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我怎样才能梦到你?”……
雪荔陪林夜坐在树荫下。
林夜喋喋不休抱怨许多话, 他因为不舒服,起初声音非常轻,像小猫哼唧。若非雪荔耳力好, 她也要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而他这么轻的声音,引得雪荔想起了“小猫”,廊庑台阶溅起的水花, 烟雨连天少年依偎……
她也想起了那一日。
雪荔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余光看到旁边少年被树枝划拉的一段杏黄色锦袖。她心中生出烟雾一样的感触,她不知所措, 不知所求, 不知所往。
“林夜”, 在那个“不知”的后面。
林夜声音渐渐抬高, 凑过来到她眼皮下:“我和你说话呢, 你都不听吗?”
雪荔被他惊吓,骤然抬头。他也被她的大幅度动作吓到,后仰一瞬,她又倾身扶住他。二人紧挨,雪荔目光从他唇瓣上挪过,撇过脸:“没人会爱慕我的。”
林夜被她看得心慌意乱。
他嘀咕:“骂我不是人?”
雪荔侧头望来, 林夜一本正经:“世间人来人往,多的是夫妻情缘。我坚信,我娘那样的母老虎都有我爹喜欢她, 阿雪这么乖这么漂亮,这么能打这么聪明,喜爱你的人必然多了去了。”
雪荔不信。
她始终淡着一张脸,神色寡而厌, 林夜便知,自己的话,不在她心上。
林夜柔声:“无论你什么样子,都有人喜爱你。万一王八绿豆看对眼呢,这是很难说的。”
王八绿豆什么的……
雪荔转头看他,他朝她扮个鬼脸,笑意盈盈。
雪荔未必相信他的话,却确实喜爱他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林夜是一只很鲜艳的孔雀。当他神采飞扬时,他会带动身边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快乐。当他精神萎靡时,他虚弱的模样又会带得周边一派暗冷暗沉,让人处处不自在。
雪荔曾习惯了那种天寒地冻的冰冷。
可当她在梦境中被冻到时,当她因为听不到林夜声音、看不到林夜身影,而不自觉寻找他时,她便明白,她似乎开始习惯林夜的存在。
林夜倾身,伸指在她跟前晃,佯怒道:“又当着我的面,背着我偷偷想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他理直气壮:“我比你弱,你要照顾我,就从‘分享秘密’开始照顾吧。”
他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没想到雪荔真的开口:“我没有梦到过你。”
林夜一怔。
少女清盈妙水般的目光,流到他脸上:“我怎样才能梦到你?”
林夜心跳几跳,他出神间,控制不住地倾身,握住她袖边手。发丝撩过面颊,他喉咙滚动双唇张开,他想说什么,发丝沾到他唇角,好像卡住了他的千言万语。
任他伶牙俐齿,在喜爱的小娘子面前,他只是一个口拙的笨郎君。
宋挽风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干粮吃了,休息够了。我们该继续上路。”
林夜和雪荔一同抬头,看到半人高的灌木外,宋挽风面容俯下。
阳光落在宋挽风眼中,他神色幽微。当宋挽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有一种“半途找小伙伴玩耍,被长辈逮到”的心虚感。
夜里,几人在乱葬岗外一茅草房中,找到了两鬓斑白、佝偻着腰背的老人。
钱老翁听说几人是小芸娘的亲戚,来处理孩子的事,当即唏嘘不已。老人家为他们倒茶,雪荔发现,钱老翁虽然年纪大了,倒茶的手却很稳,看着也不抖。这样一双手,分明还能继续在义庄收尸,为何年初便离开了?
钱老翁叹息解释:“死的人太多了。可能人年纪大了,看不得太多死人。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三万尸骨……你们几个年轻孩子,晓得那是多少吗?堆都能堆出一座山。”
钱老翁坐在墙根,月光从他身前的窗槅照入。他抬头时,月光清晰地照出他脸上的皱纹。
钱老翁:“所以,别人说照夜将军如何好,我是从不说的。要我说,他就罪该万死。”
林夜也坐在墙角,和钱老翁正好在对角线上。
当月光将钱老翁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晰时,月光便无法捕捉到林夜一丝一毫的表情。
钱老翁气愤不已:“那么多人,都是跟着他死的。要不是他刚愎自用,这么多人怎么会死?他们这些将军,就知道打仗,打来打去,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粱尘忍不住:“话不能这么说。照夜将军只有打赢战争,才能让一座城、一座郡的百姓不用受战乱之苦啊。他把战线往前推,就是为了不连累百姓。”
钱老翁语气抬高:“在他攻下金州前,金州是北周的,我们也一样生活。”
粱尘冷笑:“五年前的金州是什么样子?我可是从我爹的……书本里看到不少的。那时候战线就在金州,金州被夹在南周和北周之间。北周皇帝凶悍得很,不停扩军,让人上战场。你不要以为你年纪大,就不用上战场了。”
钱老翁面红耳赤,鼻息大张,显然被气得不行。
雪荔平静打断:“为什么总在说照夜将军的事?我对他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钱老翁为小芸娘收尸骨时,有没有看到尸骨的异常。”
林夜在旁笑:“对呀,粱尘。干嘛总提不相干的事?哎,我都听困了,出去吹吹风哈。”
林夜起身,冲他们一笑,负手摇晃出门。粱尘硬邦邦说一句“我陪公子”,跟着摔门而出。明景和窦燕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宋挽风垂下眼,若有所思。
听说林夜来金州的第一把火,就是让雪荔烧了照夜将军的尸骨。而今夜老人的话,又让粱尘气愤不平。这其中,莫非有些联系?
或者,这世间总有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有的人说照夜是被害死的,有的人说照夜没有死……
宋挽风思绪飘远时,钱老翁瞥过那些杂话,终于说回到了小芸身上。
钱老翁不承认什么诡谈中的鬼魂说法:“咱们金州战乱多,很多老人为了哄小孩,让小孩别出家门,都会说夜里有鬼,鬼会吃人。老头子我收尸四十载,就没见过鬼。小芸这孩子也是可怜,摊上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娘……”
窦燕语气玩味:“小芸娘是疯子?”
钱老翁连连叹息:“她娘小时候溺水过,脑子一直不正常。那个村里很多老人都知道。我好心帮将士收尸,到乱葬岗焚烧,小芸娘就非说夜里看到丈夫。她那个闹腾啊,天天来找我,我只能躲……”
雪荔慢条斯理:“所以,你离开义庄,其实是为了躲小芸娘?”
钱老翁一愣,装傻道:“反正这活不好干。我听上面的话收尸,小芸娘说我杀她丈夫。但我知道她脑子有问题,只躲着她,从不多说什么……不信你们去问村里人,大家都知道。上个月,小芸娘病逝了,还是我可怜她一家子,为她去收的尸。”
明景:“但是小芸也说夜里起夜,她看到她娘在土坡上走。”
小芸不知道何谓死亡,只知道娘被拉走了,再也不回家了。她想找娘,邻居婶子们轮流看着她,不让她跑。有一日守夜的婶子睡着了,小芸便从家中偷跑,往乱葬岗跑去。
小芸爬坡时,便看到月牙惨白草木染霜,她的娘在高耸的草叶间行走。她喊着“娘”追过去,中途被石头绊倒,摔下山坡。待小芸再爬起来,已经找不到娘亲的踪迹了。
小芸擦着眼泪告诉他们:“我娘说,我爹‘死’后就是这样的,她亲眼看到的。那我也亲眼看到我娘‘死’后,跟我爹一样。他们都会回来的,对不对?”
钱老翁言辞激烈:“小孩子的谎话,如何当真?我收了一辈子尸,没见过这种事。”
雪荔:“那你现在还收尸吗?”
说话的几人中,只有雪荔和宋挽风没表现出太多质疑。钱老翁对这师兄妹二人的印象便不错,放软口吻:“不收了。老头子年纪大了,要享享清福,再不做这种事了。”——
当夜,众人回去,踩着月光,核对那钱老翁的说法。
明景烦恼:“我还是更相信小芸的话。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错,”窦燕慢悠悠,“小孩子是最会说话的,而且会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小芸很可能听老人家的故事听多了,她娘又一直在她耳边说什么‘你爹活着’‘我亲眼看到’这样的话,小芸就相信了。小孩子可能做梦梦到了娘,就以为娘还活着。”
窦燕笑着说:“我们不是本来在查玉龙楼主棺椁中那具不认识的尸体是谁吗?失踪江湖人,和小芸爹娘这种普通人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孔老六,非说我们‘秦月夜’让他朋友失踪。这世上呢,眼馋‘秦月夜’和北周皇帝关系的江湖人多了去了,说不定只是想陷害‘秦月夜’呢。”
粱尘道:“窦娘子,你该不会因为金州是宋郎君的地盘,就想说服我们,包庇宋郎君吧?”
一直很少说话的宋挽风,这才抬头,看一眼那挑衅自己的粱尘。
他更知道,挑衅自己的不是粱尘,而是粱尘身后的那位小公子。
宋挽风温声:“金州不是我的地盘。我父亲是太守,但我只是一个江湖杀手。我父亲耻于和我同伍,诸位这么说,传到宋太守耳中,他说不定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
粱尘咬牙。
人家轻飘飘把“断绝父子关系”都说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粱尘左右看看,为自己拉一个帮手:“雪荔,你怎么想?”
雪荔冷不丁被喊一声,抬起头。她诚实道:“我在想,小芸爹娘‘鬼魂夜游’,是什么样子。”
明景便陷入回忆:“就是人死后的样子吧?怎么喊也听不见,不回头,手脚僵硬,直直往前走。一个母亲要是真的听到自己孩子的唤声,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的。这么说起来,如果小芸没撒谎,该不会是真的鬼怪吧。”
林夜:“不是。”
雪荔:“不是。”
林夜一怔,看向雪荔,雪荔也正在看他。林夜便心暖,知道他与雪荔想到同一件事了。
其他人茫然,林夜咳嗽一声,带着一股子“独守秘密”的小得意,告诉众人:“我和阿雪,在浣川的时候,曾经被‘木偶双老’追杀。那两个老头子出身于湘西,学了一手超绝的赶尸术,把死人做成‘傀儡’,威震江湖。”
众人“啊”一声。
粱尘喃喃:“所以,小芸爹娘很可能真的死了,但是被做成傀儡了?也不对啊,‘木偶双老’离群寡居,没听过他们收徒弟,谁能学会他们那一手本事?”
林夜托下巴:“当时,‘木偶双老’是替人办事,来追杀我和阿雪的。如今我大约猜到,请动那两个老头子的人,必然是霍丘国的人。霍丘国的人应该给了那二人很好的条件,才让那二人出手。但我不知道,对于这样的一心修炼傀儡的老头子,什么样的条件,会是他最感兴趣的?”
明景乱猜:“徒弟?金银?权势……”
窦燕慵懒:“更好的傀儡吧。”
林夜抬头,眸子静黑。
窦燕被吓一跳,不由站直:“我姐姐以前精通机关术,她最感兴趣的,就是杀人、机关了。除了我以外,只有机关能打动我姐姐。可我姐姐当时在襄州,却……”
……却为了她,死于机关中。
窦燕低下眼睛,目色幽暗。
她有什么本事,为姐姐报仇呢?她即使日日待在仇人身边,她又能拿自己的仇人做什么?雪女……
窦燕眨掉眼中水雾,怕自己引起周围人的猜忌。她不动声色地看眼雪荔,雪荔停了脚步。
月过林木,满林沙沙,照拂少女。
雪荔:“我离开一趟。”
林夜:“我陪……”
雪荔:“杀手楼的事,外人不要参与。”
林夜露出受伤表情,然而他还没开始用这副表情去哄雪荔,宋挽风就恰时插入:“我和小雪荔一起。诸位放心吧。”
他特意看一眼林夜,那小公子被打断表演后,十分不悦,却到底没说什么——
雪荔和宋挽风二人返回钱老翁屋舍。
雪荔没告诉宋挽风自己要做什么,宋挽风亦只是陪伴她,并不多问。
门被“砰”的砸开,钱老翁被吓到,回头时满脸怒容:“又是你们!”
雪荔刷地出手。
林夜送给她的腰间剑出鞘,锋利之芒非先前的“问雪”可比。寒光划亮双眸时,雪荔便知这是一把极品武器。唯一不妥的是,长剑太有林夜的风格,挂满了坠子、流苏、璎珞……
剑光与月光交错,在墙头削出了一道印记。
钱老翁身子晃动,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回头看那刻在墙上的印记……他耳边听到雪荔清澈的声音:“秦月夜办事。”
钱老翁回头看向二人。
雪荔一步步上前:“你的惊讶晚了一拍,吓比惊要更早。说明你见过‘秦月夜’的人。我的同伴之前与你合作过,他们离开前,将你的住处告诉我。先前人太杂了,我不想多说,如今他们离开,我才能回来找你。”
宋挽风站在门口,静静地观察着雪荔诈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雪荔悄然变了很多。她不再是一味用“杀”来解决事情,她开始思考开始用计。
“无心诀”下,人也会愿意用计吗?
还是说……那个小公子,本事大的,足以盖过“无心诀”?
雪荔在一步步离开他们的掌控,让他越来越陌生。
宋挽风打量着雪荔,雪荔已经走到了钱老翁面前:“先前你如何将尸体交给我的同伴,便也如何交给我。”
雪荔又顿一顿:“不,也许称不上‘尸体’。他们未必死了。”
钱老翁脸色变化极快。
在雪荔看来,他好像张口要说什么,但他脸上又露出惶恐之色,闭上了嘴。这种后怕的神色,让雪荔忍不住朝四方看。然而这破旧茅草屋,不应该有她看不出的监视才对。
钱老翁低下头:“先前早就钱货两清,老头子只会收几具尸体,担不上什么合作。我又不知道什么,小娘子何必找上我?”
雪荔微静。
她赌对了。失踪的普通人,和失踪的江湖人,确实是同一个案子。
原来钱老翁真的和“秦月夜”合作过,那么出现在玉龙棺椁中的尸骨,是否经过这老人家的手,运到了雪山上?也不对,金州在南周,雪山在北周,在今年林夜和亲之前,南北周不应该有通路的可能。
难道他们暗中有什么法子?被他们运的人,到底是死还是活?若是死人,莫非真的有人学会了“木偶双老”的绝学,要做傀儡?若是活人,这么多的活人,到底被带去了哪里?
师父知道吗,宋挽风知道吗?
雪荔侧头看宋挽风。
宋挽风本就在幽暗中观察她,他柔声:“要用刑吗?”
钱老翁惨然哆嗦,砰地跪下磕头:“老头子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两位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用刑可以,但钱老翁未必说实话。不如想法子,让这老头故态复萌。
一个老头子为什么要做收尸这种事?大约是缺钱吧。若是想让他再做一次,便得先想法子让这人重新缺钱。想让一个富翁缺钱,也许难一些。但是想要一个老头子缺钱,却很容易。
雪荔一瞬间便想到了很多法子。
不过为了不引起钱老翁的警惕,她觉得,让老头子沾上点赌瘾,更方便些。
何况,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本就有赌瘾……不然,他收尸赚下的钱,他和“秦月夜”合作赚下的钱,又到了哪里呢?
宋挽风不提意见,只做陪伴。当那钱老翁不断进出赌坊时,时间已经过了五六日,雪荔眉目舒展,颇有些快意。
她往日懒得关心这些。
玉龙的死亡真相,是她第一次想查的事。她离真相越来越近,她便有了许多紧张与雀跃感。
也许这就是“人”存在的意义。
从赌坊出来后,雪荔如数家珍,和宋挽风说:“接下来,我需要一具尸体。不过我不知道‘秦月夜’到底怎么和他合作的,也不知道杀手楼要的人,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这尸体的度,便有些难把握。”
宋挽风垂眸看着她:“难把握的,仅仅是这个吗?”
雪荔:“还有,尸体出现时,怎么自然些,让他放心。”
她仰头看宋挽风,目光清明:“我有法子。我来扮演这尸体吧,或死或生,我都能办到……”
宋挽风扣住她手指。雪荔被他抓痛,怔然。
宋挽风:“不要和我提‘死’字。师父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雪荔仰头愣神,看到宋挽风眼中又是那样看不懂的神色。他侧脸躲过她目光,重新收敛情绪,叹息:“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只要你不伤害自己。”
雪荔脑海中,浮现梦境中玉龙的那句话:“你可以做任何事,但你若是动了雪荔,我会杀掉你。”
宋挽风和师父,说了相似的话。
她对他们来说,这样重要吗?那么她以前生无可恋时,他们是否十分难过呢?他们……
雪荔走神间,听到宋挽风低声:“我来扮你想要的尸体吧。你只要答应我,查清这些,就和我离开这里。”
雪荔抬头:“为什么?”
宋挽风俯下身,望进她眼睛:“你依然不懂吗?”
雪荔纯然的眼中,漆黑如曜石,静得无暇。
宋挽风凝视着她的眼睛,有点无奈地笑:“我心慕你,你不懂吗?”
雪荔:“……”
她瞠大眼睛。
宋挽风:“我们一起长大,相依为命。我照顾你衣食住行,安排你的所有下山行程,给你带许多礼物……这些心思,你从没想过吗?”
雪荔站在人流外,十分的迷茫。
迷茫的……仿佛这不是她自己的人生。
宋挽风垂眼,眨去眼中流连的光,喃声:“师父走后,我便只有你了。我其实根本不想你查这些,我怕你受到伤害。但你想查,我便陪着你。
“喜爱,爱慕,欢喜……你亦在尘世间走了这一遭,总该知道一些吧?假使你一直不知,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宋挽风抚摸她脸颊:“雪荔,和我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街头人烟熙攘,集货喧阗。雪荔面颊出汗,目光迷离。她望进宋挽风眼睛,因宋挽风许愿的“永远”,而心生波澜。
永远和师父、宋挽风在一起,这是她曾经最大的愿望。在她被“无心诀”影响的那些年,她也依然希望时光不改。只要师父和宋挽风一直在,她什么也可以忍受。
雪荔朝后,轻轻退一步。
再退一步——
这个时候,林夜正在山野间的乱葬岗中,和粱尘等人翻看宋太守给的名册,对照死亡名单。这里埋葬的许多人都没名字,或者没记录,想查清楚,势必要当初的义庄人马出面。
而义庄人前来,也记不清死人数量。这番工作,便推进得十分辛苦,让众人苦不堪言。
晌午时分,粱尘累得瘫在桌上:“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查那些将士的死亡名单啊?你该不会觉得,那些尸体数量也不对吧?但是三万人啊,怎么查啊?”
林夜慢悠悠:“只要查义庄人有印象的便可。”
他坐在竹棚下,翻看义庄人给的名册,品呷着茶水:“他们记得清的人,会在名单上勾划一笔。有的人家里会来祭拜,他们便需要拿这名单给家人看。若是有人祭拜,名单上也有,但是坟墓不对或者干脆没有……这便奇怪了。”
粱尘:“万一义庄只是贪财捞钱而已呢?”
林夜:“那我也为朝廷捉出一批蛀虫嘛。”
他的好心态,进退皆可,让人佩服。
林夜手指叩着竹桌,忽然叫笔墨。待他一声长啸,唤一只鹰隼前来取信时,林夜站在竹窗边,才说:“希望陆娘子能尽快收到这封信……”
粱尘登时坐直:“陆娘子?陆轻眉?你该不会又联系、联系……那谁。”
同桌喝茶的窦燕投来疑惑目光,明景托着腮发呆,对此见怪不怪。
粱尘支吾后,别扭无比:“陆娘子是未来的皇后,你一个要和亲的人,干嘛总联系人家?你这两日,已经送了好多封信了,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们?”
林夜笑眯眯:“只是一些猜测而已,当不成真……”
他调侃的话没说完,感到一阵风,拂面而来。
雪荔出现在他面前,目光清亮,握住他手。
雪荔:“你说的对。”
众人茫然,林夜眨眼。
雪荔握着林夜的手晃一晃:“宋挽风喜爱我。”
林夜瞳眸猛缩。
粱尘、窦燕、明景全都有了精神:“哇。”
窦燕忍不住伸手:“你怎么回答的?”
雪荔仍看着林夜,目如明火:“王八绿豆会看对眼,你也是好人。”
她风风火火,转身便走。而这一次,林夜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腕:“回来!”
第72章 第 72 章 我一向顺着你……你若因……
林夜情何以堪?
那日才说要雪荔告知他人的喜爱, 却不妨来得如此之快。林夜要如何反应?
尤其是——旁边三个顶着眼睛看闲事的好奇者。
林夜先板下脸:“你们歇够了,还不去找义庄的几位老者校对名簿?哪个坟墓里多埋了人,哪个坟墓里的人空了……难道要我亲自去挖坟才行吗?”
粱尘和明景分明不舍得这出戏码, 还是窦燕勉强镇定下来,揪着那二人离开。不过临去前,窦燕也轻轻看了雪荔一眼。
窦燕恍然:原来是这样。
她还以为风师对雪女近乎控制一般的关爱, 是兄妹情深。原来难道是情爱之心?也是,人家师兄妹从小长大,青梅竹马。
她心中无端生起几分苦涩:原先自己还想挑拨风师和雪女的感情。如今看来,自己的仇是真的很难报了。
如此, 竹棚空了下来, 林夜给雪荔倒茶, 让她坐下, 分明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
然而雪荔不想在此处多待。
雪荔站着, 不肯坐:“你自己喝茶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林夜:“什么事?是去回复宋郎君的话吗?我想宋郎君等了那么多年,应该也不在乎这短短几个时辰吧?”
他语气有异,话音有笑,眼中无笑。雪荔多看了他一眼, 恰逢他抬头看来。目光触及,林夜捏着茶盏的手腕一紧,连语气中的笑都快要维持不住。
而雪荔明眸皓齿, 端然不受影响。
林夜遍心狼狈,几乎要恼羞成怒。可雪荔频频看外边,分明是想走的意思。如此时刻,他与她闹别扭, 生分不说,她也未必会为他驻足。
林夜根本不知自己在她心中,几分重几分轻。
想来先生情的那个人,总是卑微无奈许多。他年纪轻轻,尝尽世间悲欢离合,竟还要再受这份苦。
而无论林夜心中如何恼如何怅,如何起伏不定,他仍快速做了决定。
林夜放下茶盏,笑问雪荔:“你会答应他吗?”
雪荔:“嗯?”
林夜坐在竹桌边,仰着头笑吟吟:“宋郎君向你诉说爱意,你会答应他吗?”
雪荔漫声:“会吧。”
林夜心顿住。
他道:“为什么?”
雪荔沉静一下。
她从不与外人说自己的事,她的心思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可模模糊糊中,雪荔又不想将林夜当做毫无关系的外人,她也觉得,若是他的话,应当不会觉得自己是怪物,应当会理解自己一二分。
雪荔低头片刻后,道:“我想万事万物皆不变化,天地之间,唯有我与师父、宋挽风三人。”
林夜怔住。
雪荔撇过脸,看向竹棚外。
竹棚简陋,她想到的是更简陋的雪山。离开雪山后,她无数次怀念那里,每一次都在梦境中旧日重现。她以前并不想为什么自己总做梦回到雪山,而她近日渐渐开始想,也许那是“思念”。
她不理解尘世,不适应尘世。只有待在雪山中,她心中最为宁静。她只要每日练武,玉龙一直在,宋挽风大部分时候都在。
她希望时光停留在那时候。
雪荔道:“诸事皆了后,我想回去雪山,和师父、宋挽风,继续以前的日子。”
林夜:“……所以,你会答应他?”
“也许吧,”雪荔并不肯定,“只是他希望我查完钱老翁的线索,就和他离开。但我不想离开。”
林夜:“因为你还要彻底查清你师父的死因。”
“不只如此,”雪荔回头,语气清泠间,带着一往无前的天真,“还因为我答应你了啊。”
林夜怔然。
雪荔轻声:“我答应过你,护送你完成和亲的。我不会半途离开。”
林夜失魂般盯着她。
他原本心凉如冰,沉入冰川之下。而她随意一句话,就将他定在原地,将他重新从寒水中救出来。他的心死心活,皆在她的一念之间。
林夜倏地站起来。
他动作起伏大,腰下环佩撞到桌子,璎珞又勾住桌沿。他要朝她走,却被桌子勾住,他一下子气恼,觉得自己今日的丢脸难堪都怪这桌子不好。
林夜在桌上狠狠敲了一下,胡乱地去解自己的环佩勾带。他解得心烦,越结,那勾带缠得越紧。林夜大怒,找尖锐之物要直接划断流苏绳索时,少女的手指在他眼皮下递了过来。
雪荔伸手握住他那缠成一团的流苏勾带。
他腰间不禁僵住。
林夜悄悄撩目,看雪荔垂着眼,极为耐心地一一解开。
是了,她冰肌玉骨,心无尘埃。她永远不会失控,不会生气,不会不耐烦。这样乱的绳索,她也能静下来解开。而他庸人自扰,总是万般不如她。
雪荔:“解开了。”
林夜又一次抓住了她手腕。雪荔微蹙眉,抬头看他。
林夜小声:“我只说三句话,好不好?”
雪荔怔望着他秀白的面容,如烟般笼着的眉目,他的嫣红唇瓣一张一合。
曾有一个时刻,他们离得非常近。
她分明有事,但她看到他,便会走神,想到那一日,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他亲起来是什么感觉呢”。而雪荔可以一边走神,一边回应现实中的人:“嗯。”
林夜垂着眼,始终抓着她手腕,目光也凝聚在她手上,并不知道少女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他支支吾吾,十分心虚:“第一句,倘若宋郎君不愿你留在山下,要立刻带你离开,你便不要立刻答应与他好。不然……你事事听他的话,没了主见,不好拿捏他。女儿家还是要有自己的主意的。”
雪荔回答:“自然。”
林夜目光微微亮起。
他快速抬头看她。
雪荔快速挪开目光。
林夜有了几分希冀,便有点儿带着颤音的笑了:“若是旁人也爱慕你,也像宋郎君这样向你告白,并且没什么条件,随意你做你愿意做的事。你也会答应那个旁人吗?”
林夜偷偷加条件:“这个旁人,脾气挺好的,文武双全,智谋出众,和你也玩得好,长得也不错,还……”
雪荔:“不会。”
林夜怔住。
他感到自己又开始心死,但他不死心地咬牙问:“为什么?”
雪荔:“旁人和宋挽风怎能一样。”
雪荔拍开他的手:“好了,三句话结束了。我走了。”
林夜失落之下大惊,没料到自己追问的一句都要被当做“第三句话”。他登时急了,也顾不上黯然,缠着雪荔不放,非常厚脸皮地使出耍赖招术:“不不不,那个不算,我真正想说的其实是第三句话……
“你和宋郎君在查钱老翁,查到重要线索了对不对?带上我吧,带上我吧。我查的案子和你们要查的重合了,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
两个时辰后,黄昏下的乱葬岗上山小径上,雪荔、林夜,和宋挽风面面相觑。
雪荔轻声:“……所以,事情就成这样了。”
林夜太会撒娇,太会得寸进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头昏脑涨,被他又哄又求,心便软绵绵的飘如云翳。她带着林夜回来,和宋挽风在乱葬岗相汇。
不提宋挽风被她丢在街巷中有多寥落,此时还要看雪荔带回来一个顽劣少年,宋挽风……
宋挽风:“雪荔,你让我情何以堪?”
雪荔低头:“对不起。”
林夜这时候倒不耍赖使诈了。
他不是竹棚中那个闹别扭的少年郎君了,此时黄昏山坡下,少年公子玉冠琳琅,两袖风扬,摇摇地站在雪荔身后,身如玉气如竹,端的是一派好风流意态。
林夜朝宋挽风露出不好意思的客气笑容:“师兄莫怪阿雪。是我求着阿雪,阿雪闹不过我,才同意的。”
宋挽风额上青筋微微一颤:“师兄?”
林夜眼睛轻轻眨一下:“我想了想,我与阿雪年岁相当,唤郎君一声‘师兄’,是正常的。”
宋挽风似笑非笑看向他。
少年公子目如琉璃,蕴着狡黠之色。而宋挽风一眼便看出这个坏少年,在打什么主意。宋挽风也知道,雪荔将自己抛下,去找的人,一定是林夜。
林夜对雪荔的影响,实在太大,且越来越大。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宋挽风必须纠正。
宋挽风便慢悠悠说:“第一,小公子即将弱冠之龄,我家雪荔堪堪年过双九。差着一岁,那便是天差地别,实在与你称不上‘年岁相当’。第二,雪荔从不叫我‘师兄’,你便也不必与我攀什么关系。”
宋挽风顿一顿,道:“修习‘无心诀’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师兄妹吧。我和雪荔的功法不一样。”
林夜登时捂耳,笑眯眯:“哎,我不好听你们江湖人的什么武功秘法的。我听说你们的秘法都不能随便告诉人,这样不好。”
宋挽风眸子眯了一眯。
他一时间,也判断不出来林夜到底听没听说过“无心诀”,对“无心诀”了解多少了。
雪荔:“宋挽风,我们上山吗?”
宋挽风看看二人,他正要说什么,雪荔忽然传音入密,告诉他,雪荔和林夜的计划。宋挽风这才知道,原来林夜出现在这里,是早有计划,那二人定了主意,显然要瓮中捉鳖,非要钱老翁露出马脚不可。
宋挽风深深看眼林夜。
他负手淡声:“那便上山吧。”
如此,他想从雪荔那边听到的回应,因有林夜这个外人的存在,而不好旧事再提。唯一让宋挽风稍有安慰的,便是林夜到底知些礼数,虽硬凑过来,却没和雪荔如何亲昵,让他难以忍受——
那三人就着夕阳余晖上山。
喝得醉醺醺的钱老翁刚从赌坊出来,正沿着山道晃悠悠地回自己的茅草屋。他满心愁绪,因自己又在赌坊中输了笔钱,明日的酒钱都得赊账了。
这年头,到哪里再找一桩大买卖呢?
钱老翁陡然看到三个人在山道上走,正是前几日跑来调查小芸家事的人。因为这三人,听说义庄最近人员调动频繁。这三人,绝对不寻常。
只是林夜调查中,没有表露身份,这里人只知道他大约有些身份,却并不知道他就是小公子。
此时,在看到那三人的身影时,钱老翁机灵地蹲下去,往灌木中一缩,躲过了那几人的目光。
而他哪里想得到,对于雪荔这样的武功高手,他的一举一动,何其清晰。
雪荔走在途中,突然唤一声:“宋挽风。”
宋挽风回头,碰上雪荔目光,便了然了——计划要开始了。
宋挽风便道:“天色晚了,赶了一整日路,晚上还要忙碌查案子,不如先在此歇歇脚,养足精神吧。”
雪荔和林夜都说好。
三人便找到几棵老树,在树下找了位置歇息。而这树,正好在钱老翁躲藏灌木的两丈之外。钱老翁屏住呼吸,生怕被那三人发现。他尤其警惕雪荔:那日,雪荔吓唬他的刀法,实在让他印象深刻。
“秦月夜”中杀手,有这种本事的,想来也地位甚高。
好在雪荔站在树下一会儿,旁边两个郎君皆露出疲色,雪荔却不见风尘。雪荔转头看两位郎君:“我去打些野味,好不好?”
宋挽风关怀:“山岭枯寂,乱葬草深,你还是待在我身边安全些吧。”
林夜则无所谓地笑:“师兄,你莫要小瞧阿雪。阿雪的本事,可在你我之上。阿雪不是鸟雀,是鸿雁,你不能关着她。我全然支持阿雪的所有决策,阿雪,你放心去吧,我会保护师兄的。”
少年公子拍胸保证,宋挽风瞥他一眼,淡声:“我不是你师兄。”
雪荔道:“不要吵架。”
她没有再和二人贫嘴,跃然上树,翻身而走。林中只剩窸窣草木声,躲在灌木中的钱老翁悄悄探个头,看到那一青年一少年,正背对着自己,一靠树而坐,一坐在树桩上。
一者温玉如水,一者天真烂漫。
天真烂漫的那个少年郎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望地。似乎这里的一切混乱,都让他颇有兴趣。
温润的那个,则懒得理会。
钱老翁看出来,雪荔一走,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极为古怪压抑。钱老翁拿捏不住,雪荔那个武功高手离开了,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偷跑,而不被人发现了。
没等钱老翁偷溜离开,钱老翁听到宋挽风低哑的温润声音:“林夜,离开雪荔。”
林夜好像没听到。
宋挽风重复了一遍,林夜歪头朝他看来,眼里满是挑衅的笑:“师兄在说什么?该离开阿雪的人,应该是你吧。”
宋挽风靠着树身,一派挺拔。他真的不像杀手,而像是名门中的落拓郎君。宋挽风仰目看着山间惊飞的鸦雀,缓缓道:“我和雪荔相识十三载,十三年中,都是我陪伴在她身边。她早已习惯我,我也习惯她。我离不开她,正如她离不开我。”
宋挽风微笑:“十三年的情谊,在我的人生中,已占据大半时光。这份情谊,恐怕是你所不能理解的。”
“那又如何,”林夜只在起初声涩,但他很快扬眸,仍是朝着宋挽风笑,“阿雪认识我不过半载,便能让师兄生出如此危机,让师兄用情谊裹挟,来逼我让步。这岂不是说,我的半载时光,堪堪与师兄的十三载时光所差无几?若当真假以时日,师兄恐怕就胜不了我了。”
林夜洋洋得意道:“相识得久,不如‘一见如故’。我与阿雪便是那个‘一见如故’,师兄只是一个旧人——啊!”
他忽然惨叫一声,狼狈跳起,只因宋挽风袖中忽然飞出一团铁扇,朝他迎面袭来。那铁扇旋转间,擦向林夜的脸,林夜朝后仰身躲避,铁扇在他颈上流出一道血印子。
林夜脖间辣痛,他摸到血粒子,不禁眯了眯眸。
林夜:“师兄说不过我,便要动武?到底是欺我年少?”
躲在暗处的钱老翁呼吸沉重,双眼大亮,炯炯有神地观察那两人的斗法。他哪里知道,在他看得津津有味时,草木簌簌飘向一个方向,雪荔无声无息地趴伏在树身上,正俯于他上方。
雪荔推开林木叶子,看向两丈外那打起来的青年与少年。
宋挽风执扇而立,一把铁扇如生于他掌,几番功夫,就激得林夜步步后退。林夜却也不肯服输,全不顾忌形象,爬滚打摸,狼狈地只知躲避。
钱老翁便看出这少年郎的武功不济。
钱老翁暗道可惜。
林夜嚷道:“宋挽风,你再这样,小心我跟阿雪告状!”
“一介男儿郎,动不动撒娇卖痴,与女儿家告状。这就是你的气节吗,林夜?”宋挽风说话轻柔若风,声如鬼魅,在林夜四周时近时远,“也好,我只消杀了你,你便无法告状了。”
林夜大惊:“你敢——”
宋挽风朗笑。
笑声振林,林如涛涌。
宋挽风平日一派温润模样,此时这般双目幽亮、诡谲贴近,竟有几分疯魔癫狂之态:“我们且试试。”
宋挽风飘然现身于林夜身后,手中铁扇被他一按,亮出尖刺,朝下拍去。藏在树上的雪荔,一眼看到宋挽风眼中无情无欲、淡然漠寒的模样。她一时心跳加速,只觉得宋挽风此时不是做戏,他是当真想杀了林夜。
雪荔从树上扑飞而下:“林夜——”
她的动作何其快,只一纵身,便与宋挽风拍下的铁扇交了手。而几个回合后,雪荔就将失神的林夜扯开,拉到自己身后。雪荔回头看林夜,他双目中泛着茫然之色,发带已乱,睫毛沾雾。
林夜喃声:“阿雪。”
雪荔心间一空。
她朝向宋挽风,语气微促:“你做什么?”
宋挽风好整以暇:“雪荔,他身份特殊,今日已然撕破脸,恐怕是落不得好了。你我师兄妹二人若不在此杀了他,待他回头得势,他便会伏杀我等。”
林夜反驳:“我不会。”
他习惯性地拽着雪荔衣袖,轻轻晃一晃:“阿雪,我不会伤害你。”
雪荔目光闪烁。
宋挽风淡笑,朝前走:“也许他确实不会伤害你,但他会除我而后快。若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雪荔,你此时站谁?”
雪荔脸白如纸。
躲在暗处灌木中的钱老翁捂住口鼻,觉得酒醉都要被这出戏折腾没了,他激动而清醒:杀手楼要内讧了吗?
林夜:“阿雪。”
宋挽风:“雪荔。”
林夜:“阿雪,你别听他的。”
宋挽风:“雪荔,看着我。”
雪荔抬眸,看宋挽风一步步朝前走来。她低垂下目光,见到月上柳梢,遍地草木阴翳如藻。而在那飘浮的海藻中,身后林夜的影子上,袖子的方向,蜿蜒长出了一把匕首。
宋挽风步步逼近:“雪荔,你是要与他一同杀我,还是与我一道杀他?回答我——”
林夜似见不得雪荔挣扎,他手中握住匕首,目光变得森寒仇视。他一把推开雪荔,在和宋挽风相距五步之时,手中匕首顿起。宋挽风铁扇不动,身后夜光如水,影子摇晃。
林夜忽听到雪荔很轻的声音:“林夜。”
身前风起,风吹衣扬,林夜茫然间怔站于兄妹二人中。
他慢半拍地回头,看到寒夜之下,少女目如冰雪,波光涌动。他好像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朝雪荔露出宽慰的笑:“阿雪,没事儿……”
而灌木中的钱老翁已经瞠大眼睛,看到了雪荔挥出的那一道剑光,曾在方才一瞬间,自后掠向那少年。
杀、杀、杀人了……
“轰——”林夜倒地。
雪荔怔怔然看着他,甚至上前一步要接住他的身体,宋挽风则脚步一晃,抓住雪荔的手臂,将雪荔拖到了三尺之外。
林木之中,林夜倒在地上,胸前衣襟露出一点血花。他目光渐渐涣散,似不敢置信一切的发生。他凄然地朝雪荔的方向望去,颤巍巍伸出手……
宋挽风捂住雪荔的眼睛:“别看。”
他轻轻捏一下雪荔的手腕,提醒她:“走。”
雪荔一动不动。
他抓过雪荔的手臂,带着她纵入树林深处,伪装出一派“落荒而逃”的模样——
而在那师兄妹二人走后,钱老翁才从灌木中爬出来,哆嗦着凑到少年公子的身边。
钱老翁伸手在少年的鼻间探了探,又摸人颈间动脉。此人身体温热,还有一丝热气,恐怕没有死。但那兄妹二人却以为这人死了,后怕逃走。
钱老翁眼珠开始转,醉酒之下,贪婪之心,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想操持一桩旧买卖。
有人需要将死而未死的活人,他负责将人送去,从中赚一笔钱,何乐而不为?
钱老翁枯槁的手抓住林夜的肩臂,将人往一个方向拖:“小兄弟,别怪我。没有人救,你本来就是要死的。左右是死,不如给老头子留点买酒钱?”
鸟雀无声,月入云翳。
钱老翁吭吭哧哧,佝偻着背,如拖麻袋般拖着少年郎的身体。他并不是朝着乱葬岗的方向拖,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宋挽风和雪荔躲在树枝间,静看着钱老翁的动作。
宋挽风:“通知窦燕他们吧,该跟踪干活了。”
雪荔半晌没应,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
她感到心乱。
她忘不掉林夜闭目前看着她的笑容、迷离的眼神,她看到林夜趔趄倒地,还有那些伪造的、被她从山中野兽身上顺来的血……那真的是做戏吗?
雪荔身子一动。
宋挽风扣住她手腕,呼吸艰涩。
这出假戏,恐让雪荔动了真念头。他如今已然不再怀疑,“无心诀”恐怕真的开始失效了,否则雪荔不会如此。
如今时刻,宋挽风也顾不上计较什么“无心诀”。
几番压抑下,青年的笑声听起来缥缈抽离:“雪荔,别让我们前功尽弃。是他要装尸体,是他要主动入局,是他和你一起做了决定,最后通知我。我一向顺着你……你若因此怪我,我也是会伤心的。”
第73章 第 73 章 林夜,如果我会在乎呢?……
雪荔到底没有因为那个她自己都理不清的私心, 而影响他们的整个计划。
宋挽风留在原地盯梢,雪荔去将窦燕等人找了过来。粱尘和明景这才知道林夜无故离开的原因,当下也觉得这个计划比他们漫无目的地在义庄调查要进展快些, 同意跟随。
于是,前些日子才一起调查过小芸家的几个年轻人,又一起聚在了乱葬岗。
只有阿曾因为保护小芸, 而没有和他们一起。
年轻人一起窝在山坡后壁,由宋挽风隔着半空给他们指点:“喏,往东北角看,对, 就是那条河道。旁边那个凸起的小土堆, 就是你们公子的‘坟墓’。”
众人一起围观小公子的“坟墓”, 因知公子不过是假死, 他们更多的便是好奇心。
粱尘惊呼:“那个钱老翁挖坟是把好手啊。这土堆的, 要不是宋郎君说这是刚埋的,我还以为风吹日晒,这小坟都好多年了。”
窦燕感慨:“难怪那老头子在义庄干了大半辈子,确实有些本事。”
明景忧心忡忡:“小公子被埋在下面,会不会原本没死,却被这老头子给闷死?”
众人眉心微跳。
宋挽风在他们吵嘴时, 悄悄觑雪荔一眼。雪荔不参与他们的争吵,只安静地伏在旁边的青藤上。只有在明景提到“死”时,宋挽风才从雪荔清宁的眼眸中, 看到一丝迷惘波动。
她似乎无措,揉了揉眼睛,眨眼后,再次盯梢去了。
宋挽风还在观察, 手臂被旁边的窦燕推一把:“宋郎君,我们小公子不会真的被闷死吧?那可不行,小公子是要和亲的,如此死得不明不白,光义帝得杀了我们。”
宋挽风朝他们露出安抚之笑。
这笑意浅淡,许是连敷衍都有些懒得做:“不会的。看到河边那根在风中摇晃的芦苇杆了吗?那芦苇杆插在土堆上,正是钱老翁为了保证小公子能呼吸正常而特意插的。”
明景放了心。
粱尘差点跳起:“所以那老头,以前是真的干埋活人的事啊?那小芸的爹,是不是没有死,却被他埋了?小芸的娘,是不是也这样?那孔老六的两个朋友……”
窦燕:“嘘,那老头儿又来了。”
离埋人过了一日,钱老翁酒醉后清醒过来,有些不放心,来河边看看。
钱老翁围着土堆转悠,他心细,仔仔细细地看自己昨日留下的细节,确定没有人动过这坟墓,他露出既放松、又愁苦的神色。他怅然地围着土堆,用脚踩踩土屑。
钱老翁喃声:“难道没有人来过?”
钱老翁踱了几步,隔着太远距离,众人看不清那老头子的神色,只能各自猜测。钱老翁忽然抬头,警惕地朝四方看,躲在土坡后的年轻人,全都把头藏了回去。
雪荔躲了一会儿,仗着自己武功高,又再一次探头。
这一次,雪荔看到钱老翁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枝杈。他偷偷摸摸地绕到土堆旁边的柳树边,拿树杈在树身上勾勾画画,念念叨叨。
粱尘:“他在写什么?”
明景:“也许是画呢?一个乡下老头哪里认字?我都……”
粱尘的目光惊奇望来,明景脸颊一红,连忙捂住嘴,求助地看向雪荔。雪荔则盯着老人家甩动的手腕,轻声:“我有点眼熟……”
众人惊奇。
雪荔忽然:“宋挽风,昨日你盯梢时,有发现他这样写画吗?”
宋挽风想了想:“似乎有。”
雪荔看向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挽风温声:“因我以为,这不重要。反正我们的目的是引出和钱老翁联系的人,只要那人肯出现便好。”
雪荔:“若那人不出现,这样的写画,也许是少有的重要线索。他在旁边树身上刻画,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很难发现。”
宋挽风微笑:“是么,我没想到。怎么办?要我自裁谢罪吗?”
雪荔怔然,有些不理解地看向他,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一旁几人已经看出师兄妹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不敢轻易加入话题,只有窦燕鼓起勇气咳嗽一声:“哎呀,那老头走了。”
雪荔仍看着宋挽风。
宋挽风别开目光,无奈叹口气:“我近几日心情不好,做事难免恍惚出现疏漏。你多包容些,不要和我计较。”
雪荔更是不解。
但她忽然想起宋挽风的“心情不好”,是否是因为她的没回应呢?她并不是没回应,她只是一直在忙,一直在东奔西跑……雪荔想张口,宋挽风抬手:“先顾眼前事吧。”
如此,钱老翁离开后,几人跳将下去,观察这土堆。
粱尘紧张地蹲在那根芦苇杆边,琢磨这么细小的杆管,能否为土堆下的林夜提供空气。而其他人则和雪荔一道,在看那老头用枝杈在土堆旁柳树身上的勾划。
横竖撇捺皆有,还有圆点、小人、曲线、火苗。
明景看得晕乎乎,宋挽风神色平静,窦燕眨眼思考。雪荔目光聚在这些勾划上,脑海中,渐渐想起了另一种十分相似的勾划:
她和林夜曾在南宫山上,从玉龙棺椁中的女尸发顶摸到的勾划。
自然,此时钱老翁的勾划,和当初雪荔摸到的勾划,顺序什么的全然不同。
然而他们记录的标准是相似的,都是由这几个符号组成的。这是……一种文字吗?一种他们都不认识的文字?
雪荔轻声:“明景。”
明景抬头:“啊?”
雪荔:“西域有文字吗?”
宋挽风和窦燕双双眸缩,而明景思考半天,悄悄看一眼粱尘,才小声和他们说:“没有。据我所知,西域四十六国没有文字。文字需要时间、智者、以及大国的倾授,才能造出来。西域四十六国没有这样的本事。”
她撇嘴,又眼睛亮晶晶,深情无比地望着土堆,抚摸自己耳边的明月珰,笑起来:“不过,如果我帮小公子做事,以后扶兰氏,说不定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文字了。”
宋挽风则问雪荔:“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雪荔摇摇头。
她并没有告诉宋挽风自己的发现,她不确定,她需要再思考。如果这种相似的符号不属于一种已经出现的文字,那便是一种正在生成的符号。
雪荔听林夜和明景说过,来自西域西北沙漠海中的霍丘国正在崛起。
那出现在女尸发顶的符号,和此时钱老翁写下来的符号,会不会都和霍丘国有关?雪荔不在意他们和霍丘国有没有关系,她真正不愿意说出口的原因是——
万一这些,和玉龙有关呢?
万一,玉龙知道这些符号的涵义呢?
宋挽风见雪荔不回答自己,他眸中笼上一重烟雾般的迷色。他笑一笑,挪开了目光:“明日再来看吧。”
雪荔:“只能再给一日时间。”
其他人不解看来。
雪荔:“林夜撑不过三日。”
宋挽风深深看她一眼,温声:“那我们便祈祷,明日钱老翁联络的那个人,会现身吧。”——
几人并未离开,轮流巡逻,盯着那河道边的土堆。
河道边的路径,离乱葬岗、村落、义庄都不算迂回。一日下来,不断有行人出现在这条路径上。有时是商人,有时是牧童,有时是村中织布的妇人。众人没法从这么多的来往人流中,看出谁是可疑人士。
太阳落了月亮升,月亮落下日光起。一日时间再次轮替,当太阳余晖铺洒河流,河流被映得荔红万里时,何止其他人,就是最冷静的雪荔,都开始生了燥意。
粱尘盯着落日:“最后一个时辰了。”
雪荔点头:“若是还是没人出现,我们便只能放弃这个计划,先救林夜。”
其他人无话:林夜若可以撑三日,这已然是了不起的本事。除了雪荔,众人本事应该在三日左右起伏,这对他们的计划区别不大。
而话说,雪荔为什么不自己扮尸体呢?她的憋气水平,可不是他们比得过的。
雪荔垂下眼,颊畔发遮挡了她的神色。
她想到林夜那时候说的:“什么话?我也要查将士们的失踪啊,这种脏活累活苦活,当然是我干,谁也不能和我抢。”
那个少年摇头晃脑:“我可是装病……啊呸,是真的病了好久的人。谁比我更了解一个将死之人应是什么模样呢?你和宋郎君既然不确定那钱老翁要的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其中的度,就交给我来把握吧。毕竟,我可是最机灵的小公子。”
那个最机灵的小公子,如今被埋在土堆下,他还撑得住吗?
雪荔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颤一下,心间又有些浮躁。
而这一次,粱尘振奋的声音鼓励众人:“看那边,真的有人朝这个土堆过来了!”
一个戴着蓑笠的黑衣人,在金乌西坠、归鸟啼鸣时,急匆匆朝路径上赶来。这个时间,再往前走,便要赶夜路。所以通常这个时辰出行的人很少。
而这个人走到土堆边,先去摸那棵柳树。
他应是摸到了符号,才来看这个土堆。这人走到土堆边蹲下,他背对着众人,众人隔着距离,一时间还看不清他背对着他们在做什么,心中都有些着急。
黑衣人面前,一掌之后,土堆塌陷,插在土石间的芦苇杆歪倒。黑衣人盯着散开的土堆,看到了下面埋着的年少郎君:
黑发雪肤,眉目清秀,唇色嫣然。
黑衣人一看之下,便知道这人还有活气,买卖没有出错。他弯腰捞人,手随意朝下一捞,忽然被箍住。他眼睛缩起,看到纷纷坍塌的土粒间,少年郎君雪白的手腕从土堆中掠出,准确地扣在了他腕上。
少年公子徐徐睁开了眼,神色倦然,目如噙雪。
林夜幽幽道:“等到你了……”
黑衣人一震,拍掌而下。林夜躺了三日,哪里是这人的对手?他只堪堪转了个肩,由这掌落在肩头,暗自吃下了这一掌。
林夜唇间渗血。
那掌风震得土堆哗啦啦如洪似泥。
高处的众人,这一下全都看见了。粱尘起先振臂:“就是他,快抓住这个人。”
旁侧有风。
粱尘眨个眼的功夫,便见雪荔飘前数丈,如同雾行千里,看得他暗自咂舌欣羡。
再说那土堆边的黑衣人,发现自己似乎着了道,当即大怒。一掌之下,他没有拍死这个将死少年,便运起第二掌。林夜趔趄咳嗽,稍微找到些气力,反手格挡,肘击朝上,竟让那第二掌落了空。
黑衣人更怒。
林夜仰天而坐,唇下渗血,他周身无力,却还是笑嘻嘻的:“我要是你,就不打,先逃命……”
黑衣人没料到这郎君会提醒自己,怔了一怔,下一刻才反应过来这少年说的是实话。确实,如果这少年是假死,那这里的一切必然是个陷阱,说不定是那个钱老翁违背了他们的生意!
此地不宜久留,黑衣人抽身欲退。他肩臂才动,身后一道劲风带着内力,撞到他背上,他朝前吞了满嘴土。
黑衣人眼见要撞上林夜,林夜坐在一片土屑中,大惊失色,胡乱嚷道:“阿雪救命……”
林夜听到很轻的少女声音擦过他耳畔:“嗯。”
他浑噩抬眸间,雪荔倏然跪于他身畔,握住他冰凉手腕。
林夜本能朝她笑,看她平静的眼波开始晃动。他见雪荔身后的黑衣人扑袭,本要提醒,雪荔已经回了头。
黑衣人并不了解雪荔。但是这一瞬,黑衣人看到了杀气——那种旁人几乎从未在雪荔身上找到的杀气。
那黑衣人撞到雪荔的剑上,雪荔似嫌此地拥挤,左支右绌间将那黑衣人逼退一丈,再迎身。林夜瞠目,见寒光明亮,雪荔腰间的剑哗然拔出。
远方的窦燕只来得及高呼:“不要杀了他,他是线索——”
雪荔的剑,堪堪停在了黑衣人的颈侧。
而黑衣人抬头,先是茫然,然后恍然,嘿笑:“雪女……”
林夜从雪荔身后探出头,厉斥:“雪女什么雪女?你是霍丘国探子吧?”——
钱老翁在家中呼呼大睡,做着大梦。
他赌钱又赌输了,但他不着急,天上会掉钱下来。嘿嘿,如果这钱掉不下来,他就向县衙告发。做这种生意,买卖两方都很怕见官。他早年荒唐,没了家当,妻离子散,本以为老年会格外惨淡……没想到啊,年纪大了,他还有这种赚钱的门路。
呸。那瞧不起他的老婆子、儿子、孙子,他们都要后悔,都要付出代价。
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死了,还得靠他埋呢。
“砰——”木门被撞开。
钱老翁美梦被惊,骂骂咧咧地发着起床气:“谁?!”
他怒气冲冲掀开门帘,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意气风发的年轻钱某,而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头子。无论来找茬的人是谁,他都不可能有本事喝骂。
钱老翁满是皱纹的脸上,硬生生堆积出僵硬的奉承笑容。而这粗树皮一样的笑,真的冻在了他脸上——
雪荔站在最前方,粱尘在后,宋挽风在侧,窦燕守住有可能逃命的窗户。明景则一手押着一个已经被捆绑起来的、被揍得鼻青眼肿的男人,另一手扶着林夜。
林夜歪斜地靠着门,既是羸弱,又是轻松。他一边拿帕子捂着唇角的血,一边朝钱老翁打招呼:“意不意外啊,老钱?”
雪荔的剑抵在钱老翁颈上:“说。”
山间狂风咣咣撞门,夜中无月,遍地死寂——
事已至此,几乎败露,钱老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明景脚上一踹,将那个被捆着的黑衣人也踢跪在地。那黑衣人愤怒地回头瞪视,钱老翁却没什么气节,抹着眼泪便开始诉苦。
这桩事到现在,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钱老翁哭哭啼啼:“老头子是没办法啊。是他们找上我,说他们想要一些活人,但又不想被发现。我在义庄干活嘛,这世上还是有些尸体的——家人以为死了,没救了,其实还存着一口气。这种人本就是要死的,老头子把他们卖走,赚一点差钱,他们不用死了。这岂不是美哉?”
明景冷笑:“这么说,你还是菩萨心肠,大家都得感谢你咯?”
钱老翁想说什么,悄悄看眼雪荔,又咽下了话。这个少女是这里长相最空灵的,却也是最可怕的一位。
雪荔:“谁与你做生意?‘秦月夜’吗?”
钱老翁惊讶看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清楚。钱老翁眼神飘忽闪烁,肩膀忽然阵痛,是被雪荔捏的。他连忙大叫:“我说、我说。不、不一定是‘秦月夜’啊。他们说他们是‘秦月夜’的人,还有标记,我又没见过,自然就当是了。不过真正和我联系的,都是他这个样子的……”
钱老翁手指颤巍巍指向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啐一口。
林夜托着腮,想着叶流疏与自己说的那位身边侍女:叶流疏身边有一位宣明帝派来监视她的侍女。那侍女也是打着”秦月夜“的名号做事,却实际不是杀手楼中人。
那个侍女和霍丘国有关,眼下这黑衣人的长相嘛,很可能也是霍丘国人。
这事情便有些玩味。
宣明帝和杀手楼有合作,“秦月夜”知道自己的名号经常被霍丘国人拿来用吗?如果玉龙楼主真的是世人口中那类的巾帼,她会真的……不知情吗?
宣明帝和霍丘国在合作吗?
宣明帝难道忘了大周国和霍丘国之间的仇恨,忘了“噬心”之苦吗?
这可是——叛国啊。
林夜目色幽静,漫不经心。他素来思绪敏锐,眨眼间便想了很多。而他不说话,在众人眼中,便只是一个羸弱的刚吃了些苦头、如今正需要休息的小公子。
林夜听着那黑衣人在雪荔的逼迫下,开始吞吞吐吐,说这一方的隐秘联络:
“确实,我是被卫长吟卫将军派来这边,运转这些活死人的。那些记号,确实是我们和这老头子商量好的。呵呵,失踪的江湖人?我们确实需要啊,我们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卫将军会带领我们,打赢这场战争……”
黑衣人眼中的光狂热无比。
而追问更多的,他则哈哈大笑:“你们问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卫将军不会把具体的计划透露给我这种小人物的,卫将军早就料到了我可能被抓到,怎么会给你们逼问的机会?
“卫将军战无不胜!”
他激动非常:“卫将军智谋双全,会夺走金州、大散关、凤翔……你们所有的南周、北周……全是我们掌中物……咳咳咳!”
他痛呼躬身,因粱尘受不住,一拳挥去。
连窦燕平日慵懒,此时神色都凝重起来。窦燕掐住这人的脖颈,哑声:“你们真的在襄州安排了人手,真的在找活死人?什么样的人可称得上活死人?我姐姐那样的……”
林夜开口:“窦燕。”
窦燕怔一怔,松开手:是了,这必然和姐姐无关。姐姐是雪荔杀的,雪荔怎会犯下错误?
可是、可是……林夜和雪荔都说过,他们见过“木偶双老”的傀儡术。
这世上,是否存在真的“死而复生”?
毕竟,林夜拥有那样神奇的血……
在窦燕思绪混乱时,雪荔声音清泠泠,问道:“我不会问你不知道的,我只会问你知道的。你和钱老翁的这桩生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黑衣人正要回答,雪荔却抬手,封了他的口。
雪荔:“把他和钱老翁隔离开,各自审问。”——
又是一整夜。
雪荔坐在草屋外的长凳上,里面的人还在审讯,而她在想着黑衣人和钱老翁给出的时间:这桩生意,开始于十年前。
卫长吟策划了整整十年,来完成一桩买卖活死人的生意。他们此时知道对方想要的,一直是活人,而不是死人。不过是义庄那里的买卖,更不容易引起世人的怀疑,他们才和钱老翁做生意。
断断续续,长达十年。
去年年末,凤翔战场,让他们收获巨大,得到了很多他人眼中已死、实际上却活着的人。
钱老翁就此有些害怕,不敢再继续这笔生意,从而离开义庄。而黑衣人这边,大约是因为卫长吟有了新的指示,也开始懒散下来……当然,也可能是他们需要的人,够了。
而小芸娘,则是因为到处宣传丈夫没死,被黑衣人灭了口。自然,这也不是真的灭口——黑衣人把人带走了,外人眼中,小芸娘死了。
他们要这么多人,是要做什么实验吗?他们又能把人藏在哪里?“秦月夜”涉入其中,而“秦月夜”是个杀手楼,杀手楼接触到的生死,必然比旁人更多,会比旁人更有机会做这样大的买卖。
雪荔不知道,“秦月夜”有没有做这样的买卖。
她不知道,浑浑噩噩的十年,到底是怎样的十年。
十年前,金州活人生意开始;玉龙带着她和宋挽风离开南宫山,前往天山,建立“秦月夜”。
秦时明月汉时关……
旁边有药香浮动。
黎明之下,雪荔侧过头,看到林夜坐在她旁边。
林夜朝她笑一下:“屋中人都在审讯呢,我听得有点烦,出来吹吹风。”
雪荔不语。
她盯着他。
门口堆着碎石堆,乱葬岗的紫藤绿萝会自己生花,风一过,藤萝上的花吧唧掉地。重重花影,落在林夜脸颊畔,照出一重光。她在林夜疲而懒的瘫墙坐姿下,轻轻地伸手,摸了摸他手指。
林夜猛惊。他本满重心事,出来冷静,万、万想不到……
雪荔揉到他手指上的伤口,她低下头:“这是那个人用刀划伤的。”
林夜眨眨眼,茫然的:“啊。”
雪荔摸到他手臂上的好几道刺痕:“这是被地上石子刮到的。”
“这是被山石磕到的肿起来的包。
“这是掌风弄伤的。
“这是我的剑划过去的……”
疏朗房屋外,篱笆间零落花香浮动。林夜握住她抵在他胸前的手指,心脏砰跳,如同被人轻轻攒起搅动。他半晌叹口气,开玩笑:“你在乎啊?”
雪荔静一下后,恍惚着问:“你是觉得我是木偶,没有感情,不会在乎吗?”
林夜手指发抖,眼眸微微睁大。他圆润明亮的眼中,含着薄薄水光。
在山间劲风呼呼响彻的间隙,少女抬起脸,熹微晨光将她面容照得皎洁如雪,她无欲的眼神中流动着繁星照水般的清波:“林夜,如果我会在乎呢?”
第74章 第 74 章 这绝不是“朋友之谊”。……
夏日晨风徐徐。
这是一整日里, 少有的凉爽暇日。
好一会儿,林夜找到自己有点儿干的声音:“真在乎呀?”
雪荔茫然:“不知道,只是……问一问。”
林夜的心口起伏, 眼眸光动:雪荔好像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她低着头在看他的胸口衣襟处皱巴巴的地方。她知道现在自己用剑挥出的剑光只划破了衣物,应当伤不到他,那日的血也是动物的血。可她总是在想他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她心中更是有些不舒服。
这些不舒服,涌成一种称之为“后悔”的情绪。雪荔想:那个时候,如果自己没有被林夜唬住,没有让他去扮演假死, 就好了。
她就不必如此不自在了。
她分明知道那里没有血, 但她的手指仍抚摸过去, 直到手指下的少年躯体僵住, 林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不让她再乱碰。他既然不愿,她便不碰,便只是低着头看。
林夜的声音轻缓如溪中,带抹平日少见的抑着的带着颤的哑音:“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是木偶吗?”
雪荔:“我本来就不是。”
林夜:“那我如何将你当木偶看,又如何觉得你没有感情呢?”
雪荔怔一下, 仰了头。她幽静眼睛如水下雨花石,清盈极了。而她也看到他垂下眼,又悄悄撩起那双眼, 俯望着她。
林夜悄声:“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雪荔:“道歉?”
林夜的眼睛在黎明浅光下,如刚刚过去的子夜。他声音也很低,大概是怕被屋中那几个会武功的人听到:“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是我犯了点儿错, 以为你不会伤心不会在意……我明明想过要待你好,却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忽略你的感受。阿雪的感情再浅,也不过是比寻常人情绪的起伏弱一些。
“你亦是人,怎会没有感情?”
雪荔盯着他:“如果我真的没有感情呢?”
林夜:“你沉浸于其中,被许多疼爱、呵护围绕着。这种心,像春雨润无声,也像黑夜笼万物。你也许无法察觉,但应有所感应。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一切的。”
他笑起来,像个狡黠的小狐狸:“你见证一切,便也会拥有一切。”
雪荔许久没说话。
她缓缓的,语气既寡凉,又空茫:“我不懂。”
林夜耸肩:“总有一天会懂的嘛。我们又不是明天就要分离,明天就有重要要务闹得天崩地裂。时间这么多,慢慢来嘛。”
雪荔垂下眼。
她有一刻,在万般茫然中,真的生出了许多向往。似乎林夜向她描述了一个精彩缤纷的万花世界,而她站在阎浮世外,望了又望,借着门内涌出的一道光隙寻找那万花光华。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
但她今日已经开始为之忐忑。
雪荔手指抽动,林夜顺势松手,看她将手收了回去,撇过肩,少女重新去看篱笆和树枝。
林夜压下心中失落。
但他又不安分,一会儿,他用手肘推一推旁边的雪荔。雪荔扭头,林夜神神秘秘地摊开掌心:“看——”
一条如银河般明幽烁烁的手链,系着星星、月亮一样的小巧饰物,摊在他掌心。
林夜侧着脸笑,还带点儿紧张:“咳咳,你这几日和宋郎君一直在忙,我也在忙。我忙的时候呢,路过街市,看到一家天竺来的商人卖这条手链,我想你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玩意儿,就买下来了。”
他大方道:“世人都爱玉爱翡翠爱琉璃,这类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所以你不必推辞了。”
其实他买了好多好多……不过不着急,他一点点送,免得吓到了雪荔。
雪荔低头看他手心的链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林夜睁大眼睛:“我当然知道啊。和你玩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你眼睛发直、挪不开步的样子,这不叫‘喜欢’,叫什么?”
雪荔恍然:原来这真的是“喜欢”,她没感觉错。
她便伸手,从林夜掌心拿走链子。林夜见她眸光宁静,唇儿微抿,便当即凑过来:“要戴上吗?我帮你系……”
雪荔不言语,因林夜已经伸了手。他低头为她系手链,口上又喋喋不休地絮叨些注意闲话,雪荔则盯着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唇瓣看。
而她的失神很短,因林夜无意中撩袖时,她又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擦伤。
他自己似很敏锐,立刻抬头望来。雪荔神色如常,林夜便压下狐疑,心想太阳还没出来,她应该没看见,也应该没那么在意吧。
戴上手链,雪荔伸手抚摸手上的链子。
林夜过来拨动链子上的银星与明月,饰物撞击,映着少女皎白手腕。雪荔晃一晃手腕,一时间,满目银光流雪,遍是华色。
林夜看得怔住,眼神有些痴然,喉口不禁发干,心脏极快地咚咚跳两下。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勉力而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手指紧紧扣住身下的长凳,生怕自己做出难以自控的事。可他如何忘怀?佳人在侧,转着手腕玩耍链子,眸子清清唇瓣微敲,他只要再逗一逗,她就能笑了……
雪荔转着手腕时,察觉林夜又扯她衣袖。她再一次侧头看他,眼中光依然清清静静的,但不如方才那般幽寂零落了。林夜笑嘻嘻,再次朝她晃着自己的手,伸袖子:“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玩,但不如银链子,你不要嫌弃哦。”
雪荔:“什么?”
林夜努嘴:“你自己看啊。”
她便来抓拂他的衣袖,俯身望去,伸手朝他袖中探去。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抬头看他一眼,林夜故作无事,只耳根微红,小声催促:“还在里面。”
雪荔:“小刀。”
林夜:“不是不是。”
雪荔:“一本书。”
林夜:“也不是!”
雪荔:“玉佩?”
林夜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她的手指拨动,鼻尖又闻到她凑在身前的香甜气息。他僵硬着身,感觉到这次游戏有些自找罪受,渐渐撑不住:“哎呀,你好笨,还没找到吗?我、我自己来吧……”
雪荔按住他手臂:“不,我来。”
林夜:“咦,你不服输吗?”
雪荔低头,想半天:“以前没有,现在,也许有点吧。”
雪荔从他袖袋中,掏出了一只……草编的什么东西。
她眨眨眼。
林夜脸颊红得厉害,睫毛急颤。他猜到经过一整夜折腾,这小物件被他袖子里叮叮咣咣的小玩意儿一通撞,已经快不成形状。
但是没关系。
万事可靠小公子的“脸皮厚”来救。
林夜镇定地从她掌心捧过那草编小物件,解释道:“这是我被埋在那土堆下边的时候,无聊中用草编的……林中小鹿。好不好看?像不像你?”
雪荔不说话。
她看到了林夜发间的一点儿土,衣领上的草屑。众人挖他时,帮他清理了一番,但也不可能太仔细。林夜平时衣着鲜亮容颜明澈,此时他灰尘满身污垢淋漓……
小孔雀都是很喜欢洁净,很不喜欢漂亮的羽毛被人忽视,被人弄脏的。
她先前执行任务时,观察到的那只孔雀,仅仅因为掉了几根羽毛,便不肯开屏展翅。
那么林夜呢?
他在土下面被埋着的时候,应当不会像她一样,什么也不想吧。尘世中人思绪总是很多,而雪荔早就发现,林夜的情绪,似乎比常人还要丰富许多……
他会,难受吗?她又,为什么想这些呢?
林夜低着头炫耀自己的草编小鹿,强词夺理,要说服雪荔这真的是一只小鹿。雪荔不吭气,他便更是解释许多。直到少女伸手,摸了摸他头。
林夜猛地抬头。
而在这时,屋中门“吱呀”被推开,屋内的人走了出来:“应该问不出来什么了。小公子,雪荔,你们也休息够了吧?”
先是粱尘和明景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打招呼,窦燕随后,宋挽风跟在最后面。宋挽风在整个审问中几乎不说话,但此时天蒙蒙亮,他一眼看到了雪荔和林夜并肩坐在长凳上,凑得很近。
众人走出时,雪荔没反应,林夜则把什么东西塞入雪荔手中后,骤然往旁边挪开,自如地朝他们笑起来。
林夜打哈欠:“我早说没什么好问的了。你们非不相信,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让我开开眼?”
众人尴尬,因为林夜再一次料事如神。他和雪荔早早躲出去,他们也没得到更多的消息。众人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个和钱老翁接应的霍丘国人,只是卫长吟手下的一个小喽啰,不知道紧密情报。
粱尘不服气:“小公子一定有见解吧?”
林夜哼道:“那是自然。”
林夜先是朝他们望一圈,本想做足姿态,但他此时因为身体不洁、急着回府、并不愿意在这山间多待,便干脆言简意赅:“按照钱老翁的说法,他去年年末从义庄离开,连续半年没有做这桩买卖。上个月又突然开始……说明霍丘国人最迟应该在上个月,重新和钱老翁联络了。看这个霍丘国人的得意,那位卫长吟很可能亲自出手,给他吃了什么定心丸,否则一个长期被派到南周当探子的人,对一个大将军那么推崇做什么……再加上明景被追杀来南周避难,我便怀疑,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很可能已经踏足南周。”
更有可能已经身在金州。
还有可能已经召兵准备战争。
而这些话,因林夜并不相信这里面的几个人,所以林夜只是朝他们笑一笑,并没有说出来。
倒是雪荔在一旁缓缓开口:“我们可以用这个霍丘国人,调出他背后的人。钱老翁和他联络,那他便需要带尸体回去复命。我们要想办法让他回去复命,然后跟上他,找到他背后的大本营。”
林夜不吝夸赞:“阿雪果然和我心有灵犀。”
宋挽风微眯了眼,轻声:“雪荔又要跟踪人吗?雪荔若是走了,小公子的安危,谁来保护呢?”
雪荔和林夜同时一怔。
二人都没想到,宋挽风会关心林夜的安危。
宋挽风垂眼:“我只是替雪荔想而已。雪荔做什么,我都支持。我只是担心我若不提前提醒,日后小公子再有个三长两短,雪荔要找我算账。”
雪荔一下子想到柳树上所刻的符号。她怔看宋挽风:她当时的质问,让宋挽风不开心?她只是……
明景举手:“这也用不上雪荔吧?我可以办这件事啊。”
粱尘一愣,道:“你武功不济,我陪你吧。小公子,追踪敌人大本营这件事,你交给我和明景吧。阿曾不是在小芸那边吗?我们正好可以和阿曾商量一下,怎么办这事。”
明景轻轻看一眼粱尘。
她压下心头的不自在:她是因为记挂那魔笛,想找到扶兰氏的遗民,才自告奋勇。粱尘却不知道,还担心她……
林夜:“好了,就这样办吧。大家都没意见的话,这里就交给粱尘和明景了。”
林夜打着哈欠,朝他们摆摆手,兀自要先下山去。窦燕在茅草屋前站半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抛下宋挽风和雪荔,跟上林夜。窦燕殷勤:“小公子,我和你一同回府。”
林夜哼笑两声,瞥一眼窦燕。窦燕被看得脸红,生怕小公子说她“侍主三心二意”之类的话。而林夜大约是真的累了,并没有说什么。
林夜回头,朝身后目送他的其他人摆手道别。
日光从天边渐渐浮起,红日光微,林夜在一瞬间怔然,看到了雪荔乱发拂面,眼波清寂。
她静静地看着他。
旁人都或者礼貌挥手、道别、含笑、点头,只有雪荔格格不入。林夜的心,倏然一空。
他走路不觉脚下虚浮,差点跌倒。旁边窦燕手忙脚乱来扶,又警惕非常:“这可不怪我,你别诬陷我害你啊。”
林夜不语,再一次回头看雪荔。
其他人都转身了,粱尘和明景在商量什么,宋挽风开口说了什么,转身进屋。而雪荔依然站在屋前,望着林夜。少女姝丽,面上不见悲喜,也不追赶他,只是在看他。那是怎样的眼神……是寂寞,或是别的?
林夜心乱间,听到窦燕被他袖子打到的吃痛声:“小公子,你在袖子里都藏了些什么?多重啊,打人真疼。”
林夜三心二意:“我没藏什么啊……”
他随意摸自己的袖子,他对自己的物件太清楚,隔着布料一摸,便摸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心里一顿,停步打开袖袋,面色淡淡。
窦燕狐疑地跟着他停步。
金玉交缠,物是他物。林夜从自己的袖袋中,取出了……一包银两。
窦燕嘴抽:“小公子,我知道你一向有钱,但你也不需要出门在外,带这么多银子吧?你不觉得沉吗?”
林夜困惑:“我没有啊……”
他倾而收口,捧着这包银子,想起了方才天蒙蒙亮时,雪荔凑在他身边,在他袖中乱摸的一幕。她摸了那么久都没摸到他想给她的礼物,原来她并不是真的摸不到,而是在忙着,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袖中放银子吗?
为什么?
她觉得他缺钱花?
不,雪荔知道他有钱。
他想到了方才靠着长凳而坐,雪荔手指一一拂过他的伤势,她那时的眼神,与此时凝望他的眼神,是一样的。像是雪落,像是花散,像是烟消。
“如果我会在乎呢?”少女的声音清娓幽廖,在他耳边炸开时,如电击心。人瞬间顿悟,又瞬间心痛如绞。
心似浮羽过,羽过复转空。而少年低颤的睫毛,在清晨晨风中,沾上了露水。
对一个不通俗事、不会关心别人、不会照顾别人的小娘子来说,她觉得最重要的,会是什么呢?她初入凡尘,武学盖世,聪慧淡然,难倒她的,一向只有“银钱”。
雪荔心心念念要赚钱,要远走高飞。
雪荔接受他的雇佣,为他开出的大价钱而卖命。
可雪荔又不是很在意钱财。她可以花光钱财买一把“问雪”,她亦可以在不知如何待他时,送出自己攒下的所有钱财,要他去治伤。
不会关心,不会照料,不会爱人。可她依然有“心”。
他想要她有情,可她学会的第一种情,怎能是“伤心”?怎能是伤心?!
窦燕观察林夜,见林夜抬头抹把脸,突然将那包银子扔给她。她错愕接过时,少年衣袂从她眼前飘过,转身朝返回屋子的小径奔跑。鼠灰色薄衣飞扬起一道半月弧光,少年公子穿越草木篱笆,踩过落叶水洼,他像一只在枫林雨雪中疾行的清拔白雀。
雪荔沉闷的眼中光终于动了动。
重返的林夜睫毛染露,目光明亮,到她面前时,他还在喘气。他朝她露出明朗的笑,雪荔睫毛颤动,见少年忽然上前。林夜张臂将雪荔拥入怀中,抱紧了她。
林夜在她耳边,呼吸温热柔软,还带着一丝颤:“我不怕被说‘轻浮’‘骗子’。再不可告人的心思,也不能看着你受委屈。那时明明是我自作主张,你怎能怪自己呢?我会去养伤的,你别放在心上。
“……别叫我‘林夜’了,叫我‘阿夜’好不好?”
他本名,并不是“林夜”啊。
骄阳初蒸悬在天边,破云穿屋,赤红光华照得杉树树梢染金吞刺。烟岚云岫散去,视野变得清晰。浮光明灭间,花叶翠微间,雪荔撞到他肩膀,露出的眼睛从他肩膀后抬起,浮起银鱼一样的光。
屋前的众人听到动静,齐齐吃惊看来,宋挽风更是脸色猛变——
这绝不是“朋友之谊”。
第75章 第 75 章 “别惊动我的爱人,等她……
未等雪荔做出反应, 一掌烈风般的劲力就从门框方向拂来,向林夜袭去。
而林夜早有所觉,他拥抱雪荔, 一触即分,向后疾退。雪荔还怔站在原地,鼻尖沁着林夜身上的苦药香气, 便见劲风自身后来,林夜趔趄向坡下跌退。
震惊到极致的粱尘和明景这才双双反应过来,急俯冲下去,一左一右地拉拽住林夜。粱尘更旋身一掌, 接过那道风劲, 被逼得后退了一步。
少年气盛, 分明被击得胸闷, 粱尘仍仰脸挑衅, 朗声:“宋郎君这是耍什么威风?莫忘了是我家公子佯装尸体,才帮你们堪破此局。”
窦燕也在此时从坡下赶到,满面古怪神色。她看一眼笑嘻嘻的林夜,见那少年公子面染桃花目噙桃水,便心中既惊又咯噔,硬着头皮迎上宋挽风:“风师大人, 莫不是有些误会吧?”
林夜从后探头:“什么误会?”
护住他的几人急急瞪他,恨不得立刻封住他那惹事的嘴。
而坡上方的篱笆后小屋凳前,宋挽风拽住雪荔的手腕, 扣她的手指颤得厉害。他运扇成风向下袭杀林夜的时候,同一刹那飘至雪荔身侧,紧扣住自家师妹,似乎生怕师妹年少无知, 被那登徒浪子诓骗了去。
其实雪荔站在原处,一步也没动。她幽静而明亮的眼睛望着下方的林夜,宋挽风扣她手腕的手指发抖用力,她感受到宋挽风情绪的跌宕,才稍稍偏脸,看向宋挽风。
雪荔从宋挽风脸上看到了何谓“面如冰霜”。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的。
宋挽风称不上什么好脾性,但也很少生怒。他将所有的情绪掩在温润如风的皮囊下,无论对谁,都是三分笑。笑深笑浅,皆是礼数。
“秦月夜”中人都说宋挽风温润如玉。宋挽风何尝有如此近乎……气急败坏的时候?
上一次他这样的时候……
雪荔恍惚间,想到了前几日梦中那一幕,即去年发生的那件事。那时候她起夜看到宋挽风和师父争执,那时的宋挽风,大约也称得上“情绪不稳”。
宋挽风少有的情绪,都在雪荔和玉龙身上。
雪荔垂下羽睫。
宋挽风硬邦邦道:“雪荔,我们走。”
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他如此强硬,冷冰冰地盯着那下方被护在众人身后的林夜,可他心间惊惧惶然,唯恐连雪荔都站到对方,不听他的话,要向着林夜。
如果……连雪荔都向着林夜,他该怎么办呢?
雪荔静静地看看林夜,又看看宋挽风。
雪荔轻轻的:“嗯。”
宋挽风睫毛下阴郁覆霜的眼眸一顿,他的师妹是他的定心丸。他不知她到底懂不懂,懂了,又能懂多少。但此时此刻,雪荔的一步不动,并未走向林夜,乖乖由他抓着手,都让宋挽风的心重新平静了下来。
宋挽风恢复理智。
他深吸口气,揽住雪荔,不再管身后那堆杂事,拽着雪荔便跃至高空,凌空飞去。若说他有什么武学比雪荔出色,大约便是这身出神入化的宛如扶风而走的轻功了。
雪荔并未挣扎。
只是在被宋挽风拽上茅草屋顶时,雪荔回了一下头,朝下方的小伙伴们看去。
她看到众人身后,林夜探出头,朝她小幅度地摆了摆手,少年依然目如明水面如美玉。雪荔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是啊,好了起来。
原来这几日的低落,怏怏,都称之为“不开心”。她并未明白自己在不开心什么,然而林夜朝她挥一挥手,她便不那样郁郁了。
可惜,宋挽风和林夜似乎不对付。
对了……林夜刚才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叽叽歪歪的话,让她叫他什么来着?她被他冲过来一抱,何止宋挽风愣住呢,雪荔自己也很迷惘啊。
不过,她不讨厌。
她甚至,心中湖水凝结,绞成一朵浪花。那朵浪花顺水漂流,在飘至山巅时,高高地向上跳跃了一下。冬日雪寂,心间浪花溅落的水花熠熠多辉,真是不错——
而林夜这边,窦燕等三人簇拥着林夜一道下山,都有些欲言又止,好奇而纠结地将小公子来回打量。
原本粱尘和明景商量着,说要去找阿曾。待他们和阿曾商量好,阿曾守着小芸,他二人则和那霍丘国探子周旋,给霍丘国探子逃脱机会,再顺着踪迹寻找霍丘国在南周的大本营。
如今,商议事宜还未开始,两个少年急匆匆地给屋中捆绑的人点了穴道,先奔向小公子,来听八卦。
窦燕上上下下地打量林夜,满是惊叹:厉害啊,竟然敢喜欢雪女。明明都见识了雪荔武力的可怕与为人的漠冷,林夜还敢飞蛾扑火,不怕被雪女一剑斩了吗?
雪女有情?
绝无可能。
窦燕更相信,雪荔不会在乎林夜的。相处这般久,她虽然不知道雪荔身上“无心诀”的效力,但她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看得出雪荔不通人情,也对世俗间的人情没什么探究欲望。
何况,天平的这一端是林夜,另一端,是宋挽风。
窦燕好整以暇,想看一出戏。宋挽风和林夜都不是好东西,都在利用她,谁输了,窦燕都拍手叫好。窦燕还恶意满满地想,最好雪荔也在其中受点儿罪。
而粱尘则晕乎乎,他走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宛如情窦初开的那人,是他而不是林夜。
粱尘恨不得立刻冲去阿曾那里,说公子的情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就说,公子待雪荔可真好,动不动找雪荔,动不动给雪荔送这送那,前几日还把一水果刀给他,拿着图纸让他找人重新锻造。他一眼看出,那是雪荔当初从建业马车中顺走的那把水果刀。林夜骗了雪荔一路,终于良心发作,要给人家真兵器了。
粱尘那时还以为林夜是善心发作了,如今看来,林夜这是预谋已久。
也是,雪荔那般漂亮的小娘子,像一尊雪人般,晶莹剔透的,谁不多看两眼呢?雪荔又那般可爱,虽然脾气怪一些,让人捉摸不透,但是为人挺好的。毕竟,雪荔那么高的武功,陪他们走这段和亲路,都不要什么雇佣费。小公子赚大了。
再者,林夜的心上人若是雪荔的话,粱尘就不必担心林夜总和自己姐姐联络、是否暗藏情愫了。他是觉得姐姐为了家族非要当皇后,有些不妥。但姐姐若和林夜有些什么,粱尘心中也觉得别扭……
粱尘已经想了很远,开始想林夜和雪荔的孩子会取什么名字,陡听到旁边明景低落忐忑的声音:“小公子,难道你不和亲了吗?”
林夜眨眼。
粱尘醒过神,和窦燕一道,看向林夜。
明景低着眼,手指绞着衣摆。她颇为纠结,可她愿意跟随他的理由,让她不得不关注他:“叶郡主如今就在金州。南周和北周和亲是国策,郡主亲自追到金州,可见北周对你们婚约的重视。而且,你们的光义帝,也在金州盯着你啊……你若是反悔了,我们都会被问责的。”
粱尘这才后知后觉,开始忐忑:“对、对啊。”
如果小公子真的要悔婚,他是不是要动用陆家的势力帮小公子。可是两国大策,制定规则的人也包括他父亲陆相。陆家怎可能帮小公子?
明景低着头。
她很喜欢林夜,也很喜欢雪荔。她喜欢这里的新朋友们,但她始终记得,她来自朱居国,她是扶兰氏的后裔。她千里迢迢逃至大周寻求大国庇护,她不是为惹事而来。
若小公子不能帮她,她也绝不会为了小公子,同时得罪北周和南周。
明景轻声:“若你要悔婚,那我、我……”
“告别”类似的话哽在喉间,蕴得明景双眸泛上水汽,半晌说不出来。粱尘隐有所觉,怔然看她,轻轻扯了扯她袖子。明景沉默几句,还是仰头,打算狠心把话说完。
然而林夜弯起眼眸,打断了她的话:“谁说我要悔婚啦?”
这下,陪他下山的三人,全都睁大了眼睛。
三人齐齐盯着他,连最没有良心的窦燕,眼中都写了几个大字:朝三暮四,拈花惹草,下流无耻,始乱终弃……
林夜纵是早想过他们的反应,也被三双眼睛瞪得有点心虚。
他侧过脸躲开目光,干咳一声,肃下脸气道:“你们都在胡乱想些什么?真把我当登徒浪子了?”
明景呆呆道:“纵然我不希望和亲一事有任何闪失,可你方才抱了雪荔。你若说这不代表什么,连我也不能原谅你这样欺负雪荔。”
一提起方才事,林夜脸刷地涨红。
他这样害羞,倒惹得人更是狐疑。
林夜气恼:“我何时说那不代表什么了?那就是我的心意啊……你们没有误会啊。不通世情的人是阿雪,又不是我。我难道不知道吗?”
他想大声说出心事,可事到临头,还是因紧张而被唾沫呛了一下,说话微磕绊:“我我、我是心悦她呀。”
窦燕:“那你是想三妻四妾?或者金屋藏娇?小公子,不提叶郡主性子好坏,同不同意你这么做,雪女若是知道你的心思,也会杀了你的。她是不通世情,但她不是傻子。你可万不要将她当傻子耍弄。”
林夜脸黑。
他要辩驳,明景又突发奇想:“莫非你想两头骗?那、那不太好吧?”
粱尘:“那当然不好啊!小公子,我是向着你的,但如果你骗两个小娘子的感情,你便太让人失望了。我一向瞧不起那些负心汉,说什么行大事不拘小节。这种人想要享受小娘子们背后带来的势力或权财,自己左右逢源左哄右骗,世人问起,便说是无奈,说是人家小娘子对他恋而不舍,他没有办法。
“我不信没有办法。不过是办法麻烦些,负心汉想投机取巧罢了。这种人,何其虚伪。一朝负人,他日也会负我。”
窦燕和明景听得,都深以为然,三人齐声:“我们不喜欢这样的小公子!”
林夜:“……”
林夜:“喂,我平日是怎么对你们的,让你们对我有这么大的误会?我何时说我要左哄右骗了,我一句话还没说,你们便为我定了罪。若世上的青天大老爷都是你们三个这样的,不知道会出多少冤屈错案。”
三人登时心虚。
窦燕目光闪烁:“小公子的意思是,你另有主张?”
“嗯,”林夜轻声,叹口气,“我和叶郡主,会商量出一个章程的。放心吧,我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会让阿雪受委屈……而郡主那里,她本也不是真心的。既然只为权势,那必有余地。”
何况,叶流疏有求于他。
叶流疏让他顺着那监视侍女的线索调查,如今那线索一步步往霍丘国的方向引。若那监视侍女真是霍丘国人,再加上如今自己查到的霍丘国和钱老翁的这桩买卖,也许……这能指向背后那位宣明帝。
宣明帝若与霍丘国联手对付南周,世人会如何看待呢?
君主若叛国,那关内张氏大世家,会和君主站在同一边吗?叶流疏似乎说过,她和北周宰相之子张郎君有合作。
唔。林夜想,看来他得再去和叶流疏谈一谈了。
无论如何,走到这一步,他不会与叶流疏真的成亲了。无论雪荔回不回应他,他都不能让雪荔受委屈。他要干干净净地守着雪荔,等着雪荔。
他的心中人,值得他的珍惜。
想着这些,林夜露出了笑容。
而在旁观三人眼中,少年公子的笑容几多烦恼,几多甜蜜。林夜平时咋咋呼呼脸皮极厚,何时这样羞涩?而羞涩的少年公子面如桃红,眼噙秋波,众人才懵憧地想到,他只是一个少年郎。
是呀,林夜尚未及冠呢。
他平时本事太大,太厉害。很多时候,众人都忘了他只是一个少年郎。
少年郎慕少艾,这本应是林夜这个年龄该有的……然而大家都忘了。
林夜回过神,见他们三人发呆,他又更加害羞,脸红得更厉害。分明他和雪荔什么都没有,但他此时之紧张,宛如旁人的洞房花烛。
他还不能一味羞窘,他还得咳嗽一声,厚脸皮吩咐道:“那什么,今日之事,你们知道就知道了,但是不要乱传,不要让别人都知道啊。”
粱尘:“为什么?你想瞒着人?是了,此事必然不能让陛下知道。”
林夜轻声:“倒不完全是那个原因……陛下和叶郡主,我都有法子应对。我也不是不愿公开,我只是不想逼迫阿雪。倘若知道的人多了,许多人便管不住眼睛管不住嘴巴,会影响到阿雪。若为了我好的人多了,不停说不停看,阿雪会不舒服的。”
明景怔忡,茫然:“这不好吗?你若喜欢雪荔,我们帮你,这不好吗?雪荔那样迟钝,若没有人帮你,我看她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醒悟。”
林夜摇头,又轻轻叹气:“我就是怕这样……我不要她被影响。
“我不要大家知道我的心事后,因关心我或敬重我的缘故,去和阿雪说些什么,去鼓励阿雪些什么,怂恿阿雪和我在一起。
“我要阿雪自由自在的,做她想做的事,喜欢她想喜欢的,爱她想爱的。我不要人们去影响她,鼓动她,逼迫她。我不要那种结果——似乎她不回应我,便是她对不起我,她做错了什么。
“我不是哑巴不是瞎子不是残废。我想做的事,自己会去做。想说的话,自己会开口。想爱的人,自己会去追。我不需要旁人助什么帮什么,我只要阿雪开心。”
日光出山林,天间此时大亮。明耀的日光落在林夜面前,三个年轻男女对情爱的见解何其天真浅薄,在今日竟听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宣言。他们心中触动,见林夜跳跃一下后,朝前奔走,将他们甩至身后。
少年公子满心激荡,穿行在绿林幽海中,衣飞带扬,轻灵肆意。他转头朝他们笑,又仰头望他们身后的日光。他眸子明灿光华,蕴着何等的柔意。
他捧着自己最纯澈的心灵,如痴如醉,珍之若命——
“别惊动我的爱人,等她自己愿意。”——
于是,接下来几日,众人各忙各的。
粱尘和明景去和那霍丘人周旋,林夜一个人带着下属们干活,查将士们的死。他想查出多少人没死,而是被钱老翁的那桩买卖带走失踪了。
孔老六从林夜这里得到了消息,也拍胸脯,保证自己会联络江湖人们,一起查这桩失踪买卖。他们严肃下来,都想知道这些年,江湖人中失踪了多少人。多少人是真的死了,还是只是“失踪”了。
林夜也尝试爬墙去找雪荔。
他没报多少希望。
事实上,他也确实见不到雪荔——宋挽风当真动了怒,防他如防贼,太守府四周被调来了许多暗卫。林夜围着太守府走一圈,不得不承认,他爬个墙,恐怕还没见到雪荔,先会被射成刺猬。
没办法。
林夜调皮地想,等多两日,宋挽风防不住了,自己再想办法。
而他趁这段时间,把正事好好安排吧。若他所料如差,金州应该要出些事了。若那位霍丘探子口中的“卫长吟”将军,真是那般足智多谋擅长布局的话,此时金州的局,应该要开始收线。
林夜与卫长吟其实都在暗处,两国的两位将军,恐怕要在金州交手了——
而粱尘这一方,好几日干活之余,百爪挠心。
终于有一日,他在征求林夜同意后,跑去乱葬岗山中另一头,去找了那守着小芸家的阿曾。
深夜星烂,遍地银华。
阿曾躲在树深浓郁处,闭目假寐。他听到粱尘的脚步声,但他不做声。小芸家院子被窦燕布了机关,一般人进入其中,很容易迷路。而粱尘何其坚忍,踅了半个时辰也不肯离开,最后终于在梧桐树上,找到了阿曾。
粱尘神神秘秘:“我告诉你一桩关于公子的秘密。”
阿曾挑眉。
关于林夜的事,他自认为,自己比粱尘知道的要多。但是粱尘这般激动,阿曾也生出了好奇。
粱尘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等阿曾给反应,便迫不及待倒豆子:“我告诉你,小公子喜欢雪荔!就是‘秦月夜’那个雪女!那个冰雪做成的小美人雪荔。他不想成亲了,他想和雪荔成亲生子,跟雪荔仗剑走天涯。”
阿曾:“……哦。”
他重新合上了眼。
粱尘不满,喋喋不休:“你反应怎么这么冷淡?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难道公子早就告诉你了?公子和你,比和我更好?你给我睁眼,给我好好说清楚!”——
雪荔那一方,夜里,她从屋中出门,正要跃墙。她忽而掀目,看到宋挽风站在墙根,靠树闭目,正作假寐。
雪荔抿唇。
她绕过宋挽风。
以她的武功水平,她本不应惊动任何人。然而她的衣袂才擦上墙,她便感知到不对,有金银色的光擦过自己的裙摆。雪荔向下一拂,抽出了一根极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大的金线。
这样的线,伤不到人,却挂到了她裙裾上。
雪荔正研究这根丝线,听到宋挽风淡声:“这是蜀锦新用丝线的研制废品。这种新技法,和蚕丝融合,不算坚韧,却薄纤黏乎。织蜀锦是用不上这种线了,但凡物生来,自有其用。我思来想去,想不伤到你,又能黏住你,便只能在你的院落外,挂满这种线了。”
雪荔朝下望,那靠墙而站的青年脸色青白,疲惫无比地看着她。若是旁人,大约会心虚。然而雪荔淡然非常,并不在意。
宋挽风无奈道:“三更半夜的,小雪荔不睡觉,打算出门做什么?我不是告诉你,如今多事之秋,你去哪里,都要由我相陪吗?”
雪荔盯着宋挽风。
宋挽风笑容收了:“你是不是要去和小公子私会?”
雪荔:“不是。”
宋挽风却不信她:“那日之事,我没有与你说明白吗?你为女他为男,他在大庭广众抱你,便是不合礼数,便是轻浮孟浪,是欺辱你。对于欺辱你的人,你应当如何?”
雪荔眼波微闪。
大约下山久了,被林夜的活泼蛊惑多了,雪荔心中渐渐生了一腔叛逆。这种叛逆并不强烈,但已足够雪荔去想,如果那就是轻浮,她还做了更轻浮的事。
如果宋挽风知道她亲了林夜,是不是要晕过去?
如果宋挽风知道她还想亲,只是找不出借口,是不是要气晕过去?
宋挽风仰头望着天上皓月,目中浮着一重朦胧浅光:“雪荔,我心中有你,我已告知你。我不求你如何,但你如今必须和我回雪山了。你身上出了些问题,我们需要回山想办法。这红尘对你影响太深,不是好事。如今你已经知道钱老翁的事,也猜到‘秦月夜’可能参与其中,那我们回雪山,一同调查师父的死因,调查整个杀手楼,不好吗?”
宋挽风:“难道比起师父,林夜更重要吗?”
雪荔低头。
她轻声:“师父是最重要的。”
宋挽风紧绷的精神微松。他靠着树身,感觉后背密密麻麻的汗意。
雪荔仍然低着头:“宋挽风第二重要。”
宋挽风一下子怔住,他袖中手扣抓着铁扇,手掌微微一松,扇子差点落地。他大约没料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仰头看着那站在月华下的白衣少女。
雪荔缓缓道:“我不答应你回山,因为金州的线索,我还没有全部弄明白。我此时不打算走,也没有打算找林夜私会。”
宋挽风压着烦躁,柔声:“那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雪荔:“赚钱。”
宋挽风:“……我陪你一起。”
雪荔:“……嗯。”
小半个时辰后,宋挽风面无表情地跟着雪荔,站在了林夜的府邸外。还没等宋挽风抓住雪荔掉头就走,守门人得到通报,林夜跟幽鬼一般从天而降,热情地迎向他们。
宋挽风淡声:“雪荔。”
“啊,”少女慢吞吞,“我没有找林夜‘私会’。我找他赚钱。”
宋挽风被气笑:长本事了啊,小雪荔。山下生活的荼毒这么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那个会发出“我愿意”的声音的奇葩。
那个奇葩果然激动地冲过来毛遂自荐:“我愿意啊,阿雪。我可愿意啦,我这个人特别会赚钱!”
第76章 第 76 章 你若舍不得他,我们便绑……
赚钱归来, 已到翌日。
林夜到天亮时便离开了,他有他的事要做。只临走前,他当着宋挽风的面, 把自己赚的钱也送给雪荔花。那小公子拍胸吹嘘:“我不缺钱,我就是为了陪阿雪玩。我的钱都可以给阿雪。”
之后,宋挽风继续陪着雪荔。
雪荔想去县衙查找州志, 寻找金州这些年失踪人员的记录。正好宋挽风是太守家郎君,由他陪着,这项繁琐的任务便好进展一些。
宋挽风全程沉默。
雪荔并不在意,如常做自己的事。
到傍晚时分, 天阴沉沉的, 没有日光。二人从县衙中出来, 走一条窄长巷。巷口有小贩卖糖人, 雪荔便耐心地等人捏了她想要的糖人, 一路舔着,慢悠悠出巷。
天边不见落日,只有浓郁的云翳铺天盖地,整片天地幽暗非常,乌云滚滚。
宋挽风在她身后,忽然开口:“这几日的事, 我仔细思量过了。你若当真对小公子有几分好感,我并非不能通融。”
雪荔咬着糖人上的金色糖边,她转过脸, 乌黑的眼珠子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望着那鼓腮吃糖、眼神清淡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他说自己的心思:“我只是不愿失去你,不愿你离我而去。但你若非要林夜插足其中,我比你年长些, 自然要让着些你。你若舍不得他,我们便绑走他,带他一同回雪山。”
雪荔眼睫下掠过一重金羽般光华流离的眼波。
她依然慢吞吞地嚼着糖人,看宋挽风到底要说些什么。
宋挽风何其温和,只错着光,踩在巷边墙下走。高墙瓦石如鳞,挡住日光,不落到宋挽风身上。
宋挽风如一道影子般幽魅,声音又带着一腔无奈的轻柔:“倘若非他不可,便就非他不可吧。只是他担负和亲大事,南北周两国都不会善罢甘休。你既舍不得他,那便不能由他娶叶郡主。你如今情窦方开,许是不懂自己的心事,但为防止你日后后悔,我只能告诉你,林夜绝不能娶叶流疏,你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
宋挽风就如一个关爱妹妹的兄长般,推心置腹,和雪荔出着主意:“你我二人联手,再有窦燕与和亲团中‘秦月夜’杀手们的配合,带走一个小公子,应当还是做得到的。”
雪荔终于将她口腔的糖,咽了下去。
她先是轻声:“我不喜欢林夜。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任何人。”
宋挽风微笑,他不置可否。
他心想他曾经也以为她不会喜欢。而今无心诀分明失效,什么样的意外不会发生呢?但雪荔如今恰如三岁稚童入世,过于天真简单,极易受人蛊惑。她此时的话,当不得真。而他的眼睛,已经看得分外清楚了。
雪荔手中的糖人,几乎快吃完了。但她喜欢这股荔枝味,便仍小口舔着手中木棍。雪荔垂下眼,含糊道:“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回雪山呢?自你我重逢,你三句话中,两句话都是带我走。”
宋挽风:“我想和你回雪山,也是为了查师父身死真相。”
雪荔:“查真相,为什么就非要回雪山呢?雪山也许有线索,可是如今的金州线索还没找完,为什么要急着回雪山?”
“我并不喜欢林夜,也不想绑住林夜,将林夜困在我身边,”雪荔偏头,她睫毛仍垂着,目光仍盯着自己手中的小木棍,“如果我没有看错,其实你非常厌恶林夜,你根本不想和林夜有任何交情。而今你却说,要和我一道带走林夜。”
宋挽风沉静。
雪荔:“为了说服我回雪山吗?可我已经说了,我此时想查清师父身死真相,我不愿意回雪山。即使你让步,我也不愿意回。”
雪荔转着手中木棍,最后一丝甜味也被她舔干净了,开始有木头的残屑味,那实在有些苦。
雪荔吐掉口中的木棍,终于抬起了眼睛,看向那走在墙角阴影中的青年:“你为什么这么在乎林夜?”
宋挽风:“我是因你而在乎。”
雪荔摇头:“不。你在乎他在乎到……愿意忍下厌恶,说服我,带他一同回雪山。为什么呢?林夜有什么重要的吗?他身上,有一样东西非常重要——他的心头血。”
乌云朝中央涌动,沉闷雷声嗡嗡隔云,似要冲破云雾。
巷中,雪荔轻声:“宋挽风,你也和世人一样,想取他的心头血吗?
“你想要他的心头血,做什么呢?”
一片阒寂,宋挽风静静地侧过身,看向几步外的小师妹——
金州城外北郊山林中,白离提着一只刚猎到的野兔子,晃悠悠地朝他们栖息的山洞踅去。刚推开山洞门口层层叠叠的树枝叶影,白离便看到洞中静下,所有正在谈事的人员转头看他。
这些人围着卫长吟。
他们全是这一次跟出来的霍丘国士兵,在秘密进入南周后,一点点汇合过来。如今,第一批将士集合,来叩见卫长吟,听卫长吟要如何实行那复仇之法。
白离朝他们笑:“你们继续啊,我再出去转一圈。”
众人沉默,卫长吟抬手:“其他人都出去,白离,你留下。”
白离意外地挑一下眉:他还以为如今的计划,不需要自己呢。
待众人走后,白离把自己的兔子送了人,兴奋地伸个懒腰:“要我做什么?是不是要对雪女下手了,要我出手?”
卫长吟摇头。
卫长吟踱步:“雪女那边,出了些意外。那位传话的人告诉我们,‘无心诀’似乎开始失效,雪女和小公子同进同出,总能看到二人凑在一起。他们在查一些东西……那位,提醒我们,小公子似乎非常聪明,而雪女也绝非庸才,那二位若查下去,我们的计划可能会提前暴露。”
白离打个哈欠。
卫长吟知道他不感兴趣,但为了让这位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配合,为了不让白离和自己失心,仍耐心地解释下去:“前去金州和钱老翁做生意的人,已经失踪五日而没有消息。整整五日,该发生的事,恐怕都发生了。我们要做好准备了。”
白离慵懒:“你派去的人,知道的又不多。你何必慌?而且,你说不定又有什么目的……”
卫长吟眉目幽邃。
白离一个激灵:“你真的另有目的啊?你放这个人去和钱老翁接触,莫不是想钓鱼?”
卫长吟国字脸上浮起一丝笑,但他并不多解释,只说自己要交给白离的任务:“你去金州一趟吧,寻机会,送敌人一场机缘,帮我杀掉一个人。”
白离:“谁?”
他附耳过去,卫长吟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白离眸子闪烁,哈哈一笑:“你们这些人,心可真毒。好吧,我专程走一遭,一定帮你们完成这个计划。”——
傍晚时分,金州行宫中,光义帝正和誉王世子李微言下棋。
自光义帝获救,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李微言脸上的伤疤结了痂,却仍迟迟不脱落。此时他和光义帝下棋,光义帝偶尔抬头,便直面他那肌肤凹凸的伤痕累累的半边脸,心脏为此一咯噔。
光义帝却仍是温和。
光义帝手中的黑子落盘,天边闷雷划破纱帐,落在李微言素白修长的执子手指上。
光义帝一边盯着李微言的手指看,一边听廊外内宦传来的新消息:“陛下,奴才没有在小公子府邸见到小公子。那些和亲团的人说,小公子出门查案了,自昨夜起便没有归家。”
李微言心里顿一下。
他抬头,看向对面若有所思的光义帝:“陛下,臣是不是该退开啊?”
光义帝回神,笑着摆摆手:“不必。堂弟如今也是朕的左膀右臂,听一听这些消息,帮朕出出主意也好。你我都是一家人……小公子也是自己人啊。”
他声轻如羽,话压在唇舌下,不等李微言回味,光义帝便让内宦进殿问话。
片刻后,内宦跪在地砖上。
李微言有些烦闷,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大约是天太阴沉了,下棋又太费心,他难免不虞。他勉力压着那股烦闷,听内宦躬声汇报:“……今早有家门户商人承认,昨夜小公子和冬君大人,在他家中帮忙砌墙干活。那商人本不认识小公子,是奴才去查探,他才认出来的。据说,小公子是陪着冬君大人赚钱。”
“赚钱?”光义帝匪夷所思,笑一笑,“他家财无数,哪里在乎什么金银?如此用心,大约只为身边人吧。”
光义帝若有所思:“小公子和冬君,年岁相仿,都是少年人……恐怕很是相投。”
他的目光落到了李微言身上。
李微言瞬间便知道这位皇帝想听到什么。
李微言凉凉笑道:“那可糟了。冬君大人是陛下看上的死士头领,上次被一出剑舞糊弄过去了,陛下仁慈,没和小公子算账。小公子总和冬君大人凑在一起,实在太不识趣了。”
跪在地上的内宦头脚伏地,压根不敢抬头。
李微言眼中流动着恶意的笑,朝光义帝进谗言:“陛下,祭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虽有神碑,召陛下之赫赫威名,可是如果有什么不长眼的,又来行刺陛下,就不好看了。而且陆家那边日日催信,询问陛下何时归建业。陛下要祭祀,好像陆家不是很赞同哪。
“如果陛下一味仁慈下去,祭祀结束后,陛下找不到借口留在金州,陆家那边必然架着群臣,要陛下回建业。到时候,冬君大人也要跟着小公子北上了。好可惜,这么好用的刀,明明是陛下掌中物,小公子偏要抢。哎,我就看不得他这么欺辱陛下。”
跪在地上的内宦听得一头冷汗,恨不得一头撞死,听不到小世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而光义帝不愧是皇帝,仍冷静非常,脸色都不曾变。
光义帝询问内宦,慢吞吞:“朕要小公子去查山贼之事,小公子进展如何了?怎么许久不曾见朕,向朕汇报?”
内宦:“小公子最近在查川蜀军的将士名单……”
光义帝皱眉。
李微言拍案,一掌推开案上的棋子,趁机弄乱棋局,摆脱自己即将输了的局面。李微言阴阳怪气道:“查什么将士?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川蜀军难道是他亲戚?还是冬君要查,他在讨小美人欢心?”
李微言转头就向光义帝告状:“小公子别有用心啊,陛下。”
光义帝沉着询问:“他查什么将士?”
林夜这些日子在金州的动向,并非无迹可寻。光义帝要林夜办的事,久久得不到进展。而今林夜忙别的事,光义帝难免不满。而登内宦递上详细的文书,汇报林夜是如何查的,光义帝面色便沉如墨水,颇为难看。
李微言见光义帝不制止,便拿起那汇报文书看。李微言一目十行,轻轻挑眉,似笑非笑:“哦,他在查去年年底凤翔那场大战的死亡名单啊。怎么回事,小公子这是在起什么疑心?”
李微言说许多,见光义帝默许,他便尝试着:“我看,小公子是被冬君这样的草莽被带坏了。那冬君上次讨要陛下的血,说是治她的毒,可我看她健康的很,谁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
光义帝同样想起此事,他眉目闪烁,召人询问那位神医,是否从雪荔身上得到什么进展。
很快,神医的回话送到案前:陛下的血和冬君给的血,似乎有些关联,但还未能实验出结果。此事尚无进展。
李微言冷笑:“等有进展就晚了。”
李微言扭头便朝向光义帝:“陛下,您不能继续仁善,由他们胡闹了。冬君今日已经查去金州的府衙,明日是不是要查行宫。冬君多么可爱伶俐,必然是被小公子蛊惑的。小公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对什么起了疑心。臣只知道,他这么闹下去,金州的祭祀可能办不成了——将士们都抗议呢。”
光义帝垂眸半晌:“世子有何良计?”
李微言心头一顿。
他一向随口胡说,十句话中不见一句真心。而他随意的话,竟让光义帝有了回应。这岂是他蛊惑的?这分明是,光义帝要他说出皇帝的心事。
帝王心术啊……
是了,这位皇帝玩弄帝王心术,一向是把好手。
李微言心中冷笑,口上干脆大胆道:“不如直接下手吧。陛下,派人直接擒拿冬君入宫,审问冬君到底是何居心。陛下不好动小公子,但一介江湖草莽,就容易很多了。
“我们将她困于宫中,折断翅膀,臣来审讯……假以时日,臣必送给陛下一个合格的死士。”
光义帝目光幽静地看着他。
光义帝淡声:“你听到世子的话了吗?”
伏地冷汗的内宦一怔,立刻:“奴才听令!”
李微言眸子微缩。
光义帝又忽而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桌前俯身。仍坐在棋盘前的李微言怔愣,忽而意识到,“擒拿冬君”这样的任务,被揽到了他身上。而他不做评价,幽幽盯着那位光义帝。
纱帐飞扬,光线更暗,又一道闷雷声划破天空。
李微言想,今夜必起暴雨。
而在暴雨前,光义帝执笔于书桌前,写了一行字。他唤那个内宦上前,将字条给出。从李微言的角度,他看到那位内宦觳觫发抖,满头冷汗。内宦躬身伏拜,拿着皇帝的手书退了出去。
李微言笑吟吟支颌:“陛下下了什么令?是给臣免死金牌吗?或者帮臣调遣三军,擒拿那冬君?”
李微言起身:“臣这就接旨。”
“你这孩子,朕还不知道你?”光义帝笑骂,“誉王上下为朕效力,全家尽亡,你手里哪还有什么人手?朕调遣三军,不过是给你充个面子。听说那位冬君是武功高手,朕不知武功高手到底高到什么程度,但多派些人马,总是够的。”
光义帝叹笑:“先好生请人吧。若不从,再动兵。”
光义帝又无奈叹气:“朕虽是皇帝,看似风光,下方那些打仗的将士们,未必真的听朕指令,不过是面子上顺从,谁知道真的能调多少?若是照夜还活着,调兵便简单很多。”
光义帝:“将军守国门,轻易不出兵。只希望此次,他们给朕些面子。”
李微言心想是了,将士血气重,虽敬皇帝,却也未必完全顺服。若没有一位帅才调兵遣将,皇帝想调动这只大军,也艰难很多。然而光义帝还是要调,是当真那么想要冬君,还是皇帝想试一试,川蜀军对他的听令,到底有几分。
李微言陷入思考,发觉光义帝凝视着他。
李微言便拱手道:“陛下既给了人,臣便不能坐视不管。臣亲自去一趟吧。”
光义帝笑骂:“你如今手筋脚筋俱废,出去做什么?好好待在这里,与朕一同下棋等消息吧。莫非你是贪那功劳?放心,只要冬君回来,功劳就是你的。你是朕的堂弟,朕总要想法子……照拂你。”
照拂一个手筋脚筋俱废的废物王侯吗?
李微言的心一点点朝下沉。
光义帝不让他走,莫不是不信任他?看来,当初光义帝在誉王府中遭山贼擒拿一事,让这位皇帝对李微言的信任,减了许多分。上次冬君舞剑之事,也是因为李微言暗中作梗,没让光义帝得偿所愿。
这位皇帝看似温和,其实未必不知情。
帝王心术、帝王心术……
李微言沉沉地落座,又被再一次响起的打雷声惊动。他朝皇帝拱手:“陛下,臣既然不回府了,要不派一个人去臣府中,跟臣那位烧饭的老翁说一声吧?”
他在光义帝疑惑的眼神中解释:“那是……臣的奶娘的半聋父亲。奶娘死后,臣懒得见府中杂人,便只留了老翁。”
光义帝叹息一声,点了头。
李微言便起身走到帐外,站在光线阴郁的长廊下。他知道光义帝在盯着自己的背影,他知道这里的所有话都会被监视。但无妨,他亦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法子。
李微言如常地嘱咐,内宦得到光义帝颔首,才告退离去,前往誉王府上递话,说世子今夜不回府云云——
光义帝和李微言继续下棋时,誉王府中的半聋老翁得到了内宦的传话。
那传话内宦在老翁耳边吼出消息,许多遍后,老翁才憨憨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状。传话内宦离去后,老翁便急急忙忙扯了身上的做饭兜布,抓过一根烧火棍就从后门潜逃出去。
老翁记得小世子告诉自己的暗语:若是不用早膳,便是皇帝要对世子下手;若不用午膳,是对小公子下手;若不用晚膳,便是对雪荔下手。倘若三餐俱免,不言早晚,那便是光义帝要对所有人下手了。
小世子传来的话中不言早晚,那便是……皇帝要动手了。
而昔日小世子嘱咐他出逃,让他去找援兵。小世子和那位雪荔有约定,小世子帮那位一个忙,那位若有可能,便要帮小世子一次——
雷声嗡嗡鸣声震耳,雨兆鲜明。
叶流疏站在自己府邸寝舍的窗口,抱臂而望天上繁云。
她想着前几日林夜夜里潜入府中,和她说的那番话。
霍丘国吗……宣明帝怎会和霍丘国合作?天下百姓昔年遭霍丘国如何羞辱,当牛做马,任意贩卖,不似人族。那般的屈辱历史,时隔一百二十年的风霜,她也经常听人说起。
她不信小公子的一家之言,她要证据——
雷声嗡鸣在天,县衙外的巷中摊贩探头,纷纷嘀咕着“要下雨了”,各自卷了货物归家。
没一会儿功夫,巷中只剩下了墙根下站着的宋挽风和雪荔。
宋挽风全身罩在墙下阴影中,雪荔仰头,只看到他一丁点雪白的下巴,和几分奇异的笑容。
宋挽风莞尔,慢悠悠:“我要小公子的心头血?我为什么要小公子的心头血?你为了林夜,这样冤枉我吗?”
雪荔道:“你若不是盯着林夜的心头血,你应早就出手杀他了。”
宋挽风笑吟吟:“为何啊?”
雪荔望着他噙笑的眼睛:“你再伪装得天衣无缝,伪装成一派贵族郎君的娴雅模样,你本质仍是杀手。你与我是一样的,遇到威胁,你想到的绝不是虚与委蛇,你想到的法子,一定是杀人。”
雪荔眸色淡渺,语气清寂:“旁人都忘了,你是风师。你装成好人,他们都不提防你。可你不是好人。你和我,都不是好人。”
宋挽风眼中笑意加深,渐渐幽亮。
他从未想过,“无心诀”的影响变弱后,还有这样的好处。雪荔会看向他,会打量他,会思考他。多少年啊……长达十三年,雪荔的目光从未落在他身上过。
正如,玉龙的目光,也不落在他身上。
宋挽风幽声笑:“那我为什么就一定想杀了小公子呢?”
“因为你讨厌他,”雪荔恹恹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他,但你好几次动了杀心,我能看出来你的杀心。可你每一次都没有动手——曾有一次最合适的机会,便是林夜假死的那一次。那一次,我以为……”
她那时躲在树上,看到宋挽风拍向林夜的那一掌。
她清晰地看到宋挽风噙着笑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变快,她一下子从树上扑纵而下。后来,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她担心林夜出事。她偷偷摸林夜的心脉,然而林夜依然活泼依然爱笑,看上去毫无异常。
可是雪荔也相信宋挽风绝不会失手。
他是杀手。
他是师父培养出来的“风师无双”。
他那时都没有杀林夜,在雪荔看来,宋挽风一定有更大图谋。而宋挽风在图谋什么呢?
雪荔仰头,询问:“是师父吗?”
宋挽风玩味重复:“师父?”
青年模糊的形象,在雷声阵阵后,开始清晰起来。他蛊惑般低头,朝向雪荔:“说下去。”
雪荔:“你也像我一样,需要林夜的心头血,去救师父吗?然而我与林夜约定时,并不确定林夜到底能不能救师父,因我不知道师父的心脉到底有没有消失。可你也这样做……这说明,你知道师父还有救,是不是?”
雪荔朝前走:“你一定回过雪山,一定见过师父。你对师父死亡的态度不对劲。你不想让我查金州的事,不断催促我回雪山。你发现林夜与我是朋友,干脆生了主意,想让我绑走林夜……你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第77章 第 77 章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声, 第一滴雨,似乎已经悄然落下。但县衙外长巷深处的这对师兄妹,只深深凝视着彼此。
他们调动所有的感官与满是刺探的警惕之心, 防备着对方。
防备……
发现雪荔对自己生出防备心的宋挽风,眸子轻轻眨动,昏暗的天色如夜雾般流溢他眼中。雪荔就站在他面前, 但有一刻,雪荔看不清宋挽风的神色。
看不清也无妨,她本就不太能看懂常人的情绪。
她只听到宋挽风宛如呓语的重复轻喃:“我对师父死亡的态度不对?”
雪荔点头。
雪荔道:“你没有那么伤心。要么你已经伤心过了,要么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内情。”
宋挽风俯眼凝视她, 语气略生嘲弄:“小雪荔, 你又怎知正常人的伤心表现, 应该是什么样的?”
雪荔眸子轻轻压了一下, 长睫有一瞬低敛, 挡住她神色。
她想,她大约知道一些。
原本她是完全不能感知的。即使饮了林夜的血,万事万物的感知对她来说仍要迟钝很多。但那时候,林夜假死倒地的时候,雪荔大脑刹那间空白,她禁不住地上前想抱住林夜, 保护林夜。
而她再次回想自己见到的玉龙最后一面——过往诸事如浮雪薄雾,隔断她与尘世的感应。迟来的心间抽痛也许弱些,但对于从未感受过的雪荔, 已然鲜明十分。
林夜仅是友人,她便如此舍不得。难道宋挽风对师父的情谊,尚不及她对林夜的吗?
而雪荔回忆自己认真告知宋挽风,说起自己见到的玉龙最后一面。师父倒在血泊中, 奄奄一息,惨淡胜雪。宋挽风靠倚着窗台,手撑着额头,低眼沉默。
他的伤感,太淡了。
此时回忆往事,诸多痕迹可循。雪荔并不好斗,但是,她轻声:“宋挽风,你露出的破绽好多。我没法看不见。”
既然开了头,索性说个明白。
宋挽风倚着墙,修长身子上的衣摆被风吹得飘扬而起。他笑吟吟问:“哦,还有什么破绽?”
雪荔:“你是金州城中太守府上郎君,你在金州的行事,应该比所有人都方便些。按说有人大量失踪这样的事,应该由你最先查到,但是递线索的人,却是林夜。
“我们拜访钱老翁的整个过程中,你都不甚积极。我们审问他时,我尚有几句话要问,但你一言不发。
“还有,我本只是试探,正如窦燕所说,金州城中失踪人口,未必能和襄州城中失踪江湖人对应同一件事。两者相似的,仅仅是‘秦月夜’在襄州出现过,而你作为‘风师’,金州是你的地盘。
“你想在金州做出点什么,太容易了。你几次三番想让我回雪山,我觉得,你是不想让我查清背后真相,要遣走我。你一直帮我查,是为了知道我的进度。当我找到霍丘国那个探子后,你突然向我告白,说你喜欢我,再提回雪山的事。”
雪荔不悲不喜,不怒不哀。这样的女孩儿扬起清水般的眼眸朝人望来,所裹挟的清澈淡然,更让污浊之人心如刀绞,遍身骤冷。
雪荔看着宋挽风:“宋挽风,你真心喜欢我吗?还是,仅仅想用情感裹挟我,想带我走呢?你明知我身怀‘无心诀’,为什么觉得情感能够裹挟我?你在试探我吗?为什么要试探我?”
宋挽风温声:“小雪荔,你确实是个怪物。情感难以裹挟你,你思考事情只用理性。你对我没有感情,才会这样怀疑我。昔日我们的情谊,在你这里,其实一文不值,是不是?”
雪荔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原来,这样的她,依然是怪物。她还以为饮了林夜的血,她成了正常人,会吓所有人一跳,偷偷让世人接受她呢。
不过无所谓,她并没有旁人那样激荡起伏的情绪。
她不那么伤心不那么失措,便能从千思万虑的线索中抽丝剥茧,紧盯着宋挽风。
雨水“哗”地浇灌而下。
墙下的师兄妹都没有躲。
宋挽风:“你的怀疑到此为止吗?”
雪荔:“不。我还怀疑,是你杀了师父。”
宋挽风蓦地掀开眼皮,眼中浮起一重红血丝,染着万千惊怒与哀伤相重的火焰。他语气变了,不复方才的冷静、往日的温和,他声音染上一重尖锐讥诮之意:“凭什么这么怀疑?”
“师父的棺椁中被换了人,‘秦月夜’那些运送棺椁的人却不知道。要么换尸体的人是知道内情的人,要么是有人做好了这一切,把棺椁钉死了,才交给运送棺椁的人,”雪荔淡声,“师父和那具女尸,身上都有‘无心诀’的痕迹。师父若被‘无心诀’所杀,为什么那具女尸也被‘无心诀’所杀?莫非是撞破了什么?是撞破了同一件事吗?”
雪荔凝视他:“我下山后,已经长达半年。追杀我的人很多,想抓林夜的江湖人也很多。我与许多人过招,我甚至和那位霍丘国的厉害刺客对峙……可我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无心诀’的痕迹。只有你,宋挽风。”
雪荔出神一下,雨丝溅在她睫毛上,她的视野变得昏暗而模糊。
长睫让她看不清前方,可她也没必要看清。雪荔的手,缓缓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那是林夜拿走她的“问雪”后,用他的佩剑暂时替代。
雪荔的拇指反复扣在剑鞘,她不知要不要拔剑:“宋挽风,你真的不会‘无心诀’吗?你身上的‘无心诀’,真的被师父废干净了吗?你不是一直愤恨,为什么我学‘无心诀’,你却学不了吗?你是否因此和师父生出冲突?”
宋挽风盯着她:“原来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雪荔摇头:“我不定义任何人。我不了解任何人。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人。宋挽风,要么告诉我你隐瞒的真相,要么让我试试,你身上是不是有‘无心诀’的功法。”
宋挽风靠着墙:“我打不过你,我也不学‘无心诀’。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但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按着我的计划走,一切会回归原点。”
雪荔:“原点是什么?”
宋挽风:“你、我,与师父,回到雪山。没有人打扰我们,没有人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
雪荔掀眼皮:“谁打扰了我们,谁破坏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宋挽风惊笑:“小雪荔,不要这么聪明,也不要质问我。”
雪荔又道:“所以,你确实如我想的那样,想取林夜心头血?”
他不置可否。
雪荔:“你想怎样取?我已和他有过约定,他会帮我。我告诉你这些,你还要按照自己的法子,伤害他吗?”
暴雨伴着雷鸣声,墙头簇花长叶被浇打得颤颤点点,狼狈非常。而墙下的宋挽风半身已经湿透,他只是笑:“你不信我,正如我不信林夜。我不相信他会乖乖给你心头血……他有大用处。”
雪荔睫毛轻轻一抖,她淡声:“你想取不只一次血。”
宋挽风垂下眼,淡声:“小雪荔,在我心中,只有你和师父。我会为了你们,不遗余力,在所不辞。我会为了让事情回到原点,而做出所有努力。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雪荔:“除非你告知我真相。”
他微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雪荔:“但我只允许你取一次血,我不允许你杀林夜。”
宋挽风掀起浓睫,夜雾如潮涌在眼底,浑浊见压抑阴郁:“想杀林夜的人,绝不只我。”
“轰——”
银白电光如游龙,划破长空,宋挽风倏地凌空而起,电光浮照一瞬间,雪荔手中的剑哗然出鞘。
雪荔:“那便先让我试试,你身上到底有没有‘无心诀’。”
二人一起一落,身如白鹄掀飞。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绝妙武学,在暴雨雷电中,针锋相对。雪荔的剑攻向宋挽风时,她听到了隔着两条街,有迭迭脚步声朝这个方向靠近。
错落而有秩,并不混乱,闷闷雷雨下,马蹄声如地动翻身。
那是川蜀军的人马——
小公子府邸中,林夜正看着这漫天大雨发愁。
他和叶流疏约好了今日再会,他会给叶流疏关于霍丘国的一些证据,好让叶流疏能向那位北周的张家郎君张秉交差。在林夜想来,若宣明帝有问题的话,自己和张秉借由叶流疏拉上一条线,更有利于自己。
然而一刻钟前突然天地大暗,雨如瓢泼。
林夜抓着一顶斗笠,反反复复地犹豫。若是赴阿雪的约,他自然风雨无阻。可是旁人的约,值不值得呢?他现在的身体,冒雨出行一趟,很可能会染上风寒卧病在床啊。
这半年来,林夜吃够了命比纸薄、药比膳食的苦,能不生病,他还是不想冒险的。
堂门大开,窦燕翘腿坐在一旁嗑瓜子,看林夜抓着那蓑笠,已经纠结了整整一刻钟。
窦燕佩服他:“见个美人,你都见得这样犹豫?叶郡主难道会亏待你吗?”
林夜白她一眼,到底下定决心,戴好斗笠便要鼓起勇气撑伞出门。堂外忽然有下属气喘吁吁疾奔而来,面色凝重。来人这样仓促,窦燕都不禁停了嗑瓜子的动作,好奇探头。
下属不是只自己一人而来,而是领来了一位从宫中出来的内宦。
那内宦见到小公子便拜,继而着急说道:“小公子,出事了。川蜀军中陈将军闹事,听了一些流言,便带兵冲向行宫。陛下让奴才出宫,请小公子去平叛乱。”
窦燕惊住,盯着林夜的背影:奇怪。川蜀军如果暴.动,请小公子做什么?金州的父母官宋太守好端端地坐在他府邸中养老,为何光义帝要小公子出面?宋太守都把控不住川蜀军,小公子就能?
林夜眼皮疾跳,生出不好预感,他握着斗笠的手指一顿。
他看向那内宦:“陈将军听了什么流言,就要闹事?”
自他走后,川蜀军掌控在孔、陈、赵三位将军手中。而三位将军中,陈将军是最冲动易怒、容易被人利用的一人。
内宦面露难色。
林夜笑吟吟:“你不说清楚,我便不去。陛下虽然召我平乱,但眼下危急的,想来并不是我。”
内宦脸色发白,不再犹豫了,只是声如蚊蝇,窦燕需要用上内力,才能隔着暴雨浩荡,听清那内宦说些什么:“陈将军听到了一些不妥的流言,那流言说,川蜀军有人绕过照夜将军,投靠了陛下。陛下想让照夜将军死,那叛徒在中间做手脚,今年二月份,照夜将军死于战场。”
内宦喉间发苦,想到陛下给出的命令,自己满头薄汗:“陈将军一听之下,暴怒非常,直接带兵出营,前往行宫,要进宫面圣。可他带着大军,岂是面圣之心?陛下想让小公子说服那位陈将军,让他冷静。”
窦燕观察林夜面色。
林夜面如止水,眸色幽静,出奇的平静。
似乎今日之局,他早有预料。
然而、然而……林夜握着斗笠的手指发白,他轻轻笑一下,笑容很无奈。显然他即使料到了事情一定会发生,却也不愿意事情如此发生。
窦燕还在观察,见林夜深吸一口气,淡声:“我知道了。”
林夜不再笑,戴上斗笠,一声哨声出手,唤得府中下属。登时间,站在堂下的内宦发现悄无人声的院落中,树上、墙头、屋顶上,站满了黑衣侍卫们。
这里的暗卫和杀手已被林夜收服,完全听令于林夜。
林夜长身出门,窦燕慢半拍,跟上林夜。然而窦燕靠近林夜时,林夜侧头,朝窦燕低语了两句话。
窦燕惊讶挑眉。
林夜道:“去吧。”
窦燕抬头,看一眼这位面如静水沉渊的小公子。他此时周身肃冷,眼中无一丝笑,看她的眼神睥睨凌厉,带着暗暗震慑之气。
满身肃杀气势扑面而来,窦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林夜:“去吧,若完不成任务,所有人都会死在今日。”
他给她的任务,和内宦递来的消息,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窦燕无法将两件事顺成同一件事,可是窦燕盯着林夜的眼睛,生不出质疑。
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应下:“是,小公子给我一刻钟,我会完成任务。”
于是窦燕旋身翻墙而走,那内宦跟随着林夜,看林夜带着下属匆匆出门。内宦擦把汗,头疼地颤巍巍爬上轿子,回返行宫向陛下汇报——
皇帝行宫建在城西,风雨势如雷火,陈将军正带着自己手下的精锐之兵,御马长行,疾奔向行宫。
陈将军面容被雨浇灌,眼前的雨水搅得天寒地冻,万物旋转。他浑身滚热又冰凉,握着马缰的手用力得发抖。一重重雨水覆盖眼睛,他一遍遍擦,脑海中又一遍遍浮现自己看到的最后一面的林照夜。
他总觉得,是他对不起照夜。
去年凤翔大战,他陪照夜布兵掠阵。照夜被五万大军困在凤翔,发出求援书。他亲自带着三万大军去支援,然而遇到一个樵夫指错路,迷路山林。事后,凤翔大败,三万大军输得惨烈。那是照夜最大的一场败仗,陈将军杀了樵夫,亦觉得无颜面对照夜。
他希望照夜狠狠骂他一顿,打他一顿。
但是凤翔战败后,照夜就被建业的皇帝老儿急召,前往建业去面圣了。
世人都说皇帝老儿是个仁慈君王,南周拥有这么一位皇帝,是百姓之福。这位光义帝没有谴责川蜀军,也没有责备照夜。凤翔之战那么大的惨败,光义帝轻飘飘揭过,根本没有给朝臣们大做文章、风闻奏劾的机会。
为此,陈将军感激那位陛下。他努着一口气,心想之后一定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好对得起照夜,好回报陛下。但是陈将军还没有等到胜仗,照夜先死在战场中……
他初听这个消息,晕眩荒唐之感一如今日!
一如今日!
今日,他在城中喝酒,听到隔间宋太守也在饮酒。陈将军从来瞧不起那位整日装聋作哑、不干实务的菩萨太守,所以即使隔着两扇门,陈将军也没有去跟同僚打个招呼的心思。但是陈将军听到了隔壁的醉话,听到宋太守神神秘秘地和人嚷道,说光义帝在川蜀军中安插了内应,想让照夜死。
陈将军踹门而出。
他质问宋太守后,便召集自己手下所有兵马,直奔行宫。他是个粗人,他不觉得自己在逼宫,他只觉得如果不带兵马,不带所有弟兄们问个清楚,照夜死不瞑目!
如果川蜀军中有光义帝的内应,那么照夜的死、去年凤翔的战败,就说得清了。
可是陈将军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他们战败,要照夜死?难道是为了促成和亲吗?难道是为了向北周称臣吗?为什么……
“吁——”前方有人挡道,黑压压一片,若寒潭鹤影。
陈将军等人勒马停下,看到道路尽头,那黑压压的人马,是小公子那些手下。那些人不算军队,江湖人参半,立在高处的墙头檐顶,弩弓朝向他们。
小公子骑马在前,灰白斗笠遮挡他的容颜神色。
满是血腥杀气的川蜀军扑面而来,寻常人会被这杀气震得后退,但小公子岿然不动,一直看着陈将军的兵马到了面前。
陈将军素来瞧不上这位和亲小公子——一个为国牺牲的贵族小郎君,诚然可敬,但也窝囊。
陈将军眉目沉压:“让路!”
“陈将军留步,”林夜声音淡漠中带着一重凌厉压力,如卷刃般袭向前方人马,“你如果这样带兵往前走,便是反叛。今日之局无法收拾,陛下再好说话,也会治你谋逆之罪。”
“我想要个真相,”陈将军起初声音低,他抬起头后,满眼血丝,盯着那不识人间疾苦的贵族小郎君,“我只是要一个真相!”
陈将军怒声:“我们在前浴血而战,我的弟兄们为的是什么?内应是谁?是谁背叛了我们?那个内应害死了照夜,是不是也害死了三万大军?皇帝一定知道些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我不服气,我不服气!”
林夜:“真相自有大白一日。但你如此冲动,今日走到行宫,便再也出不来。即使照夜将军在,他也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你懂什么?!”陈将军大怒,刷地抽刀,他身后的弟兄们跟着一起抽刀,这位将军声音哽咽,虎目含泪,“你养在富贵之乡,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你不知道我们边境荒裔的日子是如何撑过来的。你没有陪照夜走过这条路,你不知道我们有多辛苦。你根本不知道林老将军死后,川蜀军是怎样一个烂摊子……我们为你们效力,保家卫国,皇帝却要杀照夜!”
陈将军怒道:“小公子,我看你是和亲的小郎君,也有几分大义,我不为难你。你让开——”
林夜冷声:“冲动易怒,热血上头,不动脑子……你就没想过今日这事,徒徒让你听到,是一个局吗?照夜已经死了……”
陈将军冷然:“是不是一个局,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质问皇帝,要从皇帝那里知道那个内应是谁。”
他咬牙切齿:“我要杀掉内应,为照夜报仇。让开——”
他前方的人马显然不让,而陈将军没有多少耐心,直接挥刀向前,先斩向林夜的马。擒贼先贼王,他如今急着去行宫,拿下林夜,便可畅通无阻。
然而一击之下,面前那小公子勒马长跃,马一声高亮长嘶,硬生生上跃旋身,避开他的刀背。陈将军刀柄一旋飞向林夜,林夜以臂来挡,磅礴内力震得陈将军向后摔跃,翻下马身。
陈将军惊怒看那小公子:“你会武功?好,既然不肯让路,弟兄们,上——”
他率先冲向林夜,林夜眼皮微抬,隔着斗笠,凝望着这位昔日同伴。
林夜眼皮重新垂下。
运起内功后,他五脏六腑开始生出一股麻痛。然而今日之局,他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些什么事。陈将军这里已经出事,其他人只会更糟。有人在后布局,林夜必须压下此局。
想到这里,林夜也不再多话,凌空运掌,身如雁翎,带着手下诸人,一同袭向这些军人——
县衙外的长巷中,雨水哗然如洪,洪涛般的雨水中,雪荔和宋挽风的身影上下翻飞,打得眼花缭乱。
宋挽风不是雪荔的对手,但他轻功比雪荔好,便有一击之力。而雪荔腕间剑如雪飞,丝毫不见手软。她自然要全力出招,招招点向宋挽风的死穴。对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轻功,她若不出狠招,便逼不出“无心诀”。
可是对招了近百招,宋挽风仍然没有用出“无心诀”。
雪荔不禁疑惑:是自己想错了,误会了他?他真的不会“无心诀”?
宋挽风的铁扇在雪荔走神间,厉狠扇出,夹着飞花银针,卷向雪荔。雪荔翻身后退,错出几步,掠到了数丈之外。雪荔还要再出手,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进入了巷中。
为首的赵将军高喝:“冬君听令!”
雪荔和宋挽风一道回头,雪荔没有认出这位赵将军,是昔日和她配合,一同在北郊林中救光义帝的那位将军。她看到数不清的军马包围这片巷子,而赵将军下马,朝她奔来。
一丈之外,赵将军停下,无视巷中的打斗痕迹,朝雪荔拱手:“冬君听令,陛下宣冬君进宫,向冬君问一些话。”
雪荔没心情:“不去。”
赵将军:“你抗旨?”
雪荔奇怪道:“我又不是南周人,抗什么旨?”
赵将军一滞。
寸息间,军队摆出攻击阵势,迎向雪荔。雪荔这才认真看向这只军队,而宋挽风在后幽声笑:“小雪荔,你看,南周那位光义帝,不是什么好人。他觊觎你啊,他说不定也觊觎林夜的血……他真的舍得让小公子和亲吗?”
雪荔偏头,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声音在风雨中模糊无比:“小雪荔,你没有见过世间之恶,万事倾轧,翻身难堪。好与恶只在一念之间,你我不妨先联手,摆脱这些人再说?”
雪荔:“好。”
她如此干脆,话音一落,便拔身而起,剑锋先对上赵将军。
狂风大作,宋挽风顺势而起。二人的配合无间,转瞬之间,军队便生出一方乱。但是这只军队本就是为擒拿雪荔而来,自然早做准备。风与雪裹挟而来,密密大网朝雪荔和宋挽风扑去。
二人疾退,并肩之下同进同出,对方将军沉着道:“我等军人,自然不是尔等江湖人的对手。但军队阵法,也不是你们江湖人可以闯出去的。儿郎们,列阵——”
巷中风雨急促,雨如墨压。
而如果将视野一点点拉高,我们俯看向整片天地,便可以看到,在离深巷整整三条街外的葱郁古树间,白离正挽着一张弓,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的乱斗。
白离玩着自己手中的弓,他看着如此轻松,旁人自然不知,这张弓重数十磅,全力拉开,可取十丈外的人头。
临走前,卫长吟把这张弓送给白离。卫长吟说,有臂力拉满这张弓的人,大约只有白离这样的高手。卫长吟要对战局进行影响,但又不想白离深入局中,过早暴露。
于是,白离隔着三条街,立于树上,一点点拉满手中长弓。远方敌人人头攒动,变化得非常快,雪女和风师的身影飘逸灵动,更是难以捕捉。除了白离之外,恐怕无人有本事出手。
白离眯起一只眼,对准自己的目标——
“砰——”
长箭飞出。
三条街外的县衙巷中,宋挽风与雪荔共同对战敌人。箭鸣声极轻,在风雨声中,被浩大雨声遮掩。连雪荔都在那箭快要面前时,才察觉出头。而她身前身后皆是敌人,避无可避。
宋挽风厉声:“雪荔——”
无双轻功腾然如魅。
嗡鸣长箭刺中宋挽风的身体,撞得宋挽风向后摔退三丈,跌摔在墙头。而他紧抱住雪荔,将雪荔完好地护在自己身前。雪荔的脸颊、睫毛,溅上他的血。
雪荔大脑空白,她迟钝低头。
生死交织的刹那间,她看到玉龙流血的身体,看到林夜宛如死尸,看到宋挽风血流如注。
宋挽风朝她露出苍白的笑,缓缓闭上了眼:“……小心。”
第78章 第 78 章 “陛下,我才是小公子。……
幼年时, 大约十岁左右,雪荔在读书识字。
某本书的某页,她总是读不懂, 翻来覆去地读了一整个月。自从修习“无心诀”,她对世间俗事的理解越来越困难。起初能模糊感应,到十岁时, 已经非常困难。
她反反复复地读某一页,每一个字都认识,那些字连起来,尽是她不理解的东西。
她连烦恼都很淡, 既然读不懂, 每日便读同一页。于是, 一月后, 执行任务归来的宋挽风回到雪山, 见到她还停留在一月前的认字阶段,颇为惊讶:在他的认知中,雪荔应是一个聪敏的妹妹。
那年,宋挽风十五岁。十五岁的少年郎面如冠玉人如春柳,行动来风采翩翩,少见日后的温雅无双, 有几分俏皮色。
他在冰雪封路后的山洞中找到刚与野兽搏斗过的少女,将女孩儿拥入怀中,无视洞中那些森森血腥气, 笑着问她:“到底在读什么,为何一直不见进步?”
年少的女孩儿闷声回答:“读不懂。”
宋挽风:“哪里不懂?来,师兄教你。”
她妙盈盈的黑漆漆的眼珠子盯他片刻:“你不是我师兄。我习武比你久,你也不会‘无心诀’, 你不算是我师兄。”
她说话那样直白天真,又那样伤人。幼年时的体贴已经完全褪去,宋挽风几乎可以想象,她日后会是怎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冰雪做的妹妹。
可他没有办法。
玉龙非要如此,他除了多陪陪雪荔,他不能忤逆玉龙。
而雪荔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严重的话,她从怀中取出书本中的那页。她怏怏不快地用手指点了点,宋挽风便看到她读不懂的那几个字:“舍己救人,誓死不孺,同生共死。”
宋挽风笑起来:“哪里不懂?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知道,”雪荔答,“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人死便死了,和另一个人有何关系。为什么要绑在一起?如果世间人都要绑在一起,那我日后杀人时,是要连任务对象的亲朋好友全都杀干净吗?”
宋挽风:“你不舍得杀吗?”
雪荔:“我会很累。”
宋挽风:“……”
他想她还知道累,说明她尚未被玉龙荼毒至深。
宋挽风便搂着她,哄着她,握着她的手指,耐心地教授她:“小雪荔,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雪荔蹙眉。
宋挽风抬头。
十五岁的少年凝望洞外漫天飞雪,他在漫天雪雾中,看到那执伞朝他们走来的盈盈佳人。那人冰肌玉骨铁石心肠,可那人会执伞走在风雪中,寻找他和雪荔。
那是他的师父。
风雪凝在宋挽风的眼睫上,他喃喃:“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他目光盯着前方,雪荔从他怀中抬起头,看到玉龙的身姿越来越清晰。
被少年搂抱在怀中的雪荔听到宋挽风重复:“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轰——”
漫天飞雪如霰如雾,在天地间卷成龙卷风,向抬起头的雪荔扑袭而来。
那风雪扑袭到面前时,风消雪散,闷而绵长的雨水替代风雪,哗啦啦朝雪荔浇灌而下。无论是雪还是雨,雪荔握着宋挽风的手,都感受到了彻底的寒意。
有一瞬间,雪荔忘记了所有。
她只觉得冷。
她没有觉得这样冷过。
雨水覆面,睫毛沾水,浓郁的血从宋挽风胸襟间渗出。雪荔本能地握住他手,传输内力给她,而她耳边炸起那位赵将军鼓舞将士的声音:“风师死了,冬君还活着。拿下她,向陛下复命——”
雪荔猛地抬头。
她眼睛中落着雪,寒得人心间一顿。
而赵将军也不愧是见惯生死的一国将军,冷静非常地回望雪荔:“陛下说了,冬君武功高强,我等若是手下留情,难免被她所慑。不如放开手脚,生死勿论——”
大批将士向雪荔扑来。
雪荔感受到宋挽风趴在她肩头,挣扎着推她肩膀。她从未见过宋挽风这样虚弱的模样,从未见过他这样小的力气。那支箭直刺心脏,血水汩汩流出,宋挽风的手指越来越凉。
雪荔忽然明白过来,他会死。
他会像师父一样死,会像师父一样出尔反尔,会像师父一样,再也不陪伴她。说过的所有事,隐瞒的所有秘密,弄不清楚的所有情感,都将随着死亡而消弭。
人为何而留恋此生?
又为何分明留恋此生,而奋不顾身呢?
雪荔耳边,听到宋挽风极轻的声音:“雪荔,逃……走……”
前方刀剑劈来,雪荔一步不退,她用半只肩膀挡住那刀剑。充盈的内力让刀剑无法向前一步时,她肩膀也被刺得渗出了血。她骤然卸力,敌人们轰然后退撤步,雪荔抱住宋挽风,抓住他的手。
她不去看他身上的血,不去看那只箭,不去看他紧闭的眼睛。
雪荔轻声:“别睡,宋挽风。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将他背在背上。
他奄奄地靠伏着她,朝下的脸颊贴着她颈侧,湿润的长发覆下。他似乎摇头,握住她手催促她什么。他体温越来越低,越来越难以说出话,而雪荔背他起身,她低道:“我们找大夫。”
她又道:“再不行的话,找林夜。”
雪荔:“你护住自己心脉好不好?只要还有一口气,林夜就可以救你。”
背后的人说不出话,而身前的敌人何其多。宋挽风是风师,他那样超绝的轻功,如果不是为了她挡箭,他不会这样。而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又只有宋挽风能瞬移到她面前。
他若要救她,他是必死的。
谁射的箭?
雨流如注,周遭将士们手中弓箭、刀剑皆有,许多箭簇尚落在雪荔脚边,雪荔满脑困乱,判断不出杀害宋挽风的敌人是谁。她看过去,他们都长着一样可恨的面孔,而她甚至没心思报仇——救人,先救人。
她想走,敌人却不想她走。
她也许原本可以抽身自如,可是如今背着一个人,那人生命垂危经不起大动作,她不敢动作太大。她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可此时此刻,她不愿意宋挽风离自己而去。
雪荔轻声唤他:“别睡,宋挽风。”
她的颈边,滴落了水。她余光看到了那是血,但她当做那是雨。
她听到宋挽风低声:“逃……”
雪荔:“护住心脉,坚持一下,好不好?给我、给我……”
她盯着这些敌人,心中稍有地生起烦闷,目中有了烦戾情感:“给我两刻钟。”
赵将军被她的大言不惭气笑:自己手下所有兵马,从巷外开始布置,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如此繁密布置,雪荔竟然说两刻钟可以逃出去,分明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赵将军大喝:“摆军阵!”
又有将士道:“放箭,不要和她近身搏斗。”
乱箭齐发,雪荔躲得跌宕踉跄。她少不得在其间受伤,可那全然不重要。而敌人发现射箭是如此有用,密密麻麻的箭镞对准他们。他们也许杀不了雪荔,但他们伤到雪荔,困兽之争,不足挂齿。
宋挽风在雪荔肩头艰难地抬起头。
他看到她应对得何其辛苦,又知道在雪荔的脑海中,没有“害怕”“认输”这样的想法。他颇为无力地笑,无心诀,到底有没有失去效力呢?
若是失去效力了,她此时就应该丢下自己逃跑。
若是没有失去效力,她更应该只顾她自己,放弃自己这个累赘。
小雪荔啊……
雪荔听到耳边青年的一声叹息。
骤然电光明澈,闷雷滚动,巷口一棵树被雷电劈到。天光大亮之际,左右两侧后方同时甩出锁链铁爪,扣向雪荔的手脚。雪荔腾身御空,又有长箭错落破开雨帘,朝那被逼到半空中的少女射去。
宋挽风在这时忽然发力,陡得和她换个身位,从她背上翻滚而下。他手中铁扇张开,敌人以为他要对敌自己,纷纷以攻为退。然而宋挽风旋身,铁扇旋出之际,骤风裹挟内力,却是迎着雪荔。
他爆发出的绝顶内力裹着风雨,硬生生让雪荔朝后掠出数丈,翻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与此同时,雪荔眼睁睁看着宋挽风被数箭射中,跌跪在地,垂下了眼。他一下子跌倒在地,整张后背被血弥漫,他费力地抬起眼,冲她沙哑而吼:“还不走——”
敌人踩过他的身子,他再也没动一下。
“一个人是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
千山风雪,裹雨而来。雨水如墨,天地阒寂。雪荔怔怔地看着那再也没爬起来的青年,怔怔地看着那些敌人踏过宋挽风的身体,朝她奔来。
而她情感是何其淡漠。
如此时刻,她心间痛得动弹不得,她口中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痛。
好痛。
刀剑没有落到她身上,死亡的也不是她,为什么这么痛?
那疼痛让少女眼睛泛雾,好像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要从那雾中发泄而出。而还没有等到情绪到达,雪荔的眼中已浮起血丝,冰雪般的刺骨戾气从她眼眸中凝出。
身后巷口,一个老翁喘着气撞过来,被这巷中的血腥杀戮吓到。那老翁大着胆子,吼了一声:“冬君快逃!我们世子让我传话,皇帝要对付你——”
赵将军带着军队冲上前,生怕自己完成不了皇帝的命令,雪荔逃走。
可是他拐了街,看到雪荔就站在街头,一步也没有挪开。她盯着他们,手中的染了血的长剑一点点抬起。
那是怎样冰凉的眼神。
那样怎样一个执拗残忍的少女。
他们迎面之际,雪荔不退反进,直入战局:“谁射的最后一箭?”
“咣——”剑入人体,快速拔开。
雪荔:“谁杀的我师兄。”
她的剑与赵将军的刀在雨水中撞出火星,巨力微寒之刃逼得赵将军虎口麻痛,而少女另一手运气而袭,拍向赵将军面门。赵将军看得清晰,仓促间却避不开,幸好旁边有箭相挡,让雪荔的方向改了一下。
雪荔的攻击让赵将军吃痛倒地。
赵将军捂着喉咙,惊怕抬头。正好有将士们冲过去包围,雪荔身子腾空而起,像是要跃墙而走。赵将军连忙嘱咐:“别让她逃——”
他看到雪荔长身而立,白衣乌发,目如凝霜。霜雪中,泛红血丝下,她的眼中没有感情,她整个人像是被打开开关、杀红了眼的山中恶兽。
雪荔的剑在朝下滴血,她拎着这把剑走在雨水中,步步朝前:“我不逃,谁杀的我师兄——站出来——”
“哐——”
刀剑再撞——
风雨如晦,刀剑撞击。
行宫前方的战斗中,陈将军的刀砍了林夜的斗笠,那少年郎掀着他一同朝墙头撞去。陈将军拔着人手臂,要将人掀飞时,林夜下盘沉下,右掌如切,朝陈将军颈侧砍去。
林夜目光漆亮,容貌俊朗,他在近身对敌时,忽朝人一笑。如此俏皮狡黠的神色,熟悉得让故人几分恍惚。
巨力如刀,劈得陈将军眼冒金星,轰然摔倒,坐在雨地中。
陈将军心脏咚咚直跳,满手沾满血和泥。但他并没有即刻翻身迎敌,而是震惊地抬头,望向林夜:“林家‘惊涛掌’,你为何会林家的掌法?!你和林家有什么关系?”
身后的卫士与将士们还在死战,林夜心中焦虑地算着时间,不知窦燕的救兵何时才能到。而陈将军没有第一时间反击,他倒是舒了口气——他手臂至今还震得发麻,肌肤下的气血流动越来越慢,针扎般的刺痛感越来越强了。
林夜朝他胡言乱语,笑道:“什么‘惊涛掌’?我随手打出来的掌法,又是什么林家啊?陈将军不打了吗,那我和别人玩了。”
他凌身便欲走,陈将军咬牙追上:“别走——”
林夜轻功腾空,朝巷外奔去。身后的人紧追不舍,林夜蹿得飞快。他稍微慢一拍,就会被身后的长刀砍到后背。陈将军面色狰狞,却见自己追的少年公子在趔趄到巷口时,步子突然凝滞停下。
林夜回头朝他笑,大无畏道:“看我霹雳梨花掌——”
陈将军惊而警惕:“什么——”
他刀背反过,防备前方。林夜头顶的墙头,霎时间飞出一个黑衣斗笠青年。那青年的刀斩向陈将军,陈将军武力不弱,将人骗到身前,看着斗笠道:“又是一个故弄玄虚的——”
陈将军一掌震飞新人物的斗笠。
林夜躲在那黑衣青年身后:“老杨救命——”
青年斗笠碎裂飞空,雨水漫漫,他挡住陈将军的攻击,并运气再上一步,将人击得猛退三丈,虎口热辣辣地流出血。但陈将军精神恍惚,只顾盯着这新来青年的脸,大震:“你、你……”
林夜笑眯眯:“他叫‘阿曾’。”
阿曾回头,看眼林夜:“小孔雀,你还好吧?”
窦燕在这时终于奔到巷口,看到自己没有晚,松了口气。
后方打斗厮杀仍然剧烈,天边雷雨下得更密。陈将军不可置信地抹把脸,再抹把脸。他盯着眼前身如皓剑、武力威武的青年,只觉得眼睛快要瞎掉。
这人、这人……不就是凤翔大战中,他和照夜一同面对的敌人,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吗?照夜明明说过,杨增已经死了。
北周那边的所有信息都显示,寒光将军杨增死在凤翔一战中。
是照夜骗了他,还是照夜也被杨增骗了?
陈将军目染赤红寒意,连道三声“好”字,惨然上前:“杨增,你没有死,是吧?正好,我三万将士死于你手中,照夜也被你连累而亡,你还我三万将士的性命——”
他的刀劈出去,被阿曾挡住。
林夜二指切出,抵住陈将军的刀。陈将军猛力而抽,竟抽不出来。他虎目血丝与怒意相融,瞪向林夜。林夜笑叹一声:“我说你没脑子,你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你昔日便不是杨增的对手,今日就能打赢吗?”
陈将军:“要你管——”
他又忽然收口,惊怒问:“你怎知道我昔日……你到底是谁?!”
林夜朝他眨一下眼,却故弄玄虚不肯说。陈将军一时之间目光在林夜和阿曾身上挪动,见林夜朝阿曾点一下头:“乱葬岗那边没事?”
阿曾:“没事。粱尘和明景心中有数。”
林夜盯着远方行宫,行宫被笼在烟雨中,模糊如梦。林夜道:“这边的战场,就交给你了。”
阿曾淡淡应一声。
林夜转身便走,大袖翩飞,顺便交代窦燕配合阿曾在此地行动。窦燕心中疾跳,预感小公子在透露给自己什么了不起的讯息,忙应下来。
而陈将军盯着阿曾,他怕不远处的战斗中将士和卫士们听到自己的声音,禁不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有死,又为什么和小公子在一起?”
阿曾凝望着他:“事到如今,你认出了我,也依然认不出他吗?是我的伪装太粗陋,还是他的伪装太成功?”
陈将军猛盯向那个要走出巷子的少年公子,他头脑像被一道激雷劈中。他一直不敢设想一种可能,可是、可是……他忍不住朝前跌撞追去,阿曾伸手拦住他。
陈将军怒:“放开!你这个北周蛮子,如果不是你,我们便不会输的那么惨。”
阿曾淡声:“你们输得惨,我也一样输得惨。你们三万大军尽没,我的五万大军也没了。你怨恨我,我也一样怨恨你们。”
陈将军:“那你还——”
——“还和他混在一起”的话无法说出口。
阿曾道:“如今出了些麻烦,别人拦不住你,小孔雀才只好将我调回来拦你。他知道你一定能认出我……而他要去做一件事。你和我,配合一场,演一出戏吧。”
陈将军满目狐疑,一脑子疑问。他黝黑的皮肤涨得通红,憋满了困惑。但是阿曾的刀朝他挥来,附身之际,阿曾在他耳边低声:“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闷雷滚动,雷声挡住雨帘中的切切私语——
林夜在飞雨中疾奔,他几声呼哨,便有许多只鹰隼从高空俯冲而下。他急急地撕破衣帛,用指尖血写字,再由鹰隼重入雨帘,传递消息。
暮色已暗,大雨更重,凡尘灯火寥寥而亮,民间百姓并不知道今夜川蜀军面临的挑战与危机。
如此甚好。
林夜想,起码,没有将百姓扯进来。
他将轻功运到极速,几乎是跌撞着翻上一家府邸的墙,从墙头上摔下去。他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又爬起来,朝那灯火通明的后院寝舍疾奔而去。
叶流疏坐于寝舍中,叹息口气,吹灭灯烛。木门被风从外推开,一个半身浴血的少年郎君站在门口,灰裘青衫,发带擦颈。他朝屋里走,雨水灌得他衣袖沉重曳地,面白如浸雪水。
叶流疏深吸口气:“小公子?”
“嘘,”林夜见她这里暂时平安,便舒一口气,直直过来,抓住她手腕,与她边走边说,“带着你的人手立刻出城,朝南走。出去后就不要回来,顺便帮我传递几个消息。我怕我的鹰被人中途猎杀,消息传不出去。”
叶流疏平日贵女风范,雍容雅致,关键时候,她倒是只面色白一分,神色极为冷静。
叶流疏:“霍丘国攻城了?”
林夜眼中笑意古怪:“暂时还没有……但是自己人先坐不住了。”
林夜朝她道:“我有朋友已经在赶往金州的路上了,如果顺利,你走得快些,可以和她相遇。你帮我传几句话——王与陆,共天下的话,是不是只要保住‘王’,就可以了。”
叶流疏双手冰凉,心跳如鼓。
她镇定颔首。
二人穿过泥径假山,绕到府邸后门,叶流疏由被带路的人改成引路的人。她换了个方向,打开一道机关所挡的门。林夜意外了一下,深深看她一眼。
叶流疏噙笑:“南周地盘,我这个北周蛮子,总是要多几个心眼的。”
林夜便又和她说了几句话。
叶流疏眼中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惊怕地看他。但林夜面色冷沉双眸幽静,叶流疏手指发麻,只知道如此危急关头,自己绝不能拖后腿。
叶流疏低声:“……你当真说的是实话,可有证据?”
林夜干脆利索:“没有证据。富贵险中求,要找证据的话,这桩事便落不到你头上。实在是敌人逼得太紧,都打到家门口了,我必须反击……叶郡主,我们要不要合作,就看你的诚意了。”
叶流疏半晌:“公子保重。”
林夜摆摆手,示意她自行想法子出城,他则要去忙别的安排了。叶流疏立在墙下雨檐边,沉思半晌,反身去叫府中自己信得过的仆从,带人趁乱出城——
行宫中,李微言和皇帝下棋中,听到越来越多的消息传过来。
光义帝起初淡定,但后来,淡定的那个人,变成了李微言。川蜀军不好调动,孔将军坐镇后方,不肯出兵,只有赵将军肯卖皇帝面子,出兵擒拿冬君。
光义帝又给宋太守一个消息,让那宋太守在吃酒的酒楼中说些胡话,激怒陈将军。陈将军打上行宫前,林夜作为陈将军昔日的上峰,林夜若不想陈将军被戴上“谋逆”罪名的话,一定会出手制止陈将军。
如此,林夜也被调走了。
光义帝焦急地在宫殿门前静立,听着新的消息。赵将军那边始终传不来雪荔已经被擒的消息,而陈将军那里,则是双方打斗离行宫越来越近的消息。
陈将军兵马强盛,想打上行宫,林夜的和亲团确实阻挡不了。但是林夜怎可能阻挡不了?林夜可是、可是……照夜将军的身份一旦揭出,难道那位陈将军不听吗?难道,林夜还是不想暴露身份?
兵马离行宫越来越近。
光义帝不得不吩咐:“让宫中卫士全都去宫前守着,绝不能让陈将军带兵入宫。”
内宦匆匆下去,宫室变得寂静,华灯照着光义帝颀长身影。
李微言靠着廊柱而立,盯着光义帝的背影。
李微言眼皮轻轻掀开,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将士们被光义帝用私心哄走了,宫中卫士也被光义帝调出去了。如今宫室只剩下自己和皇帝,若想做些什么,这是最好的机会。
李微言朝光义帝走去。
光义帝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并没有在意。李微言笑嘻嘻:“陛下,喝口茶吧。”
光义帝叹息:“微言,你说朕这位幼弟,小公子……”
“刺——”
茶盏咣当摔地,茶渍溅落茵毯,滚热水花溅得光义帝手背一颤。
而光义帝身子僵住,缓缓低头,看到自己腰腹处,插着一把匕首。
握着匕首另一头的素白手指尽头,是李微言毒蛇一般的阴凉眼神。
李微言朝前倾身:“陛下,我才是小公子。”
第79章 第 79 章 “哐——” ……
“哐——”
雨落如针, 漫天银墨。
连着雨棚、水缸、墙石,县衙府外的巷中,赵将军被人前击, 撞墙一径后撤。漫天盖地的雨水和墙头花叶砸下来,赵将军也被砸到了雨水中,咳嗽不住。
身前少女再击。
水如浪溅, 地表皲裂。赵将军仰摔在坍塌的雨棚黑布上,剧烈咳嗽间,喉咙再次被掐住,人被揪了起来。他耳边听到少女没什么情绪的清薄声音:“谁杀的我师兄。”
雨水砸下来, 赵将军费力地睁开眼, 看到那将他按在雨地中的雪荔。
他沉着的眼眸中, 终生惊骇。
此地是如何一人间炼狱:一个时辰前, 他奉命带人缉拿雪荔。那时他认为这位女杀手武功再高, 也不过只有一人。千军万马在即,将士们将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如何会拿她不下?陛下实在多虑。
而今他想,陛下仍未多虑。
那位风师的死亡,如同一道开关,让雪荔从天真无邪的少女, 变成了翻云覆雨的恶鬼。这恶鬼拥有最秀美轻灵的面容,最幽静安然的杏眼,平时任谁见到她, 都觉得她乖巧安静,与旁的杀手不同。
“秦月夜”的杀手有百样面。
大开杀戒的雪荔,不畏生死的雪荔,明明也受了伤, 明明肩头、颈侧、臂上尽有血迹。可她的动作不曾迟缓,她好像完全察觉不到痛,并不在意痛。雨水黏连长睫,她的眼睛如冰雪般干净,她的手中却染满了人血。
周围人已经倒了一片。
雪荔最后对上的,便是赵将军。她不急着杀他,她有问题要问:“谁射的箭,谁下令你们射的箭。”
赵将军想要冷笑。
他一动之下,面上肌肉震痛。他强声艰难:“杀了我们,也无用。你敢抗旨,敢和我们为敌,陛下会下令缉捕你,你会成为南周的逃犯……没有人会护你,没有人会再敢护你!”
他痛恨这小女子的不受规训:“即便是那位总与你同进同出的小公子,他也护不住你。”
雪荔不在乎那些。
雪荔手指收紧,她手下的赵将军面容便愈发涨紫。她重复问:“谁要害我师兄。”
赵将军惨笑,盯着她:“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受谁的指令,你又招惹了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赵将军发泄怨气,痛恨又痛快:“想折断你羽翼,将你关入囚笼中的人,是我国陛下。他几次三番向你递橄榄枝,你都故作不知。陛下岂能容你?
“你杀得了三军,突破得了我阵,你敢杀上行宫,敢对陛下出手吗?你只是一介草莽,不如早日认输……”
雨水连绵后,雪荔抬起眼。
已经入夜,周遭阒黑。此间打斗惨烈,遍地或昏或死的人们后,县衙府前的灯笼也不敢挑亮夜火。而雪荔依旧抬头,眺望那昏昏暮雨遮挡的行宫——
那里布满兵马,戒备森严。
雪荔提着剑站起。
血顺着她的手腕向下淌,她好像依然没有知觉般,盯着那座行宫,唯有眼眸中的血丝蜿蜒弥漫:“有何不敢?”——
雪荔步步朝行宫方向走,雨水弄混视野。根根长睫上挂着水,小腿受伤让步履沉重,这些让雪荔想到雪山冬日屋檐上的冰凌。
她少时被罚跪,宋挽风总是陪她蹲在一边。
他用掌风融化冰凌,看那冰凌从屋檐上掉下,在他掌间哗然变成水。少年眉目温润,望着她:“小雪荔,看,下雨啦——”
下雨了吗?
雪荔看着天地间的浩雨。
【宋挽风,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雨?
这么大的雨,报仇变得好困难,走到行宫的路变得好漫长。人生对我来说本就苦极,为什么你和师父,总是一次次地为难我?】
还在挣扎着爬起的军士再次列队,试图阻拦她。赵将军的喝骂声,将士们的刀剑铮鸣声,铺天射来的箭镞声,咣咣铛铛。漫天遍野的声音中,雪荔只有一次回头,看的是那被众人抛在身后、躺在雨地中、再也没有了生息的宋挽风。
好荒唐。
她对他的怀疑还没有解除,他隐瞒她的秘密还没有告知她,短短一个时辰,天翻地覆,他为救她而死。
尸体总是被她抛在身后,雪荔总要往前走。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看。她只知道往前走,只知道要迎着刀,劈开剑,踏过满地血肉,为宋挽风报仇。
她脑海中有了魔障,那魔障不停地重复。
玉龙第一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宋挽风第二重要!
“砰——”雪荔劈开阻拦她的寒剑烈刀。
她眼中漫着的血丝像暴雪一样炸开,墨红混杂,浓郁阴冷。千钧般的敌人刀剑和浑浊雨水席卷而来,她终于沙哑着声音,抬高音量:“走开——
“别拦我!”——
行宫寝殿,静可落针。
灯烛被打翻,叮咣茶盏落地声不绝,却没有内宦在外问候。自然,内宦都被这位刚愎自用的皇帝将将安排出去,此时此刻,同处此间的人,只有光义帝和李微言。
李微言步步向前。
光义帝步步后退。
光义帝手按着自己被匕首扎的腹部,看着沉痛苍然。然而李微言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望之哂笑:“陛下,何必装模作样?你连血都没有出啊。”
光义帝眸子微眯,按着腹部的手一顿。
光义帝撞到身后的台柱,他盯着李微言,余光则逡巡着这座大殿,不动声色地寻着逃出殿门的机会。光义帝勉强镇定:“微言,朕与你何怨何仇,有些什么误会,让你对朕下这样的手?朕可以既往不咎,你说出冤情。朕一向大度,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李微言重复对方的话,忍俊不禁。
李微言冷眼:“陛下,我是小公子这件事,我是你的幼弟这件事,你看着好像并不吃惊。我在建业玄武湖畔,被关整整十九年……你看着,也很平静。你其实连我的面也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你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我才是小公子,可你早就在提防我了。”
光义帝茫然:“微言,你在说什么?你怎会是小公子?朕又怎会知情?”
李微言握着匕首的手发抖。
他手指自己的匕首——自己可以公然带武器进出皇帝行宫,看上去是皇帝对誉王世子的恩宠,其实何尝不是光义帝对誉王世子的“诱杀”。
他再用手指光义帝的腹部——那里被捅一匕首,却一点血都没有出。而光义帝并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世间奇才,不出血,只能说明他没受伤。没受伤,只能说明光义帝里衣后穿戴着藤甲衣。光义帝为什么要在行宫中穿戴藤甲衣?自然是防人啊。
李微言的手指,最后,慢慢地抚摸到了自己面颊上的疮疤。
那里血肉模糊,狰狞不堪。他清透明亮的眼睛配着那样惨烈的伤口,往往让人不敢直视。他靠着这种“不敢直视”,混淆众人注意,李代桃僵,装作誉王世子。
可是李微言知道有人怀疑。
李微言嘲弄道:“我脸上的伤,一直不好。你不是一直在怀疑吗?你自己怀疑,也派那个叫‘林夜’的人查我,查誉王府上下。可你查不到真相——誉王府上下,是真的死了。他们真的为你而死,为了你那块石碑——一块刻着‘光义中兴’的石碑,让你千里迢迢跑来金州。建业多少人反对啊,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的踪迹,最后失踪的方向,就是金州。
“你不放心其他人啊。你这种人,怎可能让人知道你的真面目?你当然会亲自来追查我。
“而我何其了解你——‘光义中兴’,那是你做梦都能笑出来的夙愿。你们姓李的,世世代代,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好处都想得到。你才不在乎南周到底有没有中兴,只要上天说你‘中兴’,那你就‘中兴’了。你一定会为追我而来金州,也一定会为‘光义中兴’的石碑而留在金州。皇兄,你看,我是不是很了解你啊?
“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可我躲在阴沟里,早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光义帝脸色苍白。
他作伪的茫然神色收了收,盯着李微言。
若说之前只是七分怀疑,如今他当真确定了。
光义帝:“是你将我引到金州的?那块石碑到底怎么回事?山贼又是怎么回事,誉王府上下死亡是怎么回事?你作恶多端,还不回头?”
李微言嘲弄地看着他。
光义帝冷然蹙眉:“李……”
他的话卡在喉咙中。
李微言笑出声:“皇兄,你想不出来我叫什么,对吧?因为小公子没有名字啊,小公子是你们豢养的一个鬼,只能被关在玄武湖下……那里多冷,多可怕,全都没关系。反正你不会去看我,我只是一个血袋,一个药囊。当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死。”
李微言露出奇异的笑,柔声:“可你到底需不需要我呢?你自己也不确定。‘噬心’的毒看似解了,可你也怕复发。所以你要继续关着我,继续折磨我……我这辈子都要被关在黑暗中,无人理会无人说话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他笑出眼泪:“我逃出来后,才知道原来天下人是这么说小公子的——皇帝幼弟,自幼多病,帝王疼爱。”
光义帝叹气。
光义帝垂下眼,看着李微言眼眸中泛着的水光。
光义帝心想,到底是一个少年郎。性格阴鸷些,也到底是少年。被关押了将近二十年的少年,再邪恶,也邪恶得十分“天真”。不然,怎会让自己看出破绽呢?
如今之局,是稳住这个人,等皇帝自己的人回来救命。
光义帝叹道:“你脸上的疮疤,是怎么回事?”
李微言抚摸自己斑驳不堪的脸颊,微笑道:“是真的伤口啊。我的伤口愈合远比正常人快,我没办法,只好每天都在脸上划几道。伤口叠着伤口,只有这样子,才能骗过你们。”
光义帝大震。
什么样的人,会狠得下心,每天在自己脸上弄出伤口?何况,他盯着李微言——看这少年的眼睛,便看得出,少年本应眉目昳丽。
光义帝:“你何苦来哉?何必非要逃?你若不愿意在玄武湖,告诉朕一声便是。”
光义帝不等李微言回答,又甩袖冷道:“你执迷不悟,行宫刺杀,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你又哪里以为,行宫是任由你自由来去的地方?”
李微言眉眼弯弯:“我想杀你,从来不考虑后路。”
他手中的匕首照亮他那双璀璨至极的眼睛。
他朝光义帝扑去,光义帝心中咚跳,这才从少年眼中,看出决然之意。光义帝再顾不上装模作样,转头就往殿外跑,他口中高呼:“你以为朕唤走了侍卫,这里就没有人了吗?这里全是朕的人手,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李微言冷笑:“我也有帮手。”
他追上前,光义帝往殿外跑。这二人都没有武功,趔趔趄趄间,李微言手中匕首几次要扎到光义帝,都让光义帝逃掉。而光义帝终于奔到了殿门前,大喜松气。
光义帝猛地掀开帐帘,高呼:“来人——”
雨水潮气与血腥气,铺天盖地,从殿外墨夜中卷来。
光义帝身子僵住。
从后奔来的李微言,看到一柄长剑从夜雨中递出,抵在光义帝胸前。
光义帝趔趄后退,李微言的匕首从后抵上;而光义帝朝前,看到遍身湿透的雪衣少女持着染血的剑,一步步将他重新逼回殿中。
李微言在后:“陛下,你今日必死于我手。”
雪荔在前:“是你下令杀的我师兄吗?”
“咣当——”风卷过,门帘重新落下,殿中所有火光灭掉。
光义帝跌跪在地,面白如鬼——
光义帝跪坐在地,看着李微言和雪荔二人,渐渐明白过来:“……你们联手了,是么?”
雪荔不言,她手中的剑指着光义帝。
李微言则凉笑着解惑:“不错。谁让你想对雪女下手,却不了解雪女。我和雪女联手,本就说好了合作。只是我也没想到,今天有这么好的机会,我让人去请雪女,我也没料到雪女来得这么及时。”
光义帝困惑:“雪女?”
他只知道雪荔,不知道“秦月夜”的风师雪女之名。
雪荔则道:“我不是因李微言而来。我为宋挽风而来——是你下的令吗?”
光义帝支吾:“自然不是……”
李微言痛快道:“是他。”
他冷笑着,快言快语:“他一直想囚禁你,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他今天派了军队去擒拿你,不管谁死了,都是他做的。他这个人,最喜欢做这种事……”
光义帝大怔,看到雪荔眼眸更为冷寒,忙为自己辩驳:“你不要听李微言的一面之词,朕是被冤枉的。宋挽风是谁?是、是……宋太守的儿子,对,朕想起来了。朕为何要杀他?朕要的是你。”
李微言:“可是风师不死,雪女怎会前来?”
雪荔的剑抵在皇帝咽喉上,皇帝咽喉渗出些血。
光义帝满面惨然,看出这少女的决然,比李微言更可怕。李微言对他有怨,愤愤不平。可是雪荔的仇恨很平静,而雪荔这么平静的仇恨,确实让光义帝找不到源头。
光义帝是真的疑惑,真的觉得自己冤枉。
他想拿下雪荔的时候,压根没考虑过宋挽风。看雪荔此时的模样,宋挽风死了?雪荔觉得是自己下的令?也许是那些将士们捉拿他们的时候,杀死了宋挽风。光义帝当然不能承认,可他无论承认与否,雪荔都不会相信。
毕竟,有李微言在。
光义帝要自救。
他还有一步棋……他最后那步棋还没到。在自己得救前,他得想法子和这二人周旋。
光义帝跪坐在地,颈间一片红。
外面风雨哐当,撞得廊下灯笼摇曳,门帘时而被风掀开,几重光影投在殿中,阴森如地狱。
光义帝仍温和地,对雪荔无奈惨笑:“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对你的心,想来你心中有数。那日初见,你从天而降,在众多山贼中一眼认出朕,救朕于水火,又凌空弯弓射箭火……那一刹那,朕要如何说起?霹雳惊雷不过如此,一眼万年不过如此……朕既仰慕于你,又知道宋挽风和你同是‘秦月夜’中人,怎会伤宋挽风,来寒你的心?”
雪荔道:“所以,你是因为仰慕我,才决定杀了宋挽风?”
光义帝:“……”
雪荔:“你杀了宋挽风,想威胁我?”
李微言哈哈大笑,分明愤恨,却乐不可支。光义帝满头冷汗,连连道:“不是、不是……”
光义帝发现自己说不清楚,又转而望向李微言,试图与李微言沟通:“你又是如何布下今天这一局的?便是要杀朕,朕也要死个明白。”
李微言冷笑。
他又不是傻子,会任由这皇帝靠谈话来拖延时间。
李微言抓着匕首就要给光义帝一刀,雪荔却伸手阻拦。雪荔盯着光义帝:“让他拖延时间,回答他的问题。”
李微言怔忡。
雪荔眼中泛着雪水一样迷离的光:“我要思考。”
她不在乎光义帝是不是拖延时间,不在乎光义帝是不是有救兵。她只要弄清楚光义帝是不是下令杀宋挽风,只要弄清楚夜里射来的那只箭,光义帝知不知情。
她不相信人的言语,她相信自己的思考。
她一定要为宋挽风报仇,她一定要知道,光义帝到底做了些什么。
李微言垂下眼,沉默半晌,他自嘲一笑,承认:“我早就在为你布这一局了,陛下。”
他陷入恍惚中,一点点道出。
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其实不过几个月。四月中旬,李微言跳入玄武湖,逃离那座困他的牢狱。他不识水性,同行的陆氏女陆轻眉救了他。上岸后,他和那位陆氏女分道扬镳。
他厌恶警惕那陆氏女。对方典雅端庄,是光义帝的未来皇后,是他名义上的嫂嫂。他用言语威胁陆氏女不要说出那晚的事,便一路往北逃。
李微言一直在想,怎么报复光义帝对自己做下的这些事。
那时候,走到哪里,哪里都在传说小公子和亲之事。李微言一时想干脆去找和亲团,搅和得他们鸡犬不宁,一会儿又愤恨,心想凭什么追上和亲团。
北周要小公子做什么?旁人不知,难道李微言不知道吗?
北周和南周是一样的,李氏皇族是一样的藏污纳垢,一脉相承的戴着菩萨面具。李微言怨恨光义帝,又岂会愿意北上,去救北周那位宣明帝。
到底要如何报复光义帝呢?
李微言在经过金州时,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
李微言笑道:“山贼们发现了一块石碑,这是我的杰作。我和山贼们一起做下这件事,让这块石碑的消息传去建业。我告诉山贼们,皇帝扛不住‘中兴’诱惑。那时候的山贼们,铤而走险,愿意和我做下这件大事,绑架一位皇帝。”
光义帝狐疑:“山贼有这种胆子?”
李微言耸肩,慢悠悠道:“谁知道呢?反正我一怂恿,他们就同意了。我们一起杀了誉王府上下……”
光义帝大怒:“你杀皇亲?!真的是你杀的?你如此恶毒……”
李微言阴森的眼眸,落到光义帝身上。
光义帝喘着气,他颈间被雪荔的剑抵着,他不敢大动作,生怕雪荔的剑朝前再递一寸。他知道雪荔站在幽黑角落里观察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他心中当真觉得冤枉,当真觉得宋挽风生死和自己无关,他便越发做出平静无奈的模样。
光义帝平缓呼吸:“所以,当日你邀朕去誉王府看石碑,那些山贼,真的是你安排的?”
李微言目光奇异。
李微言喃喃笑:“有时候,冥冥中,我也觉得上天站在我这边,想助我杀掉你。那日分明是你主动来誉王府探我的病情,那么好的机会啊……我当然忍不住动手了。”
所以之后,李微言被关在东市中,光义帝被山贼们押往山间,难寻去处。山贼们其实并不在乎东市关押的百姓和李微言,山贼们真正想抓走的是光义帝。
那时候,即使没有林夜,李微言在得道山贼们得手的消息后,也会装模作样地从山贼手下逃脱,再救下那些百姓,成为金州的大英雄。
他原本计划着,杀了光义帝,自己顶着假世子的名号,逍遥一辈子。毕竟,这世间,除了光义帝,还有谁认识那玄武湖畔不见天日的小公子呢?
被逼疯的人,也想走在阳光下。
李微言睫毛低垂,柔声:“可惜啊……”
可惜,林夜从天而降。
李微言在城门前射死那知道真相的山贼,林夜就此怀疑李微言。
李微言是躲在浑浊泥污中不见天日的小公子,林夜则是沐浴辰光光华曜日的小公子。李微言阴郁狭隘,林夜风华倜傥。李微言心怀叵测,林夜光风霁月。
不,林夜本身就是光。李微言畏惧灼灼日光,怕自己被焚烧,怕自己被林夜认出来。
好在李微言躲了过去。
好在林夜太忙了,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他身边那群人好像各个有一堆麻烦事,林夜一时半会顾不上李微言。
于是,李微言继续实行自己的计划。
当光义帝对雪荔生出向往时,李微言心中便有了想法。李微言便每日与光义帝凑在一起,多说些雪荔,多引引光义帝对雪荔的倾慕。七夕剑舞那夜,光义帝求而不得;光义帝一定会再次出手。
还有……
李微言喃声:“我发现,陛下你对林夜的猜忌,也实在不少。”
雪荔空寂的眼神,在听到“林夜”时,死水般的眼波终于轻轻晃动,眼中散乱的光聚起,再次望向光义帝。
李微言道:“林夜查将士们的失踪,去义庄调查凤翔那一战……陛下就坐不住了。”
李微言朝向雪荔:“今日之事,缘由既是陛下想得到你,也是陛下要制止林夜继续查凤翔战事。如果陛下成功将你囚住,陛下就可以和林夜做交换,做谈判。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一定会要求林夜停止查那些事,要林夜付出不少,来换取你的平安。”
李微言垂下眼,惨笑:“你看,他就是这种人。他再心慕你,你也必须为他的霸业让路。他们李氏都是这样的……为了解毒,将我母族世代囚禁,日日研制药物。我自小便被试药,自小不停地死去活来,我没有一日身体是完好的,没有一日是不受伤的,没有一日是不想死的。可我死不了,只要我的血不流干,只要我的血还有用,他就不会让我死。”
李微言轻声:“他要隔断我与尘世的联系,要我永生永世被困玄武湖,要我成为痴傻无知的蠢货,要我像白纸一样对万事万物一无所知。”
雪荔的目光,怔怔然,落在李微言身上。到这一步,雪荔才意识到,李微言是真正的小公子。
如白纸一样……隔绝尘世……痴傻无知……
雪山上永远消不掉的雪,玄乎湖畔永远逃不出的囹圄。
她在山间日日消磨,李微言在湖心日日腐烂。雪粒枯于山间,微言消于湖畔。
雪荔面上的雨水变得又冷又烫,她眼中光渐渐空落,提着剑的手握紧又松开。
玉龙师父是否在做和光义帝一样的事?光义帝如何对李微言,玉龙便如何对她?是否是这样呢?宋挽风又知道多少……不,她不能这样想。
师父是在乎她的,宋挽风是在乎她的。
师父,宋挽风……他们真的……在乎吗?
雪荔心神空茫刹那,光义帝觑得这个时机,动作极快地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朝殿门扑去。到如此时刻,光义帝猜那些内宦应该回来了,他用尽大气大喊:“来人,护驾——”
李微言急声:“雪荔!”
雪荔回头。
“刷——”
帐帘再次被掀开。
光义帝充满希冀的眼神,在跌出殿门时,冻结在原地。雪荔和李微言追上去,看到殿外,雨势浩大,天地生烟。
烟雾雨幕中,湿漉漉的林夜鹤氅曳地,青衫染泥。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
林夜静黑的眼睛,在看到雪荔身上的血时,急速缩颤。
林夜手中剑抵在一位铠甲铁衣的将军脖子上。那位将军,雪荔没认出来,李微言却认出,那是孔将军。林夜押着孔将军朝前走,低敛的眼眸,朝向光义帝。
林夜慢吞吞:“陛下,你是否在——等孔将军救你呢?安插在川蜀军中的内应,一朝之间落于我手中,陛下你如何想呢?”
第80章 第 80 章 这座行宫寝殿外,布……
这座行宫寝殿外, 布满了铁甲将士。这些铁甲将士森然怒视着最前方的林夜,却投鼠忌器,不敢动作——他们的将首, 落在林夜手中。
而他们的将首孔将军,一言不发,满面悲怆。
林夜咳嗽着笑:“陛下, 进殿谈吧?难道陛下想将士们都听到这些话吗?”
光义帝脸色惨白。
他此时的脸色,是真正的绝望。先前李微言和雪荔相继逼迫,光义帝尚觉得自己不会输,因为自己还有一颗棋子。那颗棋子本是为李微言准备的, 此时, 当这枚棋子被林夜拔掉, 落到林夜手中……
大势已去, 光义帝还能说什么?
密雨连绵, 李微言和雪荔一前一后地挟持着光义帝,将光义帝重新逼回寝殿中。林夜扣押着孔将军进殿,殿门在院中将士们面前阖上。
墨雨浓浓,殿外窃窃声不断。陛下遇袭,他们一方在此坐镇,一方派人去请宋太守:当下时机, 群龙无首,那位总被人无视的太守,应当站出来主持大局, 救援陛下。
一道殿门与卷帘纱帐,将雨声隔绝在外。
沉闷殿内,不点灯烛,只靠着窗口掠入的电光, 照得此间一片惨淡。
光义帝摔坐在椅上,他面无血色地看着林夜与那被挟持的孔将军。光义帝维持着自己的几分尊严,试探事情是否有挽回机会。他勉强笑:“林夜,你这是做什么?孔将军做了什么,你要挟持他?”
光义帝面朝孔将军。
孔将军面上全是水,鬓角花白,平时有将军威严之风,此时只见疲惫恍惚。他眼睛浑浊,不受控地想扭头去看那持剑的少年公子。少年公子故意错后而站,孔将军稍微一动,便是往剑上送命。
光义帝急道:“孔将军,你没话说吗?”
“陛下不必问孔将军,”林夜温温和和,“我点了孔将军的穴道,他一句话也说不了。说实话,臣已经听了太多谎言,我们开诚布公一些吧。”
林夜的目光落到李微言身上。
殿中本也无光,李微言却仍挑到了屋中更暗的角落里。他像一条毒蛇般藏在阴影中,手中匕首的雪亮寒光,朝着光义帝的后背。他不在乎其他人要做什么,于他来说,他布局所有,今夜的一切目的,都是让光义帝死于自己手中。
林夜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雪荔,不去问她身上的血的缘故,不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必须冷静。
林夜朝李微言笑:“想来,这位便是真正的小公子吧?小公子用自己当棋子,布下一出戏码,将陛下引来金州。陛下不放心他人,坚持出行……我昔日一直不理解其间缘故,但若是皇室中的私密事情,陛下要亲自出手,便可以理解了。”
林夜手中剑颤了一下,孔将军的脖颈便勒出了一道浅红痕迹。
林夜的目光落到孔将军身上。
连他那样清澈的眼波,也在此时恍了一恍:“这出戏真有趣。小公子要杀陛下,陛下装模作样入局,也是为了擒拿小公子。为什么是金州呢?因为川蜀军有一位将军绕过了照夜将军,投靠了陛下。这种投靠很私密,陛下暂时不想让朝臣知道,也不想让我这位和亲的假小公子知道……陛下便要亲自来金州,稳住这位投靠他的将军,让这位将军出手,在最后时刻进入行宫,捉拿李微言。”
随着林夜的讲述,雪荔和李微言脑中如展开一张军势舆图。
川蜀军分三批。孔将军向来坐镇主营,轻易不出兵。于是,明面上,皇帝只能调动最听话的赵将军,让赵将军去擒拿雪荔;皇帝还要调走陈将军,便用了一出流言,骗走那最激愤好骗的陈将军,在行宫前和林夜开战,和林夜互相阻拦。
于是,只剩下孔将军。
在光义帝的计划中,今夜,也是他为李微言设的一个局。他要弄清楚李微言的真实身份。当李微言暴露的时候,本不该出现在行宫中的孔将军带兵出现,擒杀李微言。
孔将军是光义帝的暗棋。孔将军轻易不离军营。任谁也想不到,孔将军早早投靠了皇帝。那赵将军算什么?孔将军才是坐镇一切的那个人。
李微言唇角浮起凉笑:“原来如此……我便说,陛下身着藤甲衣做什么?我知道他提防我的刺杀,却以为他把所有兵马都派出去了,哪来的人马回来。谁想到,孔将军如此不显山露水。”
李微言望向光义帝,若有所思:“孔将军是何时投靠陛下的呢?”
林夜慢声:“若我所料无差,是去年末凤翔那场战争吧。”
南周三万军马和北周五万军马的对决,林夜不觉得自己会输。他更料不到,不光他自己输得惨,北周那位大将军杨增,和他一样输得惨。他们一起打到某个地方,火药爆炸,那如同一个早就为他们设好的陷阱。
林夜早就怀疑军中有内应了。
在照夜之下,孔、赵、陈,三位将军都跟着林氏出生入死多年。林夜不想怀疑他们任何一位,恰逢光义帝召他去建业,林夜便先将此事放于脑后。
之后,便是林夜和光义帝偷梁换柱一般的计谋了。
林夜忙着从照夜变成小公子,他的大部分心力都放在这件大事上。凤翔的事,金州的事,川蜀军的内应……恍如前世烟云,他不愿意多问多管了。
但是这一次回到金州,当不断有人来试探他是谁,当他发现凤翔一战中可能失踪了很多将士,林夜便不得不重提旧事。
那便查吧——
林夜喃声:“如果我料得无错,陛下会派一位将军去拦阿雪,派一位将军来拦我。当我分身乏术的时候,应有一军出乎意料出现在行宫,响应陛下的召唤。在见到如今局面前,我并不知道陛下要做什么,但我知道,这支军队一定会出现。藏在背后的内应只有一次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怎能错过呢?”
于是,林夜带人埋伏,又潜入军中。
他押下孔将军时,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恶战。但是孔将军看到是他,忽然呆住,束手就擒。如此,林夜才能轻松地押着孔将军,来到光义帝面前。
雪荔垂下了眼。
她心想,原来如此。皇帝要对付林夜,擒拿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召孔将军的一部分原因,都是对付林夜。宋挽风是死于别人的算计中吗?
不,她不在乎是不是算计。她只要手刃凶手。如今看来,光义帝对宋挽风的态度好是陌生,而若那箭不是光义帝下的令,又是谁呢?
雪荔的心神,回到了方才雨幕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身上。
同殿中的李微言,则恍悟,轻喃:“原来如此。凤翔那场战争,果然有内应出卖军队。出卖之人,是孔将军?孔将军是听陛下的令吧?那么,凤翔战争中的三万将士,陛下当然不想调查了……”
此事好荒唐。
荒唐得李微言笑了出声。
他自觉自己潜逃出建业,满心恶念。可他觉得自己比起光义帝,简直纯如白莲。
李微言惊叹地看着光义帝:“难怪陛下不责备照夜将军的那场败仗。难怪陛下在几个时辰前,听到林小郎君这些日子都在查凤翔大战中的将士名单,就会色变。
“难怪我诱惑陛下这么久,陛下都不为所动。而陛下一听到林夜在查将士名单,立刻决定出手。这才是陛下不能被人碰的逆鳞,这才是陛下藏着的秘密。”
李微言眼眸发亮。
他不觉得哀伤,他觉得兴奋而可笑:“皇帝和自己的内应相互勾结,隐瞒战中大元帅,让照夜将军惨败,让南周打输那场战。南周输得惨烈,照夜将军无话可说,如此、如此……”
林夜轻声:“如此,陛下才能和北周的宣明帝,开启和谈。”
雪荔的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她撩起眼睛,看向林夜。
林夜松开了手中剑,似失去力气,无力地看着光义帝发笑。他总是笑,他的笑容明朗,如阳光般让雪荔喜爱。而他此时的笑如流水落花,好是悲伤落寞。
他早有预料,他只是装聋作哑。
可装聋作哑的结局并不好,他还是得撑起来查清真相。
而他方才所挟的孔将军难堪地闭上眼,浑浊的眼泪,痛苦无比地从眼中渗下。他发出“啊、啊”的喉咙咕隆声,他好像有话想说,于是再次睁眼急切地看向林夜。
但林夜点了他的穴道,林夜现在也不打算解开。
林夜望着孔将军的眼睛,轻声:“你是林氏收留的老将,自小陪着照夜长大。纵你不认同照夜的布局,不认同照夜的战术,你怎能试图害死照夜呢?
“你或许有难处,或许觉得照夜错了,照夜不应该坚持打仗坚持北伐……可照夜也很难。他为什么要理解你呢?”
孔将军呼吸猛滞。
林夜垂下眼。
他轻轻笑了一下:“照夜将军未及弱冠而陨于战场,他秉持家族遗愿,死前愿望一直是南北归一。林家祖训在上,林老将军,林将军,谢夫人,照夜将军……他们毕生都为此而战。
“可是他们不明白,南周的皇帝不想要战争,也不想要北伐。新登基的光义帝想的是偏居江南,富裕一生。”
林夜眼中光些许模糊。
那些模糊的水雾,让他眼睛微微泛红:“照夜整日喊着打仗,喊着北伐,让陛下多为难啊。陛下烦恼极了,心想这只会打仗的蛮子懂得什么,南周中兴,若是打仗,这中兴之梦,就不会落到自己这一辈了。
“陛下何其年轻,何其壮志满怀。北周宣明帝的壮志是收复南周,南周光义帝的壮志则是‘光义中兴’。如此,只要那嚷得声音最大的照夜死了,输了……南周与北周和亲了,就再不用想什么战争了。
“照夜身陨,是最好的结局。那般厉害的将军都身陨了,还有谁敢质疑陛下的决策呢?陛下的帝王心术玩得一向好,满心筹谋对的从来不是北周不是敌人,甚至不是我早已提醒过陛下的、对我南周虎视眈眈的霍丘国……而是他麾下臣子。
“间离文臣武将,间离照夜与建业群臣。让照夜消失,让和亲开始。不过是将小公子送给宣明帝而已……陛下不在乎。若是、若是……”
他没有说下去。
但是他的眼睛和光义帝对上时,双方都知道林夜没说下去的话是什么。
光义帝和林夜搞了一出“假公子”的计划,让林夜去刺杀宣明帝。若是林夜成功,光义帝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收复北周。若是林夜失败,光义帝会与这个假公子划清界限。他将一个真照夜送给宣明帝,他不在乎照夜落到宣明帝手中,会赢得什么结果,他只要他的皇位稳固。
林夜轻轻笑一下:“陛下难道没想过,宣明帝得到一切后,挥师南下,陛下的‘中兴’梦,要如何继续?”
光义帝镇定道:“他不会。他的把柄落在朕手中。”
在场几人,瞬时明白。
李微言的笑声,在空荡的殿中刺耳尖锐。
李微言失声道:“原来陛下不只在照夜将军麾下安插了孔将军这位内应,陛下还与北周那位宣明帝联络了,和那位宣明帝一起说好,要让照夜死在战场上,两国开始和亲。原来是这样……如此,你的把柄在宣明帝手中,宣明帝的把柄也在你手中,你二人互相牵制,谁都不会说出这桩秘密……可你是否将宣明帝想得太天真了些?!”
林夜声音紧随着厉道:“陛下可知宣明帝在与什么人合作?陛下觉得宣明帝不会南下,可宣明帝的每一次出招,要的都是南周的命脉。他甚至……”
林夜想说宣明帝很可能为了对付南周,和霍丘国合作,已然叛国,背叛自己的臣民。
但林夜转而一想,光义帝难道不是吗?
光义帝难道没有背叛自己的臣民吗?
宣明帝好歹是为了扩张领土,光义帝为的,却仅仅是皇位稳固!
光义帝盯着这几个年轻人,半晌突得站起,语气铿然,高声怒道:“你们懂什么?!你们到底懂什么?朕如果不这样,如何收回皇权?你们可知渡江一百二十年,世家崛起,陆氏在建业如何压制我李氏皇室……而李氏因为身体中的毒,连对付陆氏都很难。到了朕这一辈……毒素终于压下去了,但朕放眼一看,南周哪里还是朕的南周,南周快要改姓‘陆’了!”
光义帝双目赤红,胸膛起伏。电光照得他面容扭曲,殿中三人看着这恶鬼般的君主,无言。
他方才唯唯诺诺,但是提起自己的地位,他双目中燃着激荡火焰:“什么‘王与陆,共天下’……做梦!朕在一日,陆氏就不要想分割皇权。你们难道看不见吗?朕这一次来金州,已经数月,建业分毫乱象没有生出,朝务井井有条,除了偶尔来两道奏折请朕回建业,根本无人记得朕……陆相坐镇建业,南周早就是陆氏的一言堂了。
“朕要收回帝权,要压下陆氏为首的世家。照夜必须死,战争必须停,宣明帝必须和朕有默契……我李氏皇权……”
他疯了般开始念叨,忿恚不怿。
他念叨着“噬心”之毒的可怕,念叨着整整一百二十年,李氏皇族被这毒害得人口凋零,竟连臣子都斗不过。到他这一辈,嫡系只剩下他一人,他必须肩负起兴国之业。
对了,小公子是幼弟,其实也是嫡系。
但光义帝不以为意,眼中根本没有那位真正的小公子。
李微言算什么嫡系?只是一个药囊,一个血袋罢了。光义帝先前在李微言面前装可怜讨饶,可光义帝其实根本看不上李微言——一个被关在玄武湖畔的废物,这一辈子,都应该像他的母系一脉,被关在那里。
光义帝不会让李微言逃的。
虽然光义帝已经不被“噬心”所困,可是人生一世,谁没有生老病死?他要实现自己的伟业,他也需要李微言随时奉献一切,救自己的性命。
电光刺穿窗槅,殿中三位年轻人三足鼎立,而被困最中间的光义帝来回踱步。
光义帝双目发赤面颊酡红,提起自己的伟业何其兴奋。他不在乎伟业中的背叛和阴谋,他是帝王,所有臣民都应该为他的“中兴梦”让路。他要拔出陆氏,要杀尽照夜,要与北周平分天下。
他要、要……
“嗤——”
尖锐的匕首入脖颈。
这一次,没有藤甲衣相护,光义帝怔怔扭头,看到李微言站在自己面前,握着匕首的手朝下渗着血。
满殿阒寂。
巨厦之崩,非一日。洪河之决,非一时。
李微言凑近他,朝他笑,呓语般:“我不在乎你的帝王梦,不在乎你的浩大心术。只要你无法得偿所愿,只要破坏你所有的筹谋计划……我就很满意。”
“你、你……”光义帝呆怔着朝后摔。
与此同时,孔将军扑上前似想救他。而林夜的剑自后递出,孔将军低下头,便看到从胸前渗出的剑锋。他艰难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郎。
孔将军双目流着血与泪。
他想着多少年的光阴,多少年的陪伴。他有什么错?照夜一意孤行,非要打仗……陛下都不想打仗了,为什么他还非要打仗?照夜刚愎自用,太过年少,一定会输得很惨的。
他受林老将军托付,他不忍心看照夜输啊。
他也没想杀照夜,他只是、只是……
孔将军倒地时,终于穴道得解,血漫着他的身体渗出,他艰难地去拽林夜的衣摆:“若你早生十年……”
若照夜早生十年,孔将军未必不会站照夜。可照夜太年少了,敌人又何其强大。
林夜俯首,看着这个从小照顾自己的人。他一点点用剑锋,割掉那片衣摆。他握着剑的手发抖,低下的下巴苍凉如霜,眼眸却漆黑静默:“即使晚生十年,这一局,我也不会输。”
“咚——”
鼓声从外传来,雷电破雨,整座行宫中华灯亮起。殿中人听到外面的喧哗声:
“陆娘子入城,号陆氏法令,捉拿刺杀陛下的贼人。”
“随我一同进殿救援陛下——”
殿中三人倏然清醒。
李微言朝他们道:“你们走吧,人是我杀的,我……”
雪荔忽然靠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雪荔的手那样凉,冻得李微言一僵。而他抬头,便看到少女睫毛上沾着的血。
雪荔抓着李微言:“我带你走。”
李微言惊愕。
连林夜都惊愕,一时想不到雪荔为什么要救李微言。
但外面鼓声越来越聒噪,林夜亲自请来的救兵陆氏入城,林夜不得不压下满心烦郁,去应付另一遭事情。当时林夜挟持孔将军,并未动陛下,眼下三人中,大约只有林夜有辩驳的机会。如今光义帝和孔将军一起死在殿中,只有林夜有借口拖延时间。
林夜便压下燥意,朝雪荔叮嘱:“你先送李微言去安全地方,然后到行宫后的西门口与我汇合。陆轻眉是我请来的,她不会为难我们……我骗走他们,就去找你。”
雪荔本不想理会他。
但他目光殷殷盯着她,而殿外鼓声越来越急,撞门声剧烈。雪荔便朝林夜点头,抓着李微言的手飞上房梁,一掌击向悬梁上方的瓦木——
雨势何其大。
整座行宫灯火蜿蜒,布满将士,“捉拿刺客”声不绝于耳,此地变得何其危险。
雪荔带着李微言出宫,轻功绝妙。她在出城前,将李微言丢到一个与将士搜查的方向南辕北辙的地方,便打算离开:“你躲在这里,之后自己想办法吧。他们不知道谁杀了光义帝,你还是安全的。”
她旋身便要走。
李微言冰凉的手握住她手腕,紧扣住她。少年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她:“你为何救我?”
雪荔眼睫朝下低了一下。
她声音很淡:“你和我的处境很像。我理解你。”
李微言大震,被她拂开手,见她如一缕烟般飘离而去。他躲在灌木中,淋着雨,整个人恍惚浑噩。一时间想着幼年时生不如死的机遇,一时想着方才杀死仇人的快意,一时又想着雪荔的眼睛,想着雪荔与他说的话。
她的处境……
他们还会再相遇吗?——
雪荔放走李微言后,并没有按照自己和林夜约好的那样,去西门出城的方向。她走的是北门。金州行宫建在西北方向的半山腰中,西处平缓,北处陡峭。而朝北登山,会遇悬崖湍流。
雨下得这样大,水涨得这样急。对于雪荔这样的高手来说,跳崖落水而潜,是最快的离开方式。
雪荔在黑夜中疾奔。黑魆魆的夜色与绿郁郁的森木被抛在身后,脑海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也被抛在身后。她越行越快,满身鲜血快要被新的雨水冲刷干净,她终于冲上了悬崖……
山道弯弯,林木丰茂,悬崖边有人转身,衣扬如惊涛拍岸。
林夜站在那里等候她。
雪荔手中的剑,登时拔出,朝向林夜。
林夜盯着她:“阿雪!”
雪荔一言不发,雨水弥漫她的眼睛。
林夜:“你为何不走我指给你的路?我若不是觉得你眼神不对,若不是多想了一分,便会与你错过。你为何如此提防我?是宋挽风对你说了些什么,还是你遭遇了些什么?阿雪,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当真是来救你的。”
林夜声音急促:“陆轻眉已经进城,封锁整座城。她虽和我有合作,可光义帝死,一定要有人为之负责。你走得任性,又带走李微言,难道你要替李微言担责?整个南周捉拿你,把你当凶手,这可如何是好?你与我回去,我们一起去找陆轻眉商量……”
雪荔打断道:“照夜将军,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雨势更急,林夜一下子怔住。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幽暗下去,定定看着她。
雪荔:“我今日杀了不少将士,那些都是你的昔日部下。如此算来,我们应当是仇人吧?而且,我是北周人,你是南周人。我是江湖杀手,你是朝廷官员,我们本就不同。装聋作哑可以通行一段路,真相道破后,便很难同行了。”
林夜凝视着她。
他刹那间感到心脏绞痛,但比那绞痛让他更难忍受的,是她冷淡的目光。
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才让她这样提防他。
是、是……
林夜的声音在雨夜中缥缈如烟:“是因为我骗了你吗?你猜出了我是照夜将军?你何时发现我是照夜将军?”
雪荔眼神微微涣散:“很久了。你没有瞒过我,我本也觉得这些没什么关系。你在林氏祠堂中与你家人说话,我就站在十步外的雨廊下。我将你的话听得很清楚……到金州后,你便开始用鹰隼传讯,鹰隼是军人传讯的方式……你在和亲团中带来的那些暗卫武功不算高,可纪律严明,我和赵将军打过后,便知道那些路数,都是军人的路数。
“我查钱老翁,你查凤翔将士。我关心师父的死,你关心凤翔将士的失踪……再加上方才你与光义帝说的那些话,你没有一句点明自己是‘照夜将军’,但你说的话太私密了,只有照夜将军本人才能知道。
“你既想瞒我,又不想瞒得太严重。你很纠结,露出很多线索给我。
“我师兄死了,我要去找真凶。南周上下追杀我,我并不在乎。反正我被追杀也不止一次。而你我之前的合作,便算了吧。你去和你的亲,我去行我的路……”
她自觉自己说得十分清楚,越过黑灌便要跳下悬崖。然而林夜猛地朝前扑来,扣住她手腕,满目含怒,将她紧扣住不放。
他呼吸时冰时烫,怒视着她:“阿雪,你真的好没有良心!”
雪荔:“我本就是怪物。”
“不,你不是,”林夜抓着她手腕,呼吸急促,“你那么聪明,你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你只是不说。你不想与我搅和,是你怀疑我。你不能怀疑我,我绝不会是你的敌人,我绝不是……”
雪荔:“倘若我是你的敌人呢?”
林夜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发烫,猛地颤抖。
他目光幽亮而固执:“你不是。我会想尽办法让你不是。阿雪,你如果非要走,就带我一起走。我不去见陆轻眉了,我不管行宫皇帝的身死后事了,你带我走,我们一起想办法!”
雨水落在雪荔的眼睫上。
林夜的目光灼得她战栗。
林夜一字一句,与她一同淋在雨中,听到下方瀑布的喧哗洪涛声:“你不要听别人的话,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只告诉我,你此时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你到底正不正常——”
雪荔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泛着一重薄薄水汽,比雨更清润。
雨水好模糊,她今夜思绪已经分外混乱。而她耳力出众,已经听到了将士们追捕的脚步声在离悬崖越来越近。
雪荔喃声:“我正常……”
“正常还是不正常”的疑问没有说出来,林小公子便倾身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只肯听他想听到的话。他在冰凉雨中拥着她,朝她露出笑:“那你听着,我心中慕你。”
雪荔抬头。
林夜发着抖:“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做所有事不是因为要算计你,我跟着你不是要试探你。你遇到的所有坏事不是我做的,所有嫌隙不是我造成的……我一直喜欢你,你带我走,好不好?”
雪荔头脑空白。
悬崖雨中,笼着令人窒息的云雾。她被他握着手,竟忍不住跟着他一同发抖。
她几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今夜的遭遇已经让她满心烦乱短暂失智。林夜喋喋不休缠缠绵绵,所有词她都懂,凑在一起她不懂。而无论她懂不懂,敌人的灯火耀亮山间,搜寻到了这里。
来不及了。
山势峥嵘,暴雨逶迤,雪荔抓住林夜的手,带着他纵前。电光闪过,雷声轰鸣,二人跃下湍流,坠入白雾中。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