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第71章

    “啊——我的肚子!”

    肚儿着地的温娘子瞬时痛呼起来, 紧紧扯住起身欲继续扑打她的龚娘子。

    瞬时,二人摔作一团,痛呼声骤然大作, 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见要出人命了, 尼姑抛了木鱼溜得飞快,道姑更年迈些, 只能用拂尘糊了挡路之人的眼, 挤了出去。

    独掛姑停在原地, 似是没见过这般场面,被吓得没了动作。

    莫婤忙唤赵妈妈等人, 将边哀叫边干仗的二人撕扯开。

    围观群众多作鸟兽散,或抱头鼠窜, 或疾行离去,或一步三回头,却还有那胆大的, 想围上前来瞧瞧后续……

    环顾四周, 竟只有台榭上空旷安全些。

    见状,她同莫母一道搬起龚娘子,喊了赵妈妈和晴姐儿搬温娘子, 将二人挪上了台榭,一西一东,隔开一丈远。

    莫母先去瞧肚儿着地的温娘子, 她则留在此处守着撒泼的龚娘子。

    龚娘子口中连连哀叫,却还咒骂不休。

    躺在地上,双手捶着身下的木板,两腿飞速抬起、落下, 交替拍打着,活像被按在砧板上待宰的鱼,死命扑腾着鱼尾。

    她这幅做派,莫婤自是无法近身查探,但见她如此有精神,应是情况尚可。

    但莫母那边,就危急得多了。

    方才,赵妈妈抬温娘子的腰和臀,晴姐儿护她的背和腰,将她置于台榭上,赵妈妈腾出托其臀的手,上头竟有血迹。

    莫母正巧撞见,上前只微微撩开温娘子的裙摆,就瞧见了往下淌的血。

    一直留心阿娘那边情况的莫婤,自也望见了,扭头还发现了掛姑。

    掛姑方才一直停在台榭下,未曾离去,此时竟跟着她们上来了,还就立于莫婤身后。

    见只有她一个闲人,莫婤将她拉来,请她帮忙看着龚娘子,别让其滚下台子去,随即自个起身,行至台榭边缘,举目远眺。

    因突如其来的事故,怕惹上一身腥,万象仁世中骤然少了一半人。

    在她们将两位娘子搬上台榭后,连欲留下吃瓜的人,都三三两两散去,此时,只剩雇了摊位,展示手艺谋营生的人,还在苦苦坚持。

    不远处的西北角,擅女红的绣娘们,卖力地演绎着平挺手艺,极力挽留欲离去的主顾。

    两个梳翻荷髻的娘子,对持帛头,将帛拉挺;中间梳坐愁髻的娘子,左手拉住幅边,右手持火斗熨烫;对面还立着一个梳单髻的娘子,扯直了另一幅边。

    她们身后支了个木架子,搭满了已平挺好的半臂锦、披帛纱、长衫麻等。

    见此,莫婤拉了守在温娘子旁、急得团团转的赵妈妈一道,跳下台榭,疾行至西北角,塞了把铜钿给绣娘们。

    “姐姐们,快来帮帮忙,再借用此物一阵儿,之后定有重谢!”

    说罢,莫婤同赵妈妈迅速把住绣娘们身后的绣架,连着上头挂满的衣裳,一起推走。

    一面推,一面招呼着绣娘

    们去台榭帮忙。

    “诶——哎呀!”

    绣娘们的手皆被器具占着,一时没忙得过来,待她们安置好手中的物件,欲阻止时,莫婤同赵妈妈已窜出半丈远。

    想着她们方才的承诺,忙活了整日也没找到营生的绣娘们,半信半疑间,飞快收拾好绣篓,跟了上来。

    推着绣架到台榭旁,挑了挑上头的衣裳,教赵妈妈和绣娘们,把透气过光的长衫麻展开,将袖子,同台榭四条柱子间拉绳上的挑红,系在一起,遮住台榭内的景象,挡住台榭外探究的目光。

    待她们熟练后,莫婤又跑到做醋翁的摊子,讨了罐清醋并几个粗碗,奔了回来。

    醋倒在粗碗里,拉了个手边的绣娘,央她将绣笼里的细丝线和银剪子翻出来,泡了进去,备用。

    台榭已围得只剩约一扇门大的空余,从此处看出去,她竟还瞧见了缕缕青烟。

    起身钻了出去,竟见一丈远的墙边,还架了口大铁锅,包着花青头巾、膀大腰圆的灶房娘子,欲露一手好厨艺,煮镈饦。

    莫婤奔了过去,抱住她揉面的粗膀子,往她前襟塞了把铜钿,央她帮忙。

    “这桶是干净的吗?”

    灶房娘子方满脸疑惑地应下,莫婤就指着她脚边的深木桶问到。

    “自是干净的,我用这些桶提的水,是专拿来煮镈饦的深井水,进口的吃食可马虎不得!”

    灶房娘子见她这般问,也顾不得多想了,自豪道。

    听罢,莫婤忙将大铁锅里吹着大泡泡的沸水,舀进桶里,自个提了两桶,再唤灶房娘子提了两桶,领着她侧身挤入,已被赵妈妈和绣娘们围好的台榭。

    方入内,便觉里头黑了不少,毕竟“人市”内除了顶侧狭长的天窗,就靠四周贴墙放置的人形多枝灯架,提供光亮了。

    思及此,她又跑了几趟,去墙边搬了些人形多枝灯架回来。

    因麻布罩着,多枝灯架一照,台榭内竟比外头还亮堂不少。

    终是做好了接生前的准备工作,莫婤累得大喘气,一屁股坐到守着龚娘子的掛姑旁,抻起衣袖,擦了擦布满细汗的额。

    “这般累,可不能瞬时就坐下!”

    臀方及地,就被掛姑扶了起来,虽知此道理,但莫婤疲得只想坐下,掛姑却定要搀着她,绕龚娘子打圈。

    “嗯——”

    忽而,东面传来温娘子松快的轻呼声,莫婤猜她是破水了。

    破水时,宫缩常暂时停止,产妇会略感舒适,不过,随后就会重现更强的宫缩,疼痛也会愈烈。

    “开全了——”

    果然,不多时,温娘子开始规律得疼起来,莫母将她扶起,让其抱着台榭旁的柱子,扎了个大马步,预备生产。

    怕她疼得站不住,莫母又唤了赵妈妈,帮忙提溜着她抱住圆柱的大手臂,若她往下滑,就将她拉起来。

    “还能成吗?”

    莫母拍拍温娘子的脸,见她还算清醒配合,忙又教了她使劲的法子,喊起接生号子来。

    一面喊,一面蹲在她身下,看着胎头娩出的进程,待一切走上正轨,便细细教导起身旁的晴姐儿。

    有这般近距离观摩接生的机会,晴姐儿自是珍惜,顾不上怕脏污血腥,只直勾勾盯着,唯恐错过细节。

    而本来状况不错,预计生产顺畅的龚娘子,却给莫婤出了大难题。

    原本听到声响,莫婤就要过去帮莫母的忙,可迈了两步,龚娘子的哀嚎声就变了调,她只好留下给龚娘子探宫口。

    方触及其裙摆,龚娘子就在地上扭动着,撒泼打滚,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碰。

    无法,只好请膘肥体壮的灶房娘子,将龚娘子上半身和双臂钳住;再劳烦绣娘们两两抱住她的一条腿,将她双腿叉开。

    见她勉强被制住,莫婤忙烫了手,掀开裙儿往里摸着,一面摸,还一面安抚着:

    “娘子松快些,不用怕,我定能帮你顺利产子!”

    听罢,龚娘子却挣扎得更凶猛了些,虽上臂被死死摁住,但手腕竟还挥舞不休,手呈鸡爪状,要挠抱着她腿的绣娘们。

    “娘子,我们是在救你,你静肃些!”

    声量不由高了些,她手却仍轻柔地划拉着胞宫口。

    宫口开了七八指,因着胎膜未破,她还能摸到位于胎头前方,滑腻还有弹性的胎膜。

    胎膜多在宫口开全时自然破裂,若宫口开全后仍未破,会影响胎头下降,需进行人工破膜。

    这般想着,继续往里探,欲摸清胎头及其囟门,好确定胎方位时,手下的龚娘子却猛地抖动腰肢,想将她的手晃开。

    怕不慎戳破胎膜,造成胎膜早破,引发感染,她缩回了手。

    “龚婆子,你不要命了?这般闹下去,会一尸两命的!”

    见她这般不识好歹,莫婤加重语气警告道。

    看龚娘子翻着白眼,又取了块纱,用醋润湿后,按上了她的脸。

    “咳咳咳——阿嚏——”

    浓烈的酸臭味,让龚娘子猛咳了几下,还打了个喷嚏,瞧着人却是清醒了些。

    “你听我说……”

    没等莫婤将话说出,清醒的龚娘子又挣扎起来,因头脑清晰了些,还明明白白吼出了她的诉求。

    “放开我,我不生——这是条阉人命,丢人现眼,我不生——”

    “就算你不生,他还能留在你肚儿里一辈子?你也会没命的!”

    莫婤听罢,顿时火冒三丈,真当自己怀的哪吒啊,还能一直怀下去不成?

    可固执的龚娘子哪里听得进去劝,只不停撒泼放刁,将束着她上半身的灶房娘子累得够呛,一个不留神,就让她的双臂挣脱了出去。

    她那留着长黑指甲的鸡爪手,直朝莫婤脸上挠。

    莫婤忙侧开头,欲躲过去,此时,立在她身旁不言语的掛姑,忽而动了。

    她径直上前来,一手一边,钳住龚娘子的手腕后,猛得转了几圈,向后一翻,利落地卸掉了龚娘子的双臂。

    “咔嚓——”

    “啊——”

    莫婤清晰地听到,骨头错位的响动,随即龚娘子的惨叫声响起。

    只嚷了几瞬,龚娘子发觉自己剧痛的手,竟还不能动了,惊恐地瞧着掛姑。

    掛姑面色仍平静无波,只淡漠地回视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龚娘子浑身一抖,终是消停了下来。

    莫婤见掛姑先她一步将其制服,心下缓了口气,却又发起愁来。

    她这般不配合,逼得她们废了她双臂,站着生定是不成了。

    “姐姐,帮我看着她!”

    起身求了掛姑,见她微微颔首后,莫婤掀开帘子一角,钻了出去,站在台榭最边上,继续瞭望。

    东南角,之前同她八卦的白须大爷,正坐在一绳床上。

    绳床源于佛教,是一种高型坐具,外形形似现在的扶手椅,座面宽大,可供人盘膝而坐。

    白须大爷正双手把着两侧的扶手,盘腿仰面倚在靠背上,他身前正站着个缠须匠。

    大隋男子讲究蓄留胡须,还讲究胡须的修饰,精心保养,其妆饰手段之精细,比同期妇女妆饰发髻,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的把胡须编成辫子,垂在下颌正中的;有的把胡须捆成两股,分于两旁的;还有把胡须从嘴唇两端上翘,作成菱角式的……

    最普通的,竟是没做缠绕,整整齐齐梳在下头的。

    方才见大爷穿着时髦,却未做胡须缠绕,莫婤还以为终是碰上个同她审美相近的,原来却是专门来赁手艺好的缠须匠的。

    心下遗憾,又

    一知己离她远去,就是不知以后老些的阿兄,会不会留啊!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作为股肱之臣的阿兄,日后大概率也是会留的,想想那样的场景,她就觉接受不了。

    “不管阿兄了,反正日后我娶个夫君,定是不能留长须的!”

    心下暗暗发誓,瞧着长须大爷,悠闲瘫在绳床上,仰着下巴缠须,神情颇为享受,莫婤朝他奔了过去。

    第72章 第72章 第72章

    “嘿嘿嘿——你怎的?!”

    长须大爷正仰面享受着, 就被朝他奔来的莫婤猛地拉起,胡子还在缠须匠手中,他一偏头, 缠须匠牵着胡子跟着转,像是溜犬不成, 反被溜。

    莫婤未答,先左右望了望, 瞧见缠须匠黑漆方案上, 竟还放了个护须锦囊。

    大隋的男儿们, 是真爱惜他们的胡子,每次入眠前或方做完缠须后, 都会用胡须锦囊将胡子包住,防其断裂。

    叹口气, 甩了甩头,心头吐槽真是些精致boy,面上却对着长须大爷恭恭敬敬拱手道:

    “老爷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罢, 眼疾手快地往护须锦囊中,塞了些铜钿,抽了长须大爷身下的绳床, 往台榭推。

    听她这般说,老爷子吃瓜心起,拍松了缠须匠提溜着他胡子的手, 捞起护须锦囊,就追了过去。

    “诶——我的绳床,我的锦囊,我的铜钿!”

    缠须匠看完热闹, 方反应过来,他们带走的竟皆是他的东西,忙也跟了过来。

    “老爷子,俱是我的……”

    怕得罪主顾,缠须匠跟在大爷身后,唯唯诺诺求他归还自己的器具,可话还未说完,就又被大爷打断。

    “瞧瞧这小娘子,要耍何神通!”

    大爷拽下他的头,同他偷摸耳语,身子却是大摇大摆跟在莫婤身后。

    为着器具和营生,缠须匠只好委委屈屈跟着,不敢再多言,心头却直骂:难怪说欠钱的是大爷,拿我的东西箍着我陪你看戏!

    低头跟在大爷身后,心中正愤愤想着,咚地撞上了他的背。

    “哎呦——”

    大爷差些被顶出去,缠须匠忙将他扽了回来,不等他兴师问罪,先出言责问:

    “老爷子怎忽地停下来?”

    “是我想停?分明是她不让进!”

    缠绕匠抬头望去,莫婤正站在台榭边挡着,不让他们上去。

    大爷皱着脸瞧着她,一幅委屈样,凭啥不让他进,他可是……

    还未等他碎碎念完,抱着双臂的莫婤,神色不善地瞧着他们道:

    “妇人生产,你们进去干甚?欲当登徒子?”

    “要到我们的物件就翻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大爷摸摸鼻子,忍住尴尬,强装镇定,虽不再往里头去,嘴上却不肯认输,亦不离去,偏要拉着缠绕匠等在外头。

    时间紧迫,莫婤见他不再往里头窜,也懒得赶他,拖着绳床入内。

    唤掛姑一道抬着龚娘子起来,掰开她的双膝,双腿置于绳床两侧,面朝绳床靠背,将其趴坐在绳床上,肚子正巧能从靠背的空隙顶出来。

    让灶台娘子把住龚娘子上半身,莫婤蹲下身,把头塞进绳床下,掏出袖中的匕首,在绳床的绳面上比划着。

    龚娘子只觉屁股下一阵冰凉,还有些尖锐硬物的划拨感。

    “你……在干甚?”

    被掛姑淡漠盯着的龚娘子,僵着身子不敢动,哆哆嗦嗦问道。

    莫婤懒得答,比划完后,让灶房大娘帮着将龚娘子拎起来,她按着方才比划的大小,在绳床的绳面掏了个洞。

    将龚娘子又按回绳床上,莫婤再探头检查了一番,大小正巧合适,遂拉起龚娘子,让她蹬掉里裤。

    “我……我不生。”

    龚娘子颤颤巍巍说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自己脱,还是我帮你割了?”

    莫婤在她腿上比划着飞镖,吓唬她。

    听罢,龚娘子瞬时双腿剧烈磨蹭,几下就将里裤褪了下来。

    瞧她终是乖乖配合,莫婤缓下脸色,散开她的裙,让她光着腿,趴坐回绳床上,将会阴处对准绳床划破的洞的中央,温声细语教其待会儿如何使劲。

    见她变脸这般快,龚娘子愈发乖了,就怕她前一秒还笑着,后一秒就要了自己的命。

    而此番折腾,是因龚娘子双臂无法抱着柱子直立生产,而台榭不算干净,连最基础的草木灰也无,怕发生感染,莫婤便想到让其用坐式生产。

    坐式生产亦是竖式生产的一种,在现代虽属于高阶的自由体位生产,但在古代并不算稀罕,《诸病源候论》中就有产妇坐着生的记载。

    安置妥当龚娘子后,莫婤就去准备接生的物件。

    “啵——”

    在一旁席地而坐、盘腿闭目养神的掛姑,忽而耳朵动了动,听见了声极轻微地响动,睁开眼,便瞧见被灶房娘子箍住的龚娘子,身下如泼了盆水。

    盘腿而起,掛姑唤来正烫手的莫婤,她蹲下一摸,已是破水,宫口也开全了。

    见状,莫婤扯了麻布,跪坐于龚娘子身侧,唤灶房娘子扶抱其肋腰,持捉之勿使倾斜,她则埋头控制胎头下降速度,帮助胎儿顺利出生。

    “哇——哇——”

    不多时,东西两头皆响起了小儿的哭声,龚娘子是经产妇,温娘子是初产妇,两人虽未一道发作,却同时产子。

    莫婤向绣娘们讨了个吉利,要了些五彩线,五指翻飞间,给两小娃编了根手绳,瞧着有些单调,还取了发间簪着的步摇,扯下步摇上坠着的小铃,串了上去,分别系到了他们肉肉的手腕上。

    待用桶里已是温热的水,洗掉婴儿身上的血块后,她又向绣娘们买了条平挺过的荔色长帛,长约一丈,宽约三尺,用银剪子将其裁成两张方巾,裹紧他们,当包被用。

    温娘子身上还有方才富态老爷给的订金,先付了莫母等人五两银子的红封,又掏出吊铜钿,向绣娘讨了身干净衣裙换上。

    龚娘子则穿回了里裤,仍着脏裙趴在椅背上装死。

    “小娘子,好了没?”

    外头忽而响起了长须大爷的催促声,莫婤忙拉下卷起的窄袖,见两个妇人皆穿戴整齐,方撩起帘子,钻了出去,出言询问道:

    “差不离了,大爷怎的了?”

    此时,老爷子已用锦囊包了胡子,正歪在缠须匠身上,听了莫婤的问话,向着台榭对门招了招手,一个官员打扮的人,领着两个小厮疾行而至。

    “程大人?”

    莫婤迟疑着认出了领头之人,他竟是当年秋曜坊被郭婆子讹时,前来查案的市丞程大人。

    “市令大人。”

    程大人先对着老爷子拱了拱手,听莫婤这般唤他,又扭头细细打量,方惊讶地回道:

    “莫小娘子!经久不见,都差些未认出!”

    说罢,捋了捋自己编成短辫的胡须,感叹岁月易逝人易老,姑娘长美他变废。

    “大人怎在这儿?”

    莫婤打断他的伤春悲秋,径直询问道,程大人又故作谦虚讲了他现今的官职。

    原来此间隐蔽的人市,竟是大隋官方开办的,光在东城就有十来家,但因涉及“人才交易”,每家人市皆需常驻一名市令和市丞。

    程大人原本只是平康坊一小小市丞,这些年升了官,成了东城最大的人市的市丞,协助这老大爷,应叫市令任大人,监管人市中各项交易。

    “我听嫂子说,小娘子现今可出名得很,求您接生都难,更别说我还时常念着您的酸奶捞。”

    程大人挠挠头,为着自己竟还惦记着一口吃食,有些羞愧,却又真馋得厉害。

    这年头,做酸奶捞的越来越多,但他们这些老饕餮们,都只认莫小娘子家的酸奶捞是正宗货。

    后来,知容焕阁也有莫小娘子做的吃食,他们若想得厉害,就会托家中嫂子或妹子,去容焕阁买几份,就算多是对女子有好处的吃食,也未曾说过男子就不能食了啊。

    只是,买过这般多回,仍极少能买到莫小娘子亲手做的,真真是一糕难求。

    当然,这般猥琐之举,他是无脸说的,只旁敲侧击地让莫小娘子在容焕阁多下厨,造福大家。

    “去去去,小娘子忙着接生呢,哪来的闲空。”

    赶开霸占莫婤身前位不走的市丞,市令任大人从缠须匠身上起来,端正竖立,问起里头的情况。

    “两位夫人皆顺利产子,只是耗费了大力气,恐需亲眷来接,或遣人送回去。”

    见老爷子严肃起来,莫婤亦正色说道。

    “后续就交给我们罢,今日劳烦姑娘了。”

    任大人对莫婤道谢后,同程大人身后的小厮道,

    “你们老爷让来抱养的文昌星就在里头,只是总得等我们小娘子收拾妥当,方能进。”

    原来程大人身后的小厮,竟是方才那富贵老爷派来的。

    隋朝是不能买卖人口的,就算亲属也不行,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就钻了抱养的空子,不仅手续齐全,连出的银子,都美其名曰

    是给产妇调养身子的。

    在人市里头,若有强买强卖的,或坑蒙拐骗的,任大人俱严惩不贷,但若两方皆为自愿,他多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何况,他还收了富人们不少供奉,否着这断命抱养的戏台子可搭不起来。

    任大人自觉自个在行善事,毕竟这些婴孩在自家吃不饱穿不暖,在富贵人家可皆养得细皮嫩肉的。

    而这头小厮的话音刚落,莫婤身后的帘子就被掀了起,龚娘子竟抱着孩子,自行挪了出来,还欲抓了莫婤过来,当个支撑拐杖。

    一听见其声,莫婤就猜到是方复原了手,就不安分的出来了,忙闪开,躲过了龚娘子的魔掌。

    见一击未中,甩了甩还有些别劲的手,龚娘子又去捞瞧着就俊俏的程大人,程大人还未娶亲,见了裙尾上还染着血的妇人,又害羞又惊恐,慌忙退后错开。

    见各个藏得飞快,龚娘子干脆一个健步上前,腰一软,倒在了任大人身上,任大人闻着腥臭味,心头直打摆,但怕摔着妇人,却是一动不敢动,直唤小厮将她拉开。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赔笑着不动,只直勾勾盯着妇人怀中的婴儿。

    龚娘子将怀中的婴儿塞到他们手上,身子还靠着任大人,面向小厮摊开了手道:

    “将余的钱结了罢,温妹妹没力气,让我帮她把孩子带出来,换钱进去。”

    听罢,其中一小厮忙取了钱袋,龚娘子正要接过,却被她身后托着她的任大人,一把抢过。

    “钱财之物,还是待会儿由我转交罢,免得日后你们再来我处闹!”

    “你污蔑人!”

    龚娘子见任大人信不过她,骤然起身,不肯再让他占便宜,装模作样抹了抹泪,转身就欲离去。

    “龚娘子,你孩子不要了?”

    方迈出一步,她就被攥住了手腕,怎也挣脱不开,一抬眼,就望见刚刚还躲得老远的莫婤,抓着她冷飕飕地问。

    “又不是我愿生的,自是谁接生的谁养喽。”

    龚娘子说得理所当然,但见众人皆神色不善地望着她,她还是磨磨蹭蹭进了台榭,抱着孩子走了。

    只是没走两步,又被莫婤扯住。

    “小娘子,你还欲何为?”

    三番两次被扽回来,龚娘子也来了火气,本就疲得厉害,还被拽了拽去地折磨,顾不上心头的忌惮,怒斥道。

    莫婤忽而对她嫣然一笑,摊开手道:

    “红封还没给呢?”

    第73章 第73章 第73章

    见她这般, 龚娘子恨得牙痒痒,却还是褪下手上的银圈子,给了莫婤, 趁她掂量时,一溜烟跑了。

    “怎这般痛快?”

    任大人惊奇地问, 他可瞧见过方才她闹腾的场景,怎会给得如此轻省。

    “假的, 值不了几个铜钿。”

    莫婤抛了抛银圈, 瞧着半指宽, 不过是空心的铁圈,镀了层银色罢了, 还值不了半吊钱。

    “那小娘子岂不是亏大了!”

    程大人愤愤地说,他可听嫂子说了, 现请莫小娘子接生的人家,排成长队,出价也是皆是往高了喊, 就怕给少了显得心不诚。

    依他看, 不过是怕丢了自家面子,但也不能一个假破圈子就糊弄过了啊。

    说罢,扭头便要追出去, 将她抓回来。

    “抓她回来作甚?她也没钱付的。”

    阻了程大人,莫婤无所谓道,方才钳制她时, 有意无意间,浑身上下都被她们摸了个遍,除了这镀银的圈子,再无其他, 追回来也讨不回钱的。

    任大人也摇摇头,来“人市”谋营生做生意的人,底细皆被他查了个底掉,这妇人一家子的铁公鸡,怕遇上假“三姑”被骗,身上定不会带半个子儿的。

    叹了口气,莫婤回了台榭,将方才接生用的物件都归拢了,借的东西皆还了,忙完后,饿得肚儿咕咕响。

    灶房娘子霍大娘见状,忙招呼众人去她租赁的摊位,欲做镈饦给大家填肚儿。

    霍大娘自也不是菩萨心肠犯了,是方才听莫婤同赵妈妈提起要雇她,去给她们那劳什子接生馆当厨娘,现今才欲表现一番。

    莫婤确是起了这个心思,容焕阁前院上工的人一大摊,还要忙活月子餐,连教学营养课的成品都算上了,才方方忙得过来。

    若之后再负责接生馆的吃食,可怎得了,定是要新招人手的。

    不过还未尝过霍大娘的手艺,莫婤自不能即刻定下,前期都是做给兮娘子等在接生馆坐馆的人吃的,难吃了可怎咽得下。

    吃不饱,心情就不好,她还打算做优质服务,第一条就是态度要好。

    见霍大娘这般有眼力见,她自是要给机会的,便喊了众绣娘一道,坐到了厨娘摊子旁的月牙长凳上,过去时还拽上了身旁的掛姑。

    掛姑愣了愣,乖乖跟着莫婤,坐到了她身旁。

    “姑娘,你想绣何物?”

    方坐下,绣娘们也迫不及待地问,还瞥了眼正在烧水的霍大娘。

    这憨大娘都晓得露一手,她们自然也要主动些。

    再雇绣娘也是莫婤早就打算好的。

    容焕阁生意愈发红火,晚娘都雇了好几批人了,秋曜坊早已塞不下,莫婤就求了高夫人,在高府的大绣坊里专给她们开了几间屋子,秋曜坊内就给晚娘她们几个元老,也是研发团队用。

    只这般,容焕阁还开启了限购,虽是莫婤有意的限量版+饥饿营销,但也未尝不是想减轻绣娘们的负担,自然不能又将接生馆的绣活扔给她们。

    一面想着,她一面回答了绣娘们的疑问,她欲做接生用的铺巾和接生衣。

    铺巾,能减少婴儿在出生过程中与母体接触,感染污染物的风险,还能帮助她们看到更清晰准确的接生区域。

    而接生衣就相当于防护服,到时她还要让绣娘们加上面纱和帽子,这般就能使姑娘们免受血液和羊水的污染了。

    将她的想法都同绣娘们唠了唠,她们皆若有所思,梳着翻荷髻头的贺绣娘甚至翻出绣帕,穿了针线,打起草稿来。

    正当莫婤满意地瞧着她们时,身旁的掛姑,纪盏,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

    “那我做甚?”

    既然将她也带过来了,定也是需要她帮忙的,她瞧这小娘子顺眼,就勉为其难的加入好了。

    纪盏面上话不多,内心弹幕却是密密麻麻。

    听罢,莫婤愣了愣,随即托起下巴,水灵灵地望着她,一本正经道。

    “纪姐姐,就当个吉祥物好不好?”

    听罢,心中自我攻略成功的纪盏,装作平静的面色,有一瞬的崩坏,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道:

    “吉祥物。”

    “噗嗤——  ”

    见纪姐姐瞳孔地震,她没忍不住,破了功道,笑道:

    “是请纪姐姐去算卦的!”

    大隋人家,尤其是高门大户,最好生辰八字,若时辰不吉利,他们真做得出不让产妇生产的蠢事,今个看着纪姐姐她方想起这一茬,为了融入时代(蒙混过关),她决定也信奉(佯装)一把。

    “我说不出谎的。”

    纪盏有些犹豫,不敢轻易应下。

    “纪姐姐不用说谎的,会忽悠就行……”

    莫婤拉着纪盏耳语道,两个貌美女子低语着,瞧着是一幅美好的画卷,内容全是如何“坑蒙拐骗”。

    “姑娘们,用膳了——”

    随着霍大娘的高呼,众女子抬着月牙凳,围坐在锅前,莫婤则跑回台榭,唤了莫母和晴姐儿,她们还在台榭处,将温娘子当模具复盘方才的接生过程。

    馎饦瞧着像是面片汤,霍大娘煮的是一锅花花绿绿的羊肉面片汤。

    羊肉,选的是从腰子到分水骨之间的肉,呈小长条圆形,一头稍细,是羊身上最嫩的肉。

    霍大娘将其片得薄如蝉翼,竟还敢下热油锅焖,放上些八角、丁香,炖啊炖,羊肉变色后再添些清酱,再加三碗水。

    待水沸后,霍大娘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抹上油,揪馎饦,随手扯出的馎饦竟是一般大,在羊亮黄的汤汁中翻滚。

    当所有馎饦皆变得晶莹剔透时,霍大娘撤了火,撒了把翠绿的蒜苗和芫荽,让众人尝尝味道。

    莫婤细细品着,羊肉虽薄却没炖烂,整片放入口中,不腥不膻,肉质细嫩,混着面片的劲道爽滑,让人胃口大开。

    几大口下肚,她又喝了口汤,汤汁醇厚浓香,还带着丝丝辣,将腥味压得死死的,只能品尝其中的鲜,砸砸舌还能回味出甘甜。

    吃了满满一斗碗,又再添了半碗汤,锅中竟只余下三两片子姜,整锅都被她们吃完了,瘫在莫母身上,摸着滚圆的小肚儿,莫婤吃懵了。

    见大家这般捧场,霍大娘很是满意,随即又掀开了一旁还冒着烟的蒸笼。

    要展示手艺,自不能一锅馎饦就将小娘子打发了,小娘子出身富贵人家,自要露出真本事,才能站稳脚跟!

    想罢,霍大娘端出了她的杀手锏——蟹黄饆饠。

    挑最肥的母蟹,剔蟹黄蟹肉填入壳内,淋上五味粉。

    五味不过是乌梅、甘草、茶叶、胡椒、盐混合磨成的粉,其他四味皆易得,唯独乌梅是霍大娘的家传秘方。

    乌梅要选用六月初头一茬的天山青梅,入灶台上熏至表皮微褶,烟香足,方放上土炕,文火慢烤,且每两刻钟就需翻动一圈梅子。

    烘烤好后,还要用深泉水泡至膨胀,洗净晒干,方能用瓮封口贮存。

    不仅此青梅难得,还最是考验耐心和细心,若让梅子脱皮粘黏,这一茬算是废了。

    将五味粉同蟹黄蟹肉拌匀后,盖回蟹壳压实,在蟹壳表面裹上层薄薄的面粉,凝成水油皮,在刷上金黄的鸡子,撒上把芝麻碎,放入蒸笼。

    此时,端到莫婤等人面前的蟹黄饆饠,外表金黄酥脆,用银勺轻轻一瓦,还能听到酥脆掉渣声,里头的蟹黄蟹肉更是鲜美异常,还添了五味的丰满。

    莫婤没忍住吃完了整个,见脸盆大的盘子中竟眨眼就没剩几个蟹饆饠了,忙给出去办事的赵妈妈藏了两个。

    接生前,莫婤托做醋翁家的小童,同高府送了信,正巧长孙无忌得闲,就领着高府护卫,欲来“人市”寻他们。

    赵妈妈出来时,正碰上长孙无忌从巷子口拐进来,忙拽了他,招呼着高府其他护卫,一面偷偷跟上前头的龚娘子,一面同他们道明了始末。

    两个孩子出生后,虽说是裹了一样的包被,但一个放在几案东面,一个放在西面,龚娘子因着是经产妇,生产后竟是能起能走。

    也箍着她顺利产子,见她欲靠着手使不上劲赖上她们,纪盏便将她的手接了回来。

    只刚接回来就不安分,趁着她们忙于收拾物件时,悄然调换了两个婴孩。

    幸而,莫婤出去前,就有心留了一手。

    劳烦纪盏盯着龚娘子,告知了她两个孩童手腕彩绳的不同,一个是平安结,一个是如意结。

    纪盏的耳似乎格外聪,虽也手眼不停地帮着忙,但却能闻及细微的铃铛响,瞬时就察觉到龚娘子的动作,将他们又换了回来。

    因着心虚,龚娘子溜得飞快,莫婤便遣了赵妈妈跟出来,看能不能随着她,寻到她家,再喊上高府护卫,将红封讨回来。

    说明白了始末,长孙无忌颔首,护着赵妈妈追在龚娘子身后。

    谁知,龚娘子七拐八绕,竟没有归家,反而进了一处酒楼。

    酒楼内,人声鼎沸,笑语喧哗,或举杯畅饮,或击节赞叹,龚娘子却躲着人群,窜入了大堂角落的侧门。

    侧门没临着外街,是包在酒楼后院的,他们跟着龚娘子,竟是畅通无阻就行至后院深处。

    奇怪的是,酒楼后院多为不接待客人的后厨,这间酒楼却不然,来来往往不少人,有俊俏公子哥,有魁梧大汉,有缠须官人……

    无忌冷眼瞧着,眸中忽明忽暗,很是不耐。

    混在往来之人中,他们一行五人陆续穿过几座木桥,酒楼里头竟还有一座酒楼。

    明明未到元宵佳节,这酒楼门脸却挂着花灯,烛火摇曳间,长孙无忌等人看清了这酒楼另铸的牌匾,上头写着——阆珺馆。

    抓了把院中的土,长孙无忌三两下将脸摸得黝黑,瞧得同行的高府护卫一愣愣的。

    有两人仿着他这般做了,有一白脸护卫闻着土腥味下不去手,只方进了阆珺馆,他便后悔了,他被几个花枝招展的郎君团团围住。

    为了不暴露,自是没人救他,长孙无忌更是目不斜视,只顾拉着赵妈妈紧跟龚娘子。

    龚娘子敲开了一处屋子,长孙无忌同赵妈妈躲进了相邻的房间。

    这房间内似有猫叫,还混着猫尿的腥臭,长孙无忌用袖捂了鼻,贴在临隔壁屋的门处,侧耳听着。

    不过听了三两句,他便猜出始末,拉着赵妈妈飞速离去。

    “公子,别走啊——”

    方从榻上起身的郎君,见着他们的背影忙招呼到,又被身后之人抱上了榻。

    也不知龚娘子如何探得,此处为太监们出宫,最喜光顾之地,竟还真让她在里头寻到了个肯出钱的大太监,赚了五十两,鬼鬼祟祟地走出了阆珺馆。

    只过了几条街,行至一处窄巷时,就被高府护卫和赵妈妈堵住。

    报了接生的物价,赵妈妈勉为其难收下了她五十两的红封,还补了她半吊手镯钱。

    怕换孩子的事情败露,而被富贵老爷报复,龚娘子不住磕头求饶,赵妈妈未再同给她掰扯,只离去前留下一句叹息:

    “你肚儿里的孩子,果真成了阉人命。”

    而守了阆珺馆一宿的长孙无忌,终是在破晓之际,等到了抱着婴孩出来的大太监。

    第74章 第74章 第74章

    “阿娘, 我回来了。”

    大太监抱着婴孩,进了处窄巷,对着巷子口打水的老妇人喊道。

    老妇人鬓角斑白, 发丝却整齐盘起,堆成平顶式, 插了支如意形银钗,瞧着很是和蔼。

    “这是谁家孩子?”

    见大儿回来了, 一手抱着婴孩, 一手还抢过她手上的水桶, 老妇人忙乐呵将酣睡的小娃接过,抱入怀中, 轻声问道。

    “日后就是我们家孩子了!”

    瞧着娘亲小心翼翼抱着婴孩轻晃,很是疼爱的模样, 大太监眼中落下愧疚。

    “又在瞎想甚?你是家中大功臣,不然你弟妹早饿死了,现这般习性也不是你愿意的, 我们知你心头苦, 这孩子我们定帮你好生养着,日后有个人养老送终。”

    老妇人温声细语地说着,语气却格外坚定, 还腾出手拍了拍大太监的背,揽着他往院子深处走去。

    尾随大太监的长孙无忌,待他们进屋后, 方跟了过来,翻进院子中。

    老妇人正生火欲熬米汤,还给了大太监一吊钱,让他去买罐羊奶回来。

    “阿娘, 我还有些银子的。”大太监将阿娘的钱推了回去,闷声道。

    “月月都往家中寄钱,还要去那些地方奉承老太监,今个又带回这般乖的娃,你还剩几个子?宫中处处要走

    人情,你留着罢!”

    老妇人心疼地摸了摸大太监窄小的肩,攘了他出去,待听着他的关门声,方坐在灶台的交杌上,抹了抹泪。

    听罢他们的对话,长孙无忌翻出来小院,又找通事舍人打听了一番。

    大太监一家,是开皇十四年,关中闹旱灾时,举家逃荒来长安城。

    途中,他的阿耶为了帮他们抢食而亡,只剩寡母领着六岁的他、二岁的弟弟和刚出生的胞妹磕磕绊绊到了长安。

    但满眼富贵的长安城,无他们孤儿寡母的落脚之地,他们只好暂居在破庙,日日被其余难民乞儿们奚落欺辱。

    正巧,为解决长安城涌入的诸多难民,隋文帝大开宫门,广招丫鬟太监,他便瞒着寡母报了名,只身投入水深火热中,用俸禄给寡母和弟妹赁了处宅子。

    这些年,他走得如履薄冰,却终是闯出了名堂,成了宫中负责采买的大太监,还时不时就能出宫探亲。

    采买油水多,他甚至将这处小院给老母买了下来,但他捞钱却很有分寸,还颇懂人情世故,日日小意捧着提拔他的老太监,就怕一不小心就怕丢了性命,无法供养老母和弟妹。

    打听到这些,长孙无忌沉思半晌,回了高府。

    高府,高夫人的小厨房内,莫婤正同观音婢做甜嘴小吃——透花糍。

    昨夜同众娘子约定好上工的时日,莫婤便同莫母回了高府。

    方回府,就听明桃说观音婢甚是想念她,已是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知其夸张,不过是想哄她过去瞧瞧,但莫婤仍是心头一软,同莫母说过后,行至观音婢房中。

    观音婢听着她进屋的声,哒哒哒地跑了过来,要往她怀里扑,却被她抵住额头,在两尺外再难前进半寸。

    “莫姐姐——你不想我?”

    “别撒娇,我身上脏得慌。”

    让观音婢坐回镂金暗花胡床上,她在一旁的红木漆雕花矮柜中,翻出套干净的里衣换上。

    自在观音婢屋内睡过两晚后,她便在此处备了些常用的衣物首饰,一面更衣梳洗,一面问观音婢:

    “晚膳吃了甚?”

    观音婢扳起手指数了数道:

    “吃了两个素包子,三个核桃小酥,一碗粳米羹。”

    “这叫茶饭不思?”

    听罢,莫婤忍不住逗她,见她半张小嘴,一幅被戳穿的愣神模样,不由笑弯了腰,逗小孩可太有意思了。

    “莫姐姐笑话我,我就是又饿了……”

    观音婢鼓着包子脸,糯糯地说,很是委屈。

    “今夜可不能再吃了,不过我们能先预备明日一早的吃食。”

    她领着观音婢行至小厨房,预备找些食材先备上,让她好望梅止渴。

    瞧着观音婢不算红润的脸色,莫婤在镶着松绿石的高脚豆里,挖了勺红小豆泡上,红小豆补气血,很是适合观音婢。

    想罢,她又从米瓮里,舀了勺糯米倒入斗钵中,添了刚刚没过糯米的水量。

    现今,泡了整宿的红小豆大火煮开后,转文火慢炖,起锅前的一刻钟再添些糖霜,再用勺子将豆子碾碎搅匀,待汤汁收干后出锅晾凉。

    唤倪大娘领着观音婢,用滤网滤去红豆皮,只留细腻豆沙,即为灵沙臛。

    她又拉上祝大娘,则将泡了一宿,泡得晶莹的糯米,上蒸笼,蒸至透明后,趁热入石臼舂捣,捣至糯米团细腻粘密后,方取了出来。

    揪下大小合适的糯米团,用擀面杖压成极薄的薄片,包入塑成花形的灵沙臛,再蒸上半刻钟,透花糍即成。

    透花糍虽是大隋小吃,但有些像她前世吃的雪媚娘,色泽雪白,只皮儿更糯更透,能透出里头莫婤和观音婢塑的花儿馅。

    围着蒸笼,转动食盘挨个瞧,有怒放海棠、低垂睡莲、卷舒雏菊、摇曳红梅……各式各样,惟妙惟肖,皆熟透了。

    “俩个小馋猫。”

    莫婤同观音婢正望着透花糍流口水,就被归府的长孙无忌逮个正着。

    抬头见着是他,想着早间赵妈妈同她八卦的后续,莫婤忙上前问道:

    “阿兄,如何?”

    “是处好人家。”

    回忆着老妇人用汤勺,一点点喂着小儿舔米汤的场景,长孙无忌笃定说道,

    “之后我会派人留心的,你且安心罢。”

    听罢,知他识人最准,遂方放下心来,而长孙无忌见她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口,手指微动,自然将她的手包住。

    “怎这般凉?”

    他眉头皱起,将莫婤领到灶台前烤火。

    “怎~这般凉~”

    在一旁的观音婢,忍不住低声学着兄长的语气,自个将自个逗乐,正捂着嘴偷笑。

    “观音婢,没大没小笑甚?也过来暖着!”

    还没等她笑完,她的后脖颈就被兄长揪住,不客气地拎着她,按到莫婤身旁,暖身子。

    “哥哥,我正冒着汗呢!”

    观音婢擦了擦额间的细汗,摊开手给兄长瞧,见他终是不再束着她,就起身从他身旁绕开,端来透花糍,三人一道尝着味。

    一口咬上,外皮软糯香甜又嚼劲,还不粘牙;内里,细密滑腻的灵沙臛在口中爆开,稠稠沙沙,唇齿留香。

    做得这般成功,莫婤给府中长辈皆送了份,又加入了容焕阁的食谱中,只方给高夫人送去,高夫人就派人将他们三人皆叫去,让他们同她一道去禅定寺礼佛。

    禅定寺就在长安城内,虽往来车程不过大半个时辰,但高夫人言明会小住两日,莫婤便收拾了三两套换洗衣物。

    又同赵妈妈交代了接生馆的布置,还派人给兮娘子和纪盏带了口信,让她们帮着把把关。

    安排好后,她跟着大伙儿一道出了高府。

    只当她瞧见高府外,唐国公的马车正等在侧门处,李二郎更是坐在匹高头骏马上,目光灼灼瞧着高府牌匾时,心下了然。

    这哪里是礼佛,约莫是给未来小两口培养感情罢。

    思及此,她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长孙无忌,翻身上了胭脂雪的马背,长孙无忌亦有所觉,眉目不善地瞥了眼装傻发愣的李二郎,追着莫婤去了。

    “阿婤,辅机,稳重些!”

    见两个小伙伴撒丫子往前窜,李二郎忙驾马上前,同他们并肩。

    “你怎在此处?”长孙无忌眸子微眯,盯着赶上来的李二郎,咬紧后槽牙道。

    “这不是想你们了,得知你们要出去顽,我可不得快马加鞭赶来!”

    方呵慢马,听他这般问,李二郎忙端出甚是想念的姿态,镇定答道。

    “说实话。”存心想看李二郎的笑话,莫婤也出言戏谑。

    “怎不是实话了?!”

    李二郎咋呼起来,虽他是有别的打算,但想念他们也是真的,心下委屈,李二郎是当场就要发的性子,便想学着莫婤抽他一般,抽长孙无忌的后老勺。

    见李二郎骑着马还不安分,长孙无忌歪头躲开,拧着马走到了莫婤另一侧,又似受到启发,虚了虚眸,欲拉起莫婤未牵缰绳的手。

    方探过来,还未搭上,莫婤瞧他这般莫名其妙,就忍不住一直看着他,瞧他要做甚。

    长孙无忌手一僵,手风一拐,只理了理她被风吹至身前的乱发,镇定地收回了手,蜷起掌咳了两声,装作若无其事。

    “噗嗤——”

    李二郎瞧他面色严肃,动作微怂,耳垂还臊得绯红,忍不住笑出来声,瞬时便猜出了他的心思,在他眯眼刺过来时,眼珠子

    一转,就搭上了莫婤的肩。

    正佯装着哥俩好的同莫婤唠嗑,他的手膀子就被长孙无忌用力扯了下来,还趁机狠狠掐了一把。

    “嘶——”

    李二郎来了兴致,非要将手再抬到莫婤肩上,却又被长孙无忌护着莫婤的手挡住。

    “你作甚?”

    “你又想作甚?”

    “辅机不是最能猜到我的心思?”

    “所以不让……”

    两人隔着莫婤拌嘴,还单手在她身后比划起来,却是“贴心”地注意着不伤及她。

    拍拍胭脂雪的脖儿,马儿与她心灵相通,只快了身侧两马半步,既能继续吃瓜,又给他们腾了更大的battle舞台。

    瞧着一个未来的大唐皇帝,一个未来的股肱之臣,这般小学鸡的互啄,莫婤只恨自己没有录像机,不能给他们做回忆录。

    若能在李世民的登基大典上放给他瞧,定很有趣,一面天马行空地想着,一面侧耳细听着。

    两人的争斗也到了白热化,长孙无忌武力不及李二郎,单手已被他钳制住,李二郎正得意洋洋念叨他该多练武艺。

    见状,莫婤笑眯眯地瞧了李二郎一眼,扬声道:“观音婢,想不想骑马?”

    李二郎骤然放开制住长孙无忌的手,三两下扯顺衣袖,正了正幞头檐,端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慢条斯理挺着阔袖的长孙无忌,动作一顿,亦是猜出了李二郎的心思,瞧他的目光越发锐利。

    待她抱着观音婢上马,李二郎就不胡侃了,乖乖跟在莫婤身旁,不时故作随意的瞥着她身前的观音婢,一幅皎月清风的做派。

    “呲——”

    长孙无忌嗤笑一声,不再多言,李二郎最会打蛇随棍上,他可不会给他机会。

    两人各怀“鬼胎”,两人享受风光,两辆马车紧随其后,摇摇晃晃,打打闹闹,他们终是到了禅定寺。

    因着莫婤等人行在前头,迎上来的是两个面轻和尚。

    高些的黄薄眉三白眼,瘪着张弯弓唇,像打翻的小舟,瞧着不好相与;矮些的则腆着个圆肚,咧着四方唇,笑得像个弥勒佛。

    高个和尚立于他们马前,两手接过他们的缰绳,邀他们下马,莫婤方抱着观音婢落地,笑得和蔼的矮和尚,就上下打量着她们,尤其是莫婤。

    他目光扫过莫婤半旧的小口马裤,翻领的小袖外袍,用布带吊起的马尾,又探头欲审视她的双肩褡裢。

    第75章 第75章 第75章

    从马背上取下个幂罗给观音婢罩上, 莫婤挺直腰背,下颌微扬,气定神闲地任他打量。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将矮和尚猥琐的目光挡了去, 一向泰然自若的脸上,带出几分阴沉。

    见这华服公子哥这般护着他家下人, 矮和尚猜又是通房婢之流,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眼中露出鄙夷, 还下流地在莫婤面上转了一圈, 方拧了头。

    “跟我走吧。”

    背朝他们,正欲带路入寺, 就被身后的李二郎单手拎了起来。

    “我给你倒倒脑子里的粪水!”

    说罢,李二郎一手抓矮和尚的前襟, 一手并握他脚腕绑腿处,双手交替颠倒,将其倒立, 狠狠晃着。

    “公子, 这可使不得!”

    方才还端得高深莫测、与世无争的高个和尚,忙上前劝阻,却又被长孙无忌堵住。

    无忌眸中的光, 忽明忽暗,分明将此二人的这番作为记在了心头。

    若说李二郎是有仇当场就报的性子,那长孙无忌便是暗处的毒蛇, 只要惹了他与心爱之人,就要日日提心吊胆、小心提防,冷不丁就会被他反复折磨,直至怒火平息。

    “来人啊——有人闹事——”

    高个和尚正放声嚷着, 先前缀在后头的两辆马车也已抵达。

    窦夫人瞧着眼前的场景,又等了会儿,待矮胖和尚已翻起白眼,寺中出来了一溜和尚,方下车,装作怒气颇盛地对着李二郎骂道:

    “世民,怎能同大师父这般玩闹。”

    “是世民顽劣了。”

    李世民乖乖应下阿娘责问,将矮和尚放正立直,松了手。

    见这身着锦衣、头戴珠玉的夫人一句话,就将他此番作为定了性,高个和尚气得牙痒痒,却不知如何反击,只能冲上前,扶着他那头晕目眩,瞧着就要倒地的师弟。

    周围的小和尚也有机灵的,忙跑回寺中,喊了主持来。

    “阿弥陀佛,是老衲招待不周。”

    主持一手摸着长白须,一手盘着佛珠,缓步而至,口微张,声却洪,行至窦夫人跟前,躬身行合掌礼。

    唐国公府的面,自是大的,非年非节,寺中香客不多,他得了信本欲亲自接待,谁知被寺中俗事绊住,还好有小和尚报信。

    “主持还得多调教一二,这六根尚未清净之人,还是别出来接触凡俗的好。”

    见主持还算知理,想着禅定寺的盛名,窦夫人提醒道。

    “师弟入我门不过月余,何必如此苛责。”高个和尚红了眼,替矮和尚抱不平道。

    “悟虚,住嘴!”

    主持身旁的大和尚上前一步,呵住高个和尚,主持则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身领着众人入内,心头确很是后悔。

    他就不该松口,让师弟将他俗世的孙儿弄进来,说这小娃娃一心向佛,现今看来,多半是为了躲避徭役。

    今日只是狗眼看人低就惹了唐国公府,来日若再出格些,岂不是闹得他这寺庙鸡飞狗跳?

    主持愈发悔恨,心头波涛汹涌,盘算着如何将这弟子打发了,面上还要慈眉善目地将莫婤等人,带至厢房安顿。

    因她们人多,专分了个单独的小院给女眷们,男客则住于前院的厢房。

    天色尚早且长辈俱在,长孙无忌同李二郎便跟着在小院中落脚歇息。

    小院正房三间,带两个耳房,东西厢房各一间,还有个小灶房。

    院子中央,立着棵两人方能环抱的菩提树,菩提叶已染至金黄,随着瑟瑟秋风,时不时摇曳下三两片,飘落到树下镶着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面上铺了张竹席,席间几个蒲团错落摆放,还有一四方几案上,摆了几个粗碗和一个双耳陶缶。

    陶缶是个小口,短直径,折肩,鼓腹下内收,莫婤摸出包炒得深褐卷曲的茶叶,洒在里头,找小和尚要了沸水泡茶。

    接着又去灶房逛了一圈,果然在墙角处找到堆柴火和稻草,便又生了火,将泡开茶叶的陶缶抱了进来,放在灶上煮。

    她还在厢房中寻得个取暖的踢脚火盆,放在菩提树下,让长孙无忌往上套了个铁架子,挑了个大小合适且耐火烤的铜锅,架在了上头。

    将温碗里的羊奶倒进了铜锅内,再从灶房抱出些短柴,点了火,煮羊奶。

    让观音婢同李二郎不时搅搅锅,以防奶烧焦,她又去看着灶台上的茶。

    待茶汤色深,茶香浓郁时,正欲裹了湿布抱起,就被身后的长孙无忌抢先一步。

    无忌用湿布围了小短口,一手提着陶缶,一手护住莫婤往外走。

    方行至,便见烧着的羊奶也吐泡泡了,忙将茶慢慢倒入其中,不停搅拌。

    此时,窦夫人、高夫人和长孙高氏已往几案上摆了一盘芝麻胡饼,一篓贴乳花面夹、一碟佛手酥和一钵穿着糖霜的柿饼。

    柿饼具有清热润肺、生津止渴、健脾化痰的功效,是莫婤专给观音婢带的。

    别瞧这小小一钵,她却是费了大功夫。

    柿子要挑曹州镜面柿,光滑如镜,色泽鲜艳,口感细腻甜蜜。

    削去熟透的柿子外皮,日山夜露,经三旬,方能放入席圈内,再晾月余,直至面上析出糖霜,才得一篓柿饼。

    让众人坐上蒲团,长孙无忌卷了袖,在小和尚提来的水桶里,仔细将粗碗洗净,才用它盛了奶茶,一人摆上一碗。

    大伙儿围着几案坐着,三位夫人唠着长安城中贵妇圈的八卦,忽而窦夫人压低声儿道:

    “周府小儿那夫人,竟是怪异非凡。”

    莫婤正摸出条五彩绳,欲教观音婢翻花绳,听及此,忙竖起耳。

    “有何不妥?”高夫人咽了口中的佛手酥,一面捡落在裙儿上的酥脆,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与人通奸。”

    “咳咳咳——”正小口品着奶茶的长孙高氏,一个震惊将自个儿呛到,见众人皆望向自己,忙舒了口气,示意窦夫人继续讲。

    “烧得迷迷糊糊,还嚷着奸夫的名字,周夫人后又在她屋中搜出了写与奸夫的信件。”

    窦夫人愈讲火气愈大道,

    “郎中还说她似有过孕,她陪房忙将她唤醒,她开口就说是周夫人罚她在院中站了许久,害她早产,害周六

    郎没了长子,现又污蔑她通奸。还威胁周夫人,要修书给周六郎诉苦呢!”

    见大伙儿皆震惊不已,窦夫人又道:

    “都把下颌收收,还有更吓人的。她还烧着,大理寺就找上了门,虽是被周夫人挡了回去,但周夫人随即派人循着大理寺给的线索,在她院里挖出两俱人尸!”

    “嘶——”

    两位夫人皆倒吸了口凉气,窦夫人亦吃了口甜柿饼,压压惊。

    “窦娘怎得知的?”高夫人不由问道,这般劲爆的消息,应是捂得严严实实才对。

    “周夫人欲大义灭亲,当日就把烧得糊涂的郑三娘,送进了大理寺关着。”窦夫人冷笑道,“进了大理寺,还能再瞒住?”

    “不过,关不了多久罢?”高夫人脑中一转,就猜出了后续,“是想以此名正言顺休了她?”

    “自然,毕竟死的那两人皆是签了死契的下人,周家、郑家在朝中又不是无人,运作两下就出来了。只是周家想找个伟光正的由头,休了她,再给自己挣回一波面儿罢了。”

    窦夫人理性分析道,随即又摇摇头,

    “可怜见儿的,进了那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听说周家小儿已告假,正往长安赶,也不知是要同他娘闹,救他夫人出来,还是听他娘的,休了他夫人?”

    听罢,三位夫人身旁的莫婤和观音婢却是对视一眼,皆觉不妙,这郑三娘又疯又狠,若是要攀扯他们下水……

    莫婤则将观音婢搂进怀中,抱着自己的金大腿,心中安稳了许多。

    虽手中还捏有郑三娘的把柄,但她还是在心中复盘当日种种细节,欲找个法子将她彻底解决。

    而听着郑三娘被关进大牢的长孙无忌,嘴角微勾,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瞧着两个小伙伴打着哑谜,一个好兄弟顾自冷笑,李二郎深觉不爽,抽了长孙无忌手中装模作样的书卷,押着他回了前院审问。

    “说说罢,怎么回事?”

    回到前院的李二郎,勒住长孙无忌的脖子,威胁他说实话。

    伸手挠了李二郎的痒痒,让他放开自己后,长孙无忌理了理衣襟,道出了始末。

    “不够兄弟,这都不叫上我!”

    听罢,李二郎瞪了长孙无忌一眼,深觉未曾加入是一大憾事。

    “是何好事?为何要叫上你?”

    取了幞头,听他这般遗憾,长孙无忌深觉他脑子不清楚,搞不明白状况,他还想在阿婤面前多表现,告诉他,岂不是多一人分功劳?

    想罢,他气定神闲地打了盆热水,欲洗漱。

    “好兄弟,自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李二郎拍拍胸脯,很是义气地夸下海口,“放心,到小爷出马的时候了,我主动请缨,给你们收尾!”

    “别乱来,同阿婤商量再说。”长孙无忌见阻不了他帮忙,又怕他冲动,忙劝道。

    “知道,定会先同阿婤和观音婢商量的,我可是有勇有谋,你这般小看我,道歉!”抢了长孙无忌手上的面巾,洗了把脸,佯装生气道。

    “关心则乱。”

    长孙无忌重新给自己换了盆洗脸水,见只四个字就能将李世民哄好,就又同他算起账来,

    “我和阿婤同你商量即可,扯上我妹妹干甚?”

    李世民翻身上榻,不再言语,心中却是吐槽:

    我同阿婤商量,你还要看着,再告诉你我对观音婢的心思,你岂不是面都不让为我俩见了!

    ……

    主持盘腿坐于蒲团上,身旁站着两名大弟子,身前跪着高个和尚与矮和尚。

    “今日你们知错了吗?”

    念了半日佛,让二人跪在殿外反省了半晌,主持方唤了他们入禅房。

    “弟子知错。”

    矮和尚潜心忏悔,若他知道是唐国公府的亲眷,定是不会得罪的!

    思及此,他心头仍有几分愤恨,不过是个下人,定是使了见不得人的媚术,才让唐国公府二公子替她出头!

    主持身后的大弟子,从高处看去,自是将他的面色瞧得一清二楚,见他又想歪了,忍不住道:

    “那可是莫小娘子,就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容焕阁那位!”

    “那就不是唐国公府丫鬟,那李公子这般替她出头,定是狐媚货色!”

    矮和尚是听说过莫小娘子的,但他又不怀孕,自对这小妮子没甚好感,出言揣测道。

    “生境!”主持不由提高声量,怒斥道,“谨言慎行!”

    “师父何必这般动气,不过是下等经商的女子。抛头露面有辱斯文不说,还专做此等污秽生意,让她入内都辱了我等佛门清净之地,断不值师父惩戒小师弟的!”

    高个和尚得知莫婤的来历后,更是不屑,这般腌臜之人,就该赶出寺!

    “简直无理!”

    听他这般放肆,大和尚忍不住训斥,

    “莫小娘子虽为商贾,却实实在在做了益于妇孺之事。更何况,你若真这般清高,商贾来捐钱,你别收啊,皆是脏钱!”

    “师兄已是被迷晕了头!”矮和尚摇摇头,痛心疾首道。

    高个和尚亦是火冒三丈:“此岂同焉,商贾捐钱,就是为洗净他们的龌龊,求得佛祖宽恕。而这小娘子又没捐!”

    “好了,住嘴!”

    见两人牙尖嘴利、冥顽不灵,主持将他们赶了出去。

    被撵出去的二人,心头郁气难消,各自回了房。

    第76章 第76章 第76章

    高个和尚摔了房门, 不许任何人打扰,在屋中翻箱倒柜闹腾着。

    瞧着像疯狗般发狂的师兄,矮和尚讪笑一声, 回了自个儿屋。

    寺庙中,僧人们的寮舍皆大同小异, 最深处贴墙安了张禅床,中央放着个矮几并三两蒲团, 另有一挂袈裟钵盂的衣钵柜, 和几盏照明的油灯。

    高僧多还有经柜, 面上雕着“法丨轮、宝伞、吉祥结、右旋螺、莲花、宝瓶、金鱼、宝盖①”这佛教八宝,里头放着经书, 是专用来保护佛经不受损坏的。

    若遇上那虔诚讲究又有闲钱的僧人,也会设个小佛龛, 摆放些瓜果、香糕等贡品,再安上香炉。

    矮和尚生境,就是这般的人。

    他进屋后, 径直行至佛龛旁, 立于镂空的叶纹铜香炉前,捏着蒜头钮,揭开了子母口盖, 往里头添了旃檀香燃上。

    瞧着缕缕香烟飘出后,又摸到经柜深处,从暗格中取出个羊皮囊, 痛饮几口烈酒,欲借酒消愁。

    只是被主持罚了大半日,粒米未进,酒又喝得猛了些, 很快便醉了,恍恍惚惚间睡去,竟梦见一丰腴少妇。

    少妇云鬓上,簪着金步摇,香腮含笑,额贴花钿,扭着水蛇腰,向他款款而来。

    单罗纱下香肌玉体,丰韵摄他心魂。

    梦中,他们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而深觉失礼的主持,派大和尚亲自去后厨,要了桌招待贵客的素斋,送来了莫婤等人的小院。

    一道素佛跳墙,用上等无烟炭煨了三个时辰;一道罗汉斋,三菇、六耳、九笋全齐了;

    草堂八素一钵,里头还搁了油炸呈桔红的板栗;炸斋菜一碟,裹了糯米粘米发酵糊糊,又用文火炸至金黄酥脆……

    最让莫婤口齿生津的,还要数那道素烧鹅。

    听大和尚介绍,是挑的宣州南陵的圆白糯米,还用山泉水浸了一个时辰,再放入蒸笼,又蒸了半个时辰。

    蒸好的糯米饭,要拌上红枣、金钱饼、冬瓜糖、白芝麻、香油等,再细致铺在薄如蝉翼的豆腐皮上。

    铺满的豆皮,要刷上禅定寺特制的酱汁,一张张叠在一起,卷成长条,置油锅炸熟。

    炸熟后切成小块装盘,色泽鲜亮,莫婤给观音婢搛了个,一道瞧了瞧,确是形似烧鹅。

    观音婢吃得津津有味,她也夹了个放入口中。

    外层酥脆又弹韧,还带着轻微豆香的豆皮,内里最先滴落舌尖的,是浓稠的酱汁,鲜香带甜,绵软浓郁,瞬间打开味蕾。

    塞得满满一嘴的糯米馅,饱满软糯,吃得莫婤很是满足,碳水的幸福又一次将她淹没。

    大夹吃菜,大口咽饭,再配上先前做的奶茶,众人吃得眼都眯成了缝,还时不时轻轻顺着自己胀鼓鼓的肚儿,希望能再胀下些。

    见大伙儿这般,恐夜间不消食闹觉,莫婤便拉着她们在小院里摇,打圈转悠,远处瞧着颇为诡异,直到晃舒坦了,方放众人上榻歇息,皆睡了个好觉。

    早上竟睡到了自然醒,一睁眼,才发觉院中无人。

    施施然起身,念及昨日被人轻视,想到高夫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莫婤还是好生拾掇了一番  。

    换上了藕荷弹墨对襟襦,一袭湖蓝游鳞暗花裙,拉至齐胸;长发盘成单髻,插了对玲珑点翠银钗,簪了些溜银喜鹊珠花。

    照了照铜镜,臭美一番后,出门寻人。

    方出了院子,就碰见昨日给他们院提水的小和尚,莫婤忙上前询问:“小师傅,可知院中其余娘子,去了何处?”

    “正于天王殿祭拜,特请我于此处等您。”小师傅行了个合手礼,不急不缓地回后,引着莫婤往天王殿行去。

    一路上,二人无甚话讲,似觉颇为安静,小和尚磕磕绊绊开口打破沉默:“听闻,小娘子师父属道?”

    “何处听闻?”莫婤和善地笑着,却觉得尴尬。

    在佛门说道家是怎一回事,她虽然是拜了个信道的师傅,但她不信道啊,喂!她那便宜师父,只有在这些让她发窘的情况下,才会被提及!

    “听院中夫人说的,因此她们才未曾唤醒你,让我在此等候。”怕莫婤误会,小和尚慌忙解释,“听说您还颇善医术,都是同那位道长习得的罢,我们庙中亦有帮人瞧病之处,小娘子若有兴致可去看看。”

    瞧着小和尚愈说愈骄傲的神情,她终是恍然大悟,难怪非要提这尬得要死的话题,原是想引她去膜拜这寺庙中的“医院”。

    随着隋朝太医署②的建立,长安城中多家寺庙都紧跟帝志,开办了用以收容病人的场所,如悲田院、疠人坊、济病坊③等,这也是医院的雏形。

    只是不知这间寺庙的“医院”是悲田院、济病坊,还是疠人坊。悲田院和济病坊无甚特殊,但疠人坊内一般收容的,皆是得了麻风病的善男信女们。

    麻风病潜伏时间长,短则几个月,长可达十年。

    一旦发病,轻者可有皮肤斑块、丘疹等,还会出现蚁走感、蚁行感、四肢麻木等;严重时,会出现毛发脱落、耳垂肿大、双唇肥厚,形如狮面,甚至四肢畸形。

    在现代,婴孩一出生,就会接种卡介苗,能有效预防此病;可在古代,这又是种绝症。

    思及此,想到自己的大神师傅,她觉得自己还应再多做些……

    “若有空余,我定去瞧瞧!”轻声应下,她暗自下定决心。

    小和尚亦觉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步伐都轻快了些,三步并两步,将她带至天王庙。

    “阿婤!”

    长孙无忌自一早未见着莫婤就心不在焉的,此时竟能一眼就将她望见,忙招呼她过来,见她还穿得这般束缚,心头又给那两人记了一笔。

    “阿婤,怎这般能睡,像是……”李二郎也跟着观音婢回头,见着飘过来的莫婤,习惯性地打趣道。

    只后半句还未说出口,三人皆一脸警告地瞧着他。

    莫婤是起晚了有些臊得慌,观音婢是听不得有人说她莫姐姐,长孙无忌是这般久没见到阿婤本就烦。

    “像是睡莲,红粉伊人枕波眠。”

    见小伙伴们面色皆不算美妙,高情商李二郎忙拐了个弯,圆了回来,抹了抹额间不存在的虚汗,心头亦给那两人记了一笔——

    都怪他们,害得他连顽笑也得开谨慎些。

    “走罢,出去转转。”

    上完香的三位夫人,见人皆到齐了,便请了大和尚领路,带他们在寺中游观一番。

    这大和尚是主持身侧的第一大弟子觉尘,因昨日帮莫婤说话,听着对他们颇有好感,主持特地遣了他来接待,就怕又安排上那不长眼的,坏了他们定禅寺的名声。

    因着窦夫人对罗汉堂颇感兴趣,觉尘便带着他们一路向里往罗汉堂去,正巧路经禅房,听见里头吵闹不休。

    “何人在此喧哗?”

    身为大弟子,觉尘自应端出师兄的架子,维护寺庙的安静祥和,只好驻足询问。

    正巧一小和尚掩面跑了出来,被觉尘一把拉住询问。

    “师兄……师兄这……”

    小和尚放下宽袖,瞧见是觉尘,竟更显得慌乱,绯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觉尘眉头骤然紧锁,深觉不妙,快步入内。

    莫婤一行人自也好奇,禅房为修禅之人居住之所,其中的“禅”更取静思之意,怎会这般喧闹,想罢,众人亦寸步不离地跟了进去。

    方迈过院门,就瞧见一间禅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不止是光着头、烫了戒疤的和尚,还有穿金戴银的香客,甚至还有被大人抱在怀中的孩童,皆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觉尘悄然行至包围圈,手轻轻搭在最外围的小和尚身上,低声询问道:

    “有何这般好看,让我也看看罢!”

    “你刚来罢,我同你说……”

    小和尚语气兴奋,扭头,正欲与同好八卦,一瞧是大师兄,瞬时没了声,还是他身旁瞧着大些的和尚反应快,高声呼喊道:

    “大师兄来了——”

    顷刻间,凑热闹的人头齐刷刷地转了过来,又像训练过千百次一般,一溜儿往旁撤,让出条道来。

    莫婤一行人蹭着觉尘的“特权”,紧跟他的脚步,也进了内圈。

    刚跨过门槛,就看见一约莫双十年岁的妇人,正坐在禅房中央,双手后撑,挺着肚儿,嚎啕大哭,瞧着已是崩溃了。

    因她情绪颇为激烈,又怀着身子,门里门外站了这般多人,竟无人敢上前劝导。

    在妇人正前方的禅床上,还有一长发美妇,乌发披在鹤背上,鬓边几缕青丝,轻垂至白皙圆润的肩头,露在外头的玉臂将禅褥拉至胸前,正低声啜泣着。

    床旁还有一矮胖僧人,浑身冒着酒气,正背对着众人,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

    或因身形太过肥圆,或因宿酒未完全醒,这里裤竟怎也提不上,屁股还露了大半边在外头,白白嫩嫩的,像那凝着乳白油膏的猪脑花。

    慢莫婤一步的长孙无忌也瞧见了这一幕,忙上前,手遮于她的右脸侧,挡住她往赤裸僧人处瞥的目光,还附于她耳旁,低语道:

    “阿婤,别看了,这肥臀脂腻的,污了你的眼!”

    从未听过阿兄用这般粗俗刻薄的形容,她有一瞬愣神,忽而又被长孙无忌揪了揪耳垂。

    “阿婤,不许回想!”

    “我想你个大头鬼,又不是没见过!”

    莫婤颇觉无语,她明明是被他搞得走神,他还怪上她了,倒反天罡!

    “你在何处见过。”

    长孙无忌是会抓重点的,听罢,声音更冷了两分,心头直冒酸气。

    “自是在……”

    瞧着阿兄面色冷峻,她忽而觉得有些心虚,但学医的谁没见过?没想到又不暴露前世经历,又圆得过去的说辞,莫婤脸一鼓道,

    “你凶我——”

    “我怎会凶你……只是有些忌妒了。”

    长孙无忌柔情似水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帘,神情很是落寞,看得她骤然有些心疼,正欲哄他,迈着小短腿的观音婢终是赶到了。

    “对,你凶莫姐姐——”

    观音婢也来不及四处张望,听着莫姐姐的控诉,忙上前声援。

    见小团子竟也挤进来了,莫婤忙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胸前。

    “莫姐姐不必如此感动,这是观音婢应该的~”

    观音婢红扑了小脸,乖乖埋在莫婤怀里,糯糯地说,坚决同她统一战线。

    而只是为了不祸害她眼睛的莫婤,被萌得狠狠搓了把她毛茸茸的脑袋。

    见阿婤的心神全被妹妹占去,本都准备好享受呵护的长孙无忌,收起受气包的模样,危险地

    眯起了眼。

    “哼——”

    没能帮观音婢捂眼的李二郎,正遗憾着,转眼瞧见装可怜不成的辅机兄,竟连自个妹妹都嫉妒,冷哼一声,对其“语重心长”道:

    “辅机啊,若是你不勤练武,日后你那身貌还不如他呢!阿婤更瞧~不~上~了~”

    莫婤听罢,在心中暗自点头,难怪你是千古一帝呢,这般料事如神,历史上,长孙无忌可不就是发福了,想罢,亦是一脸忧愁地望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面上恨了李二郎一眼,心头却不由琢磨起来。

    李二郎虽是激他陪他练武,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阿婤自来颜控,若他真身形走样……

    “要不,你们先理理我,再聊?”

    坐在地上的妇人听他们愈聊愈远,忍不住出声打断,她屁股都坐得冰凉了,可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77章 第77章 第77章

    莫婤等人正欲询问, 终是穿好衣裳的矮胖和尚,愤而转身,对着妇人怒骂道:

    “谁会理你这个泼妇!”

    “你这丧良心的负心汉, 没天理了!”

    原本听着莫婤等人的胡侃,心绪平复些的妇人, 听罢又是哭天喊地起来。

    莫婤怒目瞧去,竟是昨日对她不敬的矮胖和尚。

    “疯婆子, 谁放你进来的, 滚出去, 滚啊——”

    矮胖和尚厉声怒斥,阴沉着鼠眼, 恶狠狠地瞧着大肚儿妇人,还时不时往榻上的美妇瞥去。

    “啜啜啜——”

    美妇似察觉到矮胖和尚的在意, 呜咽地越发可人怜,抽得圆润白皙的双肩耸动,如枝头随风颤落的霜雪。

    矮胖和尚被勾得心痒痒, 三两步欲上前去哄, 被大和尚觉尘一手扯了回来。

    觉尘手如铁钳般,死死抓着矮胖和尚的胳膊,指节因大力而凸起, 手背更是青筋暴起,一下便将他捏得哀嚎不止。

    他咬牙切齿道:“生境,你简直荒唐!随我去见师父。”

    说罢, 就押着矮胖和尚往门边去。

    坐在地上的妇人反应敏锐,两掌猛地一撑,摇晃着倏然起身,一个箭步堵在门前, 口中叫嚷道:

    “不准走,必须给个说法!”

    “呜——郎君,你走了妾身怎办啊!”而榻上的美妇亦嘤嘤哭着撒娇道。

    “将两个女子就这般丢下,却是不妥罢?”见状,莫婤皱着眉,不赞同道,“她们皆是苦主,怎不护护她们?”

    “她个悍妇,算哪门子苦主,瞧着就令人作呕!”

    被箍着的矮胖和尚恨着妇人,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挣扎着,似要扑上去,将妇人的肉撕咬烂,方能解心头之恨。

    瞧他这般作态,大肚儿妇人通红着双眼,泪不住地往下淌,身子剧烈抖动,瞧着竟是要站不住了。

    莫婤忙上前,一手捞起大肚妇人的胳膊将其扶住,一手狠狠朝矮胖和尚扇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矮胖和尚被掴偏了的脸上,骤然浮肿起一个手掌印,鼻和嘴角都开始渗血。

    长孙无忌快步上前,拿出方巾帮莫婤擦手,口中念念有词:

    “别把这脏东西打爽了!”

    “有道理,我帮你代劳!”

    李二郎听了,亦是煞有介事地颔首道,说罢,就对着矮胖和尚的宽脸左右开弓。

    而被莫婤点醒,本就有些羞愧的觉尘,也不阻拦,甚至还帮李二郎缚着矮胖和尚的双臂,用眼神召来个小和尚,让他去请主持过来。

    “大伙儿皆散了罢!”

    念着两位妇人的颜面,莫婤劝着门外看热闹的人,却又被大肚儿妇人拦住。

    “我要让大伙儿都瞧瞧这狼心狗肺之人。”大肚妇人哭着求道。

    见大肚妇人这般痛彻心扉,她又为难地朝榻上还露着肩的美妇望去。

    美妇竟瞬时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柔柔开口:“我也想让大伙瞧瞧,我才是郎君的心上人。”

    莫婤:……行吧,尊重,不祝福。

    不多时,主持杵着锡杖,健步如飞赶到,一面大喘气,一面悔恨不已,他就知道早晚得出事,没曾想,早竟是这般早!

    同主持一道赶到的,还有主持的师弟慧忠,亦是矮胖和尚的祖父。

    出了这般大的事,自是瞒不过他的,主持想要将他的孙儿赶走,就得让他好生瞧瞧,他的好大孙惹出的滔天祸事。

    “你是谁家的娘子,如何进来的,这般不守妇道!”慧忠大师一进屋,只瞥了眼鼻青脸肿的矮胖和尚,就向榻上的美妇发难。

    被呵斥的美妇,先愣了一瞬,紧接着哭得更凶了,更是被激出了三分烈性,高声反驳道:

    “大师好没道理,分明是郎君强要了我的身子,还来质问我,真正是蛇鼠一窝!”

    听罢,众人一片哗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佛祖在上,竟是用强的!”

    “佛门清净之地,竟有这般无耻之徒!”

    “真是龌龊,酒肉和尚就算了,还毁人清白!”

    眼见着局势越发不可控,慧忠冲到门边,欲锁了门。

    “怎么,要捂嘴包庇?”

    本只是八卦的路人们,见此,也来了火气,抵着门,不让他关。

    见群情激奋,慧忠转了态度,对着畏畏缩缩的矮胖和尚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口中朗声骂道:

    “让你六根不净,就算才出家,还未戒掉陋习,也不能把小妾带来!”

    他猜这美妇是贪图妾室的位置,便转了口风,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是多收个小妾给他孙,虽来路不正,但瞧着长得也还过得去。

    “我才不是她的小妾,他今日强了我,就要名正言顺娶我做正房娘子!”

    听着慧忠的话,美妇并不罢休,径直将她的目的嚷嚷了出来,也顺带着戳穿了他们的说辞。

    见圆不回来,慧忠拼命朝矮胖和尚使眼色,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会用强,定是她污蔑的!”

    矮胖和尚却是心虚地移开眼,他昨夜醉得厉害,现今根本记不起细节,只隐约记得身下之人是动得厉害,但也让他更兴奋了些……

    还未回味完,又被祖父狠狠揍了一拳,方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否认,却是再无人相信。

    “我要同你和离!”

    看着男人这番作态,泪流满面地大肚妇人,一手捧着肚儿,一手捏着帕子,捂住胸口,悲痛欲绝道,活像挖了她心头肉。

    “柔娘,何必闹到这步田地!”慧忠见传宗接代的孙媳要没了,忙劝道。

    矮胖和尚却是高声怒骂道:“离,老子早就腻了你这人老珠黄的烂货,日日对着你这张衰脸,真晦气,若不是我出了家,早就休了你!”

    “呸,你个脑满肠肥、蠢钝如猪的脓包,是老娘休了你,家产得分我一半,我肚儿里的娃也与你家再无瓜葛,不然我就去告你通奸,这么多人看着,你别想抵赖!”

    妇人一抹泪,也不哭了,反唇相讥,其中的威胁之意,将爷孙二人吓变了脸色,皆阴狠地瞧着她。

    大隋对通奸处罚尤为严厉,一套杖刑下去,能要了矮胖和尚大半条命,再加上触犯佛门戒律的处罚,又能去了余下的小半条命,哪还有得活。

    “对,现在就离,家产不过些地契房契,现在就分!”热心的香客们也纷纷声援。

    因着上香的多是女香客,其中正房娘子又占大头,皆同情大肚儿妇人的遭遇,有的甚至想到了自家的负心汉,情绪瞧着竟比大肚儿妇人还差上两分。

    又因定禅寺出名,来此地的多为有权有势的富贵人

    家,有一户夫人甚至喊来了民部官员督办。

    慧忠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矮胖和尚,同他的俗世夫人签了和离书,又分给了她良田十数亩、两进宅院三套、闹市旺铺一间,还归还了全部嫁妆,顿时心痛不已。

    爷孙俩正肉痛着,主持也抓住了机会,借着有官员在此,向众人公布道:

    “你们且还俗罢,我这禅定寺容不下你们!”

    说罢,就叫了众弟子,按照寺中戒律,将他们一人鞭笞二十后,丢了出去,一时禅院中掌声雷动,众人皆舒心了些。

    见恶人已受了罚,还被赶了出去,夫人们也怕议论声再戳了大肚儿妇人的心,便三两成群散去,只不知是各自回了房,还是聚在一起臭骂这腌臜和尚。

    只长孙无忌同窦夫人等人仍候在禅房外,等着里头正给两位妇人把脉的莫婤。

    因着美妇还要起身穿衣,莫婤便先给大肚儿妇人把了脉。

    问了她最后一次月事,又用四步触诊摸了摸她的大肚儿,方心有余悸道:

    “都快临盆了,断不能再同今日一般虎了,若有半点差错,一尸两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见她说得这般严重,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更带着深切的关怀,大肚儿妇人愣了愣,随即苦笑道:

    “多谢小娘子了,我也是没招了,他都来当和尚了,竟还有机会胡作非为,公公婆婆让我守活寡不说,还把我当生子工具,我受够了!”

    说着,似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惨白的唇大张,喉咙不断发出“呃……呃……”的作呕声。

    莫婤忙将不远处的火盆用脚勾了过来,一面轻拍着大肚妇人的背,一面哄道:

    “我不会问的,都过去了,别想了……”

    话还未说完,手边竟递来一盏茶,方才还在穿衣的美妇,竟只着中衣,甚至赤着脚,跑去几案上给大肚儿妇人倒了水。

    见莫婤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美妇展颜一笑,将茶盏中温热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给了大肚儿妇人,还帮她顺了顺气,待她缓过来后,方回来榻边继续更衣。

    收回目光,莫婤继续给大肚儿妇人把脉,摸着还算强劲有力的脉搏松了口气,念及即将开张的接生馆,想着也是桩生意,开口道:

    “我是容焕阁的莫小娘子,若生产时有需要,可来容焕阁报我的名号,容焕阁近来在筹划接生馆,到时我定先给你安排个手艺好的稳婆!”

    “原是莫小神仙,我还在您阁中买过胸托!”收拾妥当的美妇亦听到了她的话,惊喜道,“柔娘就快生了,不知您的接生馆何时能开张,我们定捧场,望您多关照。”

    “就这几天了,能赶上,稳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发动就来容焕阁,也能寻到稳婆的!”

    听着美妇对大肚儿妇人亲切的称呼,莫婤眸光一闪,也未再追究,只言商不谈情。

    “娘子不惊讶,却也似不好奇?”美妇冷不丁转了话题,意有所指地问。

    “我只替人接生,断案是大理寺的活儿。”

    莫婤淡淡道,脸色未变分毫,方才她那套言行举止不就是钓她上钩,何况她更衣时也未避着她,玉肌如雪,想不注意都难。

    但经历过郑三娘的事,她心如止水,对甚都不想好奇了,懒得多问,自爆的更不愿听。

    思及此,莫婤起身告辞,同等着她的长孙无忌等人一道回了小院,而禅房中的两位妇人也先后离去。

    先一步离开的,是行动更自如的美妇,她迈着莲步往山门走去。

    寺庙的山门就是外门,一般由三扇门组成,中间的门称为空门,两侧分别称为无相门和无作门,合称“三解脱门”。

    而方才被主持扫地出门的矮胖和尚,赁了小厮,抬走了被鞭得昏死过去的祖父,独自等在三解脱门外。

    第78章 第78章 第78章

    还未行至山门, 美妇就瞧见了守在山门外的和尚。

    “郎君——”

    美妇甜甜地唤道,提着裙摆奔了过去,扑进了矮胖和尚的怀里。

    “嘶——啊——”

    矮胖和尚方受了鞭笞, 现今美妇生猛地扑上来,身子的重量皆狠狠压在他伤口上, 疼得他龇牙咧嘴,心中暗恨:

    该死的大和尚觉尘, 竟不念着先前的师兄情谊, 对他下这般重的手, 还专挑他肉薄骨头凸的前胸抽。

    “郎君——妾身可好找!”

    似未察觉矮胖和尚,因皮开肉绽的剧痛, 而绷紧的身子,美妇还死命往他怀里钻, 握起的纤拳,一下下重重地往他胸膛上砸。

    “你方才抛下我,就这般离去,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愈说愈伤心, 方才的笑颜,转为我见犹怜的娇嗔。

    佳人嗔怒,“轻挥”粉拳, 矮胖和尚就算疼得几欲昏厥,也只能忍着,还要花言巧语地哄:

    “我这不是专程候着娘子, 没了那碍事的,我定会娶你当正房娘子!”

    两人郎情妾意,正互诉衷肠时,落后美妇几步的大肚儿妇人, 瞧准时机,轻手轻脚绕过他们,平安出了山门。

    寺庙山门外,石阶蜿蜒,两旁古木参天,枝叶层层叠叠,秋风轻拂,金黄与火红的落叶翩跹,铺成血色小径。

    柔娘稳步走在小径上,呼吸间,皆是自由的芬芳,挺着大肚儿,一手撑着腰,一手摸着前襟里分得的家产,更觉今后的日子终是有了盼头。

    小径不宽,仅能容两队车马汇聚错开,方行过一处拐角,竟差些与两个小厮抬着上山的腰舆撞上。

    腰舆是隋唐时兴起的,无非是一块稍呈长方形的木板,四周各多出一点作把手。

    小厮们用襟带系于两杠头,挂在肩上,双手下垂,提杠至腰间而行,乘者盘坐其上,类似与现代的担架。

    款式颇多,金铜装饰的,镶嵌珠宝的,裹着丝绸绢帛的,画着漆画纹的……只这腰舆榆木做成的粗木架子,坑坑洼洼,还生着榆木疙瘩。

    上头乘的人也未盘膝而坐,而是歪在上头,时不时发出几声呻吟。

    走头的小厮见差些撞到有身子的妇人,忙连声赔罪,待柔娘凝眸看清腰舆上之人时,方才的轻松惬意俱被毁得干净。

    腰舆上,竟是去而又返的慧忠,现应叫沈老爷。

    沈老爷先前受不住鞭笞之刑,昏死了过去,迷迷糊糊间,竟觉置身于惊涛骇浪的扁舟中,颠簸浪荡。

    鞭笞的伤口本就如万刀刮骨般疼,再加上被搅得天翻地覆的五脏六腑,他终是被折磨醒了。

    侧身一顿狂吐后,发现自个竟被他那不孝孙生境,随意赁了架粗陋的腰舆,遣下了山,生境却不见了踪影。

    怕那猪脑子再惹出祸端,沈老爷忙又加了半吊铜钿,让小厮将他抬了回来,正巧遇上了下山的柔娘。

    柔娘不欲同他多纠缠,见他半阖着眼,未瞧见她,侧身让路,悄然往前走。

    大肚儿正要掠过沈老爷歪着的头时,沈老爷却似有所感地睁大了豆眼,将她瞧了个清楚。

    “柔娘——”

    一幅虚弱至极的模样,轻声喊她,手却颇有狠劲,死死攥着她扶肚子的手,不让她离去。

    “放手!你作甚?”

    柔娘用力欲甩开他的钳制,却始终无法挣脱,扶着腰的手往上,一爪扯下发髻里插着的簪子,狠狠朝他手上栽去,戳出了个血洞。

    “啊——啊啊啊——”

    沈老爷哀嚎起来,松了手,却指挥着两个小厮,将腰舆横放,挡在了她面前,不放行。

    “将方才分得的家产还回来!”沈老爷边取下腰间的僧带,裹冒血的手,边厚颜无耻道。

    “这是我应得的,就算现今给你,我去报官也能要回来!”柔娘并未被他唬住,铿锵有力地回道。

    “桀桀桀——”沈老爷狂笑不止道,“我们可是分予了你的,大伙儿皆瞧见了,是你肆意挥霍没了,又来讹我们,到时我定送你去吃牢饭!”

    听罢,柔娘抬眼,朝提着腰舆的两位小厮看去:若是他们能帮忙作证……

    一团脸小厮,心虚地垂下眼帘;一猴面小厮  ,事不关己地移开目光。

    见此,柔娘又提起裙摆,扶着肚儿,艰难地跨过腰舆,尝试离去,不愿妥协。

    “抓了她,我再给你们一人十两银子!”

    沈老爷话音刚落,方才还置身事外的猴面小厮,忙丢了腰舆,上前将柔娘箍住。

    而一侧高一侧低的腰舆,却是将气势汹汹歪斜在上头的沈老爷,重重滑到地上,摔了一屁股的土腥。

    “你怎不去?”

    疼得面目狰狞的沈老爷,却是将罪过皆怪在了,低着头不动弹的圆脸小厮身上。

    四人正纠葛着,矮胖和尚,也就是沈生境,揽着美妇亦撞上了他们。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沈生境像一头疯牛,鼓着猩红的眼冲了上来,美妇人是拉也拉不住,将方才一路上为拖延时间采的雏菊,丢了他一头,也只多阻了他几瞬。

    顷刻间,方才还被猴面小厮押着的柔娘,竟被沈生境一把扯了出来,按在了地上。

    “你这疯婆子,吃我的用我的,竟还敢要钱,都给我吐出来!”沈生境边吼,边往柔娘怀里掏,全然不顾她大着的肚儿。

    柔娘一手护着肚子,一手也与他撕巴起来,攥着银簪的手,将沈生境身上戳出数个血洞。

    二人身旁的猴面小厮,忙上前,欲再帮着沈生境束住柔娘。

    见状,还抬着腰舆的圆脸小厮终是看不过去,也丢了腰舆,上前抱住猴面小厮,不让他助纣为虐。

    而落下的腰舆,又狠狠砸到沈老爷的身上,沈老爷痛呼着往外爬,却被赶来支援的美妇,狠狠踩了爬行的手,听着骨头碎裂声,手指不知断了几根。

    美妇人上前,瞧着是在拉柔娘,却一爪直往沈生境眼仁插,一爪拼命朝他皮开肉绽的伤口挖。

    这般紧急,两个妇人却不动声色配合默契,当再有香客路过时,就只瞧见一大肚儿妇人坐在一胖子和尚身上,一拳拳揍着不知死活的他。

    身旁有个美妇哭泣不止,却是死死将矮胖和尚的头,按在了土里,也不知有没有憋死他。

    猴面小厮见势不妙,早顺从圆脸小厮的劝阻,二人抬着快散架的腰舆,悄悄溜走了,只留断了手的沈老爷趴在泥里,动弹不得。

    “娘子,需帮你报官吗?”

    正巧一见证过寺中闹剧的香客夫人路过,竟是不管胖和尚的惨状,反而柔声问向发狂的大肚妇人。

    柔娘颔首应下,夫人陪着她等来了官差,同官差润色一番,再不经意间露出了腰间,左右武卫府的对牌,将爷孙俩送入了牢房。

    “郎君,快将家私给我,我去走关系,救你们出来,若不然进了牢,被搜刮出来,皆便宜了贪官!”

    见沈氏爷孙要被押走,美妇忙扑进沈生境怀里,嘴贴到他耳畔,装作依依不舍,实则是在为其出谋划策。

    沈生境被打得半死,还翻着白眼,听罢,正欲颔首应下,就被美妇掏了前襟。

    搜走家产不说,连金宝袋里的碎银子,腰间皮鞓带上缀着的玉方、金花、翡翠玉佩,甚至是指上穿着的白玉扳指,皆被撸了个干净。

    当官差拖走他时,他眼泪汪汪地瞧着美妇,见她胸脯更鼓几分,藏满了钱财,放下心来:

    娘子定会来救为夫的!

    待二人被拖远,美妇同左右武卫府夫人,扶着柔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禅定走。

    *

    禅定寺,悲田院内

    莫婤几个小辈,正瞧着跪了一地,表情虔诚的信徒们,瞠目结舌。

    信徒们,或头昏脑涨,或皮肤瘙痒红肿,或面色蜡黄发黑,或缺胳膊断腿……瞧着皆是有病之人,却是跪得笔直,目光痴痴皆望着最前方。

    最前方是一高僧,立于无量寿智如来佛像下的,双眉剑扫,两眼横波,腰挎戒刀,足穿芒履,身披七幅布偏衫,口中念念有词,双手虚虚实实晃荡着,手下是一株长得茂盛的草。

    莫婤定眼瞧去,草外形茎直立,顶部多分枝,植株光滑无毛,通体翠绿,带着白粉霜,应是株品相不错的菘蓝。

    它在现代被人熟知的是根,也叫板蓝根。

    “小哥,这是干甚?”她挑了个离她最近,瞧着神情正常几分的信徒,轻声询问。

    “这是在求药!”小哥梗直着身子未动弹,却低声答道,“待大师将手中治百病的草药摘下后,会熬成百病皆除汤,一人赐一碗。”

    莫婤:菘蓝什么时候能……治百病了?

    心头震惊不已,脑海中将自己看过的,古往今来的药典,回忆了个遍,还未能说服自己,就被身旁的阿婆猛地拽了下。

    “小娘子,今个是碰上了,快也跪下虔诚些,若能讨到一碗就是你的福运了!”阿婆笑眯眯道,一幅她捡了个大便宜的模样。

    莫婤连连摆手,露出个遗憾的表情,鬼祟道:

    “不了,不了——我信道。”

    阿婆面色骤变,一幅“我懂,我懂”的神情,伸长脖子同她耳语道:

    “你定是灵虚观遣来打探消息的罢,听说你们道观也办了个济病坊,下回我再有病就去你那儿找你,你可得给我便宜些!”

    “我不是灵虚观的……”见阿婆竟还攀上了关系,她正欲解释,又被阿婆打断。

    “你们那儿收铜钿几许?”阿婆轻声细语道。

    “他们这儿收几何啊?”她亦压低声儿反问道。

    阿婆似笑非笑地对着她抛了个眼色,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个铜板?”

    “一石五谷。”

    她瞬时瞪圆了眼问道:“这般贵,何不请个郎中?”

    “郎中胡乱抬价且哪有高僧灵验!你是出身道观的女冠,怎未参透求人不如求神的道理?”

    阿婆拉着她语重心长说,竟觉她是道性不佳,还欲安她的道心。

    见她若有所思(其实是惊呆了),阿婆又于她耳畔问:“我若多带个熟客去,价可否廉些?”

    说罢,又左右打量戒备了一番,生怕被人将此砍价秘诀听了去。

    这……这是古代版传销+杀熟?!

    见阿婆不知怎被洗的脑,莫婤忙好言相劝,欲将她的扳回来,好说歹说,阿婆却是白了她一眼,丢下了句:

    “真抠,难怪你们没信徒去!”

    将她刺了句,就扭回了头,不再理会她了。

    瞬时,莫婤觉自己面上的表情似乎都裂开了,三个小伙伴忙上前安抚她,拉手的拉手,摸头的摸头,揽背的揽背。

    她捏紧观音婢的手,拿下头上李二郎的掌,倚在了长孙无忌的肩上,又想到了前世她那冥顽不灵,买保健品被骗了几大千的奶奶,哽得要站不住了。

    一面气愤,一面又有些摆烂,她就是不走了,定要瞧瞧这些“高僧”是怎么玩转“传销”的!

    或是因开头太过离谱,之后僧人们再让大伙儿跟念经文、焚艾香、洒净水,她竟皆觉有理。

    正想着,就见他们又进行到了下一项。

    他们叫了最前排面色潮红、眼露狂热的信徒,穿过素缕帷,坐于薄翼帘前。

    待坐定后,身后方显现了一高僧的影子,高僧隔着轻烟幕,为其推拿,同时也是向其他信徒展示技法。

    见此,莫婤甚至都觉高僧不愧是高僧,竟连按跷也会,简直是在华佗了!

    深觉自己不对劲,她忙从香囊中翻出片薄荷嚼,同长孙无忌等人分了些,环顾四周,瞧着门窗皆闭,屋子里还熏了香,又取了艾叶让小伙伴们醒鼻。

    待脑子再清醒了两分时,便见方才坐于纱帘内的信徒,已将帘幕掀起了个小角,躬身钻了出来,边回蒲团上坐定,边高声呼喊道:

    “见到真佛了——”

    待他嚷完,台下众生纷纷呼应,同他一道高喊,而同时引导的僧人,又领了另一少妇入内。

    少妇似乎病得更重些,除了推拿,高僧竟还摸出把细长之物,瞧着起落的手势,应是在为其施针。

    莫婤不错眼地看着,银针从少妇的肩颈延展到锁子骨。

    因她也未给少妇诊脉,不知她到底患了何病,但瞧着这僧人慢条斯理却针针入肉的动作,竟觉其手法颇为专业,且每针皆是扎中了穴位的!

    这是有真本事的?

    第79章 第79章 第79章

    “阿婤, 如何?”

    长孙无忌见她面露惊讶,同她耳语道。

    莫婤左右瞧了瞧,见信徒们皆目光炯炯地凝视着纱帘内, 便同小伙伴们小声嘀咕起高僧所刺的穴位,所用的手法。

    正分析得头头是道, 就闻身旁传来一声短促地惊呼。

    他们抬眼瞧去,帷幕里的少妇低垂着天鹅颈, 身后的高僧正俯首, 亲

    吻着妇人颈子后的凸起。

    方才惊呼的老妪皱着眉, 恶狠狠盯着纱幔后的僧人和少妇,被身旁的大娘扯了下, 脸上却是浮现出古怪的笑,恶意从根根皱纹中溢出来, 很是渗人。

    大娘却似没瞧见,手还攀着老妪,遗憾道:“真是可惜, 大师就赐吻三人, 怎这般早就去了一个。”

    “这小娘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出来同我们争,也是无礼。”老妪收回目光, 敛了笑,“哪个好人家的媳妇会伤在那处,真是腌臜!”

    “大师真是仁慈, 这般货色还用赐吻相救!”大娘亦是愤愤不平,她膝盖都疼了一旬了,好不容易等来了大师赐吻的日子,却被这年轻少妇抢了先。

    站在她们身后, 听着此番对话的莫婤,心头冲她们狠狠翻了个白眼,也醒悟了过来,方才她的结论下得还是太早、太草率。

    是有真本事,但也有假本事,高超的唬人技巧,总得真假参半,才更能让人信服。

    况且,相传古代是有和尚通过亲吻病人或其患处,来治疗其疾病的,只是猛然见着“现场版”仍觉炸裂。

    而当她看清高僧吻的是妇人的富贵包后,不禁在心头疾呼:这吻难不成是铁锤?一锤下去,多年的富贵包就能没了?

    这般还不算完,紧接着又上去一小郎君,坐定后,犹犹豫豫地卷起裤腿,露出了被疯狗咬伤的小腿。

    高僧看了几瞬后,从他身后行至身前,单膝跪地,将他受伤的小腿,放于他另一未落地的膝盖上,亦是“佛光普照”地吻了下去。

    莫婤瞧见周围信徒的眸子皆亮了起来,表情更狂热了几分,连方才面色还算正常的小哥,都露出向往之色。

    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搓掉衣袖下的鸡皮疙瘩,她拉上长孙无忌的手,又对观音婢和李二郎使了个眼色,四人默契地往后退。

    轻轻起开门闩,他们蹑手蹑脚出了门,绕开了门外打鼾的小和尚,穿过晒着草药的坝子,逃似的出了悲田院。

    只是他们没瞧见,风从门缝间吹入,将轻薄纱帘卷起一个角,露出了半跪着的高僧,清晰的面庞。

    而疾行回院的途中,莫婤还不忘同他们科普。

    求他们别搞那些自诩深情的戏码,若被毒蛇或被疯狗咬了,立刻找郎中,不然就等死,用嘴吸只能多搭上一条人命。

    当然,想殉情除外。

    见他们三人皆若有所思,莫婤方松了口气,回了院子,从灶台的燃灰里刨出了几个芋头。

    这是今早她出门时,见温着洗漱水的灶台,柴还未燃尽,便在带火星的炭灰里,埋了几个。

    这芋头还是高夫人娘家送来的,吴郡特有的红香芋,形椭圆,外披赤色鳞毛,下着褐薄皮,皮上轮纹稀疏均匀,顶芽长,呈樱粉。

    红香芋个头小,一个不过半掌大,此时被烤熟,外皮焦黑,她稍用三分力便将其掰开了,里头却是奶白,阵阵香甜扑出,舔一口,软糯入舌。

    她同观音婢分着吃了个,长孙无忌同李二郎各尝了一个,念着还在歇息的夫人们,余下的烤芋头她便想到了道名菜——拔丝芋头。

    拔丝芋头是安徽的一道传统名菜,属于徽菜系,最早的兴起可追溯到清朝,当时温州地区常常遭受洪涝,食物匮乏,百姓只能将用过的糖浆重新煮热,浸泡芋头来吃。

    后来,人们又想出将糖浆倒于芋头上,并用筷子拔起的法子,由此便有了拔丝芋头这道美食。

    让长孙无忌将烤芋头滚刀成块,莫婤将其下热油锅烧至焦黄后,盛出。

    再往油锅中倒入蔗糖,小火慢炒,直至糖融化,又从淡黄泡沫炒至泡沫消失,糖浆由稠变稀,色泽也由淡黄演变为深黄。

    其间,最艰难地是需不停搅动熬糖锅,以防炒焦或是糊锅,幸而臂力大的李二郎主动接过了此活。

    待糖浆炒好后,将方才炸好的芋头放入锅中,快速翻炒,使糖浆均匀裹在芋头表面即可出锅。

    拔丝芋头金黄焦香,伴着一层细密的糖拉丝,拔出的长丝层层环绕,丝丝入扣,很是晶莹剔透。

    装入抹过油的碟子,穿戴整齐的夫人们早已被香甜气引了过来,此时正围在灶房外,不错眼地看着。

    她忙盛了过去,还捎带了碗凉白开,蘸上些凉白,也不烫了,夫人们一口咬下,外头酥香脆甜,内里柔嫩绵密,很是过瘾。

    一盘不过六七块,夫人们吃了,竟挽起袖子,欲自个儿动手。

    不曾想瞧着简单,自己做时却是手忙脚乱。

    这头芋头皮还未刮好,那头油锅已是烟雾缭绕,只好又将赶出去的小辈们叫了回来。

    小小的灶房竟是要挤不下,李二郎忙着搅糖,观音婢花着个小脸烧火,莫婤找了块薄丝包着削芋头皮,长孙无忌剁着花刀……

    众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小院门却被敲响了。

    丢了包手的纱绢,抖落腿间兜着的芋头皮,莫婤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竟是晌午就离去的美妇。

    “莫小娘子,柔娘发动了!”

    美妇人惨白着脸,眼中泪花闪动,拽着她便欲飞奔。

    “等等——”

    莫婤冷静抽身,奔回了正屋,取出了她置于柜顶的褡裢。

    前几次的经历,已让她怀疑自己是旺生的运道,此次出门特地将接产工具带上,没成想,果真还是用上了。

    不过,终是不用就地取材,她心头踏实了些许。

    “我帮忙接生去了——”边疾行出屋,边扭头朝着灶房喊,拽上门外急得直转悠的美妇,奔至禅房。

    此间禅房,竟就是矮胖和尚修道的禅房,因着扫地僧人晚间方出动,现今这屋中还是矮胖和尚被赶走前的模样。

    柔娘正大汗淋漓坐于榻边,一手撑着床,一手扶着腰,双腿叉开,腿间兜着的裙儿被染成了深色,脚下却不见羊水和血污。

    莫婤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见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颤抖的唇下牙关紧闭,忙询问了常规问题,让美妇关了门,掀起了她腿间的裙摆。

    长到拖地的襦裙里头,未着裈,连类似开裆裤的袴也无,但更让莫婤在意的,是她两腿丨间的粉白带子。

    “快——让小和尚们帮忙烧些沸水,再搬个几案来,快——”

    莫婤的心狠狠颤动起来,一面吼,一面扶着半坐着的柔娘完全躺下。

    待其躺平后,驰于屋子中央,扫落几案上无关之物,双手并用大劲,把其推了过来,将柔娘吊着的双腿置于其上。

    但这几案竟比床榻矮上几分,环顾四周,莫婤瞧见了经柜里,厚得似砖头的经书,忙将其皆取了出来。

    “佛祖在上,人命关天,委屈了,委屈了!”

    口中唯唯诺诺向佛祖道歉,手下却是利落地将经文搬出,皆塞到了几案下,垫高了案面。

    此时,娇小的美妇竟一人扛着个几案回来了,莫婤从上到下扫视了柔娘一遍,又回忆了方才拖她上榻的手感,根据她的身量和重量,调整了两个几案的位置。

    两个几案隔开约莫两尺,让柔娘一脚踩上一个几案,两腿间约莫成110度,摆出个截石位。

    边从随身携带的褡裢中飞速往外掏着产具,边问道:“热水何时能至,再问问小和尚能不能找些酒——不对,醋,再要些醋来!”

    她自是随身携带了酒精的,但酒精难得,她也只备了小小一瓶,大头就只能用膳房的酒、醋,又想到在寺庙,能用之物就又少了种。

    脑中急速运转,手动得更快,仔细迅速地用酒精将双手,里里外外,指缝指尖,接消毒了个遍。

    正忙活着,眼前忽而出现了个羊皮囊,美妇竟轻车熟路地从经柜的暗格中,扣出壶矮胖和尚藏的酒,闻着度数还不低。

    她忙指挥着美妇再寻个干净些的盆,将酒倒入其中,而她消完毒的手,也摸上了柔娘腿间的粉白带子。

    温热软绵的触感,却是让她心头一凉,果然是脐带脱垂了,还是完全性脐带脱垂。

    脐带脱垂分为多种,但脐带掉

    出宫颈口外,甚至掉出阴丨道口,露于体外,是其中最严重的一种。

    “她何时破水的?”莫婤边继续往里探宫口,边问美妇。

    “破水是何?但方才上山的路上,她似……尿崩了!”美妇应是未生产过,听不太懂,却将之前的异样一一道出。

    “那就是破水,我没敢告诉她们。”柔娘虚弱地说,对着美妇露出个歉意的笑。

    她是知自己破水了,才更急着回寺庙,断不能生在荒郊野岭的,但也不愿说出来让柔娘和官人娘子跟着干着急。

    莫婤心头窜起阵火,但瞧着她们一个虚弱不已,一个自责不休,终是压着怒火道,

    “美娘听闻过我,更听闻过容焕阁,你们就没说去容焕阁上几堂课?!”

    发生脐带脱垂的原因很多,如胎位不正、头盆不称①、早产、多胎妊娠等,但柔娘多半是因破膜后,大量羊水涌出,却还坚持爬山,重力吸引下,才导致脐带脱出得这般严重。

    脐带脱垂危险万分,若还出现脐带受压,导致脐带血循环受阻,只需七分钟,就能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这般紧急的情况,容焕阁的课上皆讲过,遇到了该如何处理,她们是一点不听啊!

    走了这般久的山路,体力耗尽,现今又遇上脐带脱垂,只能让柔娘躺着生,她还推了两个几案支撑她的腿。

    既能减少其与矮胖和尚的床榻接触的面积,降低感染的风险;也是大致摆出了截石位,方便生产。

    但仍是颇为凶险啊!

    “我生不出……不敢去听。”美妇手足无措立于榻旁,低下头,哑着嗓子道。

    柔娘冰凉的手,握住了美妇急出汗的柔夷,对着莫婤歉意道:“是我自个儿疏忽,怪不上她的。”

    “才不是,分明是他们都不让你出门!”美妇愤恨地说,抬起的脸上,眼眶猩红,泪滚了满面。

    听她们这般说,二人下山前的对话在莫婤脑海中掠过,隐约猜到了内情,骤然,无尽的悲凉与力不从心,朝她倾泻而来,她如汹涌海浪中的孤舟,几欲覆灭。

    “你看,你还是救不了她们?”心头的小恶魔挤了出来,怂恿嘲笑她,“去把怀孕的娘子都抢出来?桀桀桀——”

    “不,至少你还有挽回的机会,你如今不是在救她?”胸口的小天使飞了出来,一脚踹开恶魔,趴在她耳畔碎碎念,“别放弃,别放弃啊!”

    “对,至少对她,我还有机会!”

    摸到柔娘开全的宫口,莫婤心下一定,她必能让他们母子皆安的!

    虽然,她只剩一刻钟了。

    第80章 第80章 第80章

    莫婤抬高肘部, 消毒完的双手置于胸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柔娘,眼中满是坚定:

    “柔娘, 我有法子,你定要配合我!”

    柔娘愣愣颔首, 却又苦笑道:

    “我没甚力气了!”

    “不怕,我们先试试!”

    莫婤边教柔娘肚儿痛时, 用力的法子;边指挥美妇, 将她腰间挂着的荷包取下, 拿出里头的红糖,掰了块让柔娘含着。

    瞧着这般关怀她的美妇和莫婤, 柔娘口中吮着甜津津的糖,蜜却溢满了心田, 她仔细听着,将莫婤的话,字字句句皆刻进脑海。

    按着莫婤所教, 她扯了禅枕, 垫高头;蹬掉鞋袜,有些许汗的两脚,湿漉漉却更扎实地分而踩在几案上;曲着的双腿, 尽力向两侧打开;手往前伸,抓住榻边缘,臀往前坐至榻沿。

    “好, 用力!”

    当宫缩骤然来临,莫婤一声令下,她叉开的两脚,立即同莫婤教的那般, 后跟垂直向下用力,双手紧紧拉着榻沿,借力。

    同时,深吸口气,憋住后使长劲往下推。

    她虚弱苍白的面色,瞬时血气上涌,憋得通红,直到再也屏不住,马上又换下一口气,继续用力,周而复始,直至肚儿不疼了,才停下片刻。

    每次用劲她皆全力以赴,努力配合莫婤,用力效果很是喜人。

    不过用了三两次,便已见胎头尖尖,会阴体也愈变愈薄,甚至能看见里头网状的红丝和青紫的脉络。

    只是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

    “很好!再来!”

    “太厉害了!再来!”

    “快了,快了!坚持!”

    随着莫婤一声声鼓劲,胎头已露出了半个拳头的大小,估摸着时间,应才过去一分钟。

    见此,连未曾生育过的美妇都面露喜色,喜滋滋地将泡好产具的酒盆,放于莫婤手边,又将门开了个小缝,出去接了和尚送进来的热水和醋,甚至还有一小坛黄酒。

    这是重阳前,寺庙为迎接大批香客,做雄黄酒剩的。

    寺庙做雄黄酒的酒,用的是黄酒。

    将雄黄粉洒入坛黄酒中,密封后存放至厨房阴凉的地窖中,从初一发酵至初五,初六清晨便开封洒于寺庙各处,驱蚊除虫,还能赶蛇。

    而做雄黄酒剩下的一小坛黄酒,便被人遗忘在地窖角落,无人收拾,幸而这帮忙的小和尚聪慧好记性,竟能想起此物。

    “呼……我没力气了……”

    正当一切向好时,柔娘忽而泄了气,话音未落,通红的脸瞬时垮成惨白,两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莫婤心头泛凉,口中镇定喊道:

    “美娘,快掐柔娘鼻子下凹的位置!”

    听罢,美妇忙放了手中的盆,冲了过来,知情况危急,也是狠了狠心,用染着凤仙红的大指甲尖,深深掐了下去。

    须臾,柔娘便悠悠转醒。

    见此,莫婤又让美妇去将她先前摆出来的还神散,就着方才和尚送来的黄酒,喂给柔娘。

    一剂还魂散,生芪、潞参、归身五钱,熟地炭、姜炭各五分,茯神一钱半①,磨成细密的粉,童子尿或黄酒送服。

    能救妇女生产时血晕、不省人事、气血两虚。

    同时,莫婤取出酒盆中泡着的锋利银剪子,将其刃口用酒精仔细消毒后,左手中、食指伸入阴丨道内,两指稍分开,撑起左侧阴丨道壁的同时,叉开条缝。

    而右手则持银剪子,横向伸入左手两指分开的缝,让剪子横贴着会阴内外壁,但刃口却与会阴皮肤保持垂直,预备着。

    此时已到了宫缩最频繁的阶段,约莫一分钟,宫缩再次来临时,咽下还魂散的柔娘,瞧着又有了两分力气,她忙对其喊道:

    “柔娘,再用力!”

    伴着她的鼓气,柔娘的贝齿死死咬住下唇,下意识又使出了全力。

    而在柔娘用力时,其会阴处的皮肤亦是迅而绷得紧紧的。

    莫婤坚定而冷静地凝视着,迅速找准时机,将原本横贴于会阴壁的银剪子,别成约莫四十五度角,利落地剪了下去。

    角度精准无误,切口大小恰到好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与拖沓,手起剪落间,柔娘甚至未感觉到疼痛。

    而当皮肉被剪的刺痛缓慢袭来时,也让后知后觉的柔娘彻底清醒过来,又嚼了块美妇喂过来的红糖,继续往下用力。

    此时,时间只剩下三分钟了。

    “快,哈气——哈气——”

    因着做了侧切处理,柔娘又用了两次力,胎头便轻松地被送了出来。

    莫婤一面嘱咐柔娘放松哈气,一面加快控制胎头娩出速度,在最后一分钟时,成功将胎儿接了出来。

    只是,婴孩或是因在宫内缺氧,面色稍显灰暗,还一声不哭。

    她忙掰开其小嘴,将里头的羊水血污扣了出来,竖倒抱,狠狠拍着他的脚心和背部。

    “哇……哇哇……哇哇哇——”

    婴孩终于哭了出来,待声儿由虚弱的猫叫,高昂至小狼崽的嗥叫时,莫婤终是松了口气。

    脐带脱垂在越短的时间内生产,婴孩的预后越好,而最佳的胎儿分娩间隔时间,是脐带脱垂的二十分钟内。

    据柔娘的描述,她是方才坐下时,才觉下头有物脱出的,莫婤推测是因坐下时腹压增加,将脐带挤了出来。

    除去她疾行而至的时间,就约莫只剩一刻钟了。

    而此时,门外忽而掌声雷动,还伴着欢呼雀跃声,穿过纱窗门扉,皆跃了进来。

    不知何时,禅房外又围满了凑热闹的香客。

    只是香客们颇有分寸,虽站满了禅院,却皆自觉留出禅房门前三尺,耐心等着,不曾高声喧闹,更未私自探头往里瞧。

    连后来再送来的热水,都是左右武卫府夫人,提前放于房门口的。

    听见孩童健壮的啼哭声,他们方为其喝彩。

    “请了谁家稳婆,这般厉害?”

    头梳环髻、戴宝

    冠的鲍夫人问向身旁之人,方才听着里头的动静这般惊险,屏息以待,不敢多言半句,此刻才有心思八卦。

    而被问到的,是璎珞帔巾绕身的英娘,她思索片刻,方惊喜地同鲍夫人分享:

    “我听那美妇唤她莫小娘子,啊——就是容焕阁的那个小神仙!”

    两女子身前,着长襦垂谶漓的陈大娘,亦扭过头来,兴奋地同她们讨论:

    “不愧是小神仙,临危受命都这般稳妥!真厉害啊!”

    “是啊,听容焕阁的铺娘说,小神仙的接生馆就要开了!”

    英娘眉飞色舞道,眸子亮晶晶,写满了敬佩与向往。

    鲍夫人和陈大娘听完,亦是皆喜出望外,这都是她们妇孺的福音啊,她们定要回府同亲友说道说道!

    同她们三人般聚在一道讨论的夫人娘子还有许多,接生馆即将开张的消息,也像是长了对翅膀,飞遍了整个寺庙,香客们皆知了。

    有对莫婤深信不疑的,自也有半信半疑的,甚有丁点儿不信的,但皆在心中对此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欲探探她的虚实。

    这些,还忙着处理生产后续的莫婤,自是不知的,而小院中高夫人等人,却是听到了风声,忙一道赶来,派个小又灵巧的观音婢,挤了进去。

    “莫姐姐,有甚能帮上忙的?”观音婢轻轻敲响禅门问道。

    此时,莫婤怕柔娘出现产后血崩,正从褡裢中翻出包莲壳散。

    烧成灰的棕皮、莲房各半两,再拌入碾成粉的炒香附子三两②,就得了一包莲壳散。

    莲房和香附子皆易得,独棕皮费事,只能在九十月份采收,还仅割取棕榈叶柄下延部分及鞘片,除去纤维状的棕毛,晒干才可得到棕皮。

    而棕皮烧灰更是耗时,需先将其切成斜块,置锅内用武火炒至外呈炭黑色,内呈焦黑色为度,喷淋清水适量,灭尽火星,取出,晾一宿,待干后再捣成灰。

    虽麻烦了些,但配上莲房和香附子,止血效果却是顶好,方才还往外滚的鲜血,渐渐变少稀薄。

    正欣慰着,听着观音婢的问话,忙从褡裢中取出忍冬、连翘等能防伤口感染的中药材,让她叫上人去悲田院,找个会熬药的和尚,最好能再同他们买些菘蓝添上,一道熬。

    观音婢默默记下,拉着兄长和李二郎行至悲田院。

    悲田院中,之前赐吻的屋子,门大敞着,里头烛火皆灭,香炉全熄,不见半个人影,应已是散场了,他们只好绕道后院,看能不能找到个小和尚帮忙。

    “真是恶心!”

    方行至拐角处,他们便听不远处传一怒骂的男声,三人默契地住了脚。

    “师兄低声些,生境师弟方被赶出寺,若你再出些差错,恐落得同他一般的下场。”另一尖细男声劝道。

    “皆是些愚民,我不过轻轻一吻,他们便自动献上钱财,主持才舍不得赶我走呢!”

    男声并不在意,反而扬声笑骂嘲讽道。

    长孙无忌眸光一闪,同勾起笑的李二郎对视一眼,皆明白了对方眼中之意,他们已是猜出男声是何人。

    观音婢则微微探出头,见到了水井旁不停用水洗嘴皮子的和尚,凝眸瞧清他脸后,确认了心中想法——果真是同那矮胖和尚一丘之貉的高个和尚,悟虚。

    而禅房内,莫婤同观音婢交代后,关上了门,仔细探查起柔娘的宫颈及阴丨道内壁。

    方才同时间赛跑,分娩得快了些,虽然她已做了侧切处理,避免了会阴裂得稀巴烂,但仍担忧里头出现宫颈裂伤。

    果然,宫颈九点钟方向,有一道细细的裂伤,幸而伤口不深,只是仍在渗血。

    见状,莫婤便又从褡裢中,取出包纱布块。

    纱布块是她特制的,一角还缝了条长细带子,高温消过毒,又用酒精浸泡过。

    她将纱布体卷了起来,塞入宫颈裂伤处,压迫止血,而将其一角的长尾留在阴丨道外,方便之后取出。

    搬了个交杌,坐于榻沿边,将浸泡在醋里的丝线取了出来,以左手中指、食指撑开阴丨道壁,暴露整个侧切切口,细致地缝了起来。

    这同缝衣裳可差远了,并不是指拿银针,而是手持钳子,钳夹弯针,从切口顶端上半厘米处开始,间断缝合至阴丨道口,还需对齐处丨女丨膜,更是不能留有死腔。

    丝线牵拉间,钝痛愈发明显,柔娘虽一声不吭,但手下不停颤抖的皮肉,却让莫婤有些犹豫和不忍。

    “同我说说让你喜悦之事罢?”

    莫婤轻启朱唇安抚,其声婉兮,似春风轻拂愁云,欲移妇人集于身下之心神,转至乐事。

    “我最心悦之事……就是将那鸡鸣狗盗之徒,送去吃牢饭!”

    柔娘虚弱的声儿,染上恨意,更多的却是畅快,坐于她身旁的美妇紧紧握着她的手,亦是舒爽一笑道:

    “我最畅快的,却是在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