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第81章
二人相视而笑, 缓缓讲起她们的初识。
春夜寂寂,永安渠,鹊缘桥静横卧于其上, 恰值午夜时分,有二女邂逅于此。
其一为妇者, 身披丧服,面若枯槁, 眼神空洞中却带着决绝。
她步伐决然, 径直往桥之高处行去, 愈行愈快,仿佛那桥身是她通往解脱的最后通道。
待她行至桥顶, 却见另一少妇。
着红绡翠裙,盘着坐愁髻, 上簪珠翠,但衣裙散乱,裙摆沾满灰尘, 发松垮, 上头的珠玉翠环叮叮当当,似要往下坠。
她面容狼狈,正抱着桥柱呕吐不止, 秽物狼藉。
“有了身子,就别来此地,让开些, 挡着我找夫君了。”
丧服妇人眸中精光一闪,猜到了原由,冷漠道,心中无半分同情, 甚至生了妒火。
她同夫君成亲十余载,直至他死时都未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夫君在时护她怜她,夫君一去,婆母日日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还克死了她儿子。
于是,夫君头七一过,她便被赶了出来。
娘家不肯收留她这被休弃之人,她亦不愿再活在这个寒凉彻骨的人世,但是怎就连去死都要被人挡了路。
“娘子且等等我,待我吐舒服了就往下跳了,自是挡不了你。”
少妇又呕了两声,柔柔回道,话语中却亦是充斥着坚定的死志。
反正横竖都要死了,没曾想黄泉路上竟能多个人作伴,丧服妇人也不急着死了,问起了少妇为何寻死。
听她不阻拦,反而好奇,少妇方正眼瞧她,见她穿着丧服,听她解释,她竟也是想死了的,可却是为了去地底下找她夫君。
“世间真有好男儿?值得你自戕去阴曹地府找他?”少妇愣愣的问,眼中充斥着怀疑和嘲讽。
“所以你的夫君待你刻薄?”丧衣妇人不答,反问道。
“他若死了,我就不用死了。” 少妇颔首,平静地讲述了她这凄苦的前半生。
她本是富商之女,因家道中落寄居于舅舅家中,待她及笄后,在舅母的撮合下,她嫁与了大腹便便的表兄。
起初她是拒绝的,表兄瞧着脑满肠肥,还时不时用下流的眼神扫她,她不愿,但伯母说她一孤女,别妄想能攀上什么好人家,能嫁给表哥做正房娘子,已是天大的福分。
不止伯娘,家中的亲戚叔婶皆这般说,她只好松口。
毕竟,若她不应下,伯母还说要赶她出去,说她也算长得能看,流落街头定会被卖入勾栏,千人骑万人跨,她吓得整夜不敢睡,起了个大早,同意了这门婚事。
只是不曾想,成亲前,她还能出门游玩,成亲后,她竟不能迈出二道门半步。
伯母变成婆母,对她更为苛刻,整日督促她同表哥生子,她竟是成了沈家传宗接代的工具,日复一日,不得解脱。
不过双十年华,成亲方五载,她竟怀过七胎,但真正生下来的只有三胎。
大儿早夭,死于癫症发作;次女常唤心口疼,未活过孩提;幼子痴傻长到岁余,就被她那吃了酒的夫君,活活掐死。
她悲
痛欲绝,今日夜里趁着全家访友未归,叠起高脚凳,摇摇晃晃翻出了院墙。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还发现自己竟又怀了身孕,她只想到了寻死这一条路,便来了此桥。
这桥,她小时跟着已故的父母来过,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定情桥,她想从这桥上赴黄泉,是不是还有找到爹娘的机会。
“但我这般懦弱,其实无颜面对爹娘,只是现今除了死,我找不到别的解脱法子。”
“别死了,我帮你。”
丧服妇人听完,咬牙切齿道,也不想死了,扶起少妇,敲响了当铺的门。
“大半宿的,打烊了!”
店小二很是不满,但屋外敲门声不停,只好开门,见是两个妇人,一个红衣,一个白衫,吓得他哆哆嗦嗦多给出二两银子。
将发髻上的首饰皆换成了银钿,租了间破屋子,开启了她们的复仇计划。
清晨,少妇买了身麻衣,一身婆子打扮等在角门处,同采买的奴仆一道混进了沈府,飞奔回自个院子,换回常服,装作熟睡。
此后,一有机会,她便搜罗府中不起眼的值钱物件,每月初四,夜深人静时,就用麻绳吊着扔出后院,丧服妇人则在外接应,卖去城中当铺。
她们就这般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年初,杨广“大索貌阅”时,她们便知机会来了。
大索貌阅虽只是检查人口,按人查对户口上登记的年龄和本人体貌是否相符,但更是为了防止逃避赋役等情况。
而为了躲徭役,沈父安排沈生境躲去乡下,少妇忙几下他躲藏之处,初四夜里告知了丧服妇人。
丧服妇人趁机告发了沈生境,却因着乡亲庇护,官府抓人时,被他逃脱了。
但官府的人日日守在沈府,沈父只好求了他祖父,将他送去当了和尚,方打发走了驻守的官差。
虽未能让他去守徭役之苦,但他遁入空门,也算让少妇终是松快了些。
少妇便是柔娘,柔中却带刚,而丧服妇人就是美妇,她叫昕娘,“昕”取自黎明破晓之意。
对柔娘而言,昕娘就是她走过漫漫长夜,终于等来的那缕曙光。
莫婤听得酸涩不已,心尖发颤,手却端得稳稳的,这般坚强的娘子们,可不能在她手下再多受半点罪。
打了个结,将线尾剪掉,又用酒精将切口处和针眼处,仔细消了毒,还洒上了消炎的黄连粉。
思索着方才二人的回忆,她将包好的婴孩抱了过来。
近亲结婚的坏处,在高府庄姨娘身上还未显现,在柔娘的子女中,却是一一应验,长子患有癫痫,次女应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小儿则是智力低下。
其余小产、流产多半也是因近亲结婚,导致了胚胎染色体异常,进而引发的。
思及此,她仔细检查了婴孩面部,无唇腭裂,无痴傻面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他瞬时睁开了圆溜溜的眼望着她,应是未有耳疾。
上天似乎终于眷顾了柔娘,只期望这个孩子日后也能康健。
“幸好你不像你爹,是个眯眯鼠目!”
瞧他可可爱爱地望着她,露出个甜笑,莫婤觉心都要酥了,但还忍不住吐槽他那垃圾父亲。
骤而,莫婤又想到了一事,浑身瞬时冒起了鸡皮疙瘩。
她记得——郑三娘产下的婴孩,在她发疯尖叫时,竟半声未吭……
“莫小娘子?”
见莫婤忽而变了脸色,昕娘以为她想到了昨夜不合理之处,误会了,忙开口解释。
她们以为沈生境被送入空门,就能过几年安稳日子,谁曾想,仗着祖父是主持师弟,他竟还不老实,时不时就要偷溜回沈府,同柔娘亲香。
柔娘大着个肚儿还要与他周旋,苦不堪言,就同昕娘商议如何能一劳永逸。
昕娘装作香客,在寺庙住了半旬,日日踩点,发现了寺中往来多为官人娘子或富贵人家,从她们的闲聊中,听了满耳朵的家长里短,却是抿出了她能利用的消息
——她们对妾室和通房怒意和恨意颇深。
而观察沈生境也成了她的日常,知道了他爱焚香,藏了酒,好色无比,瞧见上香的美妇就走不动道,若不是被他师兄拉着,定早就发生**之事了。
收集好消息后,她便买了能让人失智的催情香,掺到了他的旃檀香里。
她早已观察到旃檀香味浓,足以遮盖催情香的甜腥,再加上烈酒的推动,沈生境果然上钩了。
他颠鸾倒凤间,未无半分察觉,他身下其实是一头白白胖胖的死猪。
“噗嗤——哈哈哈——”
说到此,昕娘不禁乐呵出声,柔娘眸子亦盛满笑意,目光如水的望着喜笑颜开的昕娘。
笑着将婴孩放回柔娘怀中,莫婤起身,想着昕娘行了个拱手礼道:
“娘子英勇,莫婤叹服啊!”
“好说,好说。”
昕娘忙起身扶起她,亦对她回了个礼道,
“多谢小娘子救了柔娘,日后若有用得上之处,任君差遣!”
说罢,拿出方才准备好的布袋,塞了过来,莫婤一掂量,银子形状,约莫有百两重。
“不用这般多的!”
如同烫手山芋,莫婤忙将其丢回了昕娘怀中。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她平日接生多是收二十两,遇上棘手的,则涨到三十两;撞上心思不正的,如龚娘子之流,五十两她也吃得下;若碰上心肠歹毒的,如郑三娘之辈,百两她也不觉得多。
今日接生她只收三十两,且她们两个女子,日后需花钱打点之处颇多,自是不能占她们便宜的。
“娘子放心手下罢,沈府的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多,我们早存了不少银钱!”见莫婤不肯收,昕娘忙劝道。
她还没说的是,除了柔娘分到的家产,她还哄过来了沈家另一半家产,待风头过了,她就找个二道贩子,将这些都出手了,带着钱和柔娘,重新过活!
见她这般坚决,莫婤只好提出各退一步,最终收了她们五十两银钿。
“哒哒哒——”
房门再次被敲响,观音婢正用湿帕子裹着药炉的双耳,端来了熬好的汤药。
莫婤忙接了过来,瞧着她花着张小脸,不由问道:
“怎搞得这般可怜?”
“你瞧他们。”
空了手的观音婢往后一指,乐呵呵道。
莫婤探出脑袋一瞧:好家伙,何处来的两个煤炭,还是个会走的巨无霸煤。
“怎弄得这般埋汰?”
回应他的是两个圆圆的后老勺,两个好兄弟默契地同时转身,还差点撞上,若黑乎乎的脸上再叮着个大包,就更滑稽了些。
“怎不洗洗再来?”
莫婤将药炉放了进去,晾了一碗,同昕娘交代后,搬出屋中剩的热水,翻出手帕,在水中润湿,帮观音婢擦小脸。
只不知何时,两人又转了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像两只求关注的大狗狗,她便从观音婢袖中多翻出张帕子,润湿后塞进了她手中。
“哥哥我来帮你!”
观音婢秒懂,向长孙无忌走去。
本想培养观音婢同李世民的青梅竹马情的莫婤,此时也只能无奈地朝李二郎耸了耸肩,成功瞧见他的小黑脸垮了下来。
“哥哥?”
而正走到长孙无忌面前的观音婢,被他一掌挡住,疑惑的问道,忽而眼珠一转,冲他做了个鬼脸道,
“哦~哥哥定是想自己擦!”
听及此,莫婤将目光转到长孙无忌的脸
上,从他黝黑的脸上,竟能辨出几分委屈。
“要不——”
见长孙无忌眸子亮了起来,她勾出笑颜道,
“要不你们回小院再洗?”
第82章 第82章 第82章
回了小院, 收拾规整,四人盘腿围坐于菩提树下,李二郎说了他们的发现。
高个和尚悟虚打发走小和尚后, 从悲田院后门窜了出去,绕过长廊, 穿过树冠蔽日的参天古柏,行至一处崖壁。
崖壁上悬着些枯草, 他撩开一处, 闪身钻进了窄缝。
让观音婢回小院, 找夫人们安排熬药,长孙无忌同李二郎就守在山崖, 约莫躲了一刻钟,才见悟虚和尚出来。
待他走远后, 他们也入内,欲一探究竟。
打燃火折子,借着微光, 缝口崖壁上蛛网密布, 空中还弥漫着烟灰。
约莫走了二十米,终是挤过了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狭缝,前头出现了一半人高的矮洞。
正当他们要进去时, 里头传来一阵轰鸣,无数的灰烬朝他们扑来,巨大的冲劲让两个习武少年都退后了四五步。
听着里头似还有脚步声传来, 他们只好匆匆离去。
不知那烟尘是何物,将他们扑得漆黑,观音婢则是因着熬药不熟练,而成的小花猫。
瞧他们二人颇有兴致的神情, 莫婤猜到他们心中所谋,转而说起柔娘的故事。
隐去不可说之处,见三人皆若有所思,莫婤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欣慰,果然,三观要从少年时期开始培养啊。
“阿婤?”李二郎见莫婤一直盯着他,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虚地瞧了眼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仍面无表情,只身侧的温度更冰凉了两分。
“胡想甚呢?”瞪了眼一脸古怪的李二郎,莫婤拉着脸说,“你从中感悟了何?”
“阿婤,你怎么成老夫子了?”原是想考他,李二郎松了口气,背也挺得更直溜了些,瞥了眼回暖的长孙无忌,说起自己的理解……
翌日,同柔娘约好在容焕阁拆线的日子后,柔娘提着桑皮纸包的草药,先一步辞别。
瞧着她和昕娘子相携而去的背影,莫婤默默祈祷:愿她们往后,平安遂顺,无恙亦无忧。
“婤婤,我们也启程罢!”
应下高夫人的招呼,莫婤快步上马,行至高府已是午时。
她辞别高夫人,迫不及待挎着褡裢,回了莫家小院。
莫母今日未外出接生,正扫着院子,忽而在火灶旁,发现个盖着粗布的满月形簸箕,正掀开来,就听见了莫婤开锁的声儿。
“阿娘,我回来了!”
一进门,见阿娘在家,她忙腻了过去。
母女两先是亲香了一番,接着她的耳朵就被莫母揪了起来。
“你怎这般糟践东西?”
莫母指着敞开粗布的簸箕,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架势。
顺着莫母的指瞧去,只见灶台角放着个圆簸箕,足有一人环抱般大,掀开的布下,整整齐齐码着一个个白乎乎的小方墩。
小方墩上还粘有寸许白茸,细细辨认,竟是长了毛的霉豆腐。
风一吹,随风摇曳的短毛上,还吐出淡淡的酸臭味,莫母忙将院门开了条缝,散散味。
“我从燕姐儿处拿的。”
见莫母这般动气,她忙解释道。
当初跟着冯婆子,因酸米浆挨打的细娘,燕姐儿,现今已成了冯婆子的第一爱徒。
不过是一盘长了毛的豆腐,见她想要,燕姐儿都不惜得收她的铜钿,直给了她。
燕姐儿也是个奇人,前些年容焕阁扩张时,莫婤便去找过她,问她愿不愿意换份工。
但当时已是九岁大娃,却还穿着开裆裤,上头只裹了个薄短裙,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燕姐儿,却是笑着拒绝了。
没多久,大厨房便传出了冯婆子中风的消息。
因着大厨房油水丰,多的是想撬冯婆子位置的,几个厨娘甚至因此分成了几派,连燕姐儿这自来不受宠的细娘,都争相拉拢。
燕姐儿却以德报怨,哭着来求莫婤救冯婆子,莫婤便叫上为高母施针的秦娘子,也同冯婆子治了几回。
幸而,冯婆子年纪还算轻,约莫是夜里吹多了冷风,除了脸歪了,也就右半只手使不上劲。
怕真丢了肥差,在还未康复的日子里,冯婆子就用不熟练的左手,做些简单别致的吃食奉上。
只这般做不了大菜,手下的学徒都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厨娘要走了,独燕姐儿为她忙前忙后,拒了别的厨娘的拉拢,还要忍受刻薄婆子的酸话和刁难。
燕姐儿不声不响老实做事,都被害了病,闲得慌的冯婆子瞧进了眼里,考察了一段时日后,恢复过来的冯婆子便慢慢开始教她真本事。
或是因差些丢了这份活计,冯婆子不再懒散,逢年过节就献上几道大菜,让席面好看不少,连在高夫人处都挂了名。
作为她的爱徒,燕姐儿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混得风生水起。
听说前个还认了冯婆子当干娘,跟她那家子虐待她的懒货断了亲,穿上了新襦裙,盘得繁复的双丫髻上,还簪了对银枝花钿,终是苦尽甘来。
听了莫婤的解释,莫母便懂了,她闺女要来此物,定又开始折腾新鲜玩意了。
冲阿娘得意洋洋地皱了皱鼻,莫婤洗了个竹刮板。
因这毛豆腐一个挤着一个,短绒都连到了一起,她便用竹刮板,只横竖几下就将它们完好无损地分了开。
用长筷子留出一钵,其余每块豆腐墩改几刀,切成半指厚、三指宽的豆腐块,摊在圆簸箕上,足足又铺一层。
在水槽下冲干净菌丝,放进盐水盥中再泡了大半刻钟。
此时,莫母将早膳送来的稠粥,添了半钵水,又熬上了。
待毛豆腐酸臭味泡去不少,连收着肚儿屏气的莫母,都放松了些,莫婤方用簸箕给豆腐块沥了水。
让阿娘帮忙烧旺火炉子,放上铁盘烤烫,她抱出个用泥糊了口的釉陶罐,费大劲起开盖子,舀了勺珍藏的芸薹油,就是菜籽油。
白瓷汤匙中,琥珀色的油,金黄透明,是她专求了高夫人,从庄子上给她捎的芸薹籽。
满满一整篓,在酉娘子榨油坊,蒸炒后,裹成饼状,相互紧挨着放入榨油的木槽内,用紡程压实后插入长楔,击打长楔整日,才压得的这小坛子油,她平日间用得很是节省。
用鬃毛刷将菜籽油刷开,约莫烧至七成熟时,将毛豆腐挨着铺上去。
“呦,莫大神仙是吃不起饭了,竟还烤这长毛的豆腐。”
楼上封了窗的马婆子,不知何时将窗撕开条缝,见她竟吃这贱食,乐呵出声,嘲讽道。
只话音刚落,莫母又将火烧得旺了些。
“呕——”
臭气最爱往天上窜,油锅旁还是一股子酸香,飘到马婆子处,就成了老妪陈年没洗的裹脚布,酸臭盖脸,熏得她赶忙关了窗,还躲出了门去。
待豆腐煎至略焦时,莫婤又翻了面,往那虎皮条状花纹上,洒些胡椒粉,还烤了一小把茱萸果子。
瞧着茱萸和豆腐皮儿起了皱,再添上些盐、芝麻、葱末,就齐活了。
表皮焦黄酥脆,内里软滑鲜嫩,咬开个口子,里头竟还爆浆,满口的豆香,再烫莫婤也舍不得吐出来。
“正吃着呢?”
赵妈妈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笑道,
“我可是专程来蹭小娘子的午膳的,差事我可给你办妥当了!”
说
罢,赵妈妈从怀中掏出张楮皮纸,赫然是接生馆的图纸。
瞧见此,莫婤怎好意思只招待赵妈妈吃豆腐,忙搭了梯子,在屋檐下取了刀五花咸肉,就着豆腐油,烤猪五花。
莫母也从苗圃里,摘了几棵莴苣洗净后,教赵妈妈新鲜吃法。
本就吃得半饱的莫婤,莴苣包着三两块肉,中间还夹着爆浆豆腐,再挤进去几颗茱萸,一个就能塞得她嘴满满的。
配上碗绵密白粥,不过一刻钟,她就吃得直打嗝。
吃完想着接生馆,哪儿还坐得住,浑身刺挠又不好催促赵妈妈,便搬出了个白酒罐子。
倒了大半碗酒,将方才留的毛豆腐,在里头滚上一圈,再裹上一层盐,包上一层花椒面,就得了豆腐乳。
待她将所有豆腐乳,分而装入两子母盖的陶罐,密封上后,赵妈妈吃得扶着腰站了起来。
给了赵妈妈一罐,拉上莫母,同赵妈妈一道去了容焕阁背街。
赵妈妈拿出钥匙,开了背街侧,现属于接生馆的大门,青铜门环铸成麒麟状,还绑着红挑。
往里走,接客的屋子入门处,立了个绣屏。
立屏东侧绣着一盘发娘子,坐于蒲团上,身前是药炉,手边是接产箱,赫然是稳婆;西侧则绣着个大肚妇人,正在丫鬟的搀扶,款款而来。
绕过绣屏,正前方挂着张大毛毡板,上头错落钉着些铁钉,挂了木牌。
待接生馆营业后,她会在木牌上写稳娘们的名儿,旁再贴张时刻表,前来求稳婆的人户一眼就能瞧得明了。
毛毡板前是个类似收银台的钱柜,今后就由兮娘子坐镇,负责同来客,定稳婆,收订金。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遇上那胡搅蛮缠的,还得靠兮娘子的手腕成事,但莫婤默默决定再帮她配上两个健壮的婆子,让吴娘子的护卫队也时不时来晃悠几趟。
在她的接生馆,和气生财,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钱柜侧的东角,布置成了玄观,顶上悬着个大罗盘,下头矮几上放了些龟壳、铜钱、卦签……是给纪盏预备的。
剩余的空间,还隔了些挂帷幔珠帘的小间,里头布置成茶室,是稳娘们向妇人们了解其怀胎情况的地方,甚至月份大了,还能在这儿帮着,摸摸胎位是否正,有未入盆等。
旁侧讨论产情的屋子,放了张大长桌,最上头也挂了张毛毡板,钉着几排铁钉,之后会挂上妇人们的生产信息。
若碰上产情复杂的,如多胎、巨大儿、胎位不正等,大伙儿还要集中讨论,选出套最稳妥的方案。
休息间,除了安上胡床改成的松软沙发,莫婤还特地找宿工定制了四张高低床,方便稳娘们歇息。
其余的两间备用产房也收拾了出来,里头已放了产妇竖式生产需拉的架子,莫婤又定了坐式分娩的产凳和卧式分娩的产床。
听说宿工木坊的门,自她同他交代后,再未开过。
这头,莫婤喜滋滋瞧着自己的“江山”;那头,长孙无忌寻她无果,竟撞上了高士廉的庶弟,高士宁。
高士宁比长孙无忌大不了两岁,但因着和高士廉同辈,就摆出长辈的架势,斜眼瞧着长孙无忌,趾高气扬道:
“你来此处作甚?”
长孙无忌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从他身旁略过,并未作答,只思索着莫婤常去之处,欲寻她。
见一借住的小辈敢这般无视他,高士宁怒斥:
“真是无礼,这般不敬长辈,难怪成了丧家之犬!”
听罢,长孙无忌顿住脚步,缓缓转身,狭长的双眸眯起,虚看向他。
“看甚,回话,你来此处做何?”
高士宁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摸着彰显男子气概的胡子,摆出上位者的架势问道,可惜他下巴只长出了些胡茬,摸着短绒甚是逗趣。
“你有闻及疯犬在啸吗?”
长孙无忌骤然出声,见他竟真的侧耳细听,只好将话说得更直白了些,
“原是你这条疯犬在嗥。”
“你——”
高士宁终是听懂了,瞬时涨红了脸,指着长孙无忌说不出话来。
见他战斗力这般弱,长孙无忌懒得再理,只心头默默给这人记上了一笔。
“你是来找婤婤的?”
见他阔步流星离去,高士宁忙嚷嚷道,
“你这死了爹的孤子,不准缠着婤婤!”
“你爹还活着?”
第83章 第83章 第83章
长孙无忌说完, 高士宁愣了一瞬,想到高老爷也没了,他竟将自个儿也框了进去, 愈发觉下不来台。
见他一幅不动如山的模样,更觉可气, 遂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
这几年他苦练武艺,虽还不能击败壮汉, 但撂倒他这纤细外侄岂不轻而易举的事?
不怪高士宁这般想, 因回了高府, 还在孝期的长孙无忌又换回了“斩衰”。
斩衰是用最粗的生麻制成的丧服,因不缝边, 断处外露,如刀割斧斩, 而得名。
上衣为“衰”,下裳有前三幅,后四幅, 每幅又作三辄, 快步疾行间,裳段翻飞,煞是风流倜傥。
斩衰还有两条苴绖, 一为腰绖,用作腰带,勒出了长孙无忌少年人的腰线;一为首绖, 用以围发固冠,如发带,甚还有绳缨垂下,更衬得他面容英俊潇洒。
瞧着愈发眼热, 高士宁使出全力,掌风狠狠扫过,扇起他额前两丝落发。
“让我掴肿你的脸,日日仗着男色引诱婤婤,不知廉耻!”
高士宁边抡起胳膊,边怒斥道。
他早瞧这小辈不顺眼,戴孝之身却将斩衰都穿得花枝招展,连额间两缕青丝也暗藏心机,果如姚小娘说的——
要想俏,一身孝?
他不信,待他打烂他的脸,他还能俏,还能笑?
想着心头就美,眼见着就要扇上了,手却停在了长孙无忌脸庞半寸之外。
扭头一瞧,他竟被这小辈擒住了手腕,怎也挣脱不开,还愈箍愈紧,碾得他皮肉痛极了。
龇牙咧嘴间,欲抬起另一只手,趁其不备偷袭,却被他狠狠拧了几转,反手压在了背后。
“啊——好痛,要断了,快放开!”
一手腕子似要被捏碎的钻心刺痛,一臂骨肉若要被扯断的撕心裂肺疼。
高士宁再也装不了大爷,涕泗横流,几欲跪地求饶,却被长孙无忌提溜着,连双膝往下落都会拽得更疼。
“别打阿婤的主意。”
长孙无忌冷漠的说,眼底似有无尽的冰霜。
高士宁扭开脸,不敢直视他的眼,嘴硬道:
“你在说甚?你劝劝你自个儿罢!”
“嗯?”
长孙无忌加了手上的劲,不容许他装傻充愣。
“啊啊啊——”
高士宁又哭天喊地,见长孙无忌面上不动于衷,手还越发用力,只好委屈应下。
看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高士宁心头愤恨不已,这小子在婤婤前装得温和守礼,在他面前便这般嚣张狂妄。
小小年纪竟有两幅面孔,他定要在婤婤面前揭穿他。
这头高士宁拖着两条痛得似要废了的双臂,去了东跨院;那头莫婤已集结了众人,将接生馆打扫干净后,预备三日后开张!
这三日,莫婤也不得闲,她专去宣阳坊朱雀大街的百年老子号里,花大价钱定了块紫檀木牌匾。
紫檀牌匾要以石榴纹为底,寓意人丁兴旺,四角还传神地画着四种形态的麒麟,一麟吐玉书,一麟踩祥云,一麟牵童子,一鳞驮送子娘娘。
因着莫婤出价实诚,又不要上漆,又不用雕字,还自画了麒麟,他们只需沿着轮廓刻出即可,只用了两日就做成了。
待长孙无忌陪着莫婤验货后,他自觉当起了搬运工,帮她运回了接生馆。
接生馆里,莫母带着稳娘们,正试用着备用产房。
兮娘子在钱柜右侧立了个辟邪挡煞、招财进宝的貔貅,足有一尺高。
左侧摆了个脸盘子大的金元宝,金元宝上还垒满了铜钱,铜钱堆里蹲着只口大张的金蟾蜍,既旺财,又寓意多子多福。
见兮娘子还不住往上头添着笔墨纸砚、算盘、账册……莫婤朝她竖了大拇指,又嘱咐赵妈妈定要将这些物件的钱算给她。
断没有工钱还未到手,先贴补铺子的道理。
纪盏正拨弄着她的新龟甲,听闻莫婤过来了,扬起的脸上,虽无欣喜之态,但瞬时亮起的双眸,任谁都能瞧出她的喜悦。
“天启吉光,紫微星照,龙腾四海,鸿图大展。”
手中开了龟甲,纪盏却看也不看,直直望着莫婤说道。
骤然,莫婤似觉她纯墨之眸中,有罗盘在转,定睛一
看,原是头顶的罗盘,映入了她眼。
“承您吉言!”
笑着应下,莫婤又转悠了两圈,终是等到长孙无忌带着李二郎来了。
引二人坐于东南角的茶室,几案上摆了整套茶具,茶具旁还立着个九方格多宝屉柜,里头满是孕妇能用的红枣茶、桂圆茶、枸杞茶、菊花茶……
从腰间取下个小匙,插入多宝屉柜底座,弹出个暗格,莫婤取出暗格中的茶饼。
这可是顾渚山的紫笋茶团成的饼,一两就要半吊铜钿。
见此,长孙无忌将靠墙放置的,鎏金托盘五足铜炉,挪了过来,点上托盘里的银丝无烟炭,用耳匙大的细柄火钳拨旺火,让莫婤烤茶饼,又朝铜炉内添了些水。
茶饼烤热后,她用茶具中的曲柄锯子,割下一角,放入茶碾中,边推茶碾,边抽空瞥了李二郎一眼。
李二郎心领神会,作势要接过她手中的力气活。
“噗嗤——又作甚怪,这不费劲的。”莫婤笑出了声,连连婉拒。
又觉脸庞有眼风扫过,李二郎正色道:“阿婤这般客气,是有事需我相助?”
李二郎说得很是委婉,换平常他早直言不讳了,现却敏锐的觉得自己还是严肃些安全。
她却是不答,将锯下的松散茶块,几下碾成了碎末,用长柄浅匙,也叫“则”,舀起茶粉,添入五足铜炉内,沸水中,方不紧不慢地回道:
“欲君相援,给我这新开的接生馆题匾。”
话音方落下,李二郎当即应下,僵直的背都松了松,心中秤砣落地。
阿婤平日甚少这般郑重,他还以为是要他帮着杀人放火,倒不是怕应,阿婤定是有她的理由,而是怕真有人欺负了她,他们竟没保护到。
自责的同时,他也是纠结宽慰之词,尤其是在辅机身旁,如何说得既有分寸又体贴。
现今得知是这小事,终是舒了口气,瞥见长孙无忌也不再斜眼瞧他,只专注地扒拉着炭,李二郎更是松快。
思及此,连这名茶都等不及喝了,起身就要题字。
“这可是千古一帝题的字,能吹上千年,怎是小事了!”
莫婤心头默默感叹,要不是为了表示对他墨宝的重视和尊重,她用得着摆这么大的架势嘛。
李二郎向来断而敢行,她按不住他,也就随他去了,反正牌匾就立在接客室大门旁倚着,他进来时定也瞧见了。
“阿兄,可要好生尝尝我煮的茶。”
朝长孙无忌展颜后,又伸手牵起他心不在焉拨弄炭火的手,晃了晃。
长孙无忌抬眼望她,瞧见他眼底落寞顷刻消散,莫婤紧着的心方松快了些,刚才他颔首失落的样子,让她心头涩涩的。
就这般对视着,周围的喧闹声儿渐渐远去。
只余升起的淡淡茶烟,掩盖了他眼底的情思,遮住了她初生的悸动。
“阿婤,要写甚?”
李二郎爽朗的少年音穿过珠帘,透了进来,打断了二人间的古怪气氛。
不自觉躲了下长孙无忌的眸,她转而拾起棕刷,边扫茶汤上浮着的茶沫,边回道:
“就写——毓麟居”
“毓”取孕育、生育之意,而“麟”则寓意吉祥美好,她希望她们接生的婴孩,皆如麒麟般祥瑞康健。
笔锋蘸墨,腕若游龙。
行云流水间,落字如星落棋盘,添上金箔粉,紫黑底,灿金字,铁画银钩的行书,还带着股磅礴霸气。
李世民的书法深受王羲之影响,独尊其为正宗。
幸而莫婤和长孙无忌也喜王羲之,不然以李世民对“偶像”的崇拜程度,定会日日同他们掰扯,毕竟他还亲自撰写了《晋书王羲之传赞》。
而立志向王羲之靠拢的李世民,也被誉为了“书圣”之一。
他称帝时,书法造诣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帝皇之中鲜有能及者,而现今少年时,虽仍有几分稚气,却更显得朝气蓬勃。
“阿婤,预备怎谢我?”见莫婤很是满意着牌匾,李二郎趁机问道。
“不是亲手给你点了茶,用些罢!”
她用鎏金飞鸿银匙,在几案上,立着的摩羯纹蕾钮三足架银盐台里,舀了小半勺盐,加入提鲜后,一人掺了盏。
“不够,请客!要你亲手做的吃食!”
见两个小伙伴似心情不错,李二郎大胆提议。
瞧着定会水涨船高的牌匾,莫婤欣然应下,金大腿主动约饭,还能不答应?
见已至黄昏,同毓麟居的众人在对街酒楼定了桌席面,莫婤同沉迷教学的莫母辞别后,便招呼着他们往高府走去。
而在东跨院又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士宁,亦垂头丧气往前院走。
那日在长孙无忌处受辱,他便去了东跨院姚小娘处,寻求安慰。
是的,前几年莫婤在东跨院,发现的那对**焚身的野鸳鸯,就是高士宁和姚小婆。
只是这几年,姚小娘三番两次拒绝他的亲近。
老爷子在时,他安慰自己,她定是怕老爷子识破;老爷子走后,他竟发现她馋时,宁愿赁面首,也懒得找他。
他正值壮年,哪受得了这般屈辱,更忍不住欲念,见过姚小娘发狂,他也不敢动粗,只能低声下气地问她。
瞧他那副样子,姚小娘竟来了兴致,拉着他快活了整夜,但只要他动了强硬些的念头,就会被姚小娘踹下床。
待她脚趾湿润蜷缩,方放他上来。
渐渐地,他摸准了她的喜好,榻上温驯但放浪,榻下恭顺还正经,每月也能得她三五次青睐。
本来双臂疼得厉害,他没想着同姚小娘亲热,只想去找回些男人的自信,却被姚小娘拐上了榻。
姚小娘见他两手皆使不上劲,竟更兴奋了些,拉着他赏沾露海棠,牵开海棠白湛花苞,里头是粉嫩的花心。
他被跪压在海棠花心上,品花露。
花苞厚软,花露甜润,又焖又腻,害得他差些背了气。
那滋味,赛过活神仙,他愈发不满长孙无忌对他的下这般重的手,让他不能双手捧露。
“我怎打婤婤主意了?说得我不安好心,我分明真心想娶她,还是娶她当正房娘子呢!”
嘴上还沾着花水,如露珠般,晶莹剔透,他想起方才长孙无忌平静地面孔,就想将其打破,不小心秃噜出了真心话。
“啊——”
正回味着口中的甘甜,就被姚小娘一脚踹开,还撞上了桌角。
“你又发什么疯——”
本就郁气难消,不自觉带出两份对长孙无忌的态度,抬头望见姚小娘厌恶的神情,如一盆凉水从发冠倒下,泼了他个透心凉。
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找补道:
“小娘,别吃醋了,就算娶了她做正房,你也是让我最舒坦的人。”
因着手用不上力,爬起来的途中,又跌了两脚,若平常他这般狼狈,姚小娘定是爱极了他,今日却是一动不动。
甚至不待起身的他站稳,就将他攘了出去。
“拈酸吃醋的女人,真是失智!”
摇摇头,颇觉有些甜蜜的负担,扰得他烦恼不已,只好日日来哄。
这都哄了两日了,竟还未消气,高士宁心头愈发苦恼,眼珠子一转,想着了办法。
第84章 第84章 第84章
“小娘, 你别急,听说我那毛没长齐的侄子,他二哥就娶了转房婚, 我去求我兄长!”
被关在门外的高士宁,贴着姚小娘的门帘, 道出自个儿的法子,
“我先抬了你做偏房娘子, 过几年娶了阿婤, 你就是先进门的姨娘, 资历老,有手腕有人脉, 定能压住她!”
高士为哄姚小娘,疯狂画饼, 其实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着现今姚小娘风韵犹存,床上花样把式还多, 常让他欲罢不能, 他就先享受几年半老徐娘的风骚。
待腻歪了,再娶个小娘子进门,定是娇羞生涩, 到时自个亲自调教,又是一番性趣,岂不是美哉!
愈想愈
觉心潮澎湃, 姚小娘格子门的桐油香皮纸上,都被他流的哈喇子印透了。
“嘭——”
姚小娘骤然开了门,高士宁一个前俯,直往她露着半个玉白的怀里扑, 却被她转身躲开。
身子往下倒了大半,足尖还遭门槛抵住,想凭腰力荡起身,腰又酸得厉害,最终他抽抽了两下,摔了个倒栽葱。
而躲开的姚小婆,立于金漆点翠空心屏前,上头挂满了她褪下的衣物,赤黄衫子、靛蓝披帛、青秋间襦、浅绿荷叶胸托……
她专挑了条带钩的三角花皮革束腰,见高士宁爬了起来,便挥着皮革腰带朝他抽了过去。
骤然,将他手背,抽出条血肿。
见这架势,他像条落荒而逃的夹尾犬,拧身跑出了屋,见她没追出来,方垂头丧气回了前院。
前院,他那几些庶兄们,也没差事,日日闲在府中,连赌六博都没银钿,只能仗着身份,在大厨房强要几只威风凛凛的雄鸡,比斗鸡。
为着能抢到威武的雄鸡,三更将通房丫鬟赶下床后,就去大厨房守着采买归来的管事,挑了鸡再补眠,午后斗鸡至日落。
高老爷在世时,他们还装装样子,翻翻书,高老爷去了,高士廉一发怒,他们就躲去庶母处,还有那等子不要脸的,倒过来怪是高士廉无用,扛不起门楣不说,也为他们安排不了差事。
现今还是个治礼郎的高士廉,气红了眼,也无法反驳,便是关在书房发奋,对这些懒货眼不见为净。
高夫人也瞧着厌烦,直放下话来,只养未及冠的,及冠后连在府中用膳,也是要交膳食费的,奈何生下他们的姨娘前些年都还算得宠,攒下不少身家,他们多得是有恃无恐的。
自也有上进的,也是日日泡在族学,存在感甚低。
今日约莫也是倒楣,高士宁一进院门,就被斗鸡乱飞的毛吹了一脸,不停咳嗽打嚏,逼出了泪,糊了眼,没往里走两步就踩上了鸡粪。
这些皆是大厨房专挑的肥鸡,毛光水滑的,一看就吃得上乘,鸡粪都滑腻腻、黏糊糊的,踩上捻开,臭气冲鼻。
高士宁正翻着白眼打哕,一头鸡飞上了他的头顶,尖爪扣着他的头皮,在上头拉了。
“啊——”
前院,回荡这高士宁的怒吼,莫婤等人正慢悠悠地往高府走。
穿过三春柳巷子,折下几枝红柳稍粗些的杆子,行至韦曲,又在清明渠的鸿桥下,找了个鱼肆,挑了两条肥美的鲩鱼,用草绳穿腮而过,提着回了莫家小院。
派人去喊了观音婢,莫婤招呼着二人卷起衣袖。
“我们不是做客的,怎还要干活!”李二郎喃喃道,“算了,美食当前,忍一忍!”
说罢,他利落地取下幞头,挂在屋檐下的铁钉上,提了把锋利的环刀,给鱼开膛破肚。
而此时,长孙无忌顺着莫婤的嘱咐,挪开了灶洞上的铁锅,烧旺了火。
待李二郎扣了鱼肚儿,刮了鱼鳞后,莫婤在鱼背脊肉厚处,划了些浅刀,将红柳枝从鱼唇穿入,沿脊骨穿至尾部。
穿好的鱼,放于长孙无忌烧旺的灶洞上烤,中途还需时不时翻动两下,以防糊鱼。
烤鱼约莫要小半个时辰,她又在干柴堆后藏着的菜篓子里,翻出些小菜,打理干净后,芋头剁成坨,莲藕切成片,竹笋只掰尖尖,昆仑紫瓜,就是茄子,撕成条。
李二郎正洗着她从院子菜圃里扯的葱姜蒜、芫荽和秋葵,她又在灶台旁端出个豁口瓦罐,在里头掐了把豆芽,将其同口蘑、蕨菜一道,放他洗菜舆中。
拉着长孙无忌搬出火炉子,在上头烧了锅水,难熟的菜先煮一锅。
菜的煮上,才过了约莫两刻钟,三人便守着锅子,闲聊起来。
“阿婤,你知我们在寺庙崖缝里发现了甚?”李世民故意压低声儿,营造出一股子离奇的氛围。
“发现了地道?”莫婤随口一猜,却见两人同时扭头望向了她。
见他们这般神情,知自己猜中了,她严肃了两分,问道:“里头发现了甚?”
“奇怪的是,只是条通往山脚的地道。”李二郎皱眉回忆道,“地道里有些碎石,碎石上像是铺了层炭灰,几步就有个大坑,崖壁还有些裂缝。”
看她一脸沉思,长孙无忌补充道:“里头还有股焦糊味和刺鼻的臭鸡子味,似乎还有淡淡的……咸味和涩味。”
听罢,她心头一凛,快步进了屋,起开个方角柜,搬出一小蛊陶罐。
陶罐是子母口,口沿和盖子的缝隙处,浇灌了融化的蜂蜡,冷却后将其封得死死的,还是托李二郎拧开的。
里头铺了层芦苇叶,厚厚密密的叶子中间是堆草木灰,她将草木灰剥开,里头是块暗黄晶体。
她掰下个小角,找了个葵口白瓷碟,点燃了暗黄晶体,瞬时冒起淡蓝火焰,飘出缕烟。
“就是这个臭味!”
李二郎捏起鼻,低呼出声,长孙无忌也朝她点了点头。
骤然,她浑身起了层寒栗,这可是硫磺啊。
见过她那便宜师父,手掷一物,将山贼炸得皮开肉绽,知他定备有硫磺,便向他讨了些。
虽然硫磺多是作为火药的原料被人熟知,但它亦有极大的药用价值,能治疗疥疮、鲜等皮肤病。
皮肤病多易传染,碰触肌肤,同床共枕,甚至同坐一处椅凳都有可能染上,孩童也极易被奶娘、奴仆们惹上,因而莫婤特意要来备用。
不成想,先前在“人市”中招揽了不少人才,一人在夜寐,正抱衾呼呼大睡时,忽觉一阵奇痒袭来。
钻心的痒从指缝爬过肘窝,抵至腋下亦未停下,爬满玉房延至臀部、阴丨部。最终除头面,竟是无一处幸免,痒得她通宵达旦,痛苦非常。
以为是长了虱子,她烧了穿来的那身衣裳,甚至剃了发,亦不见效,原本被挠出的淡红丘疹,渐渐变成了水泡,如粟粒至绿豆大,吓得她忙向秋曜坊的医女求助。
正巧莫婤也在,听罢让其手掌朝上摊开,张开五指,在指间瞧见了卷曲的浅黑线纹,猜她大概率是患了疥疮,这些黑线就是疥疮的显著病征,名为“隧道”。
银针穿烛而过后,刺破水泡,莫婤从中挤出了浅黄色虫点。
明了是何病,莫婤便用硫磺为主药,配以白椒、樟冰、槟榔、生明矾,兑入猪油中,制成了硫磺软膏,搽抹后,不过三日便痊愈了,那人还帮着众女子在屋中熏硫磺消毒杀虫。
这般大的阵仗,讨来的硫磺就用了那一次,便只余下了婴儿拳头般大,莫婤小心置于陶罐中,密封保存着。
今日重见天日,竟是帮他们辨明了这桩大事!
扯着便宜师傅的大旗,她同两人讲明了硫磺的用处和威力,暗示他们地道中可能存在过的东西,见他们目光沉沉,应是有了成算,遂放下心来。
一个天策上将,一个股肱之臣,还搞不定这?
历史上,大隋是未出现过火药的;只是不知隋末烽烟起时,史料未曾记录之地,有无火药的痕迹。
但李世民是不会败的。
在二人思索之际,鱼也滋滋冒着油,已是烤好了。
“先用膳!天大地大,用膳最大!”
让他们回神,指挥着李二郎移开铜锅,唤长孙无忌在火炉子上安上铁盘,她抱出罐凝成白膏的猪油,刷在滚烫的烤盘上,瞬时冒起阵乳香。
抽掉红柳枝,将烤鱼放在吐着小泡泡的猪油中,铺上些方才煮得八九分熟的芋头坨、莲藕片等,再淋上小半碗盐水,焖煮半盏茶的功夫。
同时,她又在灶台下,掏出个绿釉四足方形铜炉,从灶洞中夹了些炭置于铜炉肚儿,将烤盘移了过来。
“莫姐姐!”
观音婢挎着个小提篮敲开了门,展开了里头粗布包着的嫩豆腐,这是莫婤嘱她,去豆腐西施付娘子处,要来的。
烤鱼怎能少了豆腐!豆腐鱼,最是鲜香!
将豆腐横竖几刀,砍在了烤鱼边上用炭火煮着,外头再围一圈口蘑。
口蘑烫软了口沿,口朝上能烤出些蘑油,盛在小伞里头,一吸就滑进了口,鲜美甘甜从
舌尖直蔓延到舌根。
再撒上葱段、芫荽、花椒、茱萸等辅料,莫婤招呼众人围坐在石桌上,她顺手抽出个铁勺,瓦了勺猪油融沸后,淋在了作料上头。
嗅觉被香气霸道的占满,只闻得到烤鱼的香,瞧着也是红红绿绿,令他们垂涎欲滴,纷纷动筷。
红柳烤鱼与其他烤鱼最大不同,便在于红柳分泌的汁液,与细嫩的鱼肉完美融合,使鱼肉更鲜,再配上火烤的焦脆,细呡还带着丝丝回甘和麻辣,吃得他们满嘴生香。
两条三四斤的肥鱼,被他们吃得一干二净,连鱼头的脑髓都被李二郎同观音婢,一人一条吸了精光,鲜而不腥,美得李二郎逗长孙无忌也吮两口。
“试试!试试罢!”
李二阿拎着鱼头直往长孙无忌嘴上贴,惹得他后仰躲开后,将圆凳移到了莫婤身后。
“好了,是未吃饱?”
知李二郎胃口大,怕他不够吃,莫婤拉着长孙无忌就着煮菜的锅子,搬上火炉子,又下了把韭菜叶宽的粗面。
煮熟后,过道凉水让面更劲道,她拌进烤盘里,裹上烤鱼剩得汤汁,美味无比,吃得李二郎头也不抬。
酒足饭饱后,四人抬出张胡床,坐于其上,望着天边姹紫嫣红的晚霞。
“婤婤,明日开张,预备如何宣传?”
李二郎疑惑问道,他是听闻过容焕阁当年开业办得如何红火,莫婤最在意的接生馆,反而不见她宣扬。
“不了,我欲开得敛抑些!”
莫婤笑着摇摇头,同他们解释道。
容焕阁是她立稳脚跟,打响名号的第一步,现今长安城内,谁还不知莫小娘子,她接生馆自不会没生意,何况学徒还未出师,他们也接不下这般大的生产量。
听罢,三人皆赞同的颔首,李二郎又在心头给莫婤加上了道光环:
阿婤做事有分寸,讲策略,全力以赴却不好高骛远,他的挚友果真棒极了,他真有眼光!
长孙无忌却是温柔的看着莫婤,瞧着她说起喜爱之事,双眼放光、神采奕奕的模样,心头也为她开心。
他自不用给她加光环,在他心里,她已是光芒万丈!
*
红绸一拉,金银箔一撒,两串鞭炮响尽,“毓麟居”接生馆开业啦!
开业第三日,毓麟居大门外的街上,竟堵满了人。
第85章 第85章 第85章
远远望去, 都分不清每个人的轮廓,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头,如颗颗密布的棋子。
酒香不怕巷子深, 但这“香味”也传得太快了些,莫婤愈发觉得古怪, 忙快步上前。
霜降已至,虽已是卯时末, 但仍不见天明, 只有两旁的乌桕疙瘩上, 还有凝成霜的寒露,连艳丽的红叶也不见了踪影。
昨日不是还有一树的叶子?
心中正疑惑着, 就瞧见人群外围,伸长脖子的兮娘子。
“兮掌柜, 这是出了何事?”见兮娘子都有空闲在街上凑热闹,莫婤知这些人定不是为毓麟居来的,忙问道。
“东家没瞧见?”
兮娘子拧眉, 抬手指向前头, 莫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仔细辨认,方辨得浓得与天幕一般的烟尘。
“这对街起火了, 毕医女和秦医女已……”
不等兮娘子说完,莫婤已然挤了进去,只见此间房屋被烧得最是厉害, 牌匾已是漆黑,只能依稀识得上写着“佟氏伞铺”。
里头火虽已灭,却还不断冒着烟,外头几个小娘子扶着一老太, 不停咳嗽着,应是狠呛了几口烟。
席地而坐的男儿们就惨了些,身上的衣裳被烧了大半,赤裸的手膀和大腿上,红斑点点,严重些的还布满了细密的水泡,瞧着已达II度烧伤。
烧伤自是有分度的,最轻的只会在皮肤上出现些红点,在巷子口的深井里,打盆凉水泡上,直至觉不出痛,就算处理好了,若没烧到家徒四壁再找碟乌麻油抹上,断不会留疤。
但若起了水泡,就更严重了些,除了浸凉水,最好是将水泡轻轻刺破,放出脓水但要留住那层薄皮,再抹上烧伤膏,用干净的纱布盖上。
最严重的反而既不红,又没水泡,只是白或焦黄,甚至还发黑的,这就已是炭化,达到了III度烧伤。
III度烧伤在现代都到了植皮的地步,古代也只有用些地榆、大黄、寒石水敷上,再服用些清热解毒、凉血活血的中药,能不能熬过,只能看个人的命了。
幸而外头能瞧见的伤者们皆没这般严重,毕医女忙着包扎,秦医女正在施针,除了她们竟还有两名太医署的医正前来襄助。
见状,莫婤正欲去帮秦娘子挑水泡,就见一青衫公子和一玄衣公子扶着一大肚儿妇人从滚滚浓烟中,冲了出来。
这两位公子竟同莫婤还有一面之缘,是前不久,长孙无忌二哥娶寡嫂时,同她分享瓜的刘郎刘景行和韦郎韦师时,也是他们派人请来了休沐的医正。
“莫姑娘!”
刘郎白净的脸通红,却忍着害羞,主动上前同莫婤打招呼。
见他魂儿都被勾走了,韦郎摇摇头,独自搀着大肚妇人,往一旁站着的老太走去。
“怎出的这桩事?”猜他们定知晓些内情,莫婤忙向他八卦起来。
刘郎骤然记起了他们的初遇,也不装风清朗月,径直同她说起前因后果。
此街上的铺子皆是前铺后院格局,为着能早些开门做生意,多是一家人挤在后院。
起火中心是家卖早点的铺子,为了抢占生意,便让幺儿先帮着热蒸玉尖面的灶头。
谁知,这幺儿胆儿忒大,竟不守着火,见家人皆没起,心中不平,也去补眠,为了火能一直烧着不熄,往里头添了不少柴,火舌溅出,点着了一旁垒着的柴堆。
柴堆靠着隔壁伞铺的窗,烧着了窗纸,连上了两个铺面间的竹篱木壁,将伞铺烧得尽净不说,在伞铺一堆堆竹骨和一桶桶桐油的助攻下,竟连着烧了五六间商铺,蔓延至巷子口,方被人发觉。
众人从寅时救火,直至卯时末才将火彻底熄灭。
幸而隔着个院子,后院多是石头砖块砌成的,起火的时辰早,前头的铺子都没人,没有伤亡的。
而遭烧伤的大伙儿,多是心急或求救跑出来时,被火刮着的。
伞铺也是闯火海出来救援的男丁们,被烧伤得重了些,妇孺皆是灭火后出来的,只是烟尘久久不散,原是预备着待烟小些,再让有身子的妇人出来,现今却是等不及了,只好求了救火的他们。
待刘郎解释完后,送完大肚妇人的韦郎也折了回来,却莫名问起了蔷姐儿。
“你怎识得蔷姐儿的?”
莫婤不答,一脸警惕的问道,要知蔷姐儿最怕见生人,近来同莫婤外出接生好了许多,但见着男子,还是不自觉发颤。
“在王娘子的书肆见过几次。”韦郎冷硬的面容似想到了何,忽而温和了下来,连眉目间都染上了笑意。
瞧他这般神色,莫婤扬了扬眉,正要回答,一旁忽然传来阵喧闹声,他们扭头望去,竟是老太将大肚儿妇人推倒在地。
“你这扫把星,怀的也是个孽种,若不是你推说肚儿不舒坦,躲懒不肯早起制伞,怎会害得我们铺子被烧得精光?要我说,就该把你烧死!”
老太推倒她还不肯罢休,弓着身子,黝黑的长指甲,狠狠戳着大肚儿妇人的脑门骂道。
“你怎不让弟妹她们制伞,光指着我?是我放火烧的铺子?你这刁婆子,好没道理!”
妇人懵了半晌,回过神后,一面躲着老太脏兮兮的手,一面反驳道。
没想到死里逃生,迎接她的竟是谩骂,未设防被推倒,她顺着力尽量保全自己和孩子,却仍觉腹中阵阵抽疼。
一想到腹中孩儿可能出事,无尽的怒火冲上心头,平日的温顺如同伞铺一般,被烧得一干二净,她头一次牙尖嘴利地同婆母叫板。
此前在家中,她是长媳,要伺候婆母,照顾弟妹,连同妯娌都要礼让三分,谁知怀孕后,不过的贪睡了两刻,竟给她扣下这般大一口锅 ,她断是不能认下的,也不能让她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背上孽种的骂名!
“你还敢顶嘴!”老太约莫是在家一言堂惯了,被这般驳面子,暴跳如雷,提起小脚就想踹她。
“嫂嫂!”
坐在地上,正包好手臂的少年,速而起身,一个健步上前,挡在大肚儿妇人身前,生生受了老太一脚,欲将妇人扶起时,却又被老太一把拉住。
“七郎,有未踹伤?你这是在剜我的心肝啊,别碰这灾星,你看吃亏了罢!”
“娘,你在胡说些甚!不去找那早点铺的当家赔钱,倒是胡乱冤枉嫂嫂!”
少年被炭熏黑了脸,眸子却是熠熠发亮,替嫂子叫屈的同时,还不忘点明罪魁祸首。
果然,老太的心神瞬时就被能要回多少赔偿占据,支使了扶着她,正瘪嘴的佟二嫂去问。
“娘,我一妇道人家,怎好去要银子的?”佟二嫂亦是不依,同老太讨价还价。
老太见她也不听话,哪肯罢休,抓着她一面数落,一面气势汹汹地朝那早点铺子的当家走去。
扶着老太的另一妇人,佟三嫂悄然脱了手,唤上她犹犹豫豫的大女儿,帮着佟七郎将佟大嫂扶了起来。
“嫂嫂,你怎了?”
骤然传来少年的惊叫,围观的人也嚷了起来。
莫婤忙上前去,只见妇人满脸汗,捧着肚儿,闭着眼,似摇摇欲坠。
“我肚儿好疼!一阵阵疼!又来了!”妇人虚弱道,直往后头倒,佟七郎和佟三嫂忙垫在她身后,急出了泪花。
“医正救救我嫂子!”佟七郎想起方才为他包扎的医正,拧头求道。
医正易太医正收拾着药箱,听罢为难地抚着胡子,他只擅长外科,内科一知半解,妇儿之道更是半点不懂啊。
此时,莫婤已绕过少年,摸上了妇人的肚儿,数着秒速,这妇人竟已有了规律宫缩。
“你谁啊?懂吗就乱摸!”
佟三嫂见莫婤神情认真,便未出声打扰,只她大女儿见同她差不多的小娘子,竟能将她娘唬住,不满道。
“她可是莫小娘子,她不懂你懂?”
莫婤还未回话,倒是围观的妇人一口帮她顶了回去,见这佟家小娘子一脸不服气,还拉了碍事的她到一旁,宣扬莫婤的事迹。
“嗤——这有甚了不起的!干脏活的稳婆罢了!”
“你娘生你时,没唤稳婆?小娘子家的,言语可不能这般刻薄!”
“你胡咧,她就是……”
两人争论不休,莫婤却是顾不上了,唤了佟七郎和佟三嫂扶着佟大嫂,她领着他们往毓麟居缓步走去。
佟三嫂知女儿被婆母养歪了,听着很是上火,但看着大嫂面色惨白,招呼了声佟姐儿,就跟着莫婤去了。
此时,围观众人竟不用莫婤招呼,自觉让开条直通毓麟居大门的路。
兮掌柜早开了门,见莫婤扶着大肚儿妇人走来,忙唤了身旁的晴姐儿去备接生的东西,自己候在大门口。
莫婤正要迈过门槛,回头一瞧,佟大嫂身后竟跟着一溜儿人。
“大伙儿要不先散了?”
莫婤试探性地问道,瞧着皆认识她,还为她说话,本着都是潜在客户的原则,她也不好得罪,况且人都爱凑热闹,只要不碍事,也算不得什么。
“您忙您的,我们找兮掌柜!”
最前头一戴着流苏石榴耳珰的夫人,爽朗回道,她身后的妇人婆子甚至郎君纷纷点头,冲着莫婤露着慈蔼的笑,瞧得她打了个哆嗦。
因着时间紧迫,让佟家人等在门外后,莫婤拉着晴姐儿和紫烟进了备用产房。
念着大肚儿妇人受了惊吓,又未进食,便用上了新安的产床。
产床半人长,晴姐儿指导佟娘子臀坐于最边缘,躺下后,两腿岔开放于腿板上,摆出个截石位。
屋角放着个炭盆,盆上放了双层铁架,下层是冒着烟的醋钵,醋钵上一层是个编笼,紫烟仔细净手后,从里头拿出沓吸水透气好的棉布,赫然是两件长袖袍子的模样。
这也不是普通的袍子,而是莫婤指导绣娘们做出的古代无菌衣,穿这玩意可是有大讲究。
莫婤净手后,需双手提起领子两端,多走两步,寻一空旷之处,双手远离前胸,认清袍子两面后抖开,反面朝向自己,身前是一片式,后头才是袍子两边,还垂着两条带子。
将袍子向空中轻抛,她双臂顺势插入袖内,略向前伸。
紧接着,紫烟快步上前,在身后协助拉开衣领两角,并握着衣带最尾端帮着系好,将里头的衣服完完全全包住,瞧不见一点。
这可不是莫婤架势大,背后就算是污染区了,她是可不能自个儿往后摸的。
此时,蔷姐儿也进来了,端着碗红糖鸡子羹,扶佟娘子用下后,推来个装了轮子的方形木桌子,用酒精消毒手后,也在方才的编笼里取出块布单子铺上。
铺了单子的木桌上,东侧再放了沓布单子;西侧则摆上了从酒盘子里捞出产具。
待莫婤和晴姐儿穿好袍子清点产具时,紫烟用凉白开冲洗佟娘子会阴处,还用刮刀剃了可能会侧切部位的毛。
待紫烟忙完后,蔷姐儿从木桌上一条条取单子,先是在妇人臀下铺了张,双腿伸入腿套单子,再铺了张在会阴上,不过这张中间有个洞,正好露出会阴,方便接生。
四人在产房井井有条地忙活着,外头的兮掌柜却被众人团团围住。
“我夫人说了,要这日!”
“管你谁说,我儿媳就要这日!”
“让让,让让,哎呦,我弟妹也要这日!”
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眼瞧着竟是要打起来了!
第86章 第86章 第86章
前头闹得沸反盈天, 后头人潮涌动,如蜂攒蚁聚,挤满了毓麟居的大堂。
有那长袖善舞的簪花妇人, 同身旁插花鸟头钗的美妇,叙话家常后, 知对方也是来求稳娘的,方才的清风高谊, 在转首后, 便成了忌惮。
两人皆在心中默念:可不能让她抢了我相中的时辰!
原来, 这些人就是冲着毓麟居来的,他们或是容焕阁的熟客;或是寺庙香客, 慕名而来;更离奇的是人市的市令和市丞,竟也帮莫婤猛猛宣传了一波。
因不知她何日开张、何时开门迎客, 探得消息后,他们五更天就寻来。
远远望着这条巷子,本以为是乌叶赤红如火, 随风摇曳, 正感叹喜庆;谁知,走近一瞧,竟是火烧连铺, 趁风涨势,真正意义上的风风火火。
若不是他们恰巧齐聚于此,大伙儿一道帮着灭火;若不是除了巷子口的深井, 不远处就是龙首渠,这条街定是要被烧穿,成一片汪洋火海。
此时,几人已争得面红脖子粗, 喊哑了嗓子,或撸袖子,或找趁手器具,欲大干一场。
见状,钱柜东角的纪盏瞧了他们的面相,烧起龟甲,方才悠闲坐于钱柜后,老神在在摇团扇的兮掌柜,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
她婀娜多姿行于众人中央,朗声问:“诸夫人郎君,君等怎知产者临盆之期?”
“吾家已为弟妹延请了高……嘶!”
戴着翘脚幞头的郎君,自傲答道,只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夫人狠狠踩了一脚,还捂了他的嘴。
“他说笑的,我们不知!”
他夫人发戴碧罗芙蓉冠,额点花钿,恨了他一眼后,将他拽于身后,八面玲珑地赔笑道。
见这娘子如此,被问的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推说不知。他们或是听从长辈吩咐,或自请了高僧,但既然来了毓麟居求小神仙,这些前情说出来,定有不信之嫌,若惹得小神仙不喜,拒了他们的请求,回去可如何交差啊!
这般想着,心头愈发紧张,见兮掌柜还笑得意味深长地环视他们,忙或颔首,或仰面,或偏头,或垂眸,皆心虚地躲开了她的目光。
见此,兮娘子心中有了成算。
“无妨,无妨!”
有了他们的把柄,兮掌柜底气更足了些,拿出账本道:
“东家说了,君等须预定时辰,携产妇亲至,我们这儿有稳娘,能勘察胎位,估临盆之日。若有看重吉时者,连掛姑都同君等备妥。”
见后头,还有大肚儿妇人伸长脖子望,兮掌柜又补充道:
“若有怀着身子亲至的娘子,其后我将安排稳娘,引君等往茶室诊视,先定下。”
话音方落,几家欢呼,几家愁,几家还在捶胸顿足。
自也有觉毓麟居架势大的,但兮掌柜不松口,只端出幅和善样,完全不惧客源流失。
她知莫婤之谋,待客流量更大些,家家户户去接生可来不及,也不安全,这番也是为日后打基础;更何况这些流失的客源终
会回来。
挨着为他们约了时辰,让春桃领着大肚儿娘子诊视,听外头竟又传出阵喧闹,兮掌柜只好叫上婆子,又赶了出去,连纪盏也起身跟了出来,活动筋骨。
“我去问问那妖妇,是怎蛊惑我儿的!”
这喧闹是从产房门外传来的,佟老太正伸直手往里扑,欲闯入,幸而佟七郎在后头紧紧箍着她的腰,她身前也还挡着个壮汉。
壮汉便是佟娘子的郎君,前些日子去走商卖伞,方才赶回来,就瞧见大火燎过,只剩残垣断壁的前巷,瞬时红了眼,正悲痛欲绝,就被佟姐儿瞧见。
佟姐儿还被先前的妇人扯着说教,妇人身经百战、巧舌如簧,她被训得苦哈哈,告饶也不抵用,只好偏头装鹌鹑,瞧见大伯,终是找着了借口脱身,赶忙引他入了毓麟居。
见兄长回来,耳被老母唠出茧子的七郎,忙同他讲明了前因后果,当听到怀胎九月的夫人被老母推倒在地时,九尺的大汉骤然落下泪来。
“娘,既然你这般看不惯惠娘,我们就分开来过活!”汉子哽咽着开口,斩钉截铁道。
惠娘本是卖伞翁的女儿,得伞翁亲传,长得也貌美,若不是同他自小一道长大,信得过他的为人,怎会嫁给他这个憨大汉。
老母瞧不上她无娘教养,又眼馋她的手艺和嫁妆,他百般哀求后,虽终是首肯了他娶她,但为平心头的怒火,老母日日盯着惠娘做伞,一刻不得闲。
他在家时,还能多护着她些,但也因这般,他离家时,老母就更苛待惠娘。
惠娘亦知婆母心头的恨,也都忍着,哪成想一步的退让,换来的是日益得寸进尺。
听大儿撂下这般狠话,佟老太火冒三丈,对着过鬼门关的惠娘喊打喊杀,还要冲进去,却被两儿合力拦住。
见两儿这般向着外人,佟老太直往他们脸上挠。
正看戏的兮掌柜,忽而听见火灼声,紧接着被纪盏拉着退了几步,此时,她方才让开处,不知从何地横冲直撞出只老鸹,就是乌鸦。
它跌跌撞撞绕飞了一圈,最后竟一头撞进了佟老太,因咒骂而大张着的口中。
“哕——哕——”
佟老太被噎得直翻白眼,更觉恶心至极,拼命将乌鸦往外呕。
“佟夫人,这吉物可不能往外吐!”
虽看不惯这老虔婆,兮掌柜还是“好意”提醒道。
唐以前,乌鸦都是吉祥的象征;在《本草纲目》中还有乌鸦反哺的记载,因而它也被认为是知恩图报和慈孝的代表。
甚至有将乌鸦与太阳联系者,它便同帝王有了缘分,唐初人杨师道《咏弓》诗就说:“乌飞随帝辇。”
而在纪盏处,乌鸦被她作占卜之用。
遭扁毛畜牲堵了嘴,佟老太哪还听得进去,顾自与鸦搏斗着,终将它吐了出来,只满嘴都被啄烂了,正淌着血,嘴边还黏上了畜生毛。
不过,她亦是凶悍,跌落地上的鸦,颈部的毛竟被她啃秃了。
见老母似消停来,佟大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产房佟娘子一声惨叫,他心疼不已,佟老太这虔婆却又被激怒了。
“听你男人回来,就装模作样嚷嚷,我要让他休了你这祸水!”
佟老太又欲撞门,佟大终是忍不住,一个马步,将老母举了起来,搬出了毓麟居。
外头的喧闹,丝毫未影响产房内的稳娘们。
因着佟娘子听指挥、懂配合,胎儿也不大,莫婤便将此次主导接生的位置,让给了晴姐儿。
晴姐儿初次接生,举手投足间却是有条不紊,面色沉着,指令清晰有力,若不是瞧见她剪脐带时微颤的手,莫婤真以为她无半分的紧张。
接生过程很顺利,在阴丨道里塞上两块有尾纱后,她们撤了木桌。
产床尾翻上来,是个套了垫子的长板,将佟娘子叉开举着的腿,合并放在上头,腿托也往两侧掰,转至臀两边支棱着。
此时,佟娘子还不能下地,产后要观察个把时辰方能离去,此间稳娘需规律按压宫底,促进子宫收缩,并严密观察产妇的出血情况,以防产后出血。
按压宫底,又是门学问。
让平卧的佟娘子,屈起双腿,浑身放松,莫婤逐一拉着蔷姐儿等人的手,找佟娘子的宫底。
才生产完的产妇,子宫会变得硬硬的,在松软的小腹上,稍用些力就能摸到,而子宫形态,似倒梨形,因此硬块靠头侧的最上层才是宫底。
掌着晴姐儿的手,拇指贴于宫底的小腹上,待佟娘子吸气后,嘱她慢慢吐气。
此时,莫婤带着晴姐儿的其余四指,贴着子宫底,四指往下切的同时,往子宫体按,挤出了宫腔内的积血,量也不大。
未出现产后出血,子宫收缩也好,待佟大孤身回来后,趴在惠娘肩头,抱着肉嘟嘟的闺女,笑咧了嘴。
赁了架铺厚褥的腰舆,他将观察后的惠娘抱了上去,安置妥当后,忙转身,从钱袋中取出银子,付了红封,喊上弟弟弟媳,一家人喜笑颜开地离去。
“东家,蔷姐儿,有人找!”
莫婤等人接生完后,正于休憩间褪下湿透的短襦,就听跑腿的丫鬟吉雀在门外喊道。
“就来——”
莫婤一面高声应下,一面利落地换了身菊纹短襦,又套上了没润的茜色长裙。
扭过头,却见蔷姐儿选了身琵琶襟上襦,还拿出了柜中最惹眼的百褶如意裙,细致地展开裙摆端坐于月牙凳上。
打开妆匣,她甚至照着铜镜,提起青雀头黛笔,揭开个檀蝶鎏金盒,蘸上些盒中央盛着的,约指甲盖大的螺子黛,欲描眉。
古代画眉,可是从娃娃抓起,李商隐写的《无题》就曾这般描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因而蔷姐儿画眉不稀奇,稀奇的是这盒螺子黛,据《隋遗录》记载,“司官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
蔷姐儿这一小点,约莫要数十两银子,钱算不上紧要,最难得的是购买渠道,连高夫人都无处觅得。
“蔷姐儿,这是从何处购得的,色真正!”莫婤立于她身后,蹭着铜镜盘发,故作漫不经心地顺势问道。
蔷姐儿描眉的手一顿,莫婤见她耳根泛上淡淡红晕,听她细声道:“我不知,托好友买的。”
“你竟还有我不知的密友?”
莫婤故作吃醋,心头已是了然,怕蔷姐儿尴尬,调侃后,便欲移开话头,蔷姐儿却拧过头来,脸上飘着红霞,主动道出此物的来历。
前些时日,王娘子书肆来了个英俊威武的玄衣公子,或是喜这书肆安静,竟成了常客,王娘子观察几日后,见他品性上乘,便撺掇着怕生的蔷姐儿去招呼,欲锻炼她。
蔷姐儿想着日后待人接客,总不能一直躲在莫婤身后,遂存了逼自己的念头,应下了。
忍着心头的恶心,她哆哆嗦嗦走向他,惨白着脸帮着添茶,因着手也颤抖不已,竟让茶水乱溅烫伤了他的手。
“同我要烫伤膏,就是为了他?”莫婤忍不住出言八卦。
“多亏给了他,今日他还用来救人了,都用没了!”蔷姐儿颔首,欣喜又苦恼道,方才进来就遇上了他,因急着进产房帮忙,他们只交谈了两句,但当他自然地同她抱怨时,仍是让她欢喜不已。
从回忆中恍然,见莫婤似笑
非笑地望着她,她脸更红了,却坚持继续讲。
烫了人,她愈发害怕,死死阖上眼,绷紧身子,等着斥责,甚至是拳头相向。但玄衣公子瞧着冷峻,却柔着双眸望向她,温和接过她手中的茶壶,反而涮了个空茶盏,给她倒了茶,帮她平复心神。
他们就这般结识了,之后的日子,玄衣公子每每来时,便在他捧卷的几案旁,放上盏茶,也不故意叫她。
她知他是给她沏的,他不逼她,默默相守的态度,让她放松了很多,起初只敢在他身旁坐上一刻钟,现已能陪他度过大半日。
这螺子黛是他帮他妹妹买的,他妹妹不喜这色,他便转送给了她,她自是不肯白收,幸而近来接生尚有余钱,便咬咬牙问了价儿。
听闻竟要半吊钱,她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但见他黑眸中映出寡淡的自己,还是没忍住购下了。
听罢,莫婤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应证,那玄衣男子定是韦师时。
“诡计多端的男人!”
心头暗叹,见蔷姐儿竟还重视地盘了个多环髻,簪上了镂金棂花,莫婤随意插了两根卷须珠钗,拉着她出了毓麟居。
她们分明是一道出来的,却见韦师时的目光,从始至终只望向蔷姐儿,莫婤哪还有不懂的,拉走与她一样是电灯泡的刘景行,同他一道立于墙角吃瓜。
“韦公子还有妹妹?”不动声色地往蔷姐儿处瞥,她嘴中八卦得很自然。
“他哪儿有妹妹,他们一家子带把儿的,连胞姐都无。”刘景行也是个好吃瓜的主,一时看入了神,顺嘴秃噜了出来。
方说完便暗自懊恼,说实话是对的,兄弟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只是他不该说得如此粗俗,什么就带把儿的啊!
龌龊!
见莫婤脸色未变,他方松了口气,一拍脑袋,暗自埋怨自己,光惦记兄弟的大事,怎把自个儿的姻缘忘了。
想到这儿,忍着脸上的热意,他僵着身子,轻轻扯了扯莫婤的衣袖。
莫婤看戏正兴奋得紧,灿笑着回首。
二人因低声吃瓜,头靠得近,她如夏花般璀璨的笑靥,骤然撞进刘景行的心口,原本脱兔般乱跳的心,轰鸣响彻耳畔。
“哥哥,怎么不走了?”
观音婢见前头的兄长忽而驻足,追上两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第87章 第87章 第87章
“哇——哎——”
观音婢忍不住低呼, 本是惊叹,见兄长冷着脸望过来,忙装模作样地转成了唉声叹气, 还又踮起脚,偷摸探出小脑袋, 再往巷子里瞧。
一手捂了妹妹的眼,长孙无忌将手中的食盒, 塞到了她的怀中, 侧身倚在了外墙上。从这个角度, 他只需微抬首,就能瞧见不远处的两人, 那两人却是看不见他的。
“哥哥,此番非君子所为!”
观音婢探回身, 一手抱稳食盒,一手扯下长孙无忌的手,见他这欲听墙角的架势, 不赞同地摇首, 语重心长道,
“哥哥,男子汉大丈夫, 敢作敢当,上前去加入他们啊!”
“我非君子。”长孙无忌垂下眼帘,理了理衣袖, 轻描淡写道,“你先去,我后至。”
观音婢猛地摇头,退后两步, 立于他身侧,同他一道听墙角。
而笑着回头的莫婤,见刘景行傻愣愣地望着她,退开些,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着眸中明媚的脸,逐渐远去,眼前还忽闪忽闪阻他视线,刘景行心头怅然若失,竟不自觉抬起手,欲拿开眼前的手,只抬到一半便醒悟过来,忙收手摸了摸后脑勺。
“韦公子,喜读书?”
见刘景行回过神来,莫婤忍不住继续吃瓜。
“他一习武之人,最是坐不住,不过,听闻近来是多看了两本,连他阿耶阿娘都欣慰不少。”
见莫婤有兴趣,他正想同她多聊几句,舒缓紧张,好道出心头念想,便欣然答道。
但这不能夸得太过,给自己增加情敌;也不能贬得太厉害,伤兄弟面子,给他的追妻之路,添阻碍。
正当刘景行暗自苦恼时,韦师时已在莫婤心头坐稳了“诡计多端的男人”这个宝座。
而墙后的长孙无忌见莫婤退开,勾了勾唇,见刘行景抬手,又蹙了蹙眉,还直起身,脚都迈出了半步,瞧他收手,暗自冷笑后,又倚了回去。
见兄长面上端着平淡无波,身子却诚实地起起靠靠,观音婢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同莫婤多聊了两句,见门前的蔷姐儿和韦师时似在告别,刘景行忙从怀中,掏出个螺钿檀香盒,起开盖子,里头盛的是胭脂。
“我阿娘说这色太艳,我也没姊妹,便送予你,望莫姑娘毋嫌而纳之。”刘景行忍住害羞,一本正经道。
“你也没姊妹?”莫婤不禁疑惑出声,见他脸红透了,还浮上两分难堪,她愣了愣又道,“也可,只是我要付银子的。”
听罢,刘景行将胭脂盒塞进她手心,暗自松了口气。韦兄说蔷姐儿也给了铜钿的,他便利落地报出半吊钱的价,正在手背上试胭脂的莫婤,手一顿,心头很是无奈。
这兄弟俩,要不要追人都用一个套路啊。
她可不是蔷姐儿,蔷姐儿长在洮州,虽姚小娘还算得宠,但也没听过长安城中的稀罕物,她却是在高府还得势时,就被高夫人当干女儿养大,这些玩意就算没用过,还能没听过?
何况,这种胭脂,她还真在高夫人妆匣中见过,瞧了色泽,方才又试了质地,她更是肯定,这分明是久负盛名的紫花苏木胭脂,也称“寿胭脂”。
自古胭脂就颇受女子喜爱,《隋朝食货志》中就有记载,隋朝女子好在嘴唇和脸颊上涂抹胭脂。
而诗词中关于胭脂的记载也颇多,如唐代元稹在《离思五首》中就有写道:“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胭脂中,紫花苏木胭脂又极为难得,需从千里迢迢的昆州,运来紫花苏木树,取嫩根皮,切成薄片,煮于沸水,提出纯天然的胭脂。
又因其颜色鲜亮且不易褪色,而得名“寿胭脂”,虽不至于螺子黛那般天价,但一盒也要六七两银。
“你若不收,就是不以我为友,同我见外!”
数了七两银子装入个素荷包,莫婤递给他,见他呐呐不愿收,遂出言威胁。
至此,刘景行也只好收下。
“哥哥,你未赠过莫姐姐物件?”
一旁看着的观音婢,见莫婤收下物件,还回了礼,也是歇了看戏的心,替兄长着急。
听罢,正按着眉心的长孙无忌仔细想了想,除了笔墨纸砚、吃喝玩乐的小玩意、生辰礼、长孙族族徽外,他竟没给过阿婤别的。
“哥哥,你糊涂啊!”观音婢恨铁不成钢,低声数落道。
知自己理亏,任妹妹数落后,见莫婤同刘景行已交谈完,长孙无忌方拎着观音婢走了出来。他可不会贸然出来,打断二人,让阿婤难做。
“阿兄!”
莫婤抬眼便瞧见长孙无忌,笑着唤道,还不自觉上前两步。
见此,长孙无忌周身隐隐没藏住的郁气骤然消散,毕竟无论如何说服自己大度,心头的酸涩难忍是他难以忽视,也不愿忽视的存在。
他一面想着,一面大步迎上前来,轻拂她额间遮眼的碎发。
刘景行在一旁瞧着,瞪圆了眼,气鼓鼓地望向长孙无忌这登徒子,又看向没甚大反应的莫婤,也只好憋气,装作平常。
他可不能点醒莫姑娘,给自个儿再添一情敌!
“辅机兄?”
韦师时辞别蔷姐儿,瞧见长孙无忌,不确定道。
他阿耶与长孙晟同为大将军,两府也有些往来,他与长孙无忌也是认识的,只长孙将军近岁缠绵病榻,长孙无忌甚少同他们走动,少年一岁一个样儿,他险些认不出。
同韦师时颔首后,长孙无忌也未多寒暄,莫婤知阿兄素来不爱说废话,只有忽悠人时,话最多,便同二人告别后,拉着长孙无忌和观音婢进了毓麟居。
“专请了你们来,今日可要多用些!”
莫婤笑着领他们入了大堂,坐于茶室内,此时,厨房飘出的阵阵香,竟传了这般远,甚至透过纱幔,穿了进来。
同他们一道进来的蔷姐儿也嗅见了,勾得她肚儿咕咕直叫。
蔷姐儿平日也不缺佳肴,今日约莫是累狠了,见自个儿的馋虫被他们听见了,羞红了脸,庆幸方才在外头没嗅见,不然就在韦郎面前丢脸了。
这香是霍大娘在熬鸭汤、卤鸭杂。
前些日子,莫婤特教了她做了粉丝,欲给毓麟居众娘子做——鸭血粉丝汤。
南京自古喜食鸭馔 ,盛行以鸭制肴,更是有着“金陵鸭肴甲天下”的美誉,而鸭血粉丝汤就是其中颇负盛名的一道,因而也被归为苏菜、金陵小吃。
从农户手中,买只老肥鸭,拔毛剖净内脏后,用山泉水加老姜片,放入上乘的紫砂砂锅,大火煮开,转文火慢炖。
至鸭脂黄亮,肉酥烂鲜醇厚后,才算煲好了。
同时,霍大娘还按照莫婤的法子,放些粗面粉洗鸭杂,从血色脏污洗至白嫩透明后,方另起一锅焯水,放两个莫婤用纱网缝的卤料包,再卤上大半个时辰。
八角混着茴香,桂皮的甘甜香同老鸭汤的醇香缠绵,飘出这般浓烈诱人的香。
见众娘子都得闲了,让长孙无忌等她,身后跟着观音婢,她们一道进了厨房。
舀了勺老鸭汤吹凉,给观音婢尝了尝咸淡,只见她双眸发亮,赞美之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直将莫婤夸得心火怒放。
被萌得心软软的莫婤,猛亲了口她嫩乎乎的小脸,先给她留出钵老鸭汤。
小团子真是太可爱了,最会给情绪价值了,不枉她做老鸭汤就想起了她。
老鸭汤除了味鲜,还有养胃生津、止咳润肺的功效,有利于观音婢养身子,因而一做需要用到老鸭汤的鸭血粉丝汤,莫婤便将她叫来了。
想到三十六岁就香消玉殒的观音婢,苦涩又漫上莫婤心头,抱紧她软糯的小身子,莫婤深吸了奶香,压下不适。
而此番亲热场景,又被坐不住寻过来的长孙无忌瞧见,长孙无忌心头梗了梗,先是情敌,后是妹妹,他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
观音婢忽觉颈后一凉,猜到定是兄长那醋坛子,骤然将莫姐姐又抱紧了些。
“观音婢,站直溜了,阿耶是这般教你的?”
将观音婢拎到灶火下,长孙无忌坐在她身旁,帮莫婤烧火的同时,亦是守住这小色女。
见他们兄友妹恭的模样,莫婤笑着调了碗淡盐水,泡上鸭血。
鸭血粉丝汤精髓就在鸭血,而处理鸭血最是紧要,是去腥和防黏锅。
待二人烧沸水后,鸭血也醒好了,放入滚水中只能煮三五分钟,待颜色变艳、血软时,就要立马捞起,不然就煮老了,失了口感和弹性。
在老鸭汤中,倒入卤鸭杂、鸭血和烫好的粉丝,再搁些芫荽、姜蓉、葱花即可出锅。
先给肚儿响的蔷姐儿来了一碗,顾不上害羞,蔷姐儿挑起粉丝,猛吹几口凉气,滑溜地将晶莹剔透的粉丝吸了进去,鲜香直冲她天灵盖,眯起眼,满脸幸福。
见状,众人也顾不上客气,大快朵颐,独霍大娘仔细品味其中精髓,东家不仅有接生的好本事,竟还懂用这些贱货做出珍馐之味,而她定要多偷师,在毓麟居站稳脚跟!
心头默默想着,口中细细品味,待她喝完鲜美的汤,欲再来一碗时,锅已空,不免捶胸顿足。
这边,毓麟居,众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那边,高府中,却是人仰马翻。
高士宁这混不吝的,竟真找到高士廉,要行转房婚,娶姚小娘做偏房。
作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汉族人高士廉,其胞妹长孙高氏,又被下流同僚那般调侃过,高士廉怎会允许高府有转房婚。
二人争论不休,屋中甚至传出杯盏落地破碎声,大丫鬟紫霞听罢也是待不住了,忙请来了高夫人来。
屋中,高士廉气得面红耳赤,抖着被割破冒血的食指,指着高士宁鼻尖怒骂,见着夫人如同见着救星,直言道:
“府中嫁娶皆归夫人管,连我都说不上话,更别说你这混账了!”
见官人又将她推了出去,念着他这些年已改好了许多,少有和稀泥、装聋作哑的时候,高夫人便欲帮他挡这一次。
闻及高士宁的请求后,高夫人眸光一闪。
这些年姚小娘是何做派,已将高府牢牢握在手中的高夫人,自是一清二楚,思及她染上瘾的原由,高夫人也不忍苛责。
不过是多招几个面首,反正高老爷子死了,活人何必被死者束缚。
因此高夫人不仅没管,还顺带帮着扫尾,姚小娘约莫也察觉到了,更是也知趣,每次小心谨慎,从未给她惹出过事,还投桃报李,对她多有维护。
知姚小娘定不会为了一颗歪脖子烂疙瘩树,放弃整片森林,高夫人暗自笑高士宁自作多情。
只是,下一瞬,她便笑不出来。
高士宁竟还扬言,要娶莫婤当正房娘子,让她帮着张罗先定亲。
第88章 第88章 第88章
“痴人说梦!”
听罢, 高夫人双臂环胸,面若冰霜地瞧着他,冷冷道。
高士宁是何品性, 帮着姚小娘扫尾的高夫人瞧得一清二楚,贪色好淫, 好逸恶劳,断不是良人, 莫婤是她放于心尖的小辈, 怎会推其入火坑。
着翻领胡服、系金蹀躞带的高士宁, 却是叹气摇首,深觉兄长两口子迂腐, 复而劝说道:
“有甚不可,小娘同我情投意合, 婤婤更是对我芳心暗许,皆是美好的人儿,嫂子何必说她们痴, 太刻薄了些。”
说罢, 还嗔怪了高夫人一眼,直将高夫人瞧得犯恶心。
一旁收拾碎渣的紫霞,手也是微顿, 不留痕迹地用余光瞥高士宁。
哪知高士宁对女子的目光甚是敏锐,瞬时察觉,深感自个儿魅力大, 昂首挺胸,自觉以器宇轩昂之姿,含情脉脉地望了紫霞一眼。
见他当着她面就这幅做派,还污蔑莫婤, 高夫人愈觉怒火中烧,夺了紫霞手中扫帚,径朝高士宁挥去,边打边骂道:
“我说的痴人,是你这妄想的登徒子,好没自知之明的牲口!”
“哎呦——嫂子怎这般粗鲁!”
高士宁一面熟练地躲,一面高声嚷嚷,还拼命朝高士廉使眼色。
早瞧不惯这庶弟的高士廉,见夫人为自己出头,心头美滋滋,装睁眼瞎,优哉游哉地坐于胡床上。
提着扫帚气喘吁吁的高夫人,没打中高士宁几下,反把自身累得够呛,瞧着坐于胡床上看戏的高士廉更加不满。
忽而,瞥见身侧的多宝柜,在她顺手的位置,正放着套蟠螭纹玉剑饰。
剑饰是剑柄与剑鞘上镶嵌的饰物,饰玉的剑被称为玉具剑,在西汉时始有专名。《汉书匈奴传下》:“赐以……玉具剑。”
而一柄完整的玉具剑,又是由剑首、剑格、剑璏、剑珌,四个玉饰物组成,高士廉收藏的这套,就是完整的。
但此时她哪有心思欣赏,伸手一捞,将其握于掌中,瞧准时机,大力一掷,狠狠砸中了高士宁的脸。
“啊——”
“哎呀——”
兄弟俩同叫了起来,高士宁鼻血直流,嘴肿若红肠,舔了舔冒血的门齿,竟觉其有几分松动;高士廉则猛然起身上前,捡起他的玉剑碎片,心疼不已,这可是他闯了几条巷子,才淘到的宝贝啊!
“夫人,夫人——不可,不可——”
高夫人见高士宁疼得闭了眼,趁机在多宝阁上,又掏了件更重的菱纹琉璃管砸去,动作麻利,比高士廉起身阻拦之姿迅猛了两分。
高士宁头又被砸破,终是受不住,落荒而逃;高夫人则坐于胡床上,喝着紫霞倒的冷茶,舒了口气;高士廉却是亲自捡着珍宝碎片,痛心疾首。
“转房婚不能应,不过娶莫婤,夫人却应
帮其促成。”
高士宁坐于书桌前,一面粘碎片,一面嘱咐高夫人,
“你那小食客亦至定亲之龄,成一家人则更易掌控。嫁与士宁为正房娘子,虽略显勉强,然且教那混账略吃几分亏罢。”
“不愧是兄弟俩,一般龌龊!还用着我婤婤的物件,就要打她的主意!”
说罢,高夫人一手打翻高士廉方拼好的碎片,将他从书桌前推搡开,横眉立目。
“夫人此话怎讲!”
心血再被次弄碎,还遭挤走的高士廉正要发火,抬眼见夫人一脸怒容,气势弱了两分,呐呐问道。
“官人既说府中嫁娶之事,皆归我管,你就歇了这份心思,婤婤是不会嫁你那些个窝囊废庶弟的。”
都是一丘之貉,有甚好解释的,高夫人撂下此言,也懒得理高士廉铁青的面色,快步走了出去。
官人既开口嫁娶之事推与她,她自要坐实了,何况现今她养家,也不怕与他争!
心下这般想着,但仍是怒火难消,只堪堪迈出正屋门槛,便觉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夫人——快来人——”
正等在门外的秋塘,反应机敏,一把将扶着门槛往下滑的高夫人捞起,口中高喊道。
高府中的闹腾,莫婤一概不知,用过午膳,送走长孙无忌和观音婢后,稍作小憩,她便领着春桃、晴姐儿、蔷姐儿外出接生,留紫烟在毓麟居看诊。
牵出印着毓麟居大字的马车,字旁还绘有个大肚儿妇人的侧身轮廓,是莫婤专为毓麟居设计的图徽。
众人帮着将接生产具搬进了车厢,掀起阴板,小件器具置于储物格内,接产桌等大件则折叠靠于车厢壁,待娘子们于矮榻上稳坐后,马车晃晃悠悠出发了。
先去了京兆尹府邸,为其弟媳昭娘子瞧宫口。
昭娘子是初产妇,宫口将将开了一指尖,留下春桃,莫婤同晴姐儿、蔷姐儿去了工部尚书宇文恺处。
宇文大人的次孙媳妇恭娘子,亦是初产妇,宫口开了约莫三指,摸了摸肚儿发硬的间隔,估摸至少也要等上两个时辰,留下晴姐儿,她又领着蔷姐儿去了治书寺御史府邸。
治书寺柳御史的夫人施娘子,是个经产妇,一探宫口,近开全,莫婤忙唤丫鬟跟着蔷姐儿搬产具,她则净手,检查产道。
产道分为骨产道和软产道。
评估骨产道,主要是摸产妇的骨盆,施娘子个儿不高,臀却是滚圆丰腴,形似满月,骨盆条件很是不错,她心稍安,又检查起软产道。
软产道却是复杂些,包括了子宫、宫颈、阴丨道及盆底软组织。
她一一摸着,忽而指尖一顿。
指腹下是施娘子的阴丨道内壁,她触及了一略粗糙处,皱起眉,在这处反复流连,仍觉其弹性比之周围略差,摩着也更紧实。
思索片刻,她开口问道:“娘子平日同房,有无疼得厉害?”
施娘子骤然臊红了脸,喃喃道不明,倒是她身旁的婆子荤素不忌,脱口而出:
“是疼得厉害,嚷得如待宰母猪似的,我教她婉转些,效仿猫唤春。你瞧,这不勾得官人再留下种来!”
“刘妈妈!”
施娘子高声制止,手还捂住了她的嘴。
刘妈妈是她陪房,最懂房中之术,瞧着口无遮拦,其实最有眼力见,见她这般一个劲秃噜大实话,施娘子忍住羞涩道:
“官人每每闯进来时,都有处疼得厉害,但忍过那处,再淌出些蜜来,就能得趣儿。”
“是这处吗?”
问的同时,莫婤指尖稍用力按了按粗糙处,还揉及内里稍硬的质地。
要知道阴丨道内壁多由黏膜组成,应是舌舔上唇内侧的触感,怎会有硬块。
“啊~”
施娘子婉转低呼,连脖颈都浮起红霞,颔首附和。
心头升起不妙,莫婤琢磨着方才施娘子的回话,又问道:
“蜜中是否带红?”
似没想到她会问得这般细,施娘子面若熟透的蜜桃儿,羞答答地垂下眼帘,不肯再答。
这闺中秘事怎好同外人说道的,官人调谑她都娩过麟儿了,还宛若处丨子,紧得厉害,稍用些力,竟有落红,最是提性……
见她又没了声,一旁的刘妈妈干着急,使劲拽了拽她,这可是接生圣手莫姑娘的问话,自有她的道理,小姐怎这般扭捏!
正帮着蔷姐儿摆产具的大丫鬟杜鹃,手中不得闲,还竖耳听着,见屋中除了他们五人,再无其他嚼舌的丫鬟婆子,没忍住抱怨:
“小姐,有甚为难的,大人也不说怜惜些,我收拾褥子十有八九都染点红,气得我手颤,就夫人忍得下,若不是有了身子……”
“杜鹃!”
施娘子骤然抬首,绯红的脸上敛了羞意,带出几分怒。
“从何时有落红的?”见施娘子似有了火气,莫婤只好道出实情,“娘子产道有异,我须问清楚些,见谅。”
此言一出,施娘子果然绷紧了身子,丫鬟婆子也面露焦急,莫婤暗自叹气,方才不愿说,就是怕产妇恐惧益甚,可终是没瞒住。
“自……自……”施娘子死命回忆,却似被人抹了记忆,怎也想不起。
“不就是头次如杀猪叫的日子?”刘妈妈一拍脑门,反应过来,慌忙道,“就是诞下大公子后,头次同房!”
听罢,莫婤心下了然。
她指尖下这处粗糙,定是软产道异常中的,阴丨道瘢痕,多是由上次生产撕裂留下的。
这种瘢痕会导致阴丨道变得狭窄,同房时,男子会觉紧致,女子却多感剧痛出血,也是施娘子能忍,遇上个痛感再敏锐些的,甚至会在同房时引发抽搐。
“我家小姐还有救吗?”见莫婤一脸严肃,杜鹃哭着问。
刘妈妈亦是满脸自责,也是她粗心大意,生了娃同房哪还有这般痛的,她只道是小两口的乐趣,还自诩懂行的教小姐,真真是害了她啊!
指尖贴着阴丨道内壁,莫婤又按了按,划拉其边缘后,从瘢痕沿慢慢往后摸,将手撤了出来,往蔷姐儿处走去。
见她收了手,转身就走,主仆三人心更凉了,若是莫小神仙都救不了,她们该去找谁啊!
绝望瞬时冲翻天灵盖,刘妈妈挽起袖子,猩红着眼转身,就要去找柳御史算账,却被颇为了解她的施娘子一把拉住。
“小姐别怕,都是老奴的错,我去宰了那畜生,再自戕,黄泉路上,我们还做主仆。”刘妈妈抱着施娘子拉她的手,痛哭流涕道。
“妈妈可不能这般,若我死了,你定要好生抚养大哥儿成人!”
施娘子流泪满面,却死死拽住刘妈妈,喊来杜鹃,同她一道劝。
待莫婤在蔷姐儿的帮助下,找了处空地,换好接产服回来时,就瞧见了抱头痛哭的三人。
“我方才没说能救?”
提高声量,莫婤又问了遍,痛哭的三人终是听见了,忙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方才她撤手那般慢,就是为衡量瘢痕的位置。
若位置高,在现代只需转剖宫产即可,但于古代只能**分娩的情况下,就有子宫破裂、产中出血、胎儿窘迫等多重风险。
幸而,施娘子瘢痕的位置靠下,她通过会阴侧切,应该是能有效降低这些风险。
只是侧切、缝合、观察一套下来,竟用去了两个时辰有余,留下蔷姐儿收尾,莫婤急急忙忙回了工部尚书府恭娘子处。
一进偏房产室,恭娘子抓着生产架子,满头大汗,晴姐儿正蹲在她两腿下控制胎头。
见晴姐儿拧头瞧见了她,颔首示意其继续后,她净手守在一旁,帮晴姐儿托底。
先前顺利接生给了晴姐儿莫大的信心,现今见莫婤回来了,更是不怕了,号子都喊得有力了些,终是将这七斤的大胖小子接了出来。
“娘子日后孕期断不能贪嘴了!”莫婤一面缝着轻度裂伤的会阴,一面劝道。
亏得恭娘子个儿高,晴姐儿控制胎头速度得当,若换上施娘子的身量,
再滚圆的臀都生不下。
瞧身下的伤,被莫小娘子精湛手艺,缝得细如丝,几乎瞧不见,恭娘子亦是心有余悸。
容焕阁的医女早说她难生,让她定要去找莫家母女,幸好莫小娘子的毓麟居开业了,不然她去何处找这神出鬼没的母女俩啊!
若不是莫小娘子手艺了得,她这**岂不丑陋无比,听阿姆说,若是补得不好,还会漏尿啊!
想着,恭娘子打了个寒战。
这头,莫婤忙得脚不沾地;那头,从前院逃出来的高士宁,撞上了回府的长孙无忌,洋洋得意道:
“我已请嫂子定下了我与婤婤的亲事,你莫要再叨扰我夫人!”
第89章 第89章 第89章
听罢, 长孙无忌瞳孔猛颤,骤然握紧了拳,颈侧青筋暴起, 寒眸扫过高士宁的惨状,脸上勾起讽笑, 如恶魔低语道:
“你也配?舅母就算眼瞎了,也不会瞧上你。”
“我如何配不上?我可是高府正经主子!”
高士宁见长孙无忌有了火气, 愈发得意。
他虽与长孙无忌接触甚少, 但他们庶兄间没少讨论, 说这崽子明明是个小辈,却装得朗月清风, 不同他们斗鸡也就罢了,还时常不在府中, 神神秘秘也不知在干甚。
自从撞见过几次他同莫婤一道,高士宁就认定他日日缠着莫婤,上回耍嘴皮子没赢, 比武也败, 他回去想了几宿,现今能激怒长孙无忌,他也算扳回一城了!
“躲在供台下, 当缩头乌龟的正经主子?”
长孙无忌头一次见高士宁,是其从破庙供台下爬出来时,因而他最是厌恶其软弱无能,
“人模狗样,狼心狗肺,却仍比不过畜生,连畜生都知护短, 你这正经主子只会跪地求饶,痛哭流涕,浑身尿腥。”
“你……你……”
可怖的回忆又铺天盖地涌来,高士宁竟觉真有几分尿意憋不住了,不甘心再次落败,回骂道,
“不愧是被赶回府的外嫁女生下的魔胎,你兄长只想杀了你,而我却有兄长嫂子替我张罗婚事。任你如何奚落,我都是婤婤的夫君!”
“哈哈哈——”
似乎想到了日后莫婤为他出头的场面,他大笑不止。
破庙中莫婤的飒爽英姿,日夜在他梦中回荡,她是他的救赎,他定要娶到她。
“嘭——”
长孙无忌阔步上前,拽起高士宁的前襟,一拳拳揍上去,将他松动的门齿彻底打掉仍不停歇,直至他失去意识,被小厮抬回了房。
甩了甩用力过猛的手,长孙无忌转身去了高夫人院中,却得知舅母晕倒方醒的消息,自不好再提及此事,陪舅母坐了一阵后,回了前院。
此时,秋塘请的郎中还没到,反是莫母先一步回了高府,赶了过来。
净手后,莫母轻搭于高夫人腕间,应指圆滑有力,如珠走盘替替然,竟是滑脉。
见高夫人一脸期待地望向她,莫母含笑颔首,又略带几分责备道:
“夫人有了身子也不同我们说,今日这般急火攻心,可是凶险!”
“我也是方醒来,忆起月事延期,才有了此猜测。”
高夫人喜弯了眸,又想到让她昏倒之因,敛了笑,同莫母说了起来,这一谈,竟到了黄昏。
而同恭娘子接生后,莫婤又马不停蹄赶往京兆尹府邸,帮着春桃为昭娘平安产下麟儿,酉时末,方回了高府。
一进府,就闻及高夫人无故晕倒,忙行至夫人院中,见阿娘也在,先松了口气,瞧她们二人皆神情严肃,心又提了起来。
“阿姆,是出了何事。”她犹豫着问,害怕听到噩耗。
“好事,我又怀上了!”见莫婤红了眼,知她想歪了,高夫人急忙解释,微微起身,将她拉到床旁坐下。
“那您和阿娘为何是这幅模样?”莫婤深缓了口气,疑惑道。
高夫人同莫母对望一眼,知莫婤性子,皆觉应让她知晓,便同她道出始末。
听罢,莫婤羽扇般的睫,半遮星眸,暗自嗤笑:看来高士宁是活腻了……
见她面色有异,高夫人直言:“婤婤想做何,便去做,我同你托底!”
得夫人许诺,心头暖和,她笑着应下,同莫母回了莫家小院。
“阿娘,今日商议得如何?”莫婤一面换下湿透的襦裙,一面问道。
今夜毓麟居是莫母上值,白日便能休沐,她去了单大人府邸,同他商量开春的婚事。
“其余皆顺利,只是他弟媳执意与我们分府过活。”莫母低声叹道。
自生下遗腹子,单大人的弟媳杜娘子方出了月子,就闻及府中关于她和单大人的流言,竟染上了产后抑郁。
待莫母发现了告知莫婤时,已是她用刀抹了单大人的手腕,幸而割腕及时处理也不会没了性命,但怕再发疯伤人,她自请关入一偏院。
莫婤跟着莫母,去送过几次药,那时她情绪已平和许多,但仍不肯搬出来,连遗腹子也不愿见。
她住的偏院,只有约莫半丈宽的天井,从门缝望入,莫婤只能瞧见墙角一处杏花树,已是开败,飘落了一地的残花枯叶。
现今,莫母同单大人成婚在即,杜娘子怕莫母心头芥蒂,便主动提出分府,但她一寡妇,带着个孤子,搬去何处皆危险,单大人自是不愿。
但杜娘子心意已决,直言单大人若不肯,她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弄得单大人和莫母皆没了法子。
暗叹一声,收拾妥当的莫母去了毓麟居值夜,莫婤则坐于胡床上,翻出个陶土钵,在里头点了乌薪炭,其上架个井格铁网,烤起了年糕。
“古巷道里鸣鹤情,马头墙下年糕香。”烤年糕是山城的地道风味,尤其在夜市烧烤摊上,远远就能闻到烤年糕的香。
捶打成手掌般大的薄年糕,取一张放于铁网,瞧着它慢慢变鼓,像是吹了气。
用筷头将其敲扁,她翻出猪油罐子,取个鬃毛刷,在白腻的猪油膏上,捯饬几圈,让刷鬃裹上些油脂,再悬于薄年糕上。
年糕升腾起的热气,将鬃毛上的膏脂熏化后,往下滴的油就落在了年糕上,用鬃毛刷扫匀,糯米香中炸开股股肉香。
当拍扁的薄年糕上,烤起小泡,卷起焦黄边边,再翻个面,继续烤。
两面皆鼓泡后,洒上些胡椒粉、花椒粉和盐,滴上清酱,用油亮亮的鬃毛刷,将佐料刷满整张年糕。
搬出床下的泡菜坛子,净手后,抓出条酸萝卜,切成碎末,同葱花一道洒上去,原本诱人的肉米香,带上酸香和葱香,香气更霸道了些。
一张薄年糕对折成两层,一口咬下又酥又糯,连外头觅食的大白都招了回来。
大白回来前,也不知去了何处洗澡,身上竟还有容焕阁姚黄香皂的气味。
“你是不是在别处有家了?”
莫婤一幅遇上负心汉的神情,戏瘾大发,惹得大白泪汪汪地用胖乎乎的脑袋蹭她。
“好了,好了!撒娇怪!”
大白长长的软毛扫过莫婤的脖颈,本就是同它玩笑,此时更是憋不住乐,狠狠揉了几把它的软毛头,整个身子倚进了大白肉乎乎的肚儿,浑身陷入温暖中,似靠上了暖和的懒人沙发。
一人一狼,分完了三大块年糕,吃了个肚儿圆,睡得最是香甜。
秋风拂过,吹散了入夜前的喧嚣,却让清冷的红叶摇曳,给这平
静的夜更添些孤寂。
有宵小从围墙翻入莫家小院,小院直通莫婤小间的木门竟被其撬开。
奸人蹑手蹑脚至莫婤床头,俯下身,见她未醒,欲低首亲香。
嘴正往她白嫩的小脸贴,莫婤忽而暴起,匕首直攻其下三路,同时,拿着飞镖的手往贼人眼仁刺去。
贼人忙躲开飞镖,还从怀中掏出把粉末洒向她。
因着这幅动作,擅躲避的贼人,眼尾处被狠狠划拉下一道口子,下身更是只来得及避开**,刀深深扎入了大腿。
“啊——你怎还有力气!”
惨叫的贼人瘸着腿怒吼道,莫婤瞧清了他的脸,果然是高士宁。
自觉身上开始发软,莫婤拉开衣柜,里头赫然是一头大白狼。
先前,见大白吃饱了也未离去,莫婤知喜在夜间活动的大白,要留下陪她夜眠,兴奋地抓着它毛茸茸的前爪子入睡。
谁知,睡到午夜,大白忽而用嘴,顶了顶莫婤牵着它的手。
“大白,你要去上厕所?”
她睡眼蒙眬,自觉松开了它,手正往床上收,却又被大白衔住。
骤然,她睁开了眼。
大白最是心疼她,哪会闹她觉,侧耳细听,闻及贼人踉跄落地声,便让大白藏进了衣柜,她倒是要瞧瞧,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轻薄于她!
此时,莫婤一开柜门,乖乖藏在里头的大白,骤然化身疾影,一跃而出,将高士宁扑倒,在他臀上咬下块肉来。
回头见莫婤嫌恶地皱起眉,大白叼着他,欲奔出去。
“大白,别吃它,脏了你的牙,我可懒得刷!”见大白提溜着眼珠子,她又道,“别轻易弄死了,那可太便宜他了,我要给他备份大礼。”
大白摇摇尾巴,跃出了院子;院外,长孙无忌正等着它。
见它衔着高士宁出来了,示意其跟上,他行至一处破院,开了院门,让大白将其扔了进去,一番鞭笞后,潇洒离去。
他走后不久,不知从何处窜出只发情的恶犬……
翌日一早,莫婤行至东跨院,敲响了姚小娘的门。
“莫姑娘怎来了,试试我新调的香!”姚小娘见莫婤来了,喜笑颜开,拿最好的香招待她。
毕竟,从前她救了她们暂且不说,就是近来教蔷姐儿接生,赚银钿,也让她多了闲钱买香。调着香,她心头很是宁静,连那股子痒得挠心肝的瘾,都去了不少。
何况,来她此处的小辈,最喜嗅她的香,昨日观音婢来拜访时,就流连忘返,像是掉进米翁的小乖鼠。
只是,她最后竟向她要了份发情香,也不知用在了谁身上……
“小娘,今日前来是有事相问。”莫婤嗅了嗅香,直言道。
眸光一闪,闻及莫婤的话,姚小娘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进了里间,在妆匣最下层,翻出个信封,递给了莫婤。
“早给你预备好了,我可不信你就这般放过他。”
自那日高士宁秃噜漏了嘴,姚小娘就让蔷姐儿透了口风给莫婤,还将高士宁的把柄整理成信,就算莫婤不来,今日她也是要给其送去的。
高士宁最是荒唐,约莫是在姚小娘和莫婤处总受钳制,竟还另找了个愿伏小做低的寡妇,大展雄威。
寡妇姓殷,跟他厮混了大半年,早想同他成亲,只高士宁自持身份,从未答应;近来,殷寡妇的五个弟弟又似有察觉,高士宁就去得更少了些。
一月后,高士宁成功迎娶了殷寡妇,分出高府单过。
因在殷寡妇的榻上,被她弟弟们抓个正着时,还似发情的瘟犬,拉也拉不开,他姨娘嫌他丢人,更不想用自己的体己补贴他,不肯同他出府过活,只当没了他这儿子。
他无官职、无家产,只好入赘殷寡妇家,搬进了醉孚巷。
从此,每个路过醉孚巷的人,都能听到寡妇的咒骂声,壮汉的捶打声,男人的求饶声。
而长孙无忌,在同高夫人交谈后,思忖了月余,与莫婤辞别。
第90章 第90章 第90章
春日有迟, 春景尚熙,唯东风者,岁岁送花信, 携果香。
晨曦初露,莫婤爬上后罩楼的屋檐, 举目远眺,平康坊内, 一聘礼之伍迤逦而东。
最前头是鼓吹仪仗队, 壮汉露着粗膀子, 腰系红绸,头戴花冠, 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他们身后, 马车印出深辙,仆从成群,或被扁担压弯腰, 或抬着腰舆涨红脸, 再往后是驮着绫罗绸缎的高头大马,系着红铃的肥硕牛羊。
见那队伍愈发近了,莫婤翻身跳下来, 扫了小院中飘落的迎春花瓣,拧开滴灌竹筒,摘了捧开繁的垂丝海棠, 插于床头琉璃瓶中,换上高夫人送来的吉服,去前院帮着迎客。
莫母出嫁时,她就练过无数次, 现今做起来还算趁手,不过是谁家贺了何礼,这户来了几口。
一一登记在册,还顺势多瞧了几眼唐国公府下的重聘,一箱箱、一匣匣的珍宝列于前,最让她眼馋的还是瓜果。
巫山朱橘、并州大黄梨、肥城佛桃、冀州蜜李……她瞄见含桃,就是樱桃,移不开眼。
胞衣若红缯,瓤肉粉白,颗颗似珠,想来应是甜润香口。
“阿婤,敛涎!”
开口的少年郎,威仪秀异,朗目疏眉,能洞察世间万物的眸子,却偏生来看穿莫婤。
“李二,别逼我在你最欢乐之际,扇你!”她摸了摸唇,露出个和善的笑,口中威胁之意却是颇浓。
顿觉后脑勺抽疼了两下,李二郎正要同她掰扯,就被窦夫人拉着见高府亲眷,莫婤见他瞬时端得如圭如璋,翻了个白眼,又盯着樱桃。
见她这幅模样,路过的高夫人哪还舍得压榨馋猫,每种捡了些,让她陪观音婢顽去。
听罢,莫婤却有些脸红,已是十六岁的年纪,竟还被夫人当个小孩,捧着盛瓜果的编笼,她躲去了观音婢处。
院中,观音婢正逗弄着纳采那日,李二郎送来的大雁,也不知他怎驯的,这大雁竟同他本人一般,最是黏着观音婢。
观音婢也舍得,平日间,羊馐豚彘、果蓏翠菘没少投喂,直将英俊威武的大雁,喂成了个胖墩模样。
她都怀疑,不拴着它,它也不飞,是因实在飞不动了,这般肥美,也不知炖成大雁汤,是个什么神仙滋味。
或是察觉她眼露凶光,大雁直往墙角缩,见莫姐姐又盯上了大雁,观音婢忙拉着她进了里屋。
方盘腿坐于胡床上,观音婢就手托下巴,叹了口气,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莫姐姐,你怎不问我?”
见莫婤一门心思挑着樱桃吃,观音婢本就气得红扑扑的小脸,皱成肉包子。
“反悔了?”
莫婤慢条斯理咽下樱桃,开始拖李二郎后腿。
自长孙高氏松口,去岁末李二郎就急吼吼地走完纳采、问名、纳吉,现都到了纳征的步骤,眼见着六礼走了半数,观音婢从起初的害羞,变为情投意合的欢喜,现今终是来到了恐婚阶段。
每日她两眼一睁,就是吃小两口的瓜,今者,李二郎为观音婢书就情诗几何厚;明日,复赠观音婢亲镌玉章几枚,后日……
前线磕糖还不作数,若小两口闹别扭,她还得当传声筒,今日这固定环节又来了。
“反悔是不能了,只是要搬离高府了!”
观音婢环顾四周,更觉难过,墙上挂着她同莫姐姐的墨宝,漆木架子上有莫姐姐给她捏的泥人,连屏风上都挂着莫姐姐给她做的花灯。
物件能带,莫姐姐却带不去,她还要独自面对生人。
“莫姐姐,我舍不得你,我怕!”观音婢扑到莫婤怀里,像小时那般撒娇。
可不还是小孩,虽将大婚,但她堪堪十三岁。虽与李世民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然其将独对唐国公府阖府之人,有惧意亦为常情。
“放心,我去当你食客!”莫婤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
高夫人早已同她商量了此事,她及笄后,食客契约仍签在高府,现今转到观音婢身上,成了其嫁去唐国公府的陪房,让观音婢多些面儿。
毕竟,现今长安城中,谁人不知莫东家的名号。若说容焕阁,高夫人还占着些股,分去三层利,毓麟居却全是莫婤的私产。
以她现今的身家,早可开府单过,莫母嫁人时,就反复劝她搬去单府,但想到带发修行的杜娘子,她却觉高府更自在。
热闹,有人气儿,还不敢多嘴她,若方去单府就将丫鬟婆子整治一番,也是让莫母难做。
现今,作为食客,成为观音婢的陪房,不过是个名号,签的仍是活契,日常她只需忙于毓麟居和容焕阁,却能抱上大唐皇后的大腿。
就像眼见一家公司要上市,她居然技术入股了,岂不美哉!
何况,莫婤尤为关心观音婢的身子,思及日后她一胎胎地生,就觉脑门嗡嗡,让其在唐国公府给她留出间屋子,好常去帮她调养。
将前提同观音婢讲明,观音婢欣喜应下。
“我还以为,莫姐姐要留在高府等哥哥。”或是得意忘了形,观音婢竟脱口而出。
莫婤正垂眸挑着蜜李,听罢,手不着痕迹地顿了半晌,捡了个稍青的李子送入口中,这种应是要脆些,她爱吃脆口。
谁知,蜜李竟名不副实,涩味瞬时梗在心头,冲得鼻酸,她断不会委屈自己,径直掏出张方巾,吐了李,边扭头往熏笼里掷,边漫不经心地回
道:
“小娃娃胡说甚?那是你哥哥,你都不等,我等甚?”
观音婢瞧她装得若无其事,暗自撇嘴,她这幅模样同她兄长口是心非时,一个样。
当年,她兄长分明在意得要死,宁愿听墙角,也不愿莫姐姐为难,谁成想,却反倒让莫姐姐为难了这么多年。
“这几年,求娶姐姐的这般多,姐姐再为难都拒了,现今却是别再等了,挑个瞧得顺眼的,先试试罢。”
观音婢老气横秋地劝道,
“都说外甥肖舅,你瞧我舅努力这么久,仍是个治礼郎,哥哥也走了近四载,还没混出名堂,莫姐姐另挑个好的罢!”
说罢,观音婢恨铁不成钢地摇首。
虽是她亲哥,但莫姐姐也是她最爱的姐姐,陪她的日子,给她的关怀,可比那不知离了几千丈远的兄长多多了,她可不能让莫姐姐白等。
“我何时为难?不过,你且小声些,让你老舅听见,岂不寒了心,到时找阿姆哭诉,我才真为难!”
莫婤笑弯了眼,里头繁星点点,要是观音婢知她舅舅不久后还会被贬,可就不会说得这般轻巧了。
“莫姐姐,我同你说认真的,你就只顾着笑!”
观音婢有些干着急,她说得可是真心话,偏莫姐姐半点不放在心上,再耽误两年就成老姑娘了。
“说了你瞎想,我还怎认真?”弹了观音婢一脑嘣,她回道,“我是不想成亲,可不是为了等谁,赚银子不香吗?”
话是这般说,莫婤心头也真是这般想的,她还未满十八,且不着急呢,但是毓麟居的差事,却是桩桩件件紧急。
当年,高夫人有孕后,翌日午后,她的毓麟居也迎来了个孕妇,竟是月余未见的南阳公主。
一旁的春桃见着南阳的模样,没忍住惊呼出了声。
原本光彩照人的饱满鹅蛋脸,已瘦成尖下巴,眼眶深陷泛着乌青,脸上的皮儿皱皱巴巴,仿佛老了十岁。
更可怖的是她高耸的肚儿,分明穿着宽大的衣衫,肚儿却挺出座小山,压在她薄成纸片的身上,摇摇欲坠。
见此,莫婤边扶她进产房,边询问,竟有四十二周有余。太医皆言,怀的愈久愈好,南阳却是经受不住了,径直来求莫婤。
本以为是过期产,莫婤四步触诊时,却觉出不对。
“公主两次月事,多是间隔多久?”摸着子宫的位置,她轻声问道。
“一般间隔月余。”南阳完全躺不下,撑着产床,喘着粗气回道。
见莫婤皱起了眉,奶嬷嬷连忙补充:“有时一月多上几日,有时却要一月半。”
“你们有无同太医说过?”心头有了猜测,莫婤追问道。
奶嬷嬷心头一惊,死命回忆:“应是说了,太医测了公主肚儿的大小,也是相合的。”
听及此,再触诊到子宫明显的液体震荡感,莫婤哪还有不明白的。
南阳公主月经周期不规律且长,让医者推算错了生产期限,再加上慢性羊水过多,腹部膨胀明显,超余原本的孕周大小,导致一错再错。
慢性羊水过多,是孕晚期逐渐出现的,听着普通,却能引发胎盘早剥、产后出血、宫缩乏力等多种严重后果,一旦发现,必须立即处理。
幸而,无论哪个月经周期,南阳现今都是足月了。
让春桃同蔷姐儿将产房多消毒几遍后,几碗催产药下去,南阳开始出现宫缩。
使南阳处于截石位,半卧于产床上,待宫缩间歇期时,她左手中指和食指伸入阴丨道,右手抽出根细长针,在左手的引导下,缓缓刺入胎膜,行人工破膜术,放羊水。
羊水顺着她的左手往下淌,还算澄澈,见南阳表情也松快两分,她缓缓将破口撕大了些。又停留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指尖感受到入盆的胎头后,方撤了出来。
再灌下碗催产药,两个时辰后,终是顺利将胎儿接了下来。
抱着孩子出门一瞧,毓麟居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除了宇文府的,竟连萧皇后都派了女史来。
但她急着去观察产妇,将婴孩报给奶嬷嬷,嘱兮娘子招待来客、纪盏盯着婴孩后,朝众人欠身,回了产房。
谁知,她这般一心为着公主、做事干脆利落的模样,得了女史赏识。
次日,萧皇后赐下了赏,毓麟居彻底在长安城打响了名号,预约的产妇从年末排到了第二年中,连在备用产房生的都多了不少。
这些年,她忙着接生,忙着培养人手,哪有空理那些个情情爱爱,观音婢所言更是无稽之谈。
“没等,你就找个如意郎君啊!”观音婢显然不信,定要让她面对真实的内心。
“我真忙啊,要让更多产妇来毓麟居生产,还预备开分店呢,你别动摇军心啊!”怒嗔了观音婢一眼,她笑骂道。
见她又推说忙,观音婢苦口婆心地劝,“莫姐姐,活到死也忙不完的!你不说要享受生活吗?”
莫婤心头骤然一怔,想起了上辈子她的死因,不禁有些战栗。
这份战栗,在她回屋后,仍觉心有余悸,干脆泡了个热水浴,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
屋外落花滴水,日暖杜鹃声碎。
隔着番马小屏风,能瞧见暖阳在莫婤脸上,印下垂丝海棠的影,似在遮掩她眉间拧起的轻褶。
梦中,还是那一年的秋日。
斜阳下,枫叶翻飞,似红绸漫天,让她看不透身前人眼底的深邃。
“我欲去游学……”
“愿君无虞,前程似锦。”
……
醒来,绣枕竟被沾湿了,若点点繁星,约莫是晒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