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第91章
当初, 不算不辞而别,莫婤其实很少梦见长孙无忌,她只在很累时, 方能记起从前还有那么个人,能接住她所有情绪。
因回忆得少, 她连他离去时的场景也快忘了,只记得那年秋夜, 院中倚槛的菊花, 蒙上层愁惨的烟, 墙角玲草沾露,似默默泣饮。
辗转反侧整夜, 来日她还是没为他送行,只独翻上后罩楼, 望断出城的青石路。
高山连绵,碧水无尽,他们渐行渐远, 渐无书信。
知古代车马皆慢, 书信易毁;知他满心抱负,前程似锦。
但她唯独不知该怪谁,索性不愿再想起他, 只独爱攀高楼,眺望远处发呆,今日约莫是观音婢提及, 她方有了此梦。
回想梦中场景,思及观音婢的怀疑,她嗤笑一声,约莫是春日多情思, 将她扰得昏了头,既然这般,她便将春打了、咬了罢。
打春的风俗,最早源于“周公始制立春土牛”,立春之日要将皇宫门前立的泥塑春牛打碎,谓之“打春”。
咬春则起源于唐朝,春回大地之际,吃春饼、春卷、五辛盘等,视为咬春。
她用瓤勺舀了水洗净簸箕,端着在墙角的香椿树上,狠狠将鲜嫩的椿芽头掐尽,似在掐掉她的情思。
掐下的椿芽分两三枝掰开后,提起火炉子上煮开的水,烫掉椿芽的酸涩。
在柴堆旁的鸡圈里,摸两个温热的鸡子,从橱柜里抱出个大肚陶瓮,舀勺面粉,打入鸡子。
一面慢慢将其搅成糊糊,她一面盘算着手中能动的银钱。
留出在长安城买套小院的钱,再刨去容焕阁和毓麟居的流动资金,余下的钱,却是足够她盘下毓麟居对面的商铺。
那年大火后,对街被烧毁
的铺子皆是官府守着重建的,用的都是石砖,就是怕再起了火,波及萧皇后都赏赐过的毓麟居。
只是这般,造价自就贵了,无人买不说,连租赁都费劲,倒是方便了莫婤,能找任大人和程大人帮帮忙。
任大人已不管人市,高升成了东市市令,她便想着让任大人打声招呼,该交的辛苦费,她自不会少,就是手续得办快些。
再请升为人市市令的程大人多留意,能物色到手艺好的医女、稳婆最是紧要。
将心头的筹划一一理顺,甩了甩酸涩的手,终是将面糊糊搅和好了。
这面糊最是麻烦,轻了搅不匀,重了出面筋,怕影响酥脆口感,只能耐着性质磨,慢慢搅拌。
此时,灶台上的大铁锅中,油已沸,她将大叶椿芽掰掉扎嘴的梗,在面糊里一捞,竟挂上了匀称的糊糊。
一条条分开放入锅中,炸至金黄,就得了形似小鱼的香椿鱼儿。
竹编漏勺在油锅中,划上一圈,将椿芽鱼儿捞出沥油后,再撒上些椒盐,一口一个,外酥里嫩,油香四溢。
嫩滑的椿芽裹着清甜,似咬到满口春意盎然。
舔了舔椒麻的手指,她将余下的椿芽放进提盒,提着行至清水巷子,挑了篓活蹦乱跳的黄鳝,去了莫母处。
年纪愈大,胆子愈小,从前杀鸡刮鱼不在话下,现今瞧着钻来钻去、游动自如的黄鳝,浑身起鸡皮疙瘩。
长孙无忌走后,这些活她都丢给李二郎,现今确不好再同他独处。
……长孙无忌
稀罕事,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想起他了,心下不爽得紧,快步行至单大人府邸。
莫母竟在正堂接待来客,守在屋外的大丫鬟春水见她来了,忙一把接过她手中的提盒和草笼,拉她去了墙角耳语:
“姑娘快去拾掇番罢,又来了个狗眼看人低的。”
说罢,春水瘪了瘪嘴,示意莫婤朝里看,原来春水还挑了个好墙角,就在来客的对角,她隔着碧蝉薄纱窗,将他们瞧了个清楚。
老妇人梳着坐愁髻,斜插了只赤金松鹤长簪,穿着洗得发白的碧霞云锦襦裙,牵着个约莫同她一般大的少女,少女头戴鎏金喜鹊珠花,环了个赤金盘螭璎珞圈。
瞧着穿着打扮,也不算富丽堂皇,只两母女都高高昂着下巴,若不是莫母高她们大半头,定只能瞧见她们黑压压的鼻孔。
“是何来头?”低头理了理琵琶襟,将鬓角垂下的几缕青丝别到耳后,莫婤轻声问道。
“说是单大人的远方姨母和表妹,她儿被举荐来长安城当佐吏。”
这可不是春水偷听来的,这老妇人高声炫耀,嚷得院中伺候的丫鬟婆子皆听见了。
莫婤听罢,点点头,佐吏约莫是个九品官,瞧她女儿的年纪,他儿子年岁应也不大,这个品阶,也算不错了,长孙无忌现今还是白身呢。
“怎回事!”骂了自己一句,捶了大腿,她提步跨了进去。
“诶——姑娘!”
春水一个晃神,见她进去了,忙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其他躲着那两母女的小丫鬟,也进去瞧热闹。
因着莫婤今日帮高夫人迎客,午间小憩时,虽拿掉了些头面,但本着少给浣衣娘子添活计的念头,她仍穿着迎客时的吉服,瞧着颇为唬人,自觉用不着再梳妆打扮,她便阔步进来了。
阴家母女俩虽将头扬得高高的,但对她还算客气,随着话题的深入,竟还同她做起媒来,这可让方才懒得理她们的莫母来了兴致。
“你儿多大了?”
莫母在心头盘算了一番,若是方及冠,同她女儿倒是相配。
“与我儿有甚关系?”
阴姨母见莫母想歪了,语气中不自觉带出几分瞧不上,
“说的是我儿一手下,也勉强是个官人老爷,三十有余,刚死了夫人,正要求娶填房。你女儿颜色还算瞧得过眼,我帮你引荐一番,小娘子再放低些身段,搏一把,也是有希望的。”
说完,见莫母没反应,又道:“反正你也是填房,多教你女儿使些手段,约莫能成……”
话还没说完,就被回过神的莫母泼了一脸的热茶。
“咳咳咳——”
妇人正张嘴叭叭,被泼得死命呛咳起来,脸也被烫得通红。
她身旁的少女手忙脚乱地起身,一面帮她拍背,一面给她擦脸,被茶叶糊得睁不开眼的殷姨母,摸索着扣下紧黏在眼皮子上的茶叶。
趁着她们手头正忙,莫母还顺势将茶盏也砸在了她们身上。
“啊——啊——”
尖叫怒吼声骤然响起,莫母却提高声量,将其压了下去,扭头道:
“春水,送客!”
一旁的春水也是个机灵的,见她们反应过来,欲找莫母干仗,忙喊了几个婆子,将她们架了出去。
“真是泼妇,我定要去问问小单,就是这般对姨母的?”
阴姨母被拖出去时,大声嚷道,方骂了几声,就被身旁的婆子捂了嘴。
而莫婤帮莫母顺着气,也有几分担忧,好歹也算个亲戚,得罪太死,岂不伤了单大人的面子。
“他若不分事理,和离就是!”察觉到女儿的心思,莫母直言道,半点不怕。
待母女俩都冷静下来,莫母方拉着她语重心长地问:
“婤婤,到底要挑个何样的,习武的你瞧不上,喜文的你也不瞧,再挑真成老姑娘了!”
“阿娘,我都不知他们内里是怎样的,如何看得上!”
莫婤很是无奈,难道是观音婢成亲的缘故,怎所有人都在催促她的婚事。
她也不是不愿成亲,毕竟现代没谈过恋爱,甚至没有温暖的家,她对美好爱情和稳定的婚姻,皆有向往,但一想到古代盲婚哑嫁就直哆嗦。
习武的,她怕遇上家暴;喜文的,她怕冷暴力,思来想去,就耽搁下了……断不是在等谁!
“那就找个知根知底的!”
莫母一锤定音,扒拉着认识的人选,要她挨个去挑,这同相亲有何两样,吓得莫婤也不同莫母吃春了,直躲回了高府。
方进府,又被高夫人请了过去,莫婤战战兢兢坐下,就怕阿姆也是来催婚的。
幸而,高夫人只递过来了张陪嫁单子。
“我拿了容焕阁一层利给观音婢做陪嫁,需得让莫东家知晓!”瞧着她坐立不安的模样,高夫人顽笑道。
“夫人自个儿的东西,自己做主罢,别来臊我了!”
知阿姆在逗她,她也松快了些,正欲八卦观音婢的陪嫁,高夫人忽而让袖莲带进来了三个丫鬟。
在古代,高门大户小姐出嫁时,陪房往往是衡量其娘家实力的存在,高夫人自给观音婢准备了不少,连莫婤这种挂名的都算了进去,而贴身的陪嫁丫鬟,就是这三个。
明桃、明柳倒是老熟人,自观音婢入高府便伺候在其身旁。莫婤也知道,明桃胆大心细,手还巧;明柳敦厚老实,最衷心。
独这高夫人唤明媚的丫鬟,她没见过。
明媚不过方及笄,稚气尚存,美人胚子的模样却是藏不住,面若春桃拂脸,眼波流转间,柳乍含烟媚,瞧得莫婤心头一跳。
“夫人这是何意?”手心发凉,幸而她唇齿还算争气,问出了口。
高夫人怪嗔她一眼道:“我还不知你心头所想,我自不愿观音婢用上,但若不得不用时,也要用我们自个儿的人。”
说罢,高夫人垂下眼帘,心头亦升起几分酸楚。
当初她嫁给高士廉时,瞧他霁风朗月,对她呵护备至,也小女儿做派,以为他们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来才知,那些不过是话本中唬人的情节,甚至那种话本都多为女子所撰。
她拒绝了母亲给她准备的丫鬟,却让张姨娘得逞,心头万般劝说自己不怨,她也是苦命的女子,却没忍住冷落了高士廉月余。
谁知,高士廉转头就抬回了金姨娘,她方知,她的难过除了伤己,竟没有撼动他分毫,甚至给了他纳妾的借口。
前些年,她早料到是家底颇丰的金姨娘,才有足够的银钱买通这么多
稳婆害她,却足足埋伏了几年,就是为抓她现行,让她绝无翻盘的可能。
清理掉府中毒瘤,高府被她牢牢掌握手中,看着姨娘们为夺高士廉宠爱,斗得笑话频出,她亦捧腹大笑,笑着笑着却是泪流满面。
是否,当年在母亲和夫君眼中,她也是这般可笑。
养育观音婢这么些年,她早将其当做女儿,因而,也像当初她母亲为她好一般,帮其准备了貌美的陪嫁丫鬟。
她不希望观音婢用上,但高夫人知道,世间男儿多薄幸,观音婢总会用上。
而莫婤也知道,观音婢是会用上的,不是因她夫君薄幸,而是因她夫君是“圣君明主”,而是因她要“母仪天下”。
两人相顾无言,足足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明媚有些无措地偷瞄她们,明桃眼珠微转猜到大概,明柳低头露出几分难过。
“好了,可不是白给你八卦的,你要瞧出些名堂来!”
倒春寒名不虚传,高夫人从忆梅手中拿过鎏金博山形手炉,塞进莫婤的手心,见她缓过心神,又同她耳语道,
“快瞧瞧,好不好生养!”
第92章 第92章 第92章
“这怎瞧啊?”莫婤表情有一瞬裂开, 移开眼,不敢同高夫人对视。
“别同我打哈哈,你能不知道?”高夫人同莫婤耳语, “我专从吕婆子手中买了批江南娘子,这是样貌身材最拔尖的, 若不好生养,我再换一个!”
听罢, 莫婤只好先量了明媚的骨盆、胸围, 问了初癸和平素的月事①, 正要让其退下,却发现高夫人早屏退了其余人, 正目光灼灼地瞧着她。
“阿姆,这是要作何?”她说着声儿都有些颤了。
高夫人却指了胡床, 让明媚仰躺上去,当明媚褪下襦裙里的亵裤,双腿叉开搭于两侧扶手时, 高夫人拉着莫婤去了一旁的盥洗盆净手。
这般架势她哪还有不懂的, 一面在滚水中搓手,一面挣扎道:“不……不必了罢?”
“怎不必,我从吕牙婆手中买来时, 可不会验身,这要陪嫁去别处,自不能让人抓住把柄的!”高夫人瞪了她一眼, 见她磨磨蹭蹭地净手,又催促了几声。
她正仔细洗着指甲缝,听罢回嘴道:“那平日骑多了马,也会破的, 说不定我就破了!”
那膜可不是真正的一层膜,只不过是阴丨道口一圈薄黏膜褶皱,色泽呈淡红,表面光滑,形态也不一,有伞状、唇形、筛状、半月形……有的形状在骑车、跳高、跳远等运动中极易破损,像她这般爱骑马,自也有可能。
“可不能这般口无遮拦!”高夫人正推着莫婤往前走,听罢狠狠拍了掌她的屁股,又道:“少忽悠我,那种情况少,就算有也是不同的,你还能辨不出?”
莫婤心头震惊,被怼得哑口无言,高夫人竟连这也知晓!运动破裂自是同性丨交破裂有区别,性丨交破裂多发生在那圈膜的两侧,且多可容二指。
被高夫人紧盯着,连明媚也一脸恳求地催促,见躲不掉,她只好硬着头皮摸了进去。
虽然平日没少摸妇人的宫口,但指腹上温暖微润的触感,还是让她冒了一身鸡皮疙瘩,且定要小心往里探,若下手重了导致其损伤,在这封建的古代,她罪过可就大了。
随着半个指节的深入,她摸到了一窄膜,膜两侧各有一个孔洞,厚薄不一,应是中隔形,顿时松了口气,这种形一旦破裂,出血最为明显,断不会被记录的刁婆子污蔑。
正净了手,擦着冷汗,高夫人又语出惊人:“这就行了,不用赤身再摸摸乳?”
莫婤吓得连连摆手,起身就要躲出去,却被高夫人扯了回来,让明媚退下后,又从绣枕下摸出本泛黄卷边的画册。
“同我对对,是不是这些姿势更易受孕!”
心头升起股不妙,她还是硬着头皮瞧去,微黄的楮皮纸上,几笔便生动地勾勒出两个小人,或交叠站于窗边,或手撑着胡床前后跪趴在地上,或相拥抱坐于蒲团上……
“这……这……”
莫婤颤颤巍巍指着书卷,话终于说不明了,高夫人却不肯放过她,还托着她摇摇晃晃的手,一面翻动画册,一面让她指明哪些是易孕体位。
指完后,她的脸已然红透,在现代她虽博览群书,却无实战经验,空有理论知识,却无人验证,这般还要当着长辈的面指认,可是羞耻万分。
“我果真只错了两三个,怎侧着也易孕?怎后头也能怀!”高夫人感叹连连,甚至起了实践的念头。
一扭头,瞧见她臊得比那赤海棠还艳的脸,直摇头:“这般害羞可怎得了,且不说都是成婚的年纪,就是那些夫人们没问过你?”
“阿姆,我的主顾都是怀上的!”她愤愤道,她主顾的嫂子弟媳或有跃跃欲试的,但见她端得冰壶秋月的模样,都未实践,今日竟被高夫人开了头。
见高夫人还欲笑话她,她转身就往外逃,方行至门槛发现自己手中竟握着画册,身后还传来高夫人悠悠然的声儿:“你负责教导观音婢啊……”
背脊一僵,她贴着墙根同手同脚往外迈,方出了院门,就听见观音婢的喊声,瞬时溜得更快了,如脱兔般蹦回了莫家小院。
正苦心专研着,绞尽脑汁欲用最朴实的语言,舍去羞耻心教观音婢,房门又被敲响。
“稍等,就来!”
慌慌张张藏好画册,莫婤开了门,竟是门卫的小丫鬟,说是太学博士府刘公子有要事相商,她便洗了把冷水脸,平复半刻方出了门。
门外,刘景行一脸喜色,见着她忙向她报喜道:“韦兄终是得了长辈首肯,能娶蔷姐儿了!”
这可真是件喜事,蔷姐儿及笄时,韦师时便向双亲提出要向高府下聘,迎娶蔷姐儿。
只是当年人贩子之事也算闹得沸沸扬扬,韦父武将不拘小节,未多置喙,韦母巾帼不让须眉,也只犹豫了一宿,第二日亲自来毓麟居见过蔷姐儿后,便也应下,却独卡在了韦师时祖母处。
老人家本就不喜毓麟居的稳娘总撺掇妇人在外生产,见蔷姐儿也是毓麟居抛头露面的稳娘愈发不喜,再听身旁的大丫鬟说了当年之事,更是抵触万分。
但幸而韦师时有主见,意志坚定,他劝了韦祖母两年,连通房丫鬟也不愿幸,惹得着急抱孙的韦祖母最终妥协。
很是替蔷姐儿开心,她抬眼就撞进了刘景行望着她的眸,他眼底正情动翻涌,烫得她瞬时垂下眼帘,扇睫下的黑珠却又瞥见他的手,正小心翼翼往她衣角靠。
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伸半卷几番犹豫,终是拽上了她垂下的袖边。
“阿婤,你能嫁与我吗?”
她正欲扯出袖口,刘景行骤然发问,声儿却百般柔和,唯恐吓跑了她。
听罢,她捏着袖高处的手一顿,正欲出言拒绝,就瞧见他抓着她袖角的手微微颤抖,只好婉言:“你我门第相去甚远,我一介商女如何配得上。”
“如何配不上!阿婤为妇孺做了这般多的事,菩萨心肠为整个长安城称道,我不过一文弱书生,是我不足多矣!且韦兄都能克服门第之见,在阿婤心中我难道差他甚远,连心爱之人也护不住?”刘景行激动了两分,隔着袖握住了莫婤的手腕。
但这
腕上束缚也很轻,唯恐冒犯她,她只须稍一拧动就能挣开,见他涨红了脸,眼中除了深情,更多的是真诚与坚定,莫婤忽而升起几分触动,脑海中骤然浮现了莫母的话。
这不就是个知根知底的。
回忆这些年同刘景行的相处,起初刘郎同她交谈总是脸红,还有些结巴,相熟后竟成了个话痨,不仅能同她一起八卦,若她心情不畅时,还会找有趣的新鲜瓜逗她。
何况,他们从未有过争执,若意见相左时,刘郎也只表明自己的看法,却不强求她认同,在大男子盛行的古代,算是很不错了。
最重要的是,他还打不过她。
心中已有几分动摇,但念着文人对商贾的瞧不上,想着太学博士府的家风,她试探着问道:“你双亲定不会应下的。”
“我能说服双亲,只等阿婤首肯,我便去高府下聘!”
似察觉到她的松动,刘景行语气更欢快了两分,像一只望见骨头的大狗狗,水汪汪地盯着她,直将她看得受不住。
“我再考虑几日。”说罢,挣脱开刘景行握着她的手,提着裙摆翻身上马,去了毓麟居。
毓麟居中人来人往,方一入内,她就被晴姐儿拉去了产房。
外间生产的妇人会阴处正不停淌着血,紫烟找准出血点,几道利落的八字缝合下去,血几近止住,她暗自点了点头,正欲出言夸赞就被晴姐儿拽进了里间。
里间春桃正转着脐带,产妇却怎也娩不出胎盘。
“有多久了?”一面问向身旁的晴姐儿,一面让学徒月娘帮她换上了接产服。
“一刻钟是有了。”晴姐儿拧眉答道,手中忙将药壶中温着的催产药,倒了一碗备着。
见她来了,春桃神情微松,又尝试了一盏茶的功夫,见不仅胎盘未娩出,连妇人身下血流都快了两分,只好冲莫婤点了点头。
莫婤净手后,双手在产妇的腹部摸到了宫底,同时,春桃手指并拢成圆锥形,沿着脐带伸入胞宫内,摸到了胎盘。
两人对视一眼后,莫婤开始用力往下压子宫底,春桃则掌面朝向胎盘母体面,手指并拢,从胎盘边缘开始缓慢将胎盘剥离了胞宫。
徒手剥离胎盘②成功的那一瞬,晴姐儿立即将手中的催产药喂给了产妇,终是没出现产后大出血。
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她领着两位稳娘飘然离去,连脱下的接产服掷于脏衣篓中,都带出几分潇洒。
“莫东家!”
产房外,兮掌柜忙着招呼来客,新聘的辛掌柜正等在门口,抱着挪檀皮宣纸,这是稳娘们今日的飞页,平素她们接产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但总有些高危紧急的接产需插队,就得靠掌柜们帮着调节,安抚顾客。
莫婤冲她颔首后,抬手摘下接产时包发用的靛青帽,红绳绑着的马尾瞬时垂落,双手扯紧些后,她接过了辛掌柜手中飞页,同印在脑海中的日程表对了对。
今日除了要去往秘书监府邸为其夫人接生外,还要去一趟内史侍郎处,再加上飞页添的毓麟居产房的两台接产;明日,要去工部尚书处……
如观音婢说所,忙是忙不完的,待莫婤挎着接产箱,湿着襦裙,从散骑常侍府邸出来时,见着明晃晃的日头,方记起今日休沐,不仅今日,往后三日她俱未安排接产,只因后日便是观音婢大婚之日。
忽而,她面色一僵,高夫人交给她的画册,还被她供在高台上,别说教给观音婢,就是她自个儿也未琢磨得透彻……
急急忙忙回府,将画册一卷,奔于观音婢处,推门而入却是瞧见了许久未见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身量应是高了不少,虽垂足坐于圆凳上,却只比身前站着的观音婢矮半头,他正眉眼温柔地看着观音婢,见房门被骤然推开,丹凤中闪过一道寒光,抬眼望了过来。
应是昨晚整夜接生,让莫婤手没了劲,画册卷从指缝间滑下,轻飘飘地落于地上。
此时长孙无忌已敛了眸中冷意,不过寥寥几步,便悄然行至莫婤身旁,正屈膝为她捡落下的画册。
团成卷的画册,此时已尽数展平,长孙无忌欲将其卷上,便瞧见了上头的画,手猛然顿住,同时,头上还响起了莫婤清冷的声儿:
“长孙公子,扰君同令妹叙旧,是莫婤之过,告辞。”
第93章 第93章 第93章
长孙无忌骤然抬头, 玉容被莫婤翻飞的裙摆扫过,却是眸也不敢阖,伸手去捞裙尾, 只堪堪抓住裙边,眼睁睁见布料从指缝间滑走, 他愈想抓紧却愈发抓不住。
“阿婤!”
长孙无忌猛然起身,追了出去, 却听半丈远的她冷淡开口:“长孙公子应唤我莫姑娘, 免得惹人误会。”
“谁会误会?”长孙无忌固执追问, 清贵自持早已抛之脑后。
“这同公子无关,恕婤难告知。”
说罢, 她不再同他纠缠快步离去,独留长孙无忌在院中如雕塑般, 足足立了两刻。
春风多情,助桃红翩跹,盖了长孙无忌落红满身, 却掩不住他颔首垂眸中的落寞, 自嘲一笑,他回了观音婢处。
“哥哥,你有未同莫姐姐和好!”
见兄长去了这般久, 观音婢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崽,从胡床上翻然起身,咚咚咚跑到长孙无忌面前, 拉着他问道。
待触及他冰凉的手,再望见他死水般的眼波,观音婢瞬时明白过来,扯出个难看的笑, 连眼眶都有些红:
“没事的,刘府还未下聘,哥哥还有机会的!”
听罢,长孙无忌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空洞无物的眼中带出几分慌乱,他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问道:
“哪个刘府,何时下聘,阿婤……莫姑娘答应了?”
观音婢苦笑颔首,遗憾道:“阿兄你也识得,太学博士刘大人的爱子刘景行……”
而回了莫家小院的莫婤,将莲瓣纹青瓷碗中凉透的羊奶一饮而尽,想起方才社死的场面仍觉脸上热得慌,但只要她端得够冷漠,就没人能品出她的尴尬!
自觉圆得颇好,她深吸口气扇了扇脸上的滚烫,又想起落在观音婢屋中的画册,心头猛颤,托小丫鬟打听了观音婢处的动向,待长孙无忌离去后,方鬼鬼祟祟背着个盖了麻布的草篓,去了观音婢房中。
观音婢最喜书籍图传,大婚当前仍手不释卷,见着她时,红扑扑的小脸绽开甜甜的笑,惹得她心情大好,忙也回了个大大的笑,视线自然落于观音婢捧着的书上。
顿时,笑容一僵,这书正是她方才落下的画册,长孙无忌那混不吝的竟未收缴,任他胞妹翻看!
“莫姐姐,他们在干甚?”观音婢的目光回到书上,指着画册上的小人疑惑道。
本着性教育,要从未来皇后抓起,莫婤收了只图爽快的画册,从草篓中拿出了给稳娘们上课用的接产模具,指着模具讲了起来:
“此为大阴丨唇,若被郎君咬伤会引发何种危险?”
“会……会如何?”
未曾想莫姐姐这般直接明了,观音婢脸红得能冒烟了,但知她不会害她,还是乖乖配合问道。
“此处血气丰裕,若被咬破会形成血瘀肿,疼痛难忍,重者可致出小恭困难,断不能由他胡来,伤了自个儿!”
见观音婢颔首记下其重要性,又指着一圆柱状的小器官道:
“此为最敏感部位,若与郎君同房时,难以忍受,可多善待此处。”
……
莫婤说得严肃认真,其实每吐出一个字,内心都有一块地方在崩塌。
边唾弃自己不够专业,边安慰自己是同观音婢太过熟悉,但她有计划将此纳入她的伟业,自不能熟人就不教了,为了克服尴尬,她还想到一人。
转眼间,就到了观音婢大婚的日子。
唐国公府办得甚是隆重,府邸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飘飞,人人俱是喜气洋洋。
迎亲的队伍卯时正就已出发,大锣大鼓,浩浩荡荡,牵着红绸彩旗,抬着花轿,到了高府。
告别强忍泪水的母舅,长孙无忌稳稳当当背着观音婢上了轿,莫婤早已候在上头,掀起红绸轿帘,从他手中接过观音婢时,触及他冰凉的手背,激得她一哆嗦,猝然收回了手。
他却追了过来,微冒冷汗的手心,轻握着她的柔夷,望向她的眼神带着淡淡的不舍和忧伤,瞧得莫婤心头发酸,也就未挣脱开。
见状,长孙无忌又停了半晌,方将观音婢的小手放入她的手心道:“莫姑娘,舍妹就拜托你了。”
“她也是我养大的妹妹,自不必长孙公子多舌。”此情此景,莫婤原有些心软,听罢却甚觉刺耳,忍不住讽了回
去。
长孙无忌轻捏着她的手,骤然握紧,艰涩道:“我也是你阿兄……”
“长孙公子,吉时已到。”出言打断他的话,她牵着尖着耳朵听好戏的观音婢进了花轿。
花轿甚是宽敞,里头除了服侍的明媚,竟还坐了个胖娃娃。
肉嘟嘟的脸上打了两团红彤彤的腮,眉心还点了颗红痣,瞧着就喜庆,也不知怎教的,很是乖巧,手捧个红桃不哭不闹,是专用来压轿的“压轿孩”。
伴着鼓乐,逗着娃,行至唐国公府,莫婤搀着脚不能沾地的观音婢踩芦席、踏毛毡,走完拜堂等流程后,陪着观音婢回了她与李二郎的吉房。
房中,除了窦夫人备的两个大丫鬟,观音婢赐名为明溪和明陌外,明桃、明柳也候在里头。
她们早几日便来了,提前在唐国公府摸了个底,将府中主子、布局、规矩等都理络顺溜了,此时正服侍着观音婢用膳。
观音婢却没胃口,只堪堪用了两口如意糕,就不肯再咽那莲子杂彩羹了,瞧得一旁的明柳干着急。
正理着喜帕的明媚,也不知出身江南何处,竟懂得颇多,亦出言劝道:“姑娘多少还是用些,今晚可有更折腾的,最是累人了!”
听罢,观音婢骤然想起莫姐姐教她的,微红了脸,逼着自己又嚼了块凤梨酥,却险些吐了出来。
“都改改口,姑娘就别叫了。”
见陪嫁丫鬟们竟当着明溪、明陌还这般松散,莫婤忍不住敲打,从怀中摸出开胃的山楂片喂给观音婢后,又让其嗅了嗅橘子皮。
寅时起身,轿子晃晃悠悠走了一路,连她都晕得慌,观音婢还要着三斤重的吉服,顶着两斤重的闹蛾金花枝树冠,端坐得连脖也不敢拧,路上还被鞭炮车马的烟尘熏着,想有胃口都难。
此时,清了清鼻腔、咽喉,终是让她有了胃口,吃了个七八分饱。
听见敲门声,明媚忙给观音婢盖了喜帕,让其坐于东侧,进屋的李二郎则坐于西,交杯饮下合欢酒谓之“合卺”后,李二郎挑起了盖头。
待莫婤抱着她的鸳鸯纹漆盒回来时,就见着规矩坐于床沿的小两口,红着脸却紧拉着小手。
“你怎不去迎酒?”
见二人这般拘束,莫婤只好开口打岔道。
“我装受不住醉酒了,躲回来陪观音婢。”李二郎似还在神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她听罢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一身牛劲,你装受不住回来得早,夜半真受不住的就该是观音婢了。
“咳咳咳——”
思及此,她暗自摇头,清了清嗓子,将害羞的两位心神皆吸引了过来,打开了鸳鸯纹漆盒。
见阿婤竟还单独送了新婚礼,李二郎甚是欣慰,伸手捞了出来,兴致勃勃一瞧,他能拉动五石强弓“惊雁”,能使其射出五百步远距的手,竟瞬时没了力,差些摔了这礼物。
“阿婤……这是甚啊?”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李二郎,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瞧着心态不稳了。
“模具而已。放心,我托人加急新做的。”怕李二郎嫌弃,她还追加了句,却见李二郎拎着模具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阿婤,你有没有点姑娘家的自觉!”李二郎本就红的脸,已成了酱色,痛心疾首点着莫婤,差些被气得憋过去。
他是真将莫婤当妹妹,见她这般荤素不忌,气极怄极,愁得觉自个儿老了十岁。
“龌龊,是给你上课用的!”她端出教书先生的架势,甚至还从袖中掏出两份讲义,递给李二郎和观音婢一人一份。
“观音婢先别看!”说着李二郎就要去捂观音婢的眼,观音婢却是拉下他的手,冲他娇嗔一笑,甜甜道:“我早看过啦!”
说罢,观音婢还煞有介事地让李二郎听莫姐姐的话,好生学。
“可不能当老古板,学好了对你们皆有益,若日后能推广,更是万民之福!”见李二郎这般排斥,她有些发愁,若不能说服李二郎,日后推行可是难了。
“我龌龊?我老古板?”李二郎素来自诩革新,如何能受得住她这般质疑,见爱妻都不赞同地望向他,便拿起讲义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配合着生动形象的模具,竟真将其中道义看了进去。
阿耶只给了他小人图,却未教过他如何入,怎能不伤着观音婢,如何让他们更融洽,出现了危急状况如何处置……
待熟记于心,瞧着一脸本该如此的莫婤,李二郎仍觉天旋地转,借由到了歇息的吉时,好声好气(咬牙切齿)将她请了出去。
莫婤早就想走了,见状溜得更快,只是方跨出门又将推她的李二郎拽住道:“记住我方才所言,别留在体内啊!观音婢现今可受不住孕,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够你痛哭个三天三夜的!”
“莫!婤!”
李二郎顿觉气血翻腾,直想揍这倒霉妹子,见着过来接人的长孙无忌,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将莫婤推进了他怀中,嘭地关了门。
让辅机去承受这荒唐大胆的妹子罢,他是招架不住了。
“不识好人心!”她瘪了瘪嘴道,装作若无其事地从长孙无忌怀中起身。
“世民只是嘴硬,他会记下的。”长孙无忌扶她站稳,目光柔和地望向她,温柔道。
莫婤颔首,她当然是知道李世民会接受才教的,此番除了真为小两口好外,亦是她给自己留的后手,希望在他成帝的日子里,忆起今日美好之际,也能记得她的丁点功劳和拉满的性缩力。
忽然,她站稳的身子竟一哆嗦,晃了晃问道:“你……你听见了多少?”
“从头到尾。”
李二郎是长孙无忌掩护着回来的,知莫婤在里头,他便没忍住隔着纱窗等,也是他墙角挑得好,竟也上了堂生动的课,只是遗憾没有讲义,不够形象。
念及昨日向高夫人讨要的画册,他于莫婤耳畔轻声道:
“阿婤若喜画册姿势,我定细细钻研。”
第94章 第94章 第94章
院中八角鸳鸯宫灯渐熄, 独莫婤和长孙无忌头顶的红灯笼还摇曳着微光。
长孙无忌说罢便退开半步,在烛光下,公子光风霁月, 瞧不出半分方才于莫婤耳畔的孟浪。
晚风徐徐,吹起他垂于两侧若乌墨洒就的鬓发, 晕开抹玄色诗笺,借着烛火清辉, 她将他红透的耳垂瞧得分明。
原来……不过是故作镇定。
缓缓抬起的手柔若无骨, 她将他扬起的几丝发尾捉住, 慢条斯理往上卷,随着指尖上裹, 引得长孙无忌的玉面更近了几分。
头微微错开,颤动的双睫如两片轻轻振翅的蝶翼, 刮下他侧脸的战栗,几欲贴上他耳垂的唇若即若离,吐出春水般柔情的话:
“公子只管钻研, 婤是爱极, 可惜与君用不上。”
搭上他胸膛的手,趁其愣神,将之猛然推开, 长孙无忌竟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匆忙抬首却已不见她的踪影。
莫婤绕向屋后,从侧门溜去了小两口在唐国公府邸留给她的院子。
唐国公府规模颇大, 有中东西三路,每路均是五进院落,后头还有家庙和马号,连她的胭脂雪都有了单间。
府中已成亲的只有李世民和其长兄李建成, 李建成夫妇独占东路,李世民同观音婢则居西路,其余弟妹同唐国公夫妇住于中路。
因另无成亲弟兄,李二郎亦还未有通房侍妾,西路空了颇多院子,小两口就不愿莫婤去住,那高三层还挤了密密麻麻三列的后罩楼,在正屋后给她留了处小院。
说是小,里头却有十余间屋子,她只开了正屋三间,倒将屋舍前后苗圃垦了个干净,欲前头栽花草香料,后头培药材。
院中还有一门通街,是小两口考虑她日常上工专开的。
心头暖意颇浓,掀起黑漆钿螺架子床上,倒挂着的秋香色牙子,枕上赤金钱蟒引枕,搭着樱草薄被,睡到寅时就起了身。
知她今日要早起,长孙无忌还在梦中缠了她整宿,真
是混账,边骂边行至小两口院中,就瞧见同她一般黝黑眼眶的李二郎。
见阿婤皱起眉,李二郎心头直叫屈,昨日他怕伤着观音婢,光她说的前戏就用去半个时辰,总共只要了一回,夜半偷摸冲了三道凉,只这些怎好道明。
“昨夜亥时正屋就要了水。”
追出来的明媚倒是心明,见姑爷为难,垂首给他挂玉,还不忘插嘴帮着解释,忙活完抬眼就见莫婤直勾勾盯着她,又匆匆颔首低眉。
“记住你的身份。”李二郎撂下句话,三两步追上转身往里去的莫婤,愈觉百口莫辩,他只好道:“戌时末就已……”
话还未说完,就瞧莫婤神色有异,她离去时已是戌时,小两口应是没多胡来,除非李二郎有早……泄。
“莫婤,你龌龊。”
见她这般,李二郎哪有不懂的,将话奉还,铁青的脸飘着红,眼见就要发飙。
“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说罢,她脚底抹油进了屋,屋中观音婢正梳妆,手中还捧着书却半晌未翻动,面上还不自觉带着些紧张。
她正欲上前开解,身后的李二郎先一步绕过她,接过明桃手中的螺子黛,边为观音婢描眉,边道出兄弟姊妹的童年趣事。
如他长兄李建成八岁被假乞丐骗,遭唐国公两口子混合双打;如弟李元吉五岁逞强拉惊雁,差些射穿自个儿的脚;如他胞妹李秀宁①七岁扮做男童,溜出府指挥一队童子军与人干仗……
稀疏平常的小事,李二郎却讲得惟妙惟肖,观音婢被逗乐的同时,瞬时便领悟了趣事中的暗喻。
小两口情不自禁望向彼此,为此番心有灵犀,喜悦不已,莫婤瞧着铜镜中印出的两张甜蜜笑颜,不自觉露出姨母般和蔼的笑。
送走相携而去的小两口,莫婤的假期也已结束,驾着胭脂雪,喜气洋洋回了毓麟居。
进了院子,方接过辛掌柜给的飞页,就被兮掌柜神神秘秘拉去了她办公之所。
兮掌柜已是总掌柜,来往稳娘学徒们都得尊称一声兮总,早已将钱柜的宝座让给了新掌柜,在院中另辟了个小间做办公室,处理复杂紧要之事。
“何事让兮总这般在意?”她笑着调侃,怕待会儿体力不够还捞起碟中的胡饼咬了口。
“隔着条街,也开了家接生馆,叫育灵居!”兮掌柜眉头微拧道。
“呦,名儿取得真像。不过,前两年不就有效仿者?”
接生馆因需过硬的技术、人脉和资金,模仿者出现得已算晚,从前兮掌柜多一笑了之,这回因着名像就这般重视?
“仿了我们的布局不说,连接产模式都学了去,定是有内鬼!”兮掌柜嗔怒道,“里头还专聘老稳婆,瞧着更让人信赖,还打出接生圣手的名号!”
“是我们的名头还不够响?”她笑着嚣张反问道,虽是玩笑,却显出十足的自信。
不是莫婤夜郎自大,毓麟居的成名固然有萧皇后和南阳公主的加持,但这泼天富贵却是靠毓麟居上下齐心协力,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接下的。
若这般轻易就失了竞争力,她们也该整改了。
听罢,兮掌柜只好暂时压下心头的担忧,待月末统总量时,方能见分晓,思及此又转头同莫婤说起对接的铺子。
对面铺子已盘下,她已安排了采买管事置办物件,还托了宿工做产床产具。两人正商量着之后规划,忽而紫烟急急敲响了门。
“东家,有急产!”
听罢,莫婤拉开门跟着她跑了,毓麟居中每日都有留守的稳娘,这般急唤她,定是有她们拿不稳的难产。
一路疾行,绕过院子中央丢着的沾满血的腰舆,跨过产房外如柱落下的血迹,产房内大肚儿妇人正仰躺哀嚎着,蔷姐儿用纱布按着会阴,身旁铁碗中已盛了三四块湿透的血纱布。
紫烟一面帮莫婤穿衣,一面叙述着产情。
产妇此前竟是在方才兮掌柜提及的育灵居接生的,因胎头久娩不出,她们便同毓麟居一般行了会阴侧切,却仍接不下,只好派人送来毓麟居。
她们怕担责,路上竟无稳婆陪同止血,就这般让产妇淌着血来,幸而离得近,否则产妇哪还有命活。
“真是庸婆子!”蔷姐儿的学徒薇姐儿,边喂产妇升血汤,边愤愤道。
止住血的蔷姐儿又等了几阵宫缩,待产妇用劲后,见胎头仍未娩出,她回头同莫婤严肃道:“东家,等不了了。”
莫婤上前一瞧,流出的羊水已带上了黄绿絮状物,应是胎儿在宫内发生了缺氧。
朝蔷姐儿颔首后,蔷姐儿从接产桌上拿起了个钳子。
这钳子开口柄比普通钳子大多了,足有成人手掌宽,形似叶片,两张叶片向内弓,中间还有一宽孔,此为产钳。
待莫婤用油润滑产钳叶片后,蔷姐儿右手伸入阴丨道内固定胎头,左手如执笔般拿着左钳叶,叶片凹面朝胎头放入后,再同法放置右叶。
这一步最是艰难,若产钳放置不当,会导致胎儿毁容,重者甚至会伤及面神经;还会导致产妇产道损伤,引发产后出血等。
放好后,莫婤伸手入内帮着检查贴合,及有无夹住脐带,再点头让蔷姐儿合拢产钳,往外牵引。
牵引时也需均匀用力,不能左右摇晃,最是考验稳娘的臂力。
蔷姐儿本有些瘦弱,为了自己的事业能更进一步,她常常让郎君韦师时帮她练膀子,此时手下胎头虽沉,她却能端得四平八稳。
待她慢慢拉出胎头,之后的产程皆顺利,但三日后这妇人谦娘子不好生坐月子,却带着另一妇人闰娘子,在毓麟居找到了要下工的莫婤。
闰娘子一见着她,就将她往角落拽,惊得兮娘子急急挡在前头,好言好语将她们劝进了里间。
方坐于胡床上,闰娘子便大哭不已,连陪她来的谦娘子也暗自垂泪。
“出了何事?”莫婤皱眉问道,心中有了猜想。
闰娘子骤然起身,掀起裙摆提至胯上,露出了裸露的下身,吓得正添茶的丫鬟打翻了杯盏。
“变态啊!”
花容失色的丫鬟心下暗自嘀咕,飞速收拾了几案,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在青楼见过大世面的兮娘子顾自净了手,还帮着扒拉开耻毛。
耻毛下,会阴左右两侧竟分别有长约一寸的疤,扭曲似蜈蚣,很是可怖。
“侧切所致?你是想修复这疤?”兮娘子当了这般久的掌柜,自也了解一二,遂猜测道。
闰娘子却是摇首,哭得更惨烈了几分:“疤丑都成了小事,我竟吐不出蜜了!”
月余前,闰娘子也是在育灵居诞下一女,稳婆说胎儿头大,左右各剪了她一刀,顺利接产后,因这足足收了他们五十两,要知毓麟居普通级别的普通稳娘接生才五两。
花了全家大半年的开销,家中本就不满,谁知前几日与郎君同房,她竟吐不出半点蜜水,洞道又涩又硬,稍一入内就疼痛难忍。
试了几日仍是如此,昨夜她郎君终是忍不住,使了大力闯入,疼得她直将其踢下了床。
这般大的动静将家中众人都招来了,婆母心疼小儿胡乱掺和,定要让其休了这败家娘们,还是方产子的妯娌谦娘子想着给她接生的毓麟居,打探到了莫东家的名号,拉着她找来。
听及此,莫婤暗自摇头,应是育灵居稳婆手艺不精,剪断了闰娘子的前庭大腺腺管。其实她在看到谦娘子的侧切伤口时,便觉位置有异,特让蔷姐儿检查了一番,离前庭大腺竟只差了半厘米。
前庭大腺在两侧大阴丨唇后,左右各一,如黄豆大小,里头有约莫一到两厘米长的腺管。
在性丨兴奋时,腺管口吐出黏液,润滑洞道,若其受损就会如闰娘子般,在同房时干涩疼痛。
毓麟居的稳娘有一定解剖基础,断不会犯这种错误,其他接生馆不知有无培训,但这般随意侧切的例子还是让她心惊。
前庭大腺受损还易导致囊肿,引发感染,幸而闰娘子情况尚可,但无蜜之事,莫婤现今处理不了,只能让她隔三日
再来。
今个儿是观音婢归宁的日子,她累了整日,心头还颇为沉重,让胭脂雪自个儿往高府去后,抱着它的脖子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忽觉有人将她抱下了马,她睡眼惺忪,呢喃道:“阿兄……”
抱着她的手臂猛得僵住,莫婤骤然睁开了半阖的眸。
第95章 第95章 第95章
“有劳长孙公子, 放我下来罢。”
抬手揉了揉眼,遮住嘴打了个哈欠,莫婤懒洋洋道。
表情端得冷淡, 但她却觉脸上似有热意升腾,耳根更烧得慌, 怕被长孙无忌看透,她又抬手理了理鬓角, 试图遮住耳。
可惜今日扎的马尾, 她干脆手往后挪了半寸, 利落扯了发带,赤色绸条扬起, 长发散落如瀑,与风共舞。
几缕发丝擦过他的玉面, 方才因她那声阿兄凝滞的手,抱得越发紧,低头附于她耳畔, 自己的耳亦误贴上了她的唇。
耳本就敏感, 沉吟半晌,他忍住浑身战栗,喉结滚动道:
“阿兄在……阿婤, 你为何心藏麋鹿乱跳?”
耳垂发麻,莫婤抬手推开他些,隔着层层华服贴于他胸膛的手, 顿觉若重锤击鼓,一下下撞着她手心,不禁回嘴道:
“约莫是公子自个儿的心动罢。”
“它对着阿婤,自来这般。”
长孙无忌直起身, 习以为常道,本欲抱她至角门处,却觉拐角有脚步声传来,余光瞥见胭脂雪动了动耳,踢了踢马蹄,遂将她放了下来。
低头理了理衣裙,她又抽了条墨绿发带绑上,瞧了瞧西垂的日头,提起裙摆穿过雕花月洞门,步入宽敞的前厅。
因观音婢归宁,前厅早布置成了鸳鸯厅的架势,一进门,见北厅换上了《游春图》,她欣赏了两眼江南二月桃杏争艳、人春游的景色后,抬步绕过绣着《弥勒经变婚嫁图》的折屏,行至南厅。
南厅女眷们均已入座,因着高母中风,上首坐的高夫人,身旁是长孙高氏,观音婢则挨着长孙高氏,还在下手空出个位。
“莫姐姐,快来!”见着她,观音婢眸光一亮,招呼着莫婤坐于她身旁的空位。
笑着颔首,她抬脚行至,还未落座,便听高夫人另一侧的庄姨娘阴阳怪气同观音婢道:
“表小姐也嫁人了,尊卑礼数可要记清了,免得人家说我们高府没教养。”
原本言笑晏晏的厅堂瞬时安静下来,众人都呡出她在指桑骂槐,或满脸赞同,或愤愤不平,或看好戏。
观音婢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拧头帮莫婤拉开月牙凳,便于她落座;莫婤更是神色未变,连眼风都未扫一下庄姨娘,顾自捋顺裙摆坐了上去。
庄姨娘见被两个小辈无视,愈发来劲,自从她姨母中风后,她在这高府是愈发没有威严,今日定要煞煞她们的风头。
“真是没脸没……”
“今个儿你服侍我用膳,杏雏撤了庄姨娘的坐儿。”
庄姨娘话还未说完,就被高夫人截断,见她还欲争辩又言,
“尊卑礼数没忘罢?不服侍就滚出高府罢,我说话向来作数。”
庄姨娘骤然哑了声,像个鹌鹑般乖乖布菜奉茶,她没了高母做靠山,表哥也不会帮她求情,就算帮了也是不顶用的,现在高府是高夫人的一言堂。
见庄姨娘碰了个硬钉子,大伙儿都安生用膳,头菜是道开胃的火腿酸笋汤,配上吸满鸡汁的鱼翅,腌入味的酒糟鸭,烧焦炸香的茄鲞,炖烂的羊蝎子……
夫人们用了两盅剑南烧春酒,北厅的男子们则吃得更纯的烧刀子酒。
酒过三旬,当高士廉的庶弟高士安拿出虎骨酒时,场子骤然热起来,与李二郎同岁却还未娶妻的庶兄们,说起了和小妾通房的那档子事,开口就是要教导李二郎。
李二郎一直同长孙无忌哥俩好的窝在角落装透明,如今躲不过被点了名,也懒得附和。
不是他傲慢,他方才也抱着学习的态度听了两耳朵,却比不上阿婤讲的半分,屁话连篇到他忍住没揍人,都是怕伤了观音婢面子。
北厅聊得火热,南厅自也听见了,夫人姨娘们成亲多年,这几句荤话根本算不上甚,独观音婢在桌下紧紧攥着莫婤的手。
方才莫婤箍着观音婢不饮酒,现今却是后悔极了,看着她咬着唇白了脸,心疼不已,说不定吃醉了就听不着、记不住了,但转念又想到李二郎已十六,观音婢要面对的残酷也不远了。
“表公子也该成亲了罢?”原本尖着耳朵听北厅动静的刘姨娘,忽然冲长孙高氏道,拉回了莫婤的心神。
长孙高氏呡了口春酒道:“不急,他什功绩也无,也没姐儿瞧得上他。”
“先成家后立业,都及冠了,也是该考虑了!”刘姨娘一向温吞,不知今个怎这般热络,甚至未听出长孙高氏只谦虚之言,竟煞有介事道,“我一远房侄女,父亲是秀才,都是亲戚就让她吃些亏罢。”
听罢,长孙高氏冷哼一声,不再回话,刘姨娘却是追着问,张姨娘见气氛尴尬得紧,忙出来打圆场:
“表公子自有打算,你这姨娘别掺和,玉娘却是该考虑给他纳几门偏房收收心。”
此话一出,连高夫人身后的庄姨娘都连声附和,高夫人不动声色瞧了眼莫婤。
莫婤原本是哄心绪不佳的观音婢喝汤,现今提着勺子却是要观音婢自个儿勾着脑袋去喝,观音婢也真就惯着她莫姐姐,再费劲勾也不闹她。
这六神也不知溜去何处了,高夫人摇摇头,心中暗叹:当年她是不是做错了。
正在莫婤愣神之际,长孙无忌不知何时换到了她身后的位置,隔着屏风抵了抵她的背,见她挺直背躲开,又将手探过折屏缝隙,轻扯她的衣袖,似在讨饶。
回过神来,她手微动附上他的手背,手心的滚烫激得他手微缩,下一刻却又追了上来。
她淡淡勾起嘴角,拇指与食指骤然并拢,将他拧得沉吟一声,方觉心头火气散了些。
暗中关注莫婤的高夫人自也瞧见了,松了口气,见似有人往莫婤处望,便以天色不早为由头,做主散了场。
踱步离去的张姨娘行至后院,途径高夫人院时,恍惚间,竟瞧见观音婢从前住的屋外有一匹大马,高约两丈,鞍勒俱在。
瞬时,张姨娘心头惊惧不已,还觉尿意颇浓,让丫鬟搀着夹腿跑了,翌日酒醒,就急匆匆告知了高士廉。
高士廉近来官途不畅,求神拜佛多了也信奉此道,忙请了高人占卜,显示竟是遇坤之泰,还言“龙为乾之卦,马为坤之象,此女贵不可言①。”
听罢,他半刻也等不及,匆匆驱马赶往唐国公府邸。
唐国公府中,观音婢和李二郎正坐于后花园的凉亭处,同莫婤一道赏春花。
春来无事,只为花忙。
观音婢是忙着品花,李二郎忙着为她簪花。
少年并不知何种花最美,只挑最繁最艳的簪与小妻子发间,端详仍觉比不过妻子娇容;少女被盯得羞红了脸,扇睫微微颤动,抬起水汪汪的眼同夫君对望。
风送花香,眉目传情,无声间,竟已将爱意说尽。
这时的李世民就知道,他会爱观音婢很久很久,春会过,花会凋,但他总会陪她等待下一回春暖花开。
而观音婢一直都是这般想的,他们从来都心有灵犀。
这头情意浓浓,那头莫婤却是眼忙手乱。
眼睛忙着磕cp,手还要不停捯饬花露。容焕阁的香皂、药酒、祛疤膏油等都趁着花期,换上了新品,她念着闰娘子的事,欲给容焕阁添个新种类——阴丨道润滑剂。
割一捧新鲜芦荟,洗净去皮,提出透明的芦荟胶,于水混合后添上花露,倒入小盅内密封保存,就能得诸般香味的润滑剂。
用芦荟为原料,价格低廉,还亦得,不仅可缓解闰娘子的阴丨道干涩,还能抑制病菌。
要知道古代可没有包丨皮手术,男子沐浴极少有剥开来洗的,不检点自身却多累及女子受罪。
在毓麟居见得多了,心凉更心惊,因而给稳娘们培训时,她反复提及接产时的职业暴露③,毕竟性病多是会传染的,染上就是终生难愈。
恍神之际,观音婢好奇地探过头来,她便附耳告知其妙处,也不只是闰娘子那般才能用,遇上那猴急的,或是为闺房之乐助兴,皆可使,她每种香型都送了观音婢一蛊。
此时,李二郎万分懊恼自己耳尖,连她们姊妹间的耳语都听得这般清楚,心头惭愧,手却不忘稳稳将小盅接过,还在筹谋今夜同观音婢先试何种香。
心头甚美,连小厮同他言及高士廉来了府邸,他也未在意,晚间就被阿耶召至书房,让其同他一道应杨帝旨意,征讨高句丽。
正月杨广便已开始征天
下兵,募民为骁果,集于涿郡②,李渊现欲赴怀远镇督运粮草,李世民与他同行。
临行前,李世民兴奋异常,英姿勃发,目光锐利,走若龙行虎步,潇洒肆意。
他揽着观音婢,眼中熊熊烈焰燃烧,升腾着无畏的勇气;低眸看向怀中妻子,却是无限柔情中荡漾着离愁别绪:
“观音婢,此为吾心之所向!只是大婚不久,就要……”
李二郎话还未说完,就被观音婢玉指抵了唇,她直起身,一改在莫婤面前撒娇卖憨的模样,严肃而认真道:
“君与我之间不必言此,你心中抱负,我知亦拥护,我们心意相通。”
立于他们身后的莫婤,看着笔挺如松柏的观音婢,从容不迫,恢弘豁达,似望见了来日大唐皇后的风采,她温和端庄却坚韧刚强。
吾家有女初养成啊!
心头正感叹着,莫婤忽而眉心猛跳,开口道:“世民,还有谁与你同去?”
“阿耶阿娘啊。”
李二郎听平素冷静的阿婤,竟有些尾音发颤,爽朗一笑道,
“阿婤放心,到时我当上大将军,再给观音婢挣个诰命回来,我们做你的靠山,定比舅父可靠!”
“窦夫人也要去?”见李世民点头,她又追问道:“窦夫人能不去吗?”
“阿婤,你怎么了?阿娘早就定好要去的,我改变不了阿耶的决定。”
李二郎没介意阿婤的无厘头,反而帮着想法子。
但盘算了一圈,却毫无办法,除了撼动不了他阿耶外,他阿娘定也想去陪着阿耶,若不是他年少无话语权,他定也要带观音婢去见见世面!
莫婤听罢,失魂落魄地飞奔回小院,翻箱倒柜,搜罗了整整一箱药材给李二郎,交代了品类用法,反复叮嘱,定要他带上。
路途遥远,这些带着颇为费劲,但见挚友这般担忧,李二郎仍是欣然收下。
望着春衫少年郎,意气风发,笑对人生风华,不知何为忧愁的模样,莫婤心中酸涩难忍,只能躲回小院,她在害怕。
第96章 第96章 第96章
心绪难平, 莫婤觉屋中压抑,吭哧吭哧搬了张胡床于院中,安了个小几, 摆上一盘花折鹅糕。
大隋《食经》中,花折鹅糕就有收录在册①, 米糕中裹上鲜嫩鹅肉碎,外头反复折成层层叠叠的花状, 在吃花的春日尤为衬景。
可惜院中坑坑坎坎, 因她甚忙尚未种花, 心头遗憾得愈发难受,挖出墙角方埋下了的桃花酿, 斟在琉璃葫芦盏中,照着月色瞧西洋景。
忽而有石子落于院中, 她扬声问:“谁啊?”
“我。”长孙无忌翻上围墙,坐于墙头道,“知你心头不舒坦, 来陪你。”
骤然, 莫婤鼻尖发酸,前几年每每心烦意乱之际,她总会忆起那个带她看花灯、吃糖人、猜灯谜的少年, 那个同她说他皆心悦的少年。
她身边来往很多人,却全都不是他。
小时万般亲近,长大却愈走愈远, 难怪都说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如莫母,如高夫人,亦如他……她便逼着自己不再想他。
或是酒扰心魂, 许久不曾哭的她,忽就落下泪来。
“阿婤。”
长孙无忌失了冷静,翻身入内,踉跄着奔至她身前,单膝跪于她脚边,手微颤着捧上她的面。
“婤婤怎么哭了,婤婤不哭。”他轻声哄道,万般柔情朝莫婤涌来。
抓过他的手,狠狠咬在手背,她边对他拳打脚踢,边控诉道:“你为何这般久才回来,你为何不给我写信,你为何……丢下我一个人。”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连声道歉,任她打骂,待她打累后方轻揽她入怀,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唯恐重了半分。
前襟沾湿一片是在剜他心,他自来会忽悠人,但在她面前却说不出半句虚言。
待她平复下来,长孙无忌边拍她的背轻哄着,边悄悄问道:“所以婤婤能告诉阿兄,怎么了?”
长孙无忌向来懂她,李世民出征她固然担忧烦闷,但绝不会这般伤神。
正在他衣襟上擦着眼泪鼻涕的莫婤,身子微僵,从他怀中起开,垂眸缓缓道:“我怕窦夫人回不来了。
说罢,抬眼见长孙无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她又出言解释道:“夫人都快知天命的年纪,何苦去冒这个险,我……”
长孙无忌捧上她的脸,指腹轻按她的唇,阻了她说话道:“不必多言,唐国公邀了我同去,我帮你看着窦夫人。”
“你……你又是来道别的!”莫婤哪还听得进后头的话,猛然起身,拿起院中扫帚就朝长孙无忌扫去。
长孙无忌不躲不跑,始终温柔地看着她,直盯得她下不去手,丢了扫帚仰躺于胡床上,一杯接着一杯,痛饮桃花酿。
“只是陪世民去,我总会回到你身边的。有了功名才好风光娶你。”他也不阻莫婤吃酒,还接过她手中的酒盅帮着斟。
“你会有的,但我可没答应嫁你……不,我们还未和好!” 莫婤眸子逐渐迷离,她觉得自己醉了,那喝醉的人就是不讲理的,她才不要这般轻易原谅他。
迷迷糊糊间,她似听到长孙无忌在她耳畔道:“无妨,这次换我等你,多久都甘愿。”
晨起揉额角,昨夕幕幕如转影骑灯般,在脑中放映,她恨自己没能喝断片,正欲掀起床牙子,便触及引枕旁一缠枝菊纹漆木盒。
心头微动,缓缓打开,里头是厚厚一沓笺,笺封或画淡菊、或点红梅、或描墨竹、或绘青松,笺头俱为:“婤婤,亲启。”
日头不早了,她无暇细看,慎重藏于引枕下,匆匆洗漱更衣后,往院外奔。
方至院门,她骤然回首,院中原本坑洼的苗圃,一夜间竟全被填满。
中圃繁花似锦,大簇大簇芍药争奇斗艳,让她想到那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②。”
两侧则是她离不开的香料,带露芫荽,沾雾紫苏,茴香繁茂,芥子吐芽……
“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她故作轻松却不敢再多看一眼,唯恐再心软两分。
不自觉扬起笑,骑上胭脂雪,哼着小调,上工去。
忙冗之际,光阴难有定数,她连二人何日远征都不知,只是猛然见着清瘦许多的观音婢,问及其离去之日,算来竟已过月余。
“小祖宗,身子不要啦?”瞧观音婢颇有茶饭不思的架势,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
“莫姐姐,命不要啦?”观音婢亦怒声质问,满
腹怨言:“莫姐姐忙得不见人影,窄袖都空了半寸!”
“我这是结实了。”
她断不肯认下是劳累所致,只再不承认,也被观音婢逼着顿顿同她一道用膳,自然她也给观音婢规划了新食谱,务必将她身子再养好些。
许是她的功劳,今岁春观音婢竟未犯哮喘咳疾,让她心头安定了些,应是能改变的罢?
在观音婢紧盯下,用了整碗江米鸭丝羹的莫婤,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扶腰进了毓麟居,正欲打饱呃就被前头的一声怒吼噎了回去。
垫脚昂首望去,前头竟冲出一大肚儿妇人,叉开腿像螃蟹般左右摇晃着,飞速朝她奔来,后头还追着一群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有,最前头追着的赫然是两个稳娘。
面生些的是新聘稳娘阿惠,老面孔则是已为高阶稳娘的春桃。
对街铺子俱布置妥当,毓麟居的摊子又扩了两倍余,虽有人市程大人帮忙留意,但通过她考验留下的稳娘,却仅有五人。
自是不够的,毓麟居只好贴出招聘告示,诚邀有志之士加入。
幸而毓麟居还算颇负盛名,应聘者竟有近百人,髻插双银挖耳的稳婆,着洋缎襦裙的医女,簪花戴玉的小娘子……有技艺高超的,自也有尚未接生过的。
思及日后开分铺亦需人手,断不能让毓麟居呈青黄不接的局面,她便实行了分层制。
初入此道者为学徒,仅通寻常接生者为初阶;若能掌握侧切、缝合等技能,晋为中阶;能应对诸般难产者,为高阶。
每旬设一晋升考试,考技艺的同时,亦是给稳娘们擢升之途。
此时竟有高阶稳娘在场,阿惠也是方升为中阶的稳娘,惊动两大骨干追这人,莫婤蛾眉微蹙等在原地,待产妇行至时,一把将她拦住问道:“出了何事?”
妇人愤怒得只会嗷嗷乱吼,还是追上来的阿惠气喘吁吁道:“姜娘子肩难产了,死活不愿侧切,趁我们不备竟翻下产床冲了出来!”
正说着,姜娘子的郎君也赶至了,应是认识莫婤,边擦汗边恭敬地唤她莫东家,她颔首回应后,忙让其抱着姜娘子回了产房。
姜娘子也是怪道,见了莫婤就成了鹌鹑,乖乖叉开腿躺于产床上。
“欺软怕硬的势利眼!”
眼疾手快备着产具的阿惠心头气不过,没忍住嘀咕了句,还被卷起姜娘子裙的春桃瞪了眼。
待莫婤净手后,上前一瞧,胎头竟已露了大半在外头,肥嘟嘟的脸憋得青紫,半晌竟还往产妇阴丨道里缩,已是肩难产③明显的特征——龟缩征④。
朝两位骨干稳娘颔首示意后,阿惠利落地行了会阴侧切,站于产妇会阴处,握住胎头。
春桃则将食指和中指伸入阴丨道内,摸到胎儿肩后,向侧上缓缓用力旋转,同时阿惠帮着朝同一方向转动胎头。
反复几次,已转过大半,但因方才的耽误,胎儿面色竟有发黑之势。
莫婤忙上前在姜娘子肚皮上摸到胎儿前肩的部位,往其后方施压,帮着春桃一道推,终将胎儿顺利转了过来。
平安接生后,一出产房,姜娘子的婆母郎君就拉着莫婤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呼活神仙,她将功劳都推给春桃和阿惠后,径直躲去了兮掌柜的小间。
“哟,莫神仙辛苦了!”兮掌柜边调侃,边摆出为她捏肩捶背的架势。
莫婤敷衍笑了笑,沉吟片刻道:“兮总,你有无觉得不对劲?”
兮掌柜笑容一顿,眉头紧锁道:“原以为是我妄思乱想,连你也觉不对,那定是出乱子!”
莫婤在长安城疑云顿生,长孙无忌也在涿郡再受打击。
怀远镇处于大隋极东之地,除了是大隋军队存粮、输粮的节点城镇外,还是大隋面朝高句丽边境的要冲前沿。
李渊在此地不仅要确保粮草及时运输,还兼任了当地的军事防御和管理。
长孙无忌同李世民均是头回随军,在输送粮草时,他尚能献良计,一旦涉及军事部署,他便远逊于小他五岁的李世民。
天赋,远不是五年游学能弥补的。
长孙无忌搭上冰凉的瞭望塔,望着远方的明月,双眸似有千思万绪在流转,却又仿若空无一物。
“辅机!”
缓过兴奋的李二郎骤然未见挚友,一路问着寻了过来,却是欲言又止。他不知如何安慰挚友,无论说何话都像在炫耀,向来果敢的李二郎,头回犹豫不决。
“无妨,我早已习惯。”
其实,长孙无忌并不在意,他幼年便知这一残酷的真相,因而筹谋以文入官。
只是在漫漫游学途中,他目睹了战火如瘟疫般蔓延至大隋的每一寸疆土,烽烟四起,遮天蔽日,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和无尽哭嚎。
他知道了,擅文救不了大隋了,何况在昏庸杨帝的统治下,被赶出长孙家的他,更是无法通过文之一途夺得功名。
那还有何法子呢,他还能怎样为他深爱的姑娘夺得诰命,护她此生无忧呢。
舅母的话不停在脑海中盘旋,缠了他整整四年。
他丢了家世,无武学天赋,甚至没有万贯家财,她身边这般多优秀的男儿,她拥有无尽的聪慧和机敏,他如何配得上她,又如何护得住她。
愈往边远游学,愈发绝望,日日同她画笺写书成了他唯一救赎,却慢慢地再也不敢寄了,但他不想放弃,他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他不想再失去她。
绝望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浮起,每一次呼吸都在全力寻找希望。
终于,在一次次逃离农户起义中,他找到了法子。
既然救不了大隋,那就不救了;虽然没有武学天赋,但他能有从龙之功。
找到了法子,他迫不及待回了长安,我心爱的姑娘,只要我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为你拼尽全力,我都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见挚友还在神游,李世民摸着后老勺劝道:“你可不能再走了,这些年我这后老勺都要被阿婤拍平了,我还不敢还手惹她!”
长孙无忌轻抚上手腕紧缠的赤色发带,温声道:“不走了,我离不开她的。”
何况,三吴苦役者已欲起义,他断定大隋将二世而亡,他等之机已近在咫尺。
第97章 第97章 第97章
“离不开还不求娶?不懂你们, 就是磨蹭!”李世民被长孙无忌酸得牙疼,一脸嫌弃。
长孙无忌懒得同他争辩,转而问道:“窦夫人身子如何?”
谈及此, 李二郎亦是满脸愁容,他们行至半道遇上劫官粮的山匪, 若不是辅机时刻念着阿婤给他的药,他定已将其遗失。
现今他阿娘病了多日, 若无阿婤的药, 定已病入膏肓, 也不知能否撑到回长安救治啊。
只是,阿婤准备这般多的药材, 是太过担心他们,还是……
脑中胡乱想着, 李二郎深觉有何呼之欲出,他身旁的长孙无忌却忽而眯起凤眸,将他往后拽了几步, 躲于瞭望塔柱后。
“怎了?”李二郎骤然回神, 他自是万般信任辅机的,立即藏好身子问道。
“你瞧,那处是否有人?”长孙无忌下颌微扬, 示意李世民朝远处望去。
李世民鹰眼扫过,回首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两人若夜枭, 矫若游龙,身轻步疾间悄然离去,行至李渊帐中,无人知晓, 唯留幽夜寂然。
征讨高句丽的辽东之役,李渊于怀远镇督运粮草时,知杨玄感纵兄弟逃还,密表闻奏,杨帝始知杨玄感起逆,遂领隋大军,班师回朝。
随着杨广撤军,李渊亦带着众人,返还长安。
长安城内,兮掌柜调查了大半月,终是再次将莫婤拉至办公之所,眉头紧锁道:“产妇中有谣言在传!”
那日两人皆有怀疑,随后兮掌柜便召集毓麟居众稳娘,详细询问了她们的接产情况。
稳娘们思腹半晌,皆未觉出怪异之处,唯一方升上高阶的稳娘慈姑,犹豫着道出自己所觉。
慈姑原是尼姑庵请的药姑,因尼姑庵经营不善,她便被遣散了,正逢毓麟居招聘,向来还要肩负帮街坊邻里接生的慈姑顺利成了初阶稳娘。
此时,她方知毓麟居中,竟有这般多与众不同又切实有效的接产之术,她如干涸的鱼骤然掉入大江中,日夜疯狂汲取技艺,终在前两日的升阶考试中,晋至高阶。
但升高阶前几日,她遇见了件怪事。
她一预约产妇居娘子,在临产前被她评估为“巨大儿”,为顺利生产,她们早已说好要行会阴侧切,可待她预备动刀时,居娘子却骤然反悔。
抵死不从,如陷入陷阱的野兽,双脚不停地蹬踹,将慈姑狠狠踢了几脚,万般危急下,慈姑只能忍着剧痛反复保证不侧切,她方平静下来。
最终,婴孩虽平安诞下,但居娘子的会阴撕裂竟达II度,只差分毫就成了III度。
她早前学过,会阴撕裂III度就会累及后窍,莫东家说叫肛丨门的地方,同房生疼、屎尿失禁是小,还会导致直肠脱垂等,需惊动莫东家亲自出马修补。
她吓出一身冷汗,忍着战栗将撕裂得稀巴烂的会阴细细补好,足足缝了大半个时辰。这几日也提心吊胆,就怕居娘子感染高热,幸而昨日家访,伤口恢复得还算上佳。
近来这事始终梗在她心头,连升上高阶的喜悦都淡了两分,今日兮掌柜询问她便想到此。
慈姑说完后 ,众稳娘朝着此线索回忆,竟惊觉她们近来皆遇上过两三例,抗拒会阴侧切的产妇,只是平素也有为争郎君宠爱,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愿会阴侧切留疤者,才让她们没多在意。
听稳娘们这般道,兮掌柜肯定了她同莫婤的猜想,便上门拜访了先前肩难产,现已平安离开毓麟居的姜娘子。
起初姜家人笑脸相迎,其后却是闭门不见,待被兮掌柜连同毓麟居辛、伍、潘、蔡等多位掌柜轮番蹲守了三轮,他们终是百般推说也是道听途说后,言明了他们所知。
此事,还要从阴丨道润滑剂在容焕阁售卖说起。
容焕阁每季新品上架皆会引来诸多夫人娘子的追捧,连阴丨道润滑剂也不例外。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竟传出荒唐言,说是毓麟居有稳娘伙同容焕阁铺娘,借会阴侧切之便,故意割坏产妇阴丨道,以增加铺娘销售额。
此消息一出,在产妇间悄然流传开来,信与不信掺半,半信半疑者居多。
但就算是笃信的产妇,也未找出是哪位稳娘这般歹毒,她们不舍毓麟居稳娘的高超手艺,万般纠结后仍选了毓麟居,却是谈侧切即色变。
听罢,莫婤冷笑两声,让兮掌柜召集所有掌柜,今日闭馆后商议此事。
残阳如血,余晖透过碧罗窗纱,洒在众人身上,莫婤同毓麟居众掌柜们坐于雕花腰门凳上,围着漆木壶门几案,相对无言。
现今的稳娘们,皆是她们看着选拔出来的,如自己孩子般,得知此消息后,她们左思右想难消解,现今东家问起来,她们也说不出怀疑之人。
“别这般沉重,只论想法,不提名。”莫婤呡了口紫苏饮子问道。
这紫苏饮子还是用长孙无忌给她栽的紫苏叶做成的。
掐一把新鲜紫苏洗净晾干后,她又添了些陈皮、五味子、桑白等药材,一道放入青瓷提梁倒灌壶中煮。
煮熟后就得了梦幻般淡粉琥珀色的紫苏饮子,晶莹透亮,带着柑橘香,飘出丝丝辛香,对脾肺虚寒、咳嗽痰多者极好。
是给观音婢做新食谱时想到的饮子方,按着观音婢喜甜的口味,还多添了些窑制糖霜,也不知口味各异的掌柜们吃得惯否。
兮掌柜心头苦,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般,猛咽了两口,还不待莫婤心疼,便苦涩道:“此前我说有内鬼不过是气话,哪成想……”
“或许只是她们异想了,乱传的呢?”蔡掌柜见兮总苦涩得断了声,接过话头道。
“对,定是谣传的,说不准就是那些个眼红我们生意的!”辛掌柜脱口而出。
说罢,却见众掌柜皆若有所思的瞧着她,不禁捋了捋耳边鬓发,疑惑地瞪了回去。收回视线的掌柜们,或抚手、或扶额、或垂眸、或颔首,陷入了沉思。
见状,早有了想法的莫婤暗自点头,她此番集思广益之余,也是为瞧众掌柜的态度和敏锐度,还算不错!
心头甚美,莫婤牵着胭脂雪,踏着红轮西沉往唐国公府行去,方行至侧门,就闻拐角大门有人正敲着门。
她侧耳听了半晌,眉心蹙了蹙,边提步转过去,边碎碎念:“近来怪事真多,哪户来客这般不讲究,用云板叩门还连拍二三……四……”
忽而顿住,她脊背冒起阵刺骨的寒凉,慢慢挪着似有千斤重的步子,终于过了拐角,入目是搭了云梯,正欲挂白色布幔和奠字白灯笼的家丁。
莫婤瞳孔猛缩,瞬时飞奔过去,抢过家丁手中的白色布幔,颤抖着问道:“谁……谁让你们挂的!府中俱安,你们……不准挂!”
家丁抬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任由她失魂落魄地抱着白幔,忽而有人冲过来在她怀中拖抢,她本就浑身失了力气,眼见着站不稳了,稍不慎就被推到在地。
“婤婤!”
“莫姐姐!”
“阿婤!”
梨花落尽春又了,李二郎就是在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中,扶着棺椁回了长安。
方行至唐国公府门前,就见阿婤跌坐在地,身旁立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童,梳双环望仙髻,簪素花短玉钗,神色哀伤中带着错愕。
李二郎猩红着眼怒视女童,他身旁的长孙无忌早已步履如飞,疾行至莫婤身旁将她扶起,听报丧音赶出来的观音婢,亦提裙跑了过来。
“不关我的事,她自己摔的!”女童红着的眼,唰地落下泪来,手足无措地冲瞪她的李二郎解释,“世民哥哥,我没推她!我也推不动啊!”
女童万般委屈,扭头扑到追来的妇人身上,妇人亦一脸不善地瞧着他们,望见李二郎身后的棺椁忍了忍怒。
莫婤却是顾不得这些,靠着长孙无忌借了些力,蹒跚着行至棺椁前,摸着冰凉的灵柩,似喃喃自语道:“不……不是窦夫人……不是……”
她缓缓转身,无助地望着长孙无忌,双手紧握着他的手,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问道:“阿兄,不是窦夫人罢?”
长孙无忌见婤婤这般,嗓子似被冰紧紧封住,说不出半句话来。
“阿婤,是阿娘。”
蓦地,莫婤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觉脸上冰凉,抬手捧腮,泪已流了满面,她将头埋入长孙无忌怀中不肯抬起,躲着不敢看李二郎。
长孙无忌顺着她的背,连哄也不会了;李二郎更是无法,只能搭上她的肩,陪她一道哭,见着奔过来的观音婢,便撒手黏着妻子哀号。
待李渊处理完公务追上来时,就见着抱头痛哭的三人。长孙无忌只顾着哄莫婤,时不时看顾两眼观音婢,也是分了道眼光给李二郎,见他没被眼泪呛死,便不再理他。
一时,心情阴郁不堪的李渊,顿觉啼笑皆非,拉开李世民,拍了拍观音婢,他摸着莫婤的头温声道:“不哭了好孩子,因着你的药,夫人走得还算从容。”
怀远镇地处偏远,虽是军事重地,粮草满仓,但却无医术高超的郎中,药材更是稀落,品种寥寥。
军中虽有军医,却只会疗愈刀剑伤,多备金疮药,连士兵染了风寒,都只是一碗浓姜汤和寡淡的汤药打发。
他夫人每日头痛欲裂,胸疼如刀绞,也只有莫婤的药能让她好上两分,都怪他,这般多药都用尽了,他也没能带她回长安。
往日夫人的劝谏如警钟般,一声声在他脑海中敲响,看来他的良驹是该挑个好时机,献给杨帝了。
而遭阿耶提醒的李二郎亦是一把擦了泪,拍着莫婤的肩道:“阿婤,别哭了!多亏你的药,我才能多侍奉阿娘数日!阿娘这病拖延了月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现今是何月啊?”莫婤
顺着问道,一时记不清岁月。
长孙无忌伸手,接住了巷子口被风吹落,翩跹而来的繁花,他捧道莫婤眼前道:“阿婤你瞧,石榴花落,已是七月上。”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捻起凋落的石榴花,莫婤又哭又笑,历史上的窦夫人死于五月,那这算是改变吗?
满腹疑问无从解,她跟着众人将窦夫人的棺椁往唐国公府里送,路过女童和那夫人时,不经意间闻及同她们寒暄的李渊,唤其阴夫人。
莫婤步履微滞,余光始终瞥着女童,似要将她印入脑海,毕竟阴这个姓可不多见……
第98章 第98章 第98章
莫婤以为她瞄得隐晦, 但自是瞒不过从始至终一门心思皆放于她身上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只淡淡扫了女童一眼,记下她的相貌后,就不再关注了, 毕竟于他而言,除了莫婤, 其余多是无关紧要之人
只是这道眼风,惊动了敏锐的李世民。
李二郎亦朝女童望去, 方注意到女童身着素裙、髻簪白花, 一幅吊丧的打扮, 心下稍有愧疚,触及她委屈娇憨的眸子, 不由想到观音婢为她阿耶守孝的那些年,也多是这幅打扮。
忽而, 眼前一暗,原本因步子稍顿而落后他们的莫婤,快步上前牵起观音婢时, 不慎将他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但他也不在意,见阿婤终是不再哭了还暗自松了口气。
他也还想哭,断不能让阿婤再来招他, 他可忍不住!
暗自的李二郎有些失神,观音婢拉着他的手松了松,渐渐垂下眼帘, 而被挡住的女童正恶狠狠地盯着碍事的莫婤。
“不过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不值得我动气!”
莫婤一面在心头劝慰自己,一面还是恨了回去,正欲再耍狠就觉身后有声气笑, 拧头瞧去,长孙无忌正勾着唇。
头微僵而后一顿一顿往前转,她深觉丢人,竟被发现同一幼女置气,长孙无忌却是俯身轻声道:
“好可爱。”
“……”
“肉麻!!!”
莫婤骤然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阔步躲进了唐国公府邸。
大堂被布置成灵堂,连超度的僧人都已到场,因方才的打岔,她情绪好了不少,帮着操持窦夫人的丧葬。
翌日,在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时,莫婤遇上了一个许久未见之人——刘景行。
刘郎消瘦了许多,一身素缟尽显空荡,木着眼,僵直着身子,宛若行尸走肉。他身旁站着一貌美小娘子,素襦都穿出书香气质,他们身后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几名虎背熊腰的壮汉。
莫婤看向他们时,美娘也瞧见了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抬手挽上了刘郎的臂弯,刘郎空洞的眸光聚焦,拧头看向美娘,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了莫婤。
瞬时,他灰暗的眸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舍移开半分。
隔着攒动的人头,她只好冲他客套一笑,他却回了个同屋外日头般烈的笑,在素净清冷的缟服衬托下闪得她眼疼。
忽而,她也被阻了视线,抬首长孙无忌仍一脸平静,但她却从他冷淡的丹凤中,品出了委屈与慌乱。
正觉是她的臆想,就听长孙无忌垂着眸子无措道:
“婤婤,看我,我更好看些。”
翻了个白眼,见高夫人来了,她忙迎了上去,身后长孙无忌亦步亦趋跟着,还是同来的长孙高氏瞧不过眼,将他拉至一旁谈事,高夫人亦给莫婤带来了高府巨变的消息。
杨广班师回朝后,穷治杨玄感党羽,与其共谋反叛的斛斯政事败后逃往高句丽,而与斛斯政交好的高士廉亦受贬为朱鸢县主簿。
莫婤早便知此事,为不被高夫人瞧出,只好装作惊讶,接下来的事却让她瞠目结舌。
“他竟想卖了高家老宅。”高夫人嗤笑一声道,“说是给我和玉娘一人换套小些的院落独居,还说我在长安照顾中风的寡母劳累,让偏房皆同他一道去朱鸢县吃苦。”
“哈哈哈——”说着说着,高夫人还笑出些泪来。
莫婤忙掏出白绡,给高夫人拭泪,心头颇不是滋味。这些年,高大人分明对高夫人千依百顺,她以为他……
“我这是高兴的!”高夫人笑道,“他许是真这般想的,带走偏房他快活,我也轻松些,不过她们可不愿去!”
高夫人一脸瞧好戏的模样,同莫婤八卦。
高母中风后,从未踏进过其院子半步的庄姨娘,日日天不见亮就去高母屋中伺候,也不嫌老太屎尿腌臜了,主动同她翻身擦背,定要留下来服侍她。
一向生龙活虎的张姨娘,说是上次见了高头大马受不住贵气,躲在房中不肯出,见着生人就装疯卖傻,这般也是去不了了。
最离谱的要数刘姨娘,竟被丫鬟砸了腿,恰逢天热,高夫人掀开纱布罩瞧过,里头已流脓溃烂,连下地都难。
全是狠人啊,莫婤心头感慨不已,不由问起高夫人日后如何打算。
“卖便卖,正好打发了他那些烂庶兄。”高夫忽而又道,“婤婤,容焕阁我分了一成给观音婢作嫁妆,剩下的两成,我留一成养老,另一成便留给你作嫁妆罢!”
莫婤惊得连连摆手,拒绝道:“阿姆,这可使不得,你还有小公子要养呢!”
“嗤——”高夫人冷笑一声道,“高府还有些老本,他们高家的儿子,自要用高家的东西养,再别来惦记我的东西了。我帮他养了这些年家,已是仁至义尽。我也没几年活头了,留着也不知最后便宜了谁!”
“阿姆胡说甚!”本就满目素缟,高夫人还说得这般不吉利,莫婤心头难受,又见她被伤透了心,心意已决的模样,只好暂且应下。
待送走高夫人,已至午后,院无风,柳丝垂,蝉鸣声声惹人累。
连着几日守夜,白日若毓麟居有棘手之事她还要赶往处理,此时得知高夫人的打算,她愈感疲惫,找了个院墙角落靠着低头缓神,夏日烈焰却不放过她,将她晒出了汗。
正摸着袖兜里的生绡白团扇,就觉头上传来阵阵清凉,身前有影子映上了她的裙尾,她抬眸望去,竟是晒红了脸的刘景行,正用宽大的衣袖帮她扇风。
见她望过来,刘郎欣喜了一瞬,眼中又饱含愧疚道:“阿婤,我没能说服双亲。”
莫婤久不见他,早已猜到这结果,不在意地淡笑颔首,正欲离去,手腕却被刘郎紧紧握住。
不自觉蹙紧眉,抬眼询问,刘郎脸愈发红甚至烫到了脖颈,他鼓起勇气道:“阿婤,我们私奔罢。”
骤然,无尽的荒谬之感从莫婤心底升起,他怎这般天真,烽火连天的乱世,他一文弱书生,她一如花女子,私奔去哪儿?
何况她也算事业有成,他是怎觉她会抛下一切,只为同他双宿双飞?她有这般像恋爱脑?
想不通,莫婤甚至染上了几分怒气,冷声道:“公子定要断了这念头,我从未答应嫁你,连心悦也无。”
听罢,刘郎怔怔然脱了手,削瘦的身子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往她身上倒,她忙一个侧身躲过,转去了屋内,身后有重物坠地和忍痛声,她步子愈发快了。
决绝离去的她,没有瞧见刘景行被人堵了嘴,揍翻在地。
方进了门槛,又被先前跟在刘景行身旁的美娘拦住。
美娘端得温婉大气,理所当然道:“郎君既看得上你,你也别当外室了,毁了我们太学博士府色声誉,我请公婆赏你个贱妾的名分,良妾你就不要想了,商贾女子可够不上。”
“我何时成他外室了?”莫婤眉心紧皱问道。
“若我们不答应,不是迟早的事?”美娘一脸看透她的模样。
“你把他当宝,我瞧他却是烂泥一滩,你挺可笑。”
莫婤气极反笑,一面讽了回去,一面掏出毓麟居的名帖,插进她齐胸襦裙的绦带间道,
“祝你们早生贵子,能生不能生,都能来照顾我毓麟居的生意!”
一个合格的东家,就是要将铺子的名帖随身携带!这不就用上了!
“你……你有辱斯文!”瞧着将生子挂于嘴边的莫婤,美娘臊红了脸,险些被气出泪来。
见状,莫婤笑得更甜了,还掏出本“秘籍”送予她,瞧她捧着画册手激动地似羊癫疯发作,不禁感叹自己真真良善,竟这般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的莫婤很快就迎来了福报,毓麟居掌柜们终于查到了谣言源头。
在莫婤的提示下,兮掌柜同毓麟居其他掌柜,联合容焕阁的叶掌柜和樊掌柜,调查了所有购买阴丨道润滑剂的顾客,竟发现用于闺房之乐的和产后女子用的各占了一半。
产后女子里头,因会阴侧切后出不了蜜而购买的,竟皆
是在育灵居生产的。
随后,掌柜们又逐一拜访了近来抵触侧切但已顺利生产的产妇们,顺藤摸瓜,竟查明是闰娘子的婆母传出的。
听罢,莫婤便带着兮掌柜和吴娘子去了闰家。
开门的正是闰婆子,见着她们许是心虚,竟猛地就要将门关拢来,被吴娘子一掌抵住。
她们沿着缝隙挤进去,径直找到了闰娘子,闰娘子听完火冒三丈,疯狂逼问闰婆子,但这老妪俱不认账。
莫婤冷眼旁观,确定不是两人做戏后,方开口:“闰老娘,你若不老实告知,我们就报官搜你屋,总能找出些能让你吃牢饭的东西。”
“你少讹人,官差才不能胡乱搜我们屋!”闰婆子竟有几分见识,眼珠提溜转道,“若你们再给我五十两,我就帮你们想想是谁做的。”
“搜户令加急,一日就能下来,我们就在你屋里陪你多唠唠。”说罢,莫婤冲吴娘子颔首,让其报了官。
闰婆子显然不信,有恃无恐地等在屋中,待任大人带着官差上门,从她那穿得臭气熏天的破布鞋中搜出欠条时,她方痛哭流涕、苦苦求饶,道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她本就不喜闰娘子这三年不下蛋,一下蛋还是个赔钱货的媳妇,眼见生产花费了这般多,她更是不满意。
原以为能逼小儿休了她,谁知毓麟居竟帮她找着了法子,却仍是个烧钱的法子。
在她愈发不满时,育灵居的人找到了她,说她若是能将此事宣扬出去,就将之前收的五十两还与她,她可是机灵,怕她们骗她,收了五两的订金后,还让他们写了欠条。
其实欠条上只有闰婆子和育灵居一婆子的名字,但闰婆子经不住吓,皆吐露了出来。
待闰家兄弟下工回来时,正遇上被官差押走的老母,从闰娘子处得知始末后,本就对育灵居颇多怨言的他们,喊上弟兄们在育灵居大闹了一场。
育灵居掌柜方欲报官,官差便已至,却是来查封他们的。
查封时,毓麟居众人以彼之道还之比身,他们也宣传了一番,大伙儿皆知此接生馆是因迫害产妇而被查封的。
趁此机会,毓麟居众人铺开女性会阴清洁,及性教育相关知识的宣传,除了产妇和妇人,还鼓励未婚嫁小娘子皆来学。
正当大伙儿学得如火如荼时,一位妇人期期艾艾地找到了莫婤。
第99章 第99章 第99章
此人虽梳着妇人髻, 问来却与莫婤同岁,名唤庄静姝,夫家姓张。
身家应是不错, 髻上簪着诸多珠花翡玉,上穿半臂夏衫, 下着彩晕锦蕊蝶十二破裙。
十二破裙并不破烂,反是隋朝宫人流行出的仙裙, 有着宽大的下摆, 行走间飘飘欲仙, 莫婤还闻及庄静姝裙下有铃铛响动,听其清脆声, 她猜是金铃臂钏。
瞧着她颇有眼缘,又见其赤红着面似有口难言, 莫婤便领着她进了东南角的茶室,取出紫笋茶饼正点火烤着,抬眼却见庄静姝仍立在绸幔珠帘前。
“姝娘快坐!”一面煮茶, 一面招呼她落坐。
姝娘面露迟疑, 轻移莲步跪坐于蒲团上,莫婤骤而又闻及一阵金玲响动,不经意间却瞥见姝娘的脸更红了些。
见其这般局促, 她便未着急开口,待用了整锅茶,出了三回恭后, 姝娘方呷了几口茶,终是咬了咬朱唇问道:
“莫东家,女子那孔洞里,除了男子那物外, 还能不能入别的?”
推茶碾的手一顿,莫婤努力克制蠢蠢欲动想要八卦的心,缓言道:
“要看何物,合适的物件妥善处置后也能入。”
姝娘螓首轻转,美目流盼,扫过垂得严严实实的绸帐,本是坐在脚跟上,慢挪坐至蒲团上,斜着腿跪坐着,拉着莫婤的手。
难怪是仙裙,连大摆边缝的丝绸料子都顺滑,姝娘紧拽她从韈掠过,翻动蔽膝,韈和蔽膝俱是隋唐特有的布帛。
日头太晒,蔽膝被烤得滚烫,她触及温润硬物,手被烈日烤烫地瞬时躲开了。
许是受了惊吓,往内一抵,姝娘轻呼出声儿,莫婤猛地坐正,连连颔首道:
“这应是能的,只是要用沸水多煮些时辰。”
“都不用瞧瞧是何物?”姝娘疑惑地问道,心头仍有些不放心。
抱着学习态度,莫婤诚恳应下,姝娘便去了半臂夏衫,隋唐时短襦外,有时会加穿半臂,双臂果然箍着金铃臂钏,只上头还各拴着两条布带连着物件。
随着双臂抬起,金铃摇晃响动间,上头系着的带子也不断被扯动,姝娘抱臂将系在臂钏上的带头解下,布带扯着往里狠狠捣了几下,她忙加快了动作垂了手。
几声压抑后,终是将其抽了出来,约莫六寸长,底部绑着布带,顶部呈锥形,竟还带着红丝。
隧道前后壁虽然长短不一,但前壁至多长三寸,后壁至多长四寸,虽在车马行过时会往里扩张,称为“开蓬”,但至多延长不到一寸。
而姝娘却是无故就用长六寸的玉髓,已是将赤珠口捣伤,才导致其珠表面的赤红染上前端。
见状,她忙领着姝娘进了产房,姝娘竟用的她新研发上架容焕阁的芦荟露,大概买的桃子味或是本身的蜜就是这个甜味,用长约二寸前端形似凫喙的钳子就着滑腻轻轻入内。
待形似凫喙的头完全被裹住后,持凫喙钳柄的手稍用些力缓缓合拢,窥开瞧见了赤珠表面正溢着赤色。
未临产妇女赤珠口是牢牢闭合的,若长时间受硬物刺激,将引发炎症,炎症恶化后甚至会导致癌症③,将此危害严肃告知姝娘后,反复警告其慎用这般长的。
姝娘自是恳切应下,心有余悸道:“我郎君今夜归家,他那物就这般长,每回刺得我钻心的疼,便想提前适应一番。幸而晌午便闻及此事,至此只戴了半日,否则今夜我更难熬了!”
此话一出,却是轮到未经历过此事的莫婤红透了脸,心头更是疑惑不已,前世的医学经验告诉她,男子平均长度不过11-13厘米,难道古代男子更天赋异禀些?
“姑娘没见过?”见她拿着玉杵愣神,姝娘脱口而出,竟有些惊讶。
“我还未成亲。”她装得平静,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未成亲也多的是器物舒爽!”同她更熟络了几分,姝娘愈发放得开,瞧她似真不知其中乐趣又复言,“这条街巷子口就有两家隐香斋,莫东家定要去逛逛!”
“不是卖香的?”
莫婤皱眉问道,见姝娘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心头醒悟过来,香约莫也是卖的,只定还有其他玩意,又联想到爱逛香铺子的姚小娘,她顿觉自己已然猜到其中辛秘。
见她领悟,姝娘又言及自己最爱去的几家隐香斋、绮梦轩、幽兰馆……竟是连养生堂也有卖,莫婤听得呆若木鸡,喃喃问道:“怎这般多?”
“古有云,食色性也。”
姝娘应是出生于世家大族,饱读诗书外还学史,见她感兴趣,竟拉着她讲起了此道历史。
早在东汉时期,就有皇帝亲自主持的讨论男女之事的宴会,宴会上还言及了工具的开发和使用,现又因杨广颇爱此道,民间研究售卖此类玩物者不计其数。
听罢,莫婤却注意到其中之意,这些“宴会”,多只是为了快活,对其原理及使用不当的危害却是甚少关注。
暗叹了口气,她心中自观音婢同房日起,就隐隐升起的疑惑终得解。
难怪李二郎害羞后很快便接受了,难怪毓麟居的性教育铺开得这般容易,原是自古有之,只是她更强调其对女子的利弊,也不知是否会触怒某些人啊……
按下心头的微妙,收了姝娘半吊铜钿送走她后,车至右仆射府邸接生完,又驱马回毓麟居接产了三台,忙完正于休憩室换着襦裙,蔷姐儿和紫烟也推门而入。
见着莫婤,二人不自觉同她八卦。
此前莫婤忙着接生,不知巷
子口那家隐香斋竟也送来了一大肚儿妇人,正是蔷姐儿接手的。
一听这铺子名,方才得知里头还做其他生意的莫婤,瞬时领悟过来,新奇地问道:
“出了何事?”
蔷姐儿倒是淡定,正坐于铜镜前轻扫淡掉的蛾眉,正欲回答又被身旁的紫烟打断。
紫烟经历过高大人和茵儿姐姐之事,对此道嗤之以鼻却极敏锐,竟也知里头有何营生,不满道:
“怎有了身子还去?”
“就是有了才更想去!”莫婤边用梳篦顺着发,边顺嘴应道。
怀孕后,因雌激素升高其欲会高涨,尤其在孕中期适应怀孕状态后,对此事将更乐忠。临近分娩时虽因孕激素上升,欲会稍回落,但又在身体为分娩和哺乳做准备等因素下,欲需求仍在增加。
见莫婤这未经人事的都知晓了那隐香斋作何勾当,蔷姐儿说起来更平静了些,随口就扔下道惊雷:
“胞宫口卡了缅铃。”
一时,屋中鸦雀无声。
“呦,我当你们有见识,原是半吊子水!”见她们皆震惊又疑惑地望着她,哑口无言,蔷姐儿梗了半晌,出言调侃道,“亏得是我去的,不然你们可知那玩意如何取?”
她们几人中,唯蔷姐儿嫁了人,紫烟抵触,晴姐儿挑剔,春桃铁血事业脑,莫婤更是嘴上说着想,其实根本不放心上,皆不知此道。
见二人好奇地紧,蔷姐儿只好主动讲解。
缅铃大小犹如李子,用时最好先拿到小豆子上碾个几遭,再顺着已湿润的口欺进去。
除了会滚动外,甚至还能震颤,激起阵阵酥麻心痒,待脚猛地一蹬后就解了欲。
因方便还安全,颇得孕期女子青睐,只是这妇人运气不佳,约莫是用时激素分泌得多了,竟催开了宫口,又因是经产妇骤然就开了三四指,往里滚动缅铃径直卡在了口上。
这下可不得了了,缅铃不停震颤直将产妇激得惊叫连连,舒爽中带着酥麻酸痒,更多的是道不明的剧痛。
隐香斋掌柜将铺子开在毓麟居附近,就是图此街妇人多,无论是小娘子还是美妇人,甚至连大肚妇人,皆能照顾他生意。此时,见她神情不似寻常,立即想到毓麟居将她送了来。
幸而离得近,经产妇产程快且有此物刺激,不到半个时辰,她就顺利诞下了个乖巧的闺女。
听及此,莫婤同紫烟皆皱紧了眉。
“蔷姐儿,有无多灌洗几次?再多开几日的汤药,别生了感染!”
莫婤不知隐香斋那物件干净否,就怕引发宫腔感染,只能细细叮嘱蔷姐儿道,心头却有隐忧——若另有患传染病的人用过又未清理干净,此产妇就有被其传染的概率!
思及此,莫婤心头渐渐起了个念头。
除了同妇人们科普宣传,她还欲召集长安城内新兴的接生馆以及还算正派的用品铺子。大家共同商讨学习,除了能促进长安城接生产业的发展,还有利于产妇身心健康和家庭性安全。
她不是正统的商人,出发点自来都是为着妇孺的安康,现今无金钱压力,眼见着金大腿们即将起飞,她深觉自己的格局也应更大些。
一家独大不算大,百花齐放才是真!
正想得入迷,忽而响起了丫鬟的通报声:“东家,有人找!”
利落盘了个单髻,簪些小巧精致的掐丝戏珠花钿,戴上对金珠串灯笼耳珰,疾步行至大堂,掀起珠帘入了东南角茶室。
里头无人,只有一小娘子立于蒲团旁,梳着双丫髻,捧着个三层的描金并蒂莲纹漆木盒。
见着她便将盒子塞进来她手中,轻声细语道:“我家夫人说多亏了莫东家,半吊铜钿断是不够的,盒中俱是用上好材质新制的,知东家对其所知甚少,夫人特地挑了合适的送来,聊表谢意。”
听罢,莫婤顿觉是个烫手山芋,正欲塞回丫鬟手中,丫鬟却将手背于身后,左顾右盼一番又凑于她耳畔低声道:“莫东家耍耍,若再有不合适的,下回上课定要告知我们夫人。”
说及此,犹豫片刻又道:“夫人还欲同您探讨玩法,还请莫东家多琢磨费心。”
“你夫人忘了我还未成亲?”莫婤觉喉咙发干,声儿有些晦涩。
丫鬟满脸对了对了的神情道:“夫人多捡的待字闺中时识得,现今用着也颇得趣的,东家此时正需要!”
说罢,丫鬟顾自跑开,心头回忆着自家夫人交代的话,对夫人的预判佩服不已,夫人是怎知莫东家如何拒绝的?
回府复命时,丫鬟顺带问出疑惑,姝娘觉她与莫婤颇为默契,而因腿软只能驾着胭脂雪回高府的莫婤深觉,这种默契不要也罢!
因高士廉要卖掉高府,莫家小院自也留不下了,幸而唐国公府的小院她已收拾规整,只需将物件皆搬去即可。
只是当莫婤捧着烫手山芋盒行至角门,见着等在门外的长孙无忌时,深觉流年不利。
第100章 第100章 第100章
怀中抱着的三层漆木盒是没地儿藏, 反正子母口盖严实,他也瞧不出!
说服自己的莫婤,一手抱漆木盒, 一手拉缰绳,镇定地翻身下马, 只落地时腿一软,径直就要往青石板地上跪去。
长孙无忌衣袂飘动间, 已扯住她抱漆木盒的上臂, 将她捞了起来, 但她臂弯中的盒子却是滑坐到了地上。
重重落地一震,子盖竟欲从母口中跳出, 莫婤被扶着的手忙按住漆木盖,另一手松了缰绳就拧身过来, 捂住了长孙无忌的眸。
抬首间朱唇掠过他的唇,竟不慎贴上了他的面颊。
颊上温热松软的触感,让长孙无忌心肉猛地一颤, 抬着她上臂的长指, 骨节分明却似被卸了劲,不自觉松了两分。
而唇上一片冰凉的莫婤被激得腿愈发软,更往地上叩。
须臾间, 朱唇若即若离滑至他唇角,修长有力的玉骨愈发散劲,他忍着战栗伸臂搂上她的腰, 欲将她抱起,却让脸上的唇抵得更紧了两分。
紧贴间,两人呼吸温热,麻过耳垂, 长孙无忌垂下羽睫,瞧见了她抿嘴的脸颊上,酒窝正中愈发明显的小痣。
瞧得心痒难耐,唇贴上了小痣,莫婤紧闭双眸,密睫狠狠颤动,忽觉小痣湿热,激得她战栗不堪,推开他提裙跑进了高府。
方奔至莫家小院,想起落下的并蒂莲纹漆木盒,脚下微滞,余光瞟见紧跟上来的长孙无忌,正规矩地端着三层描金盒,心头松了松,开门进了院子。
今儿是个大工程,诸如雕漆螺钿箱柜、三牙素绛红八仙桌、楠木罗汉床等大件家具,自不必带着,但光是墙角的泡菜坛子、橱柜里装炒麦茶的瓦罐、床底的草木灰裹咸肉坛……足足装了整箱。
夏日白昼长,待蝉鸣渐歇,竹影横斜,忙着收拾衣物首饰的莫婤,竟惊觉已至戌时正。
屋檐下风铃晃动,两截腊肠肥瘦相间地吊在上头,扭头见装米面麦粟等重物的长孙无忌,竟欲将她回屋后泡上的糯米捞起,忙将他赶去砍几根竹子,再抱捧荷叶回来。
翻了草篓里余下的菜,她正洗着萝卜、香菇、豌豆就听院门被敲响了。
“没锁,你自个儿进啊!”
猜他许是搬着竹不方便开门,忙在敝膝上擦了手正欲跑过去,推门而入的却是郑妈妈。
“妈妈今儿怎有空?”
高夫人已是找了两套离唐国公府近的院落,她与长孙高氏各一套,搬府事多,作为高夫人心腹的郑妈妈自也忙得脚不沾地,怎会忽而来了她处。
见她疑惑地望过来,郑妈妈沉吟片刻道:“今日刘太学博士府许是以为你为高府家奴,派了管事来,开口便是要同夫人商议纳你为刘公子小妾,夫人觉太糟践你,将他们轰出去,你别怪她,她一心将你当作……”
“妈妈,怎说这外道话,您看着我长大还不知我?谁愿意去做那小妾,我也不愿!”没等郑妈妈说完,莫婤急急阻断了她的话,心头愈发恼怒。
此前,她分明已明确拒绝,这刘景行好不知趣!
见她这般,郑妈妈松了口气,夫人连自己的养老钱都要舍出一份给婤婤,断不能让两人生分了,她便想着先来调节一番。
客气地送走郑妈妈,还分了她一罐糖渍梅子,莫婤取下腊肉,砰砰剁肉泄愤。
“别弄伤了手!”
背着捆竹子回来的长孙无忌,一手握着莲蓬,一手竟抱着捧娇艳欲滴的莲花,见状放下莲蓬夺过她手中的刀问道:
“怎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还有甚好说的!
莫婤不答话,恨了他一眼,瞧见他捧着的莲花,面色好了两分,找了个白瓷大肚短缸,将莲花修了修错落插里
头。
被婤婤用眼神骂了的长孙无忌也不气,反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她,时不时还委屈地瞧她两眼。
莫婤被瞧得发毛,也觉有几分理亏,便指了几段竹节,又递了把长柄鬃毛刷,发配他去水槽里劈洗竹筒,还叮嘱要控制力道,断不能将内层竹膜也刷掉,失了竹的清香。
舀了大勺猪油膏脂,将腊肉丁丢入油锅,又快刀切了萝卜香菇,再添了勺豌豆,炒香后搁上盐和清酱,同糯米混匀确保每粒都沾上。
待竹筒洗净后,她又在内里涂了层温油,将混好料的糯米塞入筒中。
洗了莲蓬扯了些甘草,在竹筒口用干草捆上莲蓬封口后,丢入蒸笼中半个时辰就飘出阵阵香,竹香混着肉米香在鼻尖萦绕。
用木锤轻轻捶打竹节,便能将竹筒掰开,分离出夹着腊肠的软糯米粒,竟在嗞啦冒油,米饭粒粒分明也冒着油亮。
同长孙无忌一道搬出地窖中冬日雪泡的梅花酒,一嘴流油肉饭,一口梅花酒,吃得酣畅。
酒足饭饱后,又说起晚间郑妈妈前来之事。
“我是不愿做妾的!”莫婤嗤笑一声道,“不光如此,若我以后的夫君敢纳妾,我就阉了他!”
她说得可怖,长孙无忌却觉她气呼呼的模样很是可爱,瞧她颦额冒了些汗,径直用宽袖帮她拭去后,捡了面莲蓬给她扇风。
“好,我记下了。”
耳畔传来他笃定的回答,她骤然拧头,见他宠溺地看着她,连眼角都染上了笑意,莲蓬送来丝丝凉意,让她躁动整夜的心忽而平静下来。
两人对酌,一杯复一杯,她歪着脑袋倚靠于胡床上,朦朦胧胧望着月下俊得发光的玉面郎君,娇艳欲滴的红唇似熟透的樱桃嘟嘟囔囔道:
“我双十才愿嫁人……你若忍不住……”
“婤婤难不成醉了?”
长孙无忌蹲到她跟前,手捧着她红润微熏的脸,软糯温热的触感贴在掌心,几欲将他融化,喉结滚动间,他轻声问道。
见莫婤颔首,他便抱起她送至罗汉床上,一面为其盖被,一面道:“我外取自是方便,恐婤婤难耐,器具虽好确是冰冷,但忌愿代劳。”
只是有些困而佯醉的莫婤,此时心尖猛颤,他定是知道盒子里是何物了!怎就冰凉了,里头有暖玉,还有能灌热水的物件!
只是这些她自不敢说出口的,乖乖阖紧眼假寐,密睫微颤间,长孙无忌在她耳畔溢出声轻笑,脸颊小痣微微一热,长孙无忌起身翩然离去。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幸而今日休沐,但休沐的时间更是溜得飞快,在长孙无忌帮衬下,她搬完屋子竟都已至申时,被观音婢邀着用了晚膳后,李二郎又将她拉走。
李二郎少见地有些扭捏,环顾四周后低声问道:“除去泄于体外,阿婤尚有别法否?”
窦夫人已是过了二七,小两口多少是能有房事的,只是不能有孕,她此前试过自制避孕套,却不曾推行。
毕竟,杨广大兴徭役,修建行宫运河,屡屡发兵辽东,三征高句丽,百万雄师均需人口堆成,她若宣扬避孕之法,无异于刀尖舔血,定会引起杨帝眼风。
她只好按下不表,暗中研究。
现今李二郎问道,她便领着他去了她在唐国公府的小院,抱给他了整整一箩筐。
里头的套子多是鱼肠、羊肠和猪肠做成的,大小不一、厚薄各异,她还用酸得掉牙的柑橘进行了清洗和浸泡。
男子元阳多是在碱性环境下才能正常游动和存活,为增加避孕套效果,她便营造了一个酸性环境,还嘱咐其使用时用酸水泡发。
李二郎仔细听着,一一牢记心头,只是诸般套子还未逐一试过,他便被派去了云定兴将军手下,营救被围困于雁门的杨广。
杨广避暑汾阳宫,北面就是突厥,仍觉国富兵强的他依例北巡长城,然后迎面就撞上了洋洋洒洒的突厥兵,无边无际的兵马,将整个雁门郡围得严严实实。
长达三十三日的围困,雁门郡四十一城,突厥军已连破三十九城,只剩下雁门和崞县。
突厥军破城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应庇护百姓的杨广,竟因退无可退而痛哭流涕,史称:目尽肿。
年仅十六岁的李世民如一道利刃,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鬼神莫测地用疑兵之计吓走突厥军,救下了杨广。
边关朔风吹来,牛羊马粪的气息中更多是硝烟血腥味,宛如刮骨弯刀,众人皆在祝贺李家好儿郎救驾有功,独李世民瞧着漫天的黄沙、遍野的尸骨,记下了这份血债。
狗天子的哭嚎和称赞都算不了什么,唯万千百姓的命来日他定要向突厥讨回来。
李二郎在外征战沙场、扬名万里,观音婢亦独自肩负起了唐国公府的重担,莫婤更是为着长安城内接生馆的交流研讨会忙得席不暇暖。
方回了唐国公府,她就听闻有人在挑拨离间。
观音婢端坐于镶金丝昙花小榻上,捧着账本,手边的铁梨象纹翘头案上,放着个金帽雕花算盘,正随意拨弄着。
她身旁立着贴身丫鬟明陌,正叽叽喳喳道:“姑爷走前,我见他拉着莫姑娘也不知说了甚,还去了她小院!”
听罢,莫婤脚步一顿,而后径直推门而入。
“你这般好奇得紧,不若直接来问我?”捏了捏观音婢日益成熟的面颊,她漫不经心地回道。
此番话一出,明陌瘪了瘪嘴不再多言,只瞧那神情分明未将她放在眼里。
观音婢嫁来唐国公府后,除了前头几月她多陪伴了些时日,后来因忙于毓麟居和容焕阁,她只用膳时回来晃荡一遭,自然同唐国公府出生的明陌、明溪接触得便少了,竟不知她们在后头这般编排她。
而莫婤更不知的是,唐国公府丫鬟婆子平素俱少见她,见着她时她多在观音婢和李世民身旁,举止亲密,府中早有她是观音婢预备的滕妾的说法,只是大伙儿多暗中嚼舌,未撕扯到明面上。
现今明陌这幅做派,让近来忙于理顺家事的观音婢,心头升起了警惕。
因她要管理这硕大的唐国公府,自然就对是家生子的明陌、明溪更看重了两分,谁知竟将她们的心养大了。
思及此,观音婢拿下脸上莫姐姐的手,紧紧握着似在汲取无限力量,她肃起小脸,声音饱含威严道:
“明陌,于院中跪满两个时辰方歇。”
骄阳似火,热浪翻滚,明陌跪于院中连遮阳的树荫都无,大颗大颗汗珠滚落,背上的夏襦早已湿透,烦躁
不已间,心头满是怨恨。
忽而,头顶照下一片阴凉,缓缓抬首,明媚正举着顶重莲花纹宝盖,朱唇轻齿道:
“早同你说过别去招惹她,你能争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