带我这么久,我抠门到连份贺礼都不给。”
“成了,我后面还有点事要忙,就先走了。”
塞完木匣之后,他就朝着江新月挥挥手就大踏步地离开。
在绕过影壁时,他不由地停下脚步驻足片刻,回过头朝着自己的身后看了一眼。
年轻的女子站在树荫底下同身边的丫鬟说话,许是察觉到有人看过来,她也抬起头,遥遥问了声:“怎么了。”
那瞬间,裴策洲觉得自己喉咙里塞满了无数的小石子,很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一切的话语又过分苍白。他抬头看了眼上空晒得人头晕目眩的烈日,口腔里漫上来一股铁锈的腥味,最后还是将那句“对不起”咽了回去。
他已经过了说声“对不起”就能得到原谅的年纪。
便朝着身后的人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