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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081

    时间虽然还早, 但是江新月心里乱糟糟,也没能睡得着,就一直坐等着天完全亮起来。

    正准备吃点东西再回去睡个回笼觉时, 外面突然吵闹起来。

    “江氏,你在哪里, 给我出来!”

    张氏提着裙摆, 带着下人气势汹汹地绕过影壁,穿过庭院直接往里走。

    江新月还不知道情况, 让青翡出去看看, 青翡立即探出头去看外面吵闹的人是谁。

    只是刚探出一个头, 帘子就被掀开, 她急急忙忙往后仰去, 差点儿摔倒。

    反应过来之后, 她也不顾上自己的身份,一把将面前的女子抓住,“二夫人, 您这是要干什么?”

    “你给我起开, ”张氏将抓住自己的人撕扯开, 看向站起来的江新月,两只眼睛都快要冒火, 质问道, “你说!是不是你!你昨天到底和琦月说了什么!”

    江新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耐着性子询问:“二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在这里装!”张氏却觉得她是在故意推卸责任,情绪激动地指着面前的女子, “如果不是你说了什么,琦月怎么好好地就要离开, 和她小叔去剿匪?”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惊到了。

    江新月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裴琦月居然要去剿匪!

    她立即对身边的十二说:“你去前院和砚青说,让他现在就带着人去追。队伍出发走得慢,现在应该才出京城没多久。要是没追到人,就让他直接找国公爷,让国公爷留意琦月姑娘有没有跟上来。要是见到人,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姑娘秘密送回来。”

    十二得了吩咐,也不敢耽搁直接就小跑着离开了。

    张氏见她确实像不知情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渐渐散开,原本指着江氏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大半的精气,就连头上戴着的巨大海棠花金簪钗都像是在发蔫。

    半晌,她才涩涩开口:“我已经叫人去追了。”

    江新月开口安慰道:“放心,这点时间来得及,一定能追回来。”

    她拉着张氏在凳子上坐下来,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就知道裴琦月是跟着剿匪的队伍走了。

    “过几日便是昭阳公主举办的春梨宴,我想着今天带着她去珍宝阁,选几样首饰到时候出席宴会。可推开门进去之后,就发现屋子里没有人,床头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封书信,说是也想去试试剿匪,等到了地方就给我写信报平安,叫我不要担心她。”

    张氏说到这里牙齿都在打颤,气得眼泪直打转,“你说她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一个姑娘家剿什么匪,山匪同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心心地留在京城,嫁一户好人家,日后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个女儿,她是要把我气死吗?”

    江新月倒是能体会一点二嫂的心情。

    别看现在大周民风开放许多,可到底受了前朝的影响。前朝胡人南下入侵,山河沦陷,旧都岌岌可危之际,前朝皇帝割地赔款又赠以大量女子求和。可时人不去怪前朝的懦弱,反而对女子的贞洁要求更为苛刻,甚至有将女儿养在阁楼中连大门都不让出的。

    而大周建立初期,人口凋零,朝廷一直鼓励女子再嫁。可观念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扭转过来,尤其是在所谓的高门第中,更是看重所谓的名声。就是她的舅母卢氏,在替徐宴礼挑选亲事时也会着重打听女子的习性。

    若是让人知道裴琦月在军营中待过,只怕要惹出不少的非议来。

    江新月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可她不能这么说,转而问:“琦月学过武吗?要是没练过,怎么敢一个人出发的。”

    张氏的抱怨一下子卡了壳,看了江新月一眼之后,左顾而言他,“嗯,小时候跟着先生练过两招,哪里知道她现在还惦记着。”

    说完之后,她就开始说裴琦月的不孝顺,不停地朝着门口处张望着,盼着十二能送来裴琦月已经找到的消息。

    十二没有来,先赶来的是老夫人和大夫人邵氏。

    老夫人也没想到裴琦月会这么大胆,居然敢一声不吭直接走了。在听到张氏气势汹汹地冲到清风院之后,她心里更是火急火燎,立马赶了过来,生怕两个人发生冲突。

    江氏现在还怀着孩子,裴延年前脚刚走自己的夫人就出了事,这不是要让两房生了死仇。

    赶过来时,看见两个人都好端端地在椅子上坐着,她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立即问:“有没有派人去找?”

    “派了人去找,只是还没有消息。”

    张氏在比自己小了很多的妯娌面前还要脸,一直撑着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现在见到了老夫人,她的情绪一下子失控,捂着脸就哭了出来。

    她哭的声音不大,呜呜咽咽,连难过都是一种压抑的状态,让人听着心里就酸溜溜地难受。

    江新月心情沉闷,让青翡和青翠先带着丫鬟下去,要是可以的话,她都想跟着一起出去。

    老夫人倒是镇定很多,毕竟再难熬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沉声道:“你这时候哭什么,人不是还好好的。她敢这么跑出去,显然是之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等着这么一日。虽然说她的胆子确实大了一点,可最起码自己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她又不是什么糊涂的孩子。等人找回来之后,你再好好地和她商量。”

    “我就是害怕,那可是山匪,杀人都不眨眼的。她要是……”张氏根本不敢说后面的话,声音更加哽咽,“就是身上多了口子,我也要心疼啊。”

    “你要是有这种成算,在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习武,不该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你既让她学了武功,又让她知晓保家卫国的道理,又怎么能让她甘心如普通女儿家,在后院中度过一生?”

    温氏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的情绪,像是用木鱼敲出来的机械响声,将一张带有皱纹的脸衬托地越发冷酷无情。

    她几近怜悯地看向张氏:“她若真是因为剿匪受了伤,那也是裴家的荣光,不愧为裴家的女儿。”

    起初张氏让裴琦月练武的时候,温氏就不同意。

    那时裴兰平才出事,几近死过一回的张氏跪在她面前求,说孩子还小,不想叫琦月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印象。

    她还能说些什么?也就默认了这点。

    可老夫人的这番话,对于张氏而言,就像是锋利的匕首扎进心脏里转了一圈,活生生刮下一块肉来。

    疼得她呼吸急促,喉腔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攥紧了扶手尖声质问:“老夫人!你就是看琦月是个姑娘家,不在乎她的死活!要是策洲的话,你能这么说吗?”

    “为何不能?”

    温氏没有因为她的质问生气,眼角的皱纹更深。从窗棂处投过来的阳光模糊了她的五官,身上的绛紫色云纹蜀锦折射出华贵而又泛冷的光。

    她笔挺地站着,如同深壑中一株历尽沧桑却依然长青的松柏,不过声音没了原先的冷漠,更近似呢喃,“我不是都把我唯一的孩子送出去么。”

    张氏抽噎一声,打了个嗝,只敢低低地哭泣着。

    那一瞬间将前后的话联系一遍,江新月只觉得头皮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直接在头脑中炸开。

    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觉得老夫人同裴延年并不亲近。是不是在最开始,老夫人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对于一个注定生活在刀尖上的孩子,老夫人选择在一开始就收回自己的感情。

    只要没有付出过感情,就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死。

    江新月变得难受起来,忽然很想要见裴延年一面。

    张氏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响着,老夫人也没说更多安慰的话。她撑着身后的扶手坐下来,自己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叹息一声,“有时候,就是命。”

    人嘛,总是要信命的。

    张氏有没有听进去不知道,但到底没再继续哭,而是沉默地等着十二的传回来的消息。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而又压抑。

    大概是一个时辰之后,十二连同砚青一起进来。同江新月对视的瞬间,十二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并没有找到人。

    果然,就听见砚青的回话。

    一路上没有找到人,已经把前因后果告诉国公爷,若是有消息的话也会第一时间送往京城。

    张氏听了消息之后,哭得湿了两条帕子,邵氏坐在她身边安慰。

    江新月身份尴尬,说是长辈的话她年纪又太小,同裴琦月也差不了几岁,说什么到最后都会惹来埋怨。她索性没有开口,让老夫人做主。

    老夫人劝了两句张氏,随后安排身边的徐嬷嬷告诫府中的下人,另外再派管事带着一队人马继续去找。

    “先回去吧,琦月向来聪慧,不会有问题的。现在木已成舟,你哭坏了身体,琦月回来又要自责。”

    邵氏也跟着劝:“是啊,说不定是延年那边先找她,延年在的话,更不会有什么问题。”

    张氏这才止住眼泪,被邵氏扶着回去。邵氏临出门时,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瞥见老夫人站起身走到江氏的身旁,俯身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邵氏低着头,沉默地同张氏一起出门。她陪着张氏说了会话,等到天擦黑才在下人的陪同之下往回走,没想到碰到了老夫人身边的徐嬷嬷。

    徐嬷嬷身后跟着好几个下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个木盒。瞧着前进的方向,像是往清风院去。

    “老夫人对三夫人可真是好,先前还不满意三夫人同徐家的公子走得太近。自从知道了三夫人,送到清风院的东西就没有停过。”一直站在后方的周嬷嬷冷不丁道。

    邵氏淡淡朝着后方扫了一眼,不停地捻动着手中的珠串,“这有什么,这些东西我没有,还是张氏没有?”

    周嬷嬷也没有反驳,而是笑着上前,强硬地扶住邵氏的胳膊,“这话确实没错,可现在公子和姑娘都去了汾州。您说说,这要是……按照老夫人的性子,怕是连家底都要掏出来。要不说呢,还是三夫人有福气。”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邵氏斜睨着她,将珠串套入纤细的手腕中,声音冷冷的:“你要是还想在裴家留下去,就管好自己的嘴。”

    周嬷嬷没说话,却在邵氏离开时看到人慌乱的脚步,笑了。

    第82章

    082

    老夫人离开清风院的时候, 同江新月聊了两句。

    “你二嫂也不是故意的,琦月这孩子就是她的命。现在琦月突然一声不响地走了,惊慌之下才过来找你, 你也别往心里面去。”

    老夫人半垂着眼眸,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 “这些年她日子也不好过, 我记得她才进裴家时,爱笑爱闹什么事听了就算了。兰平走了之后, 因为琦月是姑娘家, 她便一直担心会有人瞧不起她们母女, 也怕我会苛待琦月, 不得不要强起来。不过她心思不坏, 昨天晚上她还在和我打听呢, 问你喜欢什么给送过来。”

    江新月原本就没怪张氏,裴琦月留下一封书信就不告而别,难不成还要张氏笑嘻嘻地上门问消息?

    若换成她是张氏, 她应该也会做出差不多的事。

    江新月听听就过去了, 还反过头来劝老夫人, “您自己也放宽心。”

    温氏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

    她希望江氏心大,可也没想到人这么心大, 弄得好像裴家所有事同她没什么关系似的。

    她睁开一只眼, 问道:“你就不想问我点什么?”

    江新月其实有一肚子的疑惑,关于裴家,关于裴延年。她也想问问老夫人,是否送裴延年进宫伴读时其实就做好了裴延年会牺牲的准备, 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对裴延年忽视,而将不准备走武将这一行的裴策洲视若珍宝?她也想问问裴延年,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母亲的打算却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上这条不知前方的道路?

    但是她有预感,这些问题的答案会过于沉重。

    她看着老夫人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怎么都问不出口来,眨了眨眼说:“我应该要问点什么吗?”

    江新月还是那个江新月,巴掌大的脸,装不懂的时候一双好看的眼睛会微微睁大,看上去年纪小得很。

    老夫人却突然对她有了改观,眼里浮现出笑意,“没什么,你先好好休息吧,等会我再叫人送些东西过来。”

    老夫人有银子,当年老国公跟着先祖打天下,手里积攒了不少东西,半数都交给了老夫人。而老夫人表达满意的方式也非常地直接,直接让人又送了一批东西来。

    江新月一开始还挺高兴,和几个丫鬟有说有笑地将东西归置好。可一等到晚上快要入睡时,她又开始不自在起来,总感觉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气。

    往常裴延年也不是每天都在府上的,大多数时候都在军营当中只有晚上才能回来,两个人用完饭会在院子里走上一圈。不过那段时间还挺忙的,正巧赶上了过年和江家的那摊子破事,每天都忙得很。

    现在陡然闲下来,再加上裴延年突然离开,还有点不适应起来。好像她走着走着,不知道在哪个转角裴延年就突然冒了出来。

    她闭上眼睛睡觉前还在想,就是现在没事做,让她有这么多的闲心去想乱七八糟的事。等明日她要裁一块布,跟着青翡一起做几件的孩子的衣服出来。

    等忙起来之后,她就会变得正常起来。

    她看着自己身边空空落落的枕头,默默在心里念着:她怎么会想裴延年呢?她一点不想才对。

    ——

    可事情真经不起念叨,得知裴延年离京后的江仲望,没几日就登门了。

    得到消息的时候,江新月正和徐氏在做孩子的衣服。听到青翡跑进来说江仲望登门时,徐氏的手一抖,直接被针戳出血来。

    江新月立即就说:“不见,就说我不在府上,以后要是还来的话,也让他直接回去。他要是不愿意的话,就让侍卫‘请’他出去。”

    青翡瞄了一眼徐氏,也不敢耽搁,立即就小跑着出去了。

    徐淑敏用帕子按着手指,心烦意乱地开口:“这么做,会不会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名声再不好,还能有怀远侯府不好?”江新月反问。

    说到这件事,她可就高兴起来了。

    这几日怀远侯府的热闹是一出紧接着一出。

    项家舅舅带着官府盖章过的和离文书,将徐氏剩下的嫁妆拉走了大半,剩下被侵吞已经补不上的,就折合成银钱随着嫁妆一起拉到了徐家。

    这对于原本就捉襟见肘的怀远侯府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杨氏也顾不得自己的体面,头一个直接跳出来说不同意,凭什么江仲望在外面养女人,最后要赔钱的却是整个江家。

    她还想着将江琳昭高嫁,到时候置办出来的嫁妆寒碜不是害了女儿。

    项平生可不管这些后宅的弯弯绕绕,直接给江伯声和江仲望定了日子。到时间没有见到徐氏的嫁妆,就直接弹劾江家私德不休。

    江伯声气得都快要呕血,江仲望更是双目充血,就差想冲到镇国公府来要个说法。

    江新月去找裴延年的那一日,要是再去得早一点,就正好能瞧见这些热闹。

    而江明珠和江明蓁两姐妹在私底下写了封信给她,没有任何的指责和不满,而是请她帮忙拿个主意,三房应该要怎么办?

    江明珠和江明蓁真的不生气江新月对于怀远侯府的冷漠吗?当然也生气,不过她们更懂得权衡利弊。眼见着怀远侯府已经日薄西山,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再去得罪江新月。

    江新月其实对这两个堂妹没有多少的厌恶,毕竟姑娘之间的小打小闹远远没有上升到欺凌的地步。她也就给出了一条明路——分家。

    现在的怀远侯府就是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船只,只要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有翻船的风险。与其在船上惴惴不安地祈祷,倒不如用仅有的材料做出一条小船直接离开。

    姐妹两最后也不知道怎么说服江叔名和范氏,两个人居然真的提出了要分家的事。江伯声和江仲望自然不同意,现在江家大不如前,原先不起眼的江叔名就显得重要起来。

    可范氏这次是铁了心,她还有两个女儿没出嫁,可不能因为二伯的破事连累名声,就闹了起来。

    江家的热闹就接连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比外面放的爆竹还要有年味。

    这件事还多亏了项家舅舅,江新月问心不在焉的娘亲,“听说你的东西都已经放回徐家,这么多日,我们也没有回去,也没有去项家感谢项家舅舅。要不然等你的身体好一点,我们去徐家,请舅舅陪着我们一起去项家拜访?”

    “再说吧。”

    “这可不是再说的事,我们就在求人的时候找过一次项家。”江新月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又想到了她对项家奇奇怪怪的态度,忍不住问道:“你和项家舅舅,关系不好?”

    也不像啊,要真的是关系不好,项家舅舅怎么会在还不清楚全貌的情况下主动帮忙。要知道这两个人可是有十几年的时间不曾见面,可不能用简单的“念旧情”三个字就可以概括。

    徐淑敏听她一口一个“项家舅舅”,眉心直跳,“你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照顾好自己才是第一要紧的事,不要操这么多的心。”

    “那你为什么不去?他不也是你的哥哥吗?还是说当初项家对你不好?”江新月追问。

    “项家对我挺好的。”徐淑敏立即否认,将手里缝制了一半的衣服放在桌面上,没去看自己的女儿,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叫他看我的笑话。”

    江新月虽然不赞同娘亲的说法,但是也不能真的把人压着带过去。“那我去找舅舅,同舅舅一起去项家。”

    “不行!”徐淑敏反对。

    她都有点无奈了,将装了针线的小箩筐放到桌上,“那你说怎么办,都在京城,就真的不来往了?”

    这就是不可能的事。

    徐淑敏也知道自己的反应站不住脚,紧张地捏紧自己的拳头,语气干涩,“就不能让别人去吗。”

    江新月没说话,两个人又闹得不欢而散。

    可她对这件事上了心,回去就让人准备好了送给徐家和项家的礼物,专门挑了一个官员休沐的日子带着人出门了。

    等到了徐家,江新月才知道徐宴礼也在。

    他着一身烟蓝色长袍坐在镂空花纹的圈椅上,身后花几上的碧绿色兰草叶垂在他的肩膀上,眉目清远悠长,整个人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这还是两个人自她成亲之后第一次碰面,明明就没有多长时间,却给她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来。

    徐应淮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顿了顿,“初初,过来坐吧。”

    江新月这才回过神来,坐到徐宴礼的对面之后指了指自己的身后带来的礼物,“舅舅,你不是说喜欢徽州的墨,我特意找了一组送给您。这里还有给舅母的浣红绫,我觉得难得就一起带过来了。”

    她看向徐宴礼,“我不知道你也回来了,就没来得及准备。”

    “我也是听说了姑母的事,突然回来的,你不知道很正常。”徐宴礼眼下有一层淡淡的淤青,问道:“姑母呢?她身体可好些?”

    “好了很多,大夫说调养一段时间就成。在清风院,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烦心事少了很多,她也不用跟着忙得团团转。说起来,前几日我……父亲还上门,我便让人说我不在府上,就让他回去了。”

    徐宴礼脸色又难看几分。

    徐应淮却惊讶道:“江仲望去找你?”

    “我觉得应该是找我娘亲的。”

    江仲望已经知道从她的身上得不到任何的好处,不可能在这时候找她,怕是又想和她娘亲拉拉扯扯。

    她已经交代了门房,江家有人来拜访时,直接说她不在府上就成。

    她看向舅舅,继续说:“我今天来除了看看你们,还想问舅舅有没有空,能不能带着我去一趟项家。项家女眷没来京城,我一直想上门去感谢,却又不好贸然上门。”

    “正好,今日我也没什么事,我同你一起过去。”徐应淮看了一眼徐宴礼,很快就答应下来。

    坐在旁边听着的徐宴礼也跟着开口,“我也去,正好拜访一下项大人。”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什么区别,江新月很快点头,于是三个人便坐着马车又赶到了项家。

    不凑巧的是,项平生并不在府上。

    应门的还是上次的管事。

    管事已经知道自家老爷同裴徐两家的关系,态度尤为热情,“衙门里忙,老爷才上任有不少的事要处理,经常就歇在衙门里,已经有好几日没回来了。”

    他麻利地指挥着下人将门打开,恭声说:“请先进来喝一杯热茶,小的这就派人去衙门里通传一声。”

    “这倒不必了。”徐应淮连忙拦住他要走的步子,“原本我们今日过来就很唐突,既然项大人有事,我们便改日再来吧。”

    “这……?”管事做不得主,又看了看上次过来的年轻女子。听说这位是镇国公夫人,还是大人的亲外甥女。

    江新月也觉得没必要特意将人从衙门里叫回来,她看向舅舅,“那我们下次休沐再过来?”

    徐应淮怕冷,已经开春了,身上还围着厚厚的狐皮大氅,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手脚都开始发凉。听了江新月的问话,他也没拒绝,“好。”

    “那劳烦你等项大人回来的时候通传声,说是我们七日之后再来拜访,随后我便会将拜帖送上来。”

    江新月又让婆子们将带来的礼物从车上搬下来,“这就是我这个做小辈的心意,请大人一定要收下。”

    项家向来是不收礼的,管事措手不及犹豫着要不要收下。可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裴家的人已经将礼物放进门房的桌子上。

    一行人随后也没有逗留,转身上了门口停着的马车。

    这时候,徐宴礼突然开口道:“初初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她回去。”

    徐应淮一只脚都已经踏上了马车,猛然回过头来看向徐宴礼,狭长的眼睛无比锋利。他在官场沉浸许多年,身上那股说不清的威压扑面而来。

    江新月都被吓了一跳,可不想因为自己让两个人发生争执,连忙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侍卫,“我出门带了不少人,很安全的。”

    可徐宴礼没有听,身姿挺正,无惧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擦出激烈的火星,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焦灼起来。

    最后,徐应淮垂下眼帘,说了句“随你”之后,干瘦的手扶着车壁很快上了马车。

    江新月尴尬到手臂的小疙瘩都起了一层层,她其实也不是很想和徐宴礼同行。两个人能聊什么呢?是聊聊她在徐家时候不懂事跟在他身后的时光,还是怎么嫁给裴延年又是怎么成亲一两个月却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她忽然就变得难受起来,有一种对变化无常的命运的无力之感,语气不大好地说:“你应该听舅舅的话,不应该送我的。”

    徐宴礼没有在意,反倒是笑,“难不成你成亲之后,我们就要划清界限,我也不是你的兄长了?”

    江新月低下头,看到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声音细细小小,“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走吧,我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和你说两句话,往后怕是有好几年,我并不会在京城。”

    江新月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等春闱之后,我会争取调任到嘉应城,运气好的话,也要十几年才能回京城。”

    嘉应城在边关一带,偏远苦寒,是下下州。去年裴延年才带兵将这一地收复回来,草原的游牧人民对大周俯首称臣,今年朝廷便一直在商议如何□□边关。最后圣上下令,在嘉应城设立关口,尝试着同草原人进行贸易,以促进边境的稳定。

    这确实是一个好差事,可设立关口的头一年,嘉应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亲人牺牲的草原残民的怒火,充满着危险性。徐宴礼作为徐家的长子,没有必要这么拼命,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在京城熬资历,等舅舅徐应淮退下之后接任。

    江新月不知道是不是年底时和江家闹了一场所以染了晦气,怎么今年听到的都是让人大吃一惊的消息。她看向徐宴礼,自己的立场尴尬又不知道怎么去劝说,便问了一句:“怎么这么突然,舅舅舅母是否知道。”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然能做得了这个主。”徐宴礼声音清润,看着江新月皱着脸担忧的模样,眼里柔和了一瞬又恢复了正常。“走吧,我也去看看姑母。”

    徐宴礼登门,按着礼数先去拜访了温氏,随后便同江新月一起出门去探望姑母。

    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男子温润,女子娇俏,怎么看怎么登对。

    两个人走之后,温氏自己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也就是阴差阳错。”

    邵氏听她这么说,也跟着点点头。

    ——

    徐淑敏见到侄子过来,很是高兴,连忙让他进来坐,问他最近的现状,又忙前忙后地让人送糕点来。

    “姑母,不用忙了,我坐一会就走。”徐宴礼连忙拦住忙碌的姑母,低头看见女子空荡的袖口处露出骨头的手腕,脸上的情绪很是复杂。“您瘦了好多。”

    “先前想清减些都不成,现在正好。”徐淑敏看上去倒是挺高兴的,还问徐宴礼,“我看着是不是比以前还好些。”

    其实不好。

    她喝下解药之后,同小产没什么区别。和离又让她伤筋动骨,以至于整个人看上去干枯发瘦。

    徐宴礼低下头,声音温和:“嗯,姑母是要比从前看着好些。”

    徐淑敏立即就笑了起来。

    两个人说了会话,徐宴礼便告辞离开,江新月送他出门。

    走在镇国公府迷宫似的长廊里,徐宴礼都绕得有些头晕,“镇国公府修建的长廊还挺有意思的,一般人就算进来了,一时半会也出不去。”

    “是吧,我一开始到这边,回回走出去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有时候拐到偏僻的小院当中,半天才能等到一个下人来带路。”

    “现在都熟悉了?”

    江新月往前走着,随意道:“被压着认了十几遍路,怎么还可能记错。”

    能压着她认路的人是谁?总不能是下人。

    徐宴礼一个停顿,就看见女子往前走动,身姿袅袅。或许是没听见身边的回答,她疑惑地转过头来,阳光透过竹帘就洒在精致的眉眼间,同他记忆中的初初别无二样。

    徐宴礼的语气变得艰涩,“你从前不是最烦记路吗?”

    江新月没听出他话里的异样,解释说:“也不是烦,而是记不住,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记不住。”

    但是这点遇上裴延年就被迫改了,住在山脚下,记不住山林的小路简直就是在找死。裴延年起初对她很凶,逼着她带路,翻来覆去折磨得要死之后,她也就会了。

    徐宴礼温和地笑着,随后释然道:“他倒是对你挺好的。”

    江新月点了点头,没有否认这一点。

    徐宴礼深深地将面前的女子记在脑海中,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后面你就不要出门了,也不要来徐家。姑母的嫁妆我会让人看着,要是她不想在镇国公府,就随意选一处宅子住着,没必要再回去。”

    江新月愣住,被他突如其来的慎重弄得神经紧绷,正准备要张口时,徐宴礼抬手打断她的话。

    “先听我说完,初初。”徐宴礼语速急切,神色复杂而又难堪,艰难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实,“当初姑母嫁入怀远侯府,有一部分原因是徐家同江家做了约定。这次和离,江家找上门来时我曾听到过只言片语,具体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但绝不对是什么小事。”

    姑母一部分的悲剧,都是由徐家一手造成。徐家这些年对于姑母的无底线的纵容,何尝不是一种补偿。

    江新月只觉得头晕目眩,又难以置信,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徐宴礼同自己开的玩笑?什么叫“嫁入怀远侯府,有一部分原因是徐家同江家做了约定”?徐家能和江家有什么约定?当初成亲不是因为她娘爱慕江仲望然后非君不嫁?

    他异常冷静,叮嘱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确实是事实。所以初初,哪怕我的父亲、你的舅舅同你说了什么话,不要相信。”

    这么不清不楚算什么?江新月生气地去叫他的名字:“徐宴礼,你说清楚点啊。”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徐宴礼没忍住,像小时候那样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初初,从现在开始,不要相信徐家……包括我。”

    ——

    徐宴礼从镇国公府出来之后就直接回了徐家,路过正厅时,正好撞见了自己的父亲徐应淮。

    徐应淮窝在躺椅中,又因为怕冷在躺椅垫了垫子不说,让人在身上盖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大氅,干瘦的老头窝在躺椅中几乎要被衣物淹没。

    听见动静,他甚至没睁开眼,平静道:“回来了啊。”

    徐宴礼神色复杂,“嗯”了声,“我已经告诉初初了。”

    “哦。”徐应淮反应很是平淡,后面就没了声音,仿佛已经在窝在摇椅里睡着。

    徐宴礼顿了顿,然后抬脚朝着外面走。

    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听见身后冷静清晰的声音,“我从来没后悔过当初的交易,就算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选择牺牲身边的人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然后又道貌岸然地将自己伪装成救赎者?

    徐宴礼眼神冷了下去,坚定地迈过门槛。

    “我不会。”

    第83章

    083

    江新月还没有从徐宴礼的话中回过神, 第一反应是:舅舅怎么可能有问题?

    这些年舅舅可没少为了娘亲出头,怀远侯府一个不入流的伯爵府,频频在朝堂上被提及, 都是舅舅弹劾的功劳。

    两家一度闹到了要决裂的地步。

    真要是江徐两家做了交易,舅舅为何又要这样做?

    可徐宴礼不会同她撒谎, 也没有必要撒这样的谎。所以说, 当初她娘亲嫁给父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江徐两家的交易又是什么?

    她心中生出恐慌来。

    现在江家里还埋着一颗没有引爆的大雷,那便是参与到汾州山匪之事中, 说得严重些就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汾州山匪说到底没成气候, 散兵游勇而已, 当地的官兵只要接了命令就可以直接出击。不说能将山匪杀得一个不留, 击溃打散也是绰绰有余, 所以到底有什么地方, 值得裴延年这个国公亲自动手?

    往前自己没有注意的细节一一浮现上来,交互交错组成雾蒙蒙的面纱,兜头盖在她的脸上身上, 叫她看不清, 又叫她心里发闷。她隐隐约约觉得, 徐家要真的出了问题和江家有关,最差的可能就是徐家同样参与了山匪的事。

    所以徐宴礼说的叫她不要去徐家, 是担心徐家用她来威胁裴延年?

    江新月完全没办法想象, 疼爱自己的舅舅会对自己出手。可心里的那点怀疑一旦出现,就会疯狂生长,她甚至在想当时舅舅劝她嫁入镇国公府是不是也有用意?

    她在游廊的长凳来回走动着,内心一次次崩塌又一次次重建, 决定先弄清徐氏对此知道多少。

    起身穿过游廊往回走,等过了院门, 她就直接去了东屋,让十二和青翠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

    徐淑敏见到女儿回来,放下收拾盘子的手,看向门口:“怎么去这么长时间,我还想着要出去寻你呢。”

    “没什么事,就是和徐宴礼多说了两句话。”

    “没大没小的,那是你的哥哥,人前人后你都要叫表哥。”

    先前徐淑敏并不在意这点,毕竟小辈的事小辈自己解决。可上次她误传之下让侄儿来提过亲,女儿转头又嫁到镇国公府,怎么说都要开始避嫌。不然要是叫被人听见了,该怎么想。

    “你现在成亲了,也该要注意些。小时候你就喜欢跟在宴礼那孩子后面,现在可不能这样,两个人要注意分寸。要是延年知道了,他心里会不好受的。”

    “他今天就是来告诉我,江仲望去了徐家,我们有没有说别的。”

    徐淑敏脸色大变,“哐当”一声就听见餐盘砸落在桌面上,粉嘟嘟的樱桃酥撒了一桌子。

    “他去徐家干什么?这和徐家有什么关系!”

    “舅舅已经将人打发出去,”江新月完全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走过去拉着她坐下来,“不过先前,舅舅同江家的关系好吗?我怎么觉得江仲望先去徐家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他应该以为我想和离,是你舅舅在中间撺掇的。毕竟当初我……我想要成亲,徐家没有人同意,僵持了很久。这么多年,你大舅舅一直瞧不上江家,若不是年节走动得很少,更不用说关系好了。”

    徐淑敏着急徐家,怕因为自己连累到娘家,激动地又要往起站:“他是不是去闹事的?都已经和离了,他还想要怎么样!”

    “你别急,他就算是去徐家,也讨不到任何的便宜,舅舅可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人。”

    江新月按住她的手臂,假装不经意地问:“那后来徐家怎么又同意了呢?”

    徐淑敏听到这句话,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身体不自觉地朝着后面仰过去。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看我一直坚持,最后就同意了。”

    这句话一听就知道是里面有故事,两姓姻亲可不是简单两个人相爱不相爱的问题,而是两个家族的结合分担风险。当时怀远侯府虽然说不上落魄,可族中子弟没有出色的,有远见的人家不会将怀远侯府作为姻亲的首选。

    江新月心凉了大半截,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徐淑敏听到这句话之后,先是一阵沉默,在这沉默当中,江新月剩下的一小截心就凉得彻底。脑海中已经开始上演,徐氏为了徐家的安危,将自己当做姻亲的工具嫁入怀远侯府的戏码。

    俗气至极,却确确实实是她娘亲能做得出来的事。

    而就在这时候,徐淑敏才慢慢开口。

    “我知道说这些话,现在可能听着有些可笑,但是你的父亲曾经对我很好。”

    她一贯不喜欢提及到过往的事,但这段时间的日子太过于糟糕。她整日被闷在这间屋子里养病,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折磨着,也想说说从前的事。

    “姑孰不过是江南的一个县城,项家的人虽然没有苛待过,可在小县城长大言行举止终究和京城中的姑娘不一样。我那时候才来京城,什么都不懂,可徐家只有我一位姑娘,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参加宴会。

    可是每次参加宴会,我都很焦虑,生怕在宴会上做出不当的举动给徐家丢人。可越是这样,我出的错就越多。有一次参加王家姑娘的生辰宴时,不小心撞翻了丫鬟端着的酒坛子,被酒撒了一身。所有人都看着我憋笑,只有你父亲走过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送给我,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至于成亲,”徐氏的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低着头看着桌上四处滚落的糕点,轻声说:“自然是因为相互有了感情。”

    “舅舅没说什么?”

    “他当然是不同意。”徐氏打起精神来,开始奇怪,“你怎么一直问你舅舅,他怎么了?"

    江新月犹豫住。

    她听这意思,徐氏应当是全程都被蒙在鼓里,全然都不知道江徐两家发生了什么。

    所以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她自己都接受不了这种转变,又怎么去告诉徐氏?

    几乎在瞬间,江新月就做了决定,斩钉截铁道:“这不就是话赶话问起来,能有什么事?”

    徐氏很容易就被糊弄住,又开始担心起徐家来。她动手将洒落的樱桃酥一个个捡起来在碟子中放好,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徐家怎么样了,你说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你先安安心心地养伤吧。”

    “这叫我怎么安心?”

    江新月又花费了一番功夫将徐氏哄住,见她相信徐家没有问题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主屋。

    青翡见她状态不好,立即从小厨房里端来温好的红枣粥。“您今天怎么了,怎么和夫人说说话,整张脸都白了。”

    “我就是在想些事情。”江新月喝了两口红枣粥,就喝不下去,将碗直接放到了旁边。

    她这个时候其实挺想裴延年的,如果他在京城的话,会帮她处理好这件事情。她可以不费任何心思,就能得到结果,还能参考裴延年的意见知道自己后面要怎么做。

    要不然写封信问问裴延年?毕竟官场上的事,她知道得更多。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来时,她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初她求助徐宴礼和裴延年调查青珠,是因为自己手中没有可用的人。但那时的她也在努力想办法,甚至主动去找何海了解真相。为什么到现在,她有了裴延年留给她的人脉之后,第一反应想的是,要是有人帮她解决这一切就好了?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好笑,按下了写信的心思之后,将碗放回托盘里,打起精神说:“你去把砚青叫过来,说是我有事要找他。”

    砚青来得很快,在知道夫人要他去调查徐家在同江家成为姻亲的前后几年都做了什么时,很是错愕。

    “夫人要是想问徐家那几年的事,小的倒是想起来一件。”

    江新月奇怪地看过去,“你知道?”

    “原本小的不该知道,但此事同镇国公府有些关系,便记住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砚青就直接说出来。

    “当年两位元帅和老国公相继战死沙场,其中内因很多,圣上震怒让人下令彻查。当时奉命调查的人中,便有彼时还在督察院的徐大人,徐大人也因查出军中的叛将王天印有功,随后迁升入户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砚青仔细回想了一下时间,肯定道:“明丰九年。”

    江新月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敢肯定,问一旁的严嬷嬷,“嬷嬷,你可还记得我娘是哪一年被接回徐家的。”

    严嬷嬷原本是徐家的人,跟着徐淑敏出嫁,又在江新月长大之后被调到抚芳院,是知道事情最多的人。

    被突然点到名字,她还没反应过来,“我来想想。”

    她掐着手指头数了数,又对了一遍,肯定地回答。

    “我算了算,应当是明丰十年。因为第二年正好是徐家老夫人的整寿,徐家大办了一场,底下的下人忙得打脚后跟。那时候项家传来项老爷子病重的消息,徐娘子缺席宴会回了一趟姑孰,赶着回去见项老爷最后一面,还以女儿的身份送了项老爷最后一程。徐家老夫人为了这件事情念叨了很久,还说后悔当初送走徐娘子离开渭南。”

    江新月听着蹙了蹙眉,“我娘是哪一年成亲来着?”

    “也是明丰十一年。”

    这时间就对不上了,高门大户嫁娶并不是随便安排的,光是三书六礼就要走不少时间。

    徐淑敏既然将项父看作是自己的父亲,不说守孝三年,也绝不会在同年出嫁。

    所以有什么她非嫁不可的理由。

    几乎在瞬间,江新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怀孕了。

    第84章

    084

    可这么一来, 时间就对不上。

    她是九月初六生日,算算日子也确实是两个人成亲之后才有的她。有些妇人确实等到了预期的日子都没有生产,可也没有一下子拖上好几个月的。

    江新月让所有人出去, 留下严嬷嬷说话。

    “嬷嬷,我出生年月上是不是有假?”

    “这怎么能有假。”严嬷嬷下意识地反驳, 抬头却对上了女子平静无澜的视线, 想起什么似的自己就先心虚了。

    江新月伸手拉过她,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冷不丁地开口。

    “可我娘成亲之前就有了身孕, 怎么算我都不该在九月出生。”

    严嬷嬷原本半边臀都落到暖榻上, 却一下子像是绷直的虾要从座椅上弹跳起来, 心里都开始后悔刚刚自己的搭话。

    “您别一惊一乍的, 我现在还怀着身孕, 看得我心都直跳。”江新月强硬地让严嬷嬷坐下来。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解释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见不得江家人一直跳来跳去。现在延年又不在府上, 我身子也渐渐开始重了。我就怕等一段时间我都要生产, 什么都管不上的时候江家人出来闹事, 我娘能应付得过来?现在打听些从前的情况,就是及早做应对, 免得措手不及。”

    严嬷嬷半边身子都是僵硬的, 机械地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少女,抿了抿唇。

    “您不说,我问问别人,也能问得出来。

    严嬷嬷这下子没办法淡定了, 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哎呀”了两声。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当时嫁过去的时候, 姑娘确实怀了身孕。不过她生产的时候受了惊吓,也算是早产生的你,便伤了身体。你当时刚出生时,也就小臂那么长,大夫说很难养得活,便没敢往外传消息。直到百日之后,你渐渐能养得住了,才对外报喜,将百日那天当作你的生辰,你真正的生日应当是五月二十六。”

    江新月无法用言语来表述自己震惊的心情,那种感觉就像是吃了一辈子的河鲜饺子,最后被人告诉所谓的河鲜是水蛇肉一样让人说不出话,水蛇又怎么不算是河鲜呢?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徐氏在这场充满算计的婚事当中并不知情。

    她又开始恶心。

    在她的认知当中,江仲望同徐淑敏是有过感情的,两个曾经相爱的少男少女在一地生活的琐碎当中变了模样。虽然让人厌恶江仲望的变心,可最起码在最开始两个人的感情还是真的。

    现在却发现一早就是算计,是不是在最初连个人相遇时,江仲望甚至江家都已经盯上了徐氏,想好了日后怎么将她拨筋抽骨分食干净。

    她胃里一阵阵翻涌,又强行忍了下来。

    她亲眼要看着江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江新月褪下手中的玉镯强行给严嬷嬷戴上。“嬷嬷辛苦了,这些话我听听就算了,不要再对旁人提了。”

    严嬷嬷还要推拒,见夫人神情肃穆,默了默将手镯收了下来。“这是自然的。”

    ——

    砚青那边调查还需要时间,江新月却有点等不下去,去了裴延年前院的书房,找到了当初裴家对王天印的调查。

    王天印原本是由老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后来跟着裴家的大公子也就是裴清安身边,可以说是裴家的心腹,负责了粮草押运接送这一块。

    可却在青海一战中,他刻意绕了弯路,使押送粮草的军队迷失在草原上被胡人所获,导致我军惨败。老国公为守平阳城,受了重伤在回京途中不治身亡。

    圣上震怒,王家定罪之后满门抄斩,同室宗亲流放。

    这些消息早前就被看了无数遍,各处细节都被推敲考量过,怎么看都不出花来。

    等到了下一个休沐日,江新月决定还是往徐家走一趟,弄清楚徐家和江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结果这日早上,项家的管事先登门来拜访。

    江新月去前厅见的人,只看见管事用轻纱覆面。见到她过来时,管事一直退到了门口,站在通风处不肯进来。

    “夫人,我们老爷派小的来告知一声。京城南区棚户那边突然出现了疫病,且疫病传染得极快。京兆府那边已经在处理了,可也不知道这疫病有没有扩散出去。”

    “出现了疫病?最近两年风调雨顺,怎么会突然有疫病?”

    “听说第一个发病的人,是从京城外来的猎户,浑身脓疮到京城来求医,还跑了好几家医馆。原本大夫以为他是高热不退,就当普通的风寒和顽疾来处理,谁知道两三日之后,与他同时来医馆求医的人出现了相似的状况,这才发现不对。”

    管事气得都想要骂人,那猎户前前后后跑了十几家医馆,接触的人不知凡几。他们的老爷好不容易熬到了京城,眼看着前途平坦,谁知道一上任就遇上了这种棘手的事。

    他在心里骂骂咧咧,按着吩咐继续说。

    “老爷已经回了京兆府坐镇,让小的过来传个消息。府上最好是囤些口粮,要是没有要紧的事也约束府中的下人,等京城稳定了再说。”

    江新月觉得这桩桩件件真的凑巧得可以,偏偏在她想要开始调查江徐两家时就出现了疫病。到时候人员走动都需要小心,调查更是难上加难。

    她压下心里的烦躁,对着还站在门口的管事道谢,让青翠提前收拾好的药材拿出来让他带回去,其中就包含了两颗百年的人参。

    “这些是我准备交给舅舅的,难为他费心还专程让你跑一趟。”

    “你可万万不能这么说,小的今日过来就是递个话,怎么能收这么重的礼。”

    管事连忙推拒,视线却忍不住黏在了人参上。项家才到京城,许多东西还没来得及购置,好的药材在已故的老夫人和夫人重病时就已经用完了。

    眼见着疫病又起,老爷整日在衙门里呆着眼见着人都瘦了一圈,正是需要人参补补的时候,而现在就算是花钱都难买到这么好的人参。

    青翠不由分说地将盒子塞到他的手中,“您今日就算不来,我们夫人原本也是要登门拜访的。这些东西早早就准备好了,我们送您回去。”

    “这不好吧。”管事再三推让,最后由着砚青送他回去,也将原先准备给项家的礼物一起带过去。

    江新月静静坐了一会,完全接受了计划被打乱的事实之后,也没有耽搁直接去了主院,将知道的消息告诉老夫人。

    老夫人一听是疫病,顿时脸色就变了,让下人去将邵氏、张氏一同叫过来,商量府中的应对之策。在等人过来的时间里,她也没有闲着,让人找来了陈艾草,搓成了小球点燃之后,放进了圆形的镂空香炉中,亲自给江新月熏衣服。

    “我没有事,项家管事也怕有风险,一直站在门外没敢进来,连口水都没敢喝,我们原本就没有正面碰上。”

    “那也不成,你年纪小可能还没经历过疫病,凶险得厉害。尤其是你现在还怀了孩子,本来就特殊。或许在别人身上就是一场小风寒,但是落在你身上,你可就要吃不小的苦头。”

    温氏的一颗心都在揪着,忍不住念叨起来,提着铜制的香炉提手,确保香炉冒出来的艾草烟气能沾上每个地方,甚至连裙摆都不放过。

    邵氏同张氏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老夫人提着香炉替江氏熏艾草这一幕。

    张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直接跨步朝里面走,还一边急切地问:“怎么突然有疫病了?”

    “江氏认识京兆府的府尹,从那边得到了消息。”

    温氏说完话,将手中的熏炉交给身边的丫鬟,“现在疫病还没传播开,我想着干脆就直接封府,吃的粮食直接从庄子上运过来,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手头上还有账目没有盘清楚,就这么放下了?”张氏仍旧不死心,看向江新月,“这个消息靠谱吗?”

    “之前就听说过南区棚户那边好多人染了风寒,是不是疫病不清楚,但是症状挺厉害的。左右就这几天的事,若真的是疫病,这也并不是边陲小镇,也不可能长久瞒着,很快大家都能得到消息。”

    江新月有点受不了身上艾草的烟熏气,用帕子捂住了口鼻说:“不过我倒是觉得,比起粮食来,更要紧的是草药。镇国公府连带着侍卫,上下人口并不少。京城中草药原本就恰恰够用,春冬寒冷时节,还要向周边的州县采买。等疫病的消息一传出来,不管有没有问题都回去医馆买一服药寻求心安,京城中的药材定然会供不应求。”

    落在后面的邵氏不太赞同,“虽说如此,可若是现在大量囤积药材,那其京城中他人应该怎么办?这可是救人命的东西,我们囤了不一定能用得上,还会导致药材价格飞涨。那些寻常百姓哪里能用得起药。”

    温氏也不同意这样的做法。

    镇国公府未发家之前,也是普通百姓。当时前朝君主昏庸,底下州县都由所谓的名门望族把控,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温氏只当她在担心自己,劝说着:“你是担心到时候无药可用吗?你放心,镇国公府还是存着一批药材,怎么都不可能短了你的。”

    “可是我们也未必要在京城收购草药,京城缺药,其他地方并不缺,我们可以从周边县城收购过来。”

    温氏和邵氏不知道怎么想的,张氏立即反应过来,“我觉得弟妹说的话有道理,反正药材这种东西放两年也没事,不如就从周边收购一批。我倒是知道周围的乾县出药材,每年都会有药商去那边采购。现在刚好趁着疫病不严重,我们正好能派管事走一趟。”

    江新月也是这个意思,两个人都看向了老夫人。

    说到底,这个家还是由老夫人做主。

    邵氏默默捻动着珠串,不开口了。

    老夫人最后还是同意下来,“去周边收购草药的事,让张氏去做吧。至于这段时间,邵氏你要多操心些,约束府中的下人不可随意走动,出过府门或是与外人接触过的,都需要在前院住上七日确定没问题后,才能到后院来。”

    温氏其实更担心的是江氏,看着一脸稚嫩面容的小儿媳妇,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千万当心些吧,现在身子重了不要整日瞎出门。要是万一有个不想舒服的,你就知道好受了。”

    江新月默默听着没有辩解,她现在就是想查人都没有办法。

    ——

    怀远侯府。

    一年当中有九个月都不在家的江季君突然回来了,不过他也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走怀远侯府的后门的小道,穿过后花园直接秘密去了书房。

    而在书房当中,江伯声正在看上面送来的私信,而江仲望正坐在对面开始查阅从户部那边顺来库部储备资料,顺便算算能从什么地方贪出一笔银子来。

    江季君进了屋,见到江仲望先是冷哼一声,才看向坐在主位的江伯声。“大哥,我回来了,事情都已经办妥了,药材都已经拉到了城外的庄子。等城中的疫病一发作,我就立即安排人进行抛售,保管您交给我的事做的妥妥当当。”

    江仲望捏紧手中的账簿,看向这个比自己小上快十岁的弟弟,脸瞬间黑了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

    “呵,我什么意思。”江季君冷笑,随意扯了张椅子坐下来,仰起头去看这个二哥,脸上都是愤怒与不屑。

    “当初要是觉得和徐氏成亲委屈了,那那天晚上为何不让我进去?既然与徐家做了约定,就不能管好自己下半身的那二两肉,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害得所有的人替你擦屁股!”

    江季君都要要气得吐血。

    这些年为了不让江家过分吸引人注意,他便负责将军需粮草的秘密押送,还要走南闯北做生意来筹钱。以至于他明明才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比四十多岁的江仲望还要显老。

    结果他劳心劳力十几年,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子,在这次和离中因为江仲望的愚蠢送掉了大半。

    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江季君,你过分了!”江仲望猛然将桌子一拍,赤急白脸。

    江季君看向他的眼神更冷,“呵,我过分?我过分地在外面提着脑袋东躲西藏,还是过分这些年连家都不回,还是过分地在京城好吃好喝却提不上自己的裤子!”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神碰撞中,空气中全都是火药星子。

    “行了,老四,大哥知道你这些年辛苦了。”江仲望出声,制止两个人的争吵,平静地说:“眼下并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事,而是要想着怎么再送一批武器出去。”

    “这些年我们送了不少银子和东西过去,可也不是没有成效的。大将军已经来信,说是已经招揽了六万人马,就等着合适的时机揭竿而起,拥护少主上位,复我大梁。”

    “日后,我、你、你,”江伯声分别指了指两个人,“我们都是打梁的功臣,何苦在成事之前先互相指责起来。”

    江季君深吸了一口气,仍不去看江仲望。

    “我也是着急,这次大将军所需之物太多,这次不得不找徐家拿了十五万两银子。要是徐铭深还好说话,徐应淮这个老头太贼,这些年逐渐与我们切割,能用上的次数越来越少。”

    “再加上裴家那个小子,比他父兄还要难缠,让我不得不放弃汾州一带的线路。”

    “我心里就是怕,怕还未成事之前,先查到江家头上!”

    江伯声将手中看完的信纸对折,掏出火折子来将信纸点燃,看着信纸一点点从白色变为灰烬。

    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脸上的皱纹在阴影中显得更加可怖。

    “这有什么好怕的,一切都在大将军的掌握之中。就算真的查到江家又如何,我们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脱身。我们只需要等,等皇帝丧命之际,朝廷动乱之时,正是我们一拥而起的好时机。”

    江伯声眼睁睁看着信纸烧成最后一点,双手传递将最后的火星掐灭,冷静道:“再者说,大将军既然能要了裴家三条命,那裴延年又算得了什么。”

    “我一直听您说大将军,可大将军究竟是何人?”

    “是何人你不需要知道,”江伯声眼中闪现着奇异的光彩,“你只需要知道,大将军会带着我们拥立少主即位,复我大梁之国山!”

    第85章

    085

    京城中的疫病越来越严重, 京兆府那边已经上报给圣上,张贴布告由官兵和官府组织起来的大夫走街串巷地宣讲疫病如何防范。

    南区棚户那边已经围绕起来,除了官府的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京城集市繁华, 许多东西都能现买现用,因此很多人家都没有屯粮的习惯。

    京城中出现疫病的消息一传出, 不少人家都赶忙拥到粮店去购买粮食, 打算接下来的日子就好好窝在家中,免得染上了什么病症。

    江新月整日呆在自己的院子中。

    她其实还是想去一趟徐家的, 可老夫人就像是有预料一般, 每天上午都会过来看看她, 三天两头地带好东西过来。

    “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家里, 你们年轻的姑娘家不是都喜欢头饰吗, 你看看我今天带来的东西喜欢吗?”

    “我又找出来一批落雪锦, 据说穿在身上时,就像是身上落了一层雪。你生产的时候正好天热,给你和孩子都做两身衣裳。”

    “你喜不喜欢珍珠, 裴家在南海有一处渔场, 今年寻到了不少珍珠。要不你画几幅花样, 回头我送去铺子里做成了送给你。”

    温氏用尽办法想要把江新月留在府中,自然不吝啬手里的好东西。在库房里翻找东西时, 有时候遇上合适的也会给其他两房送过去。

    江新月没了办法, 只能让砚青继续调查。

    谁知道这一日,张氏突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进门,她就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整口都闷下去。

    “那都已经放凉了。”江新月提醒。

    从裴琦月走后, 张氏消沉一段时间又恢复过来,又因为没什么地方去就经常来清风院, 两个人倒是因此熟稔不少。

    张氏一盏茶灌下去,还没喘口气就无所谓地摆摆手:“这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今天去采买药草的管事回来,都和我说了些什么吗?”

    还没等江新月说话,她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管事将京城周围的城镇都走了一圈,结果有关于伤寒和清热解毒的草药被人提前一步给包圆了,就只剩下那么三瓜两枣,药铺里还顾忌着自己的生意,不肯出手。而且因为这个原因,周边的药材都开始涨价,我们这时候再去收不划算。”

    “管事的问了是谁收的吗?好好的怎么会有人收这么大批量的药材?”

    “我不太清楚,管事问了问,是不同的人来收。京城中知道有疫病的肯定不止一家,要是有心想要从中间发一笔财的话,也会派人赶过去收。现在就是不知道疫病会不会控制好,若是真的蔓延开来,到时候那几家收购药材的联手起价,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张氏说到这里不由地担心起来。

    张氏也不是大家族出身,父亲不过是小县丞,俸禄不足以支撑家中人的全部花销,平日里女眷们也要接一些缝补的活补贴家用,对百姓的生活更加了解。

    “他们也是真够狠的啊。”她确实也想在中间赚一笔钱,但最多就是补贴点路费,包圆的事可从来没想过。

    江新月也没有想到各家的动作做会这么快,就像是提前知道疫病会发生一般。可她很快联想到一个问题,这些药材不止是百姓需要,官府也同样需要。若是官府都没有药材,或是因为药材延误导致疫病控制不住,调查的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她虽然不想看到江家徐家真的有牵扯,但是更不愿意被蒙在鼓里。要知道她的舅舅徐应淮可不是什么无能之辈,只要给舅舅足够多的时间,他绝对能将一切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抹平。

    “二嫂,你可知道远些地方可有药材?我想自己再收些。”

    “现在收?现在的价钱可不比从前,这波收药肯定会连带着其他地方都涨起来。”张氏照管裴家在各处地方的产业,对各处地方的行情都有个印象。

    听江新月想要再收一批药材,她就摇了摇头否决。“府中的药虽说缺了点,可到时候买高价的也花不了多少钱。做生意比人差了一步就是差了一步,你这时候再想入场,无非就是花时间花精力就挣那么点。”

    “我也不是想挣银子,”江新月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家和项大人的关系,就用肚子里的孩子当借口,“这两个孩子马上也要出生了,要是京城继续这么乱下去,万一身边的乳娘或是产婆同外面的人接触,我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折本就折本吧,这种能帮到人事,权当是我捐给寺里给两个孩子祈福了。”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

    张氏见她态度肯定,便提议说:“汾州底下的几个小镇盛产药材,不过量太少又分散,一直没打出什么名气。你要是想收药材的话,可以现在就让人去汾州走一趟,归拢归拢应该也有不少。要是药材不够,也可以从汾州走水路只下江南,也能买一批回来,不过这样的价格可就高了。”

    江新月点点头,随后就让青翡出去,挑了自己陪嫁铺子里几个管事去汾州。

    正好裴延年也在汾州,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带一封书信过去。好像不带又说不过去,她有预感要是自己真的连书信都不送过去,回头裴延年又要生气。

    她就没有见过他这么喜欢生气的人。

    只是书信要写些什么呢?徐家的事太过复杂,写在书信上并不安全;自己整日就在院子里吃吃喝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要是写裴策洲和裴琦月,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她纠结来纠结去,想起来他还挺喜欢听她和孩子的事,就交代了一下子自己身体的情况。孩子胎动开始变得频繁,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两个人在里面都打了起来。老夫人和徐氏却都说这两个孩子定然聪慧,她虽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能看出两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聪慧,但可能是初为人母,听到这句话居然很高兴。

    她又问了问裴延年在汾州的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写到结尾的时候,她低头看着前面几页纸的絮絮叨叨,精致的小脸绷紧,提笔认真地写下最后一句话。

    “我等你回来。”

    她其实有点想裴延年了,就是单纯地想他在就好了。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吵吵闹闹,裴延年经常将她气得半死,可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想了。

    可能是冬日里他的怀抱沉稳而又温暖,也可能是夜里他牵着她的手格外安心,又可能是不管做什么回头看时他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可看见那五个字时,她又会觉得羞耻。虽然比这露骨百倍的话她都被逼着说过,可这一次里面多少掺杂了些真心的成分。想了很久很久,她还是将那五个字涂黑,跟在后面又补充了一句。

    “我和孩子都等你回来。”

    这样看起来就好多了,不是她想裴延年了,是她单纯地想孩子的父亲了。

    ——

    二月中旬,京城中疫病越来越严重。

    这种疫病传染得快,发作迅速,重病之后有咳血之状,且太医院那边已经有太医坐镇,除却用治疗伤寒的药物缓解,还没有研制出解药来。

    而随着染病的人群逐渐增多,城内的粮食涨价,随后官府调集周边的粮仓,粮价很快又稳定下去。可与之相反的是,城中药铺的价格却开始久长不下。

    官府倒不是没想过要控制,关停了一家卖高价的药铺,将药铺中的管事请进去喝茶。可丝毫没有作用,毕竟京城中大部分的药铺还是掌握在达官显贵手中。真要是追根问底查下去,都未必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项平生从疫病防控中抽出身来,立即派人去附近的城镇收购药材,可剩下的那么一点无异于是泥牛入海。

    而这对于江家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江季君悠闲地喝着茶,高兴得都快要眯起眼睛来,“我看这京城的药价还要涨,已经通知那几家了,就算手里面有货也要拿在手里面慢慢地抛出来,细水长流才是生钱之道。”

    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江家到手的银子就高达五万两,而这仅仅是出了手上不到十分之一的货物。

    江伯声沉思了会,开始犹豫起来,“现在的价格也合适,再涨下去价格倒是高了,可哪里有这么多人的人来买?一包药卖到两百文,家中有些积蓄地还能承担得起。可要是再涨下去,他们宁愿病死也绝不肯把钱花在这上面。”

    “大哥,怎么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你反而畏手畏脚起来。”

    江季君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哥哥,也坐正了身体。“如今这个皇帝给自己披上了‘仁德’的外衣,说是要勤政爱民,京畿不知道有多少人信了这样的鬼话。倘若他要维持自己的面子,官府定然要接手这批药材。倘若他真的能撕下自己伪善的面具,眼睁睁看着那群贱民去死,定然会激起民愤使朝局震荡。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对于我们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你就不怕天子震怒,直接抄杀。”

    “呵,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在做这件事,那王家、柳家、杨家之类的,不同样也在做。他要是抄杀的话,就让他抄,可如此一来,朝中官员能剩下多少?就算这届科举在即,能做补充,可这样一来不正方便我们安排。”

    江季君为了这件事付出了不少心血,眼见着能狠狠咬下一块肥肉来,怎么甘心就这么放弃。

    见江伯声有动摇的神色,他又连忙加重语气道:“只要操作得当,我们最起码能赚到七十万两,这可是七十万两啊!”

    财帛动人心。

    江伯声冷沉着脸没说话,最后还是同意这点。

    ——

    而江新月那边的药材收购并不顺利,也不只是她想到了南下收药材,其他人嗅到了肉腥味也一窝蜂地涌上来。

    不过几个管事在重金之下,没放过一个盛产药材的城镇,倒是也收了一批药材上来正在送往京城。而这些管事也没有立即停歇,即刻赶往江南。

    与药材送来的还有裴延年的信件,给家中的每个人都写了一封。

    给老夫人的是报平安,给邵氏和张氏的则是交代现在裴策洲和裴琦月的情况。裴策洲在汾州倒是成长了很多,虽然一没了外人就摊在椅子上喊苦喊累,可出去之后也有个正经的人样,现在开始带着十人的小队。至于裴琦月仍旧没有消息。

    所有人喜忧参半,张氏要不是才收到裴琦月报平安的书信只怕真的要疯。现在面对众人担忧的目光,她也只能扯出笑容说:“孩子也大了,管不了那么多。”

    江新月同样也收到一封信,只是她没有立即拆开,而是隔着老远让下人们将马车上的油布掀开,看看里面的药材。

    她不好近身,只能模模糊糊地估算出几个数字。

    张氏站在她的身边,也扫了一眼药材,“倒是也能解一时之急。”

    这里的药物的数量不算多也不算少,能够缓解南区棚户药物短缺的问题,但也不能根治。

    “听说棚户那边死了不少人,昨天被抬出去的尸体都有几百具。”

    张氏骂骂咧咧,“这都多少日了,还没有结束,不知道最后有多少人遭殃。我们府上都算是控制得严了,仅仅是接触庄子送来的粮食的下人被发现到病症,又及时隔开,不然都不敢想象。再这么下去,迟早要……”

    后面的话她都没敢说,谁不知道圣上最近正为这件事心烦着。

    江新月心里也觉得少了,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逼迫那些囤积了药材的大户,将手中的药材投入到京城中稳定药价。

    可这种举动相当于是在别人的口袋里掏钱,只要管事人脑子没问题,都绝对不肯这么做。

    邵氏这段时间一直在小佛堂里替京城的百姓祈福,身上沾染了浓重的香火味,眼里也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担忧。“江氏,这些药材你准备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江新月倒不是从中捞一笔,而是这批药材若是真的放到铺子中,再定从前的价格,不出一天铺子就能直接被人砸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卖给官府。

    她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只是看了看老夫人和两位嫂嫂,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而邵氏却以为她想要用这批药材卖个高价,不赞同地说:“弟妹,眼下正是缺药的时候。镇国公府不缺这些银子,可万万不能在这方面动心思。”

    邵氏说完之后就看向老夫人。

    温氏听完之后果然蹙了蹙眉,但看了看江新月那圆滚滚的肚子,到底没说什么。她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若是江氏想要高价将药材卖出去,她出钱补上这个差价就是。

    江新月没有注意到老夫人和邵氏异样的眼神,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说了声:“我没动心思。”

    老夫人也没好说什么。

    回去之后,江新月立即让人找来了砚青,让他去京兆府请项大人一趟,说是裴家想要谈谈药材的买卖。

    砚青站在原地不敢,垂首道:“夫人要是想谈药材的买卖,直接派信得过的管事去就成,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接触外人。”

    “我知道分寸,可我有些事很重要,想亲自同项大人说。”

    江新月见砚青往地上一跪,眼皮子都开始直跳,“你不用担心,我都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就在偏院的院中同项大人见面,让丫鬟提前用草药将院子熏一遍,我们再戴上兜帽远远交谈,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砚青不敢同意,要是夫人真有什么好歹,他们这些照顾的下人一个都逃不了责罚。

    江新月的脸色沉了下去,厉声质问:“国公爷离京之前同你说了什么?”

    “让属下听从夫人的命令。”

    “那我现在让你去京兆府找项大人,你是听,还是不听?”

    江新月冷下脸时,原本明艳的脸完全没了平日的娇憨,偏圆的眼睛在阳光的斜照下也有了几分锋利。从某种角度看过去,隐隐约约能看见裴延年的影子。

    这完全颠覆了夫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砚青惊讶之余气势就直接矮下去半截,心中多了几分恭敬,沉默了片刻道:“属下即刻就去办。”

    江新月从砚青离开之后,就开始带着下人将偏院整理一遍,方便等会见面。

    这听起来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际上庭院很大。为了防止染上疫病,需要下人在打扫过一遍之后,用带着提手的香炉一寸寸熏过去,再撒上磨成了粉末的草药。

    青翠拿着草药往熏炉里丢,忍不住问道:“夫人,听说最近衙门里很忙,万一项大人不过来呢,我们做的这些准备岂不是白费了?”

    江新月却非常肯定,“我手上有药,他一定会来的。”

    正如江新月所料,项平生在听说裴家有一批草药要同官府交易时,在下午时候还是抽空过来了一趟。砚青说得含糊不清,只说是镇国公府商谈,他便下意识地认为是裴老夫人。

    所以在见到芜廊下站着的年轻妇人时,他不由地怔愣住,转头看向落后一步的砚青。

    “舅舅,是我请你来。”江新月出声道,又歉意地指了指自己这一身,“只不过我现在身体情况特殊,只能装扮成这样来见舅舅了。”

    项平生驻足片刻,最后还是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接过砚青手里的轻纱坠地的帷帽戴好了之后走上前去。

    “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先前得到消息之后,我就有预感京城中可能出现草药短缺的现象,让管事去附近收购一批。但是数量并不算多,官府也用不了几日。”

    项平生猜想她今日来找自己并不仅仅为了说这些,便问:“你有什么想法?”

    “要是有时候,有人愿意站出来,带头捐赠一批药材呢?”

    “你想要捐药?”项平生伸出手做出按停的姿势,声音变得严肃,“你不适合出面,镇国公府也不适合。”

    项平生说这样的话,还确确实实是在替她考虑。

    眼下药材短缺,有人站出来捐粮捐物却没有一个人肯拿出药材来凑一凑,完全是不想得罪了联手将药价做起来的那几家。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头一个敢站出来的势必要遭受这几家疯狂的报复。

    镇国公府原本就惹眼,要是在这时候跳出来做这样的领头人,无异于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

    江新月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正是她来找项大人的原因。

    “我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可保不齐别人没有。就拿怀远侯府举例,爵位到我大伯这一代便要被收回。而江家这些年产业凋敝,若是最后的爵位被收走,怕是在京城中再也没有立足之地。因此,我的堂哥们自小就被要求苦读,被期待着早日能有所成就好恢复祖上之荣光。对于江家而言,只要能抓住一个往上走的机会,就决然不可能放弃,哪怕会得罪其他士族。”

    “假如江家不愿意呢?”

    江新月掷地有声道:“那圣上也会叫他愿意!”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看卷宗,多多少少能猜到镇国公府一门三父子阵亡背后隐藏着秘密。裴延年不说有多深爱她,但是她现在怀着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是不想这个时候离开京城,尤其是剿匪并不是非他不可的任务。

    她在猜,汾州的山匪有可能同裴家的惨案有关,那江家涉及的就不止是谋反了。

    所以圣上一定很愿意用江家这把刀,刀脏了、折了就能直接扔掉,丝毫不用考虑其他问题。

    她也想想看看,江家到底能蹦达到什么程度。

    纵使知道隔着帷帽看不清楚面前的人,项平生也依旧忍不住抬起头来,朝着自己的面前看过去。浅白色的纬纱并不能完全遮挡住通身精致华贵的衣着,哪怕看不清楚脸也知晓是位被富养着长大的女子。

    同他见到的官家女眷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而江新月则是被他看得有点紧张。她知道这样的做法大多数人都不会理解,甚至说得上是离经叛道。可江家这些年毫无底线的算计与欺压,甚至想要了她和她娘亲的命,绝对不是江仲望同她娘亲和离就能够平息的。

    她要看着江家高高兴兴地爬上去,再看着江家重重摔下来粉身碎骨。

    她声音透着一股冷意,甚至带上了疏离,“项大人,可是觉得我心狠?”

    这连舅舅都不叫,开始叫项大人了。

    项平生眼里多了几分无奈,解释了声:“那倒是没有。”

    微风吹来,纬纱鼓动起风的形状,裙摆微微晃动,纤细的身形却稳稳地站立着,似乎再大的风浪席卷过来也丝毫动摇不了。

    他目光闪动,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低声道:“你很聪明,要是……”

    要是什么,他后面也没说,立即转变了话题,“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入夜之后就会有人来拉走药材。”

    ——

    江新月处理好这件事,终于放下心。

    她一直等到了入夜,确定官府的人来将药材拉走之后,才彻底放下心,被青翡扶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歇息。

    谁知道刚推开门,就迎面撞上了一道高大的身影,惊得整个人往后仰去。

    很快她便陷入到熟悉的怀抱中,听到略带沙哑的声音,“小心。”

    男人应当是在药熏房里呆了很长时间,哪怕是沐浴之后,身上还带着药草火烧火燎的烟气。

    这段时间,江新月都闻怕了这种味道,可此时此刻她却顾不上许多,在男人的猝不及防中抱了上去,惊喜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第86章

    086

    江新月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实际上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 老夫人怕她因为裴延年离京不高兴经常来陪她,张氏又因为困在院子里无聊也经常过来。所以也就晚上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才会想要是裴延年在就好了。

    可她也就是闲下来的时候想一想, 同话本子里那种姑娘家与情郎离开之后肝肠寸断的状态可以说天差地别,但是为什么见到裴延年会那么高兴?

    一颗心变得鼓胀起来, 像是勺子往里面灌蜂蜜。

    裴延年目光微动, 也没有顾及这么多下人在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回京城来有事上奏, 顺便回来看看。”

    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有事要回京城禀报圣上确实不假, 但只需要副将回来一趟就成。

    可他接到京城疫病的消息之后, 心里就一直放心不下。纵使知道按照镇国公府的防卫程度以及母亲对孩子的重视, 决计不会让她出事。

    可关心则乱。

    真正让他下决心走一趟时, 是接到了府中的家书。末尾的一句有明显涂抹过的痕迹,只需要对照着光亮处,就能够清晰地看出原本的墨迹。

    ——“我等你回来。”

    那瞬间裴延年只觉得心尖滚烫得都发颤, 好像看见了小妻子在书桌之前犹犹豫豫写上这句话之后, 又装模作样涂改的样子。

    分明修改墨迹的方式有千万种, 她却选择了最容易让人看出原本墨迹的一种。

    那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想他了?

    这个问题裴延年自己都不敢确定, 没心没肺第一名, 楚荞荞是也。说不准又是哪里学来的小花招,哄他高兴,毕竟这样的事她也不是没有做过。

    可万一要是真的呢?

    他开始惦记上了,将那封冗长家书的最后一页对着光亮看了许久, 半天没回过神来。

    裴策洲这段时间累得和狗没什么区别,进了屋子往椅子上一摊, 默默地流着眼泪。可等了半天都没有人理他,他睁开一只眼僵直了脖子朝着主位看过去,很是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唉!”

    裴延年回过神来,抬眼扫过去,言简意赅道:“说!”

    裴策洲瞬间坐正了身体,“小叔,我想要换支小队。”

    “理由。”

    裴延年动手,将手中的信件平摊到桌子上,小心地对折叠整齐,听着裴策洲的咬牙切齿的话。

    “十个人的小队有三个戏精等着坑我之后再伸出援手,三个拱火的挑拨着吵架,三个老油子指挥不动。唯一一个正常人,还他娘的是哑巴。”

    “你瞧瞧我,我这段时间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前十七年用的心眼子都没有这两个月用的多。”

    “小叔,我害怕,你就给我换个人呗。”

    裴延年将信纸叠成小方块后,又放进荷包当中,指腹摸了摸荷包口那枚小小的弯月上,点头说:“好。”

    “我实在是不想……”裴策洲卖惨还没有卖完,冷不丁听见人说了一声“好”之后,“蹭”得一下直接从椅子上爬了起来,小拇指塞进耳朵里假装掏了掏,“我没有听错吧,你真的肯让我换人。”

    “嗯,山匪的首领已经落网,剩下的不过是一盘散沙。我有事要回京城一趟,你留在汾州主持接下来的事宜。”

    “我,”裴策洲不可置信,又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吗?我哎,小叔,你看清楚了吗,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十个人都能把我耍得和猴子一样上窜下跳,这里的驻军有万余之众,你真的放心?”

    “有什么问题?”裴延年这才抬眼望过去。

    他是真正在行伍之中拼杀出来的,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凶煞气,透着一股威严和绝对实力碾压下对人的震慑力。

    收敛着眉眼定定地看着人时,分明一句话没说,都叫人从心里产生出畏惧。

    这种威压对于吃喝玩乐长大的裴策洲来说,更是要命,他嗫嚅着根本不敢说出拒绝的话来,连身板都弯下去很多,目光开始躲闪起来。

    窗外的风涌动着,廊檐下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裴延年扫了眼在厅中站着的裴策洲,突然出声道:

    “策洲,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

    他也没有打算瞒着,开门见山直接说:“这十个人是我选出来的,我也做好了你在他们的引诱中,冲动之下信了山匪的障眼法,又或者是上前冲杀陷入到埋伏之中。可是你没有,不是吗?”

    裴策洲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裴延年亲自带了裴策洲一段时间,大概也摸出了裴策洲是什么性格。被老夫人和长嫂宠溺出的一身毛病确实是有,但他本身并不是什么真的纨绔,从入东营时叫苦连天却什么都没耽误,碰上了父亲的旧将总是会暗戳戳地凑上去打听。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怕你一旦认真之后别人会对你倾注同样的期待,时时刻刻会被拿来同你的祖辈、父辈来比较,甚至是同我做比较。”

    他这些天也听到了不少关于裴策洲的冷言冷语。

    同样是裴家人,裴策洲的懦弱像是贴在镇国公府匾额上一块丑陋的膏药。他不知道在裴策洲的成长过程中,会听到多少同样甚至更过分的话,但是……

    “我有今天的,不是因为我有多出色,而是裴家需要有一个能撑得起家族的人,皇上也需要有一个能安抚几十万大军的将领,我只能拼命地往前跑。若是当初你我调换位置,你也可以成为我,甚至比我更出色。”

    “所以我吃过的苦,你没有必要再吃一遍。我撑起裴家,也不过是想让你们能不必走我的旧路,按部就班地往上走。”

    血缘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紧密的联系。

    裴延年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上,要肩负起的责任并不少,必须寻求可靠的帮手。别看镇国公府现在花团锦簇,可能撑住场面的只有裴延年一人,比起朝廷中那些底蕴深厚的大家族来说,就如同稚子抱金,随时会有倒下去的风险。

    而他一旦倒下去,没有长成的裴策洲完全肩负不起裴家。

    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起身走到了年轻男子的面前。

    两个风格迥然不同的男子相对而立,在光滑的地砖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裴延年看向面前的少年,裴策洲相貌出色,更多的是像自己的长嫂邵氏,五官要更加柔和些。只是眉目之间,依旧能隐隐看出其父裴清安的影子。

    “你也不必担心我容不下你。”

    裴策洲愕然抬头,瞳孔紧缩成一个小点,那瞬间给他的冲击力极大。他看着小叔平静却锐利不减的视线,后知后觉那种戳穿所有心思的窘迫和难堪一齐涌了上来,两只耳朵通红,恨不得直接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所以还是被察觉了吗?

    他的那些隐秘而又上不了台面的心思。

    裴延年假装没有看出他的窘迫,转过身来透过大敞的厅门看向外面的天空。

    裴策洲从他的身后看过去,只能看见被光线勾勒出的挺拔巍峨的身体轮廓,如同一座自己曾经以为怎么都翻越不过去的高山。

    他的声音依旧很是平静,继续说:

    “相反的,是我需要你,也是裴家需要你。”

    “所以策洲,你要尽快成长起来。今日类似抱怨的话,我只会听一次。”

    裴延年微微眯着眼,透过光线似乎看见了另外三道不同的身影,沉默半晌之后说:

    “这次只有我一人带着亲兵回京,副将和问山会一同留下来协助你完成后续的安排。”

    “裴策洲,我能相信你吗?”

    厅内陷入一片沉寂当中,风铃声像是在弹奏不知名的曲子。而裴延年却始终没有开口,等着裴策洲的回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裴延年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听见了裴策洲掺杂了沙哑的肯定声。

    “可以。”

    他的眼中慢慢浮现出笑意,朝着外面走去。

    在快要跨过门槛时,他忽然听见身后小声的问话。

    “小叔,你说如果我父亲还在的话,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这已经是二月了,寒冷之中已经渐渐开始带上暖意。

    屋外是落日与地平线的盛大相逢,屋内清隽的少年一改往日懒懒散散的神态,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仰头望过来。

    青涩的脸庞上含着期待和紧张,等待着一个原主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同他说出的答案。

    或许是早前几年,裴延年并不能确定这个答案是什么,正如他自己都没办法确定自己是否能让自己的父辈满意。

    可现在,他回头与自己曾经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语气坚定。

    “不会,因为你是他的孩子。”

    无论前程似锦,又或者深陷滩涂,都没有关系。

    因为你的出现,原本就是一场上天最幸运的恩赐。

    裴延年在那个瞬间,想到了小妻子写来家书的最后一句“我和孩子都等你回来”,心就开始止不住地发软,有种强烈想要见到楚荞荞的冲动。

    在安排好汾州事宜之后,就押送山匪首领秘密入了京城,从宫中出来之后就立即赶回府上。

    中间种种繁琐与日夜兼程的疲惫在见到楚荞荞的那一刻好像瞬间就散开,然后高兴将整颗心脏填得严严实实。

    他忍不住问:“我给你写的信没有看过吗?我说了今日进宫之后就会回来。”

    什么信件?

    江新月从最开始的惊喜当中醒过来,好像自己确实收到了信件。但当时她着急怎么处理药材,将信件交给青翡之后就没来得及拆阅。

    但是这种话肯定不能明着说出来,她立即点了点头,“是知道你要回来,但是真的见到了还是太高兴了。”

    “真的很高兴?”裴延年眯着眼,视线变得危险起来,“我怎么没有感觉得出来。”

    这种事情要怎么去感觉。

    江新月忍不住趴在男人的胸膛上,眼角的余光扫视一眼四周。

    早在最开始见到镇国公回来之后,侍候的下人就已经离开,给两个人留出空间来。

    屋檐下的灯笼早就已经点上了,昏黄的烛光之下,男人脸上的轮廓更显分明。原本凌厉的眼散漫地垂下,遮住了大部分的疲倦,总有种漫不经心逗弄人的意味。

    江新月踮起脚尖,如同蜻蜓点水一般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自己不好意思却理直气壮地问:“感觉到了吗?”

    “没有。”裴延年懒懒地揽着她的腰,没有松开,示意着还不够。

    她便又飞快地在男人的另一边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拧了一把男人的腰,“人太贪心是没有好结果的。”

    “什么才叫贪心?”裴延年一把将她抱进来,转身将门合上之后就将她抵在门边。

    这一切都发生地极快,江新月还没能反应过来时,唇上就一热。

    她的视线都被遮挡住,视觉失灵的同时触觉就变得十分灵敏。

    唇上先是被简单地碰了碰,然后被含进去啃噬着,蚕食干净之后就长驱直入,然后肆意地在久久未曾归来的领域中巡视标记,霸道地宣布着自己的占领。

    那个瞬间,感受到手掌之下男人肌肉的肌肤,听着那些让人面红心跳的啧啧水声,她恍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头久久未曾进食过的狼。

    那种汹涌而出的,旺盛而又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心尖发颤,口中溢出难以承受的娇口今声。

    在她要晕厥过去之前,男人及时地松开,揽着她开始发软的身体。

    裴延年看向含着湿气的唇,头抵着她的额头,连声音都变得暗哑起来。

    “你说说看,同我的夫人,如何才算是贪心。”

    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指挑开衣领的一角,沿着锁骨处的皮肤慢慢地抚摸过去,带来阵阵战栗,然后在两片锁骨的凹陷处停住。

    江新月的呼吸一沉,身体已经可耻地有了反应,猛然一把攥着他的手,自以为很凶地警告着:“裴延年,你不要胡闹了。”

    可她眼底含着盈盈水光,脸上还带着亲吻之后的红晕,手上更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力道。

    裴延年定定地看着她,手掌缓慢下移。

    从侧面看,竟有些像她抓着他的手在……

    那股羞耻感从头顶灌入,心跳加速彻底失去了秩序。

    男人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唇,唇齿依偎之间含糊不清地说道:“你的心跳,真的好快。”

    江新月痛恨自己的不争气,手足无措之际,耳边响起男人带着低沉笑意的声音。

    “楚荞荞,所以你是真的想我了吗?”

    第87章

    087

    江新月那瞬间, 像是被突然踩中了尾巴就要跳起来的猫。

    “我才不想你,我在京城中的生活那么好,为什么要想你。”

    她一边说着话, 一边推开男人朝着屋内走进去。

    “我一日三餐吃的都是最好的,无聊了青翡和青翠给我念话本听, 还要去和我娘一起做衣服, 老夫人和二嫂也经常过来陪我说话。”

    她低着头,脸上的热度还没有消散, 回过头来瞪了裴三一眼, “我的生活都不知道有开心, 为什么会想你。”

    “那看来我回来的还不是时候?”

    裴延年走到椅子旁坐下。

    外面的烛光昏弱, 看不清人脸上状态。现在换到室内, 脸上的疲惫就遮挡不住了。胡子草草刮过一遍, 深邃的眼窝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黑色,整个人横刀立马地坐在椅子上,没了先前的板正整个人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

    当初江新月从汾州到京城, 虽说在路上耽搁了很长时间, 可也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若是换做正常骑马, 也需要半个月左右。裴延年回来得这么快,想必是一路飞驰, 在中间驿站不停换马。

    有些话, 江新月忽然就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转而问:“你用过饭了吗?”

    “刚从宫里出来,没来得及。”

    “小厨房里什么都有,你想吃点什么?”

    “都可以。”

    清风院的食物准备是最充足的, 小灶上时刻准备着一甜一咸两种甜汤,其他食材也都是紧着这边供应。没办法, 她现在胃口小,每餐吃不了多少东西,又因为要经常活动免得生产时不顺利,饿得也就更快些。

    江新月听他说都可以,也没有继续再问,而是叫来青翡问问小厨房里还有哪些食材,点了道油焖笋和葱油鸡之后,再让小厨房随便炒两道素菜送上来就成。不过现在就可以将汤端上来,让厨娘动作快些等会好吃点热乎的。

    裴延年就静静坐在旁边,看着低声和身边的丫鬟交谈。

    她的眉眼依旧精致,脸不过巴掌般大小,因为怀孕的缘故比从前丰腴些,细腻的肌肤在烛火下笼着一层莹润的光芒。

    躁动漂泊的心在她温软的声音中逐渐平静下来。

    眼皮开始变得沉重,紧绷的神经也得到舒缓。

    江新月再回过头来时,就发现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青翡见到这样的状况,凑到自家夫人耳边,用气音问:“现在还去准备吗?”

    江新月点点头,做了个让她先离开的手势。

    二月已经快过完了,可入了夜天气依旧很冷。她怕裴延年这样睡下去会着凉,想了想还是从里间拿出一件斗篷来,弯下腰轻轻给他盖上。

    她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就在斗篷落到男人身上的瞬间,她的手腕便猛得被人攥住。

    很疼。

    可对上男人沉冷的视线时,身体就像是被猛兽盯住一般,几近生理性的僵硬和失声。

    他的眼里充斥着红色的血丝,冷峻的脸上淡漠得如同天生就不拥有情感,浑身的肌肉紧绷,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

    等察觉到眼前的人是谁之后,他又很快地松懈下来。

    那层冷漠很快褪去,深邃的瞳仁里出现愧疚的情绪,声音沙哑,“被吓到了?”

    裴延年很快拉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揽着她的腰不停地在她的后背上轻拍着,“荞荞,不要怕,没事的,刚刚我还以为是别人。”

    烛火之下,两个人静静地相拥着。

    他的怀抱沉稳而有力量,同刚刚见到的裴延年简直是天差地别,江新月都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下次要是还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就直接不用理我。”

    “你在汾州……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吗?”江新月问完话之后,能明显感觉到落在自己腰上的手缩紧。

    裴延年低垂着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沉默下来,不太想提及。

    而江新月心里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她感觉自己的周围已经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自己身处其中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着力的点,像是随时会被事件推动着随波逐流。

    她厌恶极了这种被埋在鼓里的感觉。

    她猜想裴延年不想告诉自己的原因,因为自己的身体,又或者是其他。

    但是她必须得知道。

    江新月想了想,决定先将这段时间自己在京城的经历说出来。

    “你离开京城之后,徐宴礼来见过我一次,告诉我我母亲当年成亲,并不仅仅因为真的喜欢上江仲望,背后是江家和徐家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合作,所以两家才会联姻。后面就发生了疫病,在此期间舅舅也没有找过我,我并不知道徐宴礼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我猜,如同两家真的有合作的话,可能和当年徐家调查出王天印拖延战机致使前线失利的事。”

    她双手捧着裴延年的脸,宽大的袖口滑落到手臂的中央,露出刚刚被裴延年捏出的红痕,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同他对视。

    “裴延年,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江家是不是同当年裴家的事有关系?”

    她眼里出现许多复杂的情绪,将这段时间自己一直思考却没有同旁人提起过的问题说出来,“那么我们算什么?仇人的……”

    “你怎么想得这么多。”裴延年及时阻止她的话,将她的手拉下轻轻抚摸着红痕的地方,“如果真的算起来,都是江家野心下的受害者。”

    “所以江家真的涉及到谋反?”江新月立即抓住到重点。

    裴延年低着头,看着将女子的手腕翻来覆去地看着。小妻子皮肤很是娇嫩,平日里就算是轻微的磕碰都会有淤青。刚刚捏了一下,莹白的皓腕上出现了一抹刺眼的猩红,且中间已经隐隐有发黑的趋势。

    江新月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最后就听见男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

    前朝大梁接连出了四位昏聩的君主,致使民生凋敝,豪强林立。到了末代皇帝庆阳帝手里时,大梁有三分之一的土地沦丧,士族为了自保一味支持朝廷议和,继续偏安一隅过着奢靡生活。而此时大梁已经民不聊生,饿殍满地。先皇出身乡野,又恰逢大旱,走投无路时带着众人起义,随后攻破国都建立了大周。

    庆阳帝以身殉国,死在宫门口。然而他的儿子萧景成却在心腹的掩护下,逃离京都,重新召集旧部形成不小的势力,反扑过来想要复国。

    彼时的镇国公带兵,将萧景成斩于马下。

    “庆阳帝登基时,其实也想要改变大梁的局面,几次组织大军想要北伐收复清平、兰州一带。可惜大梁在那时候,沉疴旧疾严重,并不是几次出兵就能够缓解国内的种种矛盾。但是作为帝王,庆阳帝仍旧是合格的,萧景成若是不死,前朝旧部便会不断集结起来引发社稷的动荡。”

    那次战败之后,萧景成的妻妾及子嗣也被押送回京城。但是当时唯独算漏了一点,萧景成的幼子其实是双生子,早在出生之前就被抱走隐藏起来。

    这些年前朝旧部中出现了一个叫‘大将军’的人,找到了当年这个被藏起来的孩子,又将那些旧部召集起来,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当初我父亲和长兄相继离世,处处透露着蹊跷,我的二哥在接手镇国公府时,就开始找寻当初父亲和长兄死亡的真相。可没有过多久,二哥也死在了青海之战中,随后我也先后遭遇不同的刺杀,最后被圣上接回到宫中,镇国公府才得以保全。

    可当年青海之战消耗了过量的人力财力,大周这些年一直在休养生息,也就没能够腾得出时间去调查前朝旧部的事,使得这股势力发展起来。

    他们将自己伪装得太好,大周又已经建朝这么多年,前朝臣民都已归顺成为大周子民,不好再大张旗鼓调查,致使现在都没摸到这股势力的藏身之所。这些年或许是他们自认为有了与朝廷抗衡的能力,又开始频繁活动起来。此次我前往汾州,也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这也就是我让你留在府中不要随意走动的原因。”

    江新月先前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心中生出荒诞感。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同前朝余孽产生关联,甚至周围所有人都和此事有牵扯。

    “汾州作乱的山匪已经被找到领头,却声称自己只是因为当初不满县令的处决而落草为寇,平时靠劫杀富商为生。但是之前就已经查到,汾州的山匪曾运送过几批从京城东西大营中流出的铠甲兵器,至今下落不明。只要能找出这批军需的下落,就能够找到前朝旧部的藏身之所。”

    说到这里,裴延年看向自己的小妻子来,话题顿时转了一百八十度,“我替你将那批药材都捐了。”

    江新月:“!”

    “项大人面见圣上时,我正好就在旁边听到了此事。京城中的疫病失控,其实有很大原因是几个家族联手做涨了药价,收买患病的人在夜间守卫松懈时,跑到未患病的场所。圣上正头疼时,听见你送来了一批药材,很是高兴,夸我选了一门好亲事。”

    “送?”江新月将这个字单独拎出来仔细品了品,“是项家舅舅说的吗?”

    裴延年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是皇上说的送。”

    好家伙,这么一批药材可值不少银子,怎么她忽然觉得皇上怎么这么小气。之前是听谁说的来着,好像是福仪提过一次皇上在钱财上太抠门,她当时还有些不相信来着。

    现在她明明心痛得快要滴血了,还是捂着自己的胸口,假笑道:“能为朝廷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送就送了吧。”

    裴延年看她心痛的样子低声闷笑,也就没有将过两日宫中会赏赐的事说出来。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等小厨房那边送来晚膳,两个人吃过之后早早地就休息了。

    裴延年在汾州的这段时间很忙,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还要时不时地应付山匪垂死挣扎前的刺杀,一直睡得不怎么安稳。

    等躺到熟悉的床榻时,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就松懈下来,没有说两句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新月上一刻还在问他,明日要不要将他回来的消息告诉老夫人,下一刻就看见男人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呼吸也逐渐变得匀长起来。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男人模模糊糊的身形。

    江新月往常这个点都已经睡下了,可今日不知怎么突然就睡不着了,侧卧着盯着裴延年看。分明他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可总觉得自己不像前几日那般,胡乱想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关于江家,关于徐家,关于镇国公府未来可能面临的风险。虽然裴延年没有明确说出来,她也能猜出来,涉及到叛乱就需要领兵出征。

    她从前对这种事没什么概念,甚至觉得无所谓,反正她同裴延年感情也就那个样子,他离开京城又或者是不离开,又有多少的区别。

    可在这次分别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做不到嘴上说的那么不在意。

    这种算是喜欢吗?还是长时间相处之后对分别的不习惯?

    她盯着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第一次慢慢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头靠在宽厚的肩膀上。

    裴延年很快清醒,察觉到自己身边依偎过来的女子时,低头看了一眼后将人直接揽进怀中,“睡不着?”

    “没。”江新月小声回答完之后,男人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滚烫的呼吸撒了一脸。

    她的身体僵了一瞬,又很快听见身边人匀长的呼吸声。

    又睡着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放松之后又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到底汾州之行有多累,才能让他说着话就昏睡过去?为什么裴延年从来不会提及到自己的辛苦?

    很久之后,她用近似呢喃的声音,认真地说出那句不好意思开口的话。

    “是真的想你了。”

    第88章

    088

    第二日两个人都起来得很迟。

    又正好没什么事情, 磨蹭了好一会才起来。

    小厨房的早膳准备了很长时间,等两个人收拾妥当之后早膳就已经送过来了。

    江新月正和裴延年聊起裴策洲,得知裴策洲一个人留在汾州主事时, 还很惊讶。

    “他怎么不跟着一起回来,从他走之后, 大嫂每一日都在小祠堂里烧香礼佛。靠近她那边的院子, 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檀香味。”

    “他迟早要学会单独处理一些事情,要是一直跟在我身边, 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威信, 日后再想独立起来就难了。汾州已经被清理过一遍, 没有什么危险, 正适合他练手。”

    “琦月还没有找到?”

    裴延年正要说话时, 突然就听见外面青翡和邵氏对话的声音。

    “大夫人,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新月说说话,她现在在忙吗?”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逐渐朝着门内逼近,两个人相视一眼, 裴延年立即端起桌上自己的碗筷, 快步走到了屏风的后面。

    在裴延年闪身进屏风的瞬间, 邵氏刚好踏进门内,看见了坐在饭桌前的江新月, 停了停步子问:“我是不是来得不凑巧?”

    “嫂子怎么这么说, 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往常这时候我也吃过了,就是昨天有点忙就睡得迟,现在才用早膳。”江新月连忙让青翡拉开椅子,请邵氏坐了下来, “你用过早膳了吗?我也才开始用,许多菜还没有动过, 我让人再拿一副干净的碗筷来。”

    邵氏摇摇头,阻止她的动作。“我这些年一直礼佛,起来得要比旁人早很多,天还没亮时就已经用过早膳了。今天过来看看你,也问问后面药材是怎么处理的。”

    她视线又在桌面上摆着的大大小小碗碟上扫了一遍,注意到对面桌子上留下的一圈圆形水渍后,目光微凝,看了一圈屋内后,又很快神色如常。

    江新月没注意到她的动作,只想到昨天皇上一句话让自己药材全捐的事,又开始心痛了。

    可这样的话不好说,要是问起来她怎么知道宫中发生的事就会暴露裴延年的行踪,便说:“我也不大清楚,项大人说留着有用,问我能不能全捐了,我就直接捐了。”

    “全捐了?”邵氏的心提了下,“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银子。”

    可不是。

    但她要是敢抱怨一句,明天抱怨的话就会直接传到宫里去。

    江新月忍痛,面上特别风轻云淡,“也没有多少,就权当是给这两个孩子祈福了。”

    可这副淡然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邵氏的眼,她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珠串,不可抑制地去想,江氏这么不在乎是不是因为老夫人私下里给了补偿?

    正常人面对这么一大笔银子,怎么能够做到无动于衷?

    念头一落地,就生根发芽澎湃生长,她的心彻底乱了。她打起精神来同江氏又聊了两句,没多一会儿就直接离开了。

    裴延年是在她离开之后才出来了,看向门口的位置,问道:“长嫂怎么突然关心起药材。”

    “原先我准备收购草药,老夫人和长嫂就不同意,怕折腾来折腾去,草药就砸在自己手里。现在京城中草药价格飞涨,我收购的草药又刚好到了,担心我也想要用草药发一笔横财。日后要是传出去,对镇国公府的名声不好。”

    江新月拿起桌上的调羹,示意裴延年继续用膳。“不过我两这样也挺奇怪的,怎么在自己府上还需要躲躲藏藏。”

    “我此次是秘密回京,消息要是传出去,策洲在汾州的风险就会增大。”

    山匪这条路子可是潜送物资的好手段,这条线断了,物资转运不畅,幕后的推手不拼劲力气报复一把都不正常。

    江新月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没有继续深谈。

    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邵氏去而复返居然还将老夫人请了过来。她们身后跟着训练有素的镇国公府的亲卫,一路气势汹汹破了院门往里走。

    这样的架势倒是将院子里侍候的下人都吓了一跳,严嬷嬷往前走了两步,“老夫人,你们这是……”

    “我找你们夫人有点事,先让开。”

    温氏今日穿了件绛紫色的图案花纹衣裙,厚重的颜色将整个人的气势全都提了上来,轻轻扫了严嬷嬷一眼。

    可这像是找人的样子吗?看起来更像是来找茬的?

    严嬷嬷着急地要拦上一拦,就直接被邵氏身边的周嬷嬷拉到旁边来,“老夫人也是为了夫人好,我们就在旁边看着,不要上前添乱了。”

    “什么叫添乱。”严嬷嬷猛得一甩胳膊,结果没甩开,眼睁睁看着老夫人带着人闯进去。

    江新月正在同裴延年说话,被外面的动静吓了一跳。她反应很快,连忙将自己的外衫披上,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就不由分说地推着裴延年进了里间的屏风藏起来。

    裴延年被迫坐在屏风之后的长柜上,一双长腿被迫地站立在狭小的缝隙中,不得不承认刚刚她调侃得对:“我怎么瞧着这个架势,倒有些像奸夫。”

    “这不是还要问问你自己。”江新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低头将外衫匆忙理了理,做出一副刚换好衣服的样子出去。

    见到老夫人带着人走到门口时,她迟疑地顿住了脚步,“老夫人,你怎么来了?”

    温氏心里着急得要命,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小儿媳护在身后,厉声吩咐跟过来的亲卫,“你们给我搜,要把每个地方都给我搜清楚!”

    “是!”

    “你们这是?”江新月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就看见亲卫已经开始沿着正厅的角落找起来。

    她正不明所以,青翡青翠等人也已经从外面赶了进来,惶惶不安地站在了自家夫人面前,将侧厅的满月门挡住。

    “到现在你还瞒着我!是不是屋内进了歹人!”温氏着急起来。

    刚刚邵氏来找自己,吞吞吐吐地说刚刚去找江氏时,感觉江氏屋子里有人藏了进去。

    她越想越不对劲,这要万一是歹人那还得了?小儿媳正怀着孕,要是有个好歹她根本没办法同裴延年交代。

    于是她就立即就带着人赶了过来,还安慰起江氏来,“你不要怕,什么歹人我没见过,今天定是要让他瞧瞧厉害。”

    说完之后,她就对着身后的亲卫说:“不要给我漏了任何一处地方。”

    江新月浑身的寒毛都竖起,这哪里有什么歹人。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等会要真的将裴延年搜出来,闹了笑话不说,他回京的事就再也瞒不住。

    “老夫人,没有什么歹人,你不必搜了。”江新月连忙阻止,只希望赶紧结束这一场闹剧。

    她正要将实情告诉老夫人时,邵氏走了过来扶住她的手臂,劝说道:“弟妹,我知道你年纪小面子薄,可这和你的安全有关,万万不能马虎。我看就算是没有人,也要让侍卫排查一遍,这样我们都能放心。”

    正在邵氏说话之际,便有亲卫走到满月门前,对堵在门口的青翡、青翠道:“姑娘,烦请先让一步。”

    “我都说了,不必再查下去,你们听不懂!”江新月额角的青筋直跳,低声喝止。

    亲卫的动作全都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镇国公夫人身上。

    江新月无疑是美的,这份美经过身份的催化,便成了一种不容人侵犯的端庄和高冷来。她冷声吩咐十二,“十二,你给我守着,我看今日没有我的命令,谁人敢闯进去。”

    温氏看着这样的江氏晃了晃神思,这才注意起她稍微显得凌乱的外衫和头发来,呼吸瞬间放缓,瞳孔紧缩成一个点。

    看来里面确实有人。

    可既然有人的话,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出来见面,而是要躲在女子起居的屋内。两个人到底又做了什么,江氏才会衣衫不整地走出来?

    温氏越想心里越没底,手掌心都开始往外冒冷汗。她心里始终存着一颗刺,江氏并不爱自己的儿子,是裴延年他自己愿意、自己喜欢捧着江氏。就在裴延年离开京城之后,邵氏和张氏整日里惦记着孩子,就连说话时候都经常走神。可江氏没有一点儿反常,整日里好吃好喝好玩,就没有见过她提起过延年来,哪怕是半句。

    这颗刺被怀孕包裹起来,虽然长在身体里却不痛不痒。此刻却一下子发作起来,扎得她肉疼,扎得她每根神经都在突突得肉疼。

    她定定地看向江氏,手指抬起指着屋内,眼神异常冷漠甚至像是在什么污秽的东西,缓慢而清晰地说:“不是歹人,那就是你在里面藏了人?”

    江新月想要解释的话,就在老夫人如同刀锋一般的眼神中吞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怀疑她偷了人?

    她反应过来老夫人话里的意思之后,觉得恶心又荒唐,甚至想直接把裴延年从里面拉出来看看,她到底是偷了什么人。

    气氛一下子焦灼起来,对于镇国公府这两位最有权势的女子的争斗,大家都屏住呼吸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什么时候就被惦记上,成了两个人中间的炮灰。

    而站在一旁的邵氏在中间劝说着:“老夫人,您消消气,江氏年纪还小不懂事。”

    这句话原本听正常的,可现在无疑就是火上浇油。

    温氏看向屋子里站着却一动不动的亲卫,又看向门口如一块石头般坚守着的十二,所有的气血一下子往脑袋里涌。

    “好,你们不动是吧,那我亲自来!”

    她说完话,就直接冲到了满月门的珠帘前,一把将十二推开。十二的手拿起又放下,又不敢真的对老夫人动手,急得不停地看向自家的夫人,一时不察就直接让老夫人闯了进去。

    “娘!”邵氏担心地跟在后面,至于其他人都不敢真的进去。

    温氏越发肯定这屋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进门就将门口的柜子“哐当”一声打开,看见里面放满的木匣时,也没有关上,而是沿着窗边的暖榻将每一个能藏住人的地方找过去,再然后便是拔步床,甚至连拔步床帷幔垂落下来的空隙处都找了一遍。

    邵氏瞥见屏风后一角赫蓝色衣角,扯了扯老夫人的袖子,示意她看过去。

    老夫人看着露出来的衣角上明显的男士式样的花纹,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起来。她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屏风的地方走进,转头看向慢步走进来的江新月时,猛然出手将屏风往后一推!

    屏风应声倒地,木质的边缘在墨绿色的地毯上回弹两下彻底不动。

    而屏风之后的人便完全显露出来,温氏脸色骤变,邵氏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第89章

    089

    裴延年半靠在长柜上, 一只手撑在后方,身形优越落下一道长长地身影,给人的压迫感极重。此刻他的脸色很差, 下颌处绷紧,眼窝深邃直直地看向老夫人, 又扫了一眼跟在老夫人身后的邵氏。

    他站起身来, 态度疏离而不容置喙,“老夫人, 让外面的人出去, 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我说。”

    温氏脸色来来回回变着, 活像是被人打翻了的调色盘。她通身的气焰在见到裴延年的那一刻就矮了下去, 逐渐被后悔代替。

    嘴唇上上下下翕动着, 她拍了拍邵氏的手, 眼底疲倦道:“你先出去,让外面的人先走。”

    邵氏也慢慢从震惊当中回过神,着急地看向这对产生隔阂的母子, 对裴延年解释:“三弟, 这次完全是我的问题。是我当时注意到屋内多了人, 也是我着急同老夫人说明情况,所有的问题都在我身上, 你可千万不能怪娘。”

    “我有什么问题, 难不成我担心江氏出事,也是一种过错!”温氏咬紧牙关,仔细听的话还有牙齿摩擦的“吱吱”响声。

    裴延年看向邵氏,“大嫂, 我此次是秘密回京有要事要办,所以隐瞒了我回京的事, 就是怕走漏消息,使汾州的事变得棘手。你先帮我把外面的亲卫撤走,交代下人今日之事不可走漏消息,麻烦了。”

    邵氏想到了裴策洲,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又看了看老夫人,见人没什么动静之后才朝着外面走。

    裴延年看向站在门边冷着脸的小妻子,“你也出去走两圈。”

    江新月是很气老夫人对自己的污蔑,可看了看场面,也没有多说什么,同样跟着邵氏出去。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温氏和裴延年二人。

    温氏坐在刚刚被自己翻过的暖榻,神情都跟着不自在起来。

    “就算你是秘密回京,你也能告知我一声。你要是早告诉我,不就没有今天的误会吗?”

    “我就算早告诉你,也会有下一次。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您还是会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带着亲卫闯进来。不是吗?”

    温氏扭头看过去,质问道:“你这是不相信我?”

    “那你相信初初了吗?”裴延年毫不避讳地同她对视。

    他心里纳着火气,声音都加重了几分。

    “您可曾想过,就算清风院里藏了人,这么大张旗鼓进来搜查,让她的脸面放在哪里,让日后府中众人如何看待她?若是我今日不在场,她又会惹上多少的流言蜚语?更何况,你明明清楚她还怀着身孕,京城疫病肆行,她怎么可能会在府中藏人。”

    “那你觉得我此番,就是故意来下江氏的脸面?”

    “如果是大嫂,又或者是二嫂,你会直接来问吗?”

    温氏猛得将桌子一拍,站到裴延年的面前,所有的火气都到达了顶点,“你大嫂和二嫂都对自己的郎君一心一意,她一心一意吗?我只不过要求她好好对你,我有错吗?”

    她心肝都在发疼,双手对内指着自己:“还是说你一开始就记恨我,记恨我送你进宫,记恨我逼着你学武,记恨我这些年对你的不管不问。所以我不论做什么,在你眼里全都是错的。”

    “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温氏嗓子像是用砂纸打磨过,眼里氤氲着水汽,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你成亲也不告诉我,有了孩子也不告诉我,现在就连回到京城,也不想叫我知道。现在我同江氏发生争执,还没有说什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护着她。

    “她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最后一句,老夫人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

    “只要我一日是镇国公,她便一日是镇国公夫人。您见过哪家的后院,能带兵闯入主母的房中?您希望我现在怎么做,去说江氏的不是?可江氏又有哪一点做错了?是不是日后她院子中有一点儿风吹草动,所有人都能用这个借口进来搜查?”

    裴延年看向老夫人,阳光下他的瞳仁泛着一层浅棕色,充斥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平静地问道:

    “您到底是觉得怎么对江氏都不重要,还是觉得……怎么对我都不重要?”

    这句话如同一支利箭,正正好射中温氏的心脏。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却发现透进来的阳光过于盛烈,居然恍得她都有些睁不开眼,只能看见一层光晕。

    那瞬间,她就如同习惯生活在黑夜中的昆虫一般,在阳光下丧失了所有的力气,甚至没有办法去辩驳。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去。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之下,她佝偻着身体一步步朝着外面,挪动着步子。

    江新月虽然在和徐氏说话,可也一直在注意外面的动静,看到老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时,她都被吓了一跳。

    真的吵得这么凶?

    “你可千万要注意,老夫人和延年闹成什么样子都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在延年面前说老夫人的不是。”

    “我又不是傻子。”

    江新月其实更担心的是裴延年,在见到老夫人和邵氏离开之后,她也就没继续留在徐氏这边,直接回去了。

    屋内没有一点声音,因为下人还没来得及收拾,还残存着些被翻找过的痕迹。

    她从正厅而入,穿过侧厅走向里面的起居室时,看见了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裴延年。在大多数时候,裴延年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股板正和刚毅,带着长久生活在军营当中的习性。

    而这次他整个人都摊靠在椅子上,手臂搭在扶手上,头朝后仰去,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来的疲惫感。

    听见有人走进来的动静,他也没抬起头。“这次是她们做的过分,今日清风院的守卫都会撤换掉,往后同国公府的守卫分开。没有你的允许,不会有人再进来。”

    江新月听明白这是他给这件事的交代。

    她说不上满意或是不满意,却知道裴延年做到这一步已经算得上不错了,她要是将事情闹大,最后谁都收不了场。

    况且老夫人闹过,她更不能闹,受害者要有受害者的姿势,才能争取来更多的利益。

    江新月想清楚之后,伸手摸了摸男人的脸,没有去过问这件事的结果,而是关心道:“真的吵架了?”

    “争执了两句,”裴延年抓住她的手,又将她的另一只手握住试了试温度,“怎么这么凉?”

    说完之后,他忍不住将面前的人拉到怀中抱着。哪怕是怀了双生子,江新月也没能胖得起来,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总觉得她应该在平和顺遂的生活里被精心细养,而不是生活在一地琐碎当中。

    他不由地蹭了蹭她的肩膀,语气沉沉而又缱绻,“荞荞。”

    “嗯?”江新月等了一会,也没听到他后面的话,也没有开口再去问。

    两个人就静静地相拥着,任由阳光慢慢浸润过来将整个身体都包围,享受着从忙碌局面里偷来的一丝丝平静。

    下午时分,主院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病了。

    裴延年听后没说什么,等到了晚上就见他又出去了一趟。不过两个人应该说得不怎么高兴,一直没听到老夫人病好的消息,甚至在第二天听说老夫人吃不下东西。

    江新月在听到老夫人开始闹绝食这一套,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她甚至都开始觉得徐氏当年一哭二闹,都已经算得上是对她的一种仁慈。

    万万没想到不过就是争执两句,老夫人都开始用绝食做威胁。万一真的有了个好歹,旁人怎么看她,怎么看裴延年?

    张氏趁着裴延年进宫的时候跑了过来,偷偷找江新月说这件事:“这么多年了,老夫人怎么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一套。”

    “从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张氏见她在吃燕窝,也没有客气,吩咐青翡给自己也拿上一碗。“很早之前了,那时候策洲十岁吧。怎么说呢,别看策洲这孩子这些年不着五六,小时候也出色着。听多了自己父亲的故事,同延年说想要入军营体验体验。延年也觉得他留在府中被老夫人惯着不是那么回事,就将他捎上了。没想到这彻底捅了老夫人的马蜂窝,两个人争执起来。”

    张氏撇撇嘴,不太赞同,“老夫人也没有说什么,就说训练那么辛苦,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策洲出了个好歹怎么办。可这些话对任何人都能说,可她唯独不能对着延年说。要知道当年,圣上体恤裴家孤幼,有心想要让裴家走仕途而非是武将一路,是她亲自将延年领进宫中的。”

    江新月惊讶到合不拢嘴,万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遭。

    “没想到吧,老夫人的心可比我们想得硬着呢。”张氏见她的样子,自己笑了出来,“那么小的孩子才失去倚仗,进了宫中那种拜高踩低的地方,哪里能不受欺负?可这些年老夫人不仅没替延年出过头,也没注意过他在外面做什么,连衣食住行都过问得很少,全都是身边的下人侍候。”

    “说老夫人不疼这个儿子呢,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说是疼爱呢,实际上她也没多关注。又或许从一开始,她都没想过这个儿子能活下来。也就是延年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又刚好走在她的预期上,她便以为她能掌控住这个儿子,这不就是吵了起来。”

    张氏一口气喝完了整碗燕窝,斯文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说出了自己来的目的。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延年不可能听她的话对你怎么样,你也不用觉得愧疚导致这两个人发生争吵。两个人会争吵是注定的,没你这个事也会有其他事。不过你倒是可以去看看老夫人,她现在年纪大了别真的绝食将自己饿出个好歹来。”

    “我?真的不是火上浇油吗?”

    “只有你,”张氏点了点头,很是笃定地说,“只有你去了,老夫人这个病才会好起来。”

    江新月见她笃定的神情,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难不成自己真的要主动送上门同老夫人对上。

    张氏见她纠结,也没再多劝,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忙,就先离开了。

    江新月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走一趟。

    现在裴延年还在京城,退一万步真吵起来了,老夫人也不会将她怎么样。真要是等裴延年离开京城之后两个人才对上,她就完全处在被动的地步了。

    想清楚这点之后,她也没再犹豫,直接带着青翠和十二去了主院。

    主院是镇国公府位置最好的院子,十分宽敞,可整个院子十分简洁。除了最寻常就能见到的花草树木之外,就只有一套摆放在葡萄架下的木桌木椅,看上去同寻常的百姓人家没什么区别。

    江新月站在芜廊下等了会,就看见老夫人的身边的上徐嬷嬷含着笑走出来,态度中多了比往常恭敬。

    “老夫人在里面,您可以进去。”

    江新月多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偏过头朝着青翠使了个眼神,自己单独走了进去。

    才到偏厅,就能够闻到一股浓浓的苦涩味,越往里走药味越重。她期初有些不适应,用帕子捂着自己的口鼻,吸了两口上面清新的梅子味才慢慢朝着里走。

    温氏确实是生病了,也确实吃不下东西,可却不是真的闹绝食。

    看见小心翼翼走进来的江氏时,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面朝着里面侧躺着,语气很不好,“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

    “是看我真的有没有出事吧。你放心,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这话江新月都不知道怎么接,她甚至都想直接站起身去找二嫂,说她压根就说得不对。她来找老夫人就只有被讨骂的份,哪里能让老夫人快点好起来。

    可要是就这么走了又不合适,出去底下的人又不知道要怎么胡乱猜测。

    她干脆就闭上嘴巴,准备就这样耗上一点时间,等凑够了时辰再出去。

    温氏憋了一肚子火,就等着江新月同她示弱,好将自己的火气再一并发出来。谁知道她背过身去等了好半天,都等不到江氏的后半句,气得“蹭”得一下坐了起来,“滚滚滚!都给我滚。”

    江新月一听这个声音。

    呵,还中气十足,想着就算是生病也不是什么大病,还是有□□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就听话地站了起来,一五一十地按着老夫人说的话朝着外面走,准备直接离开。

    温氏这下子傻眼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动作。眼见着人真的走到了屏风处,她自己反倒是沉不住气,开口问:“你不是来缓和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走了?”

    “不是你让我滚的吗?”江新月转过身,很奇怪地问,“再说了,你和他的关系轮到我说什么?难不成我现在让你好好喝药,好好用饭,你就听我的?”

    “我是因为你和他吵起来的!”温氏怒喝。

    “可别这么说,”江新月抬起手做了个阻止的姿势,完全不接受老夫人这无端的指责,“我一没做错事,二没在中间挑拨是非,怎么算都算不到我的头上去。”

    她两手一摊,“不过你心里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温氏再次被噎下,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慢慢地垂下头。这两日她是真的没吃什么东西,光喝药了,整个人比往常更显得黄黑,皱巴巴地没什么精神。

    江新月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就听见老夫人沉闷的声音。

    “我不喜欢你,从开始到怀远侯府提亲,我对这桩亲事就开始不满意。”

    江新月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从小到大不喜欢她的人多着,也不大在意是不是多了老夫人的不喜欢。

    而温氏已经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绪当中,狠狠地瞪着江新月,将所有的火气全都发泄出来。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原本以为他不过是平头百姓,后来贪图镇国公府的权势,才会嫁进来。实际上,你心里没有一点他的位置。我不过就是说出这个实情,就是想要给他找个知冷知热体贴他的人,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他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你!为什么怪我插手你们的事!我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吗?”

    “你敢说,你嫁入镇国公府,是同他两情相悦!”

    温氏直立起上半身,如同一只被惹怒的母狮,仿佛面前的女子若是给出一个骗人的答案,她就会直接冲上来将女子撕碎。

    两个人遥遥对峙着,江新月扶着屏风木质的边框,在老夫人吃人的目光中,承认道:“我嫁入镇国公府,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裴延年的身份。”

    温氏得意地笑了起来,像是在说“看吧,我早就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

    “可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本分吗?”

    温氏脸上的笑容僵硬住。

    江新月丝毫没有在意温氏这前后的反差,往常看起来有些稚气的圆眼显得异常清醒。

    “成亲之后,他要是在府上我就陪着他;他不在府上时他只要没说不回来,我都会一直等着。我确实没有亲手替他做过什么东西,可我也记得让小厨房留准备好的食材,自己裁衣时也会让针线坊将他的一起做了,会记得他晨起锻炼让下人留着热水,会问他喜欢什么东西在屋子里摆上他喜欢的,这些还不够吗?”

    她也是想和裴延年好好过日子的,除了虚无缥缈的爱,她什么没给裴延年呢?

    她微微偏过头,看向老夫人的眼神里充斥着复杂,轻声问出一个从来没有人敢在老夫人面前提起过的问题。“您说您是为了裴延年好,可这么多年您对他不管不问,怎么就在现在想起来对他好了?”

    “我什么时候……”

    “大概是明明我嫁给的是裴延年,您在我面前提起最多的是裴策洲吧。”

    江新月忽然感觉眼前有些潮气,眨了眨眼,这些潮气又很快消失不见。

    没有比她更懂,亲人从小的责难与忽视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有比她明白,一个从小就得不到爱与关注的孩子要花多少的时间与精力,去与小时候的自己和解,接受不被爱的事实,再大踏步地往前走。

    她甚至要比裴延年幸运上一点,得到了来自长辈和同龄人的关爱,那裴延年呢?他得到过什么?

    恍惚之间,她忽然想起在清水镇时,她讨厌死了他的索求无度,含含糊糊地抱怨,“裴三,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我该还不成吗?”

    她记得那时的裴三停顿了很长时间,俯下身亲了亲她,开玩笑一般地说:“喜欢你烦人。”

    很长时间她都觉得裴三是在说笑,没当成真的。可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当时裴三说的是真的呢?在那么漫长孤寂的道路上,他只能看着自己唯一的血亲一次次将原本给他的偏爱悉数给了别人,背负着裴家的荣光成长,怎么会不希望身边多一个烦人的人呢。

    她甚至在这时候忽然明白,裴延年为什么会很喜欢孩子。

    也许是同她一般,想要将小时候的自己再好好地养大一遍。

    温氏慢慢地坐了下去,整个人在瞬间苍老下去,因为强行忍着眼泪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江新月相信,她此刻对裴延年愧疚的感情都是真的,可是只要裴策洲回来,她的心又会不自觉地偏过去。

    偏心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又分得清自己是不是在偏心。

    “您可以一直病着,也可以一直不吃饭,让裴延年愧疚,让他背上不孝的罪名,这些都是您的权力与自由。”

    “只要别说,您这样也是在为了他好就成。”

    她垂下眼帘,看着由窗户透过来的四四方方的阳光,声音平静。

    “这样的好,挺没有意思的,真的。”

    第90章

    090

    江新月也没有管老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她这边出来之后,心情一直压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一时不想回去, 就去了后花园的亭子里吹吹风。

    其实这些问题她也不是今天一下子就察觉到的,毕竟老夫人的偏心并不隐晦, 而是直接摆放在明面上。除了老夫人自己捂着眼睛当做不知道, 其他人谁看不明白。

    可从前的矛盾不会摆在明面上,而且裴延年这个人怎么说呢, 大概是自己苦死累死都会一声不吭, 绝对不会主动说自己付出了多少。

    其实真要是说起来, 她自己也算是裴延年这种性子的受益者, 也受到了很多的好处。

    这么想起来, 她又觉得自己对裴延年好像确实也没那么上心。可怎么样才算是上心呢, 她也想不明白,觉得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相处还要复杂。

    要是所有感情上的问题都能够用非黑即白来回答就好。

    就比方说她小时候要是能很肯定地说徐氏一点也不爱自己,那么她也不会那么纠结, 反反复复将自己的心放在钢索上被拉扯来拉扯去, 不停地验证着爱不爱的问题。

    又比如说此时此刻, 她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要是真的能抛弃一切顾虑,全身心地对裴延年好, 两个人的生活未必就差了;要是能狠狠心, 能保证自己对裴延年没有一点感情,也不必整天在这里想有的没的。

    大多数时候,人的痛苦都是来自于选择。

    坐了一会之后,她就准备回去, 恰好撞见长嫂身边的周嬷嬷从垂花门进来。

    “周嬷嬷,你怎么去了前院?”

    周嬷嬷低着头, 恭敬地回话:“庄子上又送了一批新鲜的牛羊肉和青菜来,厨房那边的嬷嬷不在,老奴路过时就帮着去收进来。”

    她适时地侧过身,露出身后被几个下人抬着的箩筐。前面的两个箩筐里装着肉类,上面用油纸将箩筐口包扎好,后面四个箩筐装着各种青菜,最上面一层还沾着露水,都是新鲜的。

    显然周嬷嬷没有说谎。

    江新月点点头,示意她先回去,自己带着人继续往回走,走着走着她就觉得不对劲了,猛然回过头来看向周嬷嬷远去的身影。

    怀远侯府大张旗鼓站出来捐药,皇帝更是不吝啬赏赐,在朝堂上大加夸赞怀远侯江伯声的仁爱之心,并令他暂领光禄寺少卿一职,一跃官居从四品。

    这可是从四品,哪怕并不算什么要紧的部门,也是多少人奋斗了大半辈子也触不可及的位置。

    一下子,户部捐赠药材的人都直接排到了巷子口。

    这杀得所有囤积药物的家族措手不及,哪怕他们再怎么调控,京城中的药价也渐渐稳定下来,甚至要比之前的价格更低。若是此次的成本都是用闲钱,药物在手中耽搁了两年亏了点本,最起码没伤筋动骨。可这次不少人家想趁着京城混乱大捞一笔,借了不少银子去收购。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几乎就是血本无归。

    可纵然药材充足,可京城中的疫病还没完全控制,镇国公府依旧管控得很严,见了外人之后要在单独的院子里住上几日,确保没有问题之后再回到后院继续当差。

    周嬷嬷是长嫂身边的管事嬷嬷,就算是厨房需要人去同庄子上来送食物的人交接确保数量,也都不会让她亲自去走这一趟。

    也就是这几日裴延年回来了,不时需要进宫,回来之后自己喝药、熏药一整套,她习惯了之后差点忘了府里还有这样的规矩。

    “夫人,怎么了?”青翠问。

    江新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同身边的十二说:“让砚青悄悄地去前院问问,周嬷嬷和谁接触了,又说了些什么。”

    砚青调查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结果就送到她的手里。

    周嬷嬷确实没有说谎,今天到了庄子送食材的日子。厨房负责采买的嬷嬷早上突然开始发热,急急忙忙去陈大夫那边看诊,发现是虚惊一场后也没敢松懈,直接回去休息。周嬷嬷是临时被请去验收,同庄子的人也没有直接接触,签了字给了赏钱就让人走了。

    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多疑?

    “夫人觉得周嬷嬷有问题?”十二见她始终愁眉不展,出声问道。

    “也不是觉得她有问题,就是自己有点想不通。”

    江新月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不能心急,开始一点点回想有关于长嫂邵氏和周嬷嬷的举动来。

    她原本嫁入镇国公府的时间就不长,再加上镇国公府大而住在里面的主子太少,在疫病之前同其他人都是点水之交,互送两次礼物之后没有其他的交集。她就只知道长嫂邵氏喜欢礼佛,在自己的院子里设立了小祠堂,每日都要拜拜。可能是修佛的人都比较随和,她很少惩罚身边的人,裴家也没有一个下人说过一句邵氏的不是。

    至于周嬷嬷,性格强硬又有点古怪,往常犯了事的人求到邵氏的面前,邵氏都起了求饶的心思却又被周嬷嬷骂了回去。因此,裴家当差的下人,有不少怕周嬷嬷的,甚至在背地里偷偷地骂她“阎罗婆”。

    往前她就觉得这主仆两的行事风格真的挺有意思,现在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古板而又强硬的周嬷嬷真的会大发善心替人去交接食材?要知道送来的食材里有不少刚杀好的生肉,需要将油纸打开一块块确认好再放回去封口,最后才能送到厨房。两箩筐生肉堆在一起,味道并不好闻。

    虽然说人有时候确实挺神经的,所做的事不能完全用逻辑去复盘。

    可她总有一种预感,这个周嬷嬷好像并没有看到得那么简单。可周嬷嬷是长嫂邵氏的陪嫁嬷嬷,跟了邵氏几十年,周嬷嬷要是有问题,邵氏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思来想去之后,瞥了一眼站在下方一直没离开过的十二,“你认不认识在庭院洒扫的丫鬟,能管住自己嘴巴的。”

    “有。”

    “私下给些银钱,让她盯着周嬷嬷的出入。要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她私下找你,有另外的赏钱。”

    十二得了吩咐之后,也没有问为什么盯着,直接就出去办了。

    ——

    裴延年是入夜之后才从宫里出来的,他甚至没有进院子的门,让江新月戴好帷帽去院门口说话。

    江新月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系绳子的手指像是打结了般,好半天系带都是松松垮垮的,完全系不上。

    青翡连忙接过夫人手里的系带,看了眼周围没人,小声地凑过去问:“国公爷是不是又要离开京城?”

    “不知道。”江新月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裴延年应该要离开京城了,不然他肯定会熏点草药直接进来而不是将她叫出去。

    她其实有一点难受。

    裴延年回来拢共就没有呆几日,除却回来的第一天在家里呆得时间长了点,其他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都在外面奔波忙着审讯的事。每天怕是只有坐在药熏房时才有喘口气的机会。

    可就算是如此,他也没想过要住在外院,每日坚持回来陪她,对着已经胎动得有点频繁的孩子讲故事。

    不过他真的没这方面的天赋,故事干巴巴地像是在念经,她在旁边听得头昏脑胀都快要睡着了。

    分明她昨天还在嫌弃裴延年对着她念经,可预感到分别之后她又不可抑制地变得失落而焦躁。那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心心念念想要尝一尝的荔枝甜水,结果在梦里品尝过到之后被告知,昨晚外祖母真的给她喝了荔枝甜水,而她咂吧两下嘴已经全然想不起荔枝甜水是什么味道一样失落又焦躁。

    可她不能抱怨,这原本就是他的职责和使命。

    倘若裴延年不去将汾州的叛乱处理好,不知道要有多少和她一样的人在山匪手里遇害。他在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她应该要感到高兴才是。

    她自认为自己的心态还算是不错,让青翡帮着将帷帽穿戴好之后,直接去了院子的门口。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院门的檐上悬挂着两盏灯笼,柔柔地笼起一团并不怎么明亮的光晕。

    裴延年就站在院子门口,高大的身形将吹地的黑色帷帽拉高,烛光到了他的身边像是会被直接吸收,在地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整个人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见到江新月要走到院门口时,裴延年叫住她,“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同你说两句话……马上要启程回汾州。

    隔着一层两层帷纱,江新月甚至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身形。

    “明日宫里面会有赏赐下来,同时来的还有一位蒋嬷嬷。蒋嬷嬷原本在皇后身边当差,到了年龄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出宫养老。我已经请求圣上,让蒋嬷嬷来府上小住三年,帮我们照看两个孩子。明日你直接让人将西屋的厢房收拾出来,让蒋嬷嬷住进去,大小事宜都可以让她帮忙处理。”

    “院子的守卫已经换过一遍了,也交代过砚青,若是你不想让人上门就不想。要是想出去透透风,一定要让十二寸步不离地守着。”

    “江家可能会有人上门求见,一律让人打发走。这些事你不需要再去关注,养好自己的身体。”

    “另外陈大夫那边我也找人打过招呼,后面一个月会直接住到隔壁的院子里,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让他看看。”

    裴延年一一将自己能想到的都交代清楚,见对面的女子始终不说话,往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两人不过是咫尺之间的距离,却又像是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

    他的手虚空握成拳头,压抑着情绪问道:“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江新月看向面前高大的身影,鼻尖就开始发酸,先前在心里做的建设都轰然倒塌。她其实真的没想到裴延年会离开得这么着急,总觉得所有的离别都会有漫长的预告来缓冲。

    就如同上次他要离开京城,她也没觉得有多么地难以接受。

    可这次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明明昨天晚上,他们还围在烛光之下兴致勃勃地看给孩子准备的衣服,他还在说明天可以给孩子换个故事听。

    怎么就这么突然要离开。

    江新月紧紧地抿住唇,不想让自己失态,原本裴延年回京城这几日就是意外,她可以当做他没回来过。

    她稳住自己的声线,语气轻松地说:“我能有什么事,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可是声线之中,有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

    裴延年在那个瞬间,甚至动了想要留下来的心思,一向坚不可摧的身形有片刻的倾塌,哪怕知道看不清楚也努力想要透过帷幔看清楚她的脸,想要同她说。

    “别哭。”

    不远处有长风吹动,帷幔晃动,思绪飘飞。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身形一如既往的沉稳挺拔,巍巍高山般惹人仰慕敬畏。

    “回去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他没有再继续驻足,转过身去带着身边的随从阔步离开,逐渐走向夜色当中。

    江新月的身体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叫住他的名字。

    “裴延年……”

    为首的男人停了下来,侧过身回头朝着后面看。

    两个人之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深浅交替的夜色铺满了之间的道路。

    江新月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身上。万千的话哽咽在喉咙间,她脸上已经是一片冰凉,却遥遥地朝着他挥手。

    “我等你回来。”

    裴延年听到过许多情话,毕竟楚荞荞没心没肺说谎的话张嘴就来,可没有哪一句话比“我等你回来”来得更为震撼。

    她的身影逐渐同清水镇那个软软地趴在他怀中、娇声娇气唤他夫君的楚荞荞重叠一起。

    他身形微动,能够感觉到心口处疯狂的跳跃,紧贴的是她亲手缝制的荷包。

    喉结颤抖着滚动,他强行让自己回过头去,郑重承诺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