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
裴延年刚好去安排马车, 回来之后才听说裴策洲来过。
“他送来的东西太贵重了,要不要送回去?”
他扫了一眼木盒里。
木盒里装着两枚玉佩,玉佩的旁边才是几张从底部拿出来的店铺房契。
他觉得眼熟, 走过去将两枚玉佩拿起放仔细看了看。
一枚是满水的帝王绿,大概半个掌心大小, 触手生凉。玉佩上面的纹路线条简单, 但是因为长期把玩,纹路的边缘处的弧度都变得圆润。
另一枚玉佩大小相同, 虽然成色比不上前面一块, 但是也同样是块顶级的玉料。不过两枚玉佩上面的纹路都是相同的, 但显然中间有一枚是刚请匠人雕刻出来的。
裴延年想起来了, 这事裴策洲刚出生那一年, 他的父亲寻了块原玉亲自打磨雕刻而成, 送给长孙说是要当成传承之物一代代地传下去。
玉佩只此一枚,小时候的裴策洲宝贝得要命,不管谁来要都抬起小肉脸, 倨傲地说:“祖父说是给我的。”
“铺子都是旺铺, 都是他自己名下的, 转手或者是租出去都是一笔不小的银钱。”
裴延年将新雕刻的玉佩放回到盒子里,“没事, 他既然送了就收下。这些年他也得了不少好东西, 也不缺这些。倒是这玉佩,原本是我父亲送给他的,估计是拿错了送到这里来。”
他转而叫来了问山,将手里的玉佩递出去, “你去北苑那边走一趟,把玉佩送给大公子, 让他把手里的东西收好,别再乱放。另外告诉他,府中的事他多上心,若是有不会的再来问我。”
问山立即领命,双手接过玉佩之后就立即走了。
解决了最后一件事,两个人就开始安排下人之前就准备好的行李搬上马车,开始朝着山庄出发。
江新月从坐上马车之后就觉得新鲜,时不时地将木窗推开一条缝,朝着窗外看过去。
京城中疫病爆发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出过门,无聊到已经将镇国公府所有的地方都走了一遍,逛到后来觉得无趣就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去。
长时间被困着,她都觉得自己长出了一身霉味儿,偶尔走到镇国公府围墙的边缘,想听一听外面热闹的人声,都听不到动静。
而现在城中的疫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太医院已经研制出针对疫病的药方,官府出面给患病的百姓免费医治,康复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最开始,街上还没人做生意,生怕染上这种要了人命的病。但是有胆子大的家中拮据,冒着风险将摊子支棱起来,街上的店铺才慢慢恢复营业。
可是相比疫病没有发生之前,生意还是冷清很多,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看起来却没多少生意。
江新月在清水镇住过一段时间,对物价有更清晰的认识,感叹了一句。
“这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这才是开年,一半的日子都没有过去,街上生意就如此惨淡。过段时间,怕是要乱上一场。项舅舅真的没有遇上好时候,才上任遇上的全都是棘手事,怕是要在这位置上坐很久。”
“也说不准,这次京城没有出大乱,项大人占了相当大的功劳。户部的崔侍郎年前就提过两次致仕,今年应该会正式退下来。不管是谁接任,上面都会空出一个位置。要是运气好的话,项大人应该还会往上升一升。”
裴延年其实更想说,圣上有心想要清理朝堂,怀远侯府这根萝卜不知道要带出多少泥。朝廷上下被清洗一番,项大人的升迁几乎是板上钉钉。
“这次早朝时,我还见到了项大人。”
“项舅舅身体怎么样了?”
“看着脸色不大好,人还算精神。我们就是碰头,人太多也不好打招呼。”
一位文臣,一位武将,走得太近皇上就该睡不着了。
江新月“哦”了一句,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既然项家舅舅都已经没事了,为什么她的娘亲没有回来呢?
在裴延年没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她的生活说句内忧外患都不为过,有个能主事的人在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是陪她说说话都会让她轻松很多。
她忍下心中的那股不舒服,兴致缺缺地将帘子放了下来。
山庄离得很远,等出了京城走上官道,周围的景色变成深深浅浅的绿色之后,她就开始犯困。她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抵挡不住睡意靠着裴延年的肩膀睡了过去。
等到了傍晚,一行人才抵达山庄,马不停息地整顿带过来的行李。
每个人都忙到飞起,唯一空闲的人就是她,被塞了一把蜜饯安排到树荫下休息。
睡了很长时间之后,她的脑袋都变得迟钝,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众人忙进忙出,有时两个人不小心撞到一起,彼此笑骂两声之后又继续手头上的事。
明明那么热闹,江新月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整个人被落日的余晖包裹着,与俗尘隔离开。
她突然很想找裴延年说说话,就算不说话让他在自己身边陪一会也成。但是看着踩在假山嶙峋怪石上正准备将假山上活动巨石拆卸下来的男人时,她又偏过头去,眯着眼睛朝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徐淑敏来。
她应该也是依恋过徐淑敏的。
在第一次被送到外祖徐家小住时,还是徐氏的徐淑敏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承诺道:“等傍晚我就过来接你。”
她当时还很高兴自己的娘亲这么温柔地同自己说话,脆生生地说了一句好,高高兴兴地跟着徐宴礼后面去玩。不过她还记得时间,等午觉睡醒之后,就乖乖坐在徐家侧门的门槛上,安安静静等着娘亲来接她。
中间外祖母和舅母都过来,用冰酥山哄她去徐家玩。
徐宴礼朝着她伸出手,稚嫩的脸上带着担忧,难得地说:“初初,我们去池塘抓小鱼吧,我不逼你写字了。”
她摇了摇头,坐在门槛上看路口的方向,雀跃地拒绝:“不啦,我等着我娘亲来接我,她这次答应我了喽。”
于是她在众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看完了整个夕阳,看着天一点点暗下去。
最后祖母将靠在侧门睡着她抱起。
她努力睁开眼,看到是外祖母时含糊地问了声:“我娘亲还没来接我吗?”
外祖母慈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说:“下次回来的。”
可是一直没有下次。
江新月觉得自己的情绪不正常,或许是被裴延年的那句项家舅舅看上去精神不错给刺激到,又想到从前那些事。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刺激狠了,她居然真的看见了徐淑敏。
徐淑敏身边的下人不多,但是带过来的东西不少,自己的身上还背着个硕大的包裹,踏着一地的夕阳走过来。
她走出了一身汗,到跟近毫无形象地将肩上的包裹往下一放,揉了揉肩膀,“你怎么走得那么早?我刚去镇国公府,府上的下人就说你们已经走了。”
江新月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慢慢吞吞说:“你不是说有些事要处理,我以为你不过来了。”
“处理好了。”徐淑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抱怨着,“你也真是的,走了都不知道给我递个消息,亏得我凑巧才赶了上来。”
江新月没说话,听着她琐碎的念叨,眯着眼看着她被夕阳涂红的侧脸时,内心是从所未有的平静。
恍惚之间看到十多年前,年轻妇人笑意盈盈地朝着她走过来,可她早就不是坐在门槛前等着娘亲回来的小豆丁。
某个瞬间,严丝合缝的内心出现了一道裂缝,所有由猜疑、不甘、委屈铸成的高墙轰然倒塌。在尘土飞扬中,她却没有任何的高兴或是激动,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原来所谓的关爱,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她想起了那夜裴延年对自己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她也是,所以年少不可得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徐淑敏见她笑了,内心莫名不安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边溜走。
她焦躁不安地蹙起眉头,忍不住问:“你在笑什么?”
江新月摇摇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隆起的腹部,回答道:“没什么,就是想通了点事。”
徐淑敏内心的不安扩大,以为是她知道了江仲望又来找自己的事,发誓道:“你是不是知道你父……江仲望来找过我,她只是来找我,我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
从项平生身体好转之后,她就想要回镇国公府。可就在这个关口上,江仲望突然找上门,情真意切地都想要和好。
那日,他穿上了她最喜欢的浅色长衫,特意绕远路买了她最喜欢吃的栗子酥,朝着她缓缓走来,疏朗一笑,“淑敏,我来接你回家了。”
徐淑敏心猛得一跳,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可是等江仲望走进时,她才发现不对。
这些年的养尊处优,江仲望身上早就没了书卷香,眼睛都开始变得浑浊,身形也渐渐开始走形,没了清隽的味道,甚至还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可是他怎么可以讨好别人?他应该端坐在青云之上,不染世俗,被追逐被仰望。
那瞬间徐淑敏有种大梦初醒的荒唐感,难以想象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骗自己过来的。她神色复杂地看向面前的男子,开口道:“那不是我的家,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江仲望脸色骤变,身上仅存的那分儒雅都没了,急切上前想要抓住她的手。“怎么不是你的家,难道你现在还在生气吗?我已经和卢氏断干净了,也不会有任何的往来。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日后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徐淑敏这次没有再回头。
江仲望最后被侍卫架着拖出去。
可自从怀远侯府接手药材捐赠,江家就已经成了不少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的绊子都吃了不少。对于怀远侯府来说,徐淑敏成了一根能救命的浮木,江仲望怎么甘心这么放弃。
于是他放下自己所有的尊严,忍着恶心上门哄徐氏回来,各种发誓赌咒保证会对她好一辈子。
两个人毕竟成亲这么多年,徐淑敏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可是没过两天,就听见卢氏带着儿女到怀远侯府门口哭着下跪最后被赶出去的消息,她的最后一点怜悯之心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时项平生还没好得完全,低头喝了两口茶,见她魂不守舍轻咳,一针见血地评价道:“你的善心没用在正经地方。”
徐淑敏异常难堪,给自己找补着体面。“我原本也没有想过原谅她,过两天我就要去山庄,陪着初初生产。”
“这么早过去?”
徐淑敏没多想:“不早了,大夫说她怀了双生子,可能会提前生产,也就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了。”
项平生停顿了片刻,不太确定地问:“我记得她是年前才成亲。”
“哎,这孩子想什么时候……”徐淑敏的话说了一半自己都编不下去,就算是早产也没听说过五个月就早产的。她犹豫了下,到底不想项平生对初初有误解,就解释其中的原委。
“他们原本在乡下就成过亲,有了孩子,京城的婚宴是补办的。不过这种事不好解释,说不准还会被恶意中伤污了名声。两个人就干脆去山庄生产,等没人关注之后再带着回京城,就当成是两个人成亲之后有的孩子。”
项平生不自觉地握紧了书卷,手背上青筋浮动。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落在书卷上的影子,心里打了个突突又觉得是自己多想。
紧接着自己先摇了摇头,同徐淑敏说道:“记得到时候,也给我递个喜讯。”
徐淑敏也应承下来,回去收拾东西紧慢赶着才到了山庄。
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女儿对自己的态度有点不对,还以为是她误会了什么,开口解释:“我从来没有想过回头,就是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见他痛哭流涕觉得可怜。后来想想,他都能对陪了自己多年的卢氏下狠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可怜。”
“他对卢氏做了什么?”
“卢氏找上门,说想要让孩子认祖归宗。他让人将卢氏赶出来,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她不干不净与人私通,孩子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不可能是江家的孩子。卢氏最后是捂着脸,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的。”
江新月问道:“那现在京城中,是不是都在讨论江家的事。”
“应该是,连我都听到很多风声,闹得很大。”
江新月觉得不太对劲,按照江仲望对子嗣的在乎程度,让卢氏出来承担流言蜚语是有可能的,但是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风口浪尖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除非说,江仲望知道江家会出事,想要在这时候将卢氏和卢氏的孩子摘出去。
这么一想,她就坐不住了,想要找裴延年商议打探一下卢家的情况。
她直接站起来,“你东西还没有放下吧,我让青翡带你去住的地方,先安顿下来。”
徐淑敏见她要离开,心里冒出了一股淡淡的不舒服,挤出一个笑容来,“那你要做什么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不如陪着你一起?”
“不用了,我去找裴延年,没有几步路。”
徐淑敏看向气质从容的年轻妇人,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声:“好。”
第102章
102
裴延年知道岳母过来的消息之后, 先进屋洗了把手,才重新出来带着江新月一起去见了徐淑敏。
徐淑敏正坐在石凳上发呆。
见到江新月去而复返,她的眼神亮了起来, 等见到女儿身边站着的裴延年时,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院子中间有一座约莫两人左右高的假山, 假山常年没有人打理, 嶙峋的石块长满了青苔,石块连接的地方也开始松动。裴延年察觉到这一点后, 怕要是下雨石块滑动砸了人, 便带着问山一起将假山上松动的石块清理干净, 身上难免沾了乱七八糟的痕迹。
再加上他原本身形高大, 举手投足充斥着力量感, 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娇滴滴的小娘子站在他身边时, 像极了山匪和他抢来的压寨夫人。
“岳母,可安置好了?”
饶是和裴延年见过好几次,徐淑敏仍旧心惊肉跳。“还没有, 等着青翡领路。”
裴延年看了一眼屋内忙碌的场景, 顺手将放在石桌上的包裹提了起来, “正好我同初初有时间,先带你过去先休息。您暂且将就一晚, 等明日看看缺什么, 我让人一并买回来。”
徐淑敏看他提着沉重的包裹如同提着纸糊的空竹篮时,眼皮子跳了跳,最后沉默地跟了上去。
山庄是依山而建,各个院落建立在山野各处, 中间以蜿蜒的小路连接。考虑到出行的问题,两个人最开始选择就是山脚下的几处院子, 避免了可能会出现的野兽。
但是小虫子之类的就多起来。
裴延年安排徐氏住在左上几步远的小路,带着问山检查了门锁,让人又在院子和主屋的墙边撒了一圈驱虫的药粉。他转了一圈确保安全没有问题之后,才带着江新月离开。
离开时已经天黑,月亮就高悬在山峰之上。
江新月从出门时,就开始说江仲望与卢氏的关系,并猜测江家已经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开始想方设法地自救。
“有没有可能,在江家查抄之前,他们就先偷偷溜出京城?”
“早就想到这点,江家早就派了人监管。他们心里应该也清楚,要是不跑的话还能垂死挣扎一把,可要是真的逃跑了,就会被直接抓起来判罚。”
“这倒是。”
关键是就算跑的话,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去?要是联系自己的上线,最高兴的应该是圣上,正好给人一锅端了。
江新月没有再提这些事,却一直关注着江家的动静。
谁知道有关于江家的第一个消息,还是二嫂张氏带来的。
张氏只乘坐了一辆马车过来,刚好踩着饭点赶到了山庄,一起留下来用了午饭。裴延年见她们还有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先出去了。
“说实在的,要不是地方太偏僻,周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都情愿留在山庄里。”
张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身的热气都散得差不多,再吃上一口由井水湃过的果子,通体都开始舒坦。
“你要是觉得喜欢,就留下来,正好我们也一起说说话。”
“是想留下来,可京城中还有一堆账目要验收。也就是知道些消息,想着你肯定想知道,这才跑这么一趟。”张氏没有瞒着,用帕子擦了擦手,声音也压低下来。
“你可知道那日在咸宁公主府发生了什么?咸宁公主府的大公子熊昌平醉酒,强迫了自己的小姨子,也就是江家五姑娘。”
江新月被这个消息震惊到回不过神来,“你是说江琳昭和熊昌平?”
熊昌平这个人不说有多少本事,但绝对不是个糊涂人,绝对不可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当初她落水被裴延年所救,公主府却没传出一点细节,在裴延年上门感谢时还推说两家都是实在亲戚,帮点小忙有什么要紧的。
导致裴延年到现在还欠熊昌平一个人情。
这样的人能在自家的宴会上轻薄自己的小姨子?疯了不成。
“正是,当天不少人都看见了,咸宁公主脸黑得可怕,亲自送了各家夫人出门。”张氏感叹了声,“这段时间怀远侯府可出了不少风头,这位长房唯一待嫁的姑娘可是有不少人家盯上了就没什么动静,我还以为是有更好的筹算,谁知道临了发生这种事。”
这可不是先前未开化的时候,姐妹共事一夫可算不上好名声。
“熊公子的夫人当时就昏过去了,听说还见了红,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处理。”
张氏心里糟心地要命,“我原本还想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结果昨天宴会上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了熊家后院,拢共也没和几个人搭上话。”
“你还想着这事呢?”
“哪里能不想着。 ”
江新月想要劝两句,别将人逼得太狠,免得到时候又来一次不告而别,到时候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可看到二嫂满面愁容的样子,她又将劝人的话咽了回去。
两个人后面聊了些其他的事,张氏掐着时间离开。
她并没有将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全然没想到江家三叔江叔名找她快要找疯了。
——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咸宁公主府的宴会开始说起。
江琳琅嫁进熊家这么多年,一直未能有身孕,在熊家底气不足,再加上婆母身份贵重,她也受了不少嫌弃。好不容易她有了身孕,喜不自胜想要在在宴会上将喜讯传出去,力破外面那些说她不能生育的谣言。
谁知道她还没破除谣言,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同自己的亲妹妹搂抱在一起。
“黎黎,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此事是我不对,是我的错。你先喝药,等你身体好了怎么罚我都成。”
熊昌平端着药碗,坐在床边低声哄着自己的夫人。说实在的,他其实到现在都还是恍惚的,怎么就喝多酒将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姨子当成姨娘了。
当然熊昌平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算计了。
同江家相处这么多年,他自然也知道江家有更高的展望。
听了他的话,江琳琅的眼泪顺着眼尾缓缓流下,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夫君,哽咽不止。
“你说成亲这么多年,我阻拦过你纳妾吗?那些通房的丫鬟,只要是个老实的我都好生对她们,就盼着你为了这个家在外奔波劳累后,回来能有个舒心歇脚的地方。”
“就是我怀有身孕后,也替你找了两个可心人。”
“我到底是有什么地方做的对不起你,你要这么打我的脸。”
江琳琅悲愤欲绝,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通红的眼眶配着惨白的脸,可怜极了。
熊昌平同她这么多年夫妻,自然是有感情的,一颗心紧揪着,连忙放下药碗俯身将她抱在怀中,“都是我不好,黎黎,你要怎么罚我都成。”
说着,他就拉着江琳琅的手往自己的脸上甩,“你打我吧,打我心里就能够好受点。”
江琳琅拉扯着自己的手,碰到两巴掌之后哭出声音来,双臂扶上男人的肩膀,“永平,我好疼。”
“哪里疼。”
“我心疼。”
熊昌平才做错了事,愧疚之心到达顶峰,听她这么说恨不得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给她,低声哄了起来。“黎黎不疼了,日后后院之事你说了算好不好,都交给你好不好。”
夫妻两温情脉脉,等到熊昌平离开之后,江琳琅的哭声才停止。
杨氏一直等在屋外,见女婿离开之后才忙不迭进入屋内,对上的就是女儿清清冷冷的一张脸。杨氏讪笑两声,也不敢上前了,温柔地问:“觉得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还好好的。”江琳琅摸上自己的小腹,眼帘垂下语气不明道,“毕竟成亲多年,我就得了这么一个指望,怎么说都要好好护着,您说是吧。”
杨氏不说话了。
江琳琅也不着急开口,情况已经是现在的情况,怎么都轮不到她着急。
果然,杨氏在沉默片刻之后,又焦虑起来,最后看向仿佛看破大是大非一般的大女儿,硬着头皮问:“琳琅,琳昭你准备怎么办。”
“自然是嫁人。”
“这怎么能成!”杨氏反驳,“这么多人都瞧见昌平同她在一起,消息传开之后要怎么订婚。”
“那就嫁到外地去,消息不会传出去。”
杨氏也反对,“外地偏远,日后想见上一面都难。”
江琳琅慢慢转过头,通红的双眼幽幽地盯上杨氏,目光的如同刻刀般要在她脸上刮下一层肉来。
直到杨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她才冷笑一声,“所以最好是熊昌平纳妾是吧。”
“我……好像就……”杨氏吞吞吐吐,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妹妹这个人你还不清楚吗,她自小就同你亲近。先前你不是说昌平什么都好,就是后宅不清净,不知道什么时候闹出庶子庶女来让你束手束脚。你妹妹进了熊家,正好也能帮帮你。日后你们姐妹两相互扶持……”
“你以为我是二婶吗?”
“什么?”
江琳琅冷笑,“您收收您的那些算计,熊昌平没能反应过来,你以为我是糊涂的?你要是真的为了我好,就会把留给哥哥们的银子铺子全给我,而不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打我的脸。”
“你要是真的觉得姐姐妹妹这么好,怎么当初不把自家的姐妹带进来做姨娘。”
“江琳琅!”杨氏白了脸,“你这是什么话。”
“自然是让我舒心的好话,”江琳琅气火攻心,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刀子割在自己身上觉得疼了!那你知道今日我看见我的亲妹妹和我的夫君搅和在一起,我什么感受!”
“还想让她做妾,做什么妾。我能容忍她嫁到外地去,都是我的宰相肚量!”
江琳琅乜了杨氏一眼,“你之前一直瞧不起二婶,可新月的名声就算再差,都没想过让新月做妾。您倒是挺有意思的,上赶着让自己的女儿做妾。怎么了,是江家必须要出一个做妾的女儿?”
“琳琅,你非要戳我心窝子是吧!”
江琳琅冷笑,正要反唇相讥时,话却被咽在喉咙里。
不远处的杨氏双手撑在膝盖上,缓慢地跪了下去。
明明都已经是夏天了,可她还是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凉风包围,冷得身体都在不停地打颤。她想问问杨氏,是不是在她心里江琳昭才是最重要的孩子,重要到可以不顾她的死活。
而跪下去的杨氏抹了一把眼泪,“这全都是我的主意,你就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拉你妹妹这一把行吗?”
江琳琅有许多想骂人的话,也知道自己的娘下跪里面多少掺和了些表演的成分。
可真当杨氏要跪下去磕头时,她还是绷不住,抓起身边的东西就砸出去。
“滚,给我滚!”江琳琅头发披散着,恨恨地盯着她,“你想要让你的女儿做妾,就让她做,我也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杨氏一听暗叫不好,可对上女儿如同鬼魅一般的眼神,劝说的话又都吞了回去。
离开咸宁公主府时,她还在安慰自己。琳琅是个心软的好孩子,等琳昭过门,再怎么生气也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妹妹。
毕竟往后……她就只有这么一个血亲。
杨氏想着想着,热泪就往下一滚。见到江伯声在悠然自得地钓鱼时,她所有的情绪在顷刻之间爆发出来,上前一脚踢翻了鱼篓。
竹制的鱼篓“砰”得一声砸在水上,里面的小鱼遇到了水,争先恐后从笼口跃出。就只看见鱼篓周围波纹荡漾,没一会功夫归于平静,而吸满了水的鱼篓也很快沉没到水中,最后消失不见。
江伯声甚至没睁开眼,问了声,“回来了?”
“你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钓鱼。”杨氏胸口起伏,“现在大女儿和我们离心,小女儿为妾,你满意了!”
“满意什么,难不成我还想见到这一幕。”
这种轻飘飘的语气,让杨氏气都冲到头顶上。
“你不想见到这么一幕,为什么……”她迅速看了一眼四周,压下声音愤怒而又崩溃地嘶吼着,“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抄家灭族的死罪!”
“都说我管家昧了徐氏的钱财,可谁人知道每年府中的账面上,都会出现几万甚至十几万两的亏空,我就连给儿女的守岁钱都拿不出来。”
“我早就该察觉到不对劲,而不是相信你那些疏通关系的鬼话!”
江伯声这才睁开眼,看向杨氏,“这些银子都是有用处的,若是事成,江家就会有一场大造化。”
“那成效呢!这么多银子砸出去,你都见到了什么!”
江伯声不说话了。
杨氏如同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瞬间支棱起来,蹲下身子揪住江伯声的衣袍。
“我们去同圣上禀明实情好不好,趁现在还没来得及犯下大错,我们去自首,我们去交代都有那些人参与了谋反。说不定……说不定圣上看在我们检举有功的份上,宽恕我们这一次呢。”
江伯声语气平平:“你想去上告?”
“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杨氏的话刚落,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她耳旁嗡鸣,半边脸迅速高高肿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江伯声。
江伯声一只手仍旧握着手里的竹制鱼竿,槐树树荫之下,苍老的面容格外阴森。可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又重复了一遍问:“你要去上告。”
杨氏捂住自己的脸,哭得比在咸宁公主府更加真心实意,“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好,四境升平,民生繁荣,造反是不会有前途的!”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杨氏的两边脸都肿了起来。
江伯声不厌其烦地问道:“还上告吗?”
杨氏眼泪往下直流,触及到丈夫阴沉沉不带有情绪的目光时,内心升腾起恐惧来,最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江伯声这才开始笑了,摸了摸杨氏的脸颊,“这才对了。”
“四境升平,民生繁荣都是骗骗你们这些无知妇人,谁不知道那位上任之后逼死了多少大族世,逼得多少人抄家流放。要不是大将军,我们早就成了刀下亡魂,哪里还有今天的日子。”
江伯声扶起她,表情得意,“你放心,日后等大事一成,你就是超一品的国公夫人,到时候熊家不过是阶下囚,怎么样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杨氏只是哭,内心升腾起绝望来。
他们还哪里来的日后!
而在满月门后躲着的江叔名比杨氏更加绝望。
老老实实活了四十来年,结果发现比自己还要老实的大哥居然做了抄家灭族的死罪。
抄的还是他的家,灭的还是他的族。
说起来江叔名这个人没什么名气,从小到大的经历用“老实”两个字就能完全概括,所以在江家的存在感不高。就算是出了江家,只要不刻意提起,压根不会有人想到他会是侯府出来的。
他这个人也没什么志向,就等着儿女各自成家后,安安稳稳地退下来含饴弄孙。
谁能想到,在最后的关头居然被自己亲兄弟坑了一把。
江叔名一直蹲在草丛里,直到江伯声两口子离开后很久,天色彻底黑到看不见人后,才沿着小路飞奔回自己的小院,见到妻子范氏时一下子没忍住哭出声音来。
“娘子!”
范氏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骂道:“哭什么哭,又不是天塌了!”
结果等听清楚江叔名说的话之后,她发现——天真的塌了。
夫妻二人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就在此时,江明珠和江明蓁两姐妹走了进来。
片刻之后,道清原委的夫妇二人看向自己的女儿,不忍心地说:“你们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范氏骂骂咧咧起来,“这些年我们家没得到什么好处,因为账面上没银子,还跟着一起省吃俭用。谁知道人家不是没银子,是银子都用在割自己脑袋上。”
“儿啊,都是娘不好。早知如此的话,我就不该挑挑拣拣,应当早将你们的婚事定下来。成了亲,你们便不算是江家的人,说不定还能躲过一劫。”
说完之后,范氏自己就愣住了。联想到咸宁公主府的那一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范氏今天还在笑话长嫂没长脑子,好好的为什么要送自己的女儿去做妾。现在想想,就是当妾也好过没命。
江明珠看出了母亲的想法,当即道:“没这个可能,伯娘这么做显然是知道江家已经大祸临头,圣上已经盯着江家了。真要是这么做,只怕明天抄家的圣旨就下来了。”
那可是天子,岂能容忍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范氏的眼泪又下来,趴在江叔名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江明蓁抿了抿唇,“要不然去找找二姐姐?”
“新月?”
江明蓁点点头,脑中清楚,“我想二姐姐应当早看出来些苗头,所以着急让二伯二伯娘和离。现在二姐夫在京城,能直接入宫拜见圣上,自然也能将消息传入圣上耳中。”
江叔名犹豫,“可这样,不是让抄家来得更快?”
“所以我们要有保命的资本,要去赌圣上仁慈能网开一面。”江明蓁目光灼灼,“最起码有一线生机,我们能活下来。”
最好的结果就是流放。
最起码命能保住,就能够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见父亲还在犹豫,江明蓁劝说道:“这好歹还是个机会,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江叔名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又想起了还在学堂里的长子,咬紧牙关说:“好。”
——
江叔名恰好迟来了一步。
裴延年不想掺和到京城的是是非非当中,特意隐瞒了自己的行踪,除了日常会去东大营巡视以外,基本上不会在外人面前出现。而江叔名又同武将没什么交情,冒着被长兄江伯声发现的风险四处打听裴延年的行踪。在他急得嘴里长满了燎泡时,终于知道裴延年去山庄的消息。
于是在一日下午,他偷偷从府衙后面溜走,等在了裴延年回山庄的必经之路上。
谁知道一群人骑马骑得飞快,他才下马车就被扬起的灰尘呛了一嘴,“国公……呸呸呸……国公爷!”
错过这次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别抄完家了还没搭上话。
江叔名想都没有多想,提着衣袍就跟着马匹后面追了上去。
裴延年听见几声模糊的声调,小臂缠紧缰绳勒紧马匹,侧过身往身后看去。
身边的砚青见状,调转马头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正在奔跑的人之后,颔首道:“是怀远侯府的江三老爷。”
江叔名?在这时候来找他。
裴延年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翻身下马。
江叔名从来没这么用力奔跑过,等站到镇国公面前时,嘴里已经是一片腥甜。他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都直不起来身,起初说话时发出的都是气音,“国公爷……我……我找你……找你有些事。”
“三叔,”裴延年牵着马,侧身示意他看向快要落山的太阳,“现在天都快黑了,不好走夜路。您要是有事,改日再拜访您。”
“不成,不成。”江叔名连忙摆手,“真要是改日,那就只能在大牢里了。”
裴延年这才抬起眼帘,认真看向面前的男子,凌厉的眸中多了几分审视,带着笑说:“怎么会呢,怀远侯府正是受器重的时候,怎么会同大牢扯上关系。三叔,你说笑了。”
“我没开玩笑。”江叔名从自己的怀中“啪”地一下掏出一本账簿,在众人齐齐的沉默声中,他一下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憋了半天脸都开始变红,他挤出一句,“要不然我自个举报自个家?”
第103章
103
江叔名是个老实人, 这是所有人公认的事实。
但是江家牵扯了太多人,江伯声、江仲望、江季君三兄弟手上多少沾点血,没道理就独独把江叔名给到落下了。
裴延年还曾经怀疑过, 是不是江叔名实负责最重要的环节,所以江家三兄弟才会将他摘得这么干净。为此他还特意派人去盯梢, 发现实在没什么线索之后才将人撤了回来。
此刻见到江叔名手中拿着账簿, 他也没有伸手去拿,笑着问:“三叔, 这是什么意思?”
“江家这些年花销的总账, 我觉得有异常的都标注出来了。最后两页纸是我从大哥房里找到的信件, 我没敢拿, 只能偷偷抄录一份。”
砚青接过账簿, 翻阅了两页, 看向江叔名的眼神变得犀利,“舅爷这名单,不会有假吧。”
“怎么会有假, ”江叔名急眼了, “我娘子整日里盯着, 还能容得了它作假。”
他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心酸。
他没什么本事, 连带着范氏的日子也不好过。别看还顶了个伯爵府的名声, 但是三房一家人过得捉襟见肘,连过年打赏下人的银子都要一算再算。因此范氏在钱财上盯得紧,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楚,生怕他们这一房吃了亏。
裴延年从砚青手里接过账簿, 直接翻到了最后,见到抄录的信件。
才读了两行字, 他就将账簿合上,“您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在府中时,江叔名就曾经与范氏商议过,知道不可能完全不受牵连。既然这样的话,倒不如求一个流放,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就算日子苦寒可总也能熬出头来。
可江叔名想啊,千里之遥,真的能安全抵达?
倦鸟归林,安静的落日之下,漆黑的树影肆意生长。
他肩背弯曲下去,脸上出现讨好的笑容,边观察面前年轻男子的脸色边问道:“您说,我同范氏和离如何?我们总共育有一子二女,现在她年老色衰,又不好叫她身后真的无人侍候,就把两个女儿也分给她好了。”
裴延年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里闪过讶异。见江叔名面色正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手指动了动,开口说:“并不怎么样。”
徐氏能不受牵连,是因为圣上重用裴家,又在事发之前,圣上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见着怀远侯府这条船都要翻了,再有乱七八糟的动作只会加速船的下沉。
他想了想补充道:“圣上最喜欢两类人,一类是聪明人,一类是蠢人。”
“最讨厌的也有两类人,一类是聪明人装蠢,一类是蠢人自作聪明。”
江叔名脸色变了,“国公爷以为,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做?”
“安安心心等着。”
裴延年将账簿收入自己的怀中,翻身上了马。“三叔,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就先行一步。您该收拾的收拾,等着后面的结果就是。”
江叔名看着一行人急速前行,在飞扬的灰尘中低声将最后那句话反反复复咀嚼着,最后捂着眼睛低低笑了出来,只是笑容中充满了苦涩。
——
裴延年回了山庄之后简单换了身衣裳,等天黑之后就带着几名随从,再次返回京城秘密入宫。
只是这次勤事殿内,不止有圣上,还有太子。
裴延年愣了一瞬,也不觉得惊讶,站到了下方的位置。
太子憋了一下,没忍住笑出来,“父皇,这次儿臣赢了,就说子安不会有其他的反应。”
“朕还以为,成亲之后他会变得不一样。”庆阳帝也只是笑。
说出去任由谁都会惊掉下巴,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天家父子此刻就如同寻常百姓般有说有笑,亲密无间。自从圣上身体抱恙的消息传出,在朝堂上圣上与太子的关系日益紧张,也就使得太子底下的皇子开始蠢蠢欲动。
大家都是皇子,都离这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谁能阻挡这样的诱惑?
庆阳帝应该也是做好了传位太子的准备,开始坐稳钓鱼台,将躲在暗处的大鱼钓出来替太子清理路障。若不是军中只能求稳不能生变,怕是今天被搅进浑水的也有裴家。
裴延年在东宫呆了几年时间,知道太子的性子,无奈地开口。“臣也会惊讶,就是表情上看不出来。”
庆阳帝没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很快问:“此刻着急进宫,有何要事?”
裴延年拿出账簿,双手呈递上去,将江叔名来找自己的经过一五一十说出。
已经到了这一步,同江家有联系的人家其实已经摸得七七八八,庆阳帝看到前面人情往来的账目连眉头都不蹙一下。
只是翻到最后两页时,一下子没忍住直接被气笑了,完全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蠢人。“居然还想用火药作乱京城,借此趁乱逃走,能逃到哪里去。”
“真是难为他对自己的大将军这么忠心耿耿。”
裴延年没说话。
庆阳帝将最后两页纸反反复复看了两遍,突然抬头问:“朕记得你的夫人出身怀远侯府?她没想着要捞江家一把?”
庆阳帝问这句话时,有点像是开玩笑的意思。
比起开国君王,他的手段算得上柔和,甚至那些仗着开国功劳的老臣觉得这位不过是纸老虎,频频在背后做些小动作。
可裴延年几乎是从小跟在庆阳帝身后长大,知道这位温和的帝王上位之后亲手抄斩了多少人家,从来不会将帝王任何一句戏言当做戏言。
裴延年神色一凛,不动声色解释:“微臣夫人即将生产,微臣已经勒令吓人封锁消息,免得吓到她。就算她没有身孕,微臣也不想告诉她这些事。”
“江仲望作为作为大周官员,却多次为前朝逆党提供军需,为臣不忠;策划意外迫害幼女,为父不仁;陷害打压妻子,从中谋取利益,为夫不义。臣实在不知,如此不忠不仁不义之辈,有何让人怜悯之处?”
他抱拳谢罪,“臣,绝不会允许臣之妻糊涂至此。”
许是因为天黑,勤政殿内燃着烨烨烛火。可烛火再怎么明亮,都照不亮庆阳帝一双黑沉沉的眼。
庆阳帝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端起桌面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
大殿内寂静无声,只有轻微的茶盏碰撞声,无端地有股迫人的气势。先前还在说笑的太子也收敛了神色,垂首站在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做好自己太子的本分。
父皇这些年的脾气越发捉摸不透啊。
他握紧手中的拳头,告诫自己,既然捉摸不透就老实听话好了。
裴延年心里将这段时间的经过全都复盘了一遍,很快就听见圣上重新开口。
“你的夫人是个聪慧的孩子,朕记得去年还是朕亲自给你们赐婚。既然已经成亲,你二人就好好过日子,不要被这些外物所影响。”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你觉得查抄怀远侯府的事应该交给谁?你觉得策洲这孩子怎么样?”
裴延年心口一跳,面上却没有多少表情,直接道:“策洲性格耿直,需要再多历练几年。”
庆阳帝不赞同地说:“前两日他进宫来,倒是主动请缨接手此事。我见他举止言行进退有度,是个有担当的。朕已经考虑好了,将此事交给他。”
裴延年还想要说话,庆阳帝抬手打断他的话。
“现在朝堂中势力纷杂,此事又过于特殊,我不放心交给其他人。你兄长就这么一个孩子,也该要出来见见世面,交给他朕很放心。”
这就是一锤定音。
裴延年颔首,“是。”
从勤政殿出来时,裴延年发觉自己起了一身冷汗。有夜风吹来,后背便升起阵阵寒意。他抬头朝着殿前望去,就只看见训练有素的侍卫交错巡逻,月色之下每一块地砖都反射着冰寒的光,将这座皇城衬托得庄严而又肃穆。
他在宫里呆得时间很长,来勤政殿的路更是走过无处次,可这还是头一次感受到来自绝对权势下的压迫感。
一切一切的努力,都可以在一人顷刻间的念头中化为乌有。
可真的能化为乌有吗?
裴延年敛着眉,高大的身形往前走了几步,最后隐匿在黑暗之中。
——
在山庄。
“真的假的?圣上要对江家下手?”江新月情绪激动。
“就在这几日,准备将这事交给策洲。”
江新月更加惊讶了,失口问:“是我想的那个裴策洲吗?”
裴延年点点头,补充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江新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其实这事不该落在裴策洲身上。倒不是说忌惮裴策洲得了差事,做好了日后会出头。而是裴延年说起来还是怀远侯府的女婿,裴策洲出面算是什么意思,要打自己亲叔叔的脸?
“策洲也就这么同意了?”她不大相信,裴策洲就是再蠢也能看出来这是根烫手山芋。
裴延年更加淡定,“也轮不到他说同意不同意。”
邵氏下毒就是个现成的把柄。
江新月也想明白,顿时沉默下来,终于想明白圣上为什么迟迟不对邵氏下手,或许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她都忍不住去想,周嬷嬷到底是谁的人?会不会周嬷嬷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收买,扯出前朝余孽不过就是障眼法,根本的原因就是圣上想要对裴家下手。
越往这方面想,越觉得有可能。
她忍不住翻过身,开始嘀嘀咕咕起来,“你说周嬷嬷到底有没有问题,怎么这么多日都没听到消息,她真的是前朝余孽吗?”
见裴延年不说话,她推了推他的胳膊,“你说说看。”
裴延年心情烦躁,不大想谈此事,“你担心这么多干什么?”
“这还不是怕你会出事。”
这倒还算是句人话。
裴延年心下涌过一阵暖流。
楚荞荞平时虽然没心没肺,可到底心里还是有他的,这不就已经开始担心上了。
他侧过身,刚想要将人抱进怀中好好安慰时候,就听见小妻子理所当然的声音。
“你得是镇国公,我才是镇国公夫人,我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会不担心?”
裴延年伸出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脸直接黑了下来,阴恻恻地问:“就只是这个原因?”
“当然不是,”江新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也担心孩子。”
谁知道在说完这个答案之后,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唇上一热,被人含住咬了一口,还有点儿疼。
唇齿交换间,响起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那还真的是要多谢你了。”
第104章
104
按照常理来说, 查抄是重罪,抄家之前多多少少会传出点风声。
京城中聪明人一大把,他们未必在仕途上有多少建树, 可绝对都是站队的一把好手。
而当裴策洲领兵查抄怀远侯府时,属实是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 站在怀远侯府府门外打探的下人将府门围堵得水泄不通。
江季君原本正要出门, 才探头就看见侍卫气势汹汹地朝着自家走来,便立即转身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走。而江仲望一大早就出了府门, 唯一在府上的便只有还在书房的江伯声。
而书房离正门有一段距离, 又因为江家人口众多但地方狭小, 道路被修建的院落侵占变得弯弯曲曲, 找到书房就要不少的时间。
江伯声恼怒自己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出了这档子事, 可他深知只有活命才有继续大业的可能, 便直接从书架的后面提起早就准备好的行李,准备出逃。
结果一出书院门,就撞到了过来找他的江叔名。
江叔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双手扒着墙壁不断地朝着自己的身后看去。
江伯声向来不将自己这个三弟放在眼里, 见到江叔名脸色一变, 紧接着说:“老三,你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吵闹。”
“那你呢?”江叔名瞬间警惕起来。
江伯声压下心中的不悦, 出奇好脾气地解释:“我去看看老夫人,闹出这么大动静,我怕她担心。”
“真的?”江叔名的眼神忍不住瞄向他肩膀上的包袱。
“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江伯声见他探头探脑的样子,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拿出了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难不成现在我说话你都不听了。”
江叔名的气焰一下子就矮了下去, 低下头没有反驳。
江伯声这段时间憋屈的心在唯唯诺诺的江叔名身上终于找到一点畅快的感觉,可见到自己的亲兄弟是这么个熊样,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但凡这个三弟能硬气一点,江家就多了一个助手,哪里能落到今天的地步。
他重重冷哼一声,就抓紧肩膀上的绑带大步离开。
电光火石之间,沉默的江叔名暴起,一个大跨步上前跳到江伯声的身上。趁着江伯声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双手双脚同时出动死死地锁住江伯声,大声吼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江伯声要逃跑了!”
“你!你放开我!”江伯声双臂扩张想要挣脱,脖子处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你这个混账,给我放开!”
“我日你大爷!你要是跑了,回头我全家都要被砍头!”江叔名使出了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伸出手臂从后面死死地勒住江伯声的脖子,“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你疯了……是不是!”江伯声脸上被勒出青紫色,用足力气说,“你再……不放开我……我两都得死……你松开……我们……我们一起走!”
江叔名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脸色变来变去。
而听见了求救声的士兵朝着这边赶来,能听见兵甲碰撞声逐渐逼近。
江伯声急得额头上全都是汗,自以为抓住了机会,急忙说:“我在外面……还埋了不少珠宝,出去……还够我们兄弟生活一段时间。没时间了……快!”
逃出去,确实还有活着的机会,但是他的妻子和儿女呢?
范氏和儿女的脸庞在江叔名的脑海中不断闪现,最紧要的关头,他手臂的力道收紧,死死地勒住江伯声的脖子。“别给老子放屁!”
江伯声见状不对,手肘往后击打,三两下捶得身后的人吃痛地松开手。他盯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朝着四周看了看,盯准一个位置之后就窜出去。
谁知道才走了两步,他的小腿就被人一把抱住。
江叔名满脸决绝,“你不可以走!”
江伯声眼里闪过一丝狠戾,不带犹豫地抓紧手中的包袱朝着面前人的脑袋重重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下下都见了血。
猩红的血液爬满了整张脸,江叔名身边围绕了数不清的星星,却半点都不敢松懈。在眼角的余光瞥见深褐色衣角时,他才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裴策洲带着人赶到,当即令人拿下江伯声。见江伯声身上还带着逃跑的包裹,他猜测怀远侯府还存在着秘密小道,带着人搜寻一番,最后在后院柴房的枯井中发现一条狭窄的小道,将江季君捉拿归案。
站在外面的探听消息的人一直伸长了脖子朝里看,就看见乌泱泱一群人都被戴上了镣铐枷锁,被官兵押着出门。他们互相打听江家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好就来了这么多官兵。
中间不知道是谁吸了一口冷气道:“你们瞧,为首的是不是镇国公府的大公子。”
众人顺着他的话朝着里面看去,看见一位身着深褐色长袍的少年冷冷抱着剑站在台阶之上,盯着江家的人被押送出来。少年举止飒沓,眉目沉稳刚毅,俨然是从军营中历练过很久。
先前见过裴策洲的人反倒是不确定起来,“我瞧着怎么不大像裴家的大公子,裴家的大公子白白嫩嫩,讲究得很,和面前的人实在不像。”
“我瞧着就是了,这五官哪,是一模一样。”
“说不准只是长得像而已,哪有亲侄子来抄自己亲叔叔的岳家。”
……
众人的话题歪着歪着,就歪到今日领兵的人到底是不是裴策洲身上。
而众人的疑惑也没有持续很久,第二日圣上便将裴策洲擢升为羽林左卫副指挥使,巡视宫中。羽林左卫副指挥使官位不大,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武将中不少是宫中禁卫出身。
而江家被抄家的原因很快又流传出来,详细不知,大略是同谋反有关。
“谋反”——多稀奇一个词,大周安稳已经有近四十年,头一次听说有人要造反。
那同怀远侯府的姻亲呢?会不会同样卷入到谋反当中?
众人又将目光对准了江家最强势的两门姻亲身上,咸宁公主府和镇国公府。后者受到的关注更多,谁让负责查抄的人就是镇国公府的大公子。也不知道是镇国公府同江家没有牵扯,还是镇国公曾经也为江家行使过职位之便,圣上想要提拔另一位来同现在的镇国公打擂台。
可猜测再多,这两家都没有任何的动静。
咸宁公主能在京城中活跃这么多年,手段和见识都不缺,见到怀远侯府出事第一反应便是,怎么安排自己府上的两位江家姑娘悄无声息的病逝。
可在这个关键时候,熊昌平站出来了,“琳琅不能动,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呢。”
“你是不是蠢,你还缺人为你生孩子不成?”
熊昌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憋屈地说:“不缺,可也得能生得出来,我的侍妾通房也不少,你见谁怀上了?”
咸宁公主也沉默了。
熊昌平年岁不算小,成亲也这么多年,自己的后院却一无所出。他也偷偷找大夫把了把脉,心都凉透了大半截,天生体弱子嗣艰难。但是他真的不甘心,拼了大半辈子,总不能说真把自己的东西留给过继来的孩子。
江琳琅怀有身孕,他比谁都要高兴,不管儿子女儿反正都是自己的种。
“娘,再等等看吧,说不准圣上压根就没有要管出嫁女的意思。我同琳琅这么多年夫妻,她如今还怀有我的骨血,我实在是割舍不掉。”
咸宁公主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骂了声,“怨种。”
她美目半张,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问道:“那还有一位呢?”
“过段时间听听风声再说,我怕原本没注意到我们府上,自己折腾反而叫上面注意了。”
见儿子坚持,咸宁公主也没说什么,只能自己生闷气。
前段时间宴会她心中就有猜测是江家在背后里耍手段,但是江琳昭的名声太好,江家俨然一副想要好好运作将她送入高门的样子。所以当证据摆在自己面前时,她都怀疑是不是有小人在中间作祟,想要谋害两家。
谁知道谁知道……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
咸宁公主眸光里闪过冷色。
原本高调的咸宁公主府都风平浪静,镇国公府更是。
裴策洲也没有理会外面的诸多猜测,每日准时当差,到了时间就一声不吭往自己府里钻,谢绝了所有邀请。
整场风波当中,唯一的受益者可能就只有裴琦月了。
老夫人听外面的风声不对,约束府中的人尽量少出门。张氏原本接下一大堆宴请的帖子,准备替裴琦月相看个人家,现在又忍着痛将每个帖子都回绝了。
至于裴延年和江新月,两个人受到的影响最小,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两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身上。
江新月一开始很紧张,不停地问身边生产过的妇人,生孩子到底痛不痛。
“要是说一点都不疼那肯定是假的,多少会有点疼,就那么一会儿和被蚂蚁咬了差不多。”
“这事多多少少看产婆的经验和手法,遇上了好的产婆,一盏茶功夫不到孩子就出来了,哪里还有时间让你想疼不疼。”
“你这是头一胎担心很正常,但是也别太焦虑,这么多人生孩子呢。而且这次请的产婆和女医都是有经验的,还有马嬷嬷在一边看着,有什么好怕的。”
“而且都说怀孕辛苦受罪,你想想你,是不是觉得没说得那么夸张?”
……
身边每个人都同她说,生产没什么好怕的,不怎么疼时间也没那么长。
江新月听得多了,也开始被洗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就连陈大夫都说她底子好,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
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裴延年了。
裴延年很紧张,原本他睡觉就轻,现在一晚上更是要醒十来次,确认她有没有生产的迹象。
等到她临产的日子,他的焦虑就更加明显。
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睡觉,黑眼圈越来越重,同养得白白嫩嫩的江新月行成鲜明对比。
江新月自己都觉得自己成了传说中吸人精气的妖精。
有一天晚上醒来时,她见到了还没有睡的裴延年。裴延年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替她扇风,这样的动作也不知道保持了多久。
山间的夜晚本就凉爽,一阵阵风吹来时,她总觉得自己后脖颈这一块凉凉的。
配合这样的场景,别说还怪瘆人的。
她轻咳了两声。
男人手中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低声询问,“怎么了?”
“那什么,你还不睡吗?”
“嗯?等一会,暂时还睡不着,怎么了?”裴延年见她沉默,以为她想要什么但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补充道,“正好现在我没事,你要是想要什么的话,我去拿。”
江新月眨了眨眼,犹犹豫豫最后鼓足勇气,“那你能不能不要扇风了,凉风一阵阵的,还挺吓人的。”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男人的呼吸停顿了一刻之后变得粗重,然后自己的脸颊被重重捏了下。
“不识好人心。”
“我说的是实话,你怎么还着急起来了。”江新月用力拍开他的手,往床的里侧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躺下睡一会吧,天还挺凉快的,用不着扇风。”
裴延年没说话,探手在她的脖颈间摸了摸,确定没有汗之后,才躺到她身边的位置。
江新月一向睡眠很好,可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全然没了睡意。
人一闲着就会多想,她用胳膊推了推身边的男人,问道:“你说江仲望到底会藏在什么地方?”
“总之不会出京城,卢家也一直有人盯着。”
江新月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江仲望费劲心思从自己的夫人这边弄钱,去养卢苏氏和卢苏氏的三个孩子,为了给三个孩子拔高身份,又算计想要害了她的性命。可卢苏氏在得知怀远侯府出事的一瞬间,就立即收拾了行李,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要同自己的夫君卢正德离开京城。
被拦下来时,卢苏氏瞬间变了脸色,痛斥江家污人清白。
“我同夫君相互扶持,恩爱多年,怎么会背着夫君同此等罪人有来往。”
“什么孩子是江家的后?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卢正德缩在自己的夫人身后不出声,最后一家人还是被拦了下来,被勒令近期不准离开京城。
“我还真的挺想知道,卢苏氏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江仲望的。卢正德这些年位置压根就没有动多少,要是为了升职,至于下这么大的血本?”她越想越觉得借种的事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问道:“你说能不能找个大夫看看卢正德到底是不是先天不足。”
“也行,明日我让问山去处理。”
江新月沉默了一瞬,而后慢吞吞地说:“估计明日不太行。”
“嗯?”
裴延年正准备问问缘由时,就感自己的手臂猛得被人抓住,小妻子的声音都在发抖。
“裴延年,我好像要生产了。”
裴延年猛得坐了起来。
第105章
105
江新月是在夜间发动的, 不一会主院的灯盏就全都亮了起来。
马嬷嬷利索地带着产婆进来,看了看情况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还要点时间, 先让厨房那边准备吃的,最好是禁得住饿的。”
说完之后, 她就坐到了脚踏木上, 头朝着年轻妇人身边靠过去,“夫人, 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趁着这个时候吃点, 不然坐月子清汤寡水又要忌口很长一段时间。”
“啊?”江新月被问得发懵。
她浑身紧绷, 死死握紧的拳头中都已经攥出了冷汗, 紧张到本能地觉得干呕。
这时候不应该是她要躺在床上疼得哭天抢地, 再糟糕一点就要考虑保大保小的问题, 怎么要考虑自己吃点什么。
看出她心中的猜想,马嬷嬷用蒸过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汗,温温柔柔地解释:“没那么快, 估摸还有几个时辰, 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生产。要我说的话, 你这发动的时机正合适,生产怎么都会是白天, 光线好不用摸黑, 肯定会顺顺利利。”
“真的吗?”
“难不成我还能骗你?”马嬷嬷嗔笑道,“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陈大夫的医术,他说你没有问题就一定没有问题。”
这说得也是。
先前就听嬷嬷们说过, 女子生产确实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但也有那么小部分身体素质好的,生起来特别快, 在鬼门关咣当一下子就立马回来了。
直到现在,她还存着侥幸的心理,所有人都说她这一胎养得好,说不定她就是那个底子好的呢。
这么想着,原本绷得紧紧的神经松懈下来,紧攥着的手慢慢松开,没最开始那么紧张。她吃了点东西,产婆看了看情况,提议说起来适当地走动,加快产程。
可她已经能感觉到身下一阵一阵涌来的疼痛,起身都很难。
最后还是裴延年将她抱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带着她在屋子里转悠。累了就停下来休息,吃点儿东西,差不多就站起来继续走动。
肚子上的阵痛越来越明显,并且频繁起来。
屋子里格外沉闷,人多之后气息都开始变得浑浊。眼看着外面的天从沉沉一片墨色逐渐开始变亮时,所有人的精神都变得紧绷,齐齐地看向了女子的腹部。
而江新月全然没有注意到,因为她太疼了。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伸到肚子里,然后一点点搅动,拖着里面的东西往外拔,以致于每一根神经都在突突跳动。
当推开窗户,清新冷凝的山间晨雾扑进来的那一刻,她打了个哆嗦,眼泪“哐当哐当”往下砸,开始崩溃:“我不想生了。”
产婆被这句话吓得心惊肉跳,立即上前去检查情况。
“夫人可千万不要说这种话,生出来就好了,这马上都要结束了,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国公爷,您先将她抱到床上,应该差不多了。”
裴延年立即将人打横,将人抱了过去。
屋内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几位产婆都在京城中小有名气的,经验丰富,且几个人提前很长一段时间就住进镇国公府了解夫人的情况,要怎么做先前都商量好过。
等其中一位产婆哄着国公夫人喝下一碗加了许多糖的甜汤之后,见仍旧在旁边等着的镇国公,眼皮跳了跳,朝着马嬷嬷的方向瞄了一眼。
马嬷嬷会意,走上前说:“国公爷,屋内血腥气重,您可以先去外面等着。”
“无碍,我不在意这些,你们当好差就是。”
听到消息赶过来的徐淑敏也听到了这句话,跟着点了点头,“是啊,你在这里不方便,免得冲撞了。”
两个人年岁在这里,见过的事情多了,这么说还真的为了江新月想。
妇人生产原本就是在鬼门关过一糟,大片大片的血腥中面目都变得狰狞。
感情甜蜜时,也有夫君陪产的。可男子在经过陪产之后,见到自己夫人撕心裂肺的模样,便不再踏足夫人的房中半步。有些不讲理的,还把日后种种不如意怪罪到当初生产被冲撞上。
徐淑敏见他没应声,笃定道:“你先去外面等着,屋内有我在,你可以放心。”
她觉得没有比她更适合待在屋内,小姑娘豆丁大时,生了病含含糊糊只要她在身边陪着,哪里还能有比母女更为紧密的联系。
只是这一次,她彻底想错了。
江新月咬着怀里抱着的软枕,听到他们说留下不留下的问题,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忍着疼说:“就让他留下吧。”
她什么糟糕样子裴延年没见过,还在意这点。
而且,她希望裴三在场。纵然裴三有许许多多的缺点,但是她就笃信只要他在,就一定不会让自己出事。
裴延年一锤定音, “没事,我留下来,你们继续做自己的事。”
见两个人这么笃定,其他人也不好多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而江新月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更加剧烈。
要是她有点儿力气的话,一定要跳起来同每位同她说生产不怎么疼的人掐架,都是什么骗人的鬼话。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被打碎再重新组合,疼到后来连产婆在自己的肚子上按压都没有任何的反应,只能死死地抓住身边的东西。
疼到后来她都有点崩溃,“我不想生了,为什么不是你生。”
“下次,下次我生成吗?”裴延年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什么要求都答应下来。
旁边的人想笑又不好笑出来。
而完全笑不出来的只有徐淑敏一个人。
她站在不算靠前的位置,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紧紧地握住另一个人的手,那种全身心的亲昵和信任是丝毫做不得假。她连上前加油鼓劲的位置都没有,更不用屋内下人和产婆都已经调教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旁人插把手都觉得是多余。
可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作为长辈,她该是安排好一切成为女儿靠山的人。
怎么一切都变了呢。
听着小姑娘隐忍的哭喊声,她的心口泛起细密的疼,连脑袋都疼。
终于在旭日冉冉升起时,清脆的啼哭声在屋内响起。
江新月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马嬷嬷立马坐到身边来,声音大到震耳朵。
“夫人,这时候可千万别松气,还有一个呢。”
听了这话,江新月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可死也死不了,在腹部又一阵坠痛时,她眼前一黑最后彻底昏过去。
——
江新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入眼一片漆黑,就连院子里都没有点灯,极致的黑暗当中,整个世界都非常安静,除了虫鸟偶尔的鸣声,就听不见其他的杂音。
这种安静让她都开始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躺在床上。
可身体传来的阵阵疼痛,又将她的神思拉回来,生产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而就在这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吓得她浑身一个哆嗦,开口问:“谁?”
开口的声音嘶哑难听,喉咙开始烟熏火燎地疼。
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床头的灯盏亮了起来,她才看见一直坐在床边脚踏木上的男人。
裴延年穿得仍旧是昨夜的那一身衣服,经过一整日衣服发皱,胸前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整个人沧桑地像是在清水镇杀了十天的野猪。
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地方,偌大的空间就成了方寸之地,好像在一瞬间就回到了清水镇的小院,回到了她才被裴延年救回去的时候。
那时候的裴延年冷冰冰的,周遭压着一股蛮横的匪气,对于她这个捡回来的病患也没多少耐心,给药给粮食,只要饿不死就行。
可此刻的男人弯着腰,原本凌厉的眸子里全都是红血色,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喝水,等喝完之后再用帕子擦去水珠。全程动作流畅,一点都看不出当初给她喂粥都像是要举着碗将她砸死的模样。
江新月润了润嗓子,觉得舒服之后才开口问:“我睡了多久?”
“一整日了,要是再不醒,就要找陈大夫看看。”
“怎么不见其他人,只有你一个人在?还有孩子呢?”
裴延年回答道:“孩子挺好的,奶嬷嬷在照顾,岳母不放心就帮忙过去照看。原本都在院子里,人太多进进出出挺吵的,我就让他们搬到隔壁的院子里。等过几日,你身体硬实一点之后,再让他们搬回来,你就不用担心。”
“已经给家里都送过信了,他们都让人送了东西过来,但是太晚了要等明日再过来看你。”
“陈大夫说,你这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最好是坐双月子。”
裴延年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此刻却絮絮叨叨念着。其实经历了大起大落的一天,他自己的脑子也混沌着,脑海中总是出现小妻子几近没有呼吸地晕倒在产床上。
她的身下是大片大片鲜红的血,中间夹杂着羊水的腥躁味,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泛着不正常的白色。
众人欢庆祝贺声中,他从心底生出恐慌来,就好像那个娇娇软软贴在他身边的小妻子成了一只美丽的风筝,仅靠着一根细弱游丝的线勉强将她留在身边。
他其实都不大记得怎么安排后续的事,麻木地等着屋内变得清净之后,坐到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感受着细弱的脉搏才终于有了点踏实的感觉。
等待让时间变得无限漫长,他几近凌迟般回想两个人的生活,第一次对当初坚决要孩子的事感到后悔。
初夏的夜晚还有点凉风,树叶簌簌作响。
沉闷的气氛中,两个人的视线相撞。
江新月能清晰地感知到裴延年身上的那种沉闷的压抑感,后悔与内疚交织,最后成了束缚住自己的枷锁。
她思绪停顿了片刻,感觉到心中构建的城墙出现一处角落里的塌陷。
她其实不相信世界上有感同身受这种事。
比方说她同裴延年的关系还算是不错,先前见到裴延年受伤也会跟着担心,但是除了担心之外就没了,绝对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她非常不擅长处理这类事,忍着疼痛,打岔道:“真的要坐两个月的月子吗?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让不怕疼的人来生。”
说完之后,她又补充一句,“你最不怕疼,还不如你生。”
这句话纯粹就是开玩笑。
江新月甚至还有点得意,觉得自己真不愧是高情商的人。
裴延年没有笑。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帘,往常凌厉的眸子微微眯着,点了点头后转头看向早就已经收拾整洁的屋内。
屋内趁着还没有夜风的时候,将窗户打开通风,又用热醋熏蒸过一遍,可还是残留着血腥气。
他的下颌逐渐收紧,原本撑在床榻上的手背青筋凸起,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沙哑,“要是我能生的话也挺好的。”
江新月的笑容就冻住了,看见原本正襟危坐的男子突然弯下腰,雄浑的气息压入下来。
他特意避开了伤患的位置,肩膀处的位置压得特别紧,似乎想要将她直接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
很快肩膀上就感觉到一片湿意,薄薄的寝衣被浸湿,就贴在肌肤上,凉凉的。
是眼泪。
这个认知让她不止所措起来。
她见过裴延年的很多面,生气的,不耐烦的,恣意又散漫笑着的,意乱情迷后短暂失神的等等。
但是她从来没见过裴延年哭,甚至在此之前不敢想象有一天裴延年居然能和这个字联系在一起。他就像是生在草原的猛兽,横刀立马带着天生的肃杀气场,刺破云霄战无不胜,飒沓又带着野性,充斥着最原始的力量美。
可那股潮湿又如此的明显。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住,瞳孔紧缩,就连脑袋都成了一片浆糊。
而就在她手足无措之际,男人贴上她的脸颊依恋地蹭了蹭,声线颤抖又极为克制,轻声说。
“楚荞荞,我后悔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江新月却意外听懂了,一瞬间浓厚的情绪如山呼海啸朝着她席卷而来,心魂剧震,有种强烈要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裴延年在意孩子,相似的经历也让她知道裴延年在意她的原因。
他们都太渴望安定,渴望有延续自己的血脉的生命同自己组成一个家,在不断的爱与被爱当中,治愈那个曾经不被爱的自己。
所以她是一直知道裴延年对自己好的,可她总觉得这份好里掺杂了太多太多的因素,远远谈不上爱情的程度。
她也从来不相信感情。
她见过太多太多蜜里调油的夫妇最后相敬如宾,中间隔着几位通房侍妾和庶子庶女,其中也不乏有恩爱的夫妻反目成仇。
真心总是瞬息万变。
而一辈子的时间太长,面临的选择太多,就连她自己都没办法保证,一辈子就只喜欢上一个人,怎么去要求裴延年去做到,又凭什么这么要求?
所以有时候裴延年对她好时,她感动片刻之后,就像在看笑话般。甚至有时候想,万一几年之后裴延年喜欢上其他人,会不会将曾经对她的好全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可现在,她想就算裴延年日后真的变心了又怎么样呢?
最起码,此时此刻,她收到的真心做不得假。
所以,就让她沉沦片刻好不好?
江新月闭上眼,手臂缓慢地攀上男人的肩膀,眼尾留下一片潮湿的水渍。
就假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
他们是两情相悦的爱人。
第106章
106
江新月修养身体, 又睡了一整日,才恢复一点精神。
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她才见到两个孩子, 有点儿一言难尽。
她就算不是绝世美人,但也是小有姿色, 毕竟当初同裴三勾勾搭搭在一起, 自己的脸也占了部分的功劳。
再说裴延年,虽然她觉得裴延年身上有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但是他的脸也是好看的。
生产之前她就想, 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怎么都不会长得差。
但现实是两个孩子都特别小, 全身通红还泛着黑, 皱巴巴的, 怎么看怎么像没了毛的小猴子, 同“好看”实在搭不上什么边。
可马嬷嬷一直在夸,从孩子的相貌夸到体型,就差没说孩子的皮肤好。
也不止是马嬷嬷, 院子里的人见到两个孩子时, 眉眼都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连说话时都夹着嗓子。
徐淑敏抱着姐姐就没有放开过,示意她仔细看:“姐姐的眉毛和眼睛长得都像你, 脸型也像。”
孩子才刚出生, 眼睛都还睁不开,她很难理解哪里像,耿直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像, 我没这么……不好看。”
徐淑敏瞪了她一眼,“胡说, 我们昭昭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两个孩子的名字早就定好了,姐姐名叫裴昭昭,弟弟名叫裴明行,取“昭昭如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的首尾。
江新月也没有去争辩,用手指戳了戳小孩子的手。
小孩子的手特别小,细细长长,有点儿像藤蔓伸出来的触角,戳上去时就会自动地卷起来,软软地握紧她的手指。她被这突然的触感吓到,本能地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小孩子却举着她的手指就不撒开。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这么短暂的接触她就同这个小家伙有了联系,连带着看这皱巴巴的一团都顺眼起来。
她让马嬷嬷将另一个孩子也抱了过来。
比起姐姐裴昭昭,裴明行显得秀气很多。虽说是双生子,但也能一眼看出性格上的区别。裴昭昭明显要更活泼一点,吃饱了就舒展四肢闹个没停。裴明行则更安静,准确来说懒得动弹,从抱过来之后连姿势都没有换一个。
江新月还没有完全恢复,等两个孩子睡着之后就让奶嬷嬷将孩子又抱了回去。徐淑敏在主屋呆了一会儿,后来又放心不下两个孩子,又跟着去偏院了。
隔辈亲原本就是无法解释的。
就算是老夫人,为了长嫂邵氏生闷气,连他们搬来山庄都没有过问。在听到喜讯之后,都想要连夜赶过来,被张氏劝了下来。
过去传话的问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现在时机并不合适,江家被抄家牵连出一批人来,作为主事的裴策洲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全京城的人都盯着镇国公府。要不是出于情理,裴延年都不打算让人回去报喜。
就算不能亲自过来,老夫人还是让问山带回来很多准备好的东西,同样不方便过来让管事送来东西的还有徐家。
两个孩子刚出生就小发了一笔横财。
江新月和裴延年在私下里打赌,赌裴徐两家究竟谁会先上门。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先上门探望的人是项平生。
项平生只带了自己的管事,天还没亮时就已经出发,在城门处等了一会,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就已经出了城,所以到裴家的山庄时,才是上午。
起初门口的侍卫还没有认出人,砚青经过时将人请进来。
裴延年得知消息之后,出门迎接,迟疑了下开口称呼,“舅舅,快请进。”
项平生看了看清幽的院落门口,摇了摇头,“我就不好进去了,让初初好好修养。我今日过来,也就是顺路过来看看。初初可还好?”
“受了罪,大夫说要好好养一段时间。”
项平生点点头,掀开眼帘看向面前的男子,带着笑说:“生养原本就不容易,她还年纪小,劳烦国公爷多照看些。”
“我是他的夫君,原本就该相互扶持。她生育辛苦,其他事原本就该我来做,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裴延年还挺高兴有人将江新月当成晚辈一般爱护,提议说,“这时候两个孩子还醒着,舅舅要不要去看看?”
这次项平生没再拒绝,探望孩子没那么多讲究。
两个人便一起去了旁边的院子。
项平生成亲比较晚,大部分的精力又放在仕途上,再加上结发妻子身子骨弱,两个人一直没有孩子。结发妻子离世之后,也曾有人向他续弦的事。但他深知年轻时扑在政务上,对亡妻亏欠良多,便一直没有再娶。
没了后院操持的女主人,他就很少有同孩子接触的机会。
见到两只奶团子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太小了,同两只奶猫也差不了多少。
马嬷嬷这几日抱着的一直是小公子,今日徐娘子主动将小公子抱过去,她怀里的小豆丁就成了裴昭昭。她笑着同项大人说:“夫人刚见到两个孩子,还说孩子不好看,说看不出来同她长得像。这两日养了养,小姑娘的脸上白了点,这眉眼同夫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项平生站在旁边看着,他没见过外甥女小时候的样子,便问徐淑敏:“同初初长得像?”
徐淑敏抱紧了怀中的小明行,点了点头,嗓音发紧:“是挺像的。”
“那日后也一定是聪慧的孩子。”项平生眉眼柔和下来,语气里含着笑。
项平生这个人最是清正严肃,近乎古板,好似这个人生来就没什么七情六欲。现在年纪上来之后,身形更加消瘦,却比年轻时候多了宽和的味道。
他穿着最简单的棉布长衫,好看的眉眼带着笑,就好像是从云端走了下来,身上有点烟火气。
徐淑敏哄孩子的动作卡了一下,而后轻轻转过头去。
项平生看了看两个孩子,谢绝了裴延年的留饭的邀请,留下礼物之后就带着自己的管事离开。
只不过在上马车之前,他还是提醒裴延年一句。
“江仲望至今还没有被捉拿归案,甚至连行踪都没有。我觉得他要是知道初初生产的消息,可能会主动找上来。这段时间,注意些安全。”
裴延年应下了,没有隐瞒,“这两个月我不打算回京城,暂且在山庄住一段时间。”
“不回京城?”项平生一侧眉头挑高,显然是有些意外。
脑中快速将这段时间京城中发生的事过了一遍,再结合朝堂上的一些动静,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又不敢确定,转过身来看他,“打算再出去一趟?”
这下意外的人成了裴延年。
只能说从毫无背景的地方官官员调任到京城,能力和敏锐度都是超一绝。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含糊地应声:“想要休息一段时间。”
这其实等于变相地承认这一点。
项平生想了想现在的局面,断了开口想劝说的心思,语气冷淡下来。“你安排好就行。”
“这是自然,只是到时候,还要麻烦舅舅照看下。”
项平生瞥了他一眼,“嗯”了声之后,直接上了马车。
裴延年没有直接离开,驻足在原地看了好一会。
裴家的山庄不仅仅包含了山中别野,还包括山脚附近一大片的田地。现在正值五月,郁郁青葱的山被金色的麦田包围,站在高处往下看,麦浪阵阵翻涌。
麦田边角处,已经有勤恳踏实的农户出工,割下一捧捧麦秆,露出厚重朴实的黄土地。小童挎着用麦秆编制的篮子,弯着腰才在收割过的麦地里,将掉落的麦子一粒粒捡起。
清风送来时,他似乎能闻到成熟的麦子的清香。
这意味着,今年又有一个好年成。
早年前裴延年也来过山庄。
那时候大周内乱未平而外乱又起,动荡中就算是天子脚下,农户也饥贫交迫。沉重的税收压得人喘不过气,要求一降再降的兵役带走了许多壮劳力,剩下的老翁老妪带着年幼的孩子,在野草比麦穗还多的田地里,祈求着苍天的一点怜悯。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等太阳逐渐高升时才回去。
——
因为男女有防,江新月并没有见到项家舅舅,只知道项家舅舅上门来探望的消息。
从裴延年这边听说江仲望有可能找上门来的消息,她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我还没有把事情做绝,怎么给了他这种幻想。”
“主要是他也没有多少能藏身的地方,却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我觉得不可能会找我,找上卢苏氏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江新月对自己的父亲还是了解的,冷笑着:“这些年他一直想要个儿子,为了外面两个儿子能名正言顺进江家,用了不少手段。要不是这样,江家参与谋反到现在还瞒得好好的。我觉得就算他明天要被砍头了,今天都想要见见自己的儿子。”
“那就更不可能了,他同卢苏氏划清界限,不就是事发之后尽可能地保住他们。卢家一直有人盯着,到了今天都没有任何的动静。”
江新月觉得烦躁。
现在的江仲望无疑就是蛰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扑上来咬人一口。只有将人彻底解决,才能安心。
她思来想去,想到那日怀疑卢正德是否真的先天不足的事来,抓住裴延年的手臂,“你知道江仲望最怕什么吗?绝后。”
“嗯?”
“你说他要是知道,卢苏氏的孩子不是他的,会怎么样?”
裴延年顺着她的话想,指出关键的问题,“他和卢正德都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他都没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会在这时候怀疑吗?”
“那是因为卢正德说自己先天不足,”江新月目光灼灼道,“可要是卢正德有孩子,证明他能生呢?又用什么来证明,卢苏氏的孩子一定是他的。”
“要是卢正德没有孩子,我们就帮他有个孩子。要是江仲望绕了一圈发现被人耍了,我不相信他能忍得下这口气。”
裴延年想了想,发现这个办法说不准还真的能行得通。
正好他手头上也没有其他的事,干脆就接过这件事去做。
可既然要让卢正德有个孩子,就得要安排个寻亲的妇人去卢家闹事。最好这个妇人还要同卢正德有交集而江仲望又恰恰好知道两人有交集,增加可信的程度。
最后将同卢家有交集的人都排查一圈,最后瞄准了泾河旁一户船娘身上。
船娘名叫花四娘,带着个儿子在船上讨生活。不过同其他夜夜笙歌的船娘不同的是,她晚上卖的是酒,白日里才卖其他东西。
虽然时间不对,但是花四娘长得好看,又只做几个固定老顾客的生意,算得上是船娘里的“清白”人,在泾河一带小有名气。卢正德不算是花四娘的老顾客,却做过皮条客,给花四娘带过不少客人。
问山找过去时,花四娘正要关船舱的木门。见到是生面孔,她都没有正眼看问山一眼,将木门合上,打发道:“今日不卖酒了。”
问山提着佩剑,挡在了门缝中间,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银饼,“这些钱够不够?”
那银饼的成色极好,阳光之下折射出的光芒让人都睁不开眼。
花四娘要关门的手就停住了,脸上的纠结很是明显,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今日不做生意,你要是想来,就等到明日。”
问山“啧”了一声,将手中的银饼颠了颠,不信邪地说:“我也不是来找你做生意,而是来同你谈一桩交易。”
银饼碰撞时,发出极为悦耳的响声。
“交易?”花四娘不解,眼睛却很诚实地看向了银饼。
问山见状,一下子就笑了,“事成之后,还有重礼酬谢,而我只想要你帮个小忙。”
最后还是如愿地被花四娘请进去。
等进了船屋,他才发现船屋内还有个小孩。小孩差不多六岁,模样很乖,眼神干净,此刻正趴在低矮的小方桌前描写大字。
见到有人进来,他狐疑地抬起头,而后看向花四娘,“娘?”
花四娘走过去,将桌面上的纸张收起来叠放好,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你先出去玩一会,娘有点事。”
小孩盯着进来的男人一眼,而后低着头,“我不想去。”
“我让你去就去,翅膀硬了不成!”花四娘猛得拍向他的肩膀,“赶紧的。”
小孩被拍得整个身体前倾,下巴磕在方桌上,顿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咬着自己的下巴将岔了毛的笔放置好之后,才一声不吭地下了船。
问山见到了整个过程,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怎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有种什么都做了的心虚感。
他很快挑了个地坐下来,道明了来意。
听说是要带着孩子上卢家闹事,花四娘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冷哼道。
“您请回吧,我花四娘虽说做的是下九流的活,但也知道义气两个字怎么写。卢大人帮过我不少,这种冤枉人毁人家庭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花四娘说这话还挺真心实意的,毕竟官员有钱又不费功夫,卢正德替她介绍了不少。
问山笑容不变,“要不再考虑考虑,毕竟报酬很是丰厚。”
他就坐在船舱靠门的位置,侧过身就能看见整个泾河河面。岸边不远处,穿着干净整洁的小男孩用树枝扒拉着水,眼睛一眨不眨地往船舱内看。
“丰厚到你可以换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生活,不说能供养出个秀才公出来,但认识几个字日后过着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生活还是没有问题。”
他将手中的银饼放到小方桌上,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丢过去,对花四娘笑得人畜无害。
“这么多都是你的,事成之后还有其他。”
“而这,只需要你演一场戏而已。”
——
自从江家出事,卢正德就开始寝食难安。
但是这个人又有一点小聪明,警觉地注意到自家小院外一直有人盯着。
这下子,他就连紧张都不敢表现出来,每天带着卢苏氏和两个孩子正常在外面溜达一圈。等房间的门一关上,就开始把所有的大罗神仙都拜个遍,只希望江仲望能长点脑子,到死都闭嘴,不要将他们再牵扯进去。
卢苏氏见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从身后揽着他的肩膀,柔声宽慰道:“你放心吧,他到现在都以为三个孩子是他的,再怎么样都不会找上我们。”
现在是找上的问题吗?现在是江仲望一天不落网,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刀就一天不落下来。
卢正德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找上江仲望无疑是他走过最烂的一步棋,主要是那时候的江仲望太过好骗。出身侯门娶了一位有钱的娘子,空有文人的清高感叹怀才不遇却没什么本事,捧上两句就飘飘然起来。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居然参与到谋反当中。
卢正德觉得真他娘的晦气,惹了一身骚不说,还把自己的夫人搭进去白白给人睡了这么多年。
先前有所图谋时,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夫人陪人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毕竟所有东西都大不过钱去。可现在江家倒台,他怎么觉得卢苏氏怎么这么膈应呢。
是,她是向着自己,也给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可她也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人。要真是正经人,怎么当初被他逼两下甩了两巴掌,就高高兴兴爬上江仲望的床,在陌生的男子婉转承欢。
说不准她早就有了攀高枝的念头,先前没找到对象而已。
卢正德越想越不舒服,他凭什么为了一个不守妇道的贱女人在京城耗下去,同江仲望上床的人又不是他。
他在心里盘算了卢家现有的银钱,拂开卢苏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可他要是真的那么在意孩子,进去之前还不知道给孩子留下点银钱傍身。”
卢苏氏柔软的腰肢僵硬,举着帕子的手在空中顿住又很快地恢复自然。“他哪里还有什么钱,徐氏那个贱人将二房的钱搜刮得一干二净。”
卢正德很自然地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春风化雨般将人揽进自己怀中。“也是委屈你了,等我们将这段时间熬过去,我们一家人就团团圆圆再也不分开。”
卢苏氏眼底沁出泪,柔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好。”
两个人浓情蜜意了好一会。
当天夜里,卢正德就偷摸摸将卢苏氏平日里藏钱的地方全都搜刮了一遍,收拾了几件衣服之后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第107章
107
这一天, 卢苏氏如同往常一般醒来,却发现原本应该在家的卢正德没了身影。
一开始她还以为卢正德出门买些东西,没有起疑心。
可在梳洗时, 她发现自己的梳妆奁有被人移动过的痕迹,连忙拽着上面的铜环小扣将抽屉拉出来一看。
空空如也。
她立即站起身来, 将梳妆奁所有的抽屉打开, 每见到一个空抽屉脸色就白上一分。将梳妆奁都翻过一遍之后,她重重地跌坐在凳子上, 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手捏成拳头, 狠狠地砸在桌上!
“天杀的!天杀的!居然就这么丢下我们母子。”
卢苏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卢正德这是嫌弃他们母子, 自个卷走了所有财产跑了!
果然男人一个个说的比唱得好听, 结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幸亏她还给自己留了一手,提前将江仲望给自己的部分财产藏了起来。可她突然想到昨天卢正德问自己的那些话,背后僵硬, 踉踉跄跄赶到厨房自己藏钱的地方。
见到空空如也的木匣子时, 支撑她的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倒塌, 她崩溃到尖叫,抄起砧板上的菜刀就往外跑。
“卢正德, 我要杀了你。”
卢苏氏一边哽咽一边手都在颤抖, 走到二进门处,自己先遭受不住打击崩溃地大哭出来。
都已经这时候了,人都跑了八百里远,她上哪里找人去。
可卢苏氏怎么都想不通, 她同卢正德这么多年的夫妻,卢正德居然不讲一点情分, 卷走了所有钱财,丝毫没有给他们娘三个留一点,这可让他们怎么活。
而正在卢苏氏崩溃大哭时,自己家的大门被人踹了两下给直接踹开,门外赫然站着一行官兵。
为首的官兵手里提溜着被凑得鼻青脸肿的卢正德,如同踹垃圾般将人一脚踹了出去,不耐烦道: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们,怀远侯府案子还没有结束,你们不得离开京城,怎么还偷摸摸的离开。”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兄弟,气不过直接踹了卢正德一脚,“真当我们这些人吃干饭的不成!还跑!跑什么!知道抓你费了多少功夫吗!”
卢正德如同哑巴吃黄连般说不出苦来,他也没想到自己走小路出城出了一半又被人抓了出来。他被踹了几脚就受不了,痛哭流涕地求饶,蜷缩着身体护住要紧的部位。
“我真的不敢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谅你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为首的人见到他这种窝囊样,收回了自己的脚免得脏到鞋。
他伸出手,接过同僚递过来的包裹就直接往地上一扔。
包裹先前就被拆开检查,没有好好系上。被扔到地上时直接散开,里边的珠宝首饰和银饼散落了一地。
可外面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见到这一幕眼睛瞬间亮了,被金灿灿的光刺到睁不开眼。若不是有官兵就在这里守着,只怕这群人要直接冲上来,看能不能浑水摸鱼捞到一两块银饼。
卢苏氏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的东西,尖叫一声之后就扑上来将散落的珠宝首饰往自己的怀里搂,全都压在自己的身下。
“银子也已经全部还给你们了,可别说我们污了你的钱财。”官兵又看了一眼如同疯子一般的卢苏氏,调侃了一声,“丢弃妻子就算了,也好歹给人留一条活路啊。”
说完之后,一行人就直接离开。
而卢苏氏的怒火已经完全被官兵的最后一句话给挑了起来。
是啊,同林鸟都没做得这么绝的。
她吭哧吭哧爬起来,将包裹卷好直接系在自己的腰上,朝着卢正德就猛扑上去,雨水般密集的拳头朝着卢正德身上砸下去。
“卢正德,你真不是个东西。你有没有想过孩子啊……想没想过啊!”
卢正德身上有伤,被卢苏氏扑倒一瞬间还真失去还手之力,先前被官兵殴打的地方再次被打疼得他直抽气,使出吃奶的力对着厮打的卢苏氏踹了出去。
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齐齐发出惊叹声,纷纷开始议论起来。平日里卢家这对夫妇看起来十分恩爱,尤其是卢夫人,总是高高在上地炫耀夫君又为自己添了什么首饰什么衣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炫耀夫妻恩爱。
谁知道这恩爱全都是装出来的啊。
卢正德听见门口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气得直接呕出一口血来,嘴里全是腥甜的味道。
他这么多年来经营的好名声啊,全让这个蠢货给毁了!
他歇了两口气,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道:“你能不能冷静一点,我这不是想着先出去,等安稳之后再过来接你和孩子。”
卢苏氏狠狠地盯着他,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既然被抓回来,就不是翻脸的时候。卢正德摇晃两步,走上前朝着女子的腰间伸出手。“我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谈,”
而就在这时,花四娘带着自己的儿子出现了,深情地唤着:“卢郎。”
“你怎么来了?”卢正德意外。
当时出了江家的丑闻,他的同僚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已经很久没有带人去花四娘那里,现在又怎么会找上门来。
花四娘比他更意外,“不是你说要带我和孩子走的吗?”
“我为什么要带你和你的孩子走!”卢正德太阳穴旁的青筋直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我压根就和你没关系!你愿意上什么地方就上什么地方,不要来找我。”
“你怎么能这么……”花四娘泫然欲泣,委屈地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女子,“是因为我来的不是时候吗?”
花四娘原本就好看,同卢苏氏是一类的长相,但是胜在年轻又做过几年船娘的生意,通体散发着若有似乎的妩媚感。
同现在的卢苏氏行成天然的对比。
身后看热闹的人中,有认出花四娘身份的,叫了一声,“这不是泾河边的花四娘吗!”
反应过来的人接住他的话,“那你是说我们的卢兄喜欢做龟公,专程为自己的女人……哈哈……”
后面的笑声连在了一起。
花四娘抓着孩子肩膀的手不断紧缩,却没有往后退一步。
卢正德的脸蹭地一下就红了,那股难堪压得他喘不过气,同花四娘撕扯起来,“你到底胡说什么!”
而就在他同花四娘对峙时,卢苏氏却慢慢安静下来,苍白的脸紧盯着眼前的这一幕,倏得自己就突然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花四娘是不是真的,但是明白卢正德嫌弃自己,嫌弃她不是清白身。
可是当初,她也是清白人家里万人求娶的姑娘。
是他为了自己的前程,打着哄着骗着将她拖下水,怎么就敢嫌弃她呢?
笑着笑着她就碰到了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刀子,低头看了许久之后,她的手指紧紧握了上去,从地上爬了起来。
——
江新月听说卢苏氏用菜刀砍伤卢正德的消息时,正在给江明珠、江明蓁两姐妹准备东西。
江、杨两家的判决出来了,除了江家三房几乎无一幸免,连带着在京城的族亲都判了流放。江叔名一家虽说捡回来一条命,但也不是全身而退,被发配到边境一带三代之内不允许变动。
这个结果不好不坏。
得知消息的江叔名当场就哭了起来,结果被身边的江季君冷嘲热讽。“活着的滋味怎么样?多享受一点,毕竟是踩着亲人的尸骨活下来的。”
江家的男丁都被关在一起,这段时间类似的话江叔名都不知道听了多少,全部都忍了下来。
毕竟自己的判决还没下来,万一整出幺蛾子让皇上觉得他也并不是什么牢靠的人,顺手就把他一家都斩了,那他得多亏啊。
现在判决下来,他的心也彻底落到肚子里,
再听到江季君的风凉话,他猛得起身朝着江季君撞过去,趁着江季君还没有缓过神时抬起手就揍了上去。
“要不是因为你们,你以为我现在在大牢里?没事还造反!我让你造反!全都瞒着我一个!福没跟着你们享多少,还被你们先连累进来!我让你造!造!造!”
江叔名没说一句话,就朝着江季君狠狠地揍上一拳。
江季君到底年轻,反应过来一把就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掀翻,反揍回去。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我们现在早就逃出去了。”
牢房里顿时乱起来,一开始就只是江叔名江季君两兄弟打架,中间有人趁乱揍了江叔名两拳,被江叔名的长子江淮成发现之后打了回去,最后发展到群架。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打谁,单纯就是借着拳头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
而江伯声始终坐在角落里,闭眼沉思。
牢头赶过来平息群架,受伤最多的江叔名如同垃圾一般被丢在了江伯声面前。他原本想要爬起来,不过身上疼得厉害他索性直接躺下来,喘着粗气。
大牢狭窄逼仄,终日不见阳光,空气也浑浊到像是发了霉。
人在这里呆得久了,脑袋很容易昏沉,自己都能够把自己给逼疯。
江叔名就觉得自己疯了,不然在牢里的这段时间,怎么会开始怀疑当初的账簿和信件是不是兄长故意让他拿到手的?他什么本事自己还不清楚吗,这么多年连自己血缘兄弟造反都察觉不到,真的能偷到这么隐秘的信件?
他看向自己的兄长,吞吞吐吐。
倒是江伯声睁开眼睛看向他,那目光很是平静,平静中还夹杂着厌恶。灰败牢里,往前光鲜亮丽的怀远侯成了全身酸臭味都难以掩盖的阶下囚,冷冷地看向江叔名,用气音说出两个字——“杂碎”。
江叔名又重新躺了回去,终于放心了。就朝这态度,就肯定不是了。
第108章
108
江家三房流放成了既定的事实。
裴延年信守承诺, 找人打点负责看押流放的官兵,也替他们整理路上要用到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碎银子。
穷家富路, 永远都是不变的真理。
江新月见到他准备的东西,想了想又让青翡往里添置了几样女眷的日常用品, 问他。
“你手底下有没有可靠的人, 我想请几个武术好的,陪着他们走一趟。银钱好商量, 但是一定要将人平平安安地送到。”
流放路上什么人都能遇到。
江明珠和江明蓁都还没成亲, 又都是花一样的年纪, 保不齐胆子大的对她们两个人下手。
虽然她从小就同她们关系不好, 但都是在同一个宅院子长大, 两个人也帮过她一把, 江新月自然也不想看到她们遇上糟心事。
“我们不好出面,回头我问问顾君珩,他应当能找到人。”
“能打听到他们被流放到哪里吗?”
“现在还不清楚, 但是按照我的估算, 草原那边已经开放了据点同游牧部落进行贸易, 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很有可能安排在那边。”
江新月听到“草原”两个字, 提了一句, “徐宴礼也在那边,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算了算他出发的时间,要是从渭南过,再走得慢一点, 说不准都还没有到嘉应城。要是三叔一家人真的流放到草原一带,倒是可以写信给他, 让他帮忙照看几分。”
裴延年没说话,将孩子的小被子折叠顺手放在旁边。
江新月已经开始替徐宴礼担心起来。
“边关那一带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听说到了冬日食物匮乏的时候,连青菜都吃不上。舅母上次还来问我,庄子里有没有多余的青菜,想晒成菜干送过去。先前我在清水镇,都觉得日子难熬,但好歹有山有水有食物。要是换成了去嘉应城,真不知道日子怎么熬。”
“你不是在边境呆过很多年,怎么样?”
裴延年想了想说:“有好的时候,也有差的时候,不过那边的冬天挺冷的。”
江新月问:“比京城还冷?”
“不好比较,京城中冷了有手炉炭盆,在屋内还有地龙。真要说冷,也是出去的那一阵冷。草原那一带,不仅仅是天寒的原因,还有部分是原因是物资匮乏,连炭火都是稀缺的东西。不过那边皮草多,也是御寒的好物件。”
江新月往身后的软枕靠过去,“难怪叫流放,也不知道明珠和明蓁能不能过得下去。从前在怀远侯府时,虽然说糟心事很多,但是到底身边有人侍候,生活已经是普通人家不敢想象。”
裴延年这才抬起头看向她。
两个小孩现在还在旁边的院子住着,不过白天他们要是有时间的话也会将孩子抱过来轮流带。
因此屋子里出现了许多孩子会用到的东西,角落里都被孩子专门用的手帕、小花被、纸皮小鼓等零碎的物件占据着,杂乱无章却又透着最初始的幸福感。
小妻子就坐在刚换过的被褥里,恢复了些血色,整个人白白净净,温软到看一眼便知道是娇养出来的姑娘。
裴延年原本摇摆不定的想法就落到实处。
江新月觉得他看向自己不说话,有点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裴延年转移了话题,“我就是在想,让谁去送这些东西。”
——
出面给江家三房送东西,原本由江新月做比较合适。
但正好江新月还在月子里,因为裴策洲的关系裴延年也不好出面,想来想去两个人便想请徐淑敏走这一趟。
徐淑敏同范氏的关系其实并不好,还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争吵过。可随着怀远侯府的案子被处理,她同范氏以往的过节都被淡化,只剩下无限的唏嘘。
都是江伯声不靠谱的政治野望下的牺牲品,计较来计较去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在听说要去探望江家三房时,徐淑敏就答应下来。
要出门前,她还挨个儿抱了抱两个孩子,最后拉起裴昭昭的小手左亲亲右亲亲,也不管孩子能不能听得懂,亲昵地说:“乖乖要听话,等婆婆回来。”
等人走后,看完整个过程的江新月,神色极为复杂。
谁都觉得这是一次特别平常的出行,为了安全还特意多带了四位刚从营中退下来的士兵。
可等到中午,问山突然过来说是有事要禀报国公爷。
裴延年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奶嬷嬷之后就出去了,回来一趟之后就说有事要出门。
“这次户部大洗牌,新上任的库部主事过来,说是要将上半年批给东大营的兵甲再核对一遍。账目在我手上,我得要过去一趟。”
江新月没强疑惑,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时辰,大概会晚一点,就不用等我了。”
裴延年又叮嘱几句,随后就立即出了门,路上问山,“现在什么情况?”
“我们去的路上路过了棚户区,原先疫病就是从棚户区起来的。为了治病,那边的人花光了银子不得不出去做活,就把年纪丁点儿的孩子独自留在家中。有个四五岁的孩子醒来之后一直哭,满世界找自己的娘,跑到道路上差点马车冲撞了。”
“徐娘子见到之后不忍心,从大牢回来,就让人从米粮商行买了粮食,再次路过棚户时就简单支了个摊子,让人来领米。”
“但是今儿天太热,她差点儿中暑,绣心就扶着她去几步路远的树荫底下乘凉。全程一直有人看着,但是一转身就见不到人。”
裴延年已经走到庄子门口,回头问了句,“绣心呢?”
“被人打晕了。”问山脸色比吃了屎还要难看,“目前怀疑是江仲望做的。”
按照正常来说,真要是遇上了歹人,歹人不能在第一时间让两个人同时出不了声,都会引起大声的呼救。
当时赠米的摊子离树荫并不远,随行的人当中多是从营中退下来的士兵,只要有呼救声能立马反应过来。
可全程没有一点动静,现场也没有过多挣扎的痕迹。
最大的可能便是歹人是她们认识的人,而在她们认识的人中,疯狂到要绑架的怕是只有江仲望。
而问山负责的,恰恰好就是配合裴策洲抓捕江仲望,又恰恰好倒了血霉才会碰到这么一堆事。
山庄门口已经停着准备好的马匹。
裴延年阔步连越两步台阶,手执缰绳,长腿一跨直接翻身上马,“现在哪些人在?”
“大公子这边已经带着镇国公府的侍卫在棚户区搜查,查到江仲望曾经落脚的地方,但是没见到人,现在已经开始朝周围搜寻。这边也立即同五城兵马司这边打过招呼,严格控制出入城,另外派了一支小队驻守在离开京城的各个小路出口。”
问山想了想,又补充道:“当时项大人正好在棚户区,同市政司那边考察改造条件,同样知道这件事情。”
裴延年点点头,便率先骑着马赶往京城,一行人随后跟上。
问山这段时间一直在追查江仲望的下落,任由谁都没想到,往常光鲜亮丽的人会这么舍得下面子,打扮成乞丐混进棚户区中。更没有想到想到在卢家的丑闻传出来之后,孩子都有可能不是他的,江仲望却不走寻常路第一个找上徐娘子!
他真想等人被抓住之后,把他的脑袋敲碎,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裴延年很快就到了京城,在棚户区的一处馄饨摊同项平生见面。
项平生今日出来考察,身上穿着葛青色的棉布外衣,此刻衣角处沾着许多泥土,站在馄饨摊前看着不远处施粮的摊子来回踱步。
见到裴延年来,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话。
而不远处施粮的摊子还有人在不断宣传。
“今日下午谁有没有见到行踪鬼鬼祟祟的人……一个男人,差不多八尺左右高,并不胖……谁能提供线索的话,提供银锭五十两,还有米粮……若是没有正经营生,也能帮着找份工。”
宣传的男子嗓子眼都快冒烟了,悬赏的条件也一再提高,可聚集在一起的人全部都放在剩下来的几袋米上,畏怯地盯着把手的侍卫。
裴延年看了一会,吩咐道:“将银锭换成精米,放在施米的摊子前现场熬粥。谁要是能提供线索,谁就能将米和粥全都带走。”
倒不是说棚户区的人不爱银子,而是他们更惜命。
这么高额的奖赏问条线索,知道线索的人也会将自己的脑袋缩起来,怕中间牵扯到什么要案把自己脑袋也丢了。就算不丢脑袋,银锭五十两说不准还落不到自己手上。
但是米粮就不一样,放在面前的米粮会切切实实落在自己的口袋里。棚户区不少人就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为了求生一天饿两顿吃树叶的不在少数,此刻面对白花花的大米,谁能不心动。
问山立即下去安排。
很快堆成小山一样的大米堆放在摊子上,旁边还支起一口锅煮粥,侍卫拿着长长的铁勺在锅内不停地搅动。猩红的火舌舔着锅底,越来越浓厚的米香味飘出,一群人目光灼热地盯着米粥,最后有人站出来。
那个人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事发的时候就在土炕上躺着,听到屋子外有竹竿倒地的声音。
“我怕是来偷东西的,就趴着窗户上看,看到个男人扛着麻布袋走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扛着人……往东边……那里有一条暗河,淌过水就能出城。”
所有人都没有再耽搁,顺着提供的线索查下去,最后锁定到京城城郊的一处破庙内。
众人赶过去时,天都已经黑了下来。
第109章
109
江仲望觉得就没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
先是好好的家被抄了, 自己从侯府二老爷沦落为亡命之徒,不得不捏着鼻子混在乞丐堆里,整日担惊受怕, 生怕什么时候就被搜查的侍卫找到,然后被抓捕走。
这还没完, 卢家的丑闻传得满京城都是。
卢正德居然压根就不是先天不足还, 还在外面养起了小老婆。
要是小老婆是其他人,他或许还会怀疑一下, 但要说是花四娘, 他就深信不疑了。
有一年花四娘的儿子生病, 还是卢正德忙前忙后找大夫治病, 还贴了好几两银子进去。而且卢正德对花四娘很是舍得, 教她穿衣打扮不说, 有时还会买昂贵的胭脂布匹相送。
这举动和他对卢苏氏一模一样。
可要是卢正德能正常生育的话,那么卢苏氏的三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江仲望不由想到了远在江南的长子,当时他有意将长子留在京城, 毕竟京城能接触的资源多, 就是想进太学他都能拿银子砸出一条门路。但是当时卢正德非常坚持, 说既然是借*种就该要让长子留在卢家延续卢家的香火,应该要送到江南在老人身边帮忙尽孝。
他当时还觉得卢正德是个讲究人, 也就同意了。
现在回想起小儿女同卢苏氏差不多的长相, 开始怀疑长子是不是长得太像卢正德怕最后露馅才将长子送离京城。
罪名往往是猜忌产生的那一秒成立。
江仲望越想心里就越呕血。
难道他对卢苏氏还不够好吗?他为了她欺瞒自己的妻子,甚至想要毒害自己的女儿,最后落得倾家荡产的结局,可是这个贱人居然伙同自己的丈夫生生欺骗他这么多年!
这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天晚上他就带着匕首偷摸来到了卢家附近。
可见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不断徘徊在路口时, 他被冷风吹了吹脑袋顿时就清醒过来。
这个季节哪里有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
他愣生生将自己的脚拔离地面,转身离开, 谁想到今日意外碰上了前来施米的徐淑敏。
徐淑敏虽说已年近四十,但是脱离怀远侯府的那一摊子烂事之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鲜活起来。云鬟雾鬓、臻首娥眉,低头将手中的米袋交给孩子时,周身氤氲着说不出来的柔和美,一举一动美好地像是画作中的仙子。
他开始惊诧,徐淑敏有这么好看吗,为什么从前他从来没这么觉得?
他就记得徐淑敏挺蠢的,自己随便哄哄就相信了,掏心掏肺地对他好。他开始想念起同徐淑敏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日子几乎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唯一不顺心的大概就是没能有个儿子。
但是,他们两个人还有江新月这么一个女儿。虽然是个女儿,但是也算是有出息,嫁了个位高权重的,连带着徐淑敏的日子都好起来。
该死的,他也是江新月的父亲,应该同样享福才是。
江仲望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此时他同徐淑敏在一起,那么裴延年会不会将他从牢里捞出来。他不贪心的,像江叔名那样流放也成。
裴策洲又算什么东西,最后不还是裴延年做主!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落地之后就立即生根发芽,在见到徐淑敏站到树荫下时,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淌过暗河之后,他还特意在暗河里搓洗一番。毕竟徐氏就爱自己的这副皮相,收拾好看点两个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哪里需要这样东躲西藏。
江仲望美滋滋地想着,回到土地庙之后,发现女子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
她双手和双脚分别用麻绳绑着,即使这样仍旧不死心,将双手间的麻绳抵着台阶的边缘来回拉扯。
“没有用的,这两根麻绳里还掺了牛筋,轻易是弄不断的。”江仲望走到她的身边,自认为潇洒地撩起快有一个月没洗的长袍缓缓坐下,将女子一把抱进自己的怀里,“再说了,你废这力气做什么。我们原本就是夫妻,难不成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
徐淑敏眼眶一热,咬着牙没掉眼泪。
江仲望却心疼起来,贴上她的脸,“你这是干什么,我现在愿意回头全身心地守着你一个人,难道还不好吗?”
“等回去之后,你去同初初说,让她去找镇国公替我疏通疏通关系,让我们一家三口团圆。你只用再帮我这一件事,让我度过目前的难关,日后我什么都会听你的。”
“你就不能放过她吗?这是谋反,是死罪!”
“什么谋反,我也和叔名一样,遭受蒙骗而已。”江仲望亲了亲她的耳垂,声音含糊地往下,“淑敏,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
男人身上那股洗不掉的酸臭味飘散来,耳垂被黏腻的东西糊上,如同毒蛇的粘液。
徐淑敏心底生出一股恶寒,身体极力地朝着旁边躲去。
“你在躲什么!”江仲望直接被这动作给刺激到,按着她一侧的头颅将人按回来,“从前你不是最喜欢我这样!现在满足你了,为什么还要躲?!”
说着说着,这段时间的不如意都爆发出来,他面露狰狞地嘶吼着:“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我这段时间过得有多惨。”
此时的江仲望已经不能被称呼为人,而是一头单纯的禽兽,朝着弱小者发泄自己的不满。
徐淑敏被吓得浑身颤抖,哽咽着说:“没有,你到底想要什么,收手吧!”
“我想要长长久久地同你在一起……淑敏,我很想你……”
说完之后,他就完全不顾女子的挣扎,将人压在身下,嘴里胡言乱语着:“你瞧瞧,我是真的想你……”
黑暗中,男人喷洒在肌肤上的气息都散发着一股腥臭味。
徐淑敏哭喊着,推搡着,拒绝着他的动作,但是这点儿力道在男人看来更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手段。
于是身上的男人更加兴奋,撕扯开她的衣服,亲了上去。
滚烫的眼泪流出,到最后声音都是嘶哑,以至于都开始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和离都不能彻底摆脱这个男人?
正在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时,破败的寺庙大门被人猛然踹开。
巨大的响动吸引了江仲望的注意,他本能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
裴延年见到里面的场景,往前的步子就慢了下来,项平生率先从后面走进来。
他向来都是温和的一个人,此刻阴沉着脸,三两步走上前直接将面前的男人掀翻在地。
徐淑敏闭上眼,无法想象自己是怎样难堪的姿势。束缚的四肢被反绑在身后,身体不得不往上仰着,衣裙敞开,做出一个与给与求的姿势。
她甚至不知道,比起江仲望的侵犯,被项平生见到如此不体面的一幕哪个要令她更为难堪。
可是很快,身体能感觉到被柔软的布料所覆盖,很快束缚住手脚的绳索也被割开。她本能地蜷缩着身体,将自己裹成一团,薄薄的夏衫看见明显的颤抖。
江仲望这些天东躲西藏,身上压根就没有多少力气,被踹了一脚之后很久都缓不过神,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男子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小心翼翼地盖在女子的身上。
他抽疼地吸了一口气,等看清男人是谁之后,脸上出现恶劣的笑容。“怎么是你,你对她还是挺关心的啊?是不是想睡她?”
他一边忍着疼,一边爬起来,“但是迟了,她就喜欢被我睡,没成亲就爬上……”
女子的尖叫声中,裴延年走过去又重重补了一觉,重新将人踹到地上去。他居高临下地看向地上如同烂泥一般的男人,凌厉的眼眸中闪过不屑与轻视。
作为一个男人,居然有脸将房中事拿出来羞辱自己曾经的妻子。
在军营中,这类的人未必都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而裴延年的这一脚很重,江仲望疼得趴下去,灰尘混合着血涂了半张脸,内心却是满满的愤怒,咆哮道。
“你怎么敢!我是你的岳父!”
可压根就无人回应这一句。
裴延年垂下眼帘,淡漠地瞧着,高大的身形给人一种极强的震慑力。那是绝对实力之下的碾压,仿佛碾死他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江仲望甚至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转而看向项平生。
只看见男人将女子扶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后,淡漠地扫视他一眼,如同在看什么垃圾。
而江仲望最受不了的就是项平生这种眼神。
论出身,他比项平生高出一大截;论才华,他在翰林院深耕十几年;论相貌,他更是丝毫不输。
可凭什么,徐淑敏会躲在这样一个处处不如他的人面前!
一时间,气血齐齐地涌入到头顶的位置,他破口大骂道:“装什么装,你和他早就搅和在一起了吧!”
“你胡说!”
江仲望此刻就像是一条疯狗,逮到谁都想冲上去撕咬两口,“我还胡说,你自己原本就是不检点的人,说不准孩子都不是我的种。”
可说完之后,屋内的三个人齐齐沉默下来。
裴延年是诧异,没想到江仲望能口不择言到这种程度,目光扫过岳母徐淑敏时,又顿住。
徐淑敏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裹着一层棉质外套的身体轻轻打着摆子,咬紧自己的下唇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他心里便突了一下,神情严肃。
从始至终,表情一直很淡然的是项平生,大有一种“孩子是我的又如何”的架势。
江仲望原本是随口说说刺激一下徐淑敏,可最后却被自己刺激到。
难不成江新月真的不是他的种?
要是他的种,裴延年能不把他捞出来?
他自己噎住,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三个人,倏得咧嘴露出满是血的牙齿笑起来。
他想起来一件事儿,江新月也是早产儿,出生时不足八个月。
笑着笑着,眼神就变得凶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两个人撞过去。“徐淑敏,你这个贱人!”
只不过都还没有撞到人,就又被裴延年踩着肩膀踢了回去,仰倒在地面上痛苦地呻吟着。
裴延年同项平生对视一眼,而后弯下腰来毫不犹豫地拖着江仲望朝着外面走去,顺便还将寺庙破破烂烂的门给带上。
一开始江仲望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随后就没了声音,寺庙内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到时间在这里都会慢下来。
徐淑敏将自己的头埋在双膝上,鼻端是好闻的墨香味道,中间夹杂着一点点兰草的香气。
小的时候不懂事,每次看着哥哥身边围着一群兄弟姐妹时,她只敢站在最后面默默地看着。项平生从来都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在解决完其他人的难题之后,也不会忽视她,会过来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问:“淑敏,大字写完了吗?”
她乖乖点头,就会得到一颗被偷偷塞过来的糖果,彼时还是少年的项平生散漫地笑,“很用功,那继续练一篇大字好不好?”
当然好啊,那是她为数不多敢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的时候,每次都会借口写不好偷偷在手上沾一点墨水的痕迹。
手上残留的香气,像极了哥哥身上的味道。
可曾经最熟悉的味道在此刻却抚平不了她紧绷的神经,她在等待着项平生的问话,并在心里面开始构思答案。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项平生开口问的,反而是最简单的,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说:“那天晚上,不是我在做梦,而是真的对不对。”
徐淑敏应激地摇头,否认。“怎么会是真的,本来就是你在做梦!”
听完回答之后,项平生陷入沉默当中,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他的身形开始摇晃,最后同样在地上坐下,好半天才艰涩开口:“我并没有说,是哪天晚上。”
那是一个混乱的晚上,项平生连失双亲,底下还有弟弟妹妹需要抚养。
而那时的他还没下场科考,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名声好听一点的花架子,不少人在看笑话,他得要将项家撑起来。
送走所有客人之后,他喝了些酒,中途已经回到徐家的小妹过来了。
将徐淑敏送回徐家,是当时项平生为数不多觉得庆幸的事。现在的项家已经提供不了她太多的助力,对于性格原本就有些软弱的徐淑敏来说,回到徐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心里还有些担心,问她,“在徐家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
少女腼腆地点点头,眼里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红着眼眶细声地说:“还好。”
她倏得笑出来,那双好看的双眸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同样端起一杯酒,“哥哥,算我敬你一杯。”
项平生动作迟钝一瞬,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
喝到最后,他的意识都有些恍惚,能感觉到少女软软地贴上来搂着他的脖子,冰凉的液体渗入脖颈中。他本能地揽着她的腰,想问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受欺负了?”
他的印象中,这个妹妹胆子太小,他是真的担心她回到徐家受欺负之后忍气吞声。
后来的一切就很混乱,他却隐约记得小姑娘在床榻上红了眼眶,明明很难过却毅然决然地抱了上来,如同小时候那边,生涩而又轻声地,叫他“哥哥……”
项平生不是没怀疑过当晚的真假,但是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徐淑敏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转而觉得只是自己的梦境,又难以接受,对自己妹妹的……隐秘而又下流的心思。
后来听说她定亲、成婚,同夫君琴瑟和鸣、两厢恩爱,他就更不觉得那混乱的一夜是真的。
前尘往事席卷而来,项平生说不清是震惊、愤怒、难堪还是其他。她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瞒着所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对上徐淑敏红肿的双眼时,所有的质问又说不出口。
她像小时候那样,扯了扯他衣袖的一角,眼泪无声地落下。“初初,真的是江仲望的亲生女儿。”
江家谋反一案已经尘埃落定,江新月已经躲过一劫。再生起波澜的话,她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身世所带来的所有非议。连带着项平生、徐家都会被拉出来讨论,在锦绣的人生上落下一滴惹眼的墨点。
“项平生。”徐淑敏头一次去叫他的名字她应该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眼里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她只能是江仲望的女儿。”
这座土地庙已经荒废很久,门上糊的窗纸已经落得七七八八。
皎洁的月光从破败的窗户中透进来,恰恰停在他们一尺以外的地方不得前进半步。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项平生定定地看向面前的女子,万千的话在喉咙间翻滚着,最后说了一声“好”。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
裴延年就站在寺庙前的台阶上,被凉风这么一吹,大脑清醒些,开始思考项大人同自己岳母的关系。
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儿东西呢?
他的视线扫过下方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江仲望,在触及到江仲望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时,突然就停住了。
项平生偏瘦,气质沉稳,做了多年知府身上多了上位者笃定从容的气度。江仲望往前就是个富贵闲人,天庭饱满,儒雅风流又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轻佻。
他之前从来没有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可东躲西藏这么多日,江仲望急速瘦了下来,眼睛的形状居然同项大人有九分相似,就连身身形也相差无几。
在夜里这么看过去,像到很容易眼花的程度。
裴延年 ,就听见身后的门被打开,项平生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只穿着中衣,此刻身形显得更为消瘦。走下台阶,他看向地上倒着的江仲望,问道:“准备怎么处理?”
裴延年看了一眼半掩着的寺庙大门,想了想说:“暂时没想好,您觉得呢?”
“江家谋反主要参与的人是江伯声和江季君,同他关系反而没那么大。既然已经问不出什么东西,提交到三司还大费周章,辨别他说出的话是真是假,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听到这句话,江仲望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死命地挣扎却又被侍卫按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或许后悔,又或许没后悔,但已经全都不重要了。
裴延年抬对上项平生那双同自己妻子十分相似的眼睛,最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三言两语就已经决定了江仲望最后的结局。
项平生全程都很沉默,看着后赶到的裴策洲接手押走的江仲望,看着徐淑敏坐上马车同裴延年一起离开回京城。等荒凉破败的寺庙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他才有点控制不住地弯下腰,手撑着台阶坐下来。
清辉铺了异一地,孑然一身多了点孤寂的意味,只听见过风声萧萧。
而在风声萧萧后,门口青石砖上多了清脆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原本去而复返的裴延年重新出现寺庙门口。
项平生微微抬起头,眼尾的皱纹很深,“怎么又回来了。”
“想起来您还没有回去,过来送送您。”
听了这个回答,项平生自己就先笑了出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台阶,“现在还不想着回去,过来坐一会。”
裴延年没有拒绝,大步迈过去,走到他身边坐下。
一老一少就坐在台阶之上,静静地看着一轮清辉,在台阶之上落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到最后,项平生才开口,“此事就不必告诉初初了,免得她反过头来担忧。”
“不会后悔?”裴延年挑眉问。
项平生反反复复乱了一晚上的心,在裴延年的这句问话中落到了实处,转过头来问他:“你不就等着我这么一句话吗?”
裴延年被戳穿了心思,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在提到自己的妻子时,眼神变得温柔下来。“她先前的日子不大好,我总想要她往后的人生,简单顺遂。”
他知道楚荞荞这个人,最好也是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心软。上一辈的恩怨只会成为她心里的枷锁,反反复复去纠结她该如何面对这些恩怨情仇所带来的影响。
而恩怨情仇,原本就同她没什么关系。
与其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知道这些,单纯地爱着、单纯地恨着,经年之后还能痛痛快快地骂江家一场。
项平生看向裴延年的目光有了微妙的变化,眼尾的皱纹加深,显示出老态来。
此刻他全然没了仕途坦荡的从容,如同天底下最质朴的父亲,轻声对着面前的年轻男子说:“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裴延年声音笃定,“这是自然。”
第110章
110
裴延年送完项平生又赶回到山庄时, 已经是下半夜了。
因为时间太晚,他也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洗了个凉水澡擦干之后就上了床。
江新月听到点动静, 醒了又没有完全醒,闭着眼睛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裴延年顺势将人揽进自己的怀里, “我离开之后,孩子听话吗?”
“不听话……幸好有这么多人在……”
这天气说热不热, 说冷不冷的, 先前她一个人睡着刚合适。但是裴延年身上的温度偏高, 两个人贴这么一会儿功夫, 她就开始嫌弃, 委婉地问:“你还不睡吗, 时间不早了。”
裴延年才从外面回来,正是心绪起伏的时候。
其实仔细回想,这三个人之间抵不过“阴差阳错”四个字。
项平生同徐淑敏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 徐淑敏以为项平生是自己的亲哥哥, 一直隐忍着自己的感情。等到自己的身份被揭露时, 项家接二连三出现意外,她却又被项平生坚决地送回到徐家。在一场意外之后, 她再次选择隐瞒, 同另一个与自己哥哥有些相似的江仲望成婚生子。
当时在打听怀远侯府时,他就已经觉得江新月的母亲徐氏对江家的态度卑微到不正常。有徐家作为支撑切能将自己嫁妆中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女子,怎么可能因为没有儿子,就完全丧失自我?
在怀远侯府的那些年里, 徐淑敏又分得清自己面对的是江仲望还是项平生吗?
这原本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可他又忍不住想到另一个人——徐宴礼。
同样是青梅竹马, 同样是领着自己长大的兄长,同样是只差那么一点运气最后就能走到一起去。
毕竟徐宴礼看向江新月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
就算裴延年不想承认,他也确实是他们这场“阴差阳错”中,上不了台面的“江仲望”,之所以成亲也是因为有了孩子。
他唯一比江仲望好上一点的是,孩子是他的孩子。
可他依稀记得定亲之前的那天晚上,江新月在自己面前提到徐宴礼时候的样子,隐忍、失落最后又无比地释然地说:“我从没有想过会和他之间有什么,他是我的兄长,就只是兄长。我们都要成亲了,你多心什么?”
真的是多心吗?
他往前在意,又没有那么多底气在意,因为他知道这场亲事是他强求来的结果。他不在意她心里装着的人到底是谁,只要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但是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相处得太好了。
她会开始关心他,会给他留灯,会为了他做香囊,会在分别很久之后朝着他飞奔而紧紧地抱着他。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
他们的生活逐渐走向正轨,裴延年就粉饰太平般地认为,他们是再恩爱不过的夫妇。
楚荞荞也喜欢他。
可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又叫他开始畏怯,楚荞荞这个人没心没肺,还喜欢骗人,她当真放下了徐宴礼,当真喜欢上他?
裴延年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子,心绪不断起伏着,伸手有一下每一下地捏着她的脸。
这下江新月彻底醒了,声音里还带着没睡好的愤怒,不过看在他忙到半夜才回来的份上,又勉强忍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裴延年又抬起手,摸了摸她脸颊的位置。“想同你说说话,感觉这段时间为了孩子,我们都没有好好聊过。”
不是,想说说话?
江新月还没能反应过来,看了眼外面,确定这是晚上而不是白天,脸色来来回回变着:“你……不是……啊?”
她吭哧吭哧将自己翻了一个身,没准备理会。
男人却极为自然地从身后贴了上来。
他的手带着一层茧子,力道放得很轻,摸在脸颊上时仍旧有轻微的剐蹭感。不那么疼,但是有种血液急速流窜的感觉。
然后这只大手顺着女子的下颌线往下。
他的手掌很大,灼热的掌心能够完全将她脖颈的位置覆盖住,仔细地感受着她每一次呼吸的节奏。
这分明是十分危险的姿势,只要那只大手稍微用上一点力气,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遏制住她的咽喉,掐断她的呼吸。
可她却没有丝毫的害怕,心里反而在琢磨,裴延年这是怎么了,好想出去一趟之后就突然变了个人。
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他今日要去做什么来着,同新上任的库部的主簿对账,难不成……
可是很快,她就完全没有机会想下去,原本覆盖在脖颈的食指抵着她下颌的位置,强势地逼着她偏过头去,男人就直接低下头。
他的鼻尖先蹭了蹭她的鼻尖,而后下压,唇瓣与唇瓣简单地触碰到一起,动作温柔。
这就更加反常了。
裴延年压根就不是什么温柔的人,在这些事上甚至可以说是强势,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与力量感,就是平日里的亲口勿都是猛烈的,有一种要随时将人剥皮拆骨吞下肚子的窒息感。
今天却难得温柔起来,就连侵入都是缓慢的,抵着她的舌尖慢慢地舔舐。
黑暗中响起了滋滋的水声,后面是男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江新月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身后贴过来的身体变得紧绷,慢慢连温度都上来,覆在在自己的脖颈间的手在轻微地发颤。这个姿势让她全身都像陷入到温水当中,四肢都开始发软。
可心跳的速度会加快。
而后她的寝衣就被人挑开一条缝隙。
夏天天热,她除了寝衣之外就没有再穿其余的,男人的手掌握上去时,她能够明显感觉到手掌的粗粝。
尖锐的感觉席卷全身,她感觉到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
可抓住了手腕并不能阻止男人的动作,一下下地像是在她的神经上撩拨。
偏偏他还抵着她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往耳朵里钻,“疼?”
江新月从头一下子红到脚,咬牙切齿地说:“不疼。”
男子没说什么,极为短促地笑了声,亲了亲耳后的位置。
这更加不正常起来,不正常到江新月都开始觉得害怕。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身后的人,才小声地问道:“裴延年,你……你是不是贪了银子?”
黑夜中疯狂增长的情愫像是被撕开一个口子,裴延年的动作停住,没能反应得过来,不明白这同贪了银子有什么关系。
而这种沉默在江新月看来,就相当于是变相的承认,顿时心就凉了半截。
“军需贪污”这四个字,无疑就是在皇上的神经上放鞭炮,尤其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候。
看看看,这都已经把裴延年逼得不正常了。
可事情还是要摆平,要是镇国公府真的倒了,她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江新月咬咬牙问:“你贪了多少银子,我手头上也有一点,实在不行就凑一凑将窟窿给补上。皇上看在镇国公府的功劳上,总不至于将事情做的太绝。”
“十万两?”
男人没说话,她就试探着往上加,“还是五十万两?”
“总不能是一百万两吧。”这下江新月的心和冰鉴一般,凉得不能再凉。
钱少的话还能救一救,要是一百万两除非要卖手中的产业。
她简单算了算,这压根就不划算。可是不救的话,裴延年对她也挺好,这么一走了之好像也挺不是东西的。
她都想要直接哭出来,“不是,你平日里吃穿都简单,贪这么多银子花在哪里?”
谁知道话刚说完,她的脸就被人重重捏了下,耳边响起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楚荞荞,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不是贪污了?”江新月蹙眉。
“没有。”裴延年没好气地问,“你就盼着我进去是吧。”
江新月的心放进肚子里,转而又难以理解起来,“那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啊?”
裴延年语塞,大抵还是没有学会如何在楚荞荞面前,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患得患失,怕又从她的嘴里听到自己并不想听到的话,连粉饰太平的机会都没有。
而就这么一停顿,他也没有了要往下继续的心思,转过身平躺回去等着身上的反应消失。
始作俑者却贴了上来,靠近他的怀里,声音软软地问:“裴延年,你是不开心吗?”
“嗯。”他应了声。
“那你和我说,”黑暗中,小妻子亲了亲他的下颌,直白而又坦率地问他,“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一点?”
就是很正常的问话,怀抱中的触感却柔软而又真实。
裴延年能听见血液疯狂涌动的声音,好半天才慢慢将人抱进自己的怀中。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错相缠,空气中全都是带有奶味的甜腻香气。
他的声音依旧是沙哑的,万千的话在舌尖翻滚之后,就只剩下一句,“我现在就已经挺高兴的。”
——
江新月最后还是没能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就只觉得裴延年奇奇怪怪的。
不过她在第二日听到江仲望落网的消息。
“问山亲口说的,他这段时间一直蹲守在卢家附近,人都快要疯了。”
青翡的表情很是生动,“卢正德也真的够狠的,同江仲望对峙之中,直接拿着卢苏氏用过的菜刀朝着人砍过去,一边砍还一边骂。要不是问山带着人及时赶到,说不准人就已经没了。”
“不过赶到也没什么用,大夫来看,说是失血过多已经无力回天。”
“大公子最后将尸首带回去复命,卢正德也被抓了起来,估摸着要进大牢。”
说到这里,青翡自己都觉得好笑,凑过去表情更加神秘,“你猜猜卢苏氏现在在什么地方?卢正德被抓走之后,她立即收拾东西,带着一对儿女离开京城。”
“走得这么干脆?”
“嗯,中午就出京城了。守城的将领那边原本还想要拦下来,得了消息才将人放走。就是可惜在她走的时候没有盘查,还叫她带走许多银钱首饰。要是找个地方守着银钱平平淡淡过日子,也足够他们富贵一生。”
江新月倒是不这么觉得。
卢苏氏图谋这么多年,还差点儿成功。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她的花费在短暂的时间内消减不下去。而她有没有立根生存的本事,看着手中的银钱一点点变少,当真不着急?
不过卢苏氏过得好或是不好,都全然同她没了关系,完全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裴延年的一笔。
不止是他,当天晚上的消息封锁得紧,不少人以为江仲望真的是在卢家落网。
虽说江仲望是逃犯,可也在裴策洲手中出事,随后裴策洲又因此受到圣上的嘉奖,一时间看向裴延年和裴策洲的目光更加微妙。
圣上是什么意思,对裴延年已经有了不满,准备扶持裴策洲,让这叔侄两个人打擂台?
也就是裴延年目前不在京城中,让那些想要打听的人都没有门路,再加上时间一久,京城的消息更新得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开始分散,此事才慢慢平息下来。
等到事件平息之后,老夫人同张氏、裴琦月三个人才乘坐马车,低调地离开京城,到山庄来。
她们来得时间很早,也没有提前打过招呼。
青翡窘迫地站在院门外,支支吾吾没敢请人进来。这个点两个人都在睡着,要是传出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
青翡着急地要命,还是张氏看出来一点不对,提议说:“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孩子吧,一直就听下人们说两个小家伙模样生得好,我还没见过呢。”
三个人就没有停留,直接改道去了旁边的院子。
现在的小孩子几乎一天一个样子,满月之后,两个孩子身上的红色就褪去不少,白白嫩嫩像两只糯米团子,让人见到了心里都软软的。
正好徐淑敏也在屋内,介绍着:“我怀里的是姐姐裴昭昭,还在睡着的是弟弟裴明行。昭昭要更活泼一点,清早就醒了就闹得没片刻消停。”
张氏两边都看了看,捏了捏姐姐的小手,高兴地说:“说明日后是个有主见的姑娘,日后不怕被臭小子拐走,新月能少操心不少。”
她越看越喜欢,对着身边的裴琦月说:“你小时候也就这么一点大,我都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就现在还气我。你看看昭昭和明行多可爱啊,你要是成亲,也能有这么可爱的孩子。趁着我现在还年轻,没病没灾的,还能帮你带几年孩子,”
裴家现在的情况不大对,张氏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不怎么参加宴会。就算遇上了实在推不开的局,也会叫裴琦月留在府中,生怕有人从裴琦月身上下手做文章。
这点裴琦月倒是高兴了,省得整日研究装扮同不熟悉的人见面。
可张氏却着急上火起来,只要裴琦月一日没定亲,她这心里就安稳不下来。
裴琦月显然是听多了这样的话,对惊讶的徐娘子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没有反驳,只是说:“我也不排斥成亲,遇上合适的我也想成亲。”
“等这段时间过去,我就不相信整个京城都找不到一个你喜欢的。”张氏刚说完话,徐淑敏怀里的裴昭昭就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张氏笑得睁不开眼,“昭昭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对。”
裴延年和江新月随后进来,同众人打过招呼之后才落座。
裴延年变化不算很多,只是周身的气质更为平和,丝毫没了在战场上凶煞的影子。坐在他身边的江新月也恢复得将很好,脸颊还稍微圆润些,完全脱去了从前稚气的模样,终于有点新婚小娘子羞涩的韵味。
比起两个人成亲后第一次敬茶别别扭扭的氛围,现在两个人的关系明显融洽很多。
张氏想到裴兰平,眼里划过一丝黯然,却也真心实意地替两个人高兴。
众人聊着天,说着这两个月来的生活。
老夫人从马嬷嬷手里接过小明行之后就一直抱在怀里,说着说着就突然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去?”
这个问题问得江新月一愣。
来山庄这两个月,她除去最开始两天不太适应,后面过得一直挺高兴的。
山庄没那么多规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身边的人都会帮忙没人会出来扫兴。等身体恢复好之后,她就穿着最简单的素衣长裙,同裴延年一起去山林里转悠转悠,有时候采一束花回来,裴延年都会将她采的花放进花瓶中。
就是看着如同白玉的瓷器上插着乱七八糟的花,看着都让她心疼花瓶遭罪。
虽然知道后面肯定还会回镇国公府,可听老夫人这么猛然提起,还是有点儿不适应。
裴延年则没有立即开口,淡淡喝了一口清茶。
见对面的人一个发懵,一个不回话,老夫人就开始着急起来。
外面的传闻她也听了些,虽然心里清楚,两个人都是好孩子不可能相互结怨生愁,可她心里担心啊。
这次来山庄,她有心要拉近两个人的感情,还问过策洲要不要一同过来。谁知道那小子闪烁其词,最后说:“不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温氏的心就沉到了谷底,板着脸教训:“你小叔对你一直很好,如今他有了子嗣,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裴策洲当时就坐在屏风处,身后是一整扇松鹤纹路的苏绣,花团锦簇中,他眸中的黑色浓郁得化不开。
“小叔帮我是因为镇国公府缺少助力……可我现在用不上他帮。”
温氏气得直接将自己手中的茶盏砸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溅了裴策洲一脸,回到京城后养回来的肌肤上出现红痕。
裴策洲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大呼小叫恨不得昭告天下所有人,只是沉默地擦了把脸,平静地道:“祖母,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之后,他就直接起身离开,留在温氏对着那扇被泼过的屏风发了很久的呆。
温氏心里开始发慌,急需要裴延年回到京城管教裴策洲,也是力破外面那些“叔侄不合”的传闻。
“山庄到底还是不如在自己府上方便,在府上人多一点,都还能帮你们看看孩子,都能轻松一点。再说了,要是新月想出门买个首饰,换身衣裳,坐上马车出门就是。山庄这边有什么?哪怕想吃一碟子蟹粉酥,都要提早一日进城去买。”
“况且你们就算不办洗三和满月宴,百日宴总该要请亲近的人家过来,将喜事分享出去。这么不声不响地瞒着,人家还要以为中间有什么内情。”
裴延年淡声回话:“我向来是不在意这些传闻的。”
温氏噎住,看着儿子冷淡的脸心里又打怵,转而问身边的江新月。
“新月是什么意思,你想不想回去住?我那边还收了一套翡翠的原石,差不多有两个拳头大,水头很好。来山庄这么多天,也没见你添过新的首饰,现在回去找珍宝阁的巧手人出几样图纸,挑你喜欢的做成首饰,过年时候正好能换上。”
裴延年在旁边接话,“珍宝阁的人已经来过来,首饰也选了。”
这句话落下来,屋内的气氛瞬间就变得不一样。
江新月只能不尴不尬地假笑着。
老夫人的笑容在瞬间变得僵硬,怀中奶呼呼的一团,强行忍着起伏的情绪,“那我明日让人将原石送过来,等新月想要再做首饰的时候再去做。”
“张氏和琦月也都有。”
经此之后,老夫人就再也没提让他们搬回去的事,低着头哄孩子。
中午一行人是留在山庄用饭的,之后老夫人同徐淑敏一起看孩子,琦月听说山上有野物,想要上山。裴延年见张氏有话要对江新月说,就索性跟着侄女一起进山。
“你是真的打算不回去?”
江新月严格来说,还不算出了月子。回了自己的屋,就先拿了条薄毯盖住身体,“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个问题来?”
张氏没瞒着,“你不知道外面传得多夸张,到处都在说延年同策洲不合。”
她停顿了下,眼神变得极为复杂,“邵氏疯了。”
江新月惊讶地坐直了身体:“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策洲自己发现的,还请了大夫。但是那段时间府里事情多,他就让人瞒了下来,等时间久了瞒不下去我们才知道。不过那时候你正好在坐月子,不好说给你听,就没让人告诉你。”
张氏解释,想了想说:“不过这件事情对策洲打击挺大,这段时间变得很多。我原本也不将外面的那些传闻当回事,可这些变化总叫我心惊胆战。想必老夫人也是不安心,所以才会催着你们回京。”
“你这里知不知道一些消息?”
江新月摇摇头,“我是真不知道这些,生产之后我每日就是吃吃睡睡,就是连看孩子的时间都不多。”
原本事打算等她身体好一点,就让孩子搬到同个院子东边的厢房。但是后来孩子添得东西越来越多,又不是长久留住在庄子,索性就没有搬回来。
所以很多时间,她还真的是在修养。
“他大多数时候也在山庄,就算出去也不会超过一整日,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张氏见她实在不知道情况,就没有多说,可眼里的担忧却半分不曾减少。
一行人是下午才回去的,走的时候老夫人抱着孩子都不舍得撒手,又旧话重提,“要是休息好了,就回京城住吧,这么一直住在山庄听起来也不是这么回事。”
裴延年没应下,只是说“再说”,一直将她们送上了马车。
江新月站在山庄的门口,看着马车逐渐消失,转过头问身边的将裴延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再等上一段时间,等老夫人着急再说。”
江新月转头看向他,都快要疑心面前的人是不是被人夺走了魂魄,里面换了个芯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脸上错愕的表情太过明显,裴延年微微低头,“这是什么表情?”
“你在说真的还是假的?”
裴延年沉吟片刻,说道:“可能过段时间,我会离开京城,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母亲……她心里装着的东西太多,这次如果我轻拿轻放,她会在自己觉得必要的时候,逼迫你忍着。与其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说得清清楚楚。”
江新月没大能听得清楚后面的话,表情有点僵硬,不自然地问,“你要离开京城吗?”
“嗯,边境不大稳定,需要我再去一趟,可能时间有点长,短得话可能要上一两年。”
江新月的笑容都有点挂不住,抿了抿唇,又装作特别自然地问:“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