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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异想天开

    “谢经理可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何曾说过要对那帮洋商‘听话顺从?!’

    我也是一心为咱们隆升好。忠言历来逆耳。不过,我这个人还是太老实。想来我的忠言,谢经理是不爱听。既是如此,我走便是了!省得留在这里碍谢经理的眼!这个会,我不开了!”

    这个时候,无论董文坤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自然不会承认,甚至来了一个恶人先告状,推开椅子,起身便要走。

    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谢放没有出声,大有若是董文坤要走,便让他走的架势。

    其他人纷纷出言相留。

    “哎,董老,董老……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是啊,董老,二爷也不是这意思。咱们都是为了隆升好。大家既然都乘坐同一条船,既是要齐心协力,想办法共渡难关,是不是?”

    “对,对,是这个理。董老,咱们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解决仓库积压的那几批货才是。”

    董文坤本来就是做做样子,众人相留,他自是跟不会走了,只是拿余光去瞥谢放。

    看情形,分明是要谢放亲自开口留他,才肯真的留下。

    …

    董文坤这个老匹夫!

    薛晟在心里头大骂董文坤的无耻跟狡猾。

    倘若不是隆升还不稳,像是董文坤这样的人迟早要被清算出去!

    谢放倒是面不改色。

    董文坤在隆升的势力太深。

    从方才董文坤作势要走,大家出言相留边可瞧出端倪。

    现在不是清算董文坤的最佳时机。

    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董文坤眼底的得意,谢放温声开口:“董经理对隆升的一片拳拳赤诚之心,南倾自是不会怀疑。”

    谢放既是递了梯子,又有这么多人开口相留,董文坤也便顺着梯子下来,冷哼了一声,重新落座。

    被中断的会议得以继续。

    谁知,董文坤一落座,开口便是向谢放发难:“听着谢经理的意思,是既不想关闭生产布匹的生产线,还想着同那一帮洋商争个高低。只是不知道谢经理准备怎么个争法?”

    董文坤这话,只差没有指着谢放的鼻子,嘲笑他“异想天开。”

    会议室的其他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是啊,董老那几句话,说得是不中听,可实在是句句在理。

    这个月同上个月的货可都还积压在仓库里头呢,目前为止织布的生产线却没有停。

    他们给材料供应商的货款,工人的工资,水电,这一笔笔开销,可都是每个月实打实地交付出去的。

    布匹卖不出去,便不能换得现钱,再这么下去,生产纱锭所得的盈利,怕是都得贴进去!

    别说隆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盈利,便是账面上有现钱,要是那些货一直压着,迟早要被拖垮!

    这一回,大家的视线纷纷看向了总经理。

    谢放环顾众人:“大家可有什么好的提议?”

    董文坤差点听笑了。

    我只当谢南倾多少心里头有点盘算,原来竟是当真一点法子也没有。

    也是,从前他就听说,这位谢二爷是个招猫逗狗的二世祖,想来同他那个不成器的外甥一样,就是个草包。

    只不过谢南倾这个草包,比志杰更加镶金罢了。

    只可惜呐,镶金的草包,不管外表都精致,内里都还是个草包!

    董文坤脸上丝毫不掩饰看戏的神色。

    薛晟心里发急,只恨自己是个助理,再这种会议上没有资格发言!

    会议室,话说有人想着真正去解决事情的。

    市场部经理蔡金良试探性地出声问道:“二爷以为,将仓库的那批货降价销售如何?以稍高于成本的价格,低价清仓,如此多少能够收回点成本。”

    “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办法。”

    “降价销售若是能够找到几家不畏洋商势力,愿意咱们厂的布匹的绸缎庄,倒是不是一个良策。”

    车间主任王峰是第一个出声反对的:“我不同意!咱们的布匹本来价格就压得很低了,如何再压低价格?!再压低价格,就不是降价销售,而是赔本吆喝。”

    王峰来自车间,自是比其他部门更清楚隆升每一匹布的成本价是多少。

    薛晟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王主任一眼。

    他记得,这位王主任……在志杰纺纱厂期间,没少以次充好,用次棉替代上等棉,中饱私囊……

    想来,二爷先前烧毁账本,当真起了作用!

    这个王峰多半是担心二爷会在稳住隆升后踢走他,故而借此向二爷投诚。

    有人持不同意见:“便是折本也总比血本无归强吧?”

    “当务之急,的确是想办法尽可能早点回收货款,要不然,咱们厂的现金流,迟早出问题。”

    谢放点头:“大家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

    董坤文幸灾乐祸,谢南倾的表现,还真是一如他意料当中的“草包”!

    据他所知。

    他们厂的现金流,可不是迟早出问题……

    谢放话锋一转,转过头,看向薛晟:“薛助理的意思呢?”

    薛晟愣住了。

    这种场合……二爷过问他的意见,会不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又或者,二爷是借此试探他实力的虚实?

    薛晟暂时压下心底的疑惑。

    不管如何,他既是二爷的助理,二爷开口过问他意见,他总归要给出一个令二爷满意的答复,借此证明他自己的能力!

    心思几个回转,薛晟心里头已经想好如何作答。

    薛晟谨慎地开口:“我同王主任是一个意思。我核算过正纳闷生产一匹布的成本,利润本来就十分稀薄,不宜再降价出售。

    再一个,市场买卖定价,除却考虑成本、利润,还要考虑到一件商品在市场上的定位。一旦咱们亏本降价出售,那么无疑等于告诉所有人,咱们隆升生产的布匹,等于低价。如此,不利于咱们隆升布匹的长久发展。”

    董文坤一脸不耐烦:“这不行,那样也不行!薛助理倒是说说,我们现阶段要如何?”

    薛晟还当真是有备而来,“这段时日,我听二爷的吩咐走访咱们符城的各个村镇,意外发现,咱们隆升的布匹在咱们城里滞销,在各大村镇可是截然不同的光景!百姓对咱们隆升的布匹喜欢得紧。

    只不过有些乡镇的交通不发达,或者是消息不灵通,咱们隆升的布匹尚未全面铺陈开……”

    薛晟侃侃而谈。

    忽地,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这段时间,二爷会派他去符城各乡镇催账!

    他原以为隆升的现金流出现问题,二爷才会想办法收齐所有的现金流……

    莫不是,二爷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好应对之策?!

    “薛助理的意思是,咱们隆升的布匹可以不必降价促销,大可以销往乡镇?”

    “薛助理,您这主意,妙啊!!!”

    “太妙了!”

    “这个想法好啊!如此,咱们既可以不用降价清仓,更不必关闭生产线,还能将隆升的布匹销往各处!妙,实在是妙!薛助理,您可真是个人才!”

    其他人原本对于谢放竟然会询问一个小小助理的意见多少有些不满,听了薛晟的发言,却是一个个拍手叫好。

    听见大家对他的夸赞,薛晟并没有飘飘然。

    相反,他此时的心里格外地冷静。

    他想,二爷多半猜到今日会议上董文坤会向他发难,也猜到这帮人为了不得罪董文坤,定然不会提出什么太过有实质性的建议。

    于是,便让他发言。

    薛晟更是猜到,为什么二爷不亲口说出他的想法,而要借他的口。

    除却为了给他一个展示能力的机会,还因为他是二爷的助理。他在会议上被众人认可,无疑只会更加增添二爷在隆升的威信!

    薛晟向来自诩聪明过人,从来也不将任何人真正地放在眼里。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谢二爷由衷的感佩!

    此人竟在他之前,已经提前想了那么多步!在他还在思考下一步棋怎么下时,二爷怕是已经着手于全盘的布局!

    太,太可怕了……谢南倾这样的人,实在太过可怕。

    不过幸好,幸好这样的人,是赏识他的人,而不是敌人。否则,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在跟对方交锋时,还能全身而退!

    薛晟在心底庆幸自己的运气。

    他敬佩地看了眼二爷,深呼吸一口气道,他点点头,坚毅地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府城的各大商人畏惧洋人,咱们老百姓可不怕!”

    “好!!!”

    “好!!!说得好!!”

    会议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大部分人的眼底泛着泪光!

    他娘的!

    在自己的土地上畏畏缩缩的日子,咱们是真的过够了!

    他们这次,就要跟那帮洋商硬碰硬!

    他们倒要看看!

    究竟谁是鸡蛋,谁是石头!!!

    比起众人的激动,谢放依然神色平静,仿佛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听谢放温和但有力量地道:“既是百姓支持隆升,咱们自是不让百姓失望。就按照薛助理的意思办。”

    第92章 狐狸尾巴

    “多谢二爷。”

    回到总经理办公室,薛晟将办公室的房门关上,便朝二爷深深地作了个揖。

    谢放走在前面。

    听见声音,他转过身。

    瞧见薛晟给他行这般大礼,他连忙走上前,“明诚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伸出双手,扶薛晟起来。

    薛晟却仍是执意朝谢放鞠了个躬,正色道:“我知道,今日二爷是特意给我崭露头角的机会。”

    原本像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小助理发言?

    他不是一个不知感恩之人。

    他过去给人当账房先生,主人家起初都很赏识他。

    后来渐渐地,便开始防着他。

    他哪里能受得住那种委屈?

    想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索性不再给私人当账房先生,而是来到隆升。

    都说庙小王八多,可林子大了,也是什么鸟都有。

    他来隆升以后,处处都受排挤,后来更是被调去了仓库,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他原想,等要到被拖欠的工资,便离开符城,去北城或者是繁市那样的地方闯一闯。

    未曾想,会遇上谢二爷这样的伯乐!

    不但从未提防过他,更是事事都放手让他去做,还愿意给他在今日这种都是高层出席的会议当中给他表现的机会!

    叫他如何不感激?

    领薛晟在会客的檀木沙发椅上坐下,谢放给两人各自斟了杯茶。

    谢放笑着道:“我又何尝不是借你的口,树立我自己在隆升的威信?你是我的助理,你此番为隆升想出了这么一条绝妙的计策,同是我想出来的,有什么区别?”

    薛晟一怔。

    固然早就猜到二爷之所以给他崭露头角的机会,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他自己。

    听二爷这般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目的,而未曾对他挟恩以报,薛晟对二爷除却敬佩,仍是唯有敬佩。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

    薛晟郑重地道:“请二爷放心,此番到各大乡镇铺货一事,明诚一定竭尽全力!”

    谢放将身前的其中一杯茶,给薛晟递过去:“明诚办事,我自是放心。”

    茶是新泡的,握着还有些烫手,薛晟拿在手里,并没有立即饮下。

    他眼露犹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看出薛晟的犹豫,谢放出声道:“明诚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薛晟:“我担心董文坤那几个老(匹夫)……”

    想着从未见谢二爷爆过粗口,待人接物,总是温润和气。

    薛晟怕冒犯了对方,神情略显尴尬地改了口,换了个更为委婉一点的说辞,“我担心董老那一帮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董文坤向来对隆升总经理的位置虎视眈眈。

    康志杰瞒着公司众人,将隆升变卖一事,估计完全打乱了董老的计划。

    如今谢二爷成了隆升的总经理。

    隆升布匹一事,若是能够顺利解决,二爷在隆升的位置无疑会大大提高!

    他们能够想到的,董文坤自然也就想到了,想来那个老匹夫定然不会让事情进行地这般顺利。

    谢放轻吹着嘴边的茶,他的眉眼隐在一片热气当中,“无妨。有动作才好。倘若没有动作,才叫难办。”

    薛晟何等聪明?

    他一听,便听出了二爷的言外之意。

    他眼睛泛着亮光,“二爷的意思是……只等着董文坤露出狐狸尾巴?”

    …

    “姓谢的可真有意思。他自己心里头早怕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还装模作样,开什么会,要咱们帮着出主意。根本就是让咱们看他同薛晟二人唱双簧!”

    “可不是。像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的总经理助理说话!”

    “总经理也真是的,既是早就有了主意,早开口不就好了。难不成我们还敢提反对意见呐?”

    散了会,除却谢放这个总经理,以及身为总经理助理的薛晟,大家伙被董文坤给请了去,去他办公室,开小会议。

    在会议室,发言者寥寥,在这儿,倒是说得热闹。

    董文坤手里头盘着两颗大核桃,坐在他那张从国外进口的西洋皮质转椅上,一言未发。

    市场部蔡金良道:“我觉得总经理的做法没问题。英雄不问出处。试问咱们在场的人,除却少部分人含着金汤匙出身,谁一出生,便是主任,便是经理?大家伙还不是从普通伙计,普通员工一步步升上上来?

    薛晟的法子确实是好。既避免了折本,若是顺利,还能实现盈利。最为重要的是,咱们隆升的布匹还能在市场上扎根。这是实实在在对咱们隆升有益的事。

    至于薛晟背后是不是总经理的授意,为何总经理一开始不明说,这有什么要紧?咱们现在都在隆升这条船上,这条船越坚固,于咱们自是越有利。”

    蔡金良这一番话一出,现场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

    倒是这么个理没错……

    只不过,老蔡会不会太不给董老面子了?

    谁不知道董老同总经理不对付呐?

    老蔡敢在董老的面前,这么挺总经理,不想要在隆升混下去啦?

    果然,董文坤听后,冷冷一笑,“呵。看来总经理那一招‘既往不咎’,还当真将老蔡你给哄了过去。我把话放这儿吧。你们信不信,谢南倾当着咱们的面,是烧了那本账本!

    可他心里头的那本账本,可没法一把火烧了!一旦等他在隆升站稳脚跟,你们啊,一个个的,都会被清算出去!老蔡你要是想要向谢南倾投诚,你尽管去,没人拦着你!

    反正我是收到得到准确消息,隆升的账目上,早就没有多少的现钱!谢南倾买隆升已经是掏空了家底,这次隆升若是没法及时回笼资金,到时候,谢南倾学我那儿外甥,变卖隆升抵债是板上钉钉的事。

    新东家可未必有那气量,还留着咱们这帮老家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话里话外,分明是劝蔡金良要市区的意思。

    蔡金良听后,心里顿时一凉。

    隆升账面上没钱了?!

    …

    隆升账目上没钱的消息不胫而走。

    各大钱庄的掌柜的,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派人上隆升讨要借出去的钱款。

    去吧,万一消息有误,得罪了谢二爷,回头人家不肯再在他们钱庄借款,他们可是损失了一个大客户。

    不去吧,万一消息不假……隆升的现金流的确出现了问题,他们可就错过了最佳要债时机。

    各大钱庄决定,派人去探一探虚实。

    想要探得虚实,自是得去谢二爷经常去的地方,去见一见谢二爷经常接触的人,从谢二爷身边亲近的人下手是最为合适不过的。

    春行馆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春行馆的人,一般人也接触不上。

    可有一个去处,却是人人都能去的,有一个人,也都能人人接触得上——

    “阿笙,你说……二爷手头会不会真遇上难处了?”

    方庆遥送走一个前来打探消息的钱庄伙计,来到后厨,将阿笙给叫到角落,压低了声音问道。

    最近几日,府城各大钱庄的伙计,来长庆楼来得勤。

    方庆遥起初以为府城各大钱庄出什么大事了,怎么千万他这儿跑。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人家上他们这儿向阿笙打听口风来了。

    方庆遥得知后,心里头难免觉得好笑。

    纵然阿笙同二爷关系不差,可人二爷怎么可能将厂子里的财务状况同阿笙透底。

    只是,随着打探的人多了,方庆遥心里也难免犯嘀咕。

    他倒是不觉得阿笙知情,他就是也替二爷担忧,会不会隆升的财务真出问题了,要不然这些钱庄的人,怎么隔三差五地来他们这同阿笙打听消息。

    阿笙抿起唇,有些生气,手里头比划着飞快,“爹爹,连你也信不过二爷么?”

    莫说是隆升没有出问题,便是当真出问题,以二爷的为人,定然也不会做出赖账之事!

    方庆遥一噎:“你这孩子……我哪里是信不过二爷了?我这不是担心二爷么?算了,你忙你得去。”

    临走前,又再次问道,“隆升的情况,二爷当真没同你提过?”

    阿笙这一回,索性不回答了,转身便往后厨走去。

    方庆遥:“……”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每回只要是涉及二爷的事,就同吃炸药似的?

    方庆遥无奈地直叹气。

    亏得阿笙是个男儿,这要是姑娘,指不定怎么胳膊肘向外拐呢!

    阿笙回到厨房,他越想,心里头越是不安。

    他问过二爷隆升的事,二爷只说暂时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内,让他不必担心。

    他自是信得过二爷……

    可近日钱庄的人真的来得比先前频了许多。

    会不会二爷为了不想让他担心,有事瞒着他?

    阿笙越想,越放心不下。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去跟师父告个假,外出一趟。

    “阿笙少爷——”

    阿笙一只腿刚迈进厨房的门,听出是福禄的声音,忙转过身。

    “福禄,可是二爷……”让你过来找我?

    阿笙手里头尚未比划完,只见福禄快步走上前,压低了声音,“二爷让我转告您,您托他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阿笙心里头一凛。二爷已经知道是谁指使的彭叔了?

    福禄问道:“阿笙少爷现在可有空,随我走一趟?”

    第93章 找到彭叔

    阿笙同师父乔德福告过假,出了长庆楼。

    门口,福禄叫的人力车已经在外头等着。

    阿笙心里头疑惑,手上比划着,“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么?”

    他还以为,二爷是在附近等着他。

    福禄回道:“也不算远。不过要隔个几条街。”

    隔个几条街?

    二爷现在究竟在何处?

    压下心底的疑惑,阿笙点了点头,上了车。

    “来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咱们嘉记绸缎庄又上了一批款式新颖,价格实惠的洋布啦。”

    “耐穿又好看的洋布,进来瞧一瞧,看一看啦。”

    “来,这位顾客,可要进门瞧上一瞧?”

    车子途径长宁街。

    街上,几家绸缎铺、布匹店,洋布卖得风风火火。

    其中,最为热闹,莫过于足足有五间店面,三层楼高的嘉记绸缎庄。

    前段时间,阿笙陪二爷一同走访大部分绸缎庄或者布匹店,但也有几家没去。

    譬如这家嘉记绸缎庄,二爷便没有带着他踏足过。

    按理说,这嘉记绸缎庄是符城最大的绸缎庄,更是孙家,也就是同二爷交好的孙瀚宇孙公子家中所经营,他以为,二爷无论于公于私,都会去店里瞧瞧。

    他回到酒楼,才想起忘了问二爷为何过嘉记绸缎庄儿不入。

    过了几日,他才从其他客人口中得知,不同于长宁街上其他绸缎庄、布匹店因为进了隆升的布匹,结果不能卖而导致货物积压,折本。嘉记因为从未进过隆升的布匹,只卖洋布,或是从繁市、北城等进的上等布匹。尤其是以洋布为主。

    其他绸缎庄因不少大量进了隆升的布,被洋商故意刁难,去进货时,交货期一再推迟,导致店里存货不足。

    唯有嘉记,顺利进购了一大批洋布,在这段时间赚得盆满钵满。

    过去嘉记便同洋商关系亲近,这一回更是几乎等同于洋布的代理,个别绸缎庄洋布不够的,还是从嘉记这紧急调的货。

    如此,嘉记便又可赚得不小的佣金不说,还迅速获得洋商的肯定。

    “那孙掌柜的真是掉钱眼子里了!放着咱们自己人生产的布匹不卖,尽吆喝洋布!!听说他跟那帮洋人走得可进!

    可恶!洋布好是好,可它贵啊!咱们普通老百姓,除了逢年过节的偶尔置办个一套两套的,平日里哪里穿得起?穷苦人家就更别说了!”

    “要我说,那帮绸缎铺的掌柜真不是东西!我都瞧见他们货架上有隆升的布匹了,我去问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说不好意思,这位客人,您晚来了一步,已经被其他客人订走了。

    什么其他客人?我一个半月前去,那匹布在。一个月后过去,那匹布还是在。不然就是干脆货架上连隆升的布匹都不摆。

    其他同价格的土布又不牢固,还容易褪色,冬天又透风。他娘的,咱们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也太难了!”

    “这还真怪不得那些掌柜们。要怪就怪那帮洋商!你们是不知道,那帮洋商顾了地痞流氓,只要是店里敢卖隆升布的,就会让人商店里头讨论。你说那些个掌柜,哪个敢卖么?只好谎称货已经被人订走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哎。咱们老百姓就像穿得暖和一点,布牢固一些,价格低一些的衣衫,怎么就这么难呢?”

    这段时日,阿笙去送菜,听见客人议论得最多的,便是各大绸缎铺、布匹店不再售卖隆升布一事。

    而嘉记,则因为同洋商走得近,垄断了一手洋布货源,可谓是无限风光。

    阿笙也终于知道,为何那日二爷会没有带他去嘉记绸缎铺。

    想来是因为知晓,即便是去了嘉记,在里头也绝不会觅得隆升布匹的踪影。

    人力车飞快地向前奔驰着。

    车夫跑出去老远,阿笙仍能隐隐听见嘉记伙计卖力的吆喝声。

    …

    “您好,请问有卡勒福洋布吗?”

    “有,有,有。这位客人,您里面请——”

    嘉记绸缎庄。

    掌柜的孙嘉凡送走一个进货商,喜笑颜开地在账目上又添了一笔大的进账。

    转过了头,高兴地同孙儿孙瀚宇道:“云平,还是你有远见!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那帮洋商定然不会准许隆升的布在符城铺陈开的?”

    孙翰宇得意地道:“我自是有我的消息渠道。爷爷您就不必过问了!你就等着看好了!不出半年,不,不出三个月……隆升定然还是咱们孙家的!”

    孙家先前为了要收购“志杰纺纱厂”反而被骗去大笔银钱,最后却被谢放截胡这件事,孙瀚宇到现在都耿耿于怀!

    凭什么?!

    凭什么孙家因为志杰纺纱厂险些褪去一层皮,差点连祖宅都没能保住,谢放却能够当隆升的总经理当得风生水起?

    叫他如何甘心?!

    “你,你真有法子……可以连隆升都拿过来?你可别像你爷爷跟你爹一样,被熟人给狠狠摆了一道。”

    在收购志杰纺纱厂,被熟人做局一事,孙嘉凡至今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放心吧,爷爷,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爷爷,我先出门一趟……”

    孙瀚宇说着,便要出门。

    孙嘉凡眼露担心,他拉住孙儿的手臂,放低了音量,“怎么?你又要去找周家的那个小儿子?”

    “爷爷——”

    一看孙儿这反应,孙嘉凡便猜到,又被他给说中了。

    孙嘉凡苦口婆心地劝:“云平啊,你不要嫌爷爷啰嗦。那周霖的名声不好听。我听说,周家现在几乎都不管他,等于不认他这个儿子了。现在那小子是一个人搬出去住是不是?云平——这交友啊,一定要擦亮眼睛,否则……”

    “放心吧,爷爷,你孙儿我也不是吃素的,我心里头有数。我先出门一趟!”

    孙嘉凡望着孙子大步离去的身影,有些忧心忡忡。

    哎……

    原先云平不是同谢二爷、归期他们几个人玩得挺好的么?

    怎么最近很少听他提起谢二爷不说,便是归期也极少听他说起了?

    这天天同周家那个私生子混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

    人力车在一家茶铺前停下。

    茶铺的对面,便是赌坊。

    阿笙瞧见“四方赌坊”四个字,心里头便跳了跳。

    二,二爷……怎的,约他在这赌坊对面的茶铺见面?

    这世间,唯有赌跟大烟沾不得……

    “阿笙少爷,二爷便是在楼上包间等您——”

    阿笙忙收回目光,暂时压下心中的忐忑,随福禄一起走到楼上。

    阿笙一走进包间。

    包间里,除却坐着二爷,分明还坐着的一个形销骨立的熟悉身影。

    阿笙顿时愣在原地。

    彭,彭叔?

    第一时间,阿笙几乎没有将人给认出!后面还是通过眼睛,才勉强将人给认了出来!

    不过是时隔半个月,彭叔便只剩下了一具皮包骨?!且脸色可怖,瞧着……就像是抽食了太多大烟的样子!

    听见开门声,老彭缓缓地转过头。见是少东家,老彭的眼眶瞬间蓄上热意,他晃晃悠悠地从长凳上站起身,费劲地走到阿笙的面前,身子哆嗦地跪了下来。

    阿笙被吓一跳。

    忽地,老彭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边扇着自己,一边涕泪纵横地道:“少东家,对不住。我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个东西啊。我真不是个东西。我怎么能做出这种狼心狗肺之事?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畜生!”

    声音里带着哭腔。

    阿笙心下震恸。

    在得知阿松是受了彭叔的授意,在他做的香辣蟹里头放罂|粟粉之后,他便不止一次想要见到彭叔。

    想见到彭叔,亲自问一问他,究竟为何要那般做。

    阿笙怎么也没想到,二爷竟然会当真将彭叔给找到!

    二爷不是拿着那个地下有隶书的瓶子,说是去调查瓶子的主人去了么?

    怎的,怎的竟是找到了彭叔?

    彭叔毕竟是长辈,阿笙心里头怪他对长庆楼的所作所为,可他这会儿哭着跪在他面前,还扇自己的巴掌,阿笙很很是有些不知所措。

    阿笙试着去搀扶彭叔,可彭叔看着消瘦,到底是成年人的重量。他试着扶彭叔起来,后者纹丝不动。阿笙只好求助地看向二爷。

    这,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泰那时说,彭叔的邻人告诉他,彭叔连同他的家里人已经悄声离开了府城。

    如今,彭叔出现在这里?

    是彭叔又悄然返城,被二爷的人撞见,亦或者,二爷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在外面的彭叔给找到,且带了府城?

    第94章 何其阴|毒

    “那日若是阿松得逞,彭叔这一跪,还有这几个自我惩罚的巴掌,阿笙怕是也无缘得见了。”

    谢二爷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语气当中甚至含着淡淡笑意。

    老彭身子倏地僵直,抬在半空中欲要掌掴自己的手猛地顿住。

    两边脸颊高高地肿起,老彭低下头,仿佛被人摘了蒂的瓜果,脑袋无力地垂着。

    阿笙错愕地看向二爷。

    他同二爷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瞧见二爷的眼神这般冷。

    像是……像是变了一个人。虽说,二爷这句话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就是听着,叫人心里头怪发毛的。他尚且如此,难怪彭叔方才会一瞬间便僵住了身子。

    许久,老彭方才再次仰起头颅,眼底多了一抹狠意。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方才便是连走路都颤巍巍,瞧着似乎连站立都困难的老彭,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如同陷入绝境,一心求死的困兽,一头往桌角撞去——

    阿笙眸子陡然瞪圆,他张大了嘴,“啊”了一声。

    声音如同被卡住的机械般暗哑。

    谢放像是早就料到老彭的动作,在老彭冲向桌角之前,他一脚揣在了身前的四方桌上。

    桌子移了位。

    老彭扑了空,一个趔趄,身子晃了晃,狠狠地扑跌在地上。

    阿笙下意识地迈出去一只脚步。

    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扶彭叔起来。

    老彭的身子早就被大烟给侵空。方才起身的那一冲,已是耗尽他大部分力气。

    这会儿老彭整个人如同漏了气的筏子,只剩一具壳子。

    阿笙只花了些许力气,便轻易地将老彭扶起。

    两行浊泪便从老彭的眼眶流了下来。他的身子轻颤,语气哽咽,“为何不让我死了算了?我无颜面对少东家,更无颜面对掌柜的!”为何要救他?!为何要救他?!

    说着,欲要挣扎着去撞墙。

    阿笙两只手将人紧紧拽住。

    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彭叔在他面前做傻事!

    谢放:“彭叔若是这么去了,阿笙同谁要真相去?”

    老彭忽地如遭电击,他的身子狠狠地抖了抖。

    对,对。

    他现在还,还不可以死。

    阿笙怔怔地看着二爷。

    莫说是彭叔,便是连他,听了二爷的这句话,心尖都不轻轻一颤。

    这会儿的二爷,可真叫人发怵。可一想到二爷之所以会这般待老彭,全是因他之故,阿笙心里头便说不出的感动。

    “阿笙,先扶彭叔在长凳上坐下吧。”

    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不再像是方才那样,每个字都结着冰似的。

    阿笙轻舒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他还是对现在的二爷更为习惯一些。

    阿笙顾忌地看了眼四方桌的桌角,就怕彭叔等会儿又一次想不开。

    谢放给阿笙递了一个“尽管宽心”的眼神,阿笙这才扶彭叔落座。

    彭叔整个人的气色瞧上去糟糕透了,脸颊凹陷,眼底乌青,便是嘴唇都没有血色,起皮干涩,阿笙给彭叔倒了一杯茶。

    他将茶递过去,一只手比划着,“喝茶,彭叔。”

    老彭心里有愧,哪里有脸去拿茶上的这杯水。

    谢放出声道:“我已经命福禄在外面看着,不会有人归来打扰。若是有什么,你尽管问吧。抓紧时间。”

    二爷想得是在是周到。

    所有他能想到的,没有想到的,二爷都替他考虑到了。

    只是不大明白二爷这句抓紧时间是为何意?

    是二爷等会儿还有事要忙?

    阿笙深呼吸一口气,他比划着手势,嘴唇不自觉地紧抿,“彭叔,你究竟为何要指使阿松在我做的香辣蟹里头放罂|粟粉?”

    “是,是我利欲熏心!”

    老彭说着,站起身,颤颤巍巍,企图又要给阿笙下跪。

    阿笙将彭叔给扶住,手里头比划着,“彭叔,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能够明明白白地将一切告知于我,行么?”

    …

    老彭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阿笙没有再催。

    老彭垂着脑袋。

    半晌,老彭声音暗哑地开口,语气当中尽是悔恨,“是我太蠢!我着了周霖那个小兔崽子的道了!少东家!老彭我蠢啊!!!”

    原来,在福满居开业前,周霖不仅找过乔德福,也找过老彭。

    不同于一口回绝,且将周霖送到家中礼物给退了回去的乔德福,老彭虽说嘴里头没答应福满居,要去对面当厨子,可东西却没归还。

    这么多年来,乔德福一直压在老彭的上头,老彭不是没有动过要走的心思。只是长庆楼开的薪资实在不算低,他就算去别处当主厨,薪资只怕也不会有在长庆楼的一半。

    福满居给他开的薪资倒是不低,只是据他所知,福满居当时已经聘了主厨。乔德福虽是压着老彭,可乔德福这人实在,也不会在他面前摆主厨的谱,好相处,掌柜的同少东家待他又客气,去别处未必有这般称心如意。

    权衡了几回,老彭到底是没去福满居。

    可福满居开业之后,生意实在是太火了。长庆楼的生意却是一日日地冷淡下去。

    于是,周霖再请他吃酒,老彭也便没拒绝。

    老彭便是在一次同周霖一起吃酒时,听同席的人形容抽了大烟之后如何如何飘飘欲仙,如何如何难忘。

    说着,那人便拿出放在桌上的一杆烟,点了起来。

    吞云吐雾。

    包间里,不少人也都拿出了烟杆,一时间云雾缭绕,还当真似仙境似的。

    老彭不是不知道大烟的危害,只是那个时候,好奇心以及虚荣心战胜了理智。

    他也想尝尝……让许多老爷们倾家荡产也要尝一口的大烟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是不是当真如同传闻那般,令人欲罢不能。

    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周霖给便命身旁的小厮,给他点了一小块,请他尝尝。

    最初的一口,滋味并不好受,呛鼻,辣喉。

    可最初的那股子难受的劲过去了以后,那滋味……当真非这世间所有的话语能够形容,说是快活似神仙都不为过。

    后来,福满居同长庆楼的几次交锋当中,渐渐落入下风。

    周霖找上门,要他写下长庆楼的食谱。

    他自是一口拒绝。

    周霖什么都没说,客客气气地走了。老彭虽是心虚,却以为这事也就过去了。

    直至……他第一次因为没有及时抽到大|烟,而烟瘾发作。

    大|烟太贵,他自是买不起。

    他只能像是一只馋骨头的狗,摇尾乞怜地去找周霖——

    身上携着长庆楼的招牌食谱。

    那个时候,老彭就知道,自己完了!他怕是阴沟里翻船,被姓周的那个小崽子给咬住命脉了!

    一步错,步步错。

    后来福满居被砸,听闻周霖被赶出周家,周霖不知去向,老彭知道了以后,不知道多高兴!

    只是实在不能再去找周霖了,便只好自己东拆西当,去凑,去借买大|烟的钱。

    起初也提心吊胆过,担心周霖会找他要求还买大|烟的钱。

    他想好了,若是姓周的当真找上门,他只推说他从不知道有这么一笔钱,毕竟,当初他可是连个借据也没立!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笙举办出师宴,周霖亦未再找上来。

    老彭的心也便放回了肚子里。

    “少东家,我没想到……我没想到,那周霖是条淬了剧毒的蛇!他,他在您帮过谢师宴后的一天,找,找到我……他要我,要我在您做的麻辣香蟹里头偷偷地罂|粟粉。否则,他便要将我先前做过的事情捅出去,如此,我便再无法再这一行立足了。

    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我只能……可我自己又实在下不去手,我只能,只能利用阿松那个小子。那小子,喜欢我家姑娘,他,他也是逼不得已。少东家,老彭愧对于你,愧对阿松,也愧对我家闺女!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老彭说着说着,放声痛哭。

    听着彭叔悔恨的哭声,阿笙已是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仿佛定住了一般,愣愣地坐在凳子上。

    阿泰说过,彭叔和赖三有过往来,他便是凭借赖曾在他们店里吃过霸王餐,后头又蓄意挑起长庆楼同泰和楼的纷争,结果反而是福满居被砸店招这一线索当中,推断出,彭叔会指使阿笙在的麻辣香蟹里头偷放罂|粟粉这件事,背后设局之人,很有可能便是周公子。

    对于这一点,阿笙并不意外。

    可他始终没想透,周公子究竟用了何种法子,竟然令彭叔背叛长庆楼,甚至加害于他。

    他更加没想到,当初,长庆楼的招牌菜,竟然也是彭叔偷去给的周霖!

    倘若彭叔所言不假,那么这一盘局,周公子实在下得缜密,也够阴毒!

    只是,他不明白,福满居都已经不在了,周公子为何还要对他下这种杀招?

    谢放听得认真。

    谢放既然能够查到老彭的下落,知道的消息,自然也比阿笙要多。

    是以,得知这一切背后都是周霖所设的局,谢放并没有任何意外。

    他没有放过彭叔话里的任何一个细节。

    谢放沉声问道:“为何选在那天让阿松偷偷在麻辣香蟹里偷放罂|粟粉?以周霖心思缜密的程度,之所以让你在那天下手,应当有其理由。”

    阿笙倏地回过神。

    是了,彭叔,不对,是周公子,为何会让彭叔选在那天下手,为何是麻辣香蟹?

    老彭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同鼻涕,他轻颤着身子,“因为,周公子说……”

    第95章 眼露杀机

    “之所以选在那天让我动手,是因为在那一天……”

    老彭的话尚未说完,他的瞳孔忽地剧烈地收缩了下,身子猛地开始抽搐。

    他双手痛苦地地揪住衣领,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头更是难受地连凳子都坐不稳,整个人从凳子上跌落,翻滚在了地上。

    老彭的身子跟四肢痉挛着,面目狰狞。

    阿笙被大大吓了一跳。

    彭叔的这副模样,阿笙见过——

    他去济和堂给爹爹抓药时,在马大夫那儿瞧见过,不少被家人给扭送去医馆戒烟的人……

    他们烟瘾犯了时,便是这般可怖模样!只是那个时候,他每回瞧见了,都是远远地躲开,从不敢多看。这会儿这般近距离地瞧见彭叔烟|瘾发作的模样,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担心。

    “彭叔,彭叔……”

    阿笙鼓足勇气,他离开座位,壮着胆子,想要去扶彭叔起来。

    谢放:“不要动他——”

    还是迟了一步,二爷话声未落,阿笙伸出去的一只手猛地被彭叔给用力地拽住!

    阿笙惊恐地睁圆了眸子。

    “烟,给我烟!!!我要大烟,我要大烟!!!”

    明明身子瘦得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可彭叔这个时候的力气却是大得惊人。

    阿笙感觉手臂仿佛被一只大钳子给牢牢地钳住,便是连骨头都发疼。

    “二爷,不要!”

    眼看着谢放就要一脚踹在彭叔身上,阿笙拼命地摆着另一只手。

    彭叔现在身子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二爷这一脚踹下去,彭叔未必能挨得过!

    谢放只好收回动作,他肃着一张脸,朝门口唤了一声,“福禄!”

    包间门很快便被推开,福禄脚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济和堂的马大夫以及人高马大的两名壮汉。

    马大夫显然十分有经验,瞧见房间内的情形,他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

    他神色平静地对身后的两名壮汉道:“快!将人按住!”

    很快,在马大夫的吩咐下,那两名壮丁疾步走到老彭的身边,一左一右地将人按住。

    马大夫:“在我好之前,千万不要让他挣脱开!”

    “知道了,马大夫。”

    “知道了,马大夫。”

    两名壮汉齐声应道,抓着老彭的手臂愈发用力,以防被后者挣脱。

    “烟,给我烟,给我烟……”

    彭叔此时已经红了眼,他的眼眶凸出,嘴里如同野兽般嘶吼着,囫囵地喊着要烟。

    马大夫动作迅速地打开手中的医药箱,他先是从里头取出一块布,塞进老彭的嘴里,以免他因为烟|瘾发作太过痛苦而咬上了自己。接着,他从药箱里头取出一支针筒……

    谢放面露焦色,声音低沉地催促着:“马大夫,麻烦稍微快一点。”

    阿笙的手仍然被老彭给握在手里!

    谢放只是瞧着老彭手背上的青筋,便知老彭的动作不轻。

    阿笙喜欢做菜,又那样钟情于绘画,他的手何等重要?

    谢放眼里已然动了杀机。

    马大夫将针筒里的空气排出,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二爷眼底的杀机,心尖微跳。

    他印象当中,谢二爷从来都是温润如翩翩公子。

    不知怎么的,马大夫想起关于这位谢二爷早年替父亲英勇击退土|匪的新闻报道。

    忽然觉着,眼前的谢二爷,兴许……才跟符合他早年对于这位谢二爷的印象。

    “是,二爷,马上就好。”

    将针筒里的空气排出,马大夫一只手撩起老彭的衣袖,动作快准狠地将手中的针头,戳在了老彭的手臂上的肌肉。

    顺利完成注射,老彭初时还在喊着给他烟,没一会儿,身子便软了下来。

    钳住阿笙的那只手也便自然地松开。

    谢放在第一时间扶阿笙起来。

    阿笙身子瘫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身子仿佛是莲藕做的,没了支撑的骨架。

    倚靠着二爷,阿笙方才勉强站起。

    起身后,阿笙眼眶里的泪落了下来。

    原来是方才被彭叔握住时,除却一开始疼得不行,后头渐渐地疼得没了知觉。

    这会儿手被松开,痛感才铺天盖地地抵达神经,眼泪先一步比主人还要感觉到疼,簌簌落下。

    “我先扶你坐下,嗯?”

    阿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听见二爷的话,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无意识地被二爷扶着,在长凳坐下。

    …

    福禄怪同情地瞧了阿笙一眼。

    这吸食了大烟的人,一旦烟|瘾发作,那是半点理智都没有。

    彭师傅手背上的青筋爆起了,力气肯定不会小。

    指不定多疼。

    谢放从腰间的荷包里头,拿出帕子,给阿笙擦眼泪,转过头,问马大夫:“马大夫,您药箱里可有去淤青的药。”

    老彭注射了药剂了后便昏了过去,马大夫低头收拾药箱。

    阖上药箱,抬起头,瞧见了二爷给阿笙拭泪的动作,马大夫微微一愣……

    不知道为何,心里头闪过一股怪异的感觉。

    又觉着自己多半是想多了。

    阿笙方才遭受这样的惊吓,二爷会这般照顾阿笙,亦是人之常情。

    “有的,二爷您稍等一下——”

    马大夫方才才将药箱给合上,这会儿得重新打开。

    阿笙从方才起,一直处于出魂的状态。

    听见二爷的话,他忽地回过神。

    一双乌眸紧张地盯着二爷,手里头着急地比划着,“二爷方才可是受伤了?”

    难不成是他没注意的时候,彭叔也抓到了二爷哪里?

    谢放浅叹一口气,“这祛瘀的药,不是为我自己要的,是为你要的。阿笙,受伤的人是你。”

    目光落在阿笙手臂上已然变青的乌紫,眸色又是一冷。

    阿笙顺着二爷下移的视线,低下头,瞧见了自己手臂上的青色,吓了一跳。

    怎,怎的这般恐怖……

    难怪,方才眼泪会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

    马大夫将一瓶乌黑药瓶,给二爷递过去:“给,二爷。这是活血散瘀的,外敷便可以了。一日三次到五次,若是每次上药时,能够将淤血揉开最好,若是嫌麻烦,也可以直接这么涂。”

    无非就是好得快一点更慢一点的区别罢了,药效最后都是一样会起效果的,影响不大。

    谢放接过药瓶,温声道:“多谢马大夫。”

    “二爷您客气了。”

    马大夫朝二爷稍稍欠身,重新将药箱给合上。

    福禄瞥了眼昏迷过去的老彭,出声问道:“二爷,彭师傅您打算怎么处置?”

    亏得二爷事先料到这彭师傅一段时间没抽大烟,便会烟瘾发作,命他提前去请了马大夫又另外顾了两个壮汉过来,在隔壁包间等着随时待命!

    要不然方才这位彭师傅发作起来,还真是不好收拾!

    谢放:“先送去马大夫的医馆,我同阿笙迟点过去。不知道马大夫是否方便?”

    老彭方才话还没说完,便烟瘾发作,他们尚且不知道周霖究竟为何会选择那日要求彭叔在阿笙的菜里动手脚。

    这个问题,自然唯有等到彭叔醒后,才能问清楚。

    二爷的佣金给的比一般市价可要高多了,加之他同老彭也相识一场,马大夫没有任何犹豫,点头答应了,“行,没问题。二爷,您就将彭师傅交给我便成。”

    马大夫让两名壮汉搀扶着彭叔,一行四人,离开了包间。

    福禄则走在马大夫的身后。

    若是彭叔醒了,福禄还要负责雇人回来通知二爷这个消息。

    …

    阿笙瞧着全然没有任何知觉的彭叔,被两名壮汉,给扶出房间。

    阿笙眼露担忧,他比划着,“马大夫给彭叔注射的是什么?”

    那药效怎的这般厉害,只是一个针管戳进去,彭叔便像是被蒙汗药给放倒了一样,瞬间昏迷了过去。

    “是吗啡,一种镇静剂。是从大|烟里头提取的。”

    听见“大|烟”两个字,阿笙便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彭叔烟|瘾发作时的模样,难免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偶若是有什么,你尽管问吧。抓紧时间。”

    他的耳边响起二爷先前说过的话。他那时以为,是二爷有事,因此需要他快些将话给问完。

    这会儿方才明白,二爷那句话究竟是何意思。二爷是想要他趁着彭叔尚且清醒,烟|瘾尚未发作之前,将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阿笙手里头比划着,“二爷是怎么猜到,彭叔会烟|瘾发作的?”

    谢放将方才马大夫给他的那瓶药酒的瓶栓给开开,“我让福禄跟着彭叔。彭叔已经在赌坊对面的赌场待了快三个时辰。对于大烟成|瘾的人来说,半天,已经是极限。”

    阿笙心中一惊。

    这……这大烟这般厉害?只是半天没有食用,便会将人变成像是彭叔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么?

    忽地,阿笙的胳膊一凉。

    阿笙低头,一部分药酒被倒在他的胳膊上——

    他受伤的这只手,被二爷轻握着。

    二爷右手的指尖,轻揉着他手臂上的淤青。

    第96章 绳之以法

    阿笙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抽回手。

    谢放抬头,低声道:“别动,忘了马大夫怎么交代的了?”

    阿笙脸颊微红。

    没,没忘……

    他就是,不,不大习惯。

    马大夫只是建议上药时最好把淤青给揉开,没,没说一定要揉开不可。

    阿笙心思都写在脸上,谢放语带调侃,“看来是记得。”

    这一回,阿笙便是耳根都红透。

    待瞧见阿笙手臂上的青色,谢放眼底的笑意敛起,对阿笙道:“疼就喊出来。”

    阿笙眼神一黯,垂着眉眼,轻摇了摇头。

    他,他不习惯出声……

    他听见过自己的声音,不好听。

    就像是被卡住了的金属物件,还,还有些像乌鸦叫。

    小时候,他在家附近的巷子里玩,邻居家大一点的孩子就会故意捉弄他,拿东西仍他。

    他吃疼,喊出声。

    那些孩子们就会围成圈,将他包围在里头,对着他唱自编的歌谣——

    “小哑巴,好可怕,叫声像乌鸦。”

    “哎呀呀好可怕,大家快逃呀!”

    “快逃呀!!!”

    “快逃呀!!!”

    之后便会一哄而散。

    后来爹爹送他去私塾读书也是。

    大家讲到什么笑话,他也跟着笑的时候,大家就都不笑了。

    “咦?奇怪,是哪里来的怪声?”

    “啊,原来是阿笙你在笑啊。你笑起来怎么这么难听啊?”

    “是啊,阿笙,你笑起来好难听啊。”

    “难道全天下的哑巴都是这样?笑起来都跟乌鸦叫似的?”

    “这个倒是不清楚。阿笙,你再笑几声给我们听听?”

    久而久之,他便愈发不喜欢自己的声音。

    也努力不让自己再发出任何的“怪声”。

    他若是当真吃疼喊出声,以二爷的性子,多半不会笑话他,只是应当也会被他的声音给“吓”到吧。

    …

    没有忽略阿笙眼底的黯然,谢放稍微一思索,猜到了原因:“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好听?”

    二爷的话,将阿笙从回忆里头拉回。

    阿笙抬起眉眼,眼露错愕。

    二,二爷怎,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放一看阿笙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两人在一起后,做亲|密的事情时,阿笙便几乎不出声。

    他那时以为阿笙是害羞,后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日长了,方才无意中知晓个中缘由。

    从那时起,他便时常有意无意地想要让阿笙多出声。

    即便不会说话,若是遇到危险,能够响亮地发出声响,顺利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也是好的。

    只是那时,阿笙的心结太深,他想尽了各种法子,只是总不大见效。

    谢放将手中的动作放轻,正色道:“阿笙可有想过,声音除却好听或者不好听,它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阿笙迟疑片刻,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不大确定地看向二爷。

    声音最大的作用,应该就是说话?

    谢放瞧懂了阿笙的手势同眼底的疑惑,“除却说话,声音还有警示的作用。阿笙可有想过,倘若有一天,遇上危险,需要求助于人,当如何?”

    阿笙轻咬着下唇。

    他,他也是能出声的。

    只是……

    只是只要他想要有意识地出声,每次嘴巴张开,他的心都会跳得很快,喉咙很疼……

    自是舍不得加重手中的力道迫使阿笙出声,他也不会那般做。

    谢放将药酒继续揉开,“没关系。慢慢来。阿笙只需要记住,在南倾的面前,尽管喊,尽管哭,尽管笑,都没有关系。”

    阿笙感激地看着二爷,缓缓地点了点头。

    尽管阿笙脑袋点得痛快,在后头的上药过程中,依然是连喊都没喊一声。

    谢放收起药瓶,在心底浅叹了口气,深知,这种事急不得。

    阿笙分明是对“出声”有心结,往后,有机会还是得慢慢引导阿笙去用声音表达情绪。

    …

    谢放给阿笙上过药,福禄那边还没有派人来回话。

    可见彭叔尚未苏醒。

    阿笙想想去济和堂看一下彭叔的情况,谢放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济和堂。

    老彭尚未苏醒,被安排在济和堂的里间的床上。

    这床十分特殊,床的两头都安装有绑绳。

    阿笙曾经给爹爹来抓药时,好奇地往里头瞥过,这床上的绑绳,是用来……绑病人的。

    倘若有病人因为戒烟发狂,便要用这绑绳将人绑住,以免病人发狂起来,将自己或者是大夫、药店里头的伙计弄伤。

    现在,彭叔还躺在床上,神色平静,一副睡着了的模样,同先前在茶铺里头,面露狰狞,抓着他的手臂,同他要烟时判若两人。

    阿笙将房门关上,转过头问陪他一同过来的马大夫,手里头比划着:“马大夫,彭叔什么时候会醒?”

    “药效过去,便会醒了。”说到这里,马大夫叹了口气:“只是醒后……只怕才是最为难挨的时候。”

    阿笙眼露疑惑,他比划着手势,“马大夫,为何醒来后才是最难挨的时候?”

    是马大夫给彭叔注射的那药物,有何副作用么?

    马大夫出声解释道:“阿笙你没碰过大烟,是不清楚这大烟得厉害。这人呐,一旦碰过大烟,这瘾犯了啊,是真的上天不得,下地不能。吸食大烟时有多快活似神仙,烟|瘾发作起来起来时就有多生不如死。

    我只是用药物,使得马师傅暂时昏迷过去了。可马师傅这烟瘾实际是还没过去呐……等醒来以后,只怕跟加要遭受如万蚁啃咬般痛苦。不少人因受不了烟|瘾发作时的痛苦,去撞墙的。”

    阿笙微愕。

    他以为马大夫既是有办法能够让彭叔在短时间内便昏睡过去,定然也是有法子能够缓解彭叔的烟|瘾的。

    想起彭叔床上的那四根绑绳,阿笙心里头便不由地难过。

    彭叔醒来之后,便要被捆绑住么?

    …

    “对了,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可上过药了?我现在得空,可以替你将药上一下。”

    没有忘记阿笙手臂被老彭给弄伤这件事,马大夫关心地问道。

    阿笙耳尖微红,他先是谢过马大夫的好意,这才指了指二爷,手里头比划着同马大夫解释,“二爷已经给我上过药了。”

    马大夫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站在阿笙边上的二爷。

    他没少听闻阿笙同二爷关系十分亲近,以前以为这种亲近,多半会带着世家公子居高临下的赏识,再亲近都极为有限。

    今日又是见到二爷对阿笙的关心,又是给阿笙亲自上药的,马大夫方才惊讶地意识到,传闻倒是没有夸大。

    阿笙心地善良,能够得二爷青眼,这往后阿笙也算是除了方掌柜的以外,另有庇佑的人了。也算是阿笙的幸运。

    只不过,这符城地儿小,像是二爷这样的人物,只怕不会再符城久待。

    无论如何,至少只要谢二爷在符城一天,这符城黑白两道,怕是没人再敢欺负阿笙。

    马大夫由衷地替阿笙觉着高兴。

    他笑了笑,“那就好。”

    三个人说话间,里头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阿笙吓了一跳。

    马大夫:“彭师傅醒了——”

    彭叔醒了?

    那方才的动静,是彭叔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么?

    阿笙尚未将心里头的疑惑比划出来,旁边马大夫已是十分有经验地喊来两个伙计,进去房间。

    其中一名伙计手里头有钥匙,将房门打开,便迅速地走了进去,同他一起的伙计紧随其后,进了房间。

    很快,房间再次被关上。

    “你,你们是谁?你们为何要绑我?”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是不是,是不是周霖派你们来得?!”

    “我什么都没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周霖,你个小兔崽子!你害我染上大烟不够,你还想,你还想谋害我性命!!”

    阿笙本来因为担心彭叔的情况,想要在门外听一听里头的动静。

    听见里头彭叔的喊声,阿笙脚步一顿。

    彭叔这是……烟瘾又犯了么?怎么听着,不像是神志清醒的模样?

    谢放出声问道:“马大夫,彭叔这种情况,什么时候能够清醒?神志清醒,能够问话的那一种。”

    马大夫沉吟片刻,如实地对二爷道:“这……倘若没有要到大|烟,怕是极难。病人会一直处于狂躁的状态。能够不将自己,将人弄伤,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马大夫猜测地问道:“二爷可是有什么话,想要问彭师傅?”

    否则,只怕二爷也不必亲自再跑这济和堂一趟,只是为了看彭师傅是否已经醒来。

    谢放点头,直言道:“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除却大烟,再没有其他法子能够让彭师傅清醒么?”

    马大夫:“非大烟不可。除非……彭师傅自己熬过去。不过,想必二爷也清楚,成功戒烟,而没有因此丧命的人……实在不多。”

    谢放拱手道:“我知道了,多谢马大夫。”

    马大夫连忙作揖回礼,“二爷客气。”

    谢放对阿笙道:“我们走吧。”

    走?

    阿笙眼露困惑。

    二爷要他去,去哪儿?”

    谢放语气平静,眼底却是一片冷意:“去找胡队。既是已经知道当日究竟是谁指使彭叔在你的菜里动手脚,自是要将对方绳之以法。”

    第97章 逮个正着

    阿笙在二爷的陪同下,一起去了趟巡捕房。

    当日,阿笙所做的麻辣香蟹险些遭阿松投放罂|粟粉一事,胡言鸿也有所耳闻。

    只是听说指使阿松的彭师傅跑了。

    由于长庆楼并未选择报警,后续也便不了了之。

    谢放之所以能够找到老彭,是因为他深知老彭既染上大烟,便极难摆脱烟瘾。老彭人虽然已经离开符城,一旦身边的大烟抽完,定然会想办法再次回到符城。

    毕竟大烟这种东西,没有门路,以老彭的身份极难买到。回到符城,是老彭唯一的选择。

    阿泰既是提过,老彭曾同赖三有过接触,谢放便猜测,老彭的大烟很有可能便是由赖三提供。即便不是,跟着赖三,迟早也会等到老彭的踪影。

    于是谢放便派人盯着赖三。

    不出谢放所料,终于被他的人蹲到老彭。

    老彭因为抽大烟早已身无分文,于是,只能偷当了妻子的金镯,偷偷回到符城——企图靠赌翻本。

    谢放便是将老彭从赌坊“请”回的茶铺。

    此番二爷亲自前来,告知已经找到了彭叔,且彭叔指控,罂|粟粉一事,幕后真正的指使人乃是前福满居老板周霖,胡言鸿自是十分重视。

    胡言鸿亲自带队,前去周霖的住所。

    …

    周霖住处。

    “雨新,还是你有法子。你究竟同那些洋商怎么说的?他们怎么就忽然对隆升进行围剿了?”

    孙瀚宇倚在贵妃榻上,手里头拿着根长烟枪,吸食着大烟,慵懒地吐出一口烟雾,眉角眼梢俱是得意之色。

    长宁街上,嘉记现在可谓是独一份。

    平日里,长宁街上那些个老顽固便对洋布颇有微词,成日里念叨着老祖宗的手艺,丢了可惜。老百姓认什么老祖宗的手艺不手艺么?老百姓只认便宜货!最后还不是得买洋布。

    发现隆升的布料比洋布便宜,颜色、样式也都不输洋布,说是为了支持咱们本土的布匹,便大量进购了隆升的布匹。

    如今可好,彻底把那帮洋人给得罪了。

    隆升的布匹不许卖,他们又只得巴巴地贴上去,有时候还得高价从他们嘉记调货。

    过瘾呐!过瘾呐!

    最过瘾的莫过于,隆升被洋商这么一围剿,隆升布匹在符城是彻底没戏了!

    哈哈!

    该!

    让谢南倾“偷”他的纺纱厂!

    “云平,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哪里就对洋商说什么了?你忘记了?咱们符城的洋商,过去可是同南倾关系交好一些。便是我,当初都是多亏了南倾的引荐,才做成了几笔生意。”

    孙瀚宇意味不明地笑了,“行,行,行。就当是我乱说吧。”

    啧。

    这雨新的戒备心可真是够重的!

    那日在泰和楼,要不是他尿急,出去了一趟,也不会听雨新同那几个洋商的对话。

    分明是雨新给那几个洋人提的建议,又是降低洋布价格,又是雇地痞流氓威胁长宁街上的绸缎庄威胁不许再贩卖隆升的布匹,想要彻底将隆升布匹消失在符城。

    要不然,那几个洋人哪里能想到雇佣当地的地痞流氓这一出。

    他也不会在后头雨新建议他大量购入洋布时,那般干脆。

    周霖低头喝茶,只佯装没听出孙瀚宇笑意里头的阴阳怪气。

    左右他同孙瀚宇两人,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这大烟容易上|瘾,你还是要少抽一点。”周霖轻声劝道。

    “怎么,担心我给不起钱啊?我告诉你,周霖,本公子现在最不缺的啊,就是钱!”

    孙瀚宇说着,将手中的烟杆放在腿上,另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啪”一声拍在了桌案上!

    周霖睨了他一眼:“你又偷拿你爷爷铺子里的银票了?”

    “我爷爷的日后不都是我的?我不过提前用了而已,有甚区别?”

    孙瀚宇说着,再次拿起腿上的烟杆,继续吞烟吐雾了起来。

    脸上未见半分愧疚神色。

    周霖不疾不徐地收起放在桌案上的银票,眼底闪过一片冷意。

    人家孙子偷爷爷的钱,都这般面不改色,他自然是问心无愧。

    “爷,不好了——”

    门外,小厮匆忙入内,疾步走到周霖的身边,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霖脸色微变。

    孙瀚宇朝周霖瞥了一眼。

    这周霖也怪有意思。

    不过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厨娘生的儿子罢了,竟也摆起当“爷”的谱了。

    转念想到,对方很有可能是靠大烟发的家,这其中还有他“贡献”的一份,孙瀚宇便眼底便闪过一丝嫉妒。

    说起来,这大烟这种能够令人飘飘似仙的好东西,当初还是雨新介绍给他,却怎的从来没见雨新自己尝过?

    孙瀚宇:“雨新——”

    “抱歉,云平,我有点急事,先失陪一下。”

    “怎么了?可需要我帮忙?”

    虽是这么问,屁股却是没有要挪一下的意思。

    周霖如何没有看出,孙瀚宇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表面功夫去也做足,拱手作揖:“多谢云平兄的好意。是那赖三……他又找上门来了。我去一下,很快便回来。”

    这下,孙瀚宇心里头的嫉妒消散了一些。

    呵,雨新因着大烟赚了不少钱又有何用?还不是受赖三那般地痞流氓的摆布?

    “当真不用我陪你一起?”

    “不用。”

    周霖再次婉拒。

    孙瀚宇也便道:“那行,那你去吧。”

    周霖再次躬身,退出客厅。

    …

    周霖行色匆匆地回到房间。

    他打开保险柜,取出里头贵重的金银同银票。

    周霖离开房间,直奔后门。

    小厮桂子一直跟在身后。

    忽地想到什么,周霖停下脚步,身后,桂子只得紧跟着停下脚步。

    周霖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大洋,对桂子道:“你留在家里看家,他们是来抓我,定然不会为难你。这里的房租我交了一年,如今,租期尚有数月。倘若房租期满,我仍未回来,你便自行离去。

    家里的东西但凡值钱的,你皆可拿去典当。这一两个银元,你拿去。作为你服侍过我一场的报酬。”

    周霖的脾气虽然不大好,可待他这个小厮很是补播,桂子一听,很是不舍,“爷——”

    桂子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忽地发现随同银元一起递过来的,似乎还有一张……字条?

    桂子惊讶地看了主子一眼。周霖朝他微一点头,桂子便知道,这字条是爷事先备好的,想来是还有事情要同他交代。

    尽管不明白爷为何不当面吩咐,桂子还是听话地将字条收好。

    没时间再跟桂子叙话,周霖毅然而然地转身离去。

    他打开后门。

    门外,胡言鸿手里头拍打着警棍,他的腰间别着铁家伙,笑吟吟地望着身上背着包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周霖,可亲可近地出声问道:“周老板,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到哪儿去啊?”

    周老板这个称呼,周霖已是许久未听人提及的了。

    他捏紧肩上的包袱,脸色苍白。

    …

    巡捕房的人太多,周霖一看,自己绝没有突围出去的可能,便只好束手就擒。周霖被押送回了巡捕房。

    如今,贩卖鸦片或是唆使人吸食鸦片,可都是重罪。

    而他他房子里还在吞云吐雾的孙瀚宇,无疑成为了最重要的人证。

    周霖被胡言鸿率队逮了个正着,他连同孙瀚宇两人,皆被带回巡捕房,关进大牢。

    …

    泰和楼二楼。

    胡言鸿摘下头上的警帽,拿在手里,大步地跑上楼。

    上了二楼,胡言鸿这才放慢了脚步。

    深呼吸一口气,胡言鸿走过二楼走廊,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包间,轻叩包间的门。

    包间里。

    阿笙因为心思全在胡队率队去捉拿周霖一事上,太过全神贯注,听见敲门声,吓一跳,身子轻抖了下。除却被吓一跳,更多的是紧张跟激动。

    会是胡队回来了吗?

    也不知胡队这次行动是否顺利……是否顺利地将周公子抓到了。

    “无事,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人不多。”

    瞧出阿笙的心神不宁,谢放轻握了下他的手,轻声安慰了一句,朝着门口方向道:“请进。”

    房门被推开。

    胡言鸿走进包间,

    在胡队进门之前,阿笙忙抽回自己的手。谢放睨了他一眼,知晓阿笙脸皮薄,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阿笙因为二爷的那一眼,面皮有些发烫。

    幸,幸好二爷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胡言鸿进门后,第一件事,便是转身关上包间的门。

    他朝谢放竖起一个大大的大拇指,眼底放光:“二爷,您可真是神了!您究竟是如何知道,周霖那厮会从后门溜走的?”

    按说,他们此次属于临时秘密行动,断没有走漏风声的可能。他原计划是直接从前门破门而入,直接将人给捕了!二爷却是建议他,留部分人守着大门,将主力布置在后门。

    而他按照二爷的吩咐,果然将周霖给逮了个正着!

    第98章 最为过瘾

    “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谢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胡言鸿却是不得不由衷地佩服。

    应当不是以防万一这般简单。

    二爷分明是……将周霖那样的人给看透了吧?

    阿笙心跳得厉害。

    听胡队的意思是……他们这是顺利地人给堵住了?

    阿笙不由地站起身,他手里头比划着,“胡队,周公子可是……”

    可是被捕了?

    因着心情有些激动,阿笙比划的手都有些抖。

    胡言鸿瞧懂了,他朝阿笙将头一点,脸上的笑意扩大:“是!人已经能够成功地逮住了!我听了二爷给的建议,留主要人马在后门。那姓周的小子,一看我们人手那么多,直接就束手就擒了!”

    胡言鸿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是周霖那样的人他见得多了。

    这种人,比一般的人要聪明得多。或许也可以说,远比其他人要识时务得多。

    只要逃脱的可能,他们绝对会孤注一掷。

    相反,一旦发现自己跑不了,就会比谁都“乖。”

    …

    抓,抓住了?

    真的抓住了?

    太好了!

    阿笙高兴地朝二爷看去,发现二爷也正在看着自己。

    阿笙脸颊一红,迅速地别过了眼。

    胡言鸿眼多尖。

    这一眼,看得他是心尖肉跳。

    别,别真是他想得那样吧?

    “此番胡队辛苦了,胡队请坐。我们先一起坐下来,慢慢聊?”

    谢放起身,手朝对面的座位比了比。

    闻言,胡言鸿忙回过神,“哎,好,好。”

    嘴里头应着,胡言鸿心不在焉将手中的警帽放在桌上。

    心里头想着事,警帽没放好,失手滑落掉在了地上。

    正好掉在阿笙的脚边。

    阿笙弯腰替胡队捡起,双手递过去。

    胡言鸿将警帽接过,脸上的表情很是有几分不自在,“多谢,多谢。”

    阿笙双手忙比划着,“应当是我谢谢您才对!”

    倘若不是胡队及时出警,此番又怎会顺利将周公子给逮捕到案呢?

    “胡队辛苦了,来,先喝杯茶,解解渴。”

    阿笙一只手握住桌上的茶壶,另一只手去拿胡言鸿桌前的茶杯。

    他同二爷杯中的茶还有,尚未喝完。

    “不敢当,不敢当。”

    瞧出阿笙的意图,胡言鸿赶在阿笙之前,拿起自己的茶杯,又将手伸向茶壶,陪着笑,“我自己来便好。”

    说着,便将阿笙手中的茶壶接过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倘若不知道阿笙同二爷的关系也便罢了,如今知晓这两位很有可能有些什么……哪里好意思再理当然地让阿笙“伺候”他。

    阿笙眼神疑惑地看着胡队。

    奇怪,从前他没少给胡队斟茶,胡队每回不是都接过去了么?

    怎……怎的忽然同他这般客气了?

    谢放从胡言鸿方才一些列微妙的神色变化当中,猜出胡言鸿已多少窥得他同阿笙的关系。

    胡言鸿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给自己自找麻烦。

    是以,谢放也便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瞧出。

    他问出此刻最为关心的挂你新年:“周霖现在人可是羁押在巡捕房?”

    胡言鸿方才大口地喝了杯茶,闻言,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对,我是到巡捕房路口才同他们分的手,这会儿人估计已经羁押在监狱里头。

    二爷可是有什么话要去问那厮的?”

    谢放出声道:“确实有些话想要问。不知道是否方便?”

    “自是方便。二爷您什么时候去,我就什么时候安排人……”

    谢放微一沉吟:“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胡言鸿眼露错愕。

    这般急?

    尽管心有些意外,胡言鸿还是一口应下,“行。那我这就回去安……”排

    说着,拿起警帽,起身便要走。

    谢放:“不急。我同阿笙方才点了些菜,命伙计在您来了之后再上桌。”

    朝门口看了眼,“应当是快了。”

    这么说,二爷同阿笙都尚未填过肚子,而是特意等他过来么?

    胡言鸿心下感动,还有些受宠若惊,他双手执起桌前的茶杯,“二爷有心了!”

    谢放亦举起桌前的茶杯,站起身,“胡队客气。”

    见状,阿笙也赶忙跟着站起,端起自己的茶杯,同二爷一起答谢胡队的帮忙。

    三个人以茶挡酒,碰了碰杯。

    两人说话间,房门被轻声敲响。

    伙计地端着一碟糖醋鲤鱼进来。

    …

    三个人从泰和楼出来,天色已黄昏。

    槐南路的西边,被夕阳染成了黄色。

    巡捕房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也度了一层暖光,使得平日里威严肃穆的巡捕房,瞧着不再那般森冷可怖。

    阿笙同二爷以及胡队一起进了巡捕房大门。

    监狱始终不大适合一般人进去,胡言鸿便将谢放同阿笙两人带到一间空置的会客室,“二爷,阿笙,您二位稍微等一会儿。我已经命人去将周霖给带过来了。”

    胡队已经命人去将周公子带过来了么?

    阿笙不由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他终于有机会,面对面问周公子,究竟为何要在他的菜里动手脚,又为何,会选在那天让彭叔动手。

    …

    监狱门锁被打开,铁索敲打在铁质的栏杆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周霖蜷缩着身子,蹲在角落里。

    听见“咣当”的声响,他整个人倏地一抖。

    “周霖,跟我们过来!”

    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周霖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下。

    他抬起头,勉强笑道:“这位爷,请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警员绷着一张脸,呵斥道:“少废话!跟我们走就是了!”

    周霖的衣领被拽住。

    他被迫站起身,十分狼狈地踉跄了下。

    …

    夕阳照在巡捕房的办公楼。

    金属镣铐发出窸窣的声响。

    周霖迅速地打量着周遭,思考着逃出去的可能。

    然而,周围到处都有巡逻的警卫队。

    周霖眼露惊慌。

    难道,他真的要交代在这里?

    不,他不甘心!

    长庆楼还没有倒,阿笙依然还是长庆楼的少东家,长庆楼的生意甚至一日比一日红火。

    他如何能甘心?

    还有南倾……

    他还没有以最好的姿态,重新再出现在南倾的面前!

    他不可以死,他绝对不可以死!

    “报告——”

    “胡队,人已带到。”

    “带进来。”

    胡言鸿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

    胡队?

    胡言鸿?

    胡言鸿抓的他,现在又为什么要单独见他?

    莫不是……为了单独向他索要钱财?

    胡言鸿贪财的名声,周霖先前亦是有所耳闻。

    方才还惊慌的他,忽然稍稍镇静了一些。

    他有钱!

    如果胡言鸿只是要钱,他可以……

    周霖被两名警员带进会客室。

    在看见房间里熟悉的那抹身影时,周霖眼底的光亮消失,他的瞳孔微缩了下。

    …

    周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谢放。

    他没有一日不派人打听对方的行踪,甚至就连小厮桂子,也是因为有几分像福禄,他才会将人给待在身边。

    他计划当中,待他成就一番事业。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他成为了阶下囚,而对方依然风光霁月。

    周霖的目光移到谢放旁边的阿笙的身上,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很快,便又移开。

    …

    “走!过来!”

    “坐下!”

    考虑到谢放同阿笙两人的安全,也为了犯人突然做出攻击或者是逃跑的举动,周霖被要求坐在事先备好的单人椅上。

    与此同时,胡言鸿亲自为谢放同阿笙两人搬来椅子,恭恭敬敬地请两人落座——

    就坐在周霖的正面前。

    而周霖,方才却先是被踢了一脚,被压着双肩,强迫落座。

    周霖这一生,从未这般屈辱过。

    他垂着眉眼,咬住下唇的齿尖几乎要将唇皮咬破。

    片刻,周霖抬起头,对着谢放凄楚地笑了笑。

    “南倾你是来探望我的吗?”

    “为何要陷害阿笙?”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响起。

    阿笙无法开口说话,“质问”一事,便只能委托谢放。

    周霖眼露茫然,“南倾,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阿笙错愕地看着周公子。

    倘若不是他同二爷今日才见过彭叔,瞧见周公子的反应,只怕他会不由地怀疑,先前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当真有误。这一且切背后的指使人,会不会真的不是周公子。

    谢放开门见山:“彭叔已经将什么都告诉我们了。包括当初你做局,刻意接近他,引他沾上大烟,威胁他,要他在阿笙的饭菜里做手脚。”

    周霖心底倏地一乱。

    彭叔?!

    老彭不是已经离开符城了么?!

    为何,为何南倾会提到老彭?

    难不成,老彭又偷偷地潜回了符城,现在人在南倾手里?

    无论如何,没有真凭实据,周霖自是不可能会承认。

    他若是承认了,南倾无疑会厌恶他,可只要他否认到底……或许南倾会看在他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救他出去也不一定!

    于是,周霖决定装傻到底:“南倾,你口中所说之事,我当真不知情。”

    “这个东西,你可认识?”

    谢放从袖子当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

    周霖仍旧是一问三不知的口吻,“这是什么?”

    谢放:“你很聪明,你应当是找了个借口,向云要了这个药瓶。如此,即便是出事,也查不到你的头上。只不过,也因为如此,你给自己留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人证。

    我已经向云平证实过。这个药瓶,确实是他府中所有,且由于每个瓶身,都是由他个人所绘,底部以是他的字号,因此,每一个瓶身均登记在他的一本册子上。

    包括他赠与你,当日亦是写了一行小字。”

    周霖脸色苍白。

    聪明如周霖,他自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谢放:“现在,你可愿意如实告知我们?你究竟为何要陷害阿笙?”

    “为何要陷害阿笙?哈哈哈!”

    周霖先是仰天大笑了几声,接着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呵,我为何会那么做,南倾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说着,周霖转过头,嫉恨地瞪着阿笙,“我样样都他强!可你呢?你偏偏选了个哑巴!你这是在羞辱我!你要我如何不恨他?!”

    周霖终于说出,他对阿笙心里头埋得最深,也最赤果果的嫉妒。

    阿笙一脸错愕。

    他万万没想到……周公子是因为这个缘由,方才这般恨他。

    谢放:“既是如此,为何不在阿笙出师宴那日动手?那日动手,事情岂不是闹得最大?”

    “那日动手?那日动手,至多毁了一个出师宴。且詹局同胡队都在,一旦警方开始调查,事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一个都逃不掉。

    不如选择最寻常的一个日子。

    出师宴刚摆过不久,长庆楼生意火爆,小哑巴意气风发。一朵花,当然要在开得最为妍丽的时候,将它摘下……”

    周霖的眸底,烧着两团嫉妒的光。

    一个人,自是要在他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将其毁去,才最为过瘾!

    后一句话,周霖没有说出口。

    可在场的人,分明从他疯狂的眼神当中,读懂了这人心思的歹毒。

    已经问到了他最想知道的,谢放也便站起身。

    阿笙也跟着站起身。

    胡言鸿陪着两人往外走。

    走到门口,谢放停下脚步。

    阿笙困惑地看着二爷。

    谢放:“有一件事,我想你误会了。”

    周霖被粗鲁地拽起身,他费劲地转过脑袋。

    谢放:“周霖从来都不曾是谢南倾的选择。”

    第99章 可有想我

    周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眼底涌上彻骨的恨意。

    周霖倏地神色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却被站在他身后的两名警员给大力地按住。

    周霖肩膀吃疼,他强忍着,才没有再这时喊出声。

    眼看谢放走出房间,周霖在身后大声喊道:“保我出去!隆升眼下被各大外商围剿!只要你保我出去,我便想办法替你说服密斯特约翰那帮人!”

    周霖眼下,如同溺水的人,谢放便是他的浮木。

    无论他此时对门口的两人有多恨,这个时候,他唯有暂时放下自己心中的恨意,抓取一线生机。

    阿笙已经走到门边。

    听见里头周霖的喊话,他眼露意外。

    他以为在二爷方才说了那句伤人的话之后,周霖会沉浸在伤心的情绪里头,或者会恨上二爷。

    却没想到,在这时候,对方竟不忘同二爷交换条件。

    能屈能伸如此,倘若周公子把心思用在征途上,何愁不会有一番成就?

    谢放语气淡漠地道:“不必,隆升的困局,我自会想办法应对。”

    周霖带着镣铐的双手握成拳,牙关紧咬:“倘若,我告诉你,隆升内部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阴谋呢?只要你保我出去……”

    周霖的话尚未说完,只听谢放语气平静地道:“多保重。”

    谢放走出会客室。

    胡言鸿走在最后,便随手将房门关上。

    至于周霖同谢放先前的对话,胡言鸿无论心里头有多震惊,这个时候自是继续装傻。

    像是二爷这一类的世家公子,不拘男女的事情,他也不是没见过。

    …

    夕阳从天边缓缓地下沉。

    房间里的光影一点点地消失。

    随着房门关上,房间里陷入昏暗,只有昏暗的光亮从狭小的窗□□进。

    周霖瞳孔紧缩。

    他怎么也没想到,即便以隆升内部情报作为交换条件,谢放竟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周霖失控地大声地喊:“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闭嘴!”

    羁押他的其中一名警员嫌他吵,一巴掌朝周霖的脸颊挥去。

    周霖的脸颊立即传来火辣辣地疼痛感。

    他狰红的眼睛望着狭小的窗外,眼神发狠。

    只要他能够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今日受到的屈辱,他定要加倍讨回来!

    …

    胡言鸿亲自送谢放同阿笙两人出警局。

    原本胡言鸿要给两人叫车,谢放婉拒了,表示他跟阿笙两人步行回去便好。

    胡言鸿余光瞥了眼站在二爷边上的阿笙,只觉自己太不懂事,恨不得扇自己脸颊一下。

    叫什么车?

    两个大男人又不能坐一辆人力车,倘若坐车,二爷同阿笙便只能各坐各的。

    哪里还能像步行那般,两个人还能肩并着肩,说说话什么的。

    出了警局大门。

    谢放:“胡队请留步。”

    胡言鸿也便道:“如此,我也就不送了。回头周霖这案子再有什么紧张,我再告知二爷?”

    谢放拱手作揖:“有劳胡队。”

    …

    槐南路上,各大商铺的广告灯零星地亮起。

    阿笙同二爷两人并肩走着。

    像是眼下这样,能够同二爷两人单独走在街上的机会实在不多。

    谢放抬头,瞧了天色,“不知不觉,天色竟然都这么暗了。”

    阿笙点点头,中秋一过,这天色是暗得越来越快了。

    幸好他知道这一趟出门,只怕不会那么快回去,便同师父请了一天的假。

    师父知道彭叔有了下落,犹豫了好一会儿,阿笙最终还是比划着,“二爷先前,为何拒绝周公子的提议?”

    外商“围剿”,存货积压,各方钱庄纷纷向长庆楼打探虚实,以决定是否提前向隆升讨要所贷款项,隆升眼下的局面之艰难可想而知。

    二爷大可以同周公子达成条件,待隆升挺过这一难关之后,再从长计议。

    以胡队的手腕,想必也不会让那周公子逃脱了去。

    槐南路这一条街,灯火通明。

    过了槐南路,由于通电灯的人家并不多,街道昏暗。

    虽然街道两旁的人家也点灯,同犹如白昼一般的槐南路到底是不能比。

    以槐南路的路口为界限,槐南路同其他街道就如同日与昼那般清晰分明。

    谢放同阿笙两人走过槐南路的路口,沉声道:“符城是我们自己的地界,倘若在我们自己的地界做生意,还要求洋商网开一面,这生意做得岂不是太过窝囊?”

    二爷的语气十分平静,可听得阿笙却是心潮澎湃。

    是啊!

    府城是他们自己的地界,可若是他们在自己的地界做生意,还要去求洋商,着实叫人憋屈!

    只是,如今时局动荡,地方势力都只顾着抢夺底盘,导致各大外商实力盘踞,反而自己人在自己的地盘权益得不到保护。

    谢家的势力到底在北城,若是二爷在符城同洋商硬碰硬,尽管有詹局长庇护,可若是洋商给詹局长压力,一切也便不好说了。

    “二爷还是要小心一些,不要同洋伤硬碰硬……免得自己吃亏。“

    “嗯。放心。我心中有数。”

    阿笙忽然想起,那周霖还说了一件事……

    “对了,还有周公子所说的隆升内部的阴谋呢?”

    二爷是不是也得提前做出防范?

    哎。

    他还是觉得……或许二爷可以佯装应允了周公子的条件,待事情全部解决,隆升真正地上了轨道,再做打算。

    否则,这内忧外患的,还真令人担……

    阿笙刚刚比划完的手忽地被握住。

    阿笙的心跳霎时漏跳一拍。

    …

    两人在过桥。

    从桥上行至桥下。

    桥下只有几乎人家,周遭一片昏暗。

    夜色渐浓。

    这样的夜色里,即便是有一双手在交握着,除非走至跟前,低头仔细地瞧,否则轻易不会瞧见。

    阿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

    二爷比夜色还要低沉的声音,响在阿笙的耳畔,“几日未见,阿笙可有想我?”

    太过紧张。

    阿笙下意识地攥了了二爷的手心。

    谢放感受到阿笙的小小动作。

    他低下头,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又抬起头,去看阿笙,“这是想的意思?”

    阿笙脸颊通红。

    二爷究竟是怎么做到……将,将什么想,想不想的挂在嘴边,面不改色不说,甚至这,这般坦荡自如的?

    “怎么不回应?”

    阿笙睁圆了一双眼,又害羞,又有些着急。

    这,这要他如,如何回应?

    再一个,他同二爷两人现在到底是在街上,万一有人经过瞧……

    忽地,阿笙的耳尖传来一片温热。

    两人行至一棵香樟树下。

    树枝在夜风里温柔摇晃。

    谢放的唇,轻吻阿笙的耳尖,“阿笙,我很想你。每日都在想,无时无刻不想。”

    第100章 施以枪决

    二爷行事,也太,太恣意了一些!

    脸颊涨红,耳尖一片滚烫。

    阿笙下意紧张地环顾左右。

    幸,幸好周遭无人。

    阿笙刚要轻舒一口气,只听二爷轻声地问道:“方才南倾可是过于莽撞了?”

    阿笙下意识摇了摇头。

    听见二爷的低笑声,阿笙方才知晓自己上了当。

    二爷哪里是当真认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莽撞,分明是在明知故问。

    尤其是方才那声低笑,无疑证实了这一点——

    二,二爷又在逗他。

    偏偏,他还当真一脚掉进二爷的陷阱里头。

    “阿笙既是未觉南倾莽撞,想来是喜欢……”

    一听二爷的语气,阿笙便知道,二爷接下来要说的话,定然更没正形。

    他心里头一着急,抬手捂上二爷的唇。

    很快,阿笙便意识到这个举动实在太过冒犯,便又将手给放下。

    嘴巴重新恢复“自由”,谢放浅浅地叹了口气,“阿笙现在是当真不得了了,都敢捂二爷的嘴了。”

    阿笙眼露懊恼。

    糟糕。

    他现在似乎的确是对二爷愈发放肆了。

    阿笙比划着手势,“二爷莫要见怪,方才是我太过着——”急。

    手被握住。

    谢放:“阿笙确实过于着急。南倾后头还跟着一句话。”

    阿笙眼露不安。

    未料,二爷低头,执起他被握住的那只手,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口,“不过,我很喜欢。”

    阿笙呆住。

    …

    “阿笙现在是当真不得了了,都敢捂二爷的嘴了。不过,我很喜欢。”

    将二爷所说的两句话,在脑海里上下连在一起。

    阿笙的脸颊“腾”地一下,火烧火燎得厉害。

    早,早知道,先前就不该那么快就将手给放下的。

    二爷果,果然愈发没正形了。

    …

    听见前头有脚步声,似乎就是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的。

    阿笙心中一慌,将手从二爷手中抽回,疾步走出树下。

    前头行人拐进一条巷子,并未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虚,虚惊一场。

    阿笙停下脚步,在原地等了等。

    二爷迟迟未曾走上前。

    阿笙慌了。

    二爷会不会生他的气了?

    阿笙急忙转过身,脑袋撞上一堵温热。

    鼻尖闻见熟悉的气息,阿笙倏地抬起头。

    谢放幽幽地道:“南倾还以为,要被丢下了。”

    阿笙愧疚得不行,“二爷,对不……”

    谢放:“唤我南倾,我想,我便不会这般伤心,不会这般难过了。”

    阿笙比划的手势顿时一顿,耳尖通红。

    二爷,又,又在逗他。

    “看来阿笙是舍得我伤心,舍得我难过了……”

    阿笙轻咬着唇。

    他,他没有。

    阿笙飞快地瞧了眼周遭。

    并无人经过。

    阿笙红着脸颊,他的食指同中指并拢,缓缓比在左边胸口。

    “咳,咳咳——”

    不远处,传来几声咳嗽声。

    阿笙吓一跳,身子都抖了下。

    比在胸口的手势,却并未放下。

    一双乌眸大胆又带着羞意地注视着二爷,似乎在问,“二爷可听见了”

    这便是不会说话的好处了。

    不出声,便不会有人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个手势,更是他同二爷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这个天底下,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大爷从他们身旁走过,眼神并未在他们身旁有任何停留。

    咳嗽声渐渐远去。

    谢放紧紧地握住阿笙的手。

    …

    这一回,阿笙“没敢”再冒然抽回手。

    他余光去瞧方才打他跟二爷身旁走过的那大爷的身影。

    奇怪,怎么没瞧见那位大爷了?那位大爷的脚力,应当没那般快才是。

    直至,树下传来几声咳嗽声。

    阿笙这才发现,原来二爷不是大爷的脚力快,二还是大爷正好走在他同二爷先前走过的那棵树下。

    阿笙也是这时才意识到,因着天色昏暗,香樟树茂密的缘故,人走在树下,人的身形几乎完全没入浓密的阴影里,倘若不仔细看,根本瞧不见有人。

    他,他早该想的。

    二爷行事虽然恣意,可从不莽撞。

    想来二爷早就知道,那棵树能够完美地将他同二爷两人的身形挡住,才,才会行事恣意。

    是他做贼心虚。

    胆,胆子又太小。

    …

    倘若说,近日符城有什么大事,那么,非周家米行小少爷周霖以及嘉记绸缎庄大少爷孙瀚宇两人双双被捕这二则新闻不可。

    只不过,两人被捕的原因不同。

    孙瀚宇是因为吸食大烟,只需要被扭送城南的戒烟馆,而周霖,罪名显然要更为严重。

    “周家米行的小公子?哎?是不是就是那个福满居的老板来着?”

    “对,是他。因着得罪泰和楼的老板,被派人砸了招牌,生意一落千丈,便将店给盘出去,却因没人接手,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关门大吉的那个。”

    “那个周老板,在开福满楼期间便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没想到,竟贩卖大烟去了!缺了大德了。”

    “当局现在对大烟可是深恶痛绝,尤其是贩卖大烟的,听说抓到一律枪|决是不是?”

    …

    “要我说,那周霖真的拉出去枪|毙了才好呢。”

    大力一面收拾着桌子,一面认真地听着酒楼里其他客人的议论。

    送客人出门,刚好碰上掌柜的,大力走上前,同掌柜的愤愤地道。

    大力这会儿也已经知道,罂|粟粉一事,全是周霖在背后指使的彭叔,还为此不惜设计彭叔染上了烟瘾。

    周公子那个人,实在过于歹毒!!

    “嘘,这话在门口嚷嚷做什么?小心祸从口出。”

    方庆遥责备地瞪了眼大力。

    “掌柜的,您也太小心谨慎了。您没听客人们说啊,那周霖都被投进大牢里了,搞不好不日就要被枪决,大祸当头的是他周公子。咱们可不会。”

    方庆遥肃着一张脸,“总之,小心点没错。”

    大力只好撇撇嘴,“知道了,掌柜的。”

    方庆遥在前头教训过大力,想了想,又去了趟后厨。

    这个点,后厨不是很忙。

    方庆遥同乔德福知会了一声,将阿笙从后厨带出,走到一旁无人的角落

    将他从客人们口中听到的消息同阿笙说了。

    “阿笙,你说,那周公子当真会被枪决么?再怎么样,那周公子都是周家的血脉,你说……周家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处以枪决,而不加以施救?

    爹爹,爹爹没别的意思啊。不是非要置人家于死地不可。

    我就是觉着……那周公子那人怪可怕的。年纪轻轻,心思缜密,心肠却极狠。

    他要是当真被……”

    被,被枪决。

    他还安心些。

    否则,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阿笙已经提前从二爷以及胡队那里得了消息。

    他朝爹爹点了点头,手里头比划着,“周公子犯的是私自贩烟的大罪。”

    不再是周家肯不肯营救的问题。

    而是,即便这一回周家肯举家之力营救周公子,在这件事情上,亦根本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