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祭祀

    这是谁也不想得罪, 虞钦暗道老狐狸,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忧虑:“大人还请保重身体。”

    等上了马车,他骤然面色深沉, 安十乌眼中的欣喜迅速褪去, 他还是第一次见虞钦这样阴郁的神色。

    “你没事吧?”

    虞钦抬头看到他脸上的担忧, 握住他放在肩头的手, 敛去满身阴霾, 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一些公事而已, 你怎么来了?”

    安十乌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拿出一碟还带着热气的枣泥糕:“你忙了半天, 先吃口东西垫一垫。”

    看着安十乌期待的神色, 虞钦接过咬了一口, 清甜的枣香浸透舌尖, 糕点也格外软糯细腻,让人心情似乎都放松了一些:“很好吃,下次有机会你教我怎么做, 以后有机会我也做给你。”

    安十乌闻言笑了笑:“那我等着。”虞钦这样矜贵自持的人做饭他还真的想象不出来。

    见他终于情绪放松了许多, 安十乌这才说起正事:“你想好了吗?明晚就是祭拜的日子。”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 错过了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他们做这些也并不会危害百姓,安十乌不明白虞钦有什么顾虑。

    虞钦放下咬了一半的糕点, 理了理安十乌鬓角凌乱的青丝:“我觉得你的办法很好,我们就照你的想法来,只是具体的细节咱们再商量。”

    安十乌大为吃惊的看着虞钦。

    他今天过来只是因为不甘心,但他也明白在这些事情上虞钦思虑更加周全,原本他都已经做好了不行就算了的心理准备。

    虞钦却一反常态答应的这么干脆,安十乌反而有些不适。

    虞钦挺直的脊梁微微塌, 像是拔了牙的老虎,靠在安十乌身上,耐心为他解释:“越是在风口浪尖的时候越要低调,尤其是在实力低微的时候,你说的方法很好,可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引起别人注意。”

    “这个时候这种瞩目的视线聚焦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他做的事情许多都不为外人道,藏在暗处积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的隐晦,但安十乌知道一些内情很快领悟,可若是这般考虑他又怎么松口了呢?

    “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你改变注意了?”安十乌只能想到这么一个理由。

    虞钦终于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因为我突然发现过分低调也同样容易被小瞧,所以这两者间的范围很难把握。”

    除了在床上,很多时候虞钦都承担了引导者的身份。

    他会将一件事情掰开揉碎了讲给安十乌,几乎是在他发现安十乌常识欠缺的时候,他已经在无意识的培养安十乌的处事思维。

    或许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如今的安十乌比起初来的时候更加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也更加具备大局观。

    安十乌若有所思,对虞钦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对了,我今天过来是想告诉你,原本的推算随着时间越近,可以更加详细了,三日后丑时大雨将至,你有个准备。”

    虞钦没想到他带来了这样的好消息,不管多少次对于安十乌那些神乎其神的技能他都免不了震撼:“你所说的科学竟然可以测算的这样精准吗?”

    从千年前的古人嘴里听到科学是多么奇妙的感觉,总之安十乌挺得意,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艳阳高照的天空:“这算什么,等后天我就可以提前测算哪一刻起风,哪一刻打雷,什么时候雨点落下。”

    为了分析水资源形成原因,系统自带精准的天气预报,就是他在现实世界的天气预报都比不上系统高科技。

    “谁能说这不是真正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呢?”他们只是置换了人们不知道的因果。

    虞钦眸色幽深,是呀,这还不算真正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安十乌详细的预测,让虞钦越发觉得这是天意,也更加期待明晚的丰登节。

    ………………………………………………………………………………………………………………………

    古人大多迷信,明面上不允许祭祀朝拜导致私下的反弹更加严重,丰登节是唯一留下的可以祭祀神灵的官方节日,哪怕官府强调这类祭拜不是真的祈求神灵,而是人们对丰收的一种寄托。

    可真到了这一日,城郊南门外依旧灯火通明,祭台周边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虞钦甚至调用了近八成的衙役、府兵过来维持秩序。

    安十乌也被虞钦安排到了维持秩序的队伍里分配了是最靠近祭坛的位置。

    这次南平郡的大小官员基本都来了,其中就包括和虞钦年纪相仿的刘儒兴。

    他是乾县的县令,职位比虞钦高一级,却一直明里暗里和虞钦较劲。

    原本最初有传言这次丰登祭祀由虞钦代替郡守主持的时候,他心里就十分不舒服。

    在刘儒兴的认知力,所有人各司其职才是顺应天地,一个哥儿被赋予的责任相夫教子,偏偏虞钦事事要强,精于谋算,将许多哥儿、女子都带坏了。

    最重要的是明明他官位比虞钦更高,可人们总下意识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就连李郡守从前也最看重虞钦。

    这次见他站在最后面的位置,刘儒兴专门借着拿东西的空隙绕到虞钦身边:“呀,这是谁,怎么站在暗处,真是抱歉,险些撞到你。”

    刘儒兴故作惊讶的声音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不只是刘儒兴,其他人也不是瞎子,只是大家不像他那般总和虞钦针锋相对,而且别人失了机会本就心里不舒服,这会儿过去说风凉话除了多竖一个敌人毫无意义。

    虞钦心里正复盘着今日事态,闻言抬眸撇了刘儒兴一眼:“你挡着我了。”

    他这个位置在最外围一排,正好是祭台旁的柱子下。火把、灯笼的光线被石柱挡住,所以几乎要看不见人影。

    事实上不止是他,其他几个同僚的位置也在阴影中,刘儒兴这话一出,谁都清楚他无非就是想找茬。

    不过今日虞钦可没精力应付他,多余一个眼神都奉欠,指尖不着痕迹的摸了一把藏在袖口的匕首,重新低下了头。

    刘儒兴脸色青青白白,煞是难看:“呵,你还真是嘴硬,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是这样的臭脾气,当初不是说要主持祭拜吗?现在竹篮打水……”

    他对着虞钦极尽挖苦,虞钦脑海中却回想着安十乌的话,雷雨来临前夕,届时他会用挥动手势作为信号。

    抬眸,安十乌就站在台下,虞钦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心下微定。

    他孤冷寂寥的身影藏在阴影中,沉默着对场上的所有挖苦诋毁无动于衷,安十乌却看得心疼至极。

    尤其是听到身边有人还在大言不惭,安十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身边,一个胖乎乎的肉店老板注意到他的表情十分不以为意:“瞪什么,我说的不是实事吗?”

    “他命那么硬,又定了四次婚才嫁出去,还是个老哥儿,这样的人都敢上祭台,说不定这次干旱就是神灵看不惯他,所以降下责难。”

    这样的流言早就散播了好一阵,虞钦一笑了之,还会安慰安十乌几句,可真的亲耳听到他只觉得满腔火气迸发,仿佛肺都要炸开。

    他现在恨不得将这个死胖子狠狠揍一顿,尤其是他那张脏嘴,可偏偏顾虑到今日有重任在身,只能冷冷道:

    “你去虞大人面前说,或者我将大人喊过来听你说,冒犯朝廷命官,你觉得自己有几条命。”

    胖子脸色一慌,下意识往祭坛上看了一眼,到底闭上了嘴巴,他也就是别人说起时过过嘴瘾,真让他当着面那绝对是不敢的。

    身旁青年眉眼里透着狠劲儿,听起来又十分维护虞钦的模样,他气焰低了许多。

    旁边一个早就注意到他们的青年这时候开了口:“胖子,当初虞大人在城东建集市的时候,也没见你觉得一个哥儿不吉利。”

    “怎么如今钱还没有挣上几个,却开始埋怨挖井人了,你是真的忘记前些年你跪在村长家门前,求他借钱给你爹看病时候,那副模样可怜至极。”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你靠着大人建立起来的集市发了大财,如今吃饱了却来骂曾经帮助过你的人。”

    青年一番话让胖子彻底老实下来,安十乌勾唇,世人总有几个眼明心亮懂得感恩的。

    台上的虞钦注意到安十乌似乎和别人起了冲突,顿时有些烦躁,脸上不由得带出来几分。

    刘儒兴原本因为虞钦的不以为意有些丧气,见此眼前一亮,声音蓦然高昂:“虞钦,你不配和我相提并论,你能有今天不过是靠着虞家,又有郡守大人可怜你不易。”

    “当然倘若你日后认清自己的身份,凡事不要掐尖要强,衙门还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虞钦皱眉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见安十乌离那群人远了些,他松了口气,转头对还在喋喋不休的刘儒兴低声呵斥:“行了,闭嘴,你的郡守大人已经在看着你了。”

    刘儒兴转头,果然郡守大人神色严肃站在最前端,视线似乎看向他们这边,他终于消停匆匆赶回自己的位置。

    祭拜礼仪正式开始时,九道钟声响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抬头望着站在人前的李遥舟,只见他神色严肃,双手合十持着香一字一句念着祭词。

    安十乌仔细辨别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过去的一年所有百姓辛勤耕作,日日不懈,过去的几十年,蓉城风调雨顺,希望上天悲悯,继续庇护蓉城降下甘霖,保证粮食丰收。

    第42章 第 42 章 丰登节(修)

    据说这位大人前一个月就写下了这份悼词, 每日将他供奉于官印前诵读数十遍,以表自己的决心与期盼。

    至于这个据说为什么会在不到一个月时间传遍了整个蓉城,所有人心如明镜。

    所以说不怪虞钦喜欢搞舆论维护名声, 他们一整个衙门皆是如此, 或者说这个时代便是如此。

    安十乌摇了摇头, 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虞钦倒也还好, 他虽说也会做这些小动作,但他也是真的做了事实, 百姓都看在眼里。

    可李遥舟作为一个郡几万百姓的父母官, 他不想着靠经营属地让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反而一心寄托神佛, 何其讽刺。

    郡守大人上完头一炷香, 后面的官员依照顺序跟上,虞钦站在最后,看着眼前色泽瑰丽的神像, 深深的弯下腰。

    良久他终于起身, 做足了姿态。

    刘儒兴见他这样惺惺作态, 下方百姓神色动容, 一阵咬牙切齿。

    他们是官员,又不是痴愚百姓, 不过是做做样子安抚民心,偏他一副格外虔诚的模样。

    看着底下有人随着虞钦的动作,深深应和跪拜,刘儒兴又怨自己为什么做不到他这般虚伪做作。

    随着夜色越深,原来再多心气都被消磨殆尽,祭祀场上只有衙役手脚利索轻快的更换火把。

    安十乌借着衣摆的遮挡挪了挪位置, 换了个姿势,动作间只觉得整条腿仿佛已经是别人的。

    抬头向祭坛旁望去,虞钦却还是跪在那处脊背如松柏挺括。

    有风突然吹过,几朵乌云从天际飘来,所有人抬头,风越来越大,此刻的祭祀台鸦雀无声,只有树影飒飒作响。

    虞钦衣袖下的手顿了顿,收回视线,这才是今日寅时,按照安十乌的说法必须要到明日丑时才有雨。

    他抽出几分注意力去看安十乌,就发现他也正朝这边看过来,似乎嘴唇动了动,灯火昏暗,虞钦一时间看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时候风越来越来大,也吹散了最后一朵乌云,原本隐匿的月亮重新高悬于天际,虞钦垂下的眼眸中,神色越发复杂。

    李遥舟双拳紧握,目不转睛看着天际,在那片云消散之迹眼中闪过失望,他深深扣下头,额头触碰到青石板发出沉重的声音。

    祭台靠前的乡民看到这里忍不住眼睛发红,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崩溃大哭:“谷神娘娘,求您睁眼看看,已经这么久不下雨了,在没有雨水的话,粮食就要绝收了,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饿死吗?”

    安十乌抿唇,听着百姓的话心里极不是滋味,饿肚子的感觉他是不知道,原主也没有经历过,可在民和乡并不是所有人每顿饭都能吃上干的。

    好在老天爷也不算太冷漠,即便是迟了两天,也依旧降下雨水,没有让百姓的一番辛劳浪费。

    有性子外向的年轻人已经扒住祭台,朝着李郡守大声喊道:“大人,你额头都磕破皮了,您是个好官,我们知道您忧虑百姓,但请保重身体,我们南平的百姓还指着您呢。”

    有了这一声,其他人也都纷纷劝诫,李郡守八尺高的汉子硬生生红了眼眶,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深深朝台下百姓合手行礼。

    安十乌看着众人反应,收回了刚刚对李郡守肤浅的评价,他哪里是只会搞面子功夫,这位大人简直将舆论这套东西研究透彻了。

    安十乌敢打担保,这群真情流露的百姓里最起码有三个是事前找来的,谁说古人质朴,人家也懂得找托来宣扬自己的名声。

    刘儒兴这次没有掉链子,他拾阶而起,一把扶住李郡守:“大人,你一片忧民之心,百姓都看在眼里,只是你也要多保重,之前为了干旱的事情发愁,几乎夜不能寐,如今又要守在祭坛旁这么久,我真怕您撑不住。”

    他声音高亢悠扬,安十乌离得这么远,竟然还能听出几分哽咽

    其实这里有许多人都明白这种所谓的祭祀是没有用的,或许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在人们极尽绝望时给与一个心灵寄托,可一个靠谱的上官却是实实在在安抚了百姓的心。

    安十乌下意识去看虞钦,他始终像个局外人一般,静静看着台上声情并茂的两人,也不知道是否心有灵犀,虞钦转头恰好对上安十乌的目光,无声勾了勾唇角。

    再后来这一夜极为平静,无风无云,只有一轮月仿佛亘古不变,直至太阳东升接替了它的使命。

    已经有年纪大的官员倒了好几个,郡守大人今年也近五十岁了,即便身体不错这会也摇摇晃晃,若不是咬牙坚持恐怕也和那些人一样。

    即便借着衣服遮盖半曲着腿坐了一整夜,安十乌依旧不好受的,但他更担心虞钦,他在祭坛之上做不得分毫假,一整个晚上下来竟然一动不动。

    又过了两个时辰,正值正午时分,太阳愈发猛烈,越来越多的人被抬了回去。

    三声钟鸣,李郡守终于撑不住,一股眩晕感让他跌倒在地,好在身旁有人一把扶住了他。

    刘儒兴有些担忧的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大人,你没事吧。”

    李遥舟摇了摇头,牙齿狠狠咬住舌尖,直入神经的刺痛让他有些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底下依旧还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乡亲们,祭祀结束了,你们……”看着下方那些卑微潦草的百姓,李遥舟心生不忍,他语气顿了顿个,而后十分坚定道:“本官这几日就给朝廷写折子,实在不行,朝廷的救灾粮也能抵些时候,日子总要过下去,你们,都散了吧。”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开始默默啜泣。

    安十乌猛地一个激灵,从昏沉中清醒过来,满眼错愕看着李郡守的方向,“这就结束了。”

    可是要等好几个时辰天才会黑,之后才是明日丑时。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想让虞钦想办法将祭祀推后,虞钦却说不用。

    安十乌本人也不知道这些流程,也就老老实实听从安排,可以切提前结束了,现在要怎么办,虞钦有预测到这个情况吗?还是他也措手不及。

    没有了观众的表演意义何在。安十乌恨不得冲上台立刻问虞钦,又怕破坏了虞钦的安排,只好重新坐下。

    比他更加坐卧不安的百姓比比皆是,安十乌正前方一个中年汉子跪在石柱下嚎啕大哭:“这就结束了呀,结束了,还是没有雨。”

    “我的小妞妞她才那么小,没有粮食的话要饿死了,老天爷,你简直瞎了眼。”这一听就是家里添了人丁的新手父亲。

    他旁边因该是有同乡人两忙宽慰劝诫,中年男人却是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个干瘦枯黄,面相刻薄的老婆子一把拍在青年肩膀。

    “都怪那个虞钦,什么狗屁虞大人,一个哥儿这么不安分,当初蛊惑我们种什么新粮,原来的庄稼我们种了那么久,不也活得好好的,新粮怎么就好了?现在地里的苗子都要死光了。”

    她狠狠的冲着祭台吐了一口,或许某一刻这位大人和他家那个一杆子打不出屁的哥儿形象重合。

    她心底的怨毒毫无顾忌脱口而出:“别人说的没有错,他就是个扫把星。”

    这话一出来,场面有一瞬间的寂静。

    许多人望向祭坛之上跪了一整夜,始终坚定从容的虞钦。

    也是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他的姿态和昨夜跪下时分毫未动,就连神色也是不变的冷肃卓然。

    比起他身边那些早早被抬了下去,还有依旧留在上面,面色发白满头虚汗男人,那个人仿佛定海神针平静且无畏的迎接上天的反馈。

    安十乌的拳头攥的咯吱作响,看着虞钦嘴唇泛着点点苍白,恨不得将说话的那几个混账东西牙都敲碎。

    这样的人,管他们去死,激烈的怒火,令他几乎失了理智,虞钦冲着他无声摇头。

    安十乌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凉水,身形坍塌丧气,紧紧抿着唇。

    冷静,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屏蔽到那些怨言,他明白这个时候不能做什么。

    安十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再等等,嘴角闷闷的哼了一身,偏过头眼不见为净。

    虞钦感动又好笑,却也松了一口气,回头沉默的看着底下哭声一片,心底只剩下平静等待。

    刘儒兴扶着李郡守离开,路过虞钦的时候,居高临下带着几分怜悯:“你费尽心思钻营的好名声有什么用,如今出了事情,还不是有那么多人骂你。”

    虞钦并未理会他,只抬眸只看向未发一言的李郡守。

    对方正气凛然的脸上多了几分惋惜,只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随着郡守他们的离开,底下的百姓有一部分也跟着走了,但大多数人依旧还跪在那里,或许他们只是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

    或许等他们耗尽最后一丝精力就会离开那里。

    直到最后,祭坛已经空荡一大片,虞钦仿佛真的成了他身旁那根石柱的同类,腰身挺直,悲悯的看着下方的百姓。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那几个口无遮拦的人一般,跪在下首的百姓,许多都记得虞钦为他们做过的事情,就连痛骂出声的那几个也未必是真的厌恶。

    他们只是太过期待,以至于预期目标落空才会口不择言找个发泄点,而那些曾经听过的言论,则成了最好的攻击。

    安十乌见人群虽然大半还留在原地,但基本已经失去秩序,连忙上前到虞钦身边扶着他的胳膊:“你怎么样了,现在要怎么办?”

    被安十乌扶住,虞钦身体才晃了晃,但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我没事,别担心,再等等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他稍微卸力在安十乌身上靠了几息。

    安十乌皱眉,知道他心里有数,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只叮嘱虞钦坚持不下去就不要逞强,下次再找机会。

    等真要放手时,又有些不放心的拉开了距离,见虞钦确实还能坚持,狠了狠心,大步离开。

    虞钦看着他的背影,敛去了嘴角笑意,抬头怔怔看着蔚蓝无云的天空半晌,深深吐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虞钦的坚持,留下的人再没有离开的,他们不约而同的和虞钦一起守在祭坛之下。

    “大人,虞大人还在那里跪着。”一个恭敬的中年男人声音响起。

    李遥舟侧躺在马车上,摘掉了头顶覆着的巾帕,声音中透着疲惫:“就仅仅那么安静的跪着吗?”

    “禀大人,确实如此。”

    李遥舟原本还有些放不下的心这会儿彻底安稳,想来也是,百姓对他已经不似之前那么信任,他做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刘儒兴接过布巾放在一旁:“大人,虞大人可真是爱民如子,倒显得我们这些提前离开的人铁石心肠。”

    自告奋勇留下照顾李郡守的刘儒兴不着余力抹黑虞钦。

    李遥舟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就是默认赞同的意思,刘儒兴高兴的同时又有些不适。

    要知道从前他们说这些时,郡守大人总会觉得是他们心胸狭窄,这次这般态度,看来虞钦是真的将人得罪死了。

    刘儒兴带着两分试探:“大人,虞大人一定以为他用苦肉计就可让百姓原谅他,他是在做梦,后面只要有百姓饿肚子,他虞钦就甩不掉这个污点。”

    他分析的有理有据,遥舟未回话,心里却极为认同,虞钦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苦肉计他确实做得出。

    太阳逐渐落下,虞钦身形晃了晃。

    安十乌本就时时关注,下意识伸手想要接住,等反应过来他们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只能空寥寥的收回手,声音中带着几分低喃:

    “你怎么就待自己这么狠,这样的你凭什么不能成功。”安十乌既心疼,想到虞钦上辈子的结局又觉得不公不甘。

    新月初升,虞钦眼前似乎瞬间漆黑,他借着衣袖遮挡用匕首狠狠刺向大腿,鲜血顺着朱红色的官服渗出,疼痛令他唇角颤抖,也让他头脑恢复清明。

    就要丑时了呀,虞钦看向安十乌,青年正低着头,一动不动跪在那处。

    他抬头望向天际月明星稀,哪里有将要降雨的模样,终于又有人承受不住,昏迷中被抬着离开。

    虞钦定了定神,却在此时站了起来,他身形依旧沉稳矫健,一步一动都带着恰到好处的韵律。

    所有人看着台上那道消瘦却无比坚韧高大的身影,心中酸涩万分:“虞大人。”

    “大人。”这次更多的人喊着虞钦,在这片月下释放着心中的恐惧。

    “虞大人在做什么。”有人突然惊呼一声,正盯着空间界面的安十乌猛然抬头,忽的站起身。

    虞钦举起匕首在手腕割出一道口子,然后借着鲜血在白绢上奋笔疾书。

    安十乌失声痛骂了一句疯子,眼睛却止不住发红,抬手捂住眼睛,整个心神死死盯着一动不动的空间信息。

    黑金色的字体在一瞬间滚动。

    【四级大风即将过境,请宿主做好自身防护。】安十乌指尖抖动,但还是冷着脸立刻蹲下点燃了脚下那盏蓝色山茶花灯。

    冰蓝色的灯火在寒风中跳动。

    虞钦心中猛然一跳,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提起白色的绢帕,置于烛火之上。

    祭词燃烧殆尽,有大风呼啸而过,一时间整个灵台尘土飞扬,空气中都带着一股热气。

    “起风了,起风了。”有人欢呼。

    也有人屏住呼吸,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虞钦看了一眼台下,神色空明从容,仿佛无畏天地,众人顿时不再吭声,只觉得心中安定无比。

    第43章 第 43 章 降下甘霖(修)

    他收回视线, 又低头书写第二张白绢,白绢上的内容依旧是,【下臣虞钦, 祈求苍天垂爱, 高祖显灵, 降下甘霖解百姓饥寒之苦】。

    风越来越大, 吹灭了他身前案桌上的贡烛, 一旁震撼万分的孙疏贞终于回神,心中止不住发紧, 忙拿了火折子过去点燃。

    只是还未等他点起, 蜡烛又被愈发猖狂的巨风刮倒。

    虞钦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意外, 昏暗之下, 他明艳的官袍迎风鼓动, 面上不生悲喜,风姿出尘中竟似有几分神性。

    这一刻,所有人包括原本维持秩序的衙役士兵全都扑通跪下, 他们视线紧紧盯着虞钦, 只见他抬起头眸色沉沉, 似乎是望着天际交接处的远山之颠, 又好像在看别处。

    过了几息,台下西南角又有蓝色荧光闪烁。

    虞钦倏然撩起衣摆, 重重跪下,声音振聋发聩:【下臣虞钦,祈求苍天垂爱,高祖显灵,降下甘霖解百姓饥寒之苦】。

    他话音刚落,天空一道惊雷炸响, 虞钦强撑着有些眩晕的眉眼,再次扬声道:【下臣虞钦,祈求苍天垂爱,高祖显灵,降下甘霖解百姓饥寒之苦】。

    接连十道求愿,天空中电闪雷鸣,仿佛真的是神灵还有梁国的开国皇帝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上回应着虞钦。

    第十一道求愿落下,李遥舟扶着官帽匆匆而来,身后是因为他未曾离开的一众官员。

    望着祭台之上的场景,这群自认半辈子见多识广的官员不由瞪大眼睛,心中震撼不已,莫不是真的先祖显灵。

    上阳县在南平郡西南接壤处,陆平生原本还在心底抱怨,郡守大人还不回城,哪曾想这架势怕不是真的要下雨了。

    几人穿过人群时却被百姓有意无意阻挡,李遥舟咬牙心底责怪自己不该大意。

    另一边,冰蓝色幽火仿佛暗夜星辰若隐若现,虞钦再次割开手腕,鲜血一滴滴蔓延,浸透了地面的灰白色巨石,他仰起头,声音悲怆:

    “我南平百姓,勤恳耕作,纯善守法,如今此地大旱,粮食减产,恐有饥荒蔓延,求高祖显灵,庇佑百姓,降下甘霖,下臣愿日日香火供奉先祖。”

    “求高祖庇佑降下甘霖。”虞钦原本凝澈的声音有几分低哑,却依旧穿透人心。

    百姓不由跪下和他一起祈求,一声声越来越大,真正直达天际。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脸颊,一颗颗又砸在地上。

    有人茫然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即不可置信高呼:“下雨了,下雨了,真的是雨。”

    有人雀跃,有人哭泣,但所有人嘴里都念着下雨了。

    虞钦看着底下或拥抱或伏地大哭的众人,心下一松,身形不由得晃动,下一刻却被人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安十乌从来没有想过虞钦会为了将这场戏做真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他捂着对方的手腕的指尖忍不住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此刻一切的言语都过于苍白,只能紧紧的抱着他。

    虞钦微怔,看着身侧青年通红肿胀的眼,抬手抹了抹他眼角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渍:“小孩子脾气,这有什么好哭的,扶着我。”

    他此刻衣服也早已湿透,素来精致到一丝不苟的头发贴在脸上,清瘦单薄的身躯却有种吞噬山河的魄力。

    安十乌握抚开他的手没有说话,一边拿出手帕包裹虞钦的手腕,神色闷沉支撑着虞钦走下祭台。

    青石铺成的石阶上,雨水像跳跃的玉珠浸湿了两人的鞋袜。

    祭台之下,平整的道路泥泞一片,此刻没有人嫌弃地面脏污,就连跟在李郡守身后的几位大人也跪在祭坛外又哭又笑,任由泥水浸湿了他们打理齐整的官服。

    不同于那些下官,李郡守始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虞钦走来,哪怕雨水入眼他也不曾眨动。

    两人擦肩而过时,他声音飘忽到有些失真:“老天凭什么这般眷顾你。”哪怕雨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李遥舟还是不愿意接受虞钦带领百姓求来了雨水这个结果。

    虞钦似乎是笑了笑,怎么能是上天眷顾呢,明明是他的郎婿偏爱。

    暗沉的夜色遮挡住了他脸上的苍白,他干哑的声音却始终坚定:“天地立心、生民立命,高祖是被百姓的的虔诚和求生的渴望打动。”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却有种物是人非的宿命感,

    虞钦初入官场时,是这位大人给了他机会,彼时对方欣赏他的行事周全,他也尊重他为人宽厚。只是如今他们终究因为各自的私心利益形同陌路。

    “回吧!”安十乌上前半步挡在两人中间,握着虞钦的手一紧,半扶半抱着他有些颤抖的身躯催促道。

    虽然放狠话装一波很爽,但是一个伤员还这么要强就是自己找罪受。

    李郡守脸上又青又白,眼睁睁看着两人扶持的背影,所有百姓挪开了一条通道,跪在那里感激敬畏的看着虞钦,目送着两人离去。

    他们心里都明白今日过后,李郡守最容易拿捏虞钦的弱点将不付不存在,所有人都会记得他用以血肉之躯求来了雨水。

    不只存在与否的神灵认可了他,开建梁国的高祖皇帝也承认了他。而他们提前离去的所有官员都成为虞钦的踏脚石,烘托他爱民如子的崇高品德。

    …………………………………………………………

    面前虞钦深深的脚印落下一个个水窝,颜色渐沉,最开始满嘴污秽的胖子一怔,伸出手指放在鼻子下轻嗅:“是血,虞大人受了重伤,流了许多血。”

    什么?

    那些村民不约而同看向路口的方向,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胖子重重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满心羞愧歉疚。

    搀着虞钦上了马车,安十乌立刻抱住将要滑落的虞钦,拿了件黑色的狐狸毛披风虚盖在他身上。

    “钦哥,你……”

    待低下头安十乌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借着车内烛火,他分明看到虞钦一张脸苍白如鬼魅,自己搭在他腿上的掌心一片黏腻。

    安十乌借着烛火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情绪平缓的眼睛又忍不住的酸涩难耐:“你腿上怎么会有伤。”

    “不小心碰到了吧。”虞钦声音懒懒,沙哑至极。

    他靠在安十乌身上,将手缩到他腰侧,如火炉般湿热的触感让他麻木的指尖重新灵活起来。

    安十乌身体一僵。

    虞钦轻笑一声,马车阻隔了风雨,却依旧有寒意袭来,借着宽大的披风遮盖,他剥开安十乌身上因为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皮肤上的衣服。

    轻轻的喟叹一声,微凉的身体紧紧贴着对方,肆意吸取青年身上的温度。

    安十乌彻底没了脾气,拎了件里衣裹住虞钦,一边小心翼翼褪去虞钦的官袍。

    那身雪白的里衣早已被鲜血浸透,大片大片的红刺得人眼睛生疼,安十乌顿时沉了脸,面无表情的看着虞钦。

    第44章 第 44 章 体寒(修)

    直到为虞钦腿上和胳膊上上了药, 又帮着换好衣服,安十乌都一言未发。

    虞钦知道他生气,只笑着看他动作, 指尖描摹着安十乌微蹙的眉头。

    “我少时学过医书, 这些伤口看着吓人, 其实并不严重。”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没事, 他在骗小孩子吗?安十乌抬头, 声音微冷:“你既然这么厉害,虚弱的赖在我怀里做什么, 起开。”

    话是这么说, 他抱着虞钦的手青筋炸裂, 恨不得掐断他窄瘦的腰身, 却又唯恐伤了他很快卸力。

    他看似凶狠, 实则还红着的眼眶令虞钦心疼又好笑,忍不住抬头在他下巴落下轻轻的吻。

    安十乌见他仰着脖子,露出脆弱的喉结滚动不止, 抬手将他向上掂了下, 忍不住嘀咕:“还伤着就想这些事情, 色胆包天。”

    虞钦笑了笑, 环住安十乌的腰,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叹了口气。

    虞府距离城南大约有十里的距离,马车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行的并不算快,一路上安十乌时不时检查虞钦的伤口,因为失血过多,又淋了雨他还是发起了烧。

    “冷。”虞钦不知什么时候陷入了昏迷,整个人像只归巢的雏鸟一个劲儿往安十乌怀里钻, 企图以此汲取温暖。

    他紧紧拥着虞钦,将掌心贴在他额头,对着马车外喊道:“王康,还有多久到。”

    大雨纷杂,王康模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还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安十乌沉下心将脸贴在虞钦的额头上,披风下虞钦的双手被他捂在胸口最灼热的心脏处。

    马车哒哒的声音在雨夜中渐渐清晰,雨小了一下,刚才还喊着冷的虞钦这会儿却浑身滚烫的像个火炉。

    终于,马车缓缓停下,不等王康反应,安十乌已经将虞钦拦腰横抱而起,大步朝门里走去。

    王康一愣,连忙跟上,语气焦急问道:“公子怎么了?”

    虞钦在外素来要强,第一次这般王康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安十乌脚步微顿,头也没回:“受了点伤,让李大夫快过来。”

    大概是被冷风一激,又或许是被两人的说话声惊醒,虞钦悠悠睁开眼,仰起头强撑着开口:“咳咳、咳,不要惊动父亲和母亲。”

    他明明有气无力,却咳得好像肺都要吐出来,安十乌抱着他的手紧了又紧,语气中带着几分严肃:“别说话了,这时候还想着这些事情。”

    说话间已经到了兰亭苑,安十乌一脚踹开房门,将虞钦放到床上,抬手探了探,还是有些烫。

    他转身掀起厚重的棉被压在虞钦身上,又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给他敷在额头,虞钦侧身躺在那里,视线一动不动看着他忙碌。

    这时候李大夫也拎着药箱匆匆而来。因为之前怕安十乌出事,李大夫一直居在府中,这会儿来的倒快。

    安十乌见此让出位置站在一旁,李大夫闭上眼,半天没有吭声。

    安十乌不敢打扰,下意识去看虞钦,对方却还是那波澜不惊的副样子,甚至见他看过来还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

    安十乌攥紧了拳头,指尖触及衣袖有异物感,他抬手一看深色的衣服有大片暗沉,却是干涸的血迹,

    他终于露出焦灼的情绪:“大夫,他不仅失血过多,还淋了暴雨,这一路奔波寒凉……”

    这位虞大人再严重的伤他都见过不少,当事人都习以为常,偏他着急的模样,骤然被打扰,李大夫有些无奈收回手:“放心吧,没什么大碍,待会儿让厨房熬上一碗药,灌下去就好了。”

    他在府中住了这些时日,听到不少传闻,都说这位格外年轻的郎婿一定是贪图虞大人的权势财富才同他成婚的。

    如今看着模样不是挺情真意切,只是情浓时正好,倘若这两人日后……。

    安十乌没注意身旁的老大夫惋惜的神色,闻言忙看向虞钦,他脸色看起来依旧惨白。

    “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不好。”人都这样子了还没大碍,他心下焦灼,语气也略重了一些。“而且您刚才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像是无碍,还请您仔细些。”

    李大夫不由看向虞钦,虞钦像是想起什么,眼神一暗,微微垂下眼帘对李大夫道:“我们是夫夫,没什么事情可隐瞒的。”

    “可是,您知道您体寒吗?”他的提示并不算隐晦。

    体寒,他自然是知道的,虞钦藏在被子下的指尖紧紧攥着。

    安十乌却听得一头雾水:“无论是体寒或者是什么,该治疗赶紧治疗。”

    李大夫活了半辈子,早已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虞大人心思重却不愿意欺瞒夫婿,而这位安小郎君粗枝大叶对这些东西明显不太懂。

    他叹了口气:“大人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不过他素来习武,身体比之一般人强健并无大碍,他易冷发热是因为体寒,喝下药发发汗就好。”

    见安十乌顿时神色一松,李大夫有些不忍,他收回了床边的脉枕,尽量平静安抚道:“这体寒之症虽然对子嗣有妨碍,但日后仔细调理未必不能再生育孩子,平日还是要多注意修养。”

    安十乌正仔细记下医嘱,蓦然听到一个词怔愣了半晌,对子嗣有妨碍……

    嗯?安十乌突然反应,猛的抬头看向李大夫,如果自己没有理解错的话,李大夫最后一句是说虞钦因为体寒的原因以后可能生不出孩子。

    他脑海中蓦然生出虞钦腹部高高隆起,扶着孕肚低头温声说话的画面,脸上神色有瞬间空白。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虞钦,只见他也正定定看着自己,颜色惨败的薄唇一张一合,语气中不带丝毫情绪:“我生来体寒,如今年纪也偏大了一些,大夫说以后生不出孩子。”

    虞钦撑着胳膊坐起来,尽量让自己不要看起来过于狼狈,只是每吐出一个字,他的喉咙就仿佛吞下千根银针,整句话说完,他整个人早已千疮百孔。

    从前他并未觉得一个哥儿必须生孩子,可今日他突然对自己的残缺产生了窒息感,面前是他两情相悦的爱人,他会不会因此痛苦为难。

    虞钦惯有的面无表情,言语冷淡。

    而安十乌脑子里还是一阵雾蒙蒙,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只无意识抓住虞钦放在被子上已经重新微凉的指尖。

    怎么能有一个男人用严肃正经的语气说出自己以后可能生不出孩子的话,他和虞钦已经是最亲密的关系,没发现他和自己有什么不同。

    安十乌脸上的神色过于震撼复杂,李大夫在心底幽幽叹息,拎着药箱悄悄退出了屋子。

    虞钦反握住他始终滚烫的掌心,心底却止不住发沉:“你……”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人会不在意子嗣,哪怕安十乌如今是真的对他有喜欢,他或许会压下心底的在意,那以后呢,他会不会有一天后悔。

    “你就是死也只能在我身边。”虞钦是绝不允许他后悔的,他从不接受别人辜负,哪怕是安十乌都不行。

    虞钦玉白清癯,说出的话却无端带着几分阴鸷狠厉,安十乌终于回神,好好的清贵公子偏偏作出一幅黑化的反派模样。

    安十乌没觉得害怕,反而新奇不已,他双手合拢,将虞钦的手捂在掌心:“你真的没事吗?我总觉得李大夫不靠谱。”

    安十乌觉得虞钦脑子烧糊涂了。

    虞钦微微一怔:“李大夫自小为我调理身体,他的医术很不错,从前再严重的伤我都受过,这确实不算什么。”

    他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安十乌他第一个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身体,心底积压的戾气消散了几分。

    安十乌看着他又渗出血迹的手腕,帮他重新换了药,期间虞钦一直神色淡淡,仿佛这几指长的割裂不是在他身上一样。

    这是安十乌第一次意识到虞钦对自己的狠,也模糊的触摸到虞钦过去的事迹,或许他身世的牵扯确实让他背负了许多。

    他不想揭人伤疤,于是问了一个自己实在好奇的问题“子嗣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你……”。

    虞钦心下一揪,掌心死死攥住身下的锦被,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他却毫无所觉。

    他目光直白,安十乌难得的不好意思,到底是好奇占了上风:“你们哥儿真的会生孩子吗?可我觉得你和我的身体结构似乎没什么不同。”

    虞钦沉默了半晌:“你就是想说这个?”

    安十乌点头,虞钦看着他认真道:“也许以后我无法生下你的子嗣,安十乌既然你是我的男人,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再去纳别人。”

    安十乌自然点头,他倒觉得有没有子嗣也没有什么。

    在现代的时候很多同性伴侣也不会生孩子,所以安十乌原来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些,或者说他潜意识已经将他们和原来的同性爱人挂上了等号。

    但从虞钦的反应来看他显然很在意这件事情,安十乌也就收齐了不以为意的态度。

    他脱掉鞋袜,躺上床,盖上被子,将虞钦抱进怀里,紧紧握住虞钦的手,郑重其事道:“我早就想过了我们的以后,这其中并没有孩子的计划,显然他在我这里不是必须的。”

    “虞钦,我是个自私的人,传宗接代那样的事情我不如别人那般在意。而且哥儿生孩子或许会很危险,就算是你想要孩子我都要考虑很久,损伤大人的风险太大了。”

    虞钦看着安十乌,轻轻眨了下眼睛,他似乎没有听懂安十乌的话,可身体却下意识贴向他。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动作,只有两颗心带着同样的节奏跳跃,半晌虞钦沙哑着声音,在安十乌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红烛帐暖,一夜春宵……

    第45章 第 45 章 百姓

    翌日清晨, 依旧是好天气,一场秋雨,扫去了众人心底的阴霾, 就连空气中都带着雨后草木清新的气息。

    安十乌清醒的时候, 身边早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旁边的被窝里还残留着男人身上的余温。

    原来哥儿的身体真的和一般男子不同, 安十乌摸了摸喉结竟有些莫名回味, 随即反应过来,脸黑了一半。

    虞钦确实没什么大碍, 他看似消瘦, 身体素质却好的吓人, 一整晚他仿佛吃了兴奋药似的竟磨着安十乌痴缠了半宿, 昨夜那些病痛似乎只是安十乌的癔想。

    他仰着头, 盯着帐顶愣了一会神,这才慢吞吞坐起身,穿上衣服下了床。

    墨竹听见动静, 端了洗漱的东西进来, “郎君, 早膳已经在外面摆好了, 您洗漱完就去吃吧。”

    安十乌心不在焉的接过布巾,擦了一把脸, 仿佛随口问道:“钦哥呢?”

    嘴上说着没事,他到底是有些担心。

    墨竹朝窗外看了一眼:“大约在门口应对那些百姓,今日一早上下人就发现门口有多水果、鸡蛋、还有鸡鸭鹅那些东西。”

    “昨夜大人领着百姓求来了雨水,大雨下了一整夜,将地浇的透透的,一个月后咱们的粮食就能丰收了, 百姓也不知怎么听说大人为求雨受了伤,纷纷拿来家里的东西给他补身体,门口现在可热闹了。”

    他平素在家中多称呼虞钦公子,如今满脸与有荣焉,热情的喊着大人。

    安十乌放下手里的巾帕,皱了皱眉,起身朝外走去,路过桌旁时发现今日的早膳里有蜜饯,又抓了一把塞进荷包里。

    墨竹不明白这样的好事情,为什么公子这幅表情,满脸茫然冲着他喊道:“公子你还没有吃早饭呢。”安十乌却已经走远,他只好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跟上。

    虞府的大门依旧显贵威严,只是此刻地上摆满了竹篮子,格外精神的野鸡即便被绑着腿也蹦来蹦去,还有放在宽大树叶上的果子、菜窝头,看起来凌乱不堪。

    安十乌到的时候,虞钦正弯腰扶起以为头发花白的老农:“老伯,别这样,这本来就是我们为官之人应该做的。”

    “不是的,您不一样,这些我想给您。”虞钦本来就已经为他们做了许多了,这次更是带给了他们生的希望。

    老伯嘴笨,摸了摸眼泪,硬是将手里的咸鸭蛋塞进虞钦手里转身就跑,原本佝偻的身形霎时间竟有几分健步如飞。

    安十乌吩咐了一旁的墨竹,这才袖着手走到虞钦身边,低头看着被家里人指使着过来送莲蓬的小不点儿,弯腰一把抱起他,还揪了一把人家头上的小揪揪:

    “小娃娃,你家里大人在哪里,你怎么胆子这么大,个头还没有磨盘高就敢往人群里挤。”

    虞钦转身见安十乌径直抱起小娃娃未曾看自己一眼,眼神不由暗了暗。

    他这才发现似乎只要两个人出现在同一场和,安十乌的视线永远最先注视到自己,以至于他唯一的一次忽略 ,竟然人心底有些难受。

    小娃娃突然被高高抱起,下意识抱着安十乌的脖子,小奶音带着几分得意:“我最腻害,虞大人也腻害,我以后要和虞大人一样。”

    安十乌一下笑出声,这小娃娃话都说不清楚,野心倒是大。

    他抬头看向虞钦:“虞大人,你听见了吗?小孩子都知道你厉害呢。”

    他这是不生气了,虞钦神色一顿,脸上立刻重新带了笑意,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那你日后好好读书,一定会比我更厉害的。”

    这孩子养的极好,身上的衣服虽然有小补丁,但穿的干净合体,人也胖乎乎的讨喜急了。

    小家伙突然被两个好看的大哥哥摸摸抱抱,这时候突然想起正事,一双仿佛带着小星星的眼睛眨巴着看向虞钦,向人群看了一眼,低头拿走了安十乌接过去的莲蓬:

    “虞大人,这是我爷爷和我种的莲蓬,今年只活了十几株,我们捡了最大最好的给你,你要早点康复呀,不要生病。”

    老百姓的东西,虞钦自然是不能收的,可小家伙在安十乌怀里还不忘扑腾着往他这里递。

    安十乌猝不及防险些就要抱不住他,连忙催促了一句:“收着吧,孩子的一片心意,我都拿到手上了,人家还抢回去了,唉。”

    他语气悠悠,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调侃。虞钦抬手接过:“我回头吩咐人找种子,今年我亲自动手种,明年你也能吃上新鲜的莲子。”

    两人说话间墨竹领着人搬了桌子,拿了账本和纸笔,虞钦一怔。

    安十乌抬起下巴:“毕竟是百姓的心意,这也是对你的肯定褒奖,就算你让下人去退也退不掉。”

    虞钦转头看着还在和百姓推让的下人,安十乌又道:“让府上将送东西的人家一一记下,回头送了银子回去就当买下了,两全其美。”

    他神色带着些许得意,虞钦也笑出声:“知道了,郎君。”

    安十乌不自在的掂了掂怀里的小胖墩,不自觉避开虞钦明明清冷无双却仿佛带着钩子的眼睛,看向台阶下一阵鸡飞狗跳。

    虞钦摩挲着袖口的位置,牵住安十乌的胳膊走向人群。

    “各位,虞钦多谢大家的好意,大家的礼品今日我就收下了,既是礼尚往来,烦请大家留下名姓,我也准备了些回礼给大家。”

    安十乌站在一旁,看着虞钦说要回礼后颇有些手足无措的百姓,巷口处还有接连不断闻讯而来的百姓,他将怀里的小家伙还给他的家人,也拿了账簿和笔帮着虞钦一起纪录。

    官府的衙署向来热闹,今日却格外寂静无声,所以人似乎都忙碌着手头的事情,以至于没有闲心说一句话。

    李遥舟提起笔又放下,来回反复直至七次,笔尖的浓墨低落在微黄的宣纸上,晕成一片漆黑暗沉,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啪的一声将笔摔在地上,眸色深沉冷厉。

    李绍这时候抱着一塌文书进来,见此低头捡起地上的毛笔放回桌上:“大人,据说今晨雨停后就有百姓拿着东西去虞府看望虞钦,这会儿还有人不停赶去,来往的人群已经将整个铜雀街堵的水泄不通。”

    李遥舟敛起脸上的怒气,压下因为伏案而褶皱的衣袖,转身看向李绍时神色缓和了许多:“哥,对不起,凤鸣……”

    李绍脸上浮起痛惜,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凤鸣已经被押解去北境的采石场,你也托人打点了,剩下就看他的命了。”

    他上前两步,拍了拍李遥舟的肩膀:“大人也是秉公执法,我知道不怪你,你也是被架起来不得已如此,怨只怨我平日教子无方。”

    “哥……”李遥舟心里无比难受,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可谁又能真正过得去这个坎儿。

    李家门庭虽贵,但李遥舟从小过得也并不好,他们家是偏远旁支,父亲又去的早,就算李遥舟从小就表现出天赋,可家族里的资源就这么多,有人占了分到其他人身上的就少了。

    所以小时候他都是和自己同样丧父的堂哥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一直守望相助,可如今堂哥唯一的儿子却被自己提拔起来的手下亲手毁了。

    偏偏他们非但不能报仇,还只能将下手的人供着。

    李绍见堂弟这般,苦笑一声:“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如今是虞钦的事情,你要将他怎么办?”

    虞钦的事情,李遥舟吐了一口浊气,他的亲侄子在采石场受苦,虞钦平步青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这一刻李遥舟承认自己不是圣人,做不到弃亲情于不顾:“再等等,再等等吧。”

    李绍唇轻轻颤动,半晌无言。

    李遥舟心中一定,冷声道:“毕竟虞大人年纪轻轻,缺乏经验,贸然请朝廷进官恐怕不太合适。”

    李绍这时候也注意到李遥舟桌上已经被弄脏的奏报,嗯了一声,心中的郁结总算散了两分。

    两人相视一眼,就如同过去的几十年一般瞬间懂了对方的心思。

    最近正是官员考评的时候,凭着虞钦往日的政绩,上报朝廷也该给他进官了,实际上这还是考虑到他的性别刻意压了几番的结果。

    毕竟虞钦实在才干出众,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掩盖性别的劣势,可上官考评主动权就在李遥舟手里,他再是出众,再会煽动人心又如何。

    李遥舟就是要让他营营汲汲竹篮打水一场空,反正自己只是考虑到大局想再考察一番,又没有抹杀他的功绩。

    或许这是李遥舟自欺欺人般的想法,但这样的结果虞钦不想接也要接。

    他二人三言两语决定了对虞钦的处置,正巧刘儒兴也行色匆匆带来了关于虞钦的第二个消息。

    就连本来在这场祭祀中存在感不高的上阳县令陆平生、何柏青也不得不为他奔波一番。

    李遥舟坐在桌前,神色虚幻的看着那张被他弄脏了的评书,耳边是刘儒兴又急又气的埋怨。

    “大人就是那个虞钦,他怎么就心思那么阴沉,现在整个南平郡恐怕都传遍了,大人你假惺惺装腔作势,我们其他人不作为,只有他虞钦一心为了百姓。”

    “他啊真的不怕和整个南平郡的官员为敌吗?大人,虞钦也太不将你放在眼里了。”刘儒兴恨恨的对自己得来的一番消息做了总结。

    听他提到整个南平郡的官员时,何柏青和陆平生对视了一眼。

    见屋子里一片寂静,李郡守坐在那处一动未动,阳光打在他一半脸上,遮挡住另一边的阴影。

    第46章 第 46 章 沾沾喜气(修)

    气氛莫名凝滞, 原本一心告状的刘儒兴终于反应过来,闭上了嘴。

    何柏青见此心底悠悠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大人, 接下来怎么办?”

    李遥舟终于抬起头, 靠在椅子上眯眼打量着眼前这几位熟悉的下官:“孙殊贞, 你说呢?”

    孙殊贞已经尽量往人后躲了, 可还是被揪了出来, 他硬着头皮上前两步:“大人,衙门办事向来都是有据可循, 我哪里有什么主意。”

    他面上似乎多了几分诚惶诚恐, 刘儒兴讥笑一声:“好一个有据可循, 你可真是忠心耿耿, 虞钦本人都不在这里, 你还不忘自己的主子。”

    他这话说得极为羞辱人,孙殊贞平日负责府衙的账务钱粮,虞钦这些年为衙署创收了不少, 可以说如今府库三分之二的存银都是他想办法赚来的, 两人走的近也正常。

    可话到刘儒兴嘴边怎么别人好好一个朝廷官吏像下人一样。

    何柏青眉头轻皱:“刘大人, 好好说话, 大人还在看着呢。”

    刘儒兴看了眼眸色沉沉正盯着两人的李郡守一眼,沉默着朝后退了半步。

    李遥舟却突然嗤笑出声, 大马金刀横坐在椅子上:“依孙大人所言,你觉得我应该按照什么旧例。”

    当然是有政绩斐然者应上报朝廷破格加官,最好将郡守的位置让出来给他家公子坐,心里暗暗想着,孙殊贞面上却露出几分犹豫,小心翼翼试探道:“我觉得虞大人很厉害, 大人不妨帮帮他。”

    李遥舟看着孙殊贞半晌,突然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身走到他身旁,重重的拍了一把他的肩膀:“你说的没有错,孙大人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初心未改。”

    见他还在点头应和,何柏青闭了闭眼,这个糊涂蛋,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且没眼色。

    别人都上赶着和郡守大人同仇敌忾,偏他还在为虞钦说话,这不等于扎顶头上司的心吗?

    不过换一个角度,他还真的要感谢虞钦,要不是虞钦发掘出他严谨细心精于算学的特性,他恐怕一辈子到底都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文书。

    刘儒兴见状一时间竟摸不清楚这位上官的心思,不由道:“大人,他将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了踏脚石,你听听现在百姓都是怎么传的。说我们沽名钓誉,说虞钦勤政爱民这才感动了高祖皇帝显灵,他这分明就是妖言惑众。”

    李遥舟看他一眼,这也是个面子精明的糊涂蛋,他摆了摆手,打住了刘儒兴的话头:“可百姓说的对,高祖显灵是怜悯百姓,这是皇恩浩荡,虞大人用心良苦,感动上苍,我们也确实该为他表功。”

    刘儒兴这次是真的不可置信,以至于他看李郡守时视线直接到令人觉得冒犯。

    李绍站在李郡守身后,如过去的几十年那般,他攥紧了拳头倏地又松开,从后面的书架上拿了空的评书,双手捧到李遥舟面前:“大人说的没错,虞大人劳苦功高,正是该为他表功,否则要寒了为官者的心,大人不妨趁热打铁,送他上青云。”

    他强笑着将评书打开,摆放在李遥舟面前,整个书房又是一阵寂静。

    没有人想到竟然是李绍第一个提出李遥舟应该为虞钦表功,要知道今日似乎是李凤鸣流放北境出发的日子。

    李绍迎着众人的视线,咽下嘴里的血沫,这才继续道:“大人素来公正,虞大人此次有高祖相助,从前也矜矜业业这么些年,大人不是一直很欣赏他吗?趁着这个机会也该升一升了。”

    李遥舟看着李绍眼底的青黑,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沉默的看着兄长坚定的动作,到底接过了文书,手指碰到文书的那一瞬,他在心里轻轻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素来坚定落子无悔的人,第一次产生了后悔的情绪,谁能想到从前虞钦对付别人的手段用在他们身上依旧犀利精准,一击必中。

    刘儒兴一个劲儿说一定是虞钦散播谣言,可李郡守知道他不会做自毁长城的事情,但是这一番谣言背后一定有虞钦的推波助澜。

    李遥舟在提笔的这一刻突然想明白昨日在祭台旁那些和他应和,一个劲儿感激自己的百姓,他们是找了人做戏,可不该有那么多人。

    他原本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所作所为被百姓铭记在心,自发流露真情实感,如今看来恐怕也是受人指使,毕竟那些百姓在官员面前一向谨小慎微。

    捧杀,李遥舟心里突然浮现这么一个词。

    原来这就是虞钦的布局,在自己下定决心彻底按住他的时候,虞钦也同样开始动手布局了。

    当时在祭台上那些有心人找来的百姓呼应的越厉害,旁观的众人心里刻下的印象就越深,等虞钦真正求来雨水后那种强烈的对比也会更加明显。

    同样都是为官,一个为了作秀不惜将自己的勤政宣扬的人尽皆知到令人反感,另外一个却只会默默无闻的为百姓做实事。

    直至今日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虞钦凭借这一番操作将李郡守和他两人的对比矛盾摆在了所有百姓面前。

    那么倘若这个时候他受到了李郡守不公的待遇,这会将这件事的核心矛盾不断放大,对李郡守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一只手按在左侧青铜虎头镇纸上,大半辈子写的一手好字的李郡守笔尖扭曲了一下。

    到底是多年的功力,还不至于被这件事情气得失了理智,很快一张文采斐然,满是赞赏的评语落于纸上。

    李郡守虽然迫于形式改变主意,但他既然说了要送佛送到西,索性趁热打铁带着一众官员去看望因为养伤告假的虞钦。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正午,铜雀街依旧有挑着担子挎着篮子往来的百姓,他们只好在街口下车,步行过去。

    饶是李郡守看到这番景象心里也充斥着些许嫉妒与复杂,受万民拥戴,这大概是每个官员的梦想,他们劳碌半生都未做到,可虞钦现在已经拥有了。

    原本就沉默的一行人,此刻已经无声待沉寂。

    “让让让,快让让。”赶着两只山羊的放羊倌儿举着鞭子,一边狂奔着追羊,一边朝着前方的行人大声呼喝。

    李郡守回头,见羊群疯癫,忙侧着身避让。放羊人这个时候终于赶上来,一把抓住纤绳,在羊背上抽了一下,撑着腰喘了几口气,呼吸还未平复便转头小心翼翼的朝几人道歉。

    “几位贵人,真的对不起,刚刚一时大意竟然被这两个小畜生跑掉,差点伤了贵人。”

    刘儒兴正要呵斥,被李郡守抬手打断,他面露微笑,指着两只半大的山羊道:“这是你养的羊羔吗?看着还不算大,怎么就牵上街了。”

    要知道铜雀街基本住的都是权贵人家,这些普通百姓过来时基本都会小心翼翼,牵着羊行走在这条街上也算是怪事。

    放羊人见贵人不怪罪,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山羊的脑袋:“虞大人为了给百姓求雨不惜割伤自己,我们乡里好多人都送东西来看他了,我家里养的最精贵就是这羊了,吃了大补,我想着送来给大人。”

    “这羊你原本是养来卖的吧。”李郡守神色复杂至极,望着放羊人因为风吹日晒布满沧桑的面颊不由道:“要是送了虞大人,你家里后面怎么办?”

    放羊人摆了摆手,咧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浑不在意道:“本来就是养来打算给我家臭小子当聘礼的,如今大人需要先给他吧,原本想着老天不开眼这次干旱严重的话能活着就不错了,还娶媳妇儿?”

    何柏青和孙殊贞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得羡慕不已,这人一看就是乡里来的,连郡守也不认识,却惦记着虞大人,他们什么时候有这排场。

    虞钦的运气也实在好,有高祖显圣和民心所向这两张护身符谁敢说他是装神弄鬼,他日后已经肉眼可见的前途坦荡,恐怕真要应了从前所想,有朝一日要靠他护佑一二了。

    刘儒兴看着放羊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也不知和虞钦什么仇什么怨,逮着机会就要嘀咕两句:“虞大人这次恐怕真是收获了不少,别人娶媳妇儿用的山羊他也好意思收,虞家不是巨富吗?何苦要与百姓争利。”

    这次李郡守也没有理会他,读书人这一生,最显贵的是金榜题名、御前封官,最荣耀的却是百姓执手含泪,十里相送。

    不过是收些不值钱的东西,那是最好的认同和赞扬,照刘儒兴这么一说,其他那些卸任时同样被百姓追着马车送东西的官员算什么。

    几人不紧不慢赶到虞府,就看到府门前摆了有七八张桌子,几个动作利索的账房手指拨弄算盘珠子几乎只看得见残影。

    虞钦站最前面的位置,将身后他那个小夫婿递过来的红封递到面前的百姓手中,来人便高高兴兴放下东西,满脸荣耀兴奋的离开。

    李遥舟深深吸了一口气,几步间,已经挂上了满脸笑意:“虞大人在家修养还这般忙碌,身子骨可有大好。”

    虞钦闻声回头,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也笑着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朝着李郡守几人行礼。

    这会还剩下三三两两的百姓,几乎全都是居住于蓉城内,自然也认识李郡守这群官员,连忙在地上跪下。

    李郡守弯腰扶起满脸惊诧惶恐的放羊人:“起来吧。”又转头免了其他人行礼,象征意义的询问一番农耕情况,这才看向身旁安静站着的虞钦:“虞大人你这摊子铺的这般大,又是在做什么?”

    虞钦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堆积如上的山珍皮毛、水果鸡鸭,笑道:“回大人,有百姓听闻下官生病送来许多礼物,百姓生活不易,拿出的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家中珍藏已久,我受之有愧。"

    “索性近日是我与郎君新婚,也回他们一个红封,沾沾喜气。”

    第47章 第 47 章 上阳(修)

    何柏青几人看了刘儒兴一眼, 对方站在李大人身后笑眯眯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刚刚说别人坏话转头却被打脸的尴尬。

    李遥舟颔首:“虞大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滴水不漏,那你不妨再猜猜我们这群人这次登门的意图。”

    虞钦笑了笑, 指着他手里提着的东西:“大人不也是来探病的吗?劳您惦念, 里面请。”

    他朝安十乌看了一眼, 安十乌点头示意他安心, 便接手了虞钦的活儿, 自己给剩下的几个人送红封。

    两人这般默契的模样倒是让李郡守等人多看了几眼。

    一番寒暄过后,李大人好像突然想起正事, 放下手里的茶杯, 低头从袖口掏出一张薄纸, 递给虞钦:“如今朝廷考评也差不多要开始了, 这次要恭喜虞大人, 又建新功。”

    虞钦看了这个老狐狸一眼,打开是他在任三年的考评文书,毫无意外的一级甲等, 最后的推荐语却有一小片空白, 那一处是推荐职位的地方, 就知道他们这位郡守大人不会轻易松口。

    他笑了笑将评书递还给李遥舟:“多谢大人提携。”说着感谢可他面上纹丝不动, 只静静抿了口茶。

    李遥舟眼底一暗,将评书扣在桌上, 身体向椅背靠去,看向虞钦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意味深长:“做人还是要留一线,毕竟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会处于上风。”

    这是在警告自己之前的小动作,虞钦似笑非笑,指尖在桌上敲击出均匀的节奏:“确实如此。”

    两人对视间气氛莫名凝滞,何柏青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 不是说好过来做伯乐的吗?这剑拔弩张的模样。

    不过何柏青多少有些理解李郡守。被自己的下属挑衅确实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尤其这人还是自己之前从未放在眼里的。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小小的文书如今也能坐在那里和郡守大人叫板了。

    两人都对彼此很了解,李郡守也不再做无谓的事情,直接开门见山:“既如此,上阳县来年空缺,你便去那里补缺吧。”

    上阳县令陆平生原本拢着双手作壁上观,突然被点到名字止不住咳嗽,动静大的其他人都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他倒是也想一口气蹬腿算了,但此刻显然不是时候:“大人,虞大人补缺,那下官呢?”。

    陆平生头发胡子已经半花白,比起李郡守,看起来真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

    之前这几人交锋,他乐得看戏,反正作为边缘人物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他身上,之前大家都有默契虞钦要接手蓉城县,虽说他如今和上官有了龃龉,但这位显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儿,再不济还有乾县。

    上阳县那个犄角旮旯的破地儿谁能看上,他还打算在那里养老呢。

    李遥舟如猛兽般压迫的目光直直看向虞钦,这样的消息都没有令这人有顷刻动容,他心底生出莫名的危机感,转头看向陆平生时是也没了多少耐心:“你任县丞,辅佐虞大人在任期的政务。”

    “这,虞大人……”陆平生看向虞钦。

    李遥舟沉了脸,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陆大人,在其位谋其政,上阳不需要尸位素餐的官员。虞大人有才干且对百姓怜悯,正该要这样一位一心为民的官员去治理。”

    谁不知道上阳县穷苦贫瘠,一般只有没背景的官员才会被派到那里,陆平生这么多年没挪窝,就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接任。所以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他们两人的交锋,自己被莫名降了职,他还要说话,就看见李遥舟幽深的视线,忙闭上了嘴:“全凭大人安排。”

    李遥舟当着几位县令的面写下了对虞钦的推荐职位,上阳县令,一个山匪蜗居,荒山遍布贫瘠之地,期间虞钦一言未发,让期待事情还能有所转圜的陆平生彻底死了心。

    安十乌将事情处理完回房的时候,正遇见虞钦低头处理伤口,他上前接过虞钦手中的药粉,指尖点着药瓶一点点均匀的撒在伤口上。

    皮肉割裂的痕迹落在虞钦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安十乌原本的好心情也沉了下去:“你是不是当自己是铜皮铁骨,倘若我知道你会以伤害自己作为手段,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虞钦放软了身体从身侧紧紧抱着他,半晌无言。

    安十乌突然就哑了声,满腔责怪的话再说不出口。

    他转过身,看着虞钦的眼睛,认真道:“以后要做什么最起码和我商量一下,而且任何时候身体健康都是最重要的,待自己好一些,不要让自己活的那么紧绷,也不要让我担心你,好吗?”

    虞钦笑了笑没有回答好或是不好,只是倾身跨坐在安十乌腿上,直接吻住了他略带担忧的眉眼,再到脸颊,鼻尖,慢慢下移到嘴角,温柔又缠绵。

    安十乌睫毛颤抖,手中的药瓶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在地,双手下意识禁锢着虞钦劲瘦的腰身,仿佛要将这个人融进血肉。

    两人顺着力道双双倒在床上,安十乌俯身密密麻麻的吻落下,似乎男人在这一方面天生就无师自通,如今的安十乌早已不是前几次只会被动挨打的愣头青。

    虞钦愣了愣,嘴角忽然扬起笑意,仰头迎接着青年热烈的爱抚,他双手熟练的拉扯安十乌的腰带探入微敞的衣襟,下一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挡住。

    “不行”安十乌猛的翻身从虞钦身上离开,虞钦望着帐顶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耳边是青年压抑的喘息。

    他偏过头,只见安十乌正胡乱的拢好衣服,四目相对间皆是情动隐忍的彼此,安十乌不由得用手盖住眼睛,轻笑出声:“钦哥,要节制,而且你还受着伤呢,伤还没好之前都不能乱来。”

    昨夜已经没禁住诱惑当了一回禽兽,同样的错安十乌绝不会犯第二次。

    虞钦视线落在安十乌隐隐有些异样的下半身,轻轻吐了一口气,那颗心早就因为面前这个男人软的一塌糊涂。

    他侧过身,食指划过安十乌的喉结、侧脸,最后点着青年温热的唇,带着几分承诺的意味道:“我以后一定记住你的话,无论任何时候都将身体放在第一位,安十乌,我们日后还要白头到老的。”

    安十乌,我们日后要白头到老的,安十乌不得不得承认外表冷清正经的人讲起情话来比一般人更让人心动。

    这一刻他愿意竟自己的命都给虞钦。看着眼前人格外认真的眉眼,他心口起伏不定,莫名的悸动充盈全身。

    他抬手摸了摸虞钦的脸:“钦哥,以后你有我,往后余生,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鲜花繁锦我都陪你走下去。”

    虞钦目光紧紧盯着安十乌,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喉结滚动不已,半晌,终于哑着声开口:“安十乌,有些话说出了做不到可是要受到惩罚的。”

    安十乌挑了挑眉,突然凑近虞钦,紧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上,灼热的呼吸落在他如白玉般的脖颈:“什么惩罚?挖心挖肺的惩罚吗?”

    他故作深沉压低了声线,虞钦却蓦然笑出了声,紧紧盯着安十乌,眼中带着他自己都未发现的偏执:“比挖心挖肺更惨烈的惩罚,大约是千刀万剐吧。”

    安十乌一愣,略带思索的眉眼似乎犹豫了一瞬,虞钦抿唇,不顾手腕的伤,攥着他的指尖骤然收紧。

    安十乌吓了一跳,连忙掰开他的手:“刮刮,刮,我要是违背了誓言你想刮就刮,别动了,等会儿伤口裂开了。”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虞钦这才罢休,任由安十乌小心翼翼的捧着自己的手腕,眉眼中尽是温情。

    安十乌见此直接气笑了,抽了发带将他的手直接绑在床上,上面还压了一个枕头:“这下总动不了了,你这脾气也不知是像了谁。”又臭又硬。

    明眼看着是温润如玉翩翩公子,骨子里却执拗倔强,霸道要强。

    “或许是像了我那未曾谋面的爹爹。”虞钦突然说了个冷笑话。

    “是吗?”。安十乌愣了下,这意思是他清楚他爹的情况,亦或只是随口一说。

    怕触及虞钦的伤心事,安十乌从不在虞钦面前提起他的亲生父母,没想到虞钦态度倒是坦然。

    虞钦眼神微动,看着安十乌,莫名多了许多倾诉的欲望,他淡淡笑了笑:

    “你倒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关于我亲生爹爹的事情,娘亲没有瞒着我,他对我不在意,我对他们同样没有什么感情。”有时候血缘就是这么奇妙,就像他们一家三口明明没有见过,却一脉相承的冷血无情。

    安十乌没有插话,只静静的看着虞钦。

    看来他确实是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详,或许原本的轨迹中他走上那样一条路真的不是意外。

    还未等安十乌想明白,就听虞钦道:“我的父亲富可敌国,家中更是妻妾成群,我爹爹虽然是正夫,但娘家势弱,前面又有庶长子。”

    “当初他的地位其实已经岌岌可危,说不好后来半辈子还要看庶子的脸面生活。我爹发现怀了我时,所有人都喜出望外,大家小心翼翼,满心期盼等待着嫡子出生,却不想我生出来后是个哥儿。”

    等等,这个走势,有种狗血袭来的不妙感,偷龙转凤,还是狸猫换太子。

    安十乌眉心一跳,有些不敢听下去,果然接下来虞钦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当时我爹的妹妹正好去看望他,她甚至不顾自己身怀六甲在一旁陪产。”

    “在看到哥哥生了一个小哥儿时,她一时激动竟然提前发动了,恰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而我的亲爹也不知道鬼迷心窍还是早有预谋,哭求着妹妹将两人的孩子换了过来,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第48章 第 48 章 (已替换)

    “你这话的意思是虞夫人应该是你的姨母, 而你的亲爹如今养着的孩子才是虞夫人的亲儿子。”虞钦这话有些绕,安十乌掰着手指头又捋了一遍。

    虞钦侧躺在床边,随手拨弄着床帐上垂下的流苏, 微微垂下眼帘:“没错。”

    安十乌已经无法形容此刻内心的震惊, 也就是说当今皇夫的独子, 皇帝陛下活到成年唯一的孩子, 梁国太子郑玄昭, 应该是虞夫人的儿子。

    而他面前的虞钦才是皇帝唯一活着的亲生孩子。

    好家伙,这一个弄不好真的要千刀万剐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疯, 混淆皇家血脉可是要诛九族的。

    安十乌有些出神, 转头看见虞钦仿佛漫不经心的沉默, 安十乌心底酸涩不已, 不可置信道:“所以他们将你换过来只是因为你是一个哥儿,无法帮他们巩固地位。”

    嗯,闷闷的回应从虞钦嘴里吐出:“我知道他们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 谁都没有错, 可安十乌, 我不甘心。”

    一个出生就因为性别被抛弃的孩子, 长大后拼了命的想用自己的努力磨平性别带来的劣势,这个故事荒谬又悲凉, 可偏偏真实发生在虞钦身上。

    “我知道……”安十乌哑声回应,他从未见过虞钦这般脆弱蜷缩着自己的模样,就好像一个流浪的人独身寄予风雪。

    他抱着虞钦的头,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没关系的,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虞钦不知道他指的什么, 如今他已经足够好了,他抬起头,静默的看了安十乌片刻,终于开口道:“前几日祭祀礼上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为了权势心机用尽。”

    安十乌被虞钦戳中了几分心思,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向他时脸上多了几分抱歉:“我只是觉得那些东西固然重要,也不能以伤害自己作为代价……”

    他并不是这样的想法,可这句解释又好像只是狡辩,听起来越描愈黑,不由得有些丧气:“对不起。”

    安十乌纠结又矛盾的模样,虞钦笑了笑,捉住他的指尖放在唇边:“我全都知道。”

    “他们都觉得我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包括我娘,在她心中我天生向往权利,善于弄权,可我只是不想认输,不想向所谓的偏见认输,我就是要告诉他们当初的选择是错的。”虞钦语气淡淡,却透着格外的坚定。

    安十乌看着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运筹帷幄,高傲强大的状态心中不由想到:“你这么厉害,或许你爹早就后悔了。”

    在上辈子因为太子仁善山河破碎、城池凋敝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吧,一只背负着守护宝藏使命的羊偏偏被扔进了狼群,最后只能是悲剧。

    虞钦不知可否,环着安十乌的腰动了动身体:“那都不重要了,人生数载皆是过客,我如今做这些只是因为我想做而已。把控人心运筹决胜实在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虞钦年少时可能还抱着赌一口气的心态,但如今的他早就过了那个阶段。

    安十乌见他轻易出说这句话,就知道他确实已经看开了,指尖轻柔的捋着他鬓边的青丝。

    虞钦勾了勾唇,视线无意识落到床头挂着的冰蓝色花灯,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安十乌你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人去民和乡走了一趟,安家人都是普通人,民和乡也没什么出彩的人物,可你却……”

    “……”

    猝不及防被人掀了马甲,安十乌满腔的感动心疼倏然凝滞,低头就对上虞钦略带打量的目光。

    他指尖穿插在虞钦发间,低低叹息一声:“罢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诉你吧,你闭上眼睛。”

    虞钦狐疑看他一眼,依言闭上眼睛,床头的烛火似乎被熄灭,黑暗中一双温热干燥的掌心盖在自己眼皮上,安十乌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别样的诱惑:“睡吧,这个秘密你会在梦中找到答案。”

    这话一听就是糊弄人,虞钦正要开口,安十乌捂住了他的嘴:“田螺姑娘为什么最后离开了,因为书生非要刨根问底探寻真相,她无法破除规矩只能消失。”

    虞钦知道这个故事,书生发现自己喜欢的勤劳、善良、美丽的田螺姑娘是妖精的真相,因为人妖殊途两人被迫分开。

    这是安十乌最近不知从哪里搜寻的话本故事,哪怕知道这只是他敷衍的搪塞,但虞钦最终还是歇了询问的心思,闭上眼睛再也没有说话。

    …………………………………………………………

    一朝成名天下知,虞钦从前不算籍籍无名,可丰登节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官员真的为百姓求来了雨水。

    或许正经的事情人们未必关心,但这种神乎其神的流言,往往更能吸引百姓的好奇心,就连王都里的某些有心人也知道了。

    巍峨的宫殿中烛火闪烁,梁帝扔下手中的奏折,疲惫的揉了揉额角:“你看看,才过了几十年,便有人忘了前朝国师的例子,竟然敢公然编纂高祖皇帝,他以为这样就不是妖言惑众了吗?”

    程毅闻言弯腰上前捡起地上的奏折,赫然是南平郡守李遥舟写来的推荐奏折。

    一眼望去,大片夸赞虞钦的评论,尤其对虞钦在丰登节求来天降甘霖的事情大肆渲染,说的神乎其神,看似一句句在称赞下属,其实每一个字都带着裹了砒霜的蜜糖。

    不过有些事明知忌讳的事情做了就要承担后果。程毅抬眼,小心将奏折放回皇帝面前的御案上,

    “陛下,这个虞钦有些本事,之前您破例任用了他,只怕见了利益之后便有些按耐不住野心,这才铤而走险。”

    “最近朝中也有一些传闻,官员们还是眼明心亮的,只是整个虞钦如今在百姓心中确实声望很高,据说丰登节第二天就有百姓成群结队往他家里送东西了。”

    程毅目光炯炯,只站在那里就带着行伍之人的锋锐,他的声音也一如他这个人般从里到外都透着冷峻。

    梁帝眯着眼睛,跳跃的烛火映照在他不怒自威的面庞,仿佛带着无尽的压迫,也让他鬓角略带花白的银丝都带上俯瞰天下的气势。

    他望向窗外星光摇曳的苍穹:“野心啊,是千尺云霄,也是万丈深渊,可惜了。”

    程毅了然,知道陛下就算不会对那个虞钦怎么样但也不会再用他,毕竟天下人众所周知当今皇室最不信奉所谓天命,偏偏有人自作聪明。

    外界人只以为皇家痛恨的是前朝国师祸乱百姓,蛊惑皇帝大肆征集徭役致使天下民不聊生,但其实那位曾经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国师还是高祖皇帝亲自送到陈帝身边去的呢。

    可以说没有国师这个人,高祖要推翻陈国还真的没有这么容易,也正是因为见识了人借助神的名义蛊惑人心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高祖在登上帝位后处决了那位作恶多端的国师,向天下人澄清了这个骗局。

    害怕自己的子孙重蹈覆辙,他还在宗庙留下祖训,废除国师这样的称号。那几年,所有人对这些东西简直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梁帝不知程毅心中揣度,有意无意把玩着手中哪怕镶嵌着宝石也依旧寒光十足的匕首,沉默了许久,突然转身问道。“前段时间的高炉改造之法怎么样?”

    程毅回神,说到感兴趣的话题,严肃的眉眼总算染上两分兴奋,他拱了拱手:“陛下,今日少府那边出了结果,改造后的高炉锻造温度高了许多,炼出的铁器坚硬无比,且炼制时间比从前减少了三分之一。”

    哪怕是现在想到他还是觉得惊奇不已,“如今少府已经着人在大规模改造高炉,加快炼制兵器铠甲,待年前就能为陛下的威虎军换一套更好的战备。”

    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当了父亲的程毅还是如从前一般,梁帝看着他格外兴奋的语气,心下缓了缓,不自觉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

    他走下台阶,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巨大版图,宁国和齐国像两块半阙的玉佩,紧紧呈合拢之势靠着梁国接壤的地方,一旦梁国有了缺口他们就会一袭而上成为凶狠的鬣狗。

    可如今战乱刚平,梁国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和粮食再去承担一场战争,可一旦等他死去,仁弱的昭儿如何抵挡的住这群猛兽的围攻。

    这一刻梁帝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困兽,明明知道强敌环饲,却只能安静的等待时机。

    他抽出刀忽然在指尖划了一道,痛感还未传来他带着薄茧的指腹已经有细如发丝的痕迹,下一刻鲜血汩汩而下。

    “陛下!”程毅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两步,碍于帝王威严又不敢放肆,却见他们陛下已经随手抽出手帕抹掉血迹:

    “让人准备一下,我们去蓉城。”梁帝突然道。

    一个小小的蓉城,小小的虞钦,先是五年内发展成天下闻名的商业繁华之地,再是求得高祖显灵天降甘霖,如今竟又改造了锻铁之术,他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如同天助。

    程毅一怔,即刻领命。

    梁帝看着他消失在殿内的背影,重新坐回案前,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眼神幽不见底。

    大太监郑康心底微微叹气,躬身上前替皇帝换下茶水:“陛下,咱们小殿下今日来过宣室殿,见您忙就走了,听说他这几日已经能射一石弓了,以后咱们小殿下必然是个允文允武的好儿郎。”

    梁帝没有说话,他像这么大的时候四石的弓也不在话下,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长孙是比太子强了一些,可也顶多也还是个普通人。

    第49章 第 49 章 安明堂

    蓉城城门高七十九尺, 城上有府兵巡回,城外直道两旁全都种上了梧桐,乍一眼有种独特的秀丽。

    明堂被安二叔拽着, 脚步迟缓随着人流朝城内走去, 贯穿整个内城的南屏街人流涌动, 各类小商贩叫卖声不绝, 安二叔两口子直接看花了眼。

    他一边走一边拽了一把身边的儿子:“你哥看来还是走了个好地方, 既然安十乌将你哥带来这边,不如我们一家子都留在这吧, 咱们有手有脚总能活下去。”

    安明堂险些被拽了个踉跄, 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是说来看我哥一眼咱们就走吗?咱们在民和乡生活了几辈子, 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别听你爹胡说, 这个地方这么繁华, 咱们没有钱就算想留也留不下来,还是先找你哥去吧,赶了半个多月的路, 我这老胳膊老腿都撑不住了。”安二婶连忙掐了老头子一下。

    不愧是老夫老妻, 安二叔立刻反应过来, 略过了话头:“先去找你哥, 我现在都要饿死了。”

    安明堂心里有些不踏实,但爹娘一个劲儿担保绝对不会给哥哥找麻烦, 而且确实这一路上三人省吃俭用睡草棚吃了不少苦,他自己都有些扛不住,便领着两人循着地址去找明鑫。

    虞家的成衣铺自然也是极具规模,往来其间的客人都是华服玉衣,穿金配银,明明那么想要见到明鑫, 可三人望着高大的牌匾只能在店门外踌躇。

    安二婶将明堂拉到角落:“明堂你再看看,地址有没有错,你哥能在这样的地方做工?”

    那样富贵的地方是他们小老百姓这辈子都没法踏足的地方。

    明堂拿着手上的信纸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了一遍:“没有错,是写的十里巷金玉满堂成衣铺。”

    只听名字就知道里面的衣服豪奢富贵,他打听过了,整个蓉城只有这一家,绝不会找错。

    安二婶回头,看着来往进出的人群,眼中有卑怯,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他揉了揉眼睛,拽了一把身边的儿子:“你看那个人那是不是你哥。”说完后她又否认:“应该只是长的相似罢了。”

    明堂转头正好看到成衣铺门口,身穿浅蓝色长衫,姿态秀质,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正言笑晏晏和一位公子说话的明鑫。

    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样谈笑风生落落大方的人会是自己的大哥,眼看着明鑫送走了客人,正要转身回去,他连忙大声喊了一句哥。

    明鑫下意识回头,看到明堂,还有他身后跟着的的两人,脸上的笑意瞬间落了下来。

    安二婶一看,这还真的是他家那个犟种,连忙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抬手就打:“你这个死孩子,你怎么就胆子这么大,还敢一声不吭就跟着人跑了,你是真的不打算管我和你爹了,白眼狼。”

    她撕扯怒骂的声音引来街边路人的注视,明鑫站在原地没动,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安明堂,直到他不自在的撇过脸。

    “鑫哥,你没事吧,需不需要帮忙。”店里有伙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连忙跑出来问道。

    安明鑫收回视线,脸上重新带了笑意,一把按住安二婶的胳膊,对小竹摇了摇头:“没事,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能处理。”

    小竹闻言看了几人一眼,将他确实应该摆的平,点了点头,离开前又叮嘱了一句:“那你弄完了早点回来,这会儿客人多忙不开。”

    知道他是担心,安明鑫点头道了声好,转身神色冷淡道:“走吧,别在大街上让别人看笑话。”

    安二婶心说反了天了,可看着明鑫淡淡那一眼不知怎么的莫名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等到了明鑫如今住着的小院,安二叔安二婶嘴巴都要合不上了,指着这几间宽敞的大瓦房,还有种满了蔬菜的小田圃:“你就住在这里,看来你们那个成衣铺的工钱一定很高。”

    一边张望着,二人顿时下定决心不回去了,安十乌那么一闹,他们家在民和乡名声都臭了,房子没了,田也没了,又欠了一屁股债,还不如就留在这里。

    明鑫像是一眼就看出他们的想法似的,嘴角带着几分嘲讽:“一个跑腿的伙计,你觉得工钱能有多少。”

    说着也不顾安二婶染上怒气的神色推开最西边的小厢房,“这个房子是别人家的,主人家和我们李掌柜是好友,知道我没地方住,就让我租住在这里顺便看房子。”

    安二叔夫妇跟在明鑫后面,原本就不大的房子挤了四个人一下变得十分逼仄。

    房子里的陈设也很简陋,就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些生活用品。

    明鑫看着一脸失望的夫妇二人:“你们今天就在这里歇着,其他两间房不要随意乱动,这里不比咱们乡下,要是主家丢了东西,真的会被抓紧去坐牢,这一点明堂应该清楚。”

    安明堂一愣,还没有说话,安二婶尖锐的声音就已经响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和你爹当小偷,安明鑫,你不要你以为你挣了几个钱就厉害了。”

    安明鑫没有搭理安二婶,而是对明堂道:“人是你带来的,你自己想办法安顿。”

    安二叔上前半步挡住了明鑫离开的脚步:“明鑫呀,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和你娘有怨,但是婚约都已经定下了,你这一逃跑,我和你娘在老家都没脸见人。”

    明鑫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父亲,眼神讥讽,忍下质问的冲动,继续听他说:

    安二叔看出他心里的愤懑,侧身让路,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次来本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是你必须和我们回去成婚,咱们安家在民和乡活了几辈子,就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情。”

    见安明鑫不以为意,他话音一转:“而且你这次出来是被安十乌拐带的,你应该也不想我们去衙门告他吧,毕竟你刚刚也说了这里和咱们乡下不一样。”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甚至带着几分和善,安明鑫却忍不住攥着拳头,死死咬着嘴唇,整个人都气的颤抖:“你怎么能这样,是我自己跑出来的,和安十乌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告他。”

    安二叔没有说话,自顾自坐到院子的台阶上抽起了旱烟。

    “爹娘,你们和我保证过的,只来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绝对不会为难我哥。”明堂看着他们三人争来吵去心里后悔不迭,他就不应该听信父母的话。

    安二婶见刚刚还爱搭不理的安明鑫这会儿红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总算在儿子身上找到了熟悉感,索性也蹲在菜地旁说起了风凉话:“没错,要么我们留下,你必须照顾我们,别说没钱的话,安十乌既然将你带出来就要对你负责。”

    “要么你就跟我们回去成婚,反正你别想甩开我们,否则我就去告安十乌拐带人口,我好好的如花似玉的哥儿被他带着私奔,他还想置之事外想什么好事呢。”

    安十乌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挑了挑眉:“虞大人,怎么办,有人要告我拐带良家哥儿,天地可鉴,人家那是奔着我吗?那分明是奔着你。”

    不过就是安明鑫给自己裁了几身衣服被自己夸了几句,这人就记了这么久,一副生怕他堂哥会抢了地位的模样,简直幼稚至极,这样想着虞钦睨了他一眼:“不是担心你哥吃亏,这会儿还有闲心说笑。”

    安十乌唉了一声,故意猛的推开门,巨大的声响下了院中的几人一跳。

    安明鑫脸色一变,忙上前几步,低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没有你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安十乌已经帮了他许多,他不能任由爹娘黏上他。

    安二叔看着满身贵气逼人,再看不出曾经乡下泥腿子模样的安十乌,心思转了几百圈也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好呀,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拐带的儿子,他清清白白的一个小哥儿脑子犯蠢就这么跟了你,你让他以后怎么活。”

    他语气愤懑,拿着旱烟杆儿就朝安十乌打过来,安十乌扬眉,抬手抽了王康腰间挂着的剑,一刀劈向墙边趴着的成人脑袋大的南瓜上。

    安二叔猛的顿住身形,因为动作过急腰间咯嘣一声,忍不住扶住腰哎呦叫唤了一声。

    安十乌笑了笑,将剑举在身前,仔细擦干净上面黄色的汁液:“钦哥,怎么样,比起上次教训那几十个闹事儿村民的时候,我这几天的功夫没有白练吧。”

    自从知道虞钦还练过武使得一手好剑之后,安十乌便缠着他教自己,半个月下来他自认为像模像样,如今正是瘾大爱显摆的时候。

    虞钦心底好笑,看向他白色衣摆下方染上晕黄,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自然。”

    安二叔此刻连叫唤也不敢了,整个人憋的满脸通红,安明堂连忙扶着他爹坐下:“堂兄,我爹年纪大了,你不应该这么吓唬他,他再怎么不对毕竟也是你的长辈。”

    本来他不说话安十乌还想不起来,偏他跳了出来,安十乌嗤笑一声,随手将剑插回王康腰间,转头看向明鑫:

    “我早就说了明堂耳根子软靠不住,你非要觉得他会担心,还给他寄信,这下好了,你万一被抓回去,他又能拿着你的聘礼躺在你的身体上喝血了。”

    安明鑫苦笑一声,没有说话,他怎么可能不后悔,安明堂却被安十乌的一番话弄的面色发胀:“我没有想到……”

    第50章 第 50 章 相见(已替换)

    “没有想到一旦你爹娘知道了地址就会找过来, 还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将你哥抓回去嫁给一个有三个孩子的老鳏夫?”

    “亦或者没有想到一旦被找到,他们就会像吸血的蚂蝗一样趴着你大哥身上将他吸干?”安十乌连连质问,明堂心底要被席卷的愧疚淹没。

    “我真的没有这么想过……”他想要解释, 可所有的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安二叔平日最护着儿子, 见安十乌声声质问, 顾不得内心的惊惶, 走到他面前低声道:“明鑫是我们养大的孩子, 孝顺我们有什么不对,就算你如今有虞家撑腰, 难道他们会帮着你在外面养小哥儿吗?虞家那位公子会善罢甘休吗?”

    安二叔虽然没有什么大见识, 但深谙人情世故, 什么样的掌柜愿意给明鑫占便宜, 还不是看安十乌的面子, 又或者这院子根本就是安十乌的,虞家人若是知道他能讨得了好。

    这一张口一闭口将明鑫说的好像安十乌养在外面的外室一样。

    安明鑫脸色发白,满脸羞耻的看向说话的父亲, 安十乌朝他摇了摇头, 似笑非笑站在那里静静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混账话。

    安二叔瞥向一旁始终无动于衷的虞钦, 这人他还有些印象, 上次和安十乌一同回家,似乎是那个虞家的人, 可看着安十乌那副有恃无恐的姿态,他愤然不甘道:“就算虞家不管,那我去告官。”

    他们几人对峙的动静稍大,围墙上已经趴了几个人探头探脑,安十乌挑了挑眉并未理会,而是朝着树荫下始终沉默的虞钦道:“虞大人, 我二叔还要和你告我的状呢。”

    “诺,这是咱们县丞大人,你有什么话和他说吧。”

    虞钦眉头轻蹙,只略带无奈的看向安十乌,却依旧十分配合的对安二叔道:“你有什么冤屈?”

    和安十乌一起的这个虞家人竟然是蓉城的县丞大人,安二叔瞠目结舌,可看着面前这人满身气势,他又不得不信。

    见他半天不说话,安十乌一下子乐了:“二叔你也知道自己是在信口胡言,所以在大人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吗?”

    县丞大人,他没想到虞家有人这么厉害,他本来就只是吓唬安十乌而已,定了定神,他将话递给虞钦:“那虞公子,作为虞家人你也不管这件事。”

    虞钦看了一眼安十乌,淡淡道:“我夫君的事情我不方便多管。”

    “这是你的夫郎。”安二叔声音骤然尖锐,他定睛细看,确实是个哥儿。

    他一直以为虞家同意安十乌入赘,必然是他家哥儿有什么缺陷,否则安十乌这种表面光的乡下人哪个大户人家愿意。

    可院中这人只站在那里就是不同于一般人,安二叔不知道怎么形容,却本能的产生了几分自惭形秽。

    明堂原本正站在安二婶身边,听见父亲的话下意识看向虞钦,心中五味杂陈,这样的公子竟然是安十乌的夫郎,安十乌只比自己大了一个月。

    有虞钦的震慑,安二叔家到底消停下来,毕竟虞家确确实实的地头蛇,安明鑫这次也仿佛变了个人般软硬不吃,但安十乌如今并不担心。

    那次大雨过后,原本受损的庄家渐渐恢复了生机,虽然对粮食生长有一些影响,但基本的收获却得到了保障,甚至于新粮种的高产,比之去年亩产经没有多少变化,甚至隐隐的还高了一些。

    虞家也给各个粮铺子下了通知,待粮食晾干收拾好以高于十分之三的价格回收,一时间虞钦真正的风头无两。

    粮食种完就是播种的时候,之前制造的铁犁也发给了村的农户,虞钦见安十乌被账本折磨的不轻,于是找借口将安十乌带去查访百姓。

    安十乌站在田间,看着乡亲们扶着铁犁额头上满是汗水,脸上却洋溢着喜悦的笑意,不由得勾了勾唇:“这些百姓真的很容易满足,明明那么辛苦,可他们一直都很勤劳。”

    虞钦转头看先安十乌,认同的点了点头:“是呀!”

    陆琪火急火燎,气喘吁吁跑过来,看见这两人还有心情说笑,气急败坏道:“你们还这么有闲情逸致呢,虞钦你要调任上阳县了你知道吗?”

    安十乌转头就看见陆琪满脸汗迹,头发也因为极速奔牌有些凌乱不堪,抬脚跳上田埂时险些摔倒,伸手扶了他一把:“你慢点,有什么话慢慢说。”

    “还慢慢说,虞钦马上要调任到上阳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肯定是李郡守因为李凤鸣的事情对你怀恨在心。”他看向虞钦,满脸都是不服气。

    “他们凭什么这样,明明你立了这大的功劳,而且你之前为了发展蓉城做了这么多,大家都已经默认了你要接手蓉城县令的。”

    竟然还有人给虞钦穿小鞋,他还能闷不吭声,安十乌怎么不相信呢,他也看向虞钦:“上阳县那个地方不好吗?”

    虞钦还没有回答,陆琪就已经冷着声音道:“西南方的山区边缘,荒芜贫瘠,那地方是出了名的穷苦破旧。”

    西南方,安十乌扬了扬眉那不是就铁矿的地方。

    虞钦嗯了一声,看向陆琪:“你们都知道了,上阳县百姓穷苦,我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陆琪听着虞钦这话,一下子就急了:“那个地方四面环山,几乎种不出粮食,道路也不方便,你去那里还不如去乾县呢。”

    虞钦语气中带着安抚:“再是贫瘠总要有人去的,你该相信我,我虽然没有什么大的能力,但也想做些什么改变那里百姓的生活。”

    陆琪看着他认真的眉眼,嘴唇张张合合半天说不出话,他突然转头看向旁边的安十乌:“他犯傻,你也不劝劝他。”

    安十乌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他说的没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总要有人做第一个挖井人,那群百姓也不容易。”

    “可那么穷的地方,想要改变有谈何容易。”一道低沉的中年男音从身后传来。

    三人转身,就看见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中年男人,陆琪面色一变:“你们怎么能站在背后偷听。”

    身穿黑色长衫的,额角有些许青丝的男人并未理会陆琪的质问,一双宽和睿智的眼睛直直看着虞钦:“你就是虞大人吗?我刚刚听那些百姓说,这些翻地铁犁都是你打制租借给他们的,我是北方来的商人,我想和你买些这种铁犁售卖。”

    这人的眼光确实十分敏锐,虞钦缓了缓神色,温声道:“半个月后蓉城会举办一次互市大集会,到时候,铁犁也会作为卖品的一种公开售卖,你不妨等到时候再买,而且如今我们制作出来的数量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