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第61章

    长孙晟一去, 右骁卫将军府大门,连夜挂起“奠”字白灯笼。

    正堂四周悬着白色布幔,被布置成了灵堂, 中央放着一口楠木棺椁,里头是永辞于世的长孙晟。

    棺椁前方, 置有供桌,供桌前的蒲团上, 长孙无忌同其母妹, 正烧着纸钱。

    “就是你们气死阿耶的, 你们滚出长孙家。”

    一道跪着的长孙安业突然发难,矛头直指长孙无忌。

    “三哥先将身上的酒气去干净, 阿耶最厌你饮酒,若因动气而去, 也定是你造的孽。”

    长孙无忌开口点出长孙安业在侍疾时,频频饮酒之事,断不肯认下这般栽赃陷害。

    “阿耶尸骨未寒, 你就这般污蔑兄长。”

    长孙恒安争当偏耳聋子, 势要同长孙安业一道赶他们出长孙家。

    “你忘了阿耶方才的告诫?”

    见二人这般心急,长孙无忌知长孙安业最怕鬼神之说,专搬出阿耶临终所言。

    听罢, 长孙安业果被渗住,怔怔不敢多言,倒是长孙恒安对鬼神不敏道:

    “阿耶是老糊涂了, 不辨忠奸!”

    “阿耶未对你言,你不会是想害了三哥,独吞家产吧?”

    长孙无忌狐疑道,而方才粗梗着脖子, 憋红脸,却说不出半个字的长孙安业,猛然扭头死盯着长孙恒安。

    “三弟,离间之计,你别上当。”

    见他轻易就被挑拨了,长孙恒安怕长孙无忌再将他也绕进去,忙喊上家丁护卫动手。

    长孙晟已故,长孙家今后谁做主,家丁护卫们还是看得清的,且长孙安业早对他们有所许诺,众人纷纷响应,即刻找起了棍棒、鞭子,就要将长孙无忌母子三人打出去。

    长孙族长老神在在,视而不见,其余族人或看戏,或快步离去。

    亦有同长孙无忌关系好的同辈,看不过去,欲上前劝说阻拦,却被家中长辈制止。

    见状,长孙无忌径直拔出佩剑,护着母妹往外退。

    看他们欲离,众人蜂拥上来,欲啖他们的肉。

    长孙无忌手起刀落,利落地将冲在最前头的人划倒一片,后头却是前赴后继地涌来。

    “谁能逮了他们,高氏嫁妆分他一成!”长孙安业扬声道,“再安排其进禁卫军!”

    听此承诺,家丁护卫个个双眸尽赤,如饿狼扑食,已是失了智。

    瞧着众人的狰狞之色,长孙无忌无分毫怯意,狭长丹凤微虚,却掩不住眸里炯炯似星。

    白袍随秋风翻飞,肃杀猎猎,手中利剑寒光凛冽,皆带起血花飞溅。

    此番激烈,高母亦巾帼不让须眉,抽出腰间的马鞭,鞭笞欲近身无忌之人。

    观音婢还趁乱捡了根长棍防身,不拖母兄后腿。

    一路退至前院,将脱困,谁知,门外又涌入些家丁护卫,堵了门,将他们团团围住。

    “本打你们一顿,赶出去便罢了,现今我改主意了。”长孙安业小人得志道,“长孙无忌,留下一条腿,你母和你妹刮花脸就可。”

    说罢,就招呼着众人捆人。

    “砰——”

    没了退路,双拳难敌四手,眼见着长孙无忌三人就要被捉住了。

    忽而近身之人被踢飞,原是长孙晟生前的贴身护卫们,不知何时入包围圈,护住了母子三人。

    他们本应在长孙晟去后便离开,却受其临终嘱托,护送他们母子三人至舅高士廉家。

    有了他们的相助,母子三人终是破出了将军府大门,而此时,莫婤也领着高大人和高夫人匆匆赶到了。

    “阿兄,没事罢!”

    莫婤见长孙无忌果真被赶了出来,怒火中烧,想着梦中他还被狠狠踹了一脚,忙上前拉着他前后左右翻看。

    “阿婤,我手疼。”

    长孙无忌面上端着淡然,口中吐出的话却不是这个意思。

    见她迟迟找不到伤痕,甚至还将方才被打中的手,伸到了莫婤面前,让她心疼。

    她一瞧,手腕处果然红了一大片,更是生怒,吹了口哨,拿着飞镖,冲了进去,长孙无忌在后头拉也拉不住,忙跟着入内。

    “狼——有狼——”

    “啊——好痛!”

    “我的手,我的手!”

    右骁卫将军府前院,忽而响起一声声惊呼和惨叫声。

    莫婤坐于大白背上,穿梭在众人间,将拿棍棒鞭子的人的手腕,用飞镖狠狠划了;又唤着大白扑到长孙安业面前咬他,将他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往角落爬。

    依着门柱的长孙无忌,手抱佩剑,淡笑着看莫婤帮他出头,心头终是舒爽了些。

    而冲在最前面的长孙恒安,见到他这般悠闲,火冒三丈,欲上前同他拼命,只见无忌扬了扬下颌,长孙恒安扭头便瞧见大白狼口下的长孙安业。

    也顾不上理这软饭男,长孙恒安忙冲上去,欲捉狼救下三弟,却又被长孙晟的贴身护卫挡住。

    “你不是我阿耶的护卫吗?怎么不帮我们!”

    护卫没回答,仍死死挡住他,直至莫婤出了恶气,回了长孙无忌身旁后,方让开。

    这时,跟在莫婤身后的高大人和高夫人方姗姗来迟,同行的还有御史大夫裴大人和高府护卫们。

    因今晚事发突然,长孙一族还未来得及走关系,打点御史台,长孙无忌虽出自继室,但仍是嫡子,若被御史台当朝上谏,杨广顾着面子也会让他们吃些挂落。

    而裴大人是高老爷生前的旧友,其次子裴爽还是长孙晟手下的旧部。

    因长孙晟救过裴爽的命,他临终前见裴爽时,曾请其对长孙无忌照顾两分,裴爽自无不应,甚至告知了家父。

    没成想,长孙晟果真料事如神,这般快就需他们出马了。

    裴大人自是帮着长孙无忌,逼长孙家分了本该归于他的家产,又见证他同长孙家断了亲,自此无论贫穷富贵、功名利禄,皆与其无关。

    谢过裴大人,高大人亲自领着长孙无忌将其送回裴府,莫婤等人则上了回高府的马车。

    马车上,众人相顾无言,长孙高氏掀起帘子,望着逐渐远去的右骁卫将军府愣神。

    观音婢通红着眼,却坐得规规矩矩,不敢发出一丝哭声,惹得莫婤心疼不已。

    观音婢才八岁,就

    要直面阿耶的离世和族人的放弃,作为长孙家曾经万般宠爱的小小姐,落差如同天堑。

    思及此,她起身坐到小观音婢身旁,揽住她。

    观音婢如同小兽受惊般轻微一颤,扭头见是莫婤,带着哭腔糯声道:

    “你是莫姐姐?”

    莫婤点点头,用手捂住她的眼,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是的。小观音婢,想哭就哭罢,我帮你挡着,没人瞧见。”

    观音婢摇摇头,将莫婤手拉下,小脑袋凑到她耳边,亦低声说道:

    “我不能哭,阿娘已经很难过了,我哭,她会更难过的。”

    听罢,莫婤心头一紧,瞬时酸涩冲上鼻尖,几欲落泪。

    “那便睡会吧,累了一宿了。”

    她将观音婢搂在怀中,让她小脸贴着自己,微微晃动着哄她睡觉。

    观音婢困极了,几瞬便睡着了。

    忽而,莫婤觉胸口一凉,低头发现前襟湿了一块,原是观音婢在梦中低声哭泣。

    这一觉,观音婢睡得很沉,直至马车抵达高府,她仍未醒。

    长孙高氏抱她下马车,她的手却垂下来紧紧抓着莫婤的衣袖,不肯放。

    很是心疼女儿,长孙高氏不愿将其叫醒,只好央莫婤陪观音婢一晚。

    莫婤瞧着观音婢布满泪痕的小脸,亦是不放心,遂同意了。

    进了高夫人院中,早就为她们收拾妥当的屋子,莫婤让小丫鬟们在架子床上,再多铺了几层松松软软的褥子。

    长孙高氏轻放观音婢于厚褥上,将其托付给了莫婤:

    “小婤,今日有劳了,我心头不爽利,在此只会搅了你们歇息,烦请你陪观音婢睡一晚。”

    见她颔首,长孙高氏退了出去,在侧房歇下了。

    单手点燃榻头漆木柜上的沉香,吹灭油灯,她拥着观音婢沉沉睡去。

    “啊——”

    耳畔忽而响起一声尖叫,将睡梦中的莫婤吵醒。

    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观音婢,出现了“夜惊症”。

    因孩童神经、大脑发育尚未健全,受多种因素影响,在睡梦中突然尖叫或哭喊,表情惊恐,而被称为“夜惊症”。

    其中,家庭变故便是重要因素之一。

    在马车上,她察觉观音婢在梦中哭泣时,便猜到了这种可能,因而一口应下陪同其入眠。

    这般惊叫,自是惊醒了院中众人,值夜的丫鬟婆子纷纷起身,点亮了灯。

    “明桃,帮着把近处几盏灯灭了。”

    莫婤抱着不停哭喊的观音婢,用手轻抚她背,见明桃凑近床头欲点灯,忙出言阻止。

    明桃知莫婤本事,且她这些年颇得夫人看重,都快成夫人院中半个小姐了,听她如此嘱咐,自无不应,还扭身拉了不远处的明柳,一道吹灭了附近的油灯。

    高夫人和长孙高氏亦闻声赶来,见她正牛头不对马嘴地回应着紧闭双眼的观音婢,心头很是疑惑。

    受不住女儿哭,长孙高氏上前,欲将观音婢叫醒,莫婤忙冲其摇头。

    见状,高夫人拉着长孙高氏,轻言她的能耐,将长孙高氏哄了出去,她方松了口气。

    “夜惊症”发作通常会持续约莫一个时辰,难以唤醒,如若强行唤醒,则会出现意识和定向障碍。

    若醒来的观音婢将茅房认作卧房,将阿娘人成阿耶,大概就是出现了定向障碍,这在古代可是没法治的。

    怕观音婢发作时间长,她治不住她,便又唤丫鬟们包了床角、桌角等锐利之处。

    因着床铺松软,四周黑静,莫婤安抚得当,不过小半个时辰,观音婢就安静了下来。

    莫婤同明桃帮她换了汗湿透的小衣,终是睡了个安稳觉。

    这一觉,睡到了翌日午后。

    睁眼瞧着怀中的观音婢,紧阖双眼,但眼仁却没藏住动了动。

    “我瞧瞧那个大可爱,在装睡啊。”

    莫婤挠着观音婢的痒痒,将她揭穿,观音婢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躲她的魔爪。

    “莫姐姐饶了我,呵呵呵——”

    见莫婤爱逗弄她,观音婢干脆扑上来,往她怀里躲,还抬脸娇憨的笑,直冲她撒娇。

    觉心口被击中,她哪儿还下得去手,只好揽住观音婢,理顺她方才躲猫猫时弄毛躁的头发。

    “咕咕咕——”

    怀中传出一阵小肚儿唤饿声,观音婢羞红了脸,又往莫婤身后藏,见她这般害羞,也不再逗她了,让明桃带她梳洗,莫婤欲出门。

    “咚咚咚——”

    观音婢赤脚跑下来,拉着莫婤的衣角,问道:

    “莫姐姐,去哪儿。”

    “去给你做好吃的。”

    见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莫婤蹲下身来,回道。

    “不会像阿耶一样,去了就不回来吧。”

    观音婢低下头,轻声呢喃,眼泪滴到了赤脚上。

    “哎呦,我的小祖宗,别哭,一会我带着你去做。”

    莫婤哪听得这般话,抬起她的头,帮她擦掉泪,让明桃帮她盘头发。

    多亏明桃手巧,不多时就编出个双丫髻,铜镜里映出个芙蓉美人。

    这间房中,高夫人早已备好了符合观音婢身量的裙装,还专有一格放了素色衣裙,连梳妆台的妆匣上,都专有适合孝期佩戴的首饰。

    念着今日定是要去见高母的,莫婤同观音婢说明原由后,在其双丫髻上,一侧簪了几朵素玉花,一侧插了对扁平玉钗,再换上身象牙白襦裙。

    让脚程快的明柳回后罩楼,帮她亦拿了身素色衣裙换上后,便领着观音婢去高夫人院中的小厨房觅食。

    她们还不知道,今晨一大早,唐国公夫人就带着其子李世民,前来高府做客。

    说起了,李世民同观音婢的婚约。

    第62章 第62章 第62章

    长街上, 秋风瑟瑟而过,巷子口的老槐树,叶已泛黄。

    唐国公府的马车, 绕过老槐树,正欲前行, 却瞧见前头排起了长队。

    往来车马,皆以素色布帛, 从车头层层包到了车尾, 只露出车辕等必要之物。

    约莫过了大半刻钟, 唐国公府的马车终得以停至右骁卫将军府门口。

    今晨天方明,右骁卫将军府报丧之人, 头戴白孝帽,敲响了唐国公府的大门。

    作为姻亲, 因唐国公李渊远任荥阳、娄烦二郡太守,还带走了长子李建成从旁协助,唐国公夫人窦氏便亲自带着次子李世民, 前往吊唁。

    大堂内, 僧人着法衣,持法器,口中念着经文, 长孙安业领着男丁披麻戴孝哭丧,只少了长孙无忌。

    见此,李世民眸光一闪, 趁无人留意,独自溜到了长孙无忌的院中,未找见人,却撞上了幞头管事。

    逼着幞头管事送他去了长孙高氏的院子, 院中长孙安业的夫人齐娘子,不守在灵堂,却找来了金铰匠欲撬开长孙高氏私库的门。

    “夫人,这锁恐一时难开啊。”

    金铰婆子用唾沫润了兽牙起子,捯饬锁头。

    “呸,贱人,分了这么些家产给他们,还不乖乖将钥匙交出来。”

    齐娘子命丫鬟搬出了高夫人屋中的紫檀双面胡床,美滋滋瘫在上头,嘴里还嚼着烧火栗子,吐了一地壳,吧唧着嘴,骂骂咧咧道,

    “高府人怎来得这般快,府中定有奸细。”

    “夫人别气,那些皆是公家出,这嫁妆到手了,就是您的私房了。”

    一梳着双髻的圆脸丫鬟,跪着帮齐娘子捶腿,轻声应和道。

    而一墙之外的李二郎,得了长孙无忌的去处就回了前院,与母亲一道吊唁后,同随行小厮耳语几句,离开了右骁

    卫将军府。

    与此同时,齐娘子终是等得不耐烦,也懒得心疼这鎏金刻花锁了,直让几个壮硕的婆子撞开了门。

    “来人啊,闹贼了——”

    院外忽而响起高呼,直嚷出了齐娘子的心声,在她幻想中被十里红妆填得满满当当的库房,竟只剩些不值钱的烂木架子。

    “有贼啊——”

    齐娘子气得龇牙咧嘴,没忍住顺着院外的诱导声,亦喊了起来。

    “快来人,抓贼啊——”

    “闹贼了,府中闹贼了——”

    见主子都这般吼,丫鬟婆子们纷纷响应,一时间,将军府后院声震屋瓦,响彻云霄。

    “嚷什么嚷,定是你贼喊捉贼!”

    同娘家一道回来的柯二嫂心头不痛快,正在院子里寻些花草发闲气,听着齐娘子的高呼,忙领了附近跃跃欲试想一探究竟的人,来凑热闹。

    她觉着齐娘子这猪脑子,是偷不出亦吞不下这些嫁妆的,但她既已下定决心和离,就定要将长孙家名声搞臭,才能得更多好处。

    本就怒火沸腾的齐娘子,哪受得住柯二嫂的污蔑,当即就闹得更凶了,叉腰与其对骂。

    周围看戏的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声愈来愈大。

    堇娘子本在前厅迎客,正显示她转房婚嫁给二房后,仍是这府中的女主人时,就听闻府中耳目匆匆送来这消息,忙应声赶来。

    “三弟妹何故这般心急,快别嚷了,自个将物件还回来,都是公家的。”

    见齐娘子破口大骂,堇娘子忙上前劝道。

    堇娘子心头有成算,嫁妆定是被长孙高氏,不知用何法子运走了,但若找她赔偿,她定反咬一口,只能先吃下这哑巴亏,保全长孙家的颜面,再看能不能从三房手中扣出些私房。

    见两个敌对的嫂子竟联合起来治她,齐娘子当即反应过来——定是她们二房提前吞了嫁妆,合起伙来诬陷她。

    瞬时,气得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抖漏长孙家的腌臜,闹腾得愈发凶狠。

    堇娘子忙唤了家丁欲捂齐娘子的嘴,齐娘子发了狂,直接扑上来同她撕打,身后虎背熊腰的婆子们,亦将胳膊抡得虎虎生风。

    “打啊,抓她头发!”

    “你忍得了她扇你?”

    “咬啊,抓她胸!”

    站在高处看好戏的柯娘子,死命撺掇着,拉着爱嚼舌根的娘子们呐喊助威。

    须臾间,右骁卫将军府后院,乱作一团。

    而李二郎在同母亲回唐国公府的路上,便对其道出心头猜测。

    闻言,唐国公夫人窦氏,当机立断让马夫掉头,领着李二郎行至高府。

    高府大门两侧,素色帷幔从门楣垂落,朱红门扉亦被白帛覆盖。

    门童见挂着“唐”旌旗的四头马车停在门前,忙告了高夫人,高夫人亲自将他们迎了进去,心头却忍不住为观音婢焦急——

    退亲的来了。

    这边高夫人强颜欢笑着,邀窦氏进了大堂,那边观音婢正快活地同莫婤做美食。

    昨夜,观音婢“夜惊症”平复后,莫婤特地为其把了脉,未见明显异常。

    历史上,在突厥侵犯唐边境的危急情况下,李世民继位方才十三日,仍执意隆重册封的长孙皇后,在他万般宠爱呵护下,却也只活到了三十六岁①。

    李世民下诏,修复天下名胜古寺三百九十二座为皇后祈福②,却仍没留住他挚爱的妻子,但至此他再未立过皇后,他挑选的大唐继承人,皆必须为她所出。

    现世对她的早逝有诸多猜测,但提及最多的,还是气疾和生育。

    生育之事,现今防备为时过早,莫婤暗自在心头发誓,有她在,断不会让观音婢因此事而亡。

    而气疾,却是能在幼年窥见端倪。

    “观音婢,春日里有没有觉得喘不上气,胸口闷闷的?”

    她牵着观音婢,一面缓步朝小厨房去,一面开口询问。

    “莫姐姐是如何得知的,娘亲兄长我皆未说过!”

    观音婢惊讶地半张小嘴,杏眼如小鹿,瞪得滚圆。

    “我就是知道。”

    莫婤笑着同她打哑谜,心头却是一紧,约莫是哮喘,但还需发病时把脉,方能确诊。

    “观音婢有不舒服定要同我说,反正我能猜到,但猜着累的。”

    莫婤歪下身子,将脑袋靠在观音婢颈弯,故作虚弱,发丝挠着她的脖,逗得她咯咯直笑。

    “为了莫姐姐少累些,我应下啦。”

    小大人似的拍拍莫婤的发,观音婢欣然应下。

    行至小厨房,念着要帮观音婢调理身子,又瞧见祝娘子还藏了盒莲子,心头有了想法。

    “莫小娘子,瞧甚?”

    祝大娘见莫婤直往她橱柜里探,忙挡在她身前,嬉皮笑脸地问道。

    “祝大娘,心虚什么?”

    似笑非笑地盯着祝大娘,瞧她这紧张模样,定是私自昧下的了。

    采莲子多在七八月,莲花盛开之际,摘一捧莲蓬,用剪子沿纹路剪开,取出莲子后,将莲子肉从厚厚的壳中挖出,就得了滚圆的莲仁。

    深秋莲子难得,祝大娘应是挪了小厨房,做吃食用的,晒干的莲子。

    “愈大愈难缠,心眼子随着年岁翻了翻,表小姐可不能学了去。”

    见已被她猜中,祝大娘开了柜,将藏莲子的食蛊塞到她手上,急切道,

    “拿走,拿走,今个又做什么好吃的?”

    小厨房中众人闻言,皆是低头憋笑,也只有莫小娘子能治住祝大娘。

    祝大娘爱偷嘴抠门也就罢了,就好当着莫小娘子的面挪小厨房的食材,每每被抓住还要向莫小娘子讨,她们都疑她是故意的。

    因着也没真偷拿,莫小娘子懒得同她计较,心情好就做些美食打发了她,但若是当月撞见得多了,就会罚她月钱。

    “会分你一口的,先把这莲子洗了。”

    将莲子盒塞回祝大娘怀中,唤明柳向赵妈妈要了些茯苓。

    茯苓有利水渗湿,健脾之效,能治心神不安、惊悸失眠等③,尤是观音婢昨夜发作了“夜惊症”,更为适用。

    念其还在孝期,她特意选了粳米作主料,将研磨成粉的茯苓加入后,又倒了莲子、黑枣、黑枸杞进去,还添了勺蔗糖。

    祝大娘眼力不错,颇为识货,欲藏的莲子竟是建莲子。

    建莲子个个圆润洁白,色如凝脂,炖入茯苓粳米粥中,稍炖即熟,久煮不散,如真珠浮海。

    炖好后,先送出些至高母、高夫人和长孙高氏处,又盛了钵用冷水镇着,剩的便让厨房众人分了。

    祝大娘这些年回回吃滚食,没将她嘴烫烂,反倒是练得越发厚皮耐烫,大快朵颐,倏忽间就将自己那碗一扫而光,又去围着倪大娘。

    这般,莫婤是不行的,观音婢的脾胃更不适宜吃烫食,待莲子茯苓粥镇得温温的,她们方一道用了膳。

    莲子粥的香甜绵密,混着茯苓的清香,让观音婢吃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身子也越发松快。

    “夫人,莫小娘子送了粥来。”

    正在大堂迎客的高夫人,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还邀了窦氏和李世民一道品尝。

    “不值两个银子,胜在味道好,出自婤婤之手,还有调理之效呢!”

    想着莫婤的本事,高夫人忍不住炫耀,本是为拖延时间,现下是真心盼他们试试。

    “早便听过莫小神仙的神通,自是要尝尝的。”

    窦氏闻言亦极感兴趣,她最初是从世民口中听过莫婤,只现今孩子们皆大了,自要避嫌,谁知这莫小娘子竟在长安城闯出了名号,连她都在容焕阁办了年卡,只是难凑巧同其遇上。

    不久前,还听闻她又擅接生,日后若儿媳有孕,定要请了她来。

    一面在心头暗暗盘算,一面细细品尝,软糯香甜,唇齿留香,令人欲罢不能,最妙的是心头的烦躁渐渐平复。

    方才被世民告知,长孙家竟做出将

    孤儿寡母赶出府的荒唐事,怒火难当,半刻也等不及就来了高府。

    如今心头终是舒坦了些,窦氏稳了稳心神,请高夫人派人将李世民送至长孙无忌处顽后,同高夫人聊起此事:

    “多有冒昧,听闻现今长孙夫人回了高府?”

    “确是如此,遇这番变故,还是离了那伤心地罢。”

    用了茯苓莲子粥的高夫人,亦平和了许多,颔首回道。

    她并未言及长孙家的无情无义,长安城中有心的人家一打听便能得知内情,无需她画蛇添足地卖惨。

    见此,窦氏暗自点头,高夫人是个心有定见的,观音婢在高府养不歪了,只是没了阿耶……

    “那这婚事——”见窦氏陷入沉思,高夫人只好主动问道。

    听罢,窦氏歉意道:“婚事自是不变的,也怪我方才未直言,竟让您忧心。”

    抿出高夫人言下之意,窦氏忙解释道,她自不是那般目光短浅的人,只是高府式微,无父之女,还是要早些嫁人得夫家庇护才好啊。

    这般想着,亦将此念头同高夫人说了,高夫人自无不赞同,迟则生变,这般好的婚事,早些落定才稳当。

    让丫鬟将长孙高氏接来,三人一道商量起观音婢同李世民的婚事,皆是聪慧睿达的女子,相谈甚欢,心照不宣。

    还算矜持地将窦氏送出府,高夫人和长孙高氏心头皆松了口气。

    有唐国公府的庇护,观音婢后头的日子应会好过些罢?

    陈国公府

    南阳公主肚子愈发大了,自听了容焕阁课,每日都要在这小花园走上一走,望生产时能顺利些。

    但这小花园不算平坦,幸而夫君宇文士及,时常陪伴左右,护她周全。

    “官人,我想请莫小娘子来接生。”

    前些时日,她同莫小娘子见面时,本已约好了日子,只奶娘不赞同也就罢了,还告知了她母后萧皇后。

    “我自是支持夫人的,只是不知母后……”宇文士及犹疑道。

    “阿娘本欲唤我商议,谁知又有事耽搁了。”南阳公主闷闷不乐。

    她阿娘这一生,很是辛苦。

    虽贵为西梁孝明帝萧岿之女,其母还是张皇后,却因生于二月,被江南风俗认为不吉,一生下就被送至叔父处收养。

    然叔父夫妇收养不足一年,便双双去世,她更被冠上不祥的名头,辗转由穷困潦倒的舅父寄养④。

    舅父家境贫寒,阿娘贵为张皇后之女却需日日劳作,冬日间彻骨寒凉的井水,让浣衣的她双手冻满了疮,也不能停。

    童年命运多舛,但在嫁给她阿耶后,似迎来了转机,为阿耶诞育了三子一女,还为他夺嫡立下了汗马功劳④,阿耶同阿娘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本以为阿娘终得善日,但自阿耶登上帝位,不过短短五载,却已物是人非。

    阿耶喜好歌舞升平,眷恋莺莺燕燕,甚至将扶持他登上帝位的阿娘抛之脑后,阿娘劝谏无果,正焦头烂额。

    最让南阳心惊肉跳的是——

    她竟屡屡在母后后宫,瞧见大伯哥宇文化及不敬的身影。

    第63章 第63章 第63章

    “弟妹又同士及说甚呢?真是恩爱殊甚。”

    南阳公主忽觉耳垂的软肉, 被人吹了口热气,瞬时激得她心肝儿都颤了颤。

    忙扭头瞧去,那人竟是宇文化及!

    且宇文化及就贴在她身侧, 她差些蹭上他的面颊,惊得她连连后退, 避开了。

    “啊——”

    深秋露重,青石路滑, 南阳忽觉脚底一溜, 笨重的身子竟直直往后坠。

    “夫人——”

    立于身侧的宇文士及, 忙一个健步跨于南阳身后,将他夫人抵住, 欲阻其后倒,却是被兄长宇文化及截了胡。

    让南阳受惊的罪魁祸首宇文化及, 原本正揽着小妾,谁知,竟未卜先知般, 在南阳往后仰倒的同时, 一把捞起了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嘶!”

    小妾本靠在宇文化及胸膛,忽而被抛在地上, 疼得她龇牙咧嘴,低着头,忍不住狠狠翻了他个白眼。

    而瞧见这一幕的宇文士及, 愕然而立,呆若木鸡。

    “放肆!”

    回过神的南阳,也顾不上心惊肉跳了,屈膝狠狠撞了宇文化及的下三路。

    宇文化及痛得瞬时将她放开, 弓腰捂住了裆。

    南阳痛击他后放下的凤履,又死命踩上了他的脚,待其抬首,怒目而视时,狠狠呼了他一巴掌,直将他扇出了鼻血。

    “若复有此,捅你下头的,就是刀了。”

    撂下狠话,南阳昂首阔步,拉着瞠目结舌的夫君宇文士及走了。

    “胆小如鼠,怕甚?”

    “有我罩着,兄长也揍得!”

    “硬气些,唯唯诺诺像什么样子!”

    一边走,南阳一边数落丈夫,愈说愈气不过,直拧他这窝囊废的耳朵。

    而他们身后,望着他们远去的宇文化及,舔了舔流至唇上的鼻血,笑得狞恶,还一爪拉起小妾咬了上去。

    回了房,南阳想到方才之事,心头很是不爽利,看甚皆不顺眼的。

    摔了多宝阁上的青瓷盘口瓶、白釉鸡首壶、秘色唾罐……还不解气,转身将绣桌上的印花盘、高足杯、葵边碗等,扫落一地。

    这头南阳公主正大发雷霆,那头她表弟的李世民,亦是大动肝火。

    “他们就这般急,连长孙将军头七都等不过?”

    忍了一路的李世民,对着好友长孙无忌,终是憋不住了,愤而大骂,

    “这帮混账玩意,迟早让他们还回来。”

    听着好友为他鸣不平,长孙无忌淡然了许多,甚至提壶斟了盏金浦菊茶,给李二郎下火。

    见长孙无忌应是不再难受,李二郎歇了火,本欲安慰好友,谁知没忍住与好友同仇敌忾,将自己点着,火出了满身汗。

    痛快饮了茶,顿觉人神清气爽,李二郎忙又给自己多添了杯。

    “辅机,这茶是阿婤给你的罢?”

    散了气的李二郎,老神在在地倚在胡床上,手撑着方桌审问小伙伴为何吃独食。

    谁知,长孙无忌竟斜了他一眼,就不吭声了。

    “别同阿婤学着装傻,分我一包。”

    李二郎才懒得同他装,径直开口讨要。

    长孙无忌亦是坦然,朗声道:

    “不给。”

    这金蒲菊茶,是由俗称“下火三剑客”的蒲公英、忍冬(金银花),搭配胎菊制成的。

    是莫婤走了几条街,方从药婆手中,买到了新鲜出土的野生蒲公英,还需将根叶分离,才能彻底洗净,否则做出的茶会带有泥沙的滋味,很是刮舌。

    忍冬,也是专挑的,沂州琅邪郡颛臾县产的大毛花忍冬,配上杭白胎菊,爽口又下火。

    这般难得的药茶,本就不多,长孙无忌甚至贴身带着,若非昨日真动了气,是断舍不得泡的。

    “所以,是昨夜的茶?”

    李二郎瞬时就抓住了重点,竟给他喝剩茶。

    “爱喝不喝。”

    长孙无忌,抬手就要夺了他手中的茶盏,他都舍不得咽,小半壶茶品到现在,被他这般牛饮,正心痛呢!

    “玩笑,玩笑!”

    闪身躲过长孙无忌的手,李世民饮后,手眼不停地抢着倒。

    长孙无忌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顷刻便绷不住了,骤然起身,上前护茶,同李二郎争得不可开交。

    顽累了,茶也喝饱了,二人勾肩搭背躺在胡床上。

    “辅机,今后如何打算?”

    忍不住为好友操心,李二郎出言询问。

    长孙无忌摇首,心下却有了参军的念头。

    阿耶临终前,将他在军中的人脉皆交与了他,他虽擅文却非不能武,若参军继承父亲遗志也未尝不可,且瞧着现今天下也不太平,专精文治,救不了大隋啊!

    只是,有阿耶遗风在

    前,他难以望其项背,终有遗憾。

    “你阿耶,给你留了人手罢?”

    见他沉思,李二郎径直道出自己所觉全部,他们相交光明磊落,他断不会瞒下自己所知,在其无防备时摆他一道的。

    当日,他同长孙无忌一道,被堵在右骁卫将军府大门外,闹剧散场离去时,他就发现了隐在巷子口,帮长孙无忌把风的长孙晟的贴身护卫。

    猜到了莫婤等人的计划,又确保他们无甚危险,他方回了唐国公府,因而晚了些,还被阿耶逮了个正着。

    思及此,李二郎忽觉有些脸热,他想到了同他有婚约的观音婢。

    虽未对阿耶撒谎,但当时躲在院外护着莫婤等人时,他亦瞥见了观音婢。

    本以为是平常的回眸,但当阿耶提起她时,他方觉自己竟只一眼,就将她的面容印在了心上,至今仍记忆犹新。

    长孙无忌却是未察觉李二郎的少年心事,只对他道出心中迷惘。

    “这有甚,我们一道参军,默契无双,定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迟早赶超长孙将军!”

    听罢,李二郎忙按下心尖荡漾,先将未来大舅子哄好了再说。

    “瞎胡扯,等你毛长齐再说罢。”

    长孙无忌瞧着李二郎稚气尚存的脸庞,很是无语。

    “你说得什么话!”

    倍感冒犯,李二郎起身,跳到长孙无忌的背上,同他打闹。

    二人正闹得厉害,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哥哥,开门!”

    屋外,观音婢拉着莫婤,给长孙无忌送来了莲子茯苓粥。

    正顽得龇牙咧嘴的李二郎,瞬时翻身坐正,双手迅速理平外袍,束紧方才打闹时弄松垮的玉腰,还对着茶盏照了照,觉得满意后,方正襟危坐。

    他这般反常,长孙无忌竟未曾发现,因他亦忙着正衣冠,甚至翻出了面铜镜,理顺了扯乱的发,恢复了端庄贵气的模样。

    输了——输了——

    李二郎在心头大喊,又将银丝镶玉幞头重戴了遍,力求完美。

    待二人臭美完,开门时,只剩下端着食盘的丫鬟。

    扔下望穿秋水的长孙无忌和李世民,莫婤带着观音婢去秋曜坊散心。

    一进秋曜坊,观音婢就被还是团子的蝶姐儿吸引,跟在兮娘子身后,扶着凤姐儿,成了兮娘子的小尾巴,逗得她径直将幼崽放到婴儿车上。

    看崽心切,观音婢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婴儿车,将凤姐儿塞回兮娘子怀中,她美滋滋地推着蝶姐儿在秋曜坊的院子里,逛圈。

    见观音婢找到了乐趣,莫婤方同兮娘子谈起了正事。

    前个一回高府,莫婤便托秋塘姐姐找人,打听了兮娘子的底细。

    因着兮娘子在西市开门做生意,她的生平一探便得,除此外,秋塘还查出些别的。

    当年,兮姐儿当上春老鸨后,从未强迫过女子接客,春红院中的妓女多是自卖自身,找到心上人后,春老鸨亦未多作为难。

    若遇上那负心人,被抛弃后,回来求春老鸨收留时,春老鸨嘴虽毒,心却是最软的,除了重新接纳外,还会帮其出头。

    因着春老鸨心好,春红院的姑娘们多是自愿想得通的,生意也就越发好,财源滚滚,方招致窥觊。

    卖掉春红院时,春老鸨也是念着姑娘们,而未选那出价最高的,很是重情义。

    “兮娘子,你还欲开店吗?”莫婤问道。

    兮娘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推车的观音婢,闻言洒脱摇头道:

    “我那些买的屋子都赁了出去,钱很是足够我们母子三人过活了。

    我也想通了,这世道不太平,我们这些没背景的,将营生做红火了,也是种罪过。”

    听罢,莫婤心头羡慕不已,兮娘子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就已过上了自己现代梦想中的生活——收租。

    擦掉羡慕的泪水,她同兮娘子建议道:

    “不若找份安然又松快的营生,今后的岁月这般长,总要找些活碌打发时间。”

    古代无网,不能畅游虚无,大隋不稳,不能游历山川,总要给这漫长的岁月找些盼头的。

    见兮娘子若有所思,她趁热打铁:

    “我欲开个接生馆,你若愿意,来当个掌柜?”

    在西市能将妓院开得这般红火,兮娘子定有不凡的经营手段,她求贤若渴,真诚地望着兮娘子。

    “容我考虑一阵罢!”

    兮娘子已然心动,但才脱困,心头仍未安定,便未一口应下。

    “不急,你慢慢考虑!”

    莫婤瞧她神色,便已放心下来,况她的接生馆还未选址,自是还有时间让其细细琢磨。

    不知不觉中,竟已至黄昏。

    容焕阁众女子下值回来,秋曜坊更热闹了。

    面生的观音婢,凭着精致可爱的小脸,成功控住了,在莫婤带领下,逐渐变成颜控的众女子,被大伙儿团团围住,成了香饽饽。

    莫婤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抢回了观音婢,一出秋曜坊的门,就遇上了来接她们回高府的长孙无忌。

    顽了一下午,观音婢揉了揉眼,有些困倦了。

    长孙无忌将她背在身后,牵着莫婤,缓缓往高府归去,一路上小声同莫婤交流着今日发生的趣事,言笑晏晏。

    “哥哥,我从未见你话这般多。”

    观音婢人小鬼大,早瞧出哥哥的心思,本欲装睡,让他同莫姐姐能多些独处的时候,谁知,还发现了兄长话唠这面。

    以前的兄长,博学寡言,惜字如金,与在莫姐姐面前的他大相径庭。

    兄长高深莫测的形象,在她心中瞬时坍塌,她终是没忍住,在其耳畔小声吐槽。

    牵着莫婤的长孙无忌,手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若无其事地睨了观音婢一眼,直将她横得阖紧了双眼,还不忘接莫婤的话茬。

    正享受着,同心上人无话不谈的美妙时光,街头一辆发疯的马车,径直向他们飞驰而来。

    “快让开——快让开——”

    车夫控不住疯马,拼命朝着莫婤等人吼叫,但这巷子又长又窄,莫婤等人竟一时无处躲开。

    瞬息间,马车风驰电掣,到了莫婤等人跟前,眼见着就要将她们撞翻在地。

    长孙无忌瞧准时机,飞身上马,死死拉住缰绳,拔出佩剑,一刀终是让马静了下来。

    抵住马车,缓缓放稳后,忙扶起欲磕头向他道谢的马夫。

    谁知,马夫却执意跪了下去,还“嘭嘭”对着他们磕头,口中哀嚎道:

    “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夫人!”

    听罢,莫婤忙上前掀开车帘,一大肚儿妇人正大汗淋漓倚于车厢内,脚下是一大滩血,在不断往外蔓延。

    第64章 第64章 第64章

    “别进来。”

    呵住欲同她一道上来的长孙无忌, 莫婤撩起大肚儿妇人的织金锦裙摆,叉开她的双膝,细细查看。

    耻毛上是黏有血丝, 下潺潺而出的水却无色亦无味,这般看来, 涌出的应是羊水,就算见红, 也不至于浸出如此大滩血色啊?

    心下疑惑, 她捻了捻联珠兽纹氍毹, 就是地毯上,还未完全吸干的红渍, 仍觉不是血。

    而被莫婤制止入内的长孙无忌,放下背上装睡的观音婢, 扭头细细盘问起车夫来。

    为求得他们的鼎力相助,车夫自知无不言,将他们为何落得如此地步, 道了个清清楚楚。

    他家夫人今日回门, 因不舍许久未见的亲人,一时情切,延了时辰, 不慎拖到了黄昏后。

    这般日头了,晚食自就在娘家,用了鹅鸭炙、生羊脍、水荷虾儿、火腿羹……皆是她爱食的, 就没忍住多尝了些,瞧着时候更晚了,忙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因着心急,虽觉肚儿坠坠不舒坦, 却只以为是吃多了,并未在意。

    谁知,方行了小半个时辰,肚儿就疼了起来,还愈演愈烈,还是随行的大丫鬟,因见过府中大夫人生产,猜到是发作了。

    这可不得了,他们驾马疾驰欲回已备好稳婆

    的夫家,但这懒马只是被多抽了几鞭子,就发了狂,直直撞上了莫婤等人。

    此时,马也没了,稳婆亦无,他一男子只好求助莫婤等人。

    “大人行行好,忙我家夫人找个稳婆罢!”

    马夫对着长孙无忌不停磕头,涕泗横流。

    长孙无忌眯着凤眼,平静地盯着他,眸中深不见底,面上无半分动容之色。

    见兄长又端起来了,观音婢只好当个话事人。

    “你家夫人是哪家的?我们遣人去请。”

    观音婢虽曾听兄长提过莫姐姐擅接生,但这般危急,她不知莫姐姐是否有把握,是断不会随意开口的。

    何况,这瞧着也不像平常人家,接生顺利也就罢了,若不顺利,岂不是害了莫姐姐被赖上。

    既然夫家备了稳婆,还是抓紧告知,派他们的稳婆来接手为好。

    这般处理自是最妥当的,连长孙无忌都瞧着胞妹欣慰颔首,但原本喋喋不休的车夫,却骤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夫家……离得远,求小娘子……另请个稳婆罢!”

    “那就先请娘家来,这般大事,总要有至亲在身旁的!”

    见这车夫顾左右而言他,观音婢更觉不妥,坚持道。

    “娘家……也远!”

    “那到底是哪家?”

    观音婢都被惹出了火,声量高了些,继续追问,车夫似被骇住,不答话只顾着朝他们磕头,观音婢只好连连避开。

    “你不说,我们就走了!”

    她躲哪儿,这车夫就朝哪儿磕头,观音婢也懒得理了,丢下这话往马车走去。

    迈开小短腿,她双臂按在车延上借力,一腿搭上了车架,往上翻着,欲爬上马车,叫走莫婤。

    忽而,未抬起的另一条腿,被人猛得往后扯,她的双臂骤然悬空,被拖拽了出去,眼瞧着头将撞上车延,上身子就要扑到地上。

    一直留心着车夫动作的长孙无忌,在他扑上来的同时,疾行至观音婢身旁,一把将她举了起来,狠狠地朝车夫的踹去。

    “啊——”

    车夫捧着胸口,仰倒在地,哀嚎连连。

    长孙无忌持剑上前,抵住他的脖颈,逼问道:

    “若再有半句虚言,你们的命皆便舍了罢。”

    说罢,颈上的剑刃又深了两分,割破皮肉,抵出了血,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

    “大人——不要!”

    原守在夫人身侧的贴身丫鬟,听见外头的惨叫声,亦是坐不住了,忙爬了出来劝架。

    “阿大,都这时候了,嘴严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这大丫鬟哭着骂了车夫一句,同长孙无忌和观音婢道出了始末。

    原是近岁,她家夫人的夫家同娘家运势,突然变得奇差无比,两家人寻因未果,便疑上了夫人肚子中的婴孩。

    夫人自是不信的,两家便请来高僧演算,竟真推出,她怀的是祸害两家的妖孽,甚至还会为他们家招来大劫。

    此话一出,就被夫人腹中妖孽察觉,妖孽怨念大,甚至伤了做法的高僧,但高僧亦求得了破解之法:

    只要在这婴孩出生的一刻钟内,将其摁死在虎子,就是尿桶里,就能扭转他们两家的大劫。

    她家夫人自是不愿,日日以泪洗面,算着还能同腹中孩儿一道活过多久。

    随着临盆时日愈近,她对腹中孩子的感受就愈强,她终是鼓足勇气,欲要反抗两家,偷偷将孩子生下。

    今日本是借着回娘家,欲找稳婆,谁知她母亲劝了一日,直拖到了黄昏后。

    或是心头焦急,她竟觉肚儿不适,心中愈觉不妙,瞧着凶神恶煞的至亲,她也不敢声张,慌称婆母让她今日定要回府,实则是孤生出来找稳婆。

    谁知稳婆还未觅得,就见了红,而闻找血腥味的马,还发了狂,这才撞上了莫婤等人。

    听及此,观音婢已是感动得眼泪汪汪,带着哭腔问:

    “哪家这般惨无人道!说了我们定帮你们瞒着,万一不慎说漏嘴就不妙了。”

    “是韦家——”

    在丫鬟下马解释时,莫婤从腰间摸了酒精润手,探明了宫口情况。

    宫口未开全,约莫开了七八指,但羊水已破,身下这滩血水果是羊水,或是混了见红的血,在黄昏下显得颜色红了些?

    不是大出血,产妇情况也还是平稳,见长孙无忌同观音婢审完了,她忙向他们求助:

    “阿兄,帮我回秋曜坊叫个医女,再喊上春桃,她们知要带上何物。”

    闻言,长孙无忌却是不放心,留在此地的皆为女子,甚至还有个要产子的,而唯一的男丁车夫,已被他踹倒在地,瞧着是无反抗之力了。

    因着血腥味太重,莫婤也不敢唤来大白,怕他顶不住诱惑。

    “没事,若有危险,大白就顶得住了。”

    莫婤知他犹豫什么,忙劝道,长孙无忌只好闪身离去,只走前又深深瞧了一眼,倒地不起的车夫和车夫旁垂泪的大丫鬟。

    “观音婢,你过来。”

    莫婤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给了观音婢一个香囊,对她耳语几句后,又弯腰进了马车中,守着妇人。

    观音婢欣喜地把玩着香囊,乖乖等着,不吵不闹。

    “啊——”

    忽而,不知何时行至观音婢身旁的大丫鬟,被远处飞来的细石打中手腕,手中的银簪落到了地上。

    “观音婢,没事吧!”

    李世民从远处飞奔而至,身后还跟着唐国公府的马车。

    “你是?”

    观音婢暗中松了口气,却仍戒备地捏紧了手中的匕首和香囊。

    “我是李家二郎,你可唤我二哥哥!”

    李世民正忙着孔雀开屏,忽而被娘亲从身后扇了一后脑勺。

    将他挡在身后,窦氏上前仔仔细细瞧了瞧观音婢,见她未受伤,方恨恨地瞧着被家丁拿刀架住的女子。

    “我是猪油蒙了心,夫人是无辜的,你们定要救救夫人。”

    大丫鬟见事情败露,嘭地跪下身来,高声恳求道,

    “我是怕你们说出去,夫人和小公子皆活不成了,我只是想用这小女童求你们,断未想过要她的命!”

    而方才还倒地不起的车夫,亦爬了过来,同丫鬟一道哀求:

    “她是护主心切,求夫人不要同她计较!”

    窦夫人不吃他们这一套,冷冷地瞧他们还能耍出什么把戏。

    “别再骗人了,你们根本不是韦家人。”

    观音婢亦懒得同他们装了,连她都瞧出来了,更别提兄长同莫姐姐了。

    方才兄长给了她匕首,莫姐姐给了她曼陀罗粉,他们还算不错,皆未小瞧她,她虽未来得及大展身手,但她可不会输给,这瞧着就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小丫鬟。

    听罢,知有内情,李世民命人将他们绑了,在此处等着长孙无忌带人来,不管真相如何,还是先救命罢。

    而马车上的莫婤,自不能干等着,摇醒妇人欲问病史。

    妇人却疼得满头大汗,只虚着眼,瞧着像是意识模糊。

    手边没有清神醒脑的东西,万般无奈,谨慎评估后,莫婤只好掐夫人的人中。

    人中位于上唇上方正中的凹痕处,具有醒神开窍、镇静安神之效用,但其不适用于癫痫、子痫等发作的患者①。

    不知产妇有无妊娠期并发症,她一般不会使用此法。

    因为若产妇有妊娠期高血压,严重时会伴有子痫,此法有可能会诱导子痫发作,威胁产妇及胎儿生命。

    子痫发作时,产妇会瞳孔放大、肌肉颤动,甚至强烈抽搐,抽搐时呼吸暂停、脸色青紫②。

    幸而,该夫人未出现此等症状,哼哼几声,人逐渐清醒过来。

    一面指导其呼吸,莫婤一面开始接生前的例行询问。

    但妇人却只回应她的指导,对于之前有未小产、有未生过、最后一次月事是何时来的……这些常规的问题,如却不愿吐露只字片语,她疼时叫得也凶,瞧着也不像哑巴啊!

    见问不出来,莫婤只好回忆着方才

    摸宫口的手感,妇人的宫颈口边缘光滑整齐,接近圆形,应是初产妇。

    经产妇因为已有过生孩子的经历,宫颈口边缘相对会更不规则,还会形成一字形横裂。

    又用四部触诊法摸了一圈,确定了妇人胎位正,是足月,此时方闲了下来,她才有机会环顾四周。

    这辆马车外头瞧着不显,里头装潢得却是富丽堂皇。

    车厢顶部四角悬着灯笼,豆杏色的单罗纱灯罩,照得亮堂堂的。

    车厢内壁以梓木围成,上头有剑戟状镂空,四周两指宽的红绸,将流苏妆花缎幕帘束在侧边。

    她将其都散开,帘上还绘有威风凛凛的虎头纹,虎头上的眼甚至用了黑曜石镶嵌。

    铺开幕帘,是为遮住外头打量目光,同时亦更能保暖。

    灭了矮榻的几案上的铜炉,点了更小的手炉给妇人取暖后,她低头弓腰在车厢内踱步。

    终是在一处未被血水、羊水淌到的角落,找到了抽绳。

    缓缓拉动,车厢底部出现了一格格储物间。

    古代马车,车厢底部的四面,会有粗大结实的木框,被称为轸,而在轸之间,会架设木梁,被称为“桄”③。

    大户人家会在桄上铺层木板,这层木板被称为“阴板”,不仅加固了车厢,更能以阴板为底,在轸和桄之间,形成一个个储物格,存放物品。

    莫婤挨个翻了翻,最外围的是一些火折子和几个羊皮囊,小些的囊内是灯油,大些的囊做成了温碗的结构,里头装的滚水。

    在车厢内的木几上,捡了个茶盏,她从羊皮囊中倒出些,水皆有些凉了。

    水囊旁的格子里还装了些吃食,除了甜嘴的枣泥糕、糖蒸酥、七巧点心,甚至搜到包红糖粉。

    往里,大格子内,塞了些厚衣裳,最上层是丝锦袍子,下头竟还有羔裘狐皮。

    莫婤眸中利光一闪,忍不住嗤笑出声,继续往深处摸索,抱出个莲纹漆木妆匣。

    妆匣是夹纻胎,盒体呈桃形,子母口,平底,比莫婤脸盘还大,她得双手环抱。

    盒内外均髹黑漆地,盒身由两周髹红漆圈带分上、下两区,上区是些錾花鎏金、琉璃玛瑙、翡翠珠玉……下区放着把银剪子和系着红绳的单股青丝。

    拿出剪子和青丝备用,莫婤掂了掂妆匣,仍觉手感不对,沿着下层内壁敲了敲,起出个暗格。

    “啊,好痛,姑娘救救我!”

    原本痛得倚靠在矮榻上,翻身都难的妇人,忽而尖声求助,伸长手,欲拉莫婤给她瞧瞧。

    抬眸望了一眼,莫婤躲开她的手,将暗格中的玉牌扣了出来,上头雕着“周”。

    第65章 第65章 第65章

    “啊——”

    妇人厉声呵斥, 挥着手,努力起身,欲阻她详观。

    瞧她这幅模样, 莫婤愈发怀疑,闪身至妇人最远处的角落, 照着顶上的纱灯罩,凝神细究。

    玉牌宛如凝翠之璧, 温润而泽。

    正面之纹, 以旗面刻了“周”的旌旗图案为中心, 双虎踞于两侧,怒目而对, 目光如炬,左虎前爪微抬, 似欲扑跃,右虎后足微蹲,蓄势待发。

    背后则雕满了小字, 她正审读开头, 妇人的痛呼声,骤而转为惊恐地疾呼:

    “我要如厕——”

    她扭头,见着妇人脸上惊慌失措, 甚至欲翻身找虎子。

    见此,莫婤只好先将玉牌收入怀中,上前安抚, 同时又探了探其宫口,果已近乎开全。

    让这妇人跪趴在车厢内,双腿叉开,身子前倾, 手肘抵在矮榻上,双手抓紧榻后的轼,轼就是车厢壁上的横木,再往下用力。

    马车上因其高度有限,莫婤用了让妇人跪着生的姿势——跪式生产,其亦是竖式生产的一种,能利用重力辅助生产的同时,亦不容易发生感染,只很是累膝盖。

    见胎头还没这般快娩出,为防止妇人因磕破膝盖而跪不住,莫婤翻了翻另一侧的矮榻。

    大隋马车上的矮榻,是用皮条等编织成的网,直接绷在轸上,类似现代的绷床,能固定不动,还有弹性,可缓马车的震动,上头再铺些垫子、褥子等,更是舒适。

    拿起绷网上的垫子,是以锦缎为面,内填江南丝棉,还夹杂了北地羊毛,最是软和,她将其塞到妇人的膝下。

    一膝一个,不仅轻松了膝盖骨,还抬高了胎儿下落的间距,更降低了胎头撞地的可能。

    “又来了,又来了——”

    妇人用了一阵力,歇了半刻,此时又痛呼起来。

    莫婤忙跪到她身后,手摸上妇人的肚儿,肚皮正逐渐发紧。

    “快,用力——”

    催了妇人用力,待她肚儿上的皮松后,才让她歇息,此时莫婤却不得闲,还在心头默默数着秒。

    临产,也就是临盆,最重要的象征就是,规律且逐渐增强的子宫收缩(宫缩)。

    宫口还未开全时,莫婤就察觉妇人已有宫缩,但不规律,间隔时间长,持续时间短,明显是一个假临产。

    现今却很是规律,间隔约莫五六分钟,持续时间大三十秒以上,应是真性临产。

    而当真性临产时,在宫缩来临之际,妇人就会感到便意加剧,肚皮发紧,此时用力最是有效。

    拨开会阴,已是能见到点点胎发了,妇人却似要撑不住了。

    她身子微微晃动,臀无力地坐到了脚跟上,背绷得笔直,额头却埋在矮榻上,呜呜痛哭起来。

    不管是因何而泣,莫婤心头听着皆不是滋味,况且这般嚎啕亦导致妇人过度换气,进而引起子宫收缩不协调,增加生产难度和风险。

    “娘子,知你甚难,再撑撑罢!”

    抚摸着她的背,温声劝道,见其不听,莫婤只好屈起手掌,握成杯状,用重复呼吸法,避免其过度换气。

    重复呼吸法,就是减少二氧化碳的呼出和丧失,使吸入气体中二氧化碳提高而减轻症状。

    在现代用纸袋更好,有口罩也行,现今也只能靠她的手了。

    妇人还算坚强,莫婤控制其呼气后几瞬,她的哭泣便缓了下来。

    见状,莫婤忙用剪子,划了道幕帘内侧的薄纱,做了纱罩,帮其调整呼吸。

    而方才一直蹲在妇人身下,不断低头瞧分娩进程,还要辅助其呼吸,把她累得够呛。

    此时用面纱围了口鼻,将莫婤解脱了出来,只是还不得歇,见妇人体力消耗这般大,她欲将方才翻出来的糕点喂给妇人嚼。

    猛地起身,忽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袭来,她忙死死拉住身侧的幕帘,这是直立性低血压犯了。

    待眩晕过去后,她开始往身后摸索,方才虽抓着了幕帘,却仍是没站稳,撞到了幕帘后的车壁时,她觉背部被一环形硬物硌到了。

    掀开幕帘,其后竟还有一小抽屉,拽着抽屉上的铜绿扣将其打开,里头是些小罐,约莫两指宽,罐直口,圆唇短颈,鼓着个大肚儿。

    扣开盖子,里头俱是颜料,花青、石绿、藤黄、胭脂、丹……很是齐全,大多用到了短颈处,应是一直有填补,唯独胭脂和丹(朱砂)只剩下薄薄一层。

    “真是有意思啊!”

    摇摇头,莫婤扬起笑,走到几案旁,将早先翻出的红糖粉,兑了温碗里头的凉水,又揭开枣糕皮,让妇人就着红糖水咽枣糕裹腹。

    哭亦哭了,吃亦吃了,妇人心情舒缓了些,也更有了力,配合着莫婤继续往下使劲。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胎头正往外冒着尖,长孙无忌驾着马车行至临街。

    怕此马见着死马或闻见血腥味,再惊了它,长孙无忌将马车停在了拐角处,领着提药箱的秦娘子和春桃,行至莫婤等人处。

    高府的马车亦停在远些的位置,唐国公府的大管事正审问着,绑在马车轮上的丫鬟和车夫。

    观音婢正落落大方地同窦夫人唠家常,李世民在她们身后,津津有味地听着,见长孙无忌回了,方起身去瞧那倒地的疯马。

    秦娘子和春桃弓腰进了妇人的马车,长孙无忌则走到李世民身侧。

    “辅机,你发现

    没?”

    李二郎阖上马儿鼓着的双眸,边拉着他往马尾处去,边问道。

    “猜到了。”

    先前长孙无忌翻身驭马时,就觉马背上湿漉漉。

    现已是深秋,日没色暝,凉意森森,就算马拉车疾行,也出不了这般多的汗,在观其夹着的马尾,他便有所猜测。

    行至马尾处,李二郎掀开长尾鬃毛,其遮盖住的臀下,有四五个深见骨肉的血洞,血洞上的血渍已干涸,因是匹黑马,一眼扫过甚难察觉。

    见其大小,同方才丫鬟手中的簪子差不多大,李二郎冲过去,恨了眼丫鬟,又开始揍丫鬟身旁的车夫。

    “公子,公子饶命——”

    车夫哭天喊地,丫鬟也欲上前攀扯李二郎:

    “公子,别打了,皆是我的错!”

    “你应庆幸,我不愿与女子动手。”

    李二郎闪身躲开她,手上却不停,大管事忙让家丁将她又捆紧了些,还给李二郎递上块汗巾,李二郎用臭帕子堵了马夫的嘴,继续揍。

    “出了何事?”

    追着李二郎过来的长孙无忌觉出不对,出言询问。

    “你也太过粗心,方才观音婢——”

    李二郎正火着,听无忌这般问,忍不住抱怨,话还未说完,扭头瞧见大舅子的神色,瞬时住了嘴。

    “李家世民,你唤我妹妹甚?”

    紧了紧有些发痒的手,长孙无忌眯着眼,神色不善地瞧着他,活将他当成了登徒子。

    “君之妹即吾之妹,妹方才险些被这二人伙同,用这簪子捅了!”

    踢了踢脚下的破簪子,听辅机这般唤他,李二郎忙严肃道。

    见辅机审视的目光转向了那两人,李二郎方暗自松了口气,好险,差些就暴露了。

    长孙无忌知他是转移话题,但念其不愿说,便顺了他的意,总有他吐露之日。

    “观音婢总要学会自保的。”

    瞧见二人心虚的表情和灰朴朴银簪,长孙无忌稍在心头转了一圈,便知出了何事。

    阿耶虽自小最是疼爱妹妹,但该教的却一个不落,因妹妹是女子,怕她受欺负,教她得还更早些。

    李世民亦想到了这层,不过他是关心则乱,才懒得同辅机这榆木疙瘩解释,何况现在时机不对,还得等他再厉害些。

    而马车上,秦娘子一到,便为妇人把了脉。

    见情况尚可就将“战场”让给了莫婤和春桃,自个拿了个火折子,抱着案几上的香炉,下了马车,寻了个避风处,在香炉里生旺了火,烤银剪子。

    待剪子烤得发红返回马车时,妇人正到了胎头娩出的关键时刻。

    见状,秦娘子忙在马车顶找了个挂钩,将银剪子悬挂后,又取出药箱中的白醋倒入药碗,泡了股结扎脐带的丝线。

    莫婤则趴在妇人身下,一面控制胎头娩出速度,一面教导同她一道趴着的春桃。

    随着胎头顶娩出后,胎儿的额、鼻、口、颊也依次挤了出来,莫婤并未急着娩出胎肩,而是嘱妇人放松。

    在她放松后,原本昂首而出的胎头,缓缓自行转侧,待下一阵宫缩时,莫婤托住侧着的胎头,一面喊妇人接着用力,一面变换动作。

    先娩出前肩,再娩出后肩,胎儿整个身子,慢慢地皆出来了。

    让春桃抓着靠近妇人处的脐带,莫婤伸手取下悬挂在车厢顶的银剪子,又让秦娘子帮着润了遍酒精后,方剪断了胎儿的脐带。

    为防止其垂落或晃动而受污染,引发胎儿感染,她飞速打了个活结,方交到了秦娘子手上。

    秦娘子早听莫婤嘱咐,在一旁的矮榻上铺好了干净的包被,甚至还用醋熏了几遍,此时将胎儿置于其上,从醋碗中挑出丝线,结扎了脐带。

    而莫婤正握着春桃的手,教她如何帮妇人娩出胎盘。

    旋动脐带,打着圈将胎盘拉出,又检查了宫颈和会阴,均无裂伤,只有轻微擦伤后,莫婤方松了口气。

    而卸下胎儿的妇人,在她们收拾药箱时,就昏睡了过去。

    日头愈发暗了,莫婤同秦娘子和春桃将妇人裹好,抬到了长孙无忌拉来的马车上,回了秋曜坊。

    而李二郎和窦夫人,亦押着丫鬟和马夫跟了过来。

    这两仆从倒是忠心耿耿,知他们定不能要了他们的命,便什么也不肯说,只咬死是韦家人,直到莫婤拿出了玉牌。

    见他俩神色骤变,众人皆明了,这玉牌上的“周”应是他们主家了。

    拉着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他们三一道细究起玉牌后的小字。

    “记录应是乡亲们,听鼓吹乐时的反应。”莫婤细读后,不确定道。

    而左右转头看了看两位小伙伴,一位恍然大悟,一位意味深长。

    “快说,快说——”

    见他们皆已猜到,莫婤忙催促道,李二郎便径直道出他的猜测。

    鼓吹,在古代主要是用鼓、钲、箫、笳等合奏的仪仗队①。

    汉代列于殿庭的乐队,宴群臣及君上餐食时所用;大驾出游,有黄门前后部鼓吹,则用于仪仗之间。

    在大隋,隋文帝曾用鼓吹一部,赏赐有功之臣,而在这些被赏赐的有功之臣中,恰巧有一位姓周的大将军——周法尚。

    隋开皇五年,隋文帝至洛阳,赐与周法尚,金钿酒钟一双,彩五百段,良马十五匹,奴婢三百口,鼓吹一部②。

    而周法尚推辞不肯接受,隋文帝劝说是特给鼓吹,让乡亲们皆知文帝对其的宠爱。

    作为唐国公李渊的儿子,李世民对这些典故,自是记得一清二楚,瞬时便猜到了。

    而作为同为大将军的长孙晟的儿子,长孙无忌也是知道的,听李世民讲完后,颔首赞同,却是意有所指道:

    “周家五郎,去岁成亲。”

    正当莫婤以为破案了,欲遣人将其送回周将军府邸时,就被长孙无忌拉住了,其复言:

    “未曾闻其妻有孕。”

    窦夫人也面色莫名,出声道:

    “吾亦未尝闻及,周家有妊身者。”

    第66章 第66章 第66章

    “重阳登龙首山时, 在古观音禅寺碰上了周夫人,说是近岁府中皆无所出,特来拜拜送子观音。”

    见众人望向自己, 窦夫人解释道,

    “何况周夫人小儿, 月初成婚,当日吃酒, 他那几个嫂嫂帮着迎客, 皆同我打过照面, 俱不是这面相啊?”

    听窦夫人这般说道,莫婤自不好贸贸然找上门去, 若闹出乌龙,岂不是要被打出来。

    一时想不出法子, 甩掉这包袱,莫婤只好将母子俩安置在秋曜坊客房,丫鬟车夫则关进了柴房。

    送走窦夫人和李二郎后, 莫婤孤身进了安置妇人的客房。

    瞧见榻上妇人不自觉颤动的睫毛, 她知其已醒,直言:“周夫人,别装睡了。”

    “我不是什么周夫人。”榻上的女子骤然睁开眼, 死死盯着她。

    “无论你是谁家夫人,皆与我无关,你算计我的事加上红封, 共五十两,给了银钿走人罢。”

    莫婤不愿再同她纠缠,阿娘早教过她,为大户人家接生定要少些好奇, 若不是欲弄清这女子为何要算计于她,她早装聋作哑了。

    思及此,她起身,欲离去。

    “莫小娘子——”忽而,女子扑了过来,拽住莫婤的手,双膝重声落地,跪到了她身前,“莫小娘子,求求你帮帮我罢!”

    “你果然是冲我来的。”莫婤嗤笑一声,躲开她的跪,转身坐于胡床上问道,“要我如何相帮。”

    女子期期艾艾半晌,见她神色逐渐不耐,终是一咬牙道:

    “帮我将宫胞修复至生子前的模样。”

    “我做不到。”

    扔下这句话,莫婤骤然起身,这瓜她不可能再吃了,听着怎么都像毒瓜,她的两条金大腿还未飞升,现可保不住她!

    “你若走,我就死给你看。”

    女子猛然从怀中掏出把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儿威胁她。

    “随你。”

    莫婤满不在乎道,早在几年前,她的心肠就硬了,这般若能要挟到她,她这些年白修炼了!

    思及此,脚底抹油,溜得更快了,她正欲开门,身后的女子忽而大笑道:

    “我若死了,周家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你躲得过?

    我早同留在周府的心腹说了,若我三日内未归,就让她带着周家来找你,要我的尸首。

    到时整个长安城皆知你是刽子手,你的容焕阁,甚至庇护你的高府,都会因你而毁于一旦。

    哈哈哈哈——”

    豁然转身,莫婤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泛出些愠色。

    女子牵起裙摆,并膝,端身坐于榻延上,

    笑意盈盈地瞧着她,嗔道:

    “哟,生怒了?我也是个苦命人,小神仙也渡渡我罢。”

    见她不置可否,女子笑容一敛,摸出条绉纱手巾,边用其抵着眸子垂泪,边同莫婤道出她的身世。

    女子姓郑,是家中三姐儿,因自幼阿娘早逝,阿耶不重视,而备受忽略。

    春令的春衣,她是最后一个量的;夏日的冰碗,剩给她的全是碎渣;秋湖的螃蟹,她只能吃最细最小的公蟹;冬夜的炭盆,她的竟还有烟……

    郑家自来同周家有婚约,只未指定到哪个姑娘身上,因着前头还有大姐和二姐,这般被冷落长大的郑三娘,从未奢望过这桩婚事,会落在她身上。

    眼见着到了成亲的年纪,府中在同周家商议大姐儿的婚事,在为二姐比武招亲,她的终身大事却无人提及。

    她心头颇为焦急,日日以泪洗面,自怨自艾。

    而来长安谋求官职,暂居郑家的四表哥,温然雅逸,彬蔚有礼,若暖阳,烘暖了她的阴冷岁华,使之昭明。

    但她自小怯懦,只敢悄悄地望着表哥同姊妹们逗趣,不敢主动上前,与之语一言。

    去载,亦此般秋日之时,郑家为贺表哥擢得官职,设秋蟹宴贺之。

    府内诸人,饮乎黄酒,品之蟹黄,赏于菊花。

    唯有她,盘中仍是无膏无黄的细蟹,而本是宴会主者的四表哥,竟能谨心品出家中对她的漠视。

    表哥将自己碟中的蟹黄分给了她,邀她品酒,给她颂诗,为她簪花,甚至夸她人比菊美。

    情之所起,他们未能守礼之节,遂共赴巫山之会。

    本以为,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谁知醒来后,却得到表哥远赴岭南上任的消息。

    “他抛下了我——他抛下了我——”

    郑三娘双手紧紧攥着榻上的褥子,双眸似滴出了血,恨恨地望向莫婤,似透过她,在质问那负心之人。

    莫婤仍神色平静地同她对视,无嘲笑亦无怜悯,直直盯着她,让她从自己的幻念中醒了过来,继续道。

    表哥走后,她的月事便不来了。

    她泡冷泉、跑快马,百般折腾,身下却迟迟不见红,找不到红花等物咽,更不敢请大夫。

    她苦苦瞒着,每月都找些鲜红之物,伪装月事,还被浣衣的婆子骂小娼妇,这般不知羞。

    然,更让她绝望的,还在后头。

    她的大姐不知为何没能同周府结亲,这香饽饽般的婚事,最终竟稀里糊涂落到了她身上。

    但随着婚期日渐逼近,这个孩子仍在她腹中,坚强地活着,吸食她的血肉和灵魂。

    说道此处,她骤然薅过床上的婴孩,在他耳旁大吼:

    “你个孽种,你怎么不去死,去死啊——”

    一面尖声斥骂,郑三娘一面剧烈摇首,环顾四周。

    “刀呢,我的刀呢——剪子,我要剪子。”

    她霍然起身,举着孩子在房中暴走,疾行了几圈,仍未翻到利器,又倒在榻上,抱紧孩子痛哭,

    “是阿娘没用,是阿娘照顾不好你。”

    见她这般样子,莫婤将身下的胡床,往角落挪了挪,躲得更远了些。

    约莫又疯了大半刻钟,她终是又想起了莫婤,止住泪,放下孩子,理了理裙摆,又笑着规矩坐起身,讲起了后续。

    她无孕吐,亦极少出门,长裙一裹,血裤一装,无人察觉。

    就这般,她怀着八个月份大的身子,嫁去了周家。

    “呵呵呵——周家那帮子蠢货,竟无人识我怀了身子,枉我心惊胆战多日。”

    郑三娘得意洋洋道,还显摆地斜睨着莫婤。

    莫婤平静的表情,终是有了变化,双眸瞪圆,嘴微张,作惊讶状。

    不过,只是见郑三娘这般在意她的反应,怕其情绪再次崩溃,而故作震惊。

    这种事,在衣着简便的现代,她都听说过,更何况日日宽松裙装的大隋了。

    郑三娘脸上的笑,果然更艳了些,还满意地扬起了下颚,炫耀着。

    成亲当日,夫君如她所料,喝得醉醺醺的,她又早预备好了迷药,下在了他们对饮的合欢酒中,成功蒙混过关。

    之后的几日,她以洞房花烛夜被弄得太痛了,拒绝夫君的亲近。

    他夫君亦以为是自己太粗鲁了,很是心疼她,乖乖配合不碰她,还对她无微不至,除了敬公婆茶,她甚至都不用下床,自是更无人觉出她的异样。

    杨广西巡结束后,因此行将领伤亡惨重,她夫君被调至边疆驻守。

    夫君心疼她,不愿她一道去受苦,将她留在了长安,方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算着临盆的日子不远了,她装作思念娘家,回了郑家,实则是为了暗中寻得手艺高超的稳婆。

    稍加打探,她便听闻了“小神仙”莫小娘子极擅接生,甚至能将女子裂开的私丨处缝得完好如初。

    她就想到了让莫小娘子给她接生,帮其恢复至未曾生产过的样子。

    昨日晚膳后,她便觉应是发作了,幸而她早便在高府外雇了眼线,得知了莫小娘子的行踪后,忙让车夫拉她来找莫婤。

    为了让此举显得偶然,他们提前踩好了点,生生忍着痛,待莫婤出来后,让车夫在马上多插了几下簪子,惊了马,直直朝莫婤等人撞过来,好名正言顺让她帮忙接生。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甚至用胭脂和丹布置出大滩血迹的模样,让“小神仙”不忍拒绝。

    莫小娘子果然中计,尽心尽力为她接生,只是他们欲抓她亲近之人,威胁其帮她修复之谋,却失败了。

    “所以,你是周家小儿,才过门的妻子?”

    见其点头,莫婤心下暗道:难怪窦夫人未曾见过她,原是新妇。

    “莫小娘子,求求你帮帮我罢!”

    郑三娘起身,蹲在莫婤身前哀求着,很是凄凉。

    “你的会阴并未撕裂,无需缝补,更不会被识破的。”

    以为她不知自己私丨处情况,莫婤遂解释道。

    “不,他们说生过的和未生过的,胞宫口是不一样的。”

    她忽而激动起来,左手拽着莫婤的前襟,右手将藏于衣袖的匕首,又抵到了自己脖颈处,威胁道,

    “帮不帮?你想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见她情绪起伏这般大,时而低落沮丧,时而暴躁易怒,甚至出现了自毁和伤害婴儿倾向,莫婤猜她应是有了产后抑郁症的倾向。

    “好,我答应你。

    来,深呼吸——放松——”

    莫婤应了下来,指导着她呼吸,劝慰她放松。

    因莫婤帮她顺利产子,她心中本就对其极为信任,只用了小半刻钟,她就再次平静了下来,又开始拉着莫婤的手垂泪。

    一面流泪不止,一面喃喃道:“你一定要帮我,求你帮我。”

    “好,我帮你。”

    见莫婤再次恳切应下,郑三娘方真正的平复下来,乖乖躺着,待莫婤帮她修补。

    唤来秦娘子和春桃,莫婤轻声对着郑三娘道:

    “我让秦医女为你施针,一会修补时能少受些疼!”

    待

    郑三娘阖上眼,她同秦娘子耳语一番后,秦娘子遂为其施针,主攻百会穴、内关穴、足三里穴、太冲穴等。

    这些穴位具有醒神开窍、宁心安神、补益脾胃、疏肝解郁等功效,能够调节脑神经,缓解抑郁症状。

    随着施针,郑三娘逐渐放松,朦朦胧胧间,竟还不忘催促莫婤给她修补。

    拗不过郑三娘,莫婤只好领着春桃仔仔细细净了手。

    让其叉开,她翻动着会阴,装作为其缝补,其实只是在检查先前擦伤处。

    不是莫婤言而无信,是真的无法将经产妇的“一字型”宫颈,修复成初产妇的圆形宫颈。

    况且,连与其同房之人都不能察觉二者差别,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不知她听信了何人所言,竟这般荒谬。

    擦伤处愈合得很好,定不会留下痕迹,怕检查时间过短,引起郑三娘的怀疑,她便拉着春桃认起生理结构来。

    隆起处为阴丨阜,上头附着耻毛,接生时,若时限充足,可刮去。

    刮耻毛又叫备皮,对于初学者而言,便于其观察分娩情况,且能减少感染的风险。

    在现代前些年仍要求备皮,但到莫婤穿越那年,已是只需刮,可能侧切部位的耻毛即可。

    耻毛下头,一对纵行隆起的皮肤褶皱为大……

    一面同春桃耳语讲解,莫婤一面关注着郑三娘的神态,直至她沉沉睡去,方止了动作。

    待秦娘子收了针,莫婤额间都出了层细细密密的汗。

    方行至门外,长孙无忌便快步上前,将其扶住。

    她瞬时放松下来,整个人摊在阿兄身上,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拿着刀咆哮的产后抑郁症患者,虽身负武艺,仍心尖发颤。

    而在身后支撑着莫婤的长孙无忌,眸色逐渐转深,握成拳的手臂,青筋暴起。

    虽知阿婤定能处理,但他仍不放心守在门口,几欲闯入,他可不是正人君子,自将女子所言听了个分明。

    想着女子所言,长孙无忌召来了阿耶留给他的暗哨。

    第67章 第67章 第67章

    见戌时将过, 莫婤忙锁了郑三娘的门,同长孙无忌和观音婢,回了高府。

    “莫姐姐, 今夜也要与我同睡。”

    观音婢拉着莫婤的手就不肯放,将她往自个房中引。

    想到今日出了这么一桩事, 莫婤遂应了下来。

    而欲回前院的长孙无忌,瞧着妹妹依偎在莫婤身侧, 紧紧抱着她的胳膊, 还能与她共枕, 不由眯起了眼,面色不善。

    闷闷回了前院, 屋中小丫鬟早探得他回府的消息,已点上了灯, 还燃起了窑绿釉狻猊熏炉,正飘出缕缕安神香。

    谢过后,长孙无忌独坐于胡床上, 望着三足长柱青瓷灯, 厘清心头万绪时,观音婢正央着莫婤加餐。

    因未来得及赶回高府,又错过了秋曜坊众女子晚膳时辰, 他们便只垫巴了碗素面,此时见屋中曲足香案上,还温着素锅子, 就忍不住了。

    “小娘子和表小姐皆尝尝罢,夫人特地遣人去木塔寺求的素斋。”

    明柳亦在一旁帮腔,明桃狠狠掐了下,方住了嘴。

    “小馋猫!”

    点了点观音婢红扑扑的小脸, 不忍拒绝,莫婤同她一道盘腿坐于香案前的蒲团上。

    香案中央,是一口染炉,底座成盘状,用于承接炭灰,炉体内正烧着乌薪炭,温着敞口钵内的素斋。

    敞口钵是个子母口,揭开子盖,黄澄澄的羹,鲜甜中混着米香飘了出来。

    莫婤定眼一瞧,这不是她在现代素宴馆吃过的道教名菜——何仙姑抛绣球。

    小米、野米,混合着秋日的栗子碎,一道熬出黏稠的粥,因其在粥吐泡泡时,将状若绣球花的菌朵撕碎,作点睛之笔,而得名。

    绣球花又名八仙花,相传,是当年八仙过海前,在八仙桌野餐时,何仙姑见此地山是山清水秀、风光如画的宝地,便洒下仙花种子,锦上添花。

    但据莫婤所知,木塔寺不是隋文帝为独孤皇后立的佛寺?

    果然,你们佛道不分家?

    心下好奇,正念着来日要去这离谱的佛寺瞧瞧,就见观音婢将盛给她的整碗粥喝个精光不说,还要偷偷添碗。

    “可不能再吃了,夜半睡不着,我可不陪你闹。”

    捏住她贪吃的嘴,哄了她洗漱后,莫婤同她一道歇下。

    翌日天方蒙蒙亮,莫婤就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见日头还早,她本不欲起,谁知,睁了眼竟就睡不着了,想着还在秋曜坊关着的郑三娘,品着昨夜她那半真半假的话,心头更是烦躁,怕翻来覆去再闹醒了观音婢,遂轻手轻脚先起身。

    织锦挂屏上,早晾好了她的干净衣裳,银边窄袖对襟白襦,配墨绿齐腰长裙,竟是颇为隆重的素服。

    利落换上,莫婤行至外间,抽了条同色墨绿发带,将及腰青丝,捆了个高马尾。

    “哎呦,姑娘今个可不能这般随意!”

    正端着盥盆喜气洋洋入内的明桃见状,忙将她按坐在胡床上,翻出面铜镜让她举着,一面给她编发,一面道:

    “咱们大人,升官了!”

    今晨,天还未明,东都洛阳快马加鞭,送来了杨广的旨意。

    原是昨个早朝,御史台率先上书,参了长孙家一本,其后长孙家政敌,以及临终前见过长孙晟之人,纷纷站出指责长孙家的凉薄。

    “对族中至亲都这般不慈,如何能对大隋尽忠!”

    杨广本就因大隋失了一员大将而不虞,听闻其家族竟做出将其嫡子赶出的荒唐事,越发恼怒,此时再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只见变了脸色。

    “皇上明鉴,族中之事俱由族中长辈做主,臣等皆不知,此是臣之失。微臣知罪,祈陛下怜臣愚钝,赦臣之罪!”

    官至正三品户部尚书的长孙炽,闻言忙扑通跪地,爬出列请罪,心中甚觉冤得慌。

    他与其弟长孙晟早各自开府,是嫡亲侄儿同族长将他们赶了出去,他怎好插手。

    况他久居东都,长安给他传消息时大局已定,他心知不妙,却也无力回天,只是未曾料到御史台动作这般快。

    装作诚惶诚恐,不停磕头谢罪的长孙炽,颔首眯起眸子,这速度倒是值得他细品,他那死了的胞弟真是朝中威望这般高,引众家瞩目其府动向,还是另有后手?

    未待他品完,朝中又有人向杨广进言,长孙晟被赶出府的嫡子,已被接回舅家悉心抚养。

    待杨广得知其舅家是高家时,念着高老爷旧情,下旨给高士廉升了官,调至太常寺,任治礼郎,负责朝会赞礼仪和斋祀中的九宾之礼。

    方才将莫婤吵醒的,就是高大人、高夫人及高府其余迎旨之人高昂的谢恩声。

    “夫人接了旨,就说要摆桌素宴,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明桃乐呵呵报信,手眼不停,话方落,就帮莫婤盘了个庄重些的单髻,瞧着太素,还欲掐了插瓶的白菊给她簪上点缀。

    “好妹子,就别霍霍这花了。”

    可不想戴白菊的莫婤,一把按下明桃蠢蠢欲动地手,从荷包中翻出一对翡翠短钗簪于单侧,另一边则点缀了些白玉扣。

    见明桃还是摇首,仍说单调,想了想,她又将雁纹玉背梳篦插在了发髻中央。

    篦梳,又称栉,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有云:“栉,梳篦之总名也。”

    其在莫婤手中虽多是作梳头,但在古代却是与簪、髻、钗、步摇等并称八大发饰之一,尤其在隋唐时,梳篦花色繁多,不胜枚举。

    而这雁纹玉背梳篦在她头上作主饰,终是让审美颇高的明桃,颔首放过。

    “莫姐姐——”

    正松了口气,里间就传来了观音婢的撒娇声,疾行入内,小团子就扑到了她怀里。

    “整夜不见,甚是想念!”

    揉着眼,观音婢一本正经地说,声儿还带着初醒的糯糯腔,

    “莫姐姐,夜中梦里有没有我呀……”

    “当然……”

    莫婤心都被萌化了,软了嗓子,正欲回应,就被叩门声打断。

    “莫姑娘、表小姐,表少爷正等在前厅等你们,应是有要紧之事!”

    两人的互诉衷肠被打断,见长孙无忌着急,她只好帮着观音婢快速收拾妥当,去了前厅。

    一迈进厅堂,长孙无忌便递给了她一封信,看完后,莫婤拉着二人匆匆往秋曜坊赶。

    此信,是暗哨在三更天时送回的。

    郑三娘,竟是出自荥阳郑氏,是在北魏隋唐时期,与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家①的郑氏。

    荥阳郑氏在历史上名人辈出,仕宦不绝,被称为“天下郑氏出荥阳”②,是当时中原顶级名门望族之一。

    隋文帝时期,郑译因助其建立隋朝,被封为沛国公,他们这一支便搬至长安定居,同周家的婚约也是那时定下的。

    而自诉小可怜的郑三娘,前头是有两个姐姐,但俱是庶出,虽未明言,但这桩婚事,定是会落到作

    为嫡长女的她头上。

    因着郑三娘生母早逝,其样貌还颇肖其母,引得她阿耶不敢多见她,但灵犀宝镯、金镂雀环、绛珠翠冠等,却多是整箱整箱搬进她的院中。

    只要她想要的物件,第二日定会出现在她手中,这般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地长大,甚至养成了她争强好胜的性子,也越发看不上同周府的亲事。

    她自诩北方士族之后,怎可嫁与武将出身的周家,成为一匹夫之妻,愈发想不通,但随着她家这支的没落,这竟是她能勾到的最好的亲事,为了维护在姐妹前的脸面,她便忍了下来。

    不久,同为士族之后的太原王家欲出仕,暂居于姻亲郑家府中,欲在长安谋得官职。

    而王家表哥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一来就吸引了府中众女子的青睐,更因其才华横溢,连郑老爷都夸赞不已,最好的婚事,也一下从武将之妻转为了未来重臣之妻。

    本就被王家表哥吸引的郑三娘见此,心中愈发不满,而周府在办完五郎的婚事,只剩下小儿一人时,念及与郑家的婚约,特来询问。

    郑家自不愿作言而无信之人,何况一旦毁约,还会得罪拥有兵权又颇受器重的大将军府。但原本默认嫁去周府的郑三娘,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下这桩婚事,闹得郑家鸡犬不宁。

    最终,这桩亲事只好由长姐接下。

    因着长姐年岁不小了,郑家便同周府商议早日完婚,周家才替周五郎办完亲,最快也只能将小儿的婚事定在来年。

    扔了周家亲事,郑三娘自要抓住同王家表哥的亲事。

    王家表哥软心肠,最是怜爱弱者,她遣散了院中大多数丫鬟,便装作在家中不受宠,被忽视,日日出现在他能察觉的角落,唯唯诺诺引他注意。

    果然,王家表哥上钩了。

    他们郎情妾意,缠缠绵绵,她从王家表哥处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爱怜,甚至与他私定了终身。

    但最终,王家表哥竟只谋到了一个芝麻官,还要远赴危险重重的岭南上任。

    巨大的落差让郑三娘瞬时崩溃,她不顾表哥的苦苦哀求,与他断交,抢回了周家的亲事,前不久代替大姐嫁回了周家。

    这番胡闹,郑老爷也是应了下来,还前前后后帮她扫尾。

    此举,更引得填房和大姐的姨娘的不满,两人联手欲将消息透露给周家,却被郑老夫人拦下,只是在二人的手笔下,这消息却是在郑家丫鬟婆子间传开了,便让暗哨轻易打探了出来。

    “既是她自己舍下的,那她为何这般哀恸欲绝?”

    坐上去秋曜坊的马车,观音婢忍不住发问,昨个她被秋曜坊众女子拉得远远的,还能听见郑三娘的痛哭。

    “一面是欲麻痹我。”当时莫婤只当她犯病了,并未感化,现亦是平静道,“不过,更多是因王家表哥走时,娶走了她大姐。”

    观音婢皱着眉,她不懂男女之情,自领悟不出其中曲折。

    “哎呦,成个小老太了!”

    想着日后成了皇后的观音婢,莫婤心下忽而有些难过,蹲在她身下,展开她的眉,调笑着转移话题。

    忽而头上一暖,抬眼,长孙无忌正望着她,眼中溢满温柔,嘴角还勾出笑意。

    她心头一怔。

    ……

    “吁——”

    下了马,他们三人快步进了秋曜坊,坊中众女子俱已上值,连兮娘子都带着凤姐儿和蝶姐儿去了容焕阁,近来她们迷上了亲子乐园。

    屋内静悄悄的,莫婤摸出怀中的钥匙,捯饬开了客房门。

    房中已空无一人,榻上的燕尾翘头案上,只余下个无花纹的素布荷包,她点了点,里头存了银钿百两。

    环顾四周,直棂窗被砸开,莫婤将倒在窗户下的腰鼓形圆墩扶正,墩面也已撞得破破烂烂。

    骤然想到甚,莫婤忙从窗户翻出去,行至柴房。

    柴房门仍锁着,摸了藏在墙洞的钥匙,里头躺着的丫鬟车夫七窍流血,竟是死了。

    “官府办案,快开门——”

    第68章 第68章 第68章

    侧门被拍响, 面生的车夫驾着周少夫人的马车,回了周府。

    昨夜,这马车被李二郎喊了家丁, 送回了秋曜坊,吴娘子将其搁置在后院。

    今晨, 待众女子出门后,郑三娘让巷尾的乞儿, 帮着去马行赁了个马夫, 买了匹能拉车的黑马, 套上缰绳往周府赶。

    回府的路上,她先从阴板里翻了套叠锦双蝶复襦换上, 再随意找了条回纹披帛胡乱裹了婴儿,又让车夫特地绕了趟东市, 新买了忍冬缠枝羊毛毯铺了,还顺路又赁了个跑腿的,报了官。

    下了车, 将婴儿随手扔给前来迎接的大丫鬟, 她领着前来迎接的一众婆子丫鬟,去了周夫人院子。

    周夫人正在小佛堂,抄着之后要送去寺庙供奉的佛经。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周家, 造了太多杀孽,这般多儿媳妾室,怎就无一人有孕, 心头正焦急着,就听来人禀报周少夫人求见。

    对于这个儿媳,周夫人很是不喜,他们郑家自以为瞒得好, 却不知他们早得了风声。

    郑三娘瞧不上他们武将,却又舍不下荣华富贵,闹来闹去,还是嫁到了他们府上,若不是顾着老太爷的面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来祸害她家小儿的。

    因着心生不满,连喝公婆茶时,都没正眼瞧她,约莫她也感受到了,只规矩缩在院中,未曾上蹿下跳给她添堵。

    只是方嫁来月余,就时不时就要回娘家,一待就是三两日,活像在他们府中受了多大的委屈。

    愈想愈气,周夫人盘着佛珠,让郑三娘在院中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方见了她。

    “面色怎这般差,还不快扶夫人坐下。”

    郑三娘一进门,周夫人就被她毫无血色的脸吓了一跳,忙赐座,还让人送来碗金丝燕窝。

    再厌烦这儿媳妇,现小儿在边疆,她也得好生养着她,断不能让小儿觉得薄待了他夫人,离间了他们母子的心。

    思及此,周夫人愈加和善,对这郑三娘关怀备至:

    “三娘这是怎的了?舟车劳顿就不必大清早来请安了!”

    “礼不可废,自是要一回府就来同阿娘报平安的。”

    郑三娘面上感念不已道,心头却将周夫人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她方生产完,这死老太婆就让她等在院中,冷风刮得她浑身皮肉连着骨头剧痛,下身恶露还流不歇,若不是丫鬟扶着,她定是站不住了。

    想罢,郑三娘心中愈发恨了,面上却是扬起了更灿烂的笑靥,一幅恭敬孝顺、清丽可人的模样,很是让人动容。

    但周夫人横竖瞧着,仍觉不得劲,只好心头暗骂自己门缝看人,还反思不能将人一眼定终生的。

    这般想着,面上就带出几分愧色,见状,郑三娘趁机道:

    “婆母前几日不是说家中少添丁,昨个儿我在娘家,听上门讲法的大师言‘抱子得子’。

    今日回府,我竟正巧在路上捡了个没人要的婴孩,就抱了回来,当个养子,婆母快让嫂嫂们来抱抱,定有效用。”

    随着杨广“雄图霸业”的铺开,百姓日子愈发艰难,卖儿卖女盛行,因着女娃用处多,还行销些,男娃反倒不好卖,若实在无人接手,丢弃也是常有的。

    听罢,周夫人亦是双眸放光,她也听过此说法,前些日子这般焦急竟也未想到,他们家大业大,自也多养得起孩子,还能

    当做好事积德了。

    连连夸赞郑三娘智慧,还掏出自个压箱底的金镶宝珠头面,赏了她一套后,召来了府中其他儿媳。

    同妯娌们其乐融融,一回院子,郑三娘就累瘫在榻上。

    身下恶露腥臭熏人,还流了她满腿,喊来丫鬟伺候她换了月事带,朦胧睡意间,她心头还得意不已。

    没成想莫小娘子这般心软,她不过装装可怜、发发疯就帮她修补好了,果然是小神仙啊。

    这下无人能瞧出她产过子,再不怕莫小娘子说出去,她没证据,若敢告发,就是污蔑朝廷命官的夫人,罪加一等,就是不知她喜不喜欢自己送的厚礼啊!

    想到这儿,连睡梦中,都笑出了声。

    这边郑三娘做着美梦,那边听官差重重拍着秋曜坊的门,长孙无忌支了观音婢去开。

    “哥哥,你们找谁啊?”

    开了门,观音婢扑闪着杏眸,问来人。

    而官差们见是一方及他们腰的娇憨小女童,勉强收起凶神恶煞的嘴脸,问道:

    “小丫头,你大人在吗?”

    观音婢神色低落地摇摇头,仰面道:

    “他们都上值挣钱去了,只我一个人没用。”

    说完,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脑袋,似忽而想到何事,急急道:

    “对了,姐姐们还让我不要同外人开门,带刀哥哥,你们可不能出卖我!”

    “我们定不说!”

    官差们连连承诺,见小女童这般稚嫩,招呼着同僚就欲收队,只官差头头仍若有所思。

    “老大,走啊,就着小女娃独自在家,能出什么命案?

    那分明是个跑腿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我瞧着就是坏人名声的!”

    一圆脸官差愤愤不平道。

    想当年他费尽千辛万苦成为捕快,本以为能捉盗匪、破奇案,谁知天天竟是些鸡毛蒜皮、扯头花的小事。

    有人报案家中丢了钱财,待他们匆忙赶到一问,不过就是墙角的葱被隔壁邻居扯了两根;有人报案家中出了命案,待他们火速抵达一瞧,不过是有人朝他们院中扔了死耗子。

    还有那说家中有通奸的,他们欲抓个现行,其实是想吃一线瓜,快马加鞭赶至,还专备好了吃瓜专用草纸,结果是家中的母狗,不知怀了哪条街野狗的种。

    日日这般折腾,好奇心都被磨平了,也不怪他们出队速度越发慢,现今瞧着独自守家的小女娃,他都懒得进去转了。

    “小姑娘,我们能进去瞧瞧吗?”

    还是官差头头心思密,蹲下身子,肃着脸,对着观音婢正色询问。

    “我……我能说不行吗?”观音婢瞬时被吓红了眼,包着眼泪道,“你们不会是……假官差,要……偷我家东西吧?”

    “嘿,你这小女娃不错,很有警觉!”圆脸官差见她这般可爱,起了逗弄之心道,“我们不仅要偷你家东西,还要把你卖了!”

    “哇——呜呜呜——”

    观音婢骤然被吓哭,喊叫声响彻云霄,直将圆脸官差惊在原地,这小女娃哭声怎比他那大胖侄儿还亮!

    “阿酣,瞧你惹出的祸!”

    圆脸官差阿酣旁的方脸官差阿铮,最是见不得孩子哭,连连埋怨,一把抱起观音婢熟练地哄起来。

    “你放开我,你们真的是人贩子啊——呜呜呜——”

    本以为能哄好小女娃,谁知此举更是加剧了她误会,哭闹不休,对着他拳打脚踢,瞧着瘦瘦小小的拳头,却颇有劲,打得他龇牙咧嘴,竟要抱不住。

    这般闹腾,巷子外的过路人皆探头进来查看,还有那正义之士欲上前相帮。

    “官府办案——”

    见凑过来的人愈来愈多,官差头头忙亮了令牌,告知身份。

    “官差就能扰民了?就能私闯民宅了?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我倒是要去府衙问问!”

    去巷子口打水的陆嫂子正巧回来,见这般阵仗一下子就火了。

    这些年,这官差是越发蛮横了,不将他们百姓当人,人是说抓就抓,家是说搜就搜。

    前些日子查人口,还将她一岁小儿都算了进去,说是到了年纪就要去服徭役,前头公公服徭役没了,她相公服徭役断了条手,现今又绑了她大儿子去。

    大业五年,杨广采纳了当时还是民部侍郎的裴大人的提议,再度进行“大索貌阅”①,这是大隋整顿户籍、检括逃避赋役户口的重要措施。

    此举又括出壮丁二十四万三千人,人口六十四万余,却使得百姓的日子更加难过。

    陆嫂子此话一出,群情激奋,众人纷纷高呼声讨,将官差们团团围住。

    尖脸官差阿冲正欲拔刀,就被阿酣按了回去,又被官差头头抽了一后老勺:

    “你小子,不想干了!”

    僵持不下间,帮娘子买羊肚儿的郭大也回来了,凑了一耳朵热闹道:

    “大爷们,你们也是来秋曜坊寻欢的?里头的姑娘不做皮肉生意的!”

    出来迎儿子的郭老太亦帮腔道:

    “都是些女子的住处,大人怎好进去的?”

    此时,街坊邻里闻声,皆开了院门,行至屋外,出言相劝,这些年他们没少陈秋曜坊众女子的情,怎能让她们不在时,被搜了家。

    听闻这家皆是女子,官差们已萌生退意,婆娘最是较真难缠,他们又没有搜查文书,众目睽睽之下,可不能硬闯。

    思及此,官差头头招呼手下,收队走人了。

    不过半刻钟,人群皆散去,巷弄间各家各户闭了门,翠帷廊内重新恢复了静悄悄的模样。

    此时,绕路返回的官差们,你踩我,我抱你,翻进了秋曜坊。

    观音婢正坐在墙根处的月牙凳上,呼呼大睡。

    众官差们趁机轻手轻脚,将秋曜坊内转悠了个遍。

    坝子中晒着的衣裳,俱为女子的;后院还有摘下来泡着的红蓝花,应是欲做胭脂水粉;连柴房地上的炭灰,都是女子贯爱用的银丝炭。

    房间皆未上锁,柜子箱笼他们一个个仔细翻看了,俱未有死尸,就是客房不知为何没安上窗棂,只挂了道浮光锦帘子,日头一照,光彩摇动,还煞是好看。

    阿酣在心头盘算,回家要给他嫂子也弄一匹这般布置,定是女子近来时新的花样。

    未发现异常,官差们长吁短叹回了府衙,方歇了口气,就被常驻长安城的监察御史抓了,要革他们的职。

    大隋时有明文规定,就算是官差也不能随意闯入百姓家中,一旦被百姓申奏,轻者革职,重者流放②。

    想到方才凑热闹的,他们竟皆不记得脸,不知被何人告发,只能将这笔账算在报案之人身上。

    阿冲家娘子最是泼辣,知他没了公职,收拾了包袱,拉上小儿就回了娘家,要同他和离,阿冲怒红着眼找到了递话的人,要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大人何必找我麻烦!”

    见此,递话的言贩子忙先将自己择出来,又劝慰道,

    “还是算了罢,那托我递话之人,可大有来头!”

    言贩子做这一行久了,自知其中凶险,早赁了盯梢的,跟着雇他那辆马车,看着它进了周府。

    随后,他稍加打探就得知,是归宁的周少夫人回了夫家。

    “你说不说,不说我先宰了你,找个荒郊野外扔了没人会发现!”

    阿冲现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定要找出罪魁祸首,言贩子无法,只好在他手心写下“周少夫人”。

    第69章 第69章 第69章

    而从秋曜坊消失的莫婤, 又出现在高府院外。

    起开角门,后罩楼东南侧,有一道爬满地锦的小门。

    入秋后, 地锦就是爬山虎,叶转红后, 将黑不溜秋的乌木门挂得红彤彤的,甚是喜庆。

    穿过乌中透红的木门, 就是莫家小院, 莫母正侍弄着院中的花草。

    长边围墙是药圃, 莫婤二月初便在篱落、墙缝间洒了一圈黄葵种子,黄葵就是秋葵, 现今竟还在开花,花瓣大、花浅黄, 瓣有细脉,能治产后乳汁稀少,月经不畅①。

    药圃中央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的波罗奢花, 就是鸡冠花, 大隋也叫鸡冠子,比莫婤人还高,花大如扫地笤帚, 当初搬回来时,费了她牛鼻子的劲。

    鸡冠子能止肠风泻血,更能用于妇人血崩、白带异常等②。

    除了鸡冠子, 还有各种用于妇人的草药,益母草、川穹、艾草、芣苢……另还养了些常用和稀罕的草药。

    西面的苗圃,栽的是莫婤的宝贝调料,葱姜蒜、芫荽、胡椒、茱萸等,

    甚至还在墙角种了颗花椒树。

    东面则是些染料,红蓝花、凤仙、茜草……莫母瞧了眼回来的莫婤,仍捧着个簸箕,在凤仙丛,摘凤仙花。

    凤仙捣烂,少入矾,铺于在指甲盖上,再用凤仙叶裹上一宿,就能得个红甲,但莫婤和莫母却多是用来止妇人们产后恶露不净的③。

    将身后的木牛流马推了进来,莫婤锁上门,帮着莫母采尽怒放的凤仙,没了花的杆她还割了洗净,泡进了臭坛腌渍。

    别瞧这坛子臭,吃着最是香了。

    待莫母忙空了,莫婤方将她拉至木牛流马旁,掀开了布盖头,里头赫然是两具人尸。

    “咚咚咚——”

    “来了——”

    院门被敲响,莫母眼疾手快合上粗麻布,将木牛流马推至墙角,还抱了捆稻草盖上,莫婤则晃晃悠悠,摇着去开门。

    门外是领着观音婢的长孙无忌,一手还拎着两个食盒。

    “办妥了?”

    莫婤侧身让他们进来,轻声询问。

    长孙无忌颔首,把食盒塞给观音婢,推了她往前走,自己则停在门边,等锁门的莫婤。

    观音婢叹了口气,小大人般摇摇头,与莫母打招呼后,同她一道将食盒铺满石桌。

    这是他们在巷弄间的食肆买的,蔡掌柜酒楼的茄汁茭白、杨花泛汤糁饼,柔娘子铺中的芋煨白菜、糟黄芽,主食是安胖子家的杂鲜羹。

    怕害了胃口,莫婤待众人皆吃得肚儿圆后,方对莫母说道:

    “阿娘,你瞧瞧,他们是因何而死。”

    听罢,莫母先是一愣,见长孙无忌同观音婢皆面色如常,方回神颔首。

    莫婤将粗麻布铺到院中空地上,长孙无忌搬出尸体摊平在其上,莫母则进屋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个满是灰的皮褡裢。

    在小院墙角的水缸打了瓢水,莫母将皮褡裢里头的工具都抖出来,洗净后,还泡上了白醋。

    备好工具后,莫母从头到脚验了尸,当银针从肝区拔出变黑时,果如莫婤所料,是中毒身亡,还是中了古毒——人言。

    人言可畏,最早出自《诗经》:“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而有味剧毒,“惟出信州,故人呼为信石;又隐‘信’字而称‘人言’③。”

    它还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砒霜。

    其无臭、无味,验尸时难以发现,幸而古代提炼技术落后,砒霜中少量的硫和硫化物未被剔除,硫与银器接触后,银器表面就会生成黑色的“硫化银”。

    而现代提炼得非常纯净的砒霜,是无法用银针等法验出的。

    从怀中翻出桑皮纸裹了几层的糖蒸酥碎末,莫婤用银针又探了探,也是变黑了。

    “心真狠啊!”

    想着两人忠心为主的样子,莫婤不禁感叹。

    “自不是人人都同阿婤一般,菩萨心肠的。”

    长孙无忌拉着莫婤净了手,甚怕她沾染上一点毒碎末。

    听罢,莫婤面上乖乖依着他,其实是心神早就不在这头了。

    她正绞尽脑汁回想,仍能记起每次她下狠手时,他皆在场,不由心头发问:

    我菩萨心肠?

    而一旁听了兄长所言的观音婢,颇觉牙酸,口中不停斯哈着气,活像嚼到了酸果子。

    唯独专心验尸的莫母没甚反应,他们一道长大,向来这般亲近,她都习惯了,有甚好大惊小怪的。

    只时常觉着长孙无忌太过溺爱,被她闺女哄得失了智。

    验完尸,莫母便开始审问他们,得知原由后,三人面面相觑。

    “要不我们去告发她?”

    观音婢戳戳哑巴兄长,瞧瞧神游的莫姐姐,又望向拧着眉的莫母道,

    “带上个郎中,应能摸出脉象之差?”

    听罢,莫母摇首道:

    “虽于平常脉有异,但别的病症亦能致此脉象,不够确凿,不过我们稳婆是有法子验明的,婤婤亦知,只是……”

    见莫母迟疑,回神的莫婤接过话头:

    “只是我们这一行,断不能让自个,搅入高门大户的阴私中,况传人私事,亦会坏了口碑。”

    在现代,不论同患者有何仇怨,都绝不能暴露其隐私,虽古代无此说法,但莫婤却不想因她打破自己的原则,她不配。

    况且,多的是法子治她。

    而在身旁侧耳倾听的长孙无忌,心头颇为遗憾,他就说阿婤最是菩萨心肠……

    还未等他想完,莫婤就靠了过来,同他耳语,他只觉热气上涌,耳尖发烫。

    逼着自己抛掉杂念,仔细听着,颔首赞同。

    周府

    舒坦躺了整个晌午的郑三娘,或是因睡得太久,人有些晕沉沉的,晚膳甚至唤了贴身丫鬟兰芷将燕尾翘头案,搬到了榻上。

    方提了玉箸就觉重得慌,将其扔到芷兰身上,冲她发脾气:

    “没眼力见的,瞧主子这般累,也不知换个轻省的。”

    芷兰慌忙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后,起身弓着腰,换了双空心的银箸。

    “小姐,您这般累,不若让我服侍您用膳?”

    见郑三娘虚握着银箸,芷兰低声询问,唯恐高些音量再惊怒她。

    “我自个来,你是怕别人瞧不出?”

    恨了芷兰一眼,不肯让她喂,郑三娘摆开架势,瞧着曲案上的菜品。

    作为郑三娘的心腹,芷兰自知始末,还专去容焕阁买了月子餐,银杏炖鹧鸪、芙蓉蒸蛋、醪糟鸡子、紫糯红枣羹……

    郑三娘顿时胃口大开,正欲尝醪糟鸡子时,却无论如何也捞不起来。

    手一滑,银箸落入醪糟汤里,溅了她一脸,又从汤碗中翻了出来,滚落曲案,陷进了被子里。

    “啊——”

    她本就心头烦躁不已,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直往榻旁伺候的芷兰身上砸。

    芷兰不敢躲,任菜汤泼了一身,幸而天凉,菜肴冷得快,温温地未将她烫伤,只是却被碎了一地碗碟,扎破了膝盖。

    发了一通火,郑三娘心头舒爽了些,仰躺在软和的羊绒胡床上,嘴收拾污榻的小丫鬟,还指使芷兰再去给她买一份不重样的。

    还跪着的芷兰,忙爬起身,衣裙都来不及换,一路狂奔,终是在容焕阁打烊前,又买了一份回来。

    这次,她千哄万哄,终是亲手将菜肴喂进了郑三娘的肚儿。

    用过晚膳,方才还发了这般大的脾气,郑三娘更没精神了,匆匆洗漱后就又歇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忽觉喘不上气,身子很重,浑身冰凉,汗毛直立,无论怎么挣扎也动不了。

    朦朦胧胧睁开眼,对着她脸的,是一张七窍流血的鬼脸,眼鼓得巨大,直勾勾地看着她。

    “啊——”

    郑三娘尖叫着想要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她竟被这恶鬼死死抱住,扭头身旁还有个男鬼,青黑肿胀的脸,抵在她的脖颈处。

    “啊——救命——”

    凄声厉喊着,惊动了外头用膳的丫鬟们。

    本应有人守着郑三娘,只是晚膳她闹那一通,害得丫鬟们皆未用膳,肚子饿得咕咕叫,见她睡得这般死,方躲在下人房嚼些冷馒头。

    芷兰站在最外头,就是防着郑三娘忽然叫人,她贯是忠心,只是受了伤又跑了几条街,还一直饿着肚子,终是忍不住也来垫巴两口,缓缓神。

    现今听着郑三娘的叫声,她扔了馒头,撒丫子就跑。

    进了屋子,奔至榻前,她亦被两具人尸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连往后挪,撞上灯脚,打翻了灯架,热油泼了她一身,方烫得她回过神来。

    听着外头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她一把锁了里屋的门,冲到榻前,

    捂住了郑三娘的嘴。

    “小姐,小姐别叫了,招来人就瞒不住了!”

    焦急地同郑三娘说,一扭头瞧见死尸,吓得一哆嗦,待细细辨认后,心头发凉,惊出了一身冷汗。

    “芷兰姐姐,夫人怎么了?”

    门外,小丫鬟正拍着门,欲唤来身强力壮的婆子撞开门,冲进来。

    “无甚,夫人做噩梦了,不想见人,你们先退下罢。”

    扬声回道,芷兰松开手,朝郑三娘使眼色。

    “滚——别进来!”

    郑三娘已缓了过来,亦认出来这两具死尸,忙厉声呵退门外的丫鬟婆子。

    夜半,遣散了院中值夜的下人,她只留了芷兰和两个陪房妈妈,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将两具尸体都埋了进去。

    仅凭她们几个弱女子,是运不出这尸体的,若藏在屋子里,不过三五日就会发臭,定会被人察觉,到时更是有嘴说不清了。

    何况,郑三娘心头发虚,本就是她干的,只是没能栽赃到莫小娘子头上,现今再攀扯她,却又是没证据了。

    “都是些窝囊废。”

    她都算计好了,即使不能将莫婤当场抓获,单在她院里发现尸体这点,就够她脱层皮的,没成想官差这般不顶用。

    心头恨恨骂着,见终是将尸体埋好了,她方松了一口气。

    心气儿一卸,她顿觉浑身酸痛难忍,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感腰痛欲断,直不起身,却还嫌弃芷兰等人一身脏污,不让她们扶,自个裹了狐裘,跌跌撞撞上榻,躺进了被窝。

    天已泛起鱼肚白,她困极了,却不停做梦。

    一个梦连着一个梦,交替出现着两张乌黑流血的脸,她觉头痛欲裂,浑身像被捆在炼狱之中,孽火猛烈灼烧。

    “滚开——不要缠着我,你们走——痛,好痛——好烫!”

    梦中,郑三娘痛苦哀求着;梦外,彻夜未眠的芷兰,坐在门槛上,不过打了个小盹儿,再睁眼竟已是日上三竿。

    见郑三娘仍未起身,便进屋查看。

    谁知,郑三娘竟大赤赤的敞开被衾躺着,她忙上前帮其盖被,却发觉其浑身滚烫,还颤抖不歇。

    “不好,夫人高热了——”

    这头芷兰急得团团转,那头莫婤睡了个好觉,方起身,就得知了个好消息。

    第70章 第70章 第70章

    此好消息, 是高府宿工送来的。

    今个莫婤起了个大早,念着开接生馆大计,欲同莫母去“人市”招兵买马, 只还未出门就被高府宿工堵了个正着。

    宿工进了莫家小院,放下胸前抱着的草篓, 又脱下身后的背篓,喜滋滋地揭开了它们上头的竹编。

    里头赫然是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骨盆。

    骨盆据形态, 大致分为四种, 男型、女型、扁平型、类人猿型①。

    女型是女性正常骨盆, 入口呈横椭圆形,最适宜分娩。

    偏平型和类人猿型, 生产时都有各自的艰难之处,但仍能克服。

    唯独男型骨盆, 入口呈三角漏斗型,因同大多男性骨盆类似而得名,而这种形态, 往往会导致难产。

    更麻烦的是, 真实接生中,妇人们的骨盆多为混合型,且还会因平日的坐姿、站姿甚至行走姿势, 改变其骨盆形态。

    尤其是丫鬟婆子们,整日弓腰驼背、下跪磕头,时日久了, 胸、腰椎就形成了后凸的畸形,使得下部脊柱要前凸来与之匹配,骨盆倾斜度就会减小。

    若再添上那胖子身量的,重压之下, 甚至会畸形成男型漏斗状骨盆,导致难产。

    这般复杂却又重要的骨盆结构,自是不能让学接生的姑娘们,只练最基础的单个型,否则真接生时,绝对傻眼。

    为让姑娘们练得更到位,莫婤让宿工做几套单个型后,再做了些可拆分组合成混合型的骨盆模具。

    这草笼中就是三套单个的,背篓里则推了各式各样可组合的模块。

    “莫姑娘,这得加工钱了!”宿工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

    因着他自个也觉得新奇,但更是为了早日完工,回了高府,他就将自己关在木作坊,没日没夜地琢磨,膳食皆由胞妹送来,连油灯都烧黑了好几盏。

    多要的工钱,也是为了还嫂子的灯油钱。

    莫婤仔细瞧了瞧,还拉着莫母试了试,颇为惊喜,爽快地同宿工结了工钱,还又给了一贯铜钿做赶工费。

    莫婤抱着草笼,莫母背着竹篓,二人欲先回容焕阁放模具,只方出了下人院,又碰上了来寻她的长孙无忌。

    见她捧着个大笼子,长孙无忌快步上前先接了过去,才又看向了她身旁的莫母。

    同莫母问安后,长孙无忌主动背起竹篓,拎着草笼,同她们一道坐上了,去往容焕阁的马车。

    “如何?”

    马车上,莫母忍不住询问,长孙无忌见莫婤颔首,方说起昨夜的后续。

    昨夜,将两具人尸还回周府后,长孙无忌就派暗哨一直守在周府外。

    “果如阿婤所筹,阿冲应是目睹了她们埋尸的全程。”

    长孙无忌称赞道,引得阿婤对他甜笑。

    其实,莫婤是在假笑,阿兄明明也算到了,非要给她戴高帽,这般下去,日后会不会变笨啊。

    愈想愈焦心,假笑中也带上了丝苦意,惹得长孙无忌连连侧目,终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郑三娘今晨高热,丫鬟瞒不下去,报了周夫人,周夫人特为其请了擅妊妇病的郎中。”

    听罢,莫婤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只见他面色平静,与她对视的眸色亦是坦然,细探其中,竟还品出脉脉温情。

    甩了甩头,她不欲再多言。

    她知阿兄品性,已猜到了其中曲直,只是为了维护阿兄在阿娘心中的正直,还是不戳穿他了。

    将她们送至容焕阁,因里头多为女子,长孙无忌还未娶妻,自不好一道进去的,遂告辞了。

    容焕阁内早备好了接生护婴的实操室,还是间套房。

    大些的外间放接生模具,小些的里间则存护婴的模具。

    安置好后,召来春桃、紫烟和晴姐,甚至还派人去王娘子处,接来了蔷姐儿,托莫母在实操室培训她们后,莫婤在容焕阁找起闲置的屋子来。

    她本欲另找间铺子开接生馆,还是兮娘子问她是欲做行商,还是坐商,方点醒了她。

    按最初的设想,她自是想做坐商的,让产妇们皆来她的接生馆生产,但这般还是大胆超前了些,恐无法被妇人及其家眷接受。

    她便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依靠容焕阁,以行商的形式将接生馆立起来,待接生馆红火到一接难求时,再试着打破陈规。

    踏上容焕阁后院的青石板径,沿着亲子乐园的金线垂柳一路向前,径直走到了背街。

    背街也是有门脸的,只是容焕阁的大门开在前街,这侧,除西南角开了个后门外,其余的屋子只存了些备用杂物,门脸自也就皆封上了。

    临背街的这排屋子,共五间,她打算皆收拾出来。

    离后院门最近的屋子做接客用,旁侧就是讨论产情的房间,留一个值夜休息的卧房,余下两个则布置成备用的产房。

    规划好后,莫婤画了图纸,交给赵妈妈后,还请赵妈妈领着她和正巧培训结束的莫母,一道去“万象仁世”。

    赵妈妈一口应下,还带上了同莫母一道下课的晴姐儿。

    “万象仁世”的招牌,仍刻在烂木头上,只是重门开合得更艰难了些,门把手还被摸得泛着精光。

    她们一行人方入内,便觉沸反盈天,比从前更热闹了不少。

    除了赁奴仆找活碌的,最多的竟是卖儿卖女的。

    忽而,莫婤瞧见远处搭了个圆木台子,台子以四根粗木柱子支撑,两两柱子间拉着缰绳。

    缰绳上头挂了些长短不一的挑红,挑红间还吊着竹弓箭、干桃枝、铜五铢……

    一大肚儿妇人正站在上头,卖力吆喝着,四面围满了人。

    这般架势,让莫婤一行人好奇不已,快步上前凑热闹。

    “大爷,这是怎的了?”

    莫婤仗着几分武艺,挤进了前列,同身旁站得稳稳的,一看就是最先吃瓜的老

    太爷,打听原由。

    老太爷头戴小冠,外头还套了个漆纱笼冠,一身黑褐圆领袍衫,脚蹬乌皮六合靴。

    听了莫婤问话,他抚着长至脖颈的白须,一脸唏嘘道:

    “这妇人,正邀人瞧她肚子的品相了!”

    “还专搭个台榭瞧男女?”

    莫婤很是震惊,人市的买卖还是太全面了,连断胎儿的性别,都搞得这般轰轰烈烈。

    不过,此陋习自古有之,且盛行不衰。

    早在《诗经》中即有身怀六甲之妇梦见熊生男,梦见蛇生女的记载:“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大隋民间更是有“男抱母,女背母”的说法。

    若孕妇肚儿向前突,似抱龟甲则怀男;若腹部两侧较看,像肚儿背着何物,则是怀女。

    “辨男女随便拉个稳婆就能瞧了,何须如此!”

    老大爷见她想得这般浅显,忍不住鄙夷道。

    听罢,她却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她就是稳婆,可看不出胎儿性别,稳婆这行业,就是被那些胡扯之人搞臭的。

    思及此,还有些愤愤不平,老大爷见她不服气,复而解释道:

    “是断她怀的孩子,是龙或是蛇!”

    “这如何能瞧得出!”

    这般离谱的说法,莫婤闻所未闻,差些惊掉她的下巴。

    老太爷亦摇首道:“多半是欲提前定个好价钱,使出的招数,也真有人信!”

    说罢,他扬了扬眉,示意莫婤往远处瞧,最前头的台榭下,还立了三个女子,穿着迥异。

    其一是着海清僧袍,剃了光头的尼姑,盘着佛珠,朗声对台上的妇人道:

    “此为武将种!”

    台下众人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不多时,竟真有身着华服之人开始竞价,价格从五两飙升至五十三两,翻了十倍不止。

    妇人满意地下了台榭,还到手了十两银子的订金。

    紧接着另一大肚儿妇人,三两步跨了上去,自诉是温娘子,绕着台榭延,走了一圈后,方立于台榭中央等候。

    此时,莫婤方注意到,台榭东侧竟排着长队,挤了一溜儿的大肚儿妇人。

    “这是文昌星转世!”

    还未等她细细打量妇人们,尼姑旁留着花白道姑头的婆子,扬了扬拂尘,言辞凿凿道。

    此话一出,开价之声骤然爆发,且愈喊激烈。

    随着杨广增设进士科,不用征战沙场,不用出身门阀大族,就有为官的机会,引得百姓狂热追捧。

    尤其是商贾巨富,都盼着供出个朝廷命官,改换门庭。

    这还未出世的胎儿,身价从十两银子开始疯涨,冲破百两大关,最终以百五十两的高价,被一年过半百的老爷买下。

    这老爷长得颇为富态,腆着个大肚儿,身着宝蓝蚕丝大褶衣,腰束蹀躞带,上头挂了一水儿的环,悬着玉石珠宝,瞧着家底甚厚。

    见前头娘子卖出这般高价,后头的娘子提着裙摆,迫不及待地奔了上来,站稳报了姓龚后,扬起下巴等着断命。

    道姑从宽袖中取出只三清铃,摇晃一阵后,摇首可惜道:

    “是条阉人命。”

    此话一出,方才沸天震地的众人,像被泼了盆冷水,瞬时静了下来,台下鸦雀无声。

    “不可能——定是你算错了!”

    被道姑的话慎住,方才回过神来的妇人,厉声反驳,又楚楚可怜地望向尼姑。

    见状,尼姑即刻敲起了木鱼,念了小半刻钟的经,方道:

    “确是阉人命。”

    “不,定是你们算错了!”

    妇人捧着肚子,冲了下来,一把跪在她们身前,求她们改判词。

    “施主,节哀。”

    尼姑叹口气,劝慰道;道姑斜眼瞧着,冷哼一声,躲开了她。

    而莫婤却注意到了站在二人身旁,捧着九宫八卦,一直未说话的掛姑。

    掛姑瞧着约莫二八年华,着鸦青琵琶襟,套了条黛青长裙,半翻髻间插了对墨玉钗,肉肉的耳垂上,还坠了幅翠亮耳铛。

    她细细辨认,竟觉像是绿水晶。

    因着年岁不显,龚娘子方才并未将她放在眼里,此时走投无路,也对着她磕起头来,求她帮着算一次。

    掛姑微微侧身,伸出右手中间三指,阖上眼,左手将牛角状的荆竹头掛,在三指间游走。

    不过几息,她便睁了眼,对着妇人摇头,不肯多言。

    “定是算不出,你是假掛姑!”

    眼瞧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作为,妇人开始咒骂,还要扑上来同掛姑撕扯。

    见她这般固执,掛姑淡淡开口:

    “此后,阉人命。”

    “不对,你是骗子,你们皆是骗子!骗人钱财,害人性命!”

    妇人崩溃大哭,对着三姑拳打脚踢。

    这般高声嚷嚷着质疑,自是让方才花了大价钱的主顾们,心生怀疑,富态老爷更是眯着眼,死死盯着温娘子肚子里的“文昌星”。

    见状,温娘子站不住了,快步上前,一手捂了龚娘子的嘴,一手欲阻了她扑打的举动。

    正在气头上的龚娘子,哪受得了这般钳制,瞧着虽比温娘子小一圈,却是三两下挣脱了她的束缚,还将她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