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所有的,都是林夜。”……
雅舍外, 时有脚步声路过,沙沙如春日雨。
那春雨一样的脚步声敲在雅舍内,每一次路过, 都让林夜心尖颤一下。他颤得心脏都有些疼,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因雪荔便在寸息间。
雪荔的手指抚在他脸上。
此时他坐她跪, 二人的姿势已然有些亲昵。可是雪荔不懂,林夜在挣扎几番后,抱着唾弃之心,窃喜于自己的微微欢喜——无论她目的是什么, 她总在亲近他。
无论她和宋挽风怎样, “林夜”应当总有些位置。
在她那纤尘不染的心中, 在她被“无心诀”封住的空茫内心中, 他又占据了几分位置呢?
林夜明澄的眼睛宛如星辰铺满雨花石, 雨花石上倒映着雪荔。
雪荔低下眼,手指落在他脸上,亦有些出神。
这种出神,与旁日的出神不一样。旁日她是不在乎身边来去的人与事,才任由自己目光涣散思绪飘飞;此时她分明专注,却专注得思维飘散。
她想、想……
她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只是在凝望林夜后,也学到了几分目光躲闪。
他好生漂亮。不是寻常郎君的“英武”,不是类似女子的“女相”, 而是因骨架完美皮相出色气质干净,而呈现的一种“漂亮”。
雪荔没有摸过像他这样好的头骨。
她手指落在他脸颊上,一寸寸抚摸,在心中记下每一块骨肉的位置。她心中感慨好优越的骨相时, 便感觉到手心下的这具骨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雪荔垂下眼。
正逢林夜撩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偷看她。
她看到他喉结滚动,她的目光随之下移时,他慌得偏过脸,身子绷得好紧。
林夜小声:“摸、摸、摸够没?”
雪荔:“你、你、你为什么结巴?”
林夜一愣,然后大怒:“你学我说话!”
他一下子意识到她乖巧下的恶劣。
是了,雪荔必然是有一腔残忍的。即便那残忍再天真,她也绝不善良。善良的人不可能有“雪女”的封号,善良的人不会在这时候欺负他。
林夜推雪荔,脸颊绯红:“摸好了,你就松手。”
雪荔“哦”一声,心中遗憾地往后退了退,松开了手。她松开手后,反而是林夜倾身,抓住她袖子,他红着脸追问:“什么感觉?”
雪荔:“很好。”
林夜心中想:必然是夸我长得好。是了,我自然长得好。就算如今生病,也比宋挽风那个老男人强。我年少体盛,正是当打之年。
雪荔也没想到一句话,就让小孔雀的尾巴重新翘了起来。
他只是脸颊通红不敢抬头,却扒拉着她衣袖不放:“怎么个‘很好’?”
雪荔想一想:“如果我喜欢收集人头骨的话,你会是我最喜欢的那个。”
林夜一怔。
林夜弯起了眼睛,露出笑容。
他嗔她:“什么鬼话?动不动说‘喜欢’,哄得别人当真了怎么办?”
雪荔还没消化完他这句话,只盯着他那宛如会发光的笑容看。而林夜撩目,显然发现她喜欢看他笑,于是他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林夜大度地上手,悄悄摸一下她眼角:“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他笑眯眯:“不然真的看不见了,以后再也不认识我了,那我得伤心的日日哭晕过去。”
不待雪荔多说什么,他便变戏法一样的,从怀里掏出珍贵的治疗疮疤的药膏。他如今走到哪里,瓶瓶罐罐的药物都会带许多,行事格外方便。
雪荔惊讶。
雪荔说:“把你吊起来倒挂,摇一摇,你身上肯定能掉出来好多宝贝。”
林夜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一下子笑倒,乐不可支。雪荔不懂他为什么笑,却也心情不错。
他拉着雪荔坐下,先用清水帮她清洁眼睛,再为她上药。这一次,药膏抹开的时候,雪荔到底从淡淡的花香中,闻到了林夜身上自带的被掩盖的清苦药香。
少年微凉的衣摆,拂到她眼角。
林夜美滋滋:“我以后都为你上药。”
雪荔不语。
林夜又自我否定:“不行,不能这样说。你最好不要受伤。”
林夜念叨道:“离了我,你怎么办?谁照顾你啊?你那个好师兄,都不知道为你上药吗?”
雪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林夜眼睛转悠,神色灵动,洋洋得意道:“你也不喜欢我碰啊,但我不是死缠烂打成功了吗?这么没有毅力的兄长,赶快扔了吧。”
雪荔瞥目望他,觉得他对宋挽风意见好大。然而她眼珠刚转动,他便大呼小叫:“别乱动,药膏要抹到眼睛里了。”
雪荔忙正襟危坐。
她看不到的地方,林夜扮个鬼脸,得意于自己的聪慧。
他不遗余力地在她耳边絮絮念宋挽风的坏话,雪荔蹙眉似不快,他又轻松住口,转了话题:“那个白离……就是那天在林子里和你打的那个青年,他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你打得过他吗?”
雪荔:“可以。”
林夜按在她眼角的力道微重一分,斟酌用词:“我是说,你轻松一些,不受伤的话,可以赢吗?”
雪荔:“习武怎会不受伤?”
林夜语气急了:“靠聪明才智啊,为什么非要冒险?你这样聪明,你肯定有法子的。”
雪荔不语。
她回想那个白离。
武功到她和白离这个境界,没有任何弯道可抄,只有实打实的真本事。雪荔从没遇到那样棘手的对手,她知道对方也一样。事实上,白离比她武功高,她总得剑走偏锋一些。
而且,雪荔想赢。
雪荔静静地想着。她昔日没动力没思绪,万事万物皆无兴趣。而此时棋逢对手,她发现自己也有用心的时候,也有不愿输的时候。
她又想到她丢弃武功已经很久了,自师父过世,她再没有每日练武过。也许,她应该把武学捡起来……
雪荔想着这些的时候,轻轻“啊”一声,因冰凉的药膏没落到她眼睛中,少年的手指却碰到了她睫毛。
林夜严肃:“阿雪,别受伤。”
雪荔抬起眼。
林夜垂着眼,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眼尾:“如果你打不过他,你就告诉我,我想别的法子。不要和他拼命,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那天,我看到你们在半空中,他的指虎都要碰到你喉咙了,你也不躲……我的心都要被你吓停了。”
林夜伤心道:“任何事情,都不至于让自己受伤。你要先爱护自己,别伤害自己,别让我担心。”
雪荔的眼中,倒映着林夜。
她想到玉龙说,别自伤。
宋挽风也说,别自伤。
而林夜说,你受到伤害,我会担心。
……这些,都是担心吧?他们,都挂念她吗?
习武本就容易受伤,担心和担心看起来也不太一样。师父和宋挽风的担心下,她依然要吃苦受伤;而林夜,不希望她受伤吗?
为什么?
林夜涂好了药,抬起眼,与少女的眼睛对上。
说了半天话,他已经不脸红了。他朝她笑一笑,转肩要去收自己的药膏,他手指被雪荔握住。
林夜一顿,低头看向她握住他手指的手。
雪荔也迟钝低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握。
雪荔迷惘片刻后,对林夜轻声:“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林夜一愣,心间何其软:傻阿雪。他早就不气了。
可他很好奇:“若我还在生气,你还要怎么哄我?”
他浮想联翩,想得重新红了脸。他咳嗽着,想向雪荔提出自己的建议:比如,抱一抱他。
就像她和宋挽风在太守府前那个拥抱一样。她师兄有的,他也要。
小公子面红耳赤心跳砰砰间,听到雪荔想了想:“你若是不生我的气,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小秘密。”
林夜呆住了。
他挣扎于“拥抱”和“属于雪荔的秘密”之间,哪个更有吸引力。
林夜到底沮丧地放弃自己想要的拥抱,问她:“什么秘密?”
雪荔朝他递出手:“我应该被白离下了药。”
“什么?”林夜大惊,一把抓住她手腕,为她摸脉,“是中毒了吗,我怎么摸不出来?阿雪,你哪里不舒服吗?那你还一直和我闲聊,应该去找大夫啊。”
林夜心急,开始思考光义帝有没有带那个厉害的神医出来。
雪荔摇摇头。
雪荔道:“那天我有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到我身上,和我多年来用的药是一样的,但比我以前用过的药,感觉更剧烈一些。我当时觉得头痛,心悸。笛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她细细描述她当时的感受,林夜认真听着。
她没有告诉宋挽风,她本也不想告诉林夜。但是林夜在生气,她总要有个什么来哄他。
林夜脸色渐渐凝重:“说起来,确实有些古怪。那时候,我也感觉到心悸,但应该感觉没有你这么强烈……”
林夜回忆当时自己的记忆。他的记忆非比寻常,宛如定格。那日他的全身心都落在雪荔身上,然而如今回想,他仍能从记忆中翻找出来当日其他人的反应。
林夜喃声:“你当时感受特别不舒服。我也感觉奇怪,而陛下当时被人簇拥着询问,看样子,陛下也受到影响。可是粱尘他们都没受到影响,明景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受影响,因那笛声,并没有明景平时‘魔笛’那么强大的威力。
“如果当日的阴谋是针对你的,为什么我和陛下会被连累到?我们和你之间,有什么相同之处呢?”
林夜喃喃自语。
他心头忽然一跳。
林夜盯着雪荔:“我和陛下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身上有毒。一百二十年前,霍丘国曾为李氏皇族嫡系体内种下一种叫‘噬心’的毒。时移境迁,‘噬心’在南周皇室嫡系这里,因为……我的血的缘故,已经被洗得差不多了。我们体内可能还有些余毒,但并不严重。”
林夜沉下心。
他不是真正的小公子。
他受到影响,必然是心口那三滴心头血的缘故。光义帝受到微弱影响正常,那么雪荔呢?为什么雪荔感受到的,比他们都强烈?
林夜:“噬心之毒只在皇室血脉中,怎么会在你身上……阿雪,你师父平日给你服用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抓住她手腕,又急又恨:“是‘噬心’吗?玉龙怎么会有霍丘国的毒?她为什么给你下毒?你服毒多久了,平日有什么感受?不行,我们得找陛下。”
他说话间便要起身,雪荔却按住他。
雪荔很冷静:“我与你们的感受不完全相同,不一定是‘噬心’。我师父不会害我的。”
林夜气怒。
都这样了,她还为玉龙说话!
但他抬头,看到雪荔微空的眼神。
她由玉龙养大,长在杀手楼。她常年杀戮,常年孤寂,常年没见过正常人。长年累月,她只有玉龙和宋挽风。
他怎能苛责她的不幸?
林夜压下千头万绪,勉强笑着安慰她:“是了,那‘噬心’之毒,已经过了一百二十年。我们中毒会心悸痛苦,但你好像并不会。玉龙楼主才多大,怎可能拿到那种毒?是我关心则乱了。你师父养你护你,必不会害你的。”
雪荔低着头。
半晌,她才极轻的“嗯”一声。
林夜心间发颤,口中笑问:“首先,我们得找这毒到底是什么。你有线索吗?”
“有的,”雪荔的情绪从来很淡,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那日,我在指甲中藏了点儿风吹过来的东西,事后我用内力逼出来一点,放在帕中。但我还没想好,怎么查这种毒。”
林夜千丝万缕的担心,在这时轻轻舒缓。
他忍不住倾前身子,抱她一下:“好聪明的阿雪。”
雪荔清水眸子看他。
林夜笑眯眯:“有这点药粉,就足够了。我身上的血不全,恐怕作用不大。唔,陛下的血对毒也有反应……我去求陛下,让陛下出点血。陛下身边有一位神医,很有本事。那神医拿着血和药粉,说不定真的能复原出点什么。”
雪荔点头。
雪荔只是问:“陛下会给血吗?”
林夜迟疑。
通常来说,天子尊贵,肌体无损,不会赐血给任何人。换做旁人,想都不必想。然而,光义帝和林夜有合作,这样的君主,愿意赐血,是有可能的。
只是,那到底是“噬心”。
北周皇帝受困于“噬心”,需要小公子解毒。光义帝未必愿意研制出真正的“噬心”解药,救治北周的皇族。何况,雪荔身上的问题,也未必是“噬心”。
是了,绝不能承认是“噬心”。否则光义帝绝不会赐血。
林夜笑道:“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陛下是位好说话的皇帝。”
雪荔点头。
林夜想的问题,她也想到了。她并不在意。无论那药粉是什么,她都不在意。
生死有命。
她没有林夜那样珍爱人生。人生走到哪一步,她都不会挂心。倘若她命中注定折损于此,那便折损吧。
死亡应当……
雪荔还没多想到“死亡”的事,林夜就抓住她衣袖晃了晃,笑眯眯:“好了,我们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了。咱们好不容易出来玩,去给朋友们买点礼物呗。”
雪荔吃惊并困惑:“朋友?”
谁?谁是她朋友?
林夜一看她的反应,便重新发挥自己的特长,开始老气横秋地教育人:“你平日遇到什么难处,靠的就是朋友帮扶啊。俗话说,出门在外靠朋友。身边人多重要啊。独来独往要不得。沙子再小,聚起来就是龙卷风。”
他又一次拿“白离”举例:“如果你身边朋友们多,遇到白离这种凶悍的人,朋友们全都聚过来保护你,用人堆也能耗死他嘛。”
雪荔心想,不,那种顶尖高手,再多的人也不过是送死,拦不住对方一丁半点。
他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通,停下来喝口茶间,听到雪荔天真道:“沙子再多,不还是沙子嘛?”
林夜:“……”
雪荔见他脸色不对,便忽然聪明地转过脸,当做不知。她喃喃自语:“好吧,给朋友买礼物。我去给宋挽风买礼物。”
林夜:“……?!”——
林夜和雪荔玩耍的时候,行宫那边,光义帝正在查看投降山贼们的审讯情况。
文牍堆在案头,光义帝一页页翻看,一向温和的眼中神色幽邃不可探测。光义帝手指轻叩着案面,思考着文牍中的内容:
审讯中得知,这些山贼受人指使,才敢绑架世子,绑架皇帝。他们铤而走险,想赚一大笔钱,把光义帝卖给什么人,他们钻入西域去躲上几十年。
然而,背后人是什么人,却问不出来。
知情的人,都死在那日的追杀中了。
光义帝眯起眼,回想当日救自己时,众人的英勇无畏。川蜀军,誉王世子,林夜……全都义无反顾。而就是在这种义无反顾中,知情的山贼头领死了,嘴堵死了。
那么,是谁呢?
光义帝思量间,想到了林夜。近而,想到了林夜身边的那位冬君,雪荔。
这些人中,林夜的嫌疑应当是最小的。可林夜说不清他为什么来金州,他的嫌疑便仍存在。而雪荔……那样高强的武功,那样美丽的少女……
光义帝想得出神。
外面侍从来报:“陛下,誉王世子求见。”
光义帝顿一顿,让人请李微言入室。
李微言锦衣玉带,身高体瘦,却顶着一张脓包满满的面孔。他进堂行礼后,光义帝怜惜一瞬:“微言这脸上伤,到现在都好不下去吗?朕身边有一位神医,去为微言看一看吧。”
李微言自嘲:“陛下挂心,臣却不必神医劳碌了。臣护驾无功,家破人亡,这副样子,大约是报应吧。”
李微言打起精神:“臣找陛下,是商议祭祀之事。陛下来金州,本就为石碑而来……”
光义帝微笑打断:“山贼祸事仍有余情未清,祭祀之事先不急。微言,你觉得,小公子如何?”
李微言心头一顿。
他抬起丑陋的面孔,一双乌灵的眼睛幽黑万分:“臣不认识小公子。”
光义帝笑:“你自然不认识。朕只是觉得蹊跷,怎么和亲团好端端的襄州不走,要绕路来金州。怎么他一来,正好遇到救驾之事?”
李微言似乎是不明白光义帝的意思,便保持沉默。
光义帝道:“小公子身边那位冬君,当日救朕于危难之中,朕心甚慰。这一次罹难,朕才发现身边没有武功强者,是何其不妥。听闻北周的宣明帝和‘秦月夜’结盟,便是让杀手楼充作他的私兵,只听令于他一人……”
不知是不是光义帝的错觉,烛火光下,世子的睫毛微扬,其下流动的眼中光如湖心下湿漉漉的漆黑石子。漆黑雨花石上,一瞬之间,染上黏糊糊的青苔海藻般葳蕤的疯狂笑意。
然而光义帝再看,看到这位少年世子只是兴奋。
不等皇帝说完,李微言就迫不及待道:“臣为陛下分忧,请那位冬君来当御前死士,陛下觉得如何?”
李微言说话调子一贯很奇怪,皇帝还在犹豫,他已积极地离去,自告奋勇去为皇帝办事。
燃犀烛照,满堂幽微,年轻皇帝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被无限延长,廊风簌簌照竹叶,颇有几分扭曲隐晦。
光义帝在堂中踱步半刻,又召人进来:“小公子醒了吗?宣小公子进殿,朕和他商议一些事务……事关誉王世子,要他速速来见朕。”
内宦躬身退下。
内宦分明听到光义帝在李微言面前挑拨林夜,而今又召林夜,事关李微言。
内宦垂着眼,不敢多问帝王心术——
落日余晖将天边照得一片通红,又是一日走到了尽头。
林夜甩下自己身上的所有杂务,陪雪荔玩耍。雪荔亦是甩下她查师父真相的杂事,陪林夜胡闹。
二人已经在一个泥人摊前蹲了半个时辰了。
起初,只为买礼物。后来,林夜看雪荔望得专注,便扭头和摊贩商量,让摊贩教二人捏泥人。雪荔有些吃惊,又起初抗拒,但在林夜的热情与以身作则下,她也蹲在他身边,弄出了一手泥。
一排失败的小泥人,堆在两个少年脚边。
雪荔和林夜的手指掌骨间便是泥洼,二人却仍兴致勃勃。他们越挫越勇,手下的泥人,渐渐有了些模样。
天太热了,捏泥人戴斗笠不方便,林夜便将斗笠仍在一旁。
彼时有一队军中骑士路过,铁蹄踏青砖,飒沓如星火。忽有为首将军扭头,望了这边一眼,觉得少年几分眼神。然而这些骑士要去行宫向陛下汇报事务,为首将军来不及细看。
林夜只兴致勃勃玩泥人,还要教雪荔如何玩。
林夜:“哎呀,要这样捏。看看我捏的好不好看?”
雪荔:“我第一次玩。你不要老叫唤我,我耳朵疼。”
林夜气呼呼:“我怕你寂寞,你还说我叫唤。哼,我不理你了。你慢慢给你的宋挽风做礼物吧……”
他语调怪怪的,拉长调子后,见她仍不理,他便也扭头,不理她了。
摊贩在边上坐在躺椅上,摇着扇子看这两个半大少年少女戏玩,只觉得好笑。
林夜自己的泥人又一次做失败了。他干脆蹲在雪荔身边,看少女专心地为她掌心下的泥人抹匀泥浆。
他看她忙活,看得津津有味;看她心灵手巧,看得与有荣焉;他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她。眼见小泥人在少女掌中渐渐成型,雪荔抿着唇十分安静,林夜则惊叹连连,用力鼓掌。
雪荔感觉到脸热,也许是太阳照的。
林夜低头托腮,衣摆垂地,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手中的泥人:“现在,你还说,沙子多了,依然是沙子吗?”
雪荔摇头。
林夜满意。
他满意中,又带点儿嫉妒,慢吞吞道:“那是什么呢?是给宋挽风的礼物么?他一个人,用得着这么多礼物吗?”
雪荔手指轻轻揩过泥人的眉目,洒掉多余泥水。最后一抹泥被凃好,日光红晕落下,墙角半边被罩入阴暗中,另半边光,落在她托起来的泥人上。
小泥人锦衣绣服,银冠玉带,一眉一眼,生动伶俐。
林夜在旁看,越看越觉得眼熟。
雪荔说:“是林夜。”
林夜低着的睫毛微微一颤。
雪荔的手托着泥人,一点点举起。林夜的眼睛追随着她,一点点抬起。
他看到向晚风清,发丝擦眼,少女举着这枚她亲手捏的泥人,抬到比眉毛还高的地方,任由金灿灿的光落在泥人上。少女的眼中映着夕阳也映着泥人。她脸上沾着泥点,虔诚地望着自己的作品,极轻的声音,如烟花般,在林夜心口炸开:
“所有的,都是林夜。”
心间万蝶振翅,耳边琳琅诱语。
林夜蹲在少女身旁,眼中映她,神色涣散。这是红尘万丈亦是人间炼狱,他置身其中,看到红尘之情,如雨噼里啪啦地浇覆,笼罩,淹没他。
脸上沾泥点的雪荔,绝不是最美的小娘子。
脸上沾泥点的雪荔,在林夜眼中好生漂亮。
难道这,仅仅是好色么?
【林夜,你还觉得……仅仅是好色么?】
第62章 第 62 章 “我的,好不好?”……
癸未年六月末, 我和林夜一起捏泥人。我送泥人给他,他送斗笠给我。我很喜欢。嗯,我应当是喜欢。我们还约好去看日出。我不知道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但他说我看了就懂,我虽然不懂,但我要去。看日出, 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雪荔日志》
雪荔这一日,收获满满。
只是在她捏好许多泥人后,林夜变得非常沉默。他跟在她身后,她看他时他会笑, 她与他说话时他会应答。但依然有什么地方不同。
五感强大如雪荔, 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 用那种幽若的、晦暗的、审度的目光看她。
算了, 他既然不说, 她也懒得问。她今日,本是很开心的。
雪荔抱着满满一袋子泥人,走在夜风中。这些皆是她亲手捏的。捏的每一个泥人,都是林夜。她自觉捏得非常像,只是林夜看着这些泥人,反应很奇怪。
他欲言又止, 止又欲言。
她当他是害羞。
夜里,雪荔跟着林夜,在林夜府邸前, 和逛街回来的粱尘、明景相遇。
那两人去喝了酒,明景腮帮绯红,睫毛湿润。她在幽黑下的灯笼光影下,刹那间, 只看到五颜六色的小公子身边,站着一位小美人。
明景揉眼睛,一时间没有认出来那是谁。
雪荔从自己的袋子里,分泥人给他们。
见者有份。
不只他们有,门前的杀手卫士们都有。
众人惊异,明景迷糊地抱着小泥人,观看小泥人:“咦,怎么是小公子?这里怎么有两个小公子?”
林夜瞪她一眼。
到这会儿,这位小公子抬头望天,才有了点害羞的意思。
他不看,夜风却将雪荔的声音传得分明:“我自己做的。这是礼物,每个人都有。你有,他有,杨大哥也有,还有、有……”
她半天想不起来名字,偷偷看向林夜。
林夜是她肚中蛔虫,立刻提醒:“窦燕。”
雪荔便记下:“这个给窦燕。”
明景赶紧说:“我叫明景。”
粱尘也醉醺醺地抢入其中:“什么‘他’啊?我叫粱尘!雪荔,你不会到现在都没记住吧?”
雪荔看着他们,认真将他们记入心中。雪荔轻声:“我记住了。你们都是朋友。”
林夜睫毛微微晃一下,感觉有松叶屑落入眼中,让他视线恍了一下。
粱尘爱不释手地把玩这泥人,他嘿嘿直笑,比较每一个泥人和林夜本人的区别。明景则感动得不得了,她来南周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明景还以为,雪荔是一个冷冰冰、一点人情味也没有的杀手。
但是雪荔是第一个送她礼物的。
明景双眸湿润,借着醉意就扑过去。雪荔本能后退,但一个醉鬼的走路方位本就不准,东倒西歪,明景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摇摇晃晃间,雪荔还是被明景抓住了一只胳膊。
雪荔愣神。
明景仰头,含泪望她:“小雪荔,你真好,你也是我的朋友。呜呜呜,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一旁的粱尘不满了:“喂,我不是吗?”
小公子也在这时候笑吟吟插话:“我不是吗?”
明景迟钝扭头,看向冒出来的两个少年郎。她看到林夜便眼睛明亮,为少年公子的容貌而倾倒。
眼见她摇摇晃晃地要扑向林夜,粱尘眼疾手快把她扣住,生怕林夜被她撞倒。另一旁,林夜抓住雪荔,将雪荔朝后一拽,拖出了明景的怀抱。
林夜朝雪荔眨眼:“没吓到你吧?”
雪荔摇摇头。
她怎么会被这种事吓到?
她看到明景耍酒疯,觉得好奇而稀奇。她在旁看了半天,才挪开眼睛,朝林夜说:“我要走了。”
发带擦脸,林夜抓着她手臂的手指颤一下。
他心事重重,自黄昏泥人后,就总在想心事。然而此时,他抬头看天色,又看到府邸门上的牌匾,忍不住问:“都回到这里了,不、不留宿吗?”
他支吾:“我准备了客房,服饰,刀剑,香袋,冰水……”
粱尘看过来:你何时准备的?
林夜偷瞪粱尘时,雪荔说:“宋挽风要我每日回太守府,不然不许我出门。”
林夜回头看她。
幽夜中,少年眸子明澈而湿润,黑亮之下,蕴着许多她暂时读不懂的情绪。她试图探究,他却松了手,后退一步,朝她笑一笑:“好吧,改日再见。”
雪荔睫毛轻颤:改日?
林夜:“改日一起看日出啊。”
雪荔:“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林夜笑吟吟:“你不懂,你才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和我看过一次,你就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了。”
他这样说,雪荔便想了很多,问:“为什么不是明日?”
林夜眼中笑意闪烁,柔意快要藏不住。
他心跳时快时慢,当她看他时,他不敢毫无私心地回望。他心乱如麻,只好躲开目光,随口胡诌:“我很忙的……”
一旁醉酒的明景恰恰听到这句,大着舌头应和:“是啊,小公子好忙。我没见过他这么忙的,好奇怪,我们不是和亲吗,为什么要抓山贼,见皇帝啊?”
粱尘:“哎呀,你闭嘴吧。我带你去喝醒酒汤……”
粱尘一手夹着晃悠悠的明景小美人,一手晃着雪荔送他的“林夜”小泥人,做个“再会”的口型。他健步如飞,带着明景进府邸去了。
而府门前,雪荔看着林夜,林夜也朝她笑,向她告别。
雪荔转身欲走。
她又觉得自己错过什么,回头望他,见他仍在用目光追随自己。她一回头,他就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雪荔道:“孔老六找你做什么,改日,你能告诉我吗?那些事,也许和我师父有关……看日出的时候,你告诉我。”
林夜眼亮,然后弯起眼眸:“这是约我呀。好吧。”
雪荔心中满意。
她等了半晌,林夜没有别的动作。
她不禁失落,她盯着他手中抓着的那具斗笠,又抬头看他的眼睛。林夜不明所以——他一向能看出她的需求,但是这一次他没看懂。
林夜困惑:“怎么了?”
雪荔轻声:“如果我和粱尘、明景、杨大哥,都是朋友。难道我和林夜不是朋友吗?”
林夜怔怔看她。
朋友啊……
他听到自己心间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妄念与失落。他知道黄昏时看到泥人是“林夜”时,那一刻自己快压不住的妄想——
如果,他不只想当“朋友”呢?
可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没有理清。
林夜目有愁绪,但他又重新恢复调皮的样子,朝她扬眉,笑得无忧:“是朋友啊。怎么了?”
雪荔:“我送了你‘泥人’,你不送我礼物吗?”
林夜:“……”
他彻底愣住了。
他恍然大悟,当即去摸自己全身上下。
糟糕,他身上带的东西太多了,叮叮咣咣,遍是有用之物。什么香囊荷包玉佩不提,光是小刀匕首银针药物就几十个……可这么多琳琅之物,他竟找不到一样适合送小娘子的。
黄昏时,雪荔捏的泥人那么好。他只顾着看她夸她,为她喝彩,自己都不曾做成功一枚泥人。
若这是定情现场,他便是一个何其失败的郎君。
雪荔眼睁睁看着林夜小公子的脸一点点红透,他摸遍全身后,手捏到自己脖颈下,摸到了爹娘给他的护身符。
他挣扎几番,犹豫迟疑,总觉得送出护身符,是要与人定情的意思。可是人家又不知道……可是他真的只有这个最珍贵了啊。
小公子天人交战半晌,眼见就要扯下护身符了,雪荔开口:“我想要斗笠。”
林夜:“……”
少年公子湿润漆黑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一个词:茫然。
雪荔眼神微微飘一下。
她心跳快几分。
她很少提要求,也从来不喜欢什么。但她已经几次注意到斗笠,注意到他们都有,只有自己没有。今夜送林夜回府,粱尘和明景有,门前的护卫都有……她亦是和亲团一员,为什么独独她没有?
雪荔盯着林夜:“我要。”
林夜松开了护身符上的红色绳索,失笑。
他何其聪慧。
先前心乱,此时只看她眼神飘移方向,便知她心结。
傻阿雪,他和阿曾是怕被故人认出,没办法。其他人是粱尘在胡闹啊。不过除了救她师父以外,这是雪荔第一次朝他伸手要什么,他总要给她。
林夜故意摊手:“没有了。每个人头分一个,已经分完了。”
雪荔静片刻,无所谓地“哦”一声。
少年微凉的手从后递来,她没用武功抵抗,他轻松扣住她手,转过她肩,让她回头。
林夜那清泉般的声音离得很近,流过她耳畔,带来一阵酥痒之意:“我的,好不好?”
一袭薄纱朝她覆来。
薄纱如沙,朝她遮来。雪荔抬起头,见林夜抬手,将他手中一直抓着的那顶斗笠,覆在了她发顶。
他低着眼睛为她整理发容,不让斗笠弄乱她的发丝。他的斗笠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他的袖摆擦过她脸时,她亦闻到那种气息——
脂粉带来的花香,在一日闲逛后,已经彻底消弭。
此时此刻,她闻到的,是少年公子本身的气息:那种微苦的药香与常日清淡熏香相融的气味。
她的心灵,在这方白纱天地中,时而宁静若水,时而凌乱如鼓。
他的手拂过她肩前发带缠绕的发辫,撩起眼眸,静静看她。
无声的、怪异的氛围,流动在二人之间。直到一阵风过,雪荔斗笠上被撩开的轻纱覆落,挡住二人交融的视线,隔断天地。
静默片刻后,林夜胡乱地把药膏塞入她手中,叮嘱她:“回去记得给眼睛上药。”
雪荔也似心不在焉,随口应了。
好久,林夜站在原地出神,才发现雪荔离开了。
他当即哭丧着脸。
阿曾在屋顶上喝酒,无语地把玩着雪荔送来的“林夜”小泥人,好笑:雪荔怎么会觉得,人人都喜欢林夜,想要收到林夜的小泥人啊?
不过,嗯,确实人人都喜欢林夜。
阿曾瞥眼,看到下方松柏长林后,长廊楼阁相断,青石小径上,另一个当事人慌慌张张。那位少年公子正飘飘然入府,嘴里嘀咕不住:“怎么办,我好像不只是‘见色起意’啊,呜呜,我觉得她怎样都好看……我不能这样啊……“
阿曾:“……”
算了,少年人嘛。
当初跟随小公子时,他没意识到小林夜年少,还情窦未开。如今横生枝节,在经历半年的心理纠结后,也、也不算特别意外——
不提窦燕从粱尘那里接过雪荔送自己的“泥人”后,心情是何等复杂。
这厢月上中天,雪荔悄无声息地翻墙,潜入太守府,摸向自己居住的院落。
她刚跳下墙,便察觉到了另一道气息。
果然,她一抬头,看到中堂门开,冰魄玉色的青年郎君青摆委地,坐在窗下。他一边翻着书,一边在书桌后撩目:“从哪里回来啊,小雪荔?”
雪荔心想,好奇怪,师父不在了,宋挽风就管我。
他以前也没这样管过她吧。
以前……雪荔眼眸轻晃,因昔日的情薄,她不关注万物,已经不太记得了。
宋挽风读书间,便感觉一道气息飘过来。
他本能蹙眉:他对风极为敏锐。少女飘来时,他便闻到了她身上、另一个人的气味。
那是谁?
不言而喻。
宋挽风抬头,雪荔皓白的手腕已经从自己的袋中,摸出一个“林夜”小泥人,递到了宋挽风面前。
宋挽风一怔,与“林夜”那绿豆般大的眼睛面面相觑。这泥人浓妆艳抹,五彩缤纷,神似真人。泥人咧着嘴在笑,手舞足蹈,看着像是在嘲笑他?
宋挽风额上青筋一跳。
雪荔的斗笠被她自己撩开薄纱,她皎洁的眼睛望着他:“送你。”
雪荔:“你送过我很多礼物,我也送你。”
宋挽风眸子一眯:她怎会懂得“回礼”?
他扣住雪荔的手腕,摸她脉搏。但她的脉搏一向如此,玉龙给她服用的药,从来不会在她身上体现出现。那药封住的是她情绪,她的身体无恙……可她既然习练“无心诀”,怎会懂得这些呢?
她的武功倒退了?
还是,林夜对她的影响,大到这种地步?
这种影响,会对雪荔身体造成伤害吗?
宋挽风一念之间,转过许多心思。
他面上只顾接过这个咧嘴“嘲笑”他的“林夜”小泥人,轻笑试探:“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你觉得我会喜欢?”
雪荔想当然:“我送朋友礼物。我做了很多泥人,大家都很喜欢。”
宋挽风失笑:“小雪荔,我是你师兄,不是你朋友。”
他顿一顿:“……绝不是朋友。”
雪荔睫毛一颤。
她要收手时,他又接过了那个泥人。他放下书册,漫不经心地把玩她的泥人,低垂着眼眼皮,似笑非笑:“你送了每个人,一个‘小公子’?”
雪荔点头。
她一路走,一路分泥人。
黄昏后她从摊贩那里离开,便一直在分泥人。每个分到泥人的人,看着都很高兴。她看到旁人开心,自己似乎也开心了起来。
她记得宋挽风,特意为宋挽风留了一个。只是宋挽风的情绪,和旁人,看起来不太一样。
宋挽风摸着这个泥人,喃声:“你雕刻小公子……你能记住小公子的长相啊……看起来你加入和亲团这件事,不算完全是坏事。我们小雪荔长大了,开始懂事了。”
雪荔眸子明亮,朝他点头。
宋挽风笑:“怎么办?我还担心你在这里很危险,想带你离开这里。小雪荔该不会不想走了吧?”
雪荔怔一下。
雪荔道:“我和林夜有合作,他帮我救师父,我送他去北周和亲。我不会离开和亲团的。”
宋挽风睫毛微微一抖。
雅致无双的青年低着眼睛,所有神色被长睫遮掩,所有情绪掩在烟灰色的眼眸深处。
他手指擦过这泥人,微微笑:“救师父啊……是了,他是南周小公子,身怀那样厉害的血……可是师父已经死了半年,未必……”
雪荔道:“不一定。”
二人皆沉默,都知道这个“不一定”,包含着太多含义。
这条路越走,雪荔越觉得,玉龙的谜团很多,“秦月夜”的谜团很多。
她刚刚触及这些,已然有许多猜测。那么宋挽风呢?没有丧失过感情的宋挽风,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在他眼中,玉龙和“秦月夜”,代表着什么?
雪荔低头观察宋挽风。
只是宋挽风一径垂眼,收敛所有情绪,她探查不得。
他只是笑一笑,把她的泥人收下。
他站起身,俯身望向雪荔时,重新变成了平日那个温柔的宋挽风:“小雪荔,下次可不要送我‘小公子’的泥人了。我可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你和他总在一起。”
他半真半假:“我一直想你远离这些,和我离开。”
他做出烦恼模样:“但是我们小雪荔喜欢待在和亲团中,这怎么办?我舍不得小雪荔困扰啊。”
他始终在笑,却和林夜那无忧的、感染一切的笑容,全然不同。
雪荔仰头望他。
宋挽风抬手,摘掉她头上的斗笠,笑叹道:“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我们先不争执和亲团的事情了,你先练武吧。”
雪荔眨眼。
宋挽风佯怒,敲她额头:“不要以为我忘了,那天救光义帝时,你打不过那个刺客……小雪荔,虽然你和他之间有差距,但差距不应当大到那个地步。你这半年,是不是一次都没练过武?”
雪荔目光飘移。
她竟然学会躲开视线了。
宋挽风好笑,故意板着脸教训她:“师父怎么教你的?武功一日不练,便会荒废。你这半年都不练,吃老底能吃多久?从明天起,我监督你开始恢复晨练。”
她瑟缩一下。
他的眸子便软了。
回想起什么,宋挽风轻声:“别怕,我和师父不一样。你别怪师父,她是怕你受欺负,才急于求成,总惩罚你。但是你如今已经很厉害了,师父、师父也……我不会罚你的。
“小雪荔,捡起武功吧。别让自己有朝一日对敌,只能为人鱼肉,毫无反击之力。”
灯笼光照在他眼中,有迷离的雾一般的重影。但只要一样“温柔”,便让雪荔点头。
她本就在思考是否要重新捡起晨练,宋挽风既然也这样说了,那就开始吧——
于是,连续好多日,雪荔没有功夫去找林夜。
宋挽风武功不如她,但是监督一个人练武,他还是做得到的。何况,他实在熟悉她,清楚知道她的武功底子,哪一步又是她的极限。
兄妹二人在庭院中练武时,宋太守偶尔路过,会在廊下观望,目中露出复杂之色。雪荔看去时,那位太守便会蓦地扭头,快步离开。
雪荔心想:真奇怪。
待她恢复晨练节奏了,她便要出府,开始和宋挽风一起查,“秦月夜”杀戮名单中,是否有人失踪,像玉龙那样。孔老六的两个朋友,是否还能回来。
同一时间,李微言在寻找法子,错开宋挽风无微不至的对他师妹的看护,来见雪荔。
同一时间,光义帝终于和林夜见面。这对君臣,自建业相别后,这是第一次私下交谈。
内殿中,龙涎香缕缕成烟,在一丈屏风上染出花枝丛林的景致,格外清雅。
屏风后,林夜被赐座,向光义帝阐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金州——他当然不会说,陆轻眉和自己联络,陆轻眉告诉自己,光义帝跑来金州。他只会说,自己在襄州展示小公子的珍贵血脉后,自己被江湖人绑架,绑到了南宫山。
而南宫山,正好在金州附近。
林夜的手下跟随林夜留下的线索来救他,发现了金州城中异变。林夜得救后,自然赶来救援陛下。
如此,说得过去。
光义帝叹口气:“你何必将自己的血宣传得人尽皆知,害自己落入险境?”
林夜笑:“若不如此,天下人如何知道宣明帝的心机?北周不是一块铁板,若那些臣子发现他们皇帝病入膏肓,臣心不一,朝局必然动荡。臣只是见不惯北周逼我们和亲,给他们一点麻烦而已。”
光义帝摇头,似无奈他的少年意气。
不过林夜这样年少,有一腔锐意,倒是正常的。刚极易折,总比那类老谋深算的人,来得让帝王放心。
毕竟,光义帝一直怀疑林夜来金州,是因为林夜察觉到了一桩已经发生过的阴谋……
光义帝压下自己的心思,问林夜:“你被江湖人绑走后,莫不是那位冬君大人救的你?”
林夜眼皮一跳。
他本能觉得光义帝在这时提起“雪荔”,很是奇怪。可光义帝一脸温和好奇,林夜又觉得这是自己多日来牵肠挂肚,自己闹出的一桩心病。
他想起“雪荔”,便心慌气短,难免疑心他人。
林夜含糊道:“毕竟是杀手楼……北周派来的杀手楼组织中人护送臣和亲,楼中人武功确实十分高强。”
光义帝:“比你昔日如何?”
在皇帝面前,林夜少有的谦虚,没有自夸:“比臣厉害。”
光义帝若有所思。
光义帝这才说起自己召见林夜,最重要的一件事:“这些日子,朕派人审问了那些山贼。他们受幕后人指使,才生出这类毒计。你所说的霍丘国的卷土重来,朕也知道了,但朕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光义帝起身踱步。
他修长的身影在屏风上映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誉王全家尽亡,山贼中知情者都死光了。活下来投降的山贼,根本不知道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模样。而誉王世子单枪匹马,从山贼那里抢回石碑……他那日又邀请朕去看石碑……”
林夜袖中手微缩。
他听到光义帝缓缓踱步,语气越来越低:“两月前,小公子从玄武湖畔离开了……”
林夜眼皮一跳,连忙表现出第一次听到的吃惊模样。
光义帝却并没关注他,喃声:“李微言脸上的脓包,一直不见好……”
光义帝转头,这位皇帝幽声:“林夜,你说,真正的李微言,会不会已经死了。现在的李微言,才是朕那位真正的幼弟,真正的小公子……”
光义帝的幽声追到前面,林夜蓦地抬头——
少女的剑光逼到眼前,李微言蓦地抬头。
太守府内院墙头,一丛杏花后,李微言托腮而坐,似笑非笑地看着庭中少女的练武。
墙外杂乱的打斗声因距离遥远,而显得轻微。墙下雪荔手中的匕首,朝着那墙头偷窥她的少年。只要她一击,他躲不过。
杏花纷落,照耀雪荔明眸。
杏花簇簇下,那绿意扶疏般的少年伸个懒腰,朝她招手打招呼:“我是李微言,誉王世子。我可以叫你‘雪荔’吧?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雪女?”
第63章 第 63 章 “你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
行宫内殿, 光义帝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夜。
林夜的反应,符合光义帝的期望:起初迷惑,然后眼睫飞跳, 眸中光火影动,最终露出“恍然”之色。
林夜喃声:“陛下说的是,誉王全家遇难, 死于山贼之手,只留誉王世子一人。这世间,再无人证实世子是真是假。他既毁了容,便无法让人看出他的真实样貌;他手筋脚筋被挑, 那再不能如以前的世子那般习武, 也说得过去;他性情阴鸷言语偏激, 都可推于家中事变, 导致人性情大变。
“世子如今的一切蹊跷, 皆有缘故。臣不能辩。”
林夜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了一事:在救光义帝那日,自己在城门前,目睹李微言拉弓射箭,杀死一名山贼小头领。
李微言当初给的说法是,那山贼杀自己父母, 羞辱自己,自己要报仇。
可若是从结果推论,李微言杀那个山贼,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个小头领,捏着李微言的一些把柄?李微言是否,本就认识那伙山贼?
时至今日,当日光义帝在世子府遇刺, 光义帝和李微言一同被擒拿,二人却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全都透出了些蹊跷。
然而林夜心中念头如电转,面上只做出一派配合皇帝的“谦卑”与“恍惚”,做出茫然状。
光义帝拂袖退后案后,默然片刻,问:“你可曾见过小公子?你对朕的幼弟,有何了解?”
林夜眼波闪动。
他反问:“当初是陛下引臣去玄武湖见神医。臣不曾见过真正的小公子,陛下忘了?”
光义帝扶额失笑:“最近事多,朕心乱了。”
但他并不完全信任林夜。
在林夜扮演小公子出建业前,光义帝只当林夜是那位战场上骁勇飒爽、少年风流意气的林照夜。但是在浣川、襄州的事一一传回建业后,光义帝便开始重新审度这位昔日的照夜将军。
林夜表现出的足智多谋,让光义帝暗暗心惊,暗暗思忖:林夜是否在与自己的合作中,隐瞒了自己一些事。正如,自己也在其中,隐瞒了林夜一些事。
此时此刻,光义帝沉思片刻,露出苦笑。
他涩声:“朕的幼弟,自小体弱多病,又身怀那样奇异的气血,便被看顾在玄武湖畔,不得离开。此次他出走,朕担心他的安危,却不知他如何想。”
林夜眸子微微动了一动。
光义帝转向他,吩咐他道:“你既然来到了金州,那便等朕的祭祀大典过后,再离开此地去北周吧。这段时间,你去探查探查那位世子,看看他的真假、目的。你也去查一查那些山贼,查那山贼真正效力的人是谁,山贼藏着的石碑,是怎么被李微言拿到的;誉王府上下和山贼,以前是否有些交情……”
林夜惊讶。
光义帝笑:“照夜啊,你昔日一心打仗,未曾顾忌身后。也许在你身后,誉王府并不和你齐心。”
光义帝又静了一瞬,说道:“昔日,金州属于北周。誉王虽是朕的亲戚,却也是北周宣明帝的亲戚。之后你收服金州,誉王向朕称臣,心中如何想,却谁也不知。
“去年,你和北周寒光将军在凤翔开战。你本想一举夺回凤翔,却兵败于凤翔,损失三万大军。朕从不曾追你旧责,因朕知道,战场伤亡,在所难免。只是三万大军啊……照夜,你是否想过一种可能呢?”
林夜静立不语,脸色却微微苍白,朝皇帝抬起冰玉般剔透的黑眸子。
他听到光义帝说:“是否有可能,誉王与你心不齐,誉王仍心向北周,暗自投诚北周……”
林夜半晌后,露出一丝笑。
这位少年公子的笑意很浅很苦:“陛下,臣已经不是林照夜了。”
光义帝道:“朕自然知道。如今你身为小公子,国事便是家事。你去查吧,查出什么,都来报朕。”
话说到此,林夜自然只能拱手称是。
他出了行宫,粱尘便凑过来问他,好奇皇帝召他是何事。
林夜一扫方才在殿中的沉着,捂着心口朝粱尘苦哈哈笑:“陛下又召我做白工,哎。为了让我查誉王世子,不惜把去年凤翔那场大战提出来说……”
粱尘心一惊。
他知道那场大战。他就是在那场战后,认识的林夜。
彼时林夜驱车入建业,陆良辰逃出岳麓山游历四方。粱尘初见林夜,便见那位少年将军的沉冷漠寒,皆因一场战败。被战火卷席的少年将军意志消沉满身杀气,和今日的温和俏皮,全然不同。
粱尘不想再看到那时候的林夜了:“那场战争……”
他观察林夜的神色。
夕阳之下,林夜背光而立。天边烂烂晚霞铺落他身,流金般跃入少年眼眸。少年本身的眼神,则被遮蔽,完全不能探视。
粱尘只听到林夜看似浑不在意的声音:“往事不可追啊,我不想追啊,为什么所有人都非逼着我追呢?这一查,万一查出点什么不好的,我可是很为难的啊。”
林夜长吁短叹。
粱尘放下心:他喜欢林夜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多大的事情,小公子只要不放在心上,他便也跟着不放在心上。
粱尘见林夜扶住下巴,突发奇思妙想:“或许,我该和陆娘子联络一番。”
这一话,瞬间让粱尘警惕:“联系我姐姐?你找她做什么?你不会又想让她出面吧?你你你,你别总和我姐姐联系啊……”——
林夜那一边,当真听皇帝的话,去查山贼,查李微言。
北周来的长宁郡主叶流疏,当真辛苦。叶流疏登门几次,从没见过林夜一次。林夜生病时,养伤,不见客;林夜不生病时,奉旨办事,不在府。
叶流疏忍不住微微笑:“小公子真有意思。”
跟着她的侍女很着急:“来金州半月,你见不到小公子一次,怎么完成主子的任务?”
叶流疏瞥侍女一眼。
她来金州执行任务,修复自己和小公子的感情。这件事,侍女明显比她上心。自然,侍女是宣明帝派来监视她的,她的所有言行,恐怕都会被这侍女汇报给宣明帝。
她若想自由,首先得摆脱这个侍女。
叶流疏沉思间,执笔写了几封书信,交到侍女手中,让侍女出去办事。
侍女伸手便来拆信:“郡主写了些什么?”
信件被人当面拆看,叶流疏依然心平气和:“是派人去查那几个重要人物。和亲团的人,我都不认识。只有对他们多些了解,我才好针对。”
叶流疏微微撩目,若有所思:“不对,我何必让人去查呢?和亲团的人,许多都是‘秦月夜’的人。你应当很了解才对……”
侍女道:“属下并不起眼,冬君那类的大人物,平时岂是容易见到的?属下还是帮郡主去送信调查吧。”
侍女快速出门,叶流疏则望着侍女的背影思忖,眼中笑意盈盈:是这样的吗?
但她有另一种看法:这位侍女,也许不是“秦月夜”的杀手。
奇怪,宣明帝派来的人士,如果她不是“秦月夜”的,为何不否认?如果她是“秦月夜”的,为何不主动去找和亲团里面的几位杀手去交际,反而催着叶流疏这个真陌生人去?
好玩的是,如果宣明帝派的人不是杀手楼中人,却借着杀手楼的名号行事,那这个侍女,到底代表的是哪个势力?
此时,叶流疏对小公子的兴趣,都没有对自己这个侍女的兴趣来得大了——
此时,金州城中郊外某无名山林,烟火袅袅,白离被呛得咳嗽不住。
寒木栖鸟,百禽入林,夜色渐起,白离寒着脸,正蹲在篝火边,烤着一串野兔肉吃。
身后脚步声窸窣,踩在层层落叶间。
白离的余光,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来。他当做没看到,仍低头,拿着树杈,拨动火苗,盯着自己的野兔肉发呆。
卫长吟站在他身后,咳嗽一声。
半晌后,卫长吟蹲下来,无奈道:“还在生气?”
白离不理会。
卫长吟解释:“我让吹笛人跟着你一道去山林,对付雪女,自然有我的目的。我是为了引出另一人,而不是让吹笛人插手你和雪女的战斗,让你胜之不武……”
白离冷声:“你有什么目的?”
卫长吟不语。
白离当即大怒,扔掉手中树杈跳起。
白离掉头就走,走半途,他心中气不过,回头伸手指着卫长吟鼻子,大骂道:“你根本是觉得我吹牛,觉得我不一定打得过雪女,才想让吹笛人控制雪女。那药才刚入体,你就让吹笛人动手。若是雪女出了差错,我怎么办?”
卫长吟仰望着那个发怒的青年。
卫长吟缓缓道:“你很在乎雪女。”
白离气笑:“我当然在乎!难道你不知道,雪女和我的关系?她是我的、我的……”
白离想不到按照大周话,那样的关系应该怎么表达。他憋出来一句:“除了玉龙,我在大周最在乎她。你当真不知道?”
卫长吟:“我自然知道。”
卫长吟瞥他:“但是,我们定下这样的计划,你却很在乎她。最终结果,可能让你失望。”
白离顿一顿,淡声:“我不在乎。我只求一件事:她全须全尾,她的武功不受损。只要保证这两样,其他的事,随便你做。”
卫长吟:“她会恨你。”
白离嗤笑:“无心诀下,她哪来的‘恨’?我只要她好好地回到我身边。但是你在做什么?那天吹笛人的笛声,很可能让她当场重伤,坏她武功。她此时还没归顺我们,她若是和玉龙一样,不惜玉石俱焚,我要是死了,你的计划恐怕就落空了。你怎么回霍丘国,向我父王交代?”
卫长吟叹口气。
夜幕渐落,野地荒芜。他干脆坐下,看着那烤兔肉的篝火。
卫长吟道:“白离,我不是想你受伤,更不可能让你死。你无数次和我说,雪女的武功不如你。我正是相信你的话,才派你去执行任务,才确信你不会死。除非你骗了我,不然我的计划不会出错。”
卫长吟抬头看他:“你是白王的幼子,也是西域四大刺客之‘白虎’。你对霍丘国的意义,远比我重要。我即使自己死了,都不会让你死……请你相信我。”
他眼中的虔诚真挚,让白离失神。他对霍丘国的无限信仰,让白离敛目。
他是霍丘国最优秀的大将军,他花了十年时间来做这个计划。是啊……他对霍丘国的忠诚和爱护,远胜过白离。白离如何能怀疑他呢?
白离渐渐犹豫。
白离再一次说:“我的底线一直不变:雪女回来,全须全尾。”
卫长吟颔首:“放心。我不会再对她出手了,下一次和她当面,便是她回到你身边的时候。”
白离不安的心,这才渐渐放下。
但白离又不愿意轻易谅解。
他别扭半天,扭头问卫长吟:“你得告诉你,你那天让吹笛人跟着我,到底是什么目的?你要是说不出,我还是不信你。”
卫长吟沉默半天,见白离目光灼灼,便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他叹口气,捏捏眉心。
算了,左右这件事造成的结果,很快就会公示出来的。
卫长吟道:“你可还记得,朱居国的王庭扶兰氏?”
白离一愣。
卫长吟:“那你记得,我为何灭掉朱居国吗?”
白离脱口而出:“那个魔笛,不是吗?那个吹笛人……”
卫长吟打断,眸色幽幽地看着四野林海:“扶兰氏亡国,却逃出了一位小公主。那小公主一路逃向大周国,我派人追杀。我派去的追杀者,最后一次回来的消息,出现在襄州。之后,再无消息。而南周小公子的和亲团,却多了一些人。
“我怀疑,那位扶兰氏小公主,将她的魔笛,带去了和亲团。朱居国的魔笛,是我势在必得的。扶兰氏王庭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人,只有那位小公主,完整掌握了魔笛。我让吹笛人跟着你,便是想试探和亲团,看那位小公主,在不在和亲团中。”
白离当即想到了那日压住吹笛人的另一道笛声——那也许就是卫长吟在追的“魔笛”。
卫长吟:“控制雪女,非真正的‘魔笛’莫属。若能得到魔笛,我不会留残次品。如今试探已成,我只要坐等魔笛来找我便是了。”
白离愣愣地看着他。
白离不再怀疑卫长吟对自己武功的不信任,他心中升腾出的新情绪,充满后怕与敬佩。
白离怔怔说:“大将军,用大周话说,你实在是一个擅棋者。你擅长布局、设局,花十年时间一点点将敌人引入你的陷阱中。北周南周没有你这样的擅棋者,他们一定会输给我们。”
卫长吟淡漠:“未到结局,不可谈输赢。”
白离若有所思:“你和我以为的那种将军不一样。不过我想起了一个人,他们都说,南周那位照夜将军很擅长布局……是个十分聪明的少年将军。可惜,死了。”
卫长吟:“是啊,可惜。”
卫长吟起身:“若是照夜早生十年,这盘棋,倒未必完全控于我手中。而今……诸子已投,局面分明,我等静待结局便是。”
白离感兴趣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卫长吟微微一笑:“我们看戏便是:金州要乱了。”
白离笑:“那我们要不要再添把火?”
卫长吟沉思后,说:“好……让我们的兵马,悄悄聚集吧。”
于是,四野阒寂,无数夜空中的蝙蝠尖戾着飞向四方,将许多消息传递向金州各处隐秘角落——
太守府偏西门的内宅别苑中,李微言僵硬地坐在墙头。
雪荔就在内墙下,她坐在石桌前,仰目凝望他。李微言动也不敢动,只因他方才已经领教过了——他想跳下墙,一片飞叶掠过,在他颈上割出一道口子。
李微言伸手抚摸颈上的血口子,暗自无奈。
李微言苦笑:“我叫破你是‘雪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有点脑子的人,此时应该都猜得出你是大名鼎鼎的‘雪女’吧?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利用你的身份做什么……”
又一片薄薄的绿叶朝他擦来。
李微言大呼小叫,赶紧改口:“别别别!我本来是想做点什么,但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了,我不敢威胁你了。求你放我下去好不好?”
他面颊全是伤,那么丑陋,但他一双眼睛溯冰濯雪,眼尾弧度圆而饱满。看着人时,少年这双眼含情多波,宛如三月桃花,足足让人心脏砰跳。
可惜他面对的小娘子,是雪荔这般不解风情的人物。
雪荔道:“外府墙外的打斗,是你做的?”
李微言摸鼻子,又笑嘻嘻,痛快承认。
他告诉雪荔,他想来太守府看雪荔,但是自己和太守没什么交情,宋挽风又防贼般防着所有人。李微言只好派人在太守府闹一出事,让双方大打出手,自己才寻到机会爬墙,偷窥雪荔。
李微言揉着自己脖颈被割出的血刀子。
他说着说着,语调又开始奇怪起来:“你又何必这么怕我?连说句话都不肯?就算我想对你做点什么,也有心无力吧。”
雪荔:“也是。”
李微言:“……”
日薄西山,半天赤金。他听到少女清静的声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李微言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也没有叶片如刀片,割向自己了。
他试探着跳下墙,雪荔只安静坐在石桌边。他走到石桌边坐下,为自己倒杯茶,雪荔依然不动。李微言便尝试着喝茶,然后一口气喷出来。
雪荔:“……?”
李微言惊跳:“这水都凉了,你怎么不换壶热茶?太守府这么虐待你,连壶热水都不给你?快,你赶紧抛弃那个宋挽风,和我一起走吧。”
雪荔眉目舒缓。
她开始觉得这个少年世子,咋咋呼呼,和……林夜有些像。
雪荔幽声:“和你走,做什么?”
李微言正在低头擦拭自己衣袖上溅上的茶渍,闻言,他扭头看向雪荔。少女不动气不动怒,静谧清幽,好像只是单纯好奇,并不在意他尚是个陌生人。
李微言眸光微晃。
半晌,他半真半假笑:“和我进宫,去当死士头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不好?”
雪荔登时没了兴趣。
她摇头。
李微言好奇:“为什么不?我听说,‘秦月夜’的楼主玉龙,和北周宣明帝就是这种关系。玉龙是宣明帝手中的刀,宣明帝给予她在江湖势力中无上的权势。我还听说雪女如今被‘秦月夜’追杀……既然如此,你何不叛逃‘秦月夜’,来南周和我们混呢?南周的皇帝……就是我堂兄,也会像宣明帝信任玉龙楼主一样,信任你。”
李微言说的,自己都眸中发亮,开始畅想:“等你靠着我堂兄,获得无上权势,你就杀回‘秦月夜’,带着南周的江湖门派,收服‘秦月夜’,让那杀手楼听你的话,任你为所欲为。到那时候,谁还敢说你叛师?”
雪荔恹恹道:“宋挽风已经在和春君联络,要春君收回对雪女的追杀令了。”
李微言不知道他们杀手楼具体的人物和事务,但李微言可以谆谆善诱:“靠男人有什么用?男人是靠不住的,你要靠自己。”
李微言怂恿道:“靠自己杀回去!杀光不听话的人,剩下的全是听你话的人。到时候,你想说宋挽风弑师,大家都会相信。”
雪荔对他的建议不感兴趣。
雪荔不吭气,任由李微言大谈特谈。
李微言见她不为所动,最后失望一笑,眼中光都暗了:“原来不蠢啊。”
雪荔:“你若再说这些废话,我便要送客了。”
李微言咳嗽一声。
他收了自己方才那蛊人嘴脸,往后倾身,上下打量着雪荔。他的眼中收敛了那嬉笑神色,轻声:“好吧,我和你说实话吧,什么让你到光义帝身边做死士头领,都是哄骗你的。”
李微言冷笑,垂下眼:“我那位堂兄,我是了解的。表面温和,本性多疑。他不可能真想让你去当死士……男人嘛,都一个样。我和你说实话吧,他看上你了。”
雪荔眼睫微掀。
李微言凉凉道:“皇帝看上一个江湖女子,当然不好明说。他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暗中心思,只能让臣属去猜咯。恰恰,这世间,再没有人如我这般了解他了。
“你若当真随我到他身边,入了宫,他就会折断你的羽翼,打碎你的傲骨,将你困在他身边。”
雪荔静静看着他。
李微言:“他是一个为了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哈,虽然你们都看不出来。”
他眼中覆上一重阴霾雾色,雾色如碎冰,在他眼中缓缓流动。
余晖渐落,天地微暗。太守府内外华灯初亮,微光照耀这对少年儿女。
雪荔:“我本就不去。”
李微言:“他会想尽办法……眼下只是我来当说客,你还好打发一些。不如,咱们合计一番,帮你躲过这一劫?”
雪荔看向他。
雪荔:“为什么?”
“为什么?”李微言偏头思考,然后笑,“看着你们所有人倒霉,就是我的乐趣啊。你得罪他,他不如愿,我怎么都很高兴。”
李微言帮她出主意:“你当真是不想见他?那……”
“不,”雪荔道,“可以见。”
李微言惊道:“你不要说你想弑君。”
雪荔:“你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李微言:“……”
雪荔思忖:她确实想见光义帝一番。因她想到自己需要光义帝的血,需要光义帝身边那位神医,好去琢磨雪荔自己身体中,是否残留什么毒素。
她当然不会告诉李微言实话,她只说自己对光义帝有所求,需要光义帝出点血。
李微言:“这不还是刺杀吗?”
雪荔:“我不想刺杀。”
李微言:“你怕?”
雪荔:“我懒。”
李微言:“……”
雪荔轻声:“经历山贼之事后,皇帝身边的护卫,明里暗里,会比以前多很多。刺杀一个人,无论成功失败,都会被不停追杀,会无处可归无路可走,会颠沛流离百口莫辩。
“逃亡一路上,得动脑子躲开追杀,得不断说谎不断和人试探。这一切,都很累。
“我不想再经历了。”
李微言定定看她。
李微言半晌说:“是啊。无处可归无路可走,颠沛流离百口莫辩。当恶人,确实辛苦。”
雪荔望过去时,那少年转过了脸,只露出半张布满脓包的丑陋面孔。
廊下灯笼摇晃,墙边杏花飞扬,遍地枯粉。一派静谧间,李微言转而笑嘻嘻:“但是当恶人,很好玩啊。”
雪荔不说话,听李微言道:“那,咱们就合计一个主意吧。左右我堂兄也不是真的想让你当死士,你又是真的想见他……”
二人便如是那般地商量一番。
李微言临走前,拍胸保证:“放心,我们照计划行事。我们是朋友了,我肯定帮你。”
朋友?
雪荔怔然看他一瞬。
此话如同触发机关,雪荔道:“稍等。”
李微言茫然,见雪荔垂下眼,似很纠结。她便保持着这番纠结,返身离开院落。稍一瞬,雪荔提着一个布袋子出来,珍重无比地从袋中掏出……一枚小泥人?
李微言再定睛一看:小泥人,眉眼弯弯手舞足蹈,色泽缤纷金质玉相,这不是“林夜”吗?
李微言困惑看雪荔。
雪荔目光明亮:“送给你了。”
李微言恍恍惚惚地抱着“林夜”小泥人离开,始终猜不透雪荔为什么送“林夜”给自己。
警告?
哼。难道他会怕林夜?
第64章 第 64 章 咦,林夜要陪她舞剑吗?……
蝙蝠拍翅, 自黄昏后的枞木后窜出,吓了林夜一跳。
林夜心有余悸,扶正自己发顶的斗笠。
阿曾、粱尘、明景、窦燕, 带着下属们,全都跟在林夜身后,陪林夜在山林下的荒村中打探消息——光义帝要林夜查山贼和誉王府的关系, 林夜想了想,山贼被关押着,眼下问不出什么,不如从住在山贼窝山下的百姓村落中打听消息。
连续几日, 倒也没什么重要消息。
蝙蝠拍翅惊吓林夜的时候, 众人都围上去关怀小公子, 只有窦燕鄙夷地抱胸:几只鸟, 有什么怕的?
不过, 窦燕确实觉得林夜干活消极怠工。
他们一行人晃了好多天,窦燕自己本就不是真心想帮南周朝廷做事,窦燕中间各种找借口拖延时间,林夜都一一应允。窦燕不得不怀疑:林夜也没兴趣。
为什么?
这小公子不听他们皇帝的话?
林夜长长叹口气。
他神色恹恹,拄着竹竿做的拐杖,在山林中跋涉山水, 觉得好生愁苦。
不在府中待着,是他想不出法子应付那位日日堵门的叶流疏;在野外晃悠,他又想念雪荔;然而想念雪荔, 他心间乱糟糟,不知怎么面对雪荔。
宋挽风把雪荔带走了。
林夜心中颇有一腔怨念:纵然我不寻你,你便永远想不到找我吗?
难道真的要等他约她看日出,她才肯出太守府, 和他见面吗?然而他又用什么理由频频约她:他已然心乱,已然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林夜再叹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已经听小公子叹气叹了一路,但是谁去问,都要被小公子一番埋汰找事。小公子折腾起人来,是真难磨。
粱尘听林夜叹气,心间痛苦,朝明景挤挤眼睛。
明景偷笑,正想去吓唬林夜一番,眼看阿曾上前,不禁怔了一怔。
阿曾严实地戴着斗笠,走到林夜身边,压低声音:“有人跟踪我们。”
林夜叹口气。
阿曾面不改色:“跟了一路,一直没甩掉。在金州,有这种跟踪我们的本事的人,并不多。我怀疑是公子的故人。”
林夜的故人有哪些呢?
就是照夜将军那些故人啊。
重返金州,旧事早已掀开一角,总有破光之日。
林夜打起精神,低声:“你把其他人引走,我会一会那跟踪的人。”
阿曾颔首。
接着,林夜颐指气使,胡乱找理由把手下都批评了一番。
粱尘和明景莫名其妙被训,很是不服气,叉腰就想和小公子干架。窦燕则抚一抚耳边发,唇角噙笑,若有所思地打量林夜。而无论他们什么反应,他们都被阿曾劝走,去另一个方向探查百姓。
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渐渐远去——
明景:“他自己心情不好,干嘛和我们吵架啊?”
粱尘:“话说,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明景:“是不是南周皇帝给他的任务很麻烦?”
粱尘气愤:“我想起来了,他还说要跟、跟……陆家长女写信。写什么啊?我可不想再见那位娘子。”
窦燕插话:“我提一种可能哈:他有可能是慕少艾,却求而不得。”
粱尘和明景一起呆住。
窦燕拉援助:“那位不说话的阿曾郎君,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阿曾扶好斗笠看前方:“前面有炊烟,我们去问问。”
他们的说话声不算低,听得林夜又笑又无语,摇摇头。林夜拄着拐杖朝与他们相反的路径走,一路出了村子,走到了村边溪流边的狭道上。
天幕昏昏,少年独行,斗笠飞纱之下,晚霞为衣摆镀重鎏金华光。
林夜朝身后撇过脸。
他笑吟吟:“阁下跟了一路,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阁下也不现身?”
身后的村屋拐角处,跟踪者一一现身。林夜看到朝自己走来的人,为首的中年郎君着青灰色披风,唇下有须,面容文雅;后方四五个郎君窄袖武袍,气势巍峨,满是英武。
中年郎君拱手笑:“见过小公子,在下姓孔。”
林夜思考一下。
他故作恍然:“川蜀军中三位大将,一姓孔,一姓陈,一姓赵。阁下看着胡子一大把,看起来年纪不小,恐怕就是那位‘孔将军’了。”
孔将军目露明光,明光若雪粒子,闪在他眼中。
孔将军朝前一步,听林夜茫然笑问:“不过我和川蜀军不打交道。孔将军跟踪我做什么?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少不得猜忌啊,孔将军。”
孔将军怔然。
孔将军看向跟随自己的武士。这几位武士,自然也是军中军士。孔将军思量片刻,朝几位军士颔首,让他们退后。
林夜如同没看到身后的小动作,自以为自己做了提醒,便拄着拐杖继续沿着小溪流卵石前行。他走路走得不老实,拐杖拄着石头,人却跳来跳去,发尾从斗笠钻出,一甩一甩的,让孔将军更加怔忡。
孔将军默然跟上。
林夜奇怪回头:“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孔将军低头,半晌笑:“不瞒小公子,小公子和我家小主人,十分相似。”
林夜心间顿一顿。
但他连握拐杖的手都没多用力一分,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好奇:“我以为孔将军好歹是个将军,没想到还是仆从出身啊,失敬失敬。”
孔将军摇头。
孔将军跟在这少年郎君身后,夕阳之下,目中浮起许多追忆之色:“我不是仆从出身,只是我早年,被一户好心人家救了,便跟着当兵。那户人家有一位小郎君,自小就调皮得很,我跟在后照顾多年,便跟着身边人,一起叫一声‘小主子’。
“我家那位小主子,和小公子看着年龄相仿,身量相仿,连面容……可能都有几分相似。”
林夜睁大眼睛。
他朝后看人,风习习吹,他的斗笠撩起帛纱,露出他几分姣好天真的面容:“咦?你们小主子长得像李氏人?那可稀奇了,得赶紧带过来看一看——皇室血脉混淆,这可不是小事。”
孔将军无力,颊边肉刹那紧绷。
其实孔将军不记得照夜应当长什么模样了。
照夜十二岁继承林家遗愿,拜为将军。那时照夜太年幼,他无论做什么,在看惯风霜的将士面前,都像是小孩子耍游戏。为了服众,照夜只能戴着凶悍面具。
不敢哭不敢笑,怕敌人不服怕同伴不敬,怕年少力薄怕有心无力。他将永远冷静,永远沉着,永远不苟言笑。他要独当一面,便不能是一个稚嫩的半大孩子。
条条框框,将照夜困在那具狻猊面具后。他就此失去自我,再不能露出本性,只能做世人的“照夜将军”。
时日推移,照夜得到众人敬爱,而孔将军已经快忘了,十二岁前的照夜是什么模样。
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被亲人宠爱得无边无际的孩子,那是一个上房掀瓦胆大妄为的孩子,那是一个站在墙头跑跳玩乐、摔断腿后又大哭大闹的孩子。
那是林氏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应当一日日长大,一日日成熟!
前几日,有军士向孔将军汇报,来金州的那位小公子,有些可疑。
孔将军便派人跟踪。
孔将军一步步走向小公子的时候,孔将军在一点点恍惚:若是、若是……照夜掀开面具,照夜露出本性,照夜长大一些,照夜是不是就应该是眼前小公子的模样?
眼前这位小公子容止雅丽,眉眼带笑,他浑身叮叮咣咣,衣服五彩斑斓。这位小公子多日来游山玩水,嬉笑怒骂皆活灵活现。
若是照夜不用担负那么多责任,是不是就应该是如此备受宠爱的小公子的模样?
孔将军想得满是心酸,林夜却不耐烦,笑着提醒:“孔将军,你想睹物思人,最好不要找我。我是南周小公子,你冒犯不起。”
孔将军沉默半刻。
溪流声过耳,孔将军压低声音:“那日北郊山,照夜将军的尸骨,被小公子手下的冬君大人一把箭火,彻底毁坏。小公子为何要毁坏照夜将军的尸骨?”
林夜打哈欠:“多稀奇啊。你我都明知,照夜将军的尸骨如果落到敌人手中,肯定要被拿来做文章。当时那个情况,自然是毁了最好。”
孔将军目光灼灼:“可若是不毁,顺着那条线索,也许就能摸到山贼们的老窝了。”
林夜便做吃惊后怕状,朝后一退,抚摸着自己的心脏,惊笑道:“原来当天,那么多将士找不到照夜将军的尸骨,不是不想找,而是想顺藤摸瓜啊?失敬失敬,我毁了你们的计划,那可怎么办?”
孔将军老脸一红。
当日派去追尸体的人,是陈将军领的队。陈将军性情急躁,确实被山贼们的障眼法骗了,没找到真正的照夜将军尸体。尸体反而被后来的冬君、和亲团找到,被一把火毁掉。
如今林夜这样说,孔将军何其羞愧。
孔将军却也不肯轻易认输。
孔将军说:“我私以为,着急毁尸灭迹,很可能是尸体上藏着秘密。小公子初到金州,第一件事就是毁照夜将军的尸体……我不得不多想。”
林夜嗤笑:“胡说,我第一件事,明明是救我皇兄。”
林夜又随口问:“你想什么啊?”
孔将军走近他:“你当真不是我家小主子?”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不是。”
他如此不当回事,孔将军眼中浮起薄怒之色。然而孔将军瞬间又想起,若是这少年公子真的是照夜,自己有何脸面发火呢?
他愧对照夜。
孔将军压下火气,露出追忆之色,凝望着天边晚霞:“那时候,小主子被五万敌军困在凤翔。小主子向我发急报,让我支援。我确实派了兵,陈将军亲自带兵,但是兵马在林中迷路……是一位樵夫指错了路。事后,陈将军救出照夜,但是我军惨败。我们杀了那个樵夫,陈将军想自裁谢罪……照夜却收到建业召见,他伤病未愈,便匆忙入京。
“那时候,好大的雪。连个好年都过不了,他就要进京面圣。我们都怕皇帝会扣押照夜,治照夜的罪。幸得陛下仁善,未曾责怪。然而照夜自那以后,身体便不好。今年二月,他遭到敌袭,身陨川蜀。”
林夜低头,看着自己的拐杖。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孔将军,做足了一个陌生人“想劝却不好劝”的表情。
孔将军望着斗笠后少年模糊的容颜,眼睛一点点红透:“我知道,凤翔那一战,有很多疑团,我们什么都来不及说。照夜也许怪我们救援不济,也许怀疑我们中间出了内应……这些误会尚未解开,他的人就没了。”
林夜只好说:“孔将军,都过去了。”
林夜又尴尬说:“这么私密的事,你似乎也不应该找我说。我难道真的和照夜长得很像?好吧好吧,你如果真的把我当‘替身’,我就勉为其难当一把啦。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是南周小公子。你我今日所有谈话,若陛下问起,我都是会如实告知的。”
孔将军怔愣。
林夜摸鼻子,笑嘻嘻:“我毕竟是小公子嘛。”
他的嬉皮笑脸,成功让孔将军产生怀疑。
这怎么会是林照夜呢?
照夜不会面对将士生死,而轻描淡写始终在笑。照夜不会听到他们的痛苦,而无动于衷闻若不闻。孔将军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照夜的真容,可照夜再如何荒唐,也不应该是眼下这少年这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想说,小公子便姑且一听。
凤翔三万将士的身陨,照夜在乎,小公子不在乎;川蜀军可能存在的背叛与内应,照夜愤怒,小公子无所谓。眼下这少年,分明身量相似,面容相似,声音相似……可那也许只是孔将军太过思念照夜,而产生的臆想。
林夜不是照夜。
林夜永远不会是照夜。
夕阳下暖风徐徐,林夜眼睁睁看着这位孔将军,由起初的感慨哀伤,神色越来越冷硬,看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充满审度与评判。
林夜洗耳恭听半晌,见这位孔将军似乎不打算再诉苦了,他朝这位将军笑一笑。拱手行礼后,他晃着拐杖,打算去找自己的同伴。
而孔将军自然看不到,背过身后的林夜,乱发拂双眸,眸幽如子夜。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凤翔那孤立无援的一夜。风平浪静下,暗流裹着血腥和算计。四面楚歌,敌我难分,他并非接受不了兵败,但他如何接受身边人的背叛呢?
三万将士埋骨凤翔。
杨增也在其中被哄骗。
那场战争,得益者到底是谁?
在襄州的高明岚说破一些事后,在光义帝到达金州后,他当真试图不知,可他实在聪慧——他尚未查,便已然有猜测了。
无法流遍全身的心间血,如刀子般,裹挟而上,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一寸寸剜着林夜的心脏。
将不在勇,而在谋。
他自小被如此教诲,而今想来,这似乎是一种幸运,可也是一种诅咒。
孔将军自然不知那少年公子的苍然,孔将军只是看着林夜的背影,不死心地追问一句:“如果、如果你是照夜将军……小公子会原谅我们吗?”
林夜哈笑一声。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焕如锦绸。小公子的笑声裹在那烟霞锦绸中,分明清朗,却也透着些许厉狠狂意。
林夜转头朝向孔将军,干脆利索:“不原谅。”
孔将军愣住。
林夜:“如果我是照夜,那我绝不原谅。背叛者都要付出代价,不然我不就白死了嘛?”
孔将军脸色惨白。
他朝后跌退一步,透过小公子的斗笠,看到的是十二岁前的照夜——那个孩子,坚韧冷厉,心性孤寒,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孔将军跌撞后退,不远处跟随的军士露出担忧之色,朝这里快步奔来。
而林夜好似只是逗人玩,看孔将军神色大变,他便重新眼中浮笑,又变回了好说话的小公子:“可我又不是照夜。我哪有资格替照夜说话嘛?喂,孔将军,你没事吧?你这么大年纪,被我气中风了,我可怎么跟我皇兄交代啊?”
军士们赶来,便听到林夜如此没良心的“关怀”话语。
孔将军好似老了十岁,摆摆手,用怅然复杂之色,盯着林夜。
林夜朝他露齿一笑,林夜正要再说话,粱尘便急匆匆奔来,隔着老远就大喊:“小公子,不妥了!雪荔被陛下召进宫,说去当什么死士头子去了……”
林夜色变。
孔将军见这位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小公子,瞬间迈步奔向他的人马。
几个年轻儿女从远方奔来,簇拥住林夜,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孔将军并不在乎的事。那些年轻郎君与小娘子,只奇怪瞥了孔将军这一方一眼,他们便吹起口哨纵马而去。
孔将军怅然若失。
他想那应当确实不是照夜。
可他又想,若是照夜活着,该有多好。
然而,照夜活着,重新受四方掣肘,进退难行,又算什么好呢?
孔将军叹口气,弓着腰背,正要朝林夜那一方相反的方向走,却也有鹰隼传来一道消息:“陛下设宴,召诸将随行。”——
林夜那边,听到的消息,是李微言派人传给他们的:“陛下想效仿北周宣明帝,召江湖人,建一只独效忠于他的私兵,朝廷臣子不得干预。陛下想让冬君大人做那死士的头子,已经宣召冬君入宫了。”
李微言告诉他们:自己试图拖延,他们想阻拦的话,尽快赶去。
阿曾骑在马上,沉思:“这消息,不太对劲……”
李微言和他们,何时有这么好的交情了?
但不等阿曾的思考说完,林夜身下的马便如纵风般,一掠而过,将众人甩在了身后。
众人面面相觑,只好咬牙:算了,先救人吧。
林夜则满心惊怒。
召雪荔进宫?雪荔不通俗事,既然答应送自己和亲,便绝不会出尔反尔,中途答应光义帝的邀约。雪荔奇怪的性格,必然会得罪皇权。而光义帝脾性再好,也见不得一个跑江湖的小娘子这般忤逆自己。
林夜纵马一路,满心冰凉,想到了自己会见到雪荔与众将士敌对、千军万马拿她一人、她孤立无援的场面。
林夜从未这样着急过。
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琢磨李微言这套传话的古怪,满心都是自己一定要保护雪荔。他不能让人伤害到雪荔,也不能让雪荔扬长而去,再也找不到。
林夜在行宫苑前下马,匆匆入宫。
阿曾等人一路追逐,然而他们身份低于小公子,不像小公子那样刚到宫门前便能入内。林夜在内苑中疾奔时,阿曾等人还在宫门前一一验证腰牌,等候通行。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内苑彩幢连天,池有流灯,辉罗耀列。
内侍与宫女们停下向小公子请安,林夜如一阵风般飘过,顾不上看满园的奇异风景。他只在皇帝寝殿前堪堪停步,向内请示。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林夜的心越发向下沉。
内侍掀开帘子请小公子入室,林夜仓促间振振衣冠。入了内殿,十六盏花树灯烛火光直映眼底,雪荔正站在殿堂最中央,而李微言正和光义帝,一站一坐,位于高阶之上。
林夜一眼看到雪荔:满室华光,只她清凉无汗,纤尘不染。
林夜拱手便道:“陛下,不可!”
雪荔回头,看到了他。
她依然是眸清神静的模样,光义帝的逼压,并不被她放在眼中。她在回头时,看到林夜,原本眸子如雨水般清亮,却在看到他鬓角湿意与颈上薄汗时,雪荔怔了一怔。
林夜朝她宽慰一笑。
李微言站在光义帝身后,大半边身子掩在烛火后,如幽魅般,观察着他们。
光义帝奇怪:“林夜,你说什么?”
林夜仰头看向光义帝,言辞恳切:“陛下,南周与北周的和亲协议之一,便是‘秦月夜’护送臣北上。冬君一路相护,臣的安危全靠冬君相护。”
光义帝烛火下的眼眸,微微晃动。
光义帝玩味:“全靠?”
他旁边的李微言慢悠悠地解释一句:“就是说,他离不开冬君,不能让出冬君。是不是啊,小公子?”
“是,”在皇帝和世子惊诧的目光中,林夜竟然真的应了,“臣与冬君情谊深厚,恕臣不能将冬君让给陛下。”
殿中烛火照屏,玉屏火光摇曳。烛火的赤色光拂过林夜的眼睛,他清澈的眼中蕴着冰雪刀剑,又在墙壁上投下浓郁的光影。
此间无声,落针可闻。
雪荔轻轻扯林夜袖子:“林夜……”
林夜低声:“别怕,阿雪。陛下是仁善君主,不会为难我们的。”
林夜垂着眼,感觉威压寒色落于己身。光义帝审度的目光,将对他产生猜忌。可他无路可退,如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出雪荔。
林夜思忖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来挽回局势,他听到雪荔轻而凉的声音:“林夜,我没怕。陛下也没有抢我的意思。”
林夜意识到自己恐怕弄错了什么。
他抬头,看到光义帝背后,李微言歪靠着锦玉屏风,满脸的戏谑捉弄之笑。
而雪荔在林夜耳畔,轻声:“我告诉陛下,我生了病,需要陛下一滴血,和陛下身边的神医来治病。陛下说,君主之血不能随意给人。誉王世子便建议,我表达一下我对陛下的敬仰,陛下将血给我便是。陛下欣然应允。”
林夜:“……”
林夜看向雪荔,恍惚:“你表达一下你对陛下的敬仰……你如何表达?”
雪荔道:“我为陛下舞剑。陛下今夜设宴,宴请金州臣属与将士,我将舞剑,为陛下助兴,来换取陛下一滴血。陛下同意了。”
林夜无言。
而光义帝,此时才悠悠缓缓地审判这位臣属的忠心:“小公子初初入殿,便大呼小叫说着‘不可’。不知道,是哪里‘不可’?”
林夜知道自己被李微言耍了。
李微言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报复他这几日对誉王世子身份的调查,此时得意非常。
而众目睽睽之下,林夜面对光义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陛下,确实不可。”
事到如今,不只光义帝,雪荔也在用不同寻常的目光窥视林夜:他为何而来,又为何紧张,为何撒谎?
林夜面不改容,一揖而下:“臣以为,阿雪虽是江湖儿女,但亦是女子。世间从无良家女子跳舞,取悦君臣的道理。但是阿雪毕竟是江湖人,不拘小节,又有求于陛下,陛下给阿雪一个机会,亦是我主仁善。
“臣左思右想,觉得、觉得……不妨臣与阿雪一道舞剑。这样,既全了君臣情谊,又不至于坏了阿雪名声。”
雪荔圆润的杏眼,轻轻眨了眨:咦,林夜要陪她舞剑吗?
第65章 第 65 章 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
癸未年七月七, 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雪荔日志·林夜记》——
雪荔没见过北周的宣明帝,她并未意识到南周的光义帝脾性有多好——林夜与雪荔共舞剑, 这样离谱的事,光义帝都应允了。
皇帝应下此事后,雪荔便去后堂换衣。
毕竟是舞剑, 宫人要检查他们的衣物,取下他们身上的利器。这些,雪荔都可以接受。
雪荔在廊下灯笼光影中行走时,听到身后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 既像猫影, 又像夜风。她听出了脚步声属于谁, 便并不惊讶。身后脚步声撞来, 一个少年公子抓住雪荔的手腕。
雪荔回头, 看到林夜微汗的鬓角。
幽夜灯笼摇曳的光落在林夜眼睛中,雪荔看得出神。
她看到林夜朝她身边那位领路的宫人笑一下,林夜借着袖子遮掩,递过去一块银锭。他一指抵在唇上,冲领路宫人露出讨好的神色:“给我一刻钟,好不好?”
雪荔看到那宫人红了脸。
而林夜则抓着雪荔的手腕, 将她推入旁边一道槅门后。宫人在外守着,防止他人窥探。
雪荔和林夜站在屋中的木门边角墙后,此间漆黑, 屋外的灯笼光投来昏昏影子。
也许是为了不让外面的宫人听到内容,雪荔听到林夜用很轻的、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唤她:“阿雪。”
雪荔恍惚着,轻轻应了一声。
她听到他松口气,他笼着她手腕的手指退开, 小声:“得罪了。”
雪荔在黑暗中并不说话。
五感的强大,情感的恢复,让她感受到林夜的无处不在:他身上的药香,沾了汗的袖摆,湿润的说话气息。
那些气息混成完整的林夜,在幽暗中笼罩着她,吞噬着她的感触。
林夜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雪荔在走神,并未听清。他生出担忧,轻轻拽了她袖子一下:“怎么了?”
雪荔这才回神。
少女的声音在幽暗中同样轻微,没有汗渍,清凉如霜,是林夜分外熟悉的:“没什么。刚才走神了。”
林夜便放下心。
在他看来,她除了与人打斗时,其他时刻经常目光涣散,神识飘移。她对尘世间许多事不感兴趣,与人说着话的时候,走走神,并不奇怪。
可是雪荔自己知道这一次的走神,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闻到他无所不知的气息,想到的是他在大殿中面对皇帝的撒谎。
雪荔是在林夜面对皇帝撒谎时,意识到李微言在答应帮她后,又拿她的事去哄骗林夜,让林夜着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雪荔想,林夜应当是很聪明的,他不应该中李微言那种挑拨离间的计。
偏偏林夜信了。
他不但被李微言骗了,他还顺着那话,继续撒谎,陪她舞剑。
为什么?
他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
雪荔沉默中,发觉林夜用手指轻轻拽一下她的衣袖。她低头,借着窗外微光看到他袖中露出的一截素白手指。这是林夜的小习惯:他总是悄悄拽她。
林夜好像在笑,湿漉漉的气息擦过她鼻尖,弄得她一阵怪异,身子不自觉紧绷。林夜用气音说:“只要你和我提前练好招式,我摆摆花架子就可以了。”
雪荔:“那换完衣服,我找你练习花架子。”
此时,她的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她将林夜看得一清二楚。
他长浓的睫毛上沾着汗水,弯起来的眼睛清如水,眼波像浸在桃花瓣中。他在幽夜中用这种眼神看她,雪荔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有什么很浅的流水波纹,在她的心湖中荡过。
林夜道:“好呀,一会儿来找我。”
他心满意足,好像这就是他来追上她的目的。
雪荔到底没忍住,问他:“怎么会被世子骗到?”
林夜怔了一下,含糊道:“百密一疏嘛,没想到他是大坏蛋。”
雪荔还要发问,林夜又在她袖口拽了一下。他道:“你把你不能留给内侍的东西给我,我一会儿出去,拿给粱尘他们,让他们替你保存。”
雪荔“嗯”一声。
她习惯了他的心思细腻,便低头从袖中取出“问雪”,放到他手中。
黑暗中,她可以准确地摸到他手指,但是林夜好像依然没适应黑暗,看不清她。他一阵乱摸索,雪荔避让了一下,却还是被他手指不小心碰上。
他很慌乱地睁大眼睛,说句“不好意思”,才接过“问雪”。
他催促:“没有了吗?”
雪荔从怀中取出自己那换了牛皮封罩的《雪荔日志》,投到林夜怀中。林夜这一次没有碰到她,他在封皮上抚了一下,便猜出雪荔交给自己的是什么了。
他眼睛明亮。
林夜笑吟吟,快要压不住他的气音:“我能偷偷看吗?”
雪荔:“无所谓。”
林夜立刻教训她:“不能随便给人看。”
雪荔:“我没有随便。”
林夜又在偷偷笑,抱着日志书册,他点头又摇头,面颊白嫩眼波轻柔。
林夜弯着眼睛,十分满足地将她交来的日志收好。雪荔见他并不是很在意那把“问雪”,他随意丢入袖袋中就不再管。
雪荔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武器。
林夜顿一下,擦了一把她的刀鞘,再次随意地丢入袖袋中。
雪荔:“……”
林夜嘀咕:“以后给你更好的。”
他们一道听到了外面宫人刻意放大的声音:“宋郎君来寻冬君大人吧?婢女向宋郎君请安。”
雪荔看到林夜的脸刷地垮下去。
他瞪了雪荔一眼——
林夜走后,宫人再得一银锭。
宋挽风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给了宫人一锭银子,就将雪荔重新推回旁边的槅门后,说要一刻钟时间,请宫人守门。
宫人:“……”
宋挽风将雪荔推入槅门后:“你有没有什么物件,不想交给内侍,需要我帮你保存的?”
雪荔:“……”
少有的,她心中涌上一重怪异的情绪。
宋挽风发觉她的沉默,误会了:“怎么,你不相信我吗?”
雪荔缓缓摇头,她回答:“我此时没有物件,需要你帮我保存。”
宋挽风颔首。
宋挽风又问:“南周皇帝为何让你和小公子舞剑?那位皇帝想做什么?他对你莫非有所求,你为何又愿意?”
雪荔思考一下。
白离给她下的毒的事,她原本谁也不想告诉,因她不信任所有人。但是那日林夜委屈不已,她为了哄他高兴,便与他分享了那个秘密。而宋挽风……宋挽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不高兴,更不需要她哄。
她没必要告诉宋挽风,自己身上的秘密。
而在雪荔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告诉师兄秘密,便心生愧疚”之类的世俗念头。
雪荔便只清清静静:“你为什么觉得他有所求?”
宋挽风顿一顿。
他无奈轻笑,叹息一样:“小雪荔,你才下山没多久,不清楚俗事约定成俗的一些隐晦暗示。比如说,今日是七夕。”
雪荔茫然。
宋挽风:“七夕之日,皇帝宴请群臣,观你舞剑……今夜你小心一些,不管行宫中那些侍从侍女,给你递什么食物什么水,你都不要碰。”
说到这里,宋挽风的交代大约结束。
宋挽风转身要去开门,又忽然回头,朝向她的方向,微微眯了眼,无奈道:“小雪荔,与师兄说话,你都走神。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跟着和亲团走?”
雪荔蓦地抬头,冰雪一样的眼眸看着宋挽风。
雪荔:“你看得见了?”
宋挽风:“将将适应黑暗,回头便看你又在走神。”
雪荔心中算了下宋挽风恢复视力的时间,又去算方才林夜在黑暗中碰到她手指时的时间。
雪荔睫毛轻轻颤了下。
两者时间是差不多的。
在她的眼中,宋挽风和林夜的武功水平,应该半斤八两。那他们适应黑暗的时间,应该差得不算太多。那也说明,林夜碰到她手指的时候……
他是故意的。
雪荔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抿抿唇——
当夜,金州行宫觥筹交错,大半臣子都受光义帝宴请,来行宫参与七夕夜宴。
宋挽风与宋太守坐于一处,阿曾、粱尘等和亲团坐于一处,孔、陈、赵三位大将军带着将士们坐于一处,姗姗来迟的叶流疏被皇帝邀请,坐于王侯应坐的位置上。
是以,叶流疏身边,左边是托腮举箸、等着看戏的誉王世子李微言,右边应是来到金州的小公子林夜。只是念于林夜要去和雪荔一同舞剑,此时并未落座,叶流疏的右边位置,便是空着的。
叶流疏撩目,望向高处的光义帝。
冕旒珠帘挡住光义帝的神色,叶流疏无声地朝着南周皇帝的方向行一礼:感激陛下将小公子安排在自己身畔。
叶流疏垂下眼,手指轻轻抚摸过自己袖中一荷包中藏着的药粉。
那药粉,是她为小公子准备的。只要一粒米般的分量,便足以让一成年男子神智迷离,情与欲相融难消。
若林夜愿意与她正常相见,她并不愿意这样对待林夜。可惜了,他不愿。而她不会放过他。
如今,叶流疏便要思考,自己怎样趁乱,将那袖中药下给林夜,又能得到与林夜独处的机会,不惊扰他人。
许是叶流疏盯着旁侧小公子空置的座位久了,她听到左边传来少年的奚落哑笑声。
李微言凉凉道:“神女有梦,襄王无情。好惨啊,叶郡主。”
叶流疏回头,望向李微言。叶流疏微细长的眼眸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色:“世子殿下,脓包会皱吗?”
李微言一顿。
他在烛火下的眼眸,瞬间如蛇影般,刺向这位郡主。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抚摸脸颊,他告诉自己,脸上的伤口绝对不会出问题。他因体质的缘故,每日都要为这些伤势费心。他绝不会出纰漏,更不可能被叶流疏看出来。
李微言弯眸:“叶郡主说谁的脓包?”
叶流疏便盯着他的眼睛,随意笑:“一本医书上的。”
李微言冷目看她,他正要再冷嘲热讽一番,一声浑厚的编钟敲击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席面中央的玉阶高台上。
那是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离地一丈,浑圆如鼓。人站在玉台上,每一步走动,都如同敲撞鼓声,发出“笃笃”之声,与下方的编钟演奏乐相合,为皇帝提供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
圆形高台四方,斜斜拉着四面纸糊一般的屏风。灯笼火光在夜风瑟瑟中,偶尔打到屏风上,映出枝木交错的光影。
下方的和亲团中,窦燕托腮而坐,懒懒道:“一个舞剑而已,布置得这样讲究。”
一旁的粱尘自豪道:“这便是我南周的大国气象了。在北周,你们恐怕欣赏不到这样的乐美吧?”
窦燕笑:“小弟弟,正因为你们赏歌舞,玩物丧志,你们才打仗输给北周,要派小公子和亲啊。”
粱尘脸沉下。
他正要叫嚣,一旁明景兴奋地压低声音:“别吵别吵,我们要给雪荔和小公子喝彩。一会儿得让他们看看,咱们和亲团有多团结。”
粱尘立刻点头:“就是!”
他看向阿曾。
阿曾在这时候也不忘戴着斗笠,正在拨弄帘帐躲开夜风。粱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阿曾分明不想玩这种过家家一样幼稚的游戏,却也不想粱尘一直盯着自己不放。
阿曾仰天:“就是。”
阿曾瞥向窦燕。
窦燕心不甘情不愿:“……就是。”
四方在此时传来惊呼声,众人仰头,便见林夜小公子衣白罩乌,束着高冠马尾,在众人簇拥下,慢吞吞地登上高台。他实在心态好,斗笠蒙面,白纱飞扬。
光义帝和李微言道:“小公子性情活泼如斯,与众不同啊。”
李微言神色幽微。
他慢条斯理:“难怪陛下偏疼小公子。”
叶流疏撩目:疼?疼到送去和亲吗?
四方灯火暗下,众人感觉到一道白雾般的光影飘过眼前。一阵茫然中,只有宋挽风抬眸,望向高台。而果真,灯烛微光再次亮起时,众人恍然:高台四面屏风上,映出两道影子。
一道秀拔如竹,属于男子;一道瘦薄纤纤,属于女子。
他们在屏风后摘下了斗笠,屏风外的人,只能透出屏风观赏剑舞。脚步声笃笃,如鼓音在台上响起,两柄秋水剑在少年男女手中相错,编钟声渐次交替,四面八方一派静谧。
众人呆呆地看着屏风上的枝木花簇,花飞叶落,两道人影英秀交错,剑光砰然于屏风上时远时近。
台上的光义帝观望下方人表情。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甚为惊艳。光义帝这才满意。
他是有试探之意,但他亦想彰显南周之雅风。他要看舞剑,自然不能只是平平无奇的舞剑。原本只是一个雪荔,若再加一个林夜,光义帝便生出了这种“隔屏而观”的主意。
如此看来,效果甚好。
光义帝特意留心一下叶流疏。
叶流疏看得专注。光义帝目光挪开时,自然不知叶流疏袖中手发抖,一点点摸向旁侧属于林夜的酒樽。她动作十分轻微,希望此间所有人的注意都在舞剑上,不要注意到自己——
高台上,屏风相隔,雪荔和林夜四目相对。
二人手中剑相抵,秋水剑映照眉心,也照出彼此明眸中的浅浅人影。秋泓一般的眼波,在方寸之地周旋。四方风声瑟瑟,如林涛,如夜歌,涌向高台上的二人。
高台风大,他们为了舞剑之美,并未着束袖窄袖,而是按光义帝的建议,宽袖博衣——
下方观看席间,行宫侍女端递茶点时,听到宋挽风极低的一声笑:“是否有些无趣?”
宋太守紧张:“逆子,别胡闹。”
侍女偷看,见宋挽风手中晃着一根箸子,朝她笑了一笑。侍女被这位郎君的笑弄得满心砰然时,见这郎君手中箸子“嗖”一下飞出,扎向高台上的屏风。
朝向这一面的屏风,映着林夜的腰身。
箸子直击屏风。
台上林夜,倏地发现后方什么东西极快地戳破屏风,朝他袭来。他一凛之下旋身而转,一根箸子丢在台上。他旁侧,雪荔的剑光横来。
林夜提剑的手一紧:因他方才的避开,他和雪荔早已排好的剑招断了,他无法再按继续摆花架子了。
雪荔似意外他的意外,出剑动作微慢。
这番变故,落在下方一众习武者眼中,谁看不清?
粱尘拍桌,大怒:“卑鄙!”
他当即抓过案头一枚刚剥好的栗子,朝高台砸去。这一面屏风,映出雪荔仙子一般飘逸的背影,粱尘的栗子,直刺屏风,逼向雪荔。
雪荔即刻瞬躲,栗子叮咣砸到脚边,吸引了她原本恹恹的神色。
林夜叹口气。
意外频出,舞剑却要继续。节奏已乱,不得不真刀实剑。好在他面前的少女是武功高手,并不会畏惧他的变招。倒是他需要提防她的真实实力,不在其下受伤。
下方观看席间,宋挽风那一方,另一根箸子,朝上丢去。
粱尘手中飞盘扔出。
箸子和飞刃尚未碰到屏风,便当空击中,一道朝屏风后的两道人影转向袭去。
林夜和雪荔各自眯眸,错步躲开时,看到粱尘的飞盘带着内力破开屏风,砸到台面上,在鼓面上戳出一道裂痕。
二人步伐转快,而下方,宋挽风和粱尘的相斗,激起了旁侧将士那一方席面上的兴趣。三位大将军交头接耳商量一番,那位陈将军哈笑一声:“有意思。”
陈将军案前的酒樽,朝玉台屏风丢掷而去。
阿曾手在桌上一拍,桌上那杯酒液摇晃的酒樽,朝半空中泼开,迎向先前陈将军的酒樽。众人再听一声推拉案几声,赵将军趁阿曾和陈将军相斗、粱尘和宋挽风相斗之隙,将案面上的一枚果子,砸向屏风。
如此,窦燕也不得不出手:不然事后,小公子很容易找她麻烦。
果子在屏风上砸出果汁,盘子箸子在浆果液中划开细长影子。果汁与屏风上的树枝影子交错,如烟花般绽放,托着屏风后的刀光剑影。
李微言看得目不暇接:“好精彩。”
高处的光义帝目光闪烁,并不叫停,笑看下方的各自试探与暗斗。
每个人都十分忙碌之时,叶流疏的药,终于下到了酒樽中。不知一旁的李微言,笑意加深——
皇帝不阻拦,席间明争暗斗便愈发激烈,台上剑舞则愈发精彩。
林夜被那些将士们的试探弄得应付艰难,两三道试探来自不同的方向,他要同时避开,不得不使出一招很久不用的“拂花剑”。他的剑招才变,感觉到下方气氛凝重,而身前的雪荔似意识到什么,猛地抓过他的手,在他腕上轻点后,将他朝前一扯。
林夜跌撞,跌向雪荔。
他闻到清雪一样的气息,脸颊擦过她的脸颊,又被极轻地推开。
雪荔手中弹指带劲,袭向四方屏风。
“轰——”
剧烈之声后,四方屏风纷然倒地,下面众人的暗斗尚在继续,台上的鼓声已停,林夜和雪荔面对而站,四下阒寂。
林夜鬓角湿漉,手腕发麻,提剑的手微微发抖,凌乱的眼眸,看向前方。
雪荔经常看到林夜的宽袖长袍,林夜却不曾见过雪荔穿这样的仕女一样的服饰。
她的额发被风吹开,露出眉心的花钿。
她本已美极,冰肌玉骨,圆眸秀鼻,乌发束辫。今夜,侍女们为她梳了高耸的发髻,她站在他面前,腰肢细窄,长袖曳地。夜风袭面,烛火映照,少女罗衣帛带飞扬。
她像是古画中翩然走出的仕女。
古画仕女提灯,而雪荔提剑。
下方传来粱尘带头的“好”的喝彩声,众人纷纷醒悟,夸赞这方舞剑。而林夜透过湿漉的眼眸,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雪荔。
她阻止了他的出招,帮他避开了那些人逼迫他的出招。她是看出他力有不逮,还是她看出他的身份有异?
阿雪……
林夜怔然朝前一步,然而更多的喝彩声包围向他。粱尘怕宋挽风那边再次出手,极速跳上高台,一把搂住林夜。林夜摇晃数步,被粱尘拽住:“小公子,你舞剑很好看啊。”
林夜只看着雪荔。
内侍尖锐声音传来:“陛下有赏,冬君还不快去谢恩?”
林夜看到雪荔望了他一眼,便被内侍领下台,去见光义帝。林夜恍恍惚惚跟着她一道去,他有些忘了光义帝说些什么,自己又回答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光义帝用什么理由留下雪荔说话,而自己又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席面上。
他看不见旁侧的叶流疏望他的古怪眼神,也看不见李微言看戏的表情。
他端坐席面上,眼睛只追随着雪荔。
他呆呆而坐,昏昏中听到光义帝朗声:“今夜七夕佳节,朕与民同乐,不知礼乐可会民间的曲调?”
林夜低头,看一眼自己桌前的席面,又忍不住抬头,看向数丈外那与光义帝仰头说着什么的少女。
从未听过的民间乐声在耳边悠缓响起,曲调轻快缠绵,应了七夕之景。
没有听过的民间乐声,与林夜记忆中的另一民间歌谣相重,听得他心浮气躁,心脏砰然。
火树银花不夜天,觥筹交错饮馔丰厚,乐官的奏乐没有歌只有曲。
林夜听到记忆中,一向嗓门粗爱吼他的娘亲,偶尔也有温声细语的柔婉声音:“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追随她。”
林夜心脏慌乱,面红耳赤。他端着案上的酒樽,时而抬起,时而放下。他不知旁边叶流疏的紧张,他透过长浓的睫毛,窥视雪荔的背影。
林夜听到记忆中,爹有时候也来哄他入睡:“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旁边有脚步声过来,粱尘偷偷摸摸地摸到林夜身边,抓他手腕查看他身体:“方才那般惊险,你没受伤吧?你心脉怎么跳得这么乱,中邪了?”
林夜听到记忆中,祖父偶尔喝醉了,会笑呵呵地哼着曲,讲爹娘的故事:“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
林夜朝粱尘摇头,躲开粱尘要再试他脉搏的手指。夜风又暖又凉,林夜听到心口生花,花绕藤生:“我完了。”
林夜听到记忆中,他跟着祖父寻找战场上的尸骨,把爹娘的尸骨拼在一起,耳边又是那样熟悉的歌谣:“他在唱呀——”
满堂烛辉,光耀人间。林夜朝粱尘说:“我给你的日志书册呢?”粱尘一边“哦”,一边奇怪:“你到底怎么了?”
林夜听到记忆中,自己坐在祖父的坟墓边,夜间烧纸声与鸟兽凄厉啸声混在一起,死去的家人化作风月雨露陪伴他:“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
在粱尘翻找日志的时候,林夜目光失焦,喃喃自语:“我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意思了。我认输了,我愿意等她,愿意等她回头看我。”
林夜听到记忆中,自己在神医的针灸和药浴下,一步步改名换姓改变容貌,夜中难以忍受辗转反侧发出呻、吟:“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粱尘茫然:“你说什么?”
《雪荔日志》回到林夜手中,林夜摆手让粱尘离开。他自己翻开这个字迹偶尔模糊、内容单薄简单的书册,一页页朝后翻。他并不是想窥探什么,他是想留下什么。
而林夜想,不爱记日志的雪荔,恐怕很久都不会发现他留在其中的秘密。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
耳边乐曲声婉转缠绵,杀人用计皆如意啊,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林夜翻开最新的一页,以指点血,写下新的日志: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第66章 第 66 章 她会喜欢他的陪伴,喜欢……
满堂欢宴, 曲乐婉转。
林夜不吃不喝,只趴伏在小案上,隔着人影重重与灯烛罗列, 悄然觑着雪荔。
他安静看她,同时看着自己心间的昙花生根破土,枝叶繁茂, 在幽微暗夜中,灼灼秾华。那样美的花,伏在他的心房中,他守着心间的花, 怕昙花只有一夜之华。
烛火偶尔落在林夜的长睫上, 照出他眼中几分朦胧的笑意。
他恍然想出, 自己先前都在做些什么, 在自欺欺人些什么呢?
他分明心动。
他分明恋慕。
他怕他守不到花开之日, 怕那昙花天亮即败。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雪荔身怀“无心诀”。
“无心诀”下,断情绝爱。她的武功有多高,她与尘世的情爱缘分便有多浅。她有多不在意身边所有人所有事,她便有多不在意他。她既不在意他,那自然也不会懂他的情, 问他的心。
无论他做出什么,无论他有多喜爱,无论他为她做多少事, 她都不会在意。
他不必逃避。
心间钝痛的同时,带来的是窃喜——他可以表达他的爱意,他可以喜爱她,他可以为她做无数事。
她既不会生情, 那么他明明要去和亲却对她生情这件事,就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他将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爱意,耐心地等待她——
终有一日,他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后,他可以回到雪荔身边。他不在意她是否喜爱他,是否懂他的心,他只要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
雪荔不是想游历天下吗?
他可以陪她。
雪荔不是想寻找“人生值不值得”的意义吗?
他可以陪她。
不要惊动她,不要打扰她。养花人护花,护花待花开。如今只要耐心地为花浇水,那一生只开一次的花,一定有绽放之日。到那时,他心中的小娘子会与他同行人间吗?她会喜欢他的陪伴,喜欢他吗?
趴伏在小方案上的林夜,眼中、唇角,都噙着一丝笑。
他的眼睛望着谁,怎样的情意流连眼中,坐于他旁侧的叶流疏,不可能毫无察觉。叶流疏满心惊疑,顺着林夜的目光,看向远方的雪荔。
那位江湖女侠已经和光义帝说完话了,大约周围太吵,她有些茫然地站一会儿,左右看看。她的目光还没有看到这边的小公子,身侧便又有宋挽风去拉她说话。
叶流疏看到自己身旁的林夜动了。
叶流疏看到林夜端起了那杯加了料的酒樽。
叶流疏的心提到嗓子眼,登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让她顾不得贵女礼数,她伸手拦一下林夜:“小公子,我有话……”
林夜的锦缎云衫流云一般,从旁擦过。他淡笑:“稍后再说。”
然而没有稍后,林夜直接走向了宋挽风——
宋挽风正将雪荔拉到角落里,看雪荔有没有在方才的争斗中受伤。
宋挽风滔滔不绝,雪荔的目光渐渐飘移,感觉有些饥渴。她走神的时候,听到宋挽风无奈地咳嗽一声,雪荔抬头看向师兄,旁侧却另有一把清泉一样的少年声加入:“阿雪,累了吧?”
宋挽风垂着眼,看到雪荔没有焦距的目眼眸,在听到林夜声音后,轻轻地闪了一下。
他静静看她。
她的情绪永远少于他人,所以她类似于他人的情绪哪怕再浅淡,都让宋挽风心中揪起,生出不快。
雪荔回头:“林夜。”
自然是林夜。
林夜自然非常地把自己的酒樽递给了雪荔,在宋挽风微敛的凝视下,他快速将酒樽中水喂给雪荔。林夜笑吟吟:“一整夜没吃没喝,还要听人训话,累了吧?”
雪荔被他喂水,怔一下后,就着他的手,咽下酒樽中的清液:“不累。”
宋挽风眉心微蹙,如何看不出来,雪荔这般淡然,显然是平时就被林夜这样对待,雪荔并不提防林夜。
林夜:“那就是烦。”
雪荔:“嗯。”
林夜:“哎呀,可怜的阿雪,快喝点水吃点东西吧。烦恼都跑开,可别缠着阿雪了啊。”
他说话俏皮有趣,调子抑扬顿挫,雪荔眼波如雨,似想笑,却也没笑。但雪荔这样的眼神,已然让宋挽风警觉。
在宋挽风看向林夜时,林夜朝他弯眸一笑。
小公子琉璃般清透的眼中看不出挑衅,但林夜确实在挑衅宋挽风。
宋挽风慢吞吞:“小雪荔,不要相信陌生人。忘了我教你的了吗?”
林夜笑:“知人知面不知心。阿雪,这话是我现在要教你的。”
雪荔左看看,右看看。她默然离开,回到席间去喝酒液,吃糕点。她不理会他们任何一人。
宋挽风和林夜:“……”
二人追上雪荔——
另一边,叶流疏看到酒樽中酒液,被林夜喂给雪荔喝。她悚然一惊,猛地起身,生怕那药带出什么糟糕的情况。
叶流疏起身间,撞翻桌案上的细颈酒壶。酒壶骨碌碌滚地,酒液漫然流地,弄湿她的郁金色裙裾尾摆。叶流疏犹豫一下,仍决定离席。然而就在这档口,旁边伸来一只懒洋洋的手,将她拽拉回去,重新跌在席间软垫上。
伸来的少年手指枯瘦,没有多少力度。但叶流疏本身便是柔弱女子,被人一扯之下,竟真的被拽回了原处。
叶流疏眼睁睁看着那杯酒好像要被雪荔喝完了,她心慌意乱,转头,美目中蕴出怒火,瞪向身旁人。平时轻柔婉约的声音,此时冰冷锋锐:“世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微言托腮,烛火照在他眼中,几分妖冶诡谲。
李微言眼中既映着身畔的发怒佳人,又映着远方听到动静、朝这边走来的几位侍女。
李微言似笑非笑:“别去啊。这会儿过去了,反而引人怀疑。郡主怎么方寸大乱了?”
是了。
叶流疏盯着李微言的眼睛,慢慢冷静下来。
那杯有问题的酒已经空了,她此时过去,雪荔若是出事,众人很容易怀疑到她身上。而只要雪荔在席间多转一转,多吃几样食物,日后,酒液出问题的可能,便不会被人第一时间查出。
换言之,她还有时间补救。
错误已经发生,她起码要让这个错误,完成一样她的目的。
叶流疏眉目舒展,重新露出浅笑,轻声细语:“妾身听不懂世子殿下在说什么。”
李微言晃着空杯子,慢悠悠:“夜宴最乱的时候,便最方便人动手脚,对不对?掺了药的酒液中,会让谁方寸顿失呢?我手中捏着这个把柄,是不是应该要求些什么,才合乎常理,让郡主更为放心呢?”
叶流疏的心,渐渐沉下。
她听懂了李微言的暗语。
她透过少年郎那张丑陋的面孔,看入他琥珀石一样的眼睛中。而她又透过那样漂亮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劣迹斑斑,脏污魂魄。那魂魄露出狰狞恶意的笑,朝着她耀武扬威。
事情已经发生,叶流疏越来越清醒。
叶流疏唇角浮起一丝笑。
她余光同样看到了侍女们朝自己走来,恐怕侍女们看到了那洒了酒液的酒壶,要来替换。
叶流疏抓紧这片刻时间,倾身凑近李微言。二人距离渐近,李微言呼吸微顿,看这位明丽之际的女郎俯下身,贴到他耳边:“你不也有把柄捏在我手中吗,世子?”
女子轻柔的呼吸带着酒香,迷人心神,吞人骨血。
李微言握着酒樽的手微用力,手背上青筋浮动。
叶流疏垂眸,与李微言自下而上仰起的眼睛对视。叶流疏浅笑:“北郊林救南周皇帝那日,林中两道不同的笛声先后响起。当日受到影响的人,有冬君大人,有你们陛下,有小公子……但是,还有你啊。”
“还有你啊”这几个字,如蛇一般,钻入李微言耳中,让他身子绷起。
叶流疏呼吸贴耳:“你到底是何人呢,小世子?”
叶流疏:“你留下的破绽,此时若是说破,是否会影响你坐在此间、想要达成的目的呢?我从未将这些话告知皇帝陛下,小世子想要我现在去说吗?”
叶流疏起身。
旁侧少年的手,再次伸来,将她拉回座位。
侍女在此时赶到,屈膝行礼,惊讶地看着世子搭在郡主腕间的手,忙挪开目光,不让自己多看:“郡主,酒液洒了,婢子来换酒。”
叶流疏柔声:“多谢。”
叶流疏:“我与世子在开玩笑,世子恼了,是不是?”
侍女们低头,耳朵却伸长,心中嘀咕:叶郡主不是要和小公子成亲的吗,为何此时与这位世子殿下混在一起?
叶流疏的美丽面孔,迎着李微言的粗陋面容。
李微言脸黑如盖。他看起来十分不情愿,但他到底收回了手。
李微言:“扯平了。”
叶流疏立刻:“是。世子今夜什么都没看见,我那日也什么都不曾看见。”
李微言冷笑一声,却撩目,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后,别开目光,继续看戏。
今夜七夕戏码已经如此充足,他伸长脖子等待雪荔那方出错,叶流疏紧张地怕雪荔那方出事。但一直到筵席散退,雪荔和宋挽风走出行宫,他们想看的、怕看的戏码,都没有发生。
叶流疏既松口气,又满心困惑:那据说一粒米般厚的药粉,就能让人情不自禁。怎么在雪荔身上没有发挥效果?
她的药不灵了,或是那药无法作用女子?
无论如何,这……总是好事一件。
只是可惜,过了今夜,她很难找出借口再去寻林夜了。林夜根本不愿和她私下相处,她又不是看不出。她日后,该怎么办呢?
叶流疏咬唇,而李微言看她烦恼的目光,不知想了些什么,少年郎眉目流转,重新噗嗤笑出声。
他坐等新的热闹——
那药,其实是发挥了作用的。
或者说,幸好那药是被雪荔所喝。而雪荔,又是一个武功足够高的人。
她在席间,便感受到了异常。可她情绪本就比旁人浅,玉龙多年改造她的身体,会让任何药物进入她的身体,效果都要比旁人差一些。
也许常人辗转反侧,心脏砰跳,情迷意乱。可在雪荔身上,她只是脸热一些,气短一些,头脑昏沉一些。
雪荔晃了好几次脑袋。
此时,宋挽风已经将林夜再次赶走。而那少年这一次倒好打发,笑一声后便走了。宋挽风与雪荔坐在席间,一边思考林夜的异常时,一边观察身旁的雪荔:“哪里不舒服?是不喜欢这里吗?”
雪荔茫然。
她仰头看宋挽风,依然不懂自己怎么了。她贫瘠的人生经验,让她想到了曾经有一次,她昏昏沉沉了好几日。那时,她已经想到死后埋到哪里,林夜却说,她只是染了风寒。
想到这里,雪荔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若是那时候就死了,多好……
但她又随之怔忡,心想若那时候就死了,日后她便不会饮到林夜的血,不会生出感情,不会感受到玉龙对自己的不同,不会拥有这么多朋友……
宋挽风更担心了,伸手在她眼前晃:“小雪荔?”
雪荔的眼睛,染着一重水,随着他的手指,晃来晃去。
宋挽风一怔,心间生漪,看她的眼神变得幽黑深邃……而雪荔揉着她的头,小声:“我可能得风寒了。”
她的声音沙哑,透着少女不为人知的憨态。
宋挽风眼神微变,瞬间抬扇,挡住一旁宋太守与其他人,对雪荔的窥探。宋挽风弯下身,脸埋到自己的铁扇下,迎着雪荔皎白微红的脸颊,湿润的眼睛。
他有些恍惚。
他此时看着她,目光却穿越席间的乖巧女孩,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往。
他看到大雪纷飞,看到竹帘生烟,看到玉龙坐在帘后,雪荔跪在帘外。雪荔生了病,玉龙却不让她吃药。他端药走过帘帐,低头看向玉龙睫毛上的霜雪,想问玉龙,何时可以让师妹不再淋雪。他和玉龙争执,他质问玉龙……
雪荔哑声:“宋挽风?”
她握住他的手指。
宋挽风心如刀割之时,感觉到她的手指也在发烫。
他低头观察她片刻,心不在焉地温声笑,敛去眼中神色:“看起来是发烧了,嗯,咱们回府吧。”
雪荔神智有些迷糊:“回家吗?”
宋挽风顿一顿。
家?
他轻轻笑一声,那笑容既悲凉,又温柔,还带着许多怅然与决然之色。他温声哄她:“嗯,回家。”
——总有一天,他会带她回家——
当夜后半夜,淋淋下了一场雨。
雪荔在自己的客房中打坐。
雨敲屋檐,沙声如竹。她喝了药,却依然心中慌然,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她的情感不如旁人强烈,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十分折磨她——
就好像,被蚂蚁咬噬。
咬噬并不疼,但是密密麻麻的蚂蚁,不停地咬,不停地爬。她想做什么都做不成,总受到这磨人的影响。
雪荔些微心烦。
她此前从不知何谓心烦,可她今夜失眠了整整一夜。她尝试用内力压下这种反应,然而始终不如意。
到了天亮,雪荔站在窗前,望着雨丝缠绵,天地生雾。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也许这不是病,而是白离弄在她身上的毒素,在她还没有得到神医研制的解药前,就要发作了。
这一次,她可能真的要死了。
想一想,雪荔为之雀跃,她快速撑着一把伞出门:她要去找朋友们告别。
林夜知道她的身体问题,她要去找林夜商量。她还想问问林夜,他愿意埋她吗?如果她要死了,陪不了他去和亲,他还救她师父吗?
第67章 第 67 章 “什么‘亲’?是我知道……
雨水绵绸, 烟雾如织。
雪荔去亲王府邸寻找林夜,得知一大清早,林夜就带着一众人去城东区煮粥赈济了。
金州虽炎热, 但刚下一场雨,远近皆无灾情。林夜这粥赈,倒是来得莫名其妙。雪荔想, 他要么是别有目的,另怀心思;要么,是为了那位光义帝的好名声,才趁着过节第二日, 忙不迭地为皇帝笼络民意。
无论林夜是哪个目的, 雪荔都不是很关心——她自己尚面颊温热, 心跳不宁呢。
天降薄雨, 路径模糊, 但这对雪荔这样的习武者并不太困难。半个时辰后,雪荔便到了城东区,看这里搭了雨棚,浩荡近十里。
虽是大雨,却不影响人流。原来金州的乞儿、流民、穷困者并不算少。
前来领粥的人太多,雨水滴滴答答敲搭屋棚。雪荔站在人群后, 一时看不到和亲团的人。那些人,多半是被人流吞没了。雪荔便朝人群中走去。
有人趔趄推搡,不满地回头想叱骂, 见白裳少女端然执伞。
雪荔衣容简洁而仪姿如剑,乌发只用一根鹅黄发带缠束,曳在腰后。随她的行走,发扬绦飞, 衣摆托身,甚是飘逸。有人不小心挤过来,她手中伞微抬。伞面轻轻一晃,将人格挡开,伞下的秀色眉目,得以窥见一角。
有人看呆。
雪荔平静地走过。
雪荔没关注这些。她在嘈杂声音中辩听到“小公子”,一路走下去,雪荔听到了关于林夜的许多话——
“天不亮,小公子就来搭粥棚了。我爷爷刚过来的时候,说那小公子和他的侍卫一起在搭梯子干活。”
“上午的时候,几位将军带着兵马来这里转悠了一番。不知道那小公子怎么和人说的,那些士兵也留下来,帮着一起干活了。喏,他们在那边呢。”
“小公子人好心善,一开口就是笑。哎哟,笑得老婆婆我,心里暖烘烘。这么好的小公子,不知道会娶谁家好女郎。”
“嘘!这话也不兴说。小公子是要去和亲的。”
“我听说,宣明帝膝下的几位公主,都是收养的,根本没有皇室血脉?”
雪荔一路走,一路听。
她沿着施粥棚从左走到右。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之前见过了林夜,短短一上午,林夜就做了这么多好事。更想不到,她转悠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人。
“雪荔!”一道笑吟吟的少女声从旁侧蹦跳过来,热情地要给雪荔一个拥抱。
雪荔眼疾手快地躲掉,没被人抱住,但被人抓住了手腕。跑来的明景依然鲜妍,朝气满满。
少女稚气的眉眼中闪着泠泠笑意,耳下的银坠子晃打双颊,银光闪烁。她提裙冲来,像一阵风。这是一个和雪荔完全不同的少女,却凭借她的迟钝和快乐,比谁都快地进入雪荔世界中。
雪荔眨眼:“明景。”
明景立刻快乐应道:“哎!”
雪荔扶腰带,想取礼物。但她偏头,一时没想到她没带小泥人,怎么给朋友送礼。明景则没注意到,只乐呵呵:“我忙了一上午,刚才听到领粥的人说,有一个‘仙女一样的小妹妹’。”
明景望着雪荔,还是手痒,她快速地伸手,在雪荔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雪荔眸子微晃,如秋水流波。
明景因雪荔没躲,而陶醉无比:“好软啊。武功这么高的人,脸却这么软……咳咳,我是说,世上好看的美人多了去了,但是说‘仙女’,我第一个想到你。”
明景很是羡慕:“你这几日在太守府,是不是住得很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惨。”
她妙盈盈的眼睛等着雪荔追问,雪荔没有追问的意思。明景毫不尴尬,迅速接着说:“小公子天天拉着我们东奔西跑。今天给某个村子修房屋,明日去找山上猎人谈话,后天找誉王世子府上仆从的七大姑八大姨打牌……”
雪荔:“哦,你们在查东西啊。”
明景愣住。
她和雪荔四目相对,懵然小声:“我们在查什么?”
雪荔:“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
明景:“……我现在知道了。”
明景追问:“他在带着我们查什么?”
雪荔不说话,她本就是安静的人,方才说错话,此时更不会开口了。明景抓着她的手晃,哀求不住。雪荔垂眸,思考该如何摆脱她。
按照世间约定成俗的道理,她似乎不应该对朋友出手。
一道甜腻的女声含笑响起:“明景,你又偷懒了。”
一个梳着斜髻的明艳美人越过人群,袅袅奔来。雪荔抬头,那女子是窦燕。窦燕原本眉目噙笑,觉得明景这个异族小公主偷懒得很好玩,却不妨走出来,遇到了雪荔。
窦燕眼中的笑,如霜一般冻住。她的脚步停下,不知该近该退。
雪荔:“你此时应该在对比‘秦月夜’中人员和失踪江湖人的名额。”
窦燕讨巧道:“小姑奶奶,打两份工,谁也不能得罪,我很辛苦的,好不好?”
她说完,见雪荔没有发怒征兆,仍是寂静安然的。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她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姐姐,可她又平静接受自己活着,身上从无一丝杀气。
雪荔为什么留着她?雪荔不怕她报仇吗?
窦燕恍神一瞬,手中不停,将那哭丧着脸的明景拽过去。她不欲和雪荔说太多私密话,便简单直白地结束了话题:“小公子一刻钟前就离开这里,往南边去了。”
雪荔并不言语。
窦燕则以为她不信,自嘲:“他多智近妖,筹谋极多。有什么事,他也不会跟我们直说。”
——在襄州城中,林夜分明被雪荔绑走,日后却出现在了金州。窦燕便知道,那位小公子一举一动,皆有暗招。
雪荔:“多谢。”
窦燕背影僵一下。
雨水敲打草棚,她手上抓着明景。明景感觉到手背被抓得痛,窦燕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而窦燕垂着眼,紧绷着双颊,眼中神色被烟雨罩得十分迷离。
半晌,窦燕强忍着,朝雪荔嫣然一笑:“大人,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明景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窦燕一眼,凑过去朝窦燕笑嘻嘻:“窦燕姐姐,你和雪荔不对付吗?你们有秘密吗,告诉我好不好?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你也不要瞒我啊。”
窦燕被缠得不耐:“哎呀,你好烦。”
雪荔看着两个女子打闹着离开,心中宁静间,也有微弱的羡慕之意。那羡慕却很淡,她很快收回目光——
雪荔按照窦燕新的指路找人,离开赈粥地方一里地。雨地泥泞,天地大雾,她已经有些懒怠,不想一转眼,她在一个巷口,真的看到了一个偷偷摸摸的背影。
雨天出门人少。
那公子却仍怕人发现一般,伏在巷口墙角观察许久,飞快地闪身进去。杏黄衣摆一擦,一簇湿淋淋的果子从墙头砸落,“咚”地坠在巷口地上。
一道魅影掠入了长巷。
林夜正观察周遭情形,判断有没有人跟踪。忽有一指,从后戳在他肩头。
林夜身如电旋,手掌如劈朝后斜去,同时另一手中三根银针已然捏起。身后人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也可能是撑着伞不方便,“咚”一声,林夜将人扣下,银针抵到了来人的细颈旁。
黑伞骨碌碌滚到巷中,溅起了一点水花。
林夜反身时便察觉异常,碰上少女乌黑清淡的眼神,他强行停在她颈前。因强行中断,林夜手背青筋微跳,激得他捏针的手指隐隐发白。
雨水落在林夜睫毛上,他诧异低头:“阿雪?怎么会是你?”
墙壁湿滑,花叶簌簌,雪荔被他半拥。
他俯身这一刻,一手握她手臂一手压她脖颈。他的气息朝她卷来,她一瞬间头晕目热。昨夜那整宿让她紊乱不宁的感觉,像冲破囹圄般,破牢而出,朝林夜扑去。
雪荔的睫毛颤抖,眼中雾濛濛。
林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如今看到她,是何其欢喜。他眉目中蕴起笑意,快速收了自己的自卫手段,拉着她手臂上下打量她:“我没弄伤你吧?”
林夜眼波一转,开始习惯性地哄人:“我怎么会弄伤你呢,你可比我厉害多了。刚才我出手时,你怎么不躲啊?是不是怕我收不住力会受伤,你才想硬吃我一掌?那怎么行?”
他变戏法一样,板着脸装老成:“以后不许这样。不然、不然,我会生气。”
他冲她笑。
雪荔被他笑得,更是头晕。
她心跳更乱,被他从墙角扯出去时,他快速收手,她失了他,竟然趔趄了一下。林夜惊愕,伸手再扶。
他终于发现她的懵然了,伸手摸她额头:“这么烫,怎么了?”
雪荔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轻轻抿唇。
她是个惯常忍耐、习惯忍耐的人。
她原本找他,是想说自己的病。可是眼下看到他,她又如坠迷梦,糊涂中忘记了自己的病,按照本能回答:“我没事。你怎么了?”
林夜眼眸轻轻飘了一下。
他朝人烟罕至的巷外瞥了一眼。许是雨水吧,雨水落在他眼中,流出一重稀薄的玉磨成水一样的光泽。他漫不经心地弯腰,捡起被雪荔丢开的那把伞,撑在她头上。
他又照平时习惯的那样,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擦脸上的雨水。
雪荔如被什么激一下,瞬间反握住他手腕。
手指碰触,林夜一愣。
雪荔也愣住了。
她快速收手,低下头,往旁侧挪开一步,喃声:“你别靠近我。”
林夜沉默一瞬,心间像被针扎一般,痛意不强,却绵密。想他昨日才明白自己心慕她,今日便被她躲避。半晌后,林夜弯起眼睛笑,随意找借口:“我看你淋湿了,给你擦水嘛。”
雪荔低着头,捂着自己心脏。
林夜看一下手中微湿的帕子。他以为她看不到,便兀自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把帕子收回去:“哎呀,我的帕子也湿了。”
而雪荔垂下的眼眸,恰恰看到了地上小水洼,倒映着小小的少年影子。
少年小小,长入心中。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眉飞色舞,她因此而更为恍惚。少女心中沉沉,觉得自己的病情好是严重。她睫毛下的眼珠,微微泛上红丝。
雪荔按着自己手腕,听着自己的脉搏,轻声开口;“林夜,我……”
她声音太低,被雨水盖住。而林夜凑过来的声音,在她耳边清亮:“嘘。阿雪,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雪荔抬头。
他用手背来给她擦脸颊上的雨水,眼眸的挣扎之色淡去后,少年的眼波如暖玉一般熨着她又冷又热的肌肤:“不要问,不要想,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只能说,我今日跑到这里,本就是想一人独去那个地方。没想到你会来……”
他无奈笑,眼流柔波。
他深吸几口气,才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雪荔:“……嗯。”——
林夜这一路,当真走得偷偷摸摸,一直怕人跟踪。他先前独身时,需要自己聆听声音,少不得动用内力,骨血中便泛起钻心一样的痛意。而如今雪荔来了,就好了,雪荔武功胜过他,轻轻松松就能告诉他,哪里没有人,哪里的人少,背后追踪者是不是被引走了。
跟踪林夜的人,似乎很多。
他身上的谜团越来越清晰,快要藏不住了。
然雪荔谨遵约定,他不说,她不问。她并不在乎他是谁,她此时唯一多想的,大约只是自己要死了。
自从碰到他,他身上的清雅熏香扮着药香,一股脑往她鼻尖钻,让她心尖发痒发麻。这种感觉,比之前的蚂蚁啃噬还要强烈得多,雪荔再是能忍,也到底眸子微湿,出了些汗。
二人一前一后,躲人并奔行,她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如有凉意沁心来,她怔一怔,便不想松开了。
林夜靠在巷头用一个小孩引走摊贩,回头松气:“人走了,我们继续……”
他目光,落在雪荔抓住他手腕的手指上。
雪荔面颊微红,眼睫闪烁。遇到不愿面对的事,她干脆扭头不面对。而她抓着他的手,仍不肯松开。
林夜满心狐疑。
今日的雪荔,好奇怪。然而她本就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要和他、和他……少年眼神飘忽一下,镇定地手腕一翻,握住她手。
他手指微微颤抖,雪荔愣愣低头。
林夜别过脸,小声解释:“怕坏人太多,怕我们走散了。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雪荔:“……嗯。”
她靠向他。
两个少年路过一处秦楼楚馆,正好看到一个醉醺醺的郎君搂着衣饰单薄的小娘子,摇摇晃晃地走出。那郎君抱着佳人,调戏间,扭头就在美人的唇上亲了一口。
林夜立刻将伞朝下一罩:“别看,别听。”
他紧挨雪荔,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
蚂蚁噬心的感觉再次涌上,雪荔被他晃得心头如荡秋千。恍恍惚惚间,她想着意外看到的那一幕,唇抿得更紧——
最终,林夜和雪荔翻墙,进了一处有些旧的宅院。翻墙前,二人丢了伞。
这宅院好似空了很久,只有三四个老仆看守着院子,再无旁的生气。院中草已经长得半人高,仆人拔了东院的草,西院的藤蔓又快将屋子埋没。
雨水叮叮咣咣地落在墙角的水缸中,雪荔被林夜拉着走过时,看到一只青蛙从水缸中跳出。
他拉着她过一道月洞门,上方忽然有一重网,朝两人身上罩来。而林夜好像早就知道,他袖中一物朝上刺出,锋锐寒光与那网的一角碰触,那网编重新收了回去。
雪荔仰头,什么也没看见,想到这是一道机关。
雪荔看向那被林夜用来刺网的物件——她的“问雪”。
他还没还她呢。
林夜碰上她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眼珠飘开,如同没看见她的神色,心安理得地将那把匕首重新收了回去。
雪荔:“啊。”
林夜:“啊什么啊,小点声,别让那老仆听到声音了。”
他们走过长廊墙根,飞翘檐角不知为何会有一口水桶。在他们走过时,那水桶朝下跌落。而同样在雪荔出手前,林夜如有先知,脚朝上一踢,就将水桶重新踢回了廊檐上。
雪荔:“哎。”
林夜:“哎什么哎,多脏啊,那木桶是漏的,浇我们一头水。”
雪荔仰头,看着那只水桶:不像是精密机关,倒像是有人曾经在屋顶玩耍,那人走后,把木桶丢在屋檐上。长年累月过去,玩耍的人离开太久,已经忘了檐上的水桶。
这处宅院,不算太大,却五脏俱全。一路奔跑,亭台池榭,假山碧湖,分样不少。
天地万物皆相通,雨如雾如烟,它们化成相似的风,包裹着二人。在奔跑中,雪荔渐渐感觉到不那样燥热难受,她眉目微微舒展开。
“到了。”林夜带着她,进了一偏静院子。
进去后,雪荔无意中侧头,看到林夜静白的侧脸,幽寂的眼眸。这是与平时不同的他。雪荔迟钝一下,见林夜振振衣容,整理一下被雨水冲刷凌乱的衣摆和发冠,这才朝院中走去。
这个院子和其他院子不同。其他院子有榭有廊,此间只有一间厢房。林夜推开厢房的门,雪荔本要跟进去,他回头看她,神色有点犹豫。
林夜低声:“阿雪,你在外面等着。”
雪荔:“嗯。”
她走远些,靠着墙根而站。林夜站在十步开外,侧头望她片刻。他到底没再说什么,推开那扇厢房门,进屋去了。
这其实是一间祠堂。
一间很小的、灵牌摆得密密麻麻的“林氏”祠堂。
林家原本故居蜀地,在满门只剩照夜一人后,照夜身在哪里,哪里便是故居。十四岁的时候,照夜兵到金州。自此,金州成了南周的领土。而照夜在金州买了宅子,把祖宗们的灵牌全都迁搬过来,做个念想。
重回故地,林夜本是不想回来这里的,省得被人看破,怀疑身份,百般试探。
但是,他还是回来了一趟。
林夜站在潮湿而遍是尘埃的祠堂正中央,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照夜”的牌位。他被这里的泥土味呛得难受,怕外面的雪荔听到,勉力忍着喉间的咳意。
这番忍耐,让林夜脸色苍白,眼眸湿润。
林夜莞尔:“真是的。不想见我就不见呗,你们还用尘土呛我一鼻子,有点过分了啊。”
林夜席地而坐,仰头看着那些牌位。
他懒洋洋道:“不好意思啊,爹娘、祖父、还有各位祖宗们,我现在身价太贵了,飞黄腾达,你们八辈子都赶不上。我百忙之中回来看你们一眼呢,你们就不要要求太多了。什么纸钱都是没有的,咱们意思意思得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郎,脸颊柔白,睫长目清,神态一派闲然慵懒。
他一边笑一边说话,语气是平时那类轻松随意、满口胡诌的样子。想来若是爹娘看见了,跳出来又想追打他。他都能想得出那二老的语气——
“人家都说,三岁看老。你三岁时,就这副没骨头的样子。我看你三十岁,也软塌塌像泥一样,站不直!”
“我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不听话的小孩啊?”
林夜想着想着,笑出声:“咱们就委屈一下,凑合着过呗。”
回应他的,是满堂寂静,满园风雨。
林夜的眼睛一点点低下去。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衣摆,鞋履。他看到自己因方才动用轻功、而不自觉痉挛的手指,又看到自己鞋履上擦不干净的泥土。遍地是风雨,他再是小心,踏进这里,也沾染了一身泥污。
而那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不当林照夜了。
林夜低头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的新身份,让我没办法认你们。左右你们等了这么多年,应该也不着急了,就再多等等呗。
“哦,其实也没必要等。一个个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吧?这运气真好,转世投胎没几年,就能看到南北一统,夙愿了却哦。”
林夜手指自己:“全靠我。”
他抬起头。
他望着密密麻麻的灵牌,眼中浮着碎玉流光一样的笑意。笑意沾着水雾,更加剔透欲滴:“娘,你不是总担心没了林家,我就养不活自己吗?你看,我现在混得多好。我攀上了一群大人物,不是公主就是将军的,还有建业的大世家呢。
“爹,你不是一直想去汴京,看什么十景吗?我很快就会到那里,会替你看的。
“祖父,你就别总盯着北边唉声叹气了。我的兵都打出大散关了,原本都要打到长安了,但是运气不好,出了点小问题。没关系,我这次回金州,就是来解决这个小问题的。”
林夜笑眯眯,如数家珍。在他口中,他没有不如意,他样样心想事成。
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到,在天之灵,会不会识破他的谎言。
南周对照夜将军有太多赞誉,太多期望。而对于林夜来说,他最初想的,只是让林氏满门安心,让祖父、爹娘他们,不要带着遗憾,始终北望而不得。
他会解决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中遗留的问题。
他会统一大周南北。
他还会剑指霍丘,让霍丘的阴谋不能得逞。
而在这一切之后——
林夜握住自己痉挛得生痛的手指,低声:“我有了喜欢的人。她去哪里,我跟着她去哪里。我不会让人惊动她,我等她自己愿意。你们若真有在天之灵,就保佑她,好不好?
“让风雪终有散,春山赴雪明。”
林夜走出祠堂,见到雪荔坐在廊下,衣曳如云片。
黄昏了,雨水淅淅沥沥在檐下流成小溪,他默然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雪荔慢慢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林夜本想一笑带过,但他此时有些累,他便沉默半晌:“……嗯。”
雪荔缓缓的:“哦。”
林夜却低声:“阿雪,你到底怎么了?”
雪荔不吭气。
林夜没有平日嬉皮笑脸的心思。他朝旁边微斜,靠在斑驳淋水的廊柱上,手指揉自己的眉心,恹恹不快:“阿雪,我好累。你别让我猜了,我此时不想猜——你告诉我,好不好?”
雪荔侧头,看向他。
少年公子歪靠着廊柱,伶仃,病弱。他此时不是骄傲明耀的小孔雀,少年郎眼睛微闭面无血色的样子,像一段惨白月光。他很少有这种时候。
廊上溅水,滴答如花。雪荔的手指,轻轻覆到他搭在廊头的手指上。
他手指动了一动,没躲。
雪荔的声音,在风雨中,润物细无声:“我原本以为我病了,快要死了。我来找你告别。”
他遮眼睛的手指微跳。
先是慌,再是怔。她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她发现她弄错了。
雪荔并不看他,她仰头看着廊外的风雨,手指依然搭在他手上。她另一手,比划一下:“我见了你后,病情好像缓解,又好像更严重。”
林夜:“……我不懂。”
冰凉雨水打在少女的睫毛上,为她燥热的心,添一分凉意。
雪荔在看廊下密密的雨线:“我想要亲你。这就是我的病。我大概吃了不合适的东西,我一直在找原因。方才见那一对从青楼里出来的情人时,我才明白。”
林夜轻声:“什么‘亲’?是我知道的那样吗?”
雪荔大约并不是很明白,她一直在仰头看雨,没有回答。
而少年的气息从旁侧贴来,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一下:“是这样吗?”
第68章 第 68 章 我可以,咳咳……就是………
少年的靠近只一刹, 下一刹便快速后退。这像是,一只蝴蝶栖过树枝,一只蜻蜓点水而过, 一片浮萍从水中被风吹走。
风连连,雨潇潇。
刹那间,风消雨住, 天地失声。
雪荔坐在凉雨风廊下,感受着脸颊的凉意和热意,紧随而至。今日是数日来少有的凉爽天气,她本因这天气, 而症状好了些。再让她吹吹冷风, 雪荔相信, 自己完全能压下去心头那股燥意。
然而, 然而——
林夜倾身靠近, 唇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又重新退开。
好一阵子,雪荔呆呆地坐在廊口。她迟钝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感觉手掌好像摸到了那点气息。当她转头看向身侧时,她的心跳,重新变得凌乱起来。
神色恹而苍白的少年公子, 就靠着廊柱,在观察她。
他方才还脸白得像随时要晕过去,此时脸颊却像染了胭脂, 双眸也亮得不行。
林夜本是狐疑而迷惘,带着一种开玩笑的心试探她。在雪荔捂脸转头,静谧的眼睛微低,目光落到他脸上时, 林夜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何其聪敏。
他立刻看出,她此时的症状,真的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林夜原本因为动用轻功,而脑壳一抽一抽地疼,手指也抖得自己心烦意乱。他此时发现雪荔的异常,瞬间心跳加速,比她还要慌乱起来。
心脏那超负重的心跳,为他供血,让他面颊绯红时,他痛得更厉害了。
但此时,林夜完全不想晕过去装死了。
尤其是,雪荔先是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靠近。但她并没有动武,没有打他。而且,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后,她的表情,让林夜心高高提起——
雪荔面容皎白,脸上神色仍是清寂寡淡的。但她目光一点点下挪,落到了林夜的唇上。
林夜不敢想象,自己昨日才明白何谓情起情落,今日便遇到这样荒唐而惊喜的事。他虽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可他也没有品格高尚到,此时带她去看病。
林夜盯着雪荔。
雪荔盯着他的唇。
风雨斜来,雪荔恍惚中,听到林夜很轻的、似怕惊扰她的声音:“要再试一下吗?”
雪荔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了,应当是回应的。因为林夜一点点从廊柱方向挪过来,坐到她身旁,脸朝她贴来。这么近,他动作又那么慢。他好像在等着她拒绝,漂亮的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眉一眼的表情。
雪荔想,自己应当是没什么表情的。
她不太懂俗世间表情的生动,她私下里,也不愿意应用。她只会顶着空洞的眼睛看他,一直看他——
林夜的气息,本要落到她脸颊上。
在靠近的那一瞬,雪荔忽然扭头,撇过脸。她这一撇,让他的唇,挨到了她唇上。
登时间,林夜瞬间慌了,颤抖着朝后退。雪荔却快速握住他的手,不让他跑。她握住他瘦极的手腕,摸到他脉搏的虚弱和凌乱,而雪荔感觉到自己唇间的滚烫。
她并不心动。
可她为之心跳紊乱。
雪荔怔然看向林夜,林夜湿润的眼睛,也在看着她。
她一言不发,只是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试图挣扎时,她仍没有松开。林夜的眼睛如同蛾翼拍翅,他好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露出了一丝笑。
林夜小声:“别怕。”
雪荔本也不怕。
而林夜再次靠近,唇瓣与她相贴。他微微发抖,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退开。雪荔不喜欢跳得很乱的心脏,可她喜欢他这样的贴近。就好像风雨如晦,天地大寒,有人与她相依。
她欲独行人间,可她依然因为意外的靠近,而脸颊一点点生热。
雪荔缓缓启唇:“林夜,我不舒服。”
她说话间,气息落在他唇上,羽毛一般撩着他面颊。他本已手足无措,欢喜与慌乱并存,她开口时,一股热意自下向上,拂上林夜身体。林夜一下子色变,意识到自己失态。
他有点害怕,想向后退开。
雪荔倏地动了。
她蓦地起身倾向他,他此时状态本就很差,她扣着他肩时,林夜轻易地被她推靠在了廊柱上。林夜怕她发现自己的失态,忙伸手推她。可雪荔打定了的主意,本就很少改变。
她俯下身,唇贴着他的唇,伸出舌尖,轻轻拨一下他的上唇。
林夜:“阿雪——”
他如被踩尾巴,快要跳起。雪荔趁机而入,学着他先前的话轻声:“你别怕。”
林夜自然不是害怕——
“唔。”他仰颈,喉结急促地滚动一声,呼吸被少女吞咽。
雪荔发觉这样子,确实缓解了自己的燥乱。他的气息香甜柔软,起初无措,却在某一瞬,他恍恍惚惚伸手,抓住她手腕,将她朝他怀中扯去。
发丝贴颊,呼吸变乱。
风雨飞斜,掠入廊下。
少年男女情乱而天真,许多反应皆靠着本能。林夜好歹懂一些,雪荔全然不懂。林夜因懂,而不好意思。雪荔因不懂,而全凭本能。而那本能啊,要互相追逐,要你来我往,要一口咬住自己想要吃到的糕点,要将那灵蛇一样滑动的东西吞咽。
林夜仰着颈,颈如火烧,呼吸乱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雪荔同样迷离,她平日好英武,此时变作小小一团的样子,跪在他怀里。他手指颤抖胡乱乱动,雪荔无意中抓住他手指,他一抖之下,紧扣住她手指。
林夜撇过脸,呼吸湿润:“阿雪……”
雪荔:“你不要了吗?”
林夜不知道,他茫然地仰头看着她,她眼眸潮湿而血丝微流,面颊染绯而唇瓣鲜妍。这是他喜欢的小娘子,他稀里糊涂地爱慕她直到如今心旌摇曳的地步。
他与她十指相扣,在荒废的故园中,与她这样荒唐!
他陷入挣扎,可又见不得她难受。
林夜颤抖着伸手来抚摸她额头,摸到她颊上的滚烫。雪荔轻轻“唔”一声,他手心一抖,她似觉得舒服,将脸埋在他掌心,轻轻嗅一下。
雪荔闭眼又睁眼:“我还想要。”
林夜抿唇看她。
雪荔道:“你受了内伤,我帮你疗伤。而你,亲亲我——”
“亲亲我”三字落,林夜眼眸泛起流火一样的重光。
他忍不住抬手,将她抱到自己怀中。与此同时,一股极细的内力自雪荔指尖,掠入他腕内,帮他抚慰他那乱得不行的气脉。
林夜一时痛,一时又有爽意如电,激得他清澈眼眸再一次目光迷乱。
他呜咽,她也呜咽。她吞噬,而他骨子里的狠厉掠夺性被激起来。有一瞬,他变成了曾经的照夜。
她顺势靠近,大约是喜欢他的气息,他尚犹豫,雪荔转过脸颊,迎上他雨点一般的气息。他怕她发现自己的腹下难堪,勉强与她之间保持着距离,不密切相挨。
好在雪荔也不追求与他寸息不离。
她只要亲亲。
她此时需要,又喜欢他那清如泉水一样的气息。也许她往日便习惯,此时自然不拒绝。她不必去多想什么,林夜懂她,明白她。他只要与她亲昵,她便为他疗伤。
他今日又因用武功而受伤了。
雪荔心想,他帮自己,自己帮他,自己没有占他的便宜。
二人气息缠绵,在试探中,彼此肌肤越来越热。些许异样情愫随着身体颤抖而蓬勃生出,雪荔发现自己仍想要更多的,她在他怀中侧肩换姿势,手捧住他脸颊。
林夜的眼尾,好像被她擦出了一片落霞红色。
雪荔小声:“林夜,你的心好乱,你会死吗?”
少年呼吸滚热,闭着眼,胡乱回答她:“我不会那么倒霉吧?”
雪荔还是担忧地捂住他心脏,为他传输内力,而她好喜欢他的眼睛。
她本来只想要亲亲,此时她无知无觉地扬起颈,便想亲他的眼睛。林夜一愣,而他倏忽间听到脚步声,登时唤道:“阿雪。”
林夜别头,她的呼吸湿漉漉地沾落在他颊上:“阿雪,阿雪。”
神智迷糊的雪荔反应过来,这才听到了脚步声。
两个老奴提着灯,窸窸窣窣地开院门:“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另一个说:“风吹灯笼的声音吧?你太多心了。这里是祠堂,谁会来这里?”
先开口的老奴说:“夫人老爷跟我托梦,让我来祠堂看看……”
覆着斑驳藤蔓的古木门被推开,两个老人踏入偏院。雪荔从廊下爬起,一把将林夜拽起。她的轻功让她像羽毛一样飘起来,转瞬间,林夜就被她拖拽到了屋顶上。
二人趴在屋顶上,皆是狼狈不已。
雨还在下,雪荔观察下方时,她见林夜忽然抬手,展开他那湿而沉的袖子,将她和他一同罩到下面。雪荔怔怔看林夜,他朝她一笑,目光仍是湿润的,唇瓣仍是嫣红的。
还有些……肿。
雪荔心乱一派,此时被冷雨一吹,她明白过来自己和林夜做了些什么。她和林夜屏住呼吸,听下方两个老人争执,退开祠堂门检查,一会儿一咋呼——
“这里的尘土没了,有人来过这里。”
“这地上有泥,过来看看……”
雪荔看林夜,林夜捏捏喉咙,朝下方:“喵,喵——”
他一边叫,一边朝雪荔眨眼。
雪荔呆呆看他半晌,误解了他的意思,尝试着朝下:“啊呜,喵——”
林夜一下子噗嗤:“咳咳咳……”
雪荔扑过去,伸手捂住他的嘴。
祠堂中的两个老人,听到两声猫叫声,这才放松下来,暗自嘲笑自己紧张。他们检查了门窗后,相携着出去,还嘀咕:“怎么听到有人咳嗽?”
另一个说:“你耳朵不好使。我听到的就是风声。别折腾了,这么大的雨,两只小猫多可怜,肯定是来躲雨的。猫都不喜欢人,咱们躲远点,别吓到两只小猫。”
爬满藤蔓的古木门重新关闭。
林夜和雪荔这才从屋檐上跳下。
雪荔一落地,旁边的少年勾住她手指,轻轻捏了一捏。雪荔偏头,看林夜弯下身凑过来:“小猫阿雪,喵喵喵。”
雪荔呆呆的,朝后仰:“喵……”
林夜本自己玩,一看她配合,登时大乐。
林夜喃喃自语:“好可爱呀。”
林夜:“我没有做梦,对不对?”
雪荔迟钝:“嗯……”
少年心神摇曳,满心春情难以自控。他初识情爱,手舞足蹈面红耳赤眉目粲然,张臂就想抱她。雪荔被吓到般后退一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孟浪。少年努力按捺自己的激荡,眼睛却像水洗一般,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雪荔原本已经没事了,但是她看到林夜站在自己面前,那样的清俊,那样的风流。雪荔睫毛颤了颤,想靠近他。然而她再听他咳嗽,便又按捺下来,心想他要是因为帮自己而死了,那就不好了。
雪荔目光略微涣散时,林夜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林夜站在廊下,将她护在里面,全然不管即使雪荔如今生病,雪荔的身体也不是他可以比得上的。林夜低头,努力不生遐思,不去看她的唇,只将目光放到她眼睛上。
林夜此时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用手背擦她颊上的雨水,眼睛亮得如夜火般:“阿雪,你觉得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雪荔:“朋友。”
林夜怔了一怔,他垂下眼,抵在她颊畔的手指颤了一下。他仍是笑,笑意却浅了很多:“你想要别的感情吗?”
雪荔平静:“不想。”
林夜愕然,猛地抬头。他从没想过,她会回答得如此干脆。但是雪荔别过眼,她不知道一瞬间想到了些什么,低下眼睛,睫毛挡住了神色。
她站在他身边,纤纤细细,看着好乖。
林夜的心瞬间软了。
这么乖的阿雪,他还求什么呢?
或许是那位玉龙和宋挽风,又教过她一些什么奇怪的道理,她才这样。没关系,他不难受。今日之事,她主动找他,他已经雀跃得想长啸三声了。
林夜便仍旧保持着好心情,大胆地伸指戳一下她的睫毛,在她看过来时忙将手缩回去:“怎么,还是难受吗?我可以,咳咳……就是……随便你……”
雪荔摇头。
雪荔:“应该有人给我下了药。”
林夜闻言点头:“我回去就帮你查。我先送你回太守府……你若还是不舒服,来、来找我就好。”
雪荔点头。
林夜眼睛弯起。
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只找我就好。不要找别人。”
雪荔点头。
林夜好不放心:“因、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我格外守诺言,你要找第二个守诺言的人,也不容易,对不对?而且知人知面不知心,和你相处久的,未必真心待你。认识时间不久的,也未必不会和你倾盖如故……”
雪荔:“你好像快晕了,你还要说下去吗?”
林夜:“……”
他硬撑道:“胡说什么?我起码会送你回去。我怎么会晕?我现在身体很好。就、就这种事吧,男的就像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
他支支吾吾,信口胡诌。雪荔未必信,然而她默默跟着他,看他眉飞色舞,她便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他走到院门口要翻墙时,忽然回头朝她递手。
雪荔望着他伸来的手。
雨丝飞斜,擦在脸上,像一只蝴蝶栖过树枝,一只蜻蜓点水而过,一片浮萍从水中被风吹走。也像林夜落在她脸上、唇上的呼吸。
雨水润着他的眉眼,分明逆光,他却那样的鲜亮。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指尖相挨,他立时将她拉拽上墙。
第69章 第 69 章 林夜立刻:“你笑了啊。……
是夜大风, 风动如万马奔腾,夜火幽微。
金州特意拨了一家宅邸,给叶流疏充作郡主府。大风刮廊, 廊下铁马灯笼叮咣乱撞,窗子又被吹得“呼呼”作响,扰得府邸主人心神不宁, 夜不能寐。
身怀武艺的侍女主动出门:“婢子去叫人把灯笼摘了。”
侍女指挥府中仆人摘灯笼时,听到马蹄从聚,自府外而来。下一刻,“轰”的门破声和风卷落叶之景一同袭来, 灯笼中的微光, 映着府外数道人影腰间所悬的寒铁冰刃。
侍女和众仆匆匆奔向府门, 看到门外武士们巍峨冷毅, 身披玄甲。而为首的少年公子则金质玉相, 锦衣华冠,提起衣摆就朝府中走。
少年公子一抬头,侍女认出,这位是南周小世子,林夜。
林夜抬手朝前一挥,一言不发。
当即, 他身后的武士们闯入郡主府,分列两队,直袭府中人。府中仆从或呼或逃, 奔走呼救,寒铁刃出鞘,血光迸溅。抱着灯笼的侍女转身便跑,一个少年武士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侍女运掌而袭, 粱尘则笑:“原来会武功。”
林夜从旁走过:“拿下。”
粱尘积极响应:“公子放心,今夜这里所有人,一个都逃不了。”
侍女一边打斗,一边朝内宅逃。侍女怀中灯笼叮咣几下,摔得粉身碎骨,替侍女挡了好几重杀招。粱尘的剑再次袭来时,侍女扑倒在地,在地上一阵翻滚。
眼见内宅有屋舍点了灯,侍女边疾奔,边高呼:“郡主快逃,南周要杀人灭口——”
粱尘挑眉:“还挺能跑的。”
内宅屋舍灯火摇曳,叶流疏披衣点烛,俯身于高架台前,听到木门被人从外踹开。夜风吹得她衣扬发拂,她一双秋水眸转头望去,正与踹门而入的林夜四目相对。
林夜脸色过白,神色恹恹,唯有一双目如冰玉,还有几分神采。
叶流疏芙蓉面柳叶眉,佳人明丽,夜色再添她一抹慵色。
林夜关门入室,拉开一把太师椅坐下,大马金刀,气势凛冽。他这副强硬肃冷之态,与平日的玩笑戏弄宛如两人。林夜本不应该引人猜测,但他如今状态不佳,只能雷厉风行,抓紧时间获取情报。
前日,他和雪荔在林园亲昵,风雨之下他吹了风,以他如今的体质,榻上躺个两三日好好休养才是正理。偏如今多事之秋,林夜无法休息,不管是光义帝要求他做的事,还是光义帝送雪荔一滴血、让神医研制,或是孔老六两个江湖朋友失踪,再抑或是雪荔被人下药的事,都需要林夜来查。
在林夜病倒之前,他起码需要解决一件事。
林夜排查诸多线索后,便带着手下围了郡主府。
如此,林夜坐在椅上,眉目不虞。而叶流疏不急不缓。
她拨好灯芯,便怡然入座。家中仆从都已被押管,叶流疏便自己为林夜沏茶,缓缓笑:“想见小公子一面,真是不容易。”
叶流疏回忆道:“半个月前,小公子初初生病,妾身便想侍疾。然而小公子三推四躲,一个病人,却不知整日在忙些什么,总让我扑空。我心中不解至极,因我不曾和小公子有过龃龉,你我有和亲之约,小公子即使对襄州之事有些误会,也不至于连见我一面、听我辩驳的机会都不给。”
叶流疏手指抚过玉白色瓷盏,叹道:“何况,我在金州半月,多次听人提起小公子。人人都说小公子有时倨傲有时好玩,行事可能乖张,但绝不是一个自恃身份、目下无尘的王侯。那小公子对我的躲避,便极为有意思了。”
叶流疏垂下眼眸,脑海中浮现七夕那夜的舞剑少女。
衣袂翩然,少女秀拔。那样的雪肤乌发,杏眼桃腮。她有一身好武艺,性情又极为安静。
叶流疏从一介平民,走到今日郡主的身份。她了解世间郎君的低劣——
那清灵的如同林间灵鹿的少女不属于人间。已见过脱俗之美,谁会留恋尘世之庸?
叶流疏那杯下了药的酒,被林夜阴错阳差喂给雪荔后,叶流疏就知道,总有东窗事发的时候。林夜自己也许不愿见她,但是如果雪荔出了些事,林夜一定会查。
她下药之事,并没有隐秘得无人得知,再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世子李微言稍稍点拨,林夜迟早查到自己身上。
叶流疏浅笑:“小公子比我以为的,要来得快一些。”
林夜盯着她。
林夜目色几动,眉目渐渐松开,露出思量之色:“你是想引我见你?”
林夜:“若当夜那杯酒被我饮下,你我今日之局,恐怕就是你为主,我为辅了。”
林夜靠着椅背,懒洋洋道:“叶郡主,你想筹划些什么?我不妨与你说些实话,我如今心情很是不好,不愿和人兜圈子。你有话直说,最好能交代些我愿意我知道的。要是你不配合,就直接用刑吧。”
叶流疏手指一跳,像是被滚烫的茶水烫的:“我是北周郡主,是你的未婚妻。”
“我就是看你是郡主,才专程走这一趟,不然你此时就在用刑了。至于未婚妻……呵,谁知道呢?”林夜朝她笑,不是往日那种灵动的、活泼的笑容,而是压着眉目,既有几丝阴鸷,又有几丝混不吝,“南周的刑,你还没领教过吧。我便给你个机会……”
叶流疏坐得端正笔直。
林夜抬手打响指:“来人,把拶指搬进来,给郡主开道小菜。”
门外侍卫应声,接着开门,两人目不斜视,搬进来一架拶指。叶流疏脸色微变:这种刑具极为普遍,北周也有,是用夹板夹住五根手指,通常用来对付女犯人。
叶流疏仍撑着不语,而林夜就那么淡漠看着。风从外吹入,他侧头咳嗽两声,两颊泛上低烧引起的晕红色。他的眼睛没有情绪,就那么看着两个侍卫扣住叶流疏的肩,将叶流疏踢跪。
叶流疏趔趄倒地,脸色青白。
自她成为郡主,她太久没经历这种为人鱼肉的感觉了。她终于慌乱,被人抓住手时,她不经意抬头,望了林夜一眼:林夜就那样托着腮,露出浑不在意的笑。
厉寒,弑杀,兴奋。皆在那双笑眼中。
叶流疏一瞬间遍体冰凉,想到了曾经自己身为野草平民时,所见过的那类草菅人命的凶悍贵人。而即使自己曾见过的人,也没有林夜这般理所当然。
他本性,绝非善类。
“慢着,”夹板夹到叶流疏手指,叶流疏意识到林夜不会叫停,终于认输,“小女子有话相告,不会让公子失望。”
林夜俯眼瞥她片刻,朝侍卫们点个头,他们才拿着拶指离开,并体贴地重新关上门。
叶流疏伏跪在地,乌发散落如云,垂目忍受着巨大的耻辱。她心中发誓她一定报复回来,而她口上轻轻柔柔:“今夜之局,其实就是我想要的。”
林夜:“哦?”
叶流疏抬起脸。她如今已经知道林夜不会被她的美貌打动,但她的常年习性,仍让她眉目含雾,愁绪满怀,遍是惹人怜爱的情态。
她没有上位者的傲骨,她只有左右逢源的卑微。
叶流疏噙着泪:“不瞒公子,我受宣明帝所托,来南周寻找公子,想要解释襄州城中的误会,让公子相信,宣明帝未曾对公子生出杀心。但我到了金州,第一次见公子救东市百姓、救光义帝的风姿,我便知道公子聪明绝顶,不会相信我的辩解之话。”
林夜若有所思:“你知道,你也许完不成了……”
他垂目看她:“是七夕那夜,你下药给我时,你便知道了?”
叶流疏点头又摇头,苦笑道:“我是见到公子对雪荔娘子的态度,才意识到公子可能另有筹谋,我未必能完成这趟和亲。而我尚有一法自救——虽然陛下会赐死我,但另有一人,也许会出手保我。”
林夜:“继续。”
叶流疏:“那位郎君,姓张。”
林夜眉心一动。
他不再揉眉头了,而是一点就通,了然道:“北周汴梁大世家,张家的郎君?”
他玩味:“张家和宣明帝,不睦,对吧?”
“自古君臣,和睦者少,猜忌者多。陛下任用‘秦月夜’,建私兵,皆为了摆脱朝臣对皇权的威胁。而张郎君,因为陛下的不信任,而十分为难。张郎君和我说,他想要君臣和睦,此次和亲,也许能改变陛下的态度,”叶流疏声音如流水潺潺,真话与假话夹在一起,这是她想出的自救法子,她越说越顺,“张郎君想拿到陛下的一些把柄。而我身边的那位侍女,就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林夜慢悠悠:“所以说,今夜我拿下你那侍女,是帮了你一个忙?”
叶流疏赧然道:“若我那侍女在旁,有她监视,这些事,我便不敢告诉小公子。我想与小公子合作,各取所需。”
林夜:“说。”
叶流疏:“小公子拿下那侍女,可以顺着那侍女,去查她背后的秘密。我试探过她,她不是‘秦月夜’的杀手,但她含糊其辞。我先前只听说过陛下身边有‘秦月夜’这样的江湖组织,如果那位侍女不是来自‘秦月夜’,她会来自哪里呢?我觉得,小公子会对她背后的秘密,感兴趣。”
林夜脑海中,瞬间浮现了“霍丘国”几个大字。
但他不知道叶流疏知情多少,便只垂着眼,观察这位小娘子。
乌发披散,女子面白,被烛火映出朦胧之色。叶流疏轻声细语:“小公子可以追着我那侍女,去查她背后的秘密。而我摆脱了那侍女监视,也能做一点我想做的事,不再受人胁迫。如此,你我各取所得,难道不好吗?”
林夜手扶着下巴,喃声:“所以你给我下药,并不是一定要我受辱。你真正想的,是我拿下你身边的所有人,还你自由。叶郡主啊,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不提他确实对“霍丘国”非常有兴趣,他语气不可捉摸,叶流疏便要为之捏一把汗。
她仓皇抬目。
林夜弯眸:“你又想在我金州地盘,做些什么事?”
叶流疏忙辩解:“我只是一介小女子,小公子已经对我生出疑心,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求一个自救——张郎君保我的前提,并不是我一定打动小公子,而是我给他些有价值的消息。我只要给出一些消息……一些小公子可能不在意、但张郎君很需要的消息,我的性命就能保住。”
林夜漫声:“我为何成全你?”
叶流疏失神呆坐。
直到林夜俯身,凑到她面前,轻声:“除非,你想查的消息,是帮我查的。你带回北周什么消息,是由我指认的。不提你我未来会不会成亲,今日你的生死,都在我一念之间。叶郡主,好自为之。”
他起身撩摆,望着她露出笑,转身开门。大风拂袭,夜如涌泉,少年公子大袖翩飞,身如夜潭孤雁,欲展翅而飞。
这一瞬,叶流疏仰望他的背影,心中万念凌乱,只看到他一人。
人生中,经常有许多瞬间。
那一瞬间,做出的决定,会定生死,会决定未来走向。
如同,叶流疏在做野草枯芥时,努力爬到一纨绔贵族膝下,求献求媚。如同,叶流疏在幽闭残酷的封闭地牢中,学习美人计,学习刺杀,学习侍君,好让她在后来,得以见到宣明帝,又在一次次任务后,成为郡主。
如同,那日烟雨茫茫,她隔帘与张秉饮茶;她在宣明帝与张秉商议国事时,擦肩而过,望了张秉一眼,给了“合作”的暗示。
无数选择,生死一念。她靠着这许多选择走到今日。而今夜,叶流疏望着林夜疏朗背影,意识到,她似乎又到了定生死的时候——
也许只要她让林夜出了这扇门,林夜就会杀她。
叶流疏:“小公子。”
林夜回头。
叶流疏看到他眼中无所谓的笑,便知道自己再一次赌对了。她缓声:“公子想要我查些什么消息?”
林夜:“你去查,从建业玄武湖畔逃跑的小公子,和金州附近的山贼,是不是有勾当。”
叶流疏猛然一惊,蓦地抬头——
小公子?!
他难道不是……那她的和亲……
她不敢多想,面无血色,怔然应下——
雪荔这两日,不是练武,就是去见光义帝。她求光义帝一滴血,而神医检查她的身体,琢磨她身体的问题,是否能和皇帝的血有所关联。
借着这个缘由,光义帝两日内召见雪荔三次。
雪荔淡然,倒是宋挽风觉得不对劲,暗自打探,又找借口,将她关在太守府中练武。宋挽风给的理由是,玉龙死得奇怪,自己和雪荔要查师父死因。光义帝作为一个仁善君主,自然只能退让。
雪荔无所谓。
她这两日一直在睡觉。
那日后,她会在练武时走神,想到风雨长廊下,与她面颊相贴的小公子何其亲昵柔软。她甚至偷偷溜出府去看,然而林夜病了,睡得昏昏沉沉。她几次都赶得不凑巧,没见到醒着的他。
雪荔心间怅然。
那种感觉,像是心湖飘雪,绵绵不住。雪不化水,不成冰,只是飘落,便让雪荔很有些怪异感。
而雪荔对付自己的异常,最常用的法子,就是忍耐,练武。当她整日整日地练武时,宋挽风早出晚归,和窦燕去查失踪江湖人的线索。在这段时间,雪荔的心,渐渐的,重新平静下来。
她喜欢平静。
唯一的坏处时,练武练得太累了,她夜里便睡得多,睡得久。偶尔半睡半醒间,她会想到林夜站在雨后廊后,问她“你想要别的感情吗”。雪荔猝然惊醒,又重新入睡。再一次睡梦中,雪荔陷入旧日梦魇。
她又梦到了玉龙——
雪荔在自己的梦中醒来,被枕褥的冰凉刺得发抖,睁开眼。
原来以前,自己盖着这样的被褥,总是被冻醒。她曾经习惯了这样的冰冷,但是最近,大约是生活得太舒服,雪荔好久没这样冷过,竟一时有些承受不住。
雪荔抱着冰冷的被褥:“林夜……”
可她的梦境里,从来没有过林夜。
少女拥被半晌,听到外面压低声音的争吵声。雪荔轻手轻脚地跳下床,朝屋外走。她逆着风雪走一段路,看到不远处的廊下灯笼冒着微弱火光,火光映照宋挽风和玉龙二人的身影。
雪荔呆呆地看着。
这段故事确实发生过。
在去年……应该是去年吧,在她生出感情前,她不太去记时间。那时候,有一夜,自己被争吵声惊醒,出去查看,便看到宋挽风和玉龙在玉龙屋舍外,风雪笼罩那二人。
宋挽风跪在地上,玉龙坐在廊下的石桌边。
玉龙瘦薄,宋挽风仰面而跪。
他们依偎得很近,他仰着头,她低着头。
那样的姿势,即使如今雪荔入梦,依然觉得有些奇怪。
宋挽风揪着玉龙的衣带,努力压低声音:“我没有错,我只是带几个山下的玩具给雪荔。你不能说我错。”
玉龙清清冷冷,呼吸在雪中凝成霜雾:“你让弟子接近雪荔,让弟子和雪荔说话。你带山下的玩具给雪荔,你还教她藏起来,不要被我发现。你在动摇她的‘无心诀’,我决不允许。”
宋挽风凉笑。
他声音悲戚:“她快被你逼死了,你发现不了吗?”
玉龙似在怔忡,许久不语。
可是许久后,她依然说:“不会。”
宋挽风声音沙哑:“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她的情绪越来越寡淡,她越来越不在乎我们,不在乎所有事情。她被‘无心诀’影响的,对尘世都失去兴趣了。”
雪荔沾在青年的睫毛上,宋挽风喃声:“她已经不想活了……你的大业,非要她来吗?难道你真的失去她时,你就会无动于衷吗?”
雪与夜,让站在松树下的雪荔,看不太清玉龙的神色。
玉龙低头敛目,很久不语。
而宋挽风膝行,再一次的:“你让她停下来吧。我来练‘无心诀’。如果你需要这么一个人,我来当那个人……”
玉龙抬头。
很少表达情感的她,这一刻,即使隔着山水和梦境,雪荔都窥探到玉龙一刹那的警惕与防备。
玉龙:“你可以做任何事,但你若是动了雪荔,我会杀掉你。”
宋挽风:“你到底是在乎她,还是不在乎她?你到底是要她活,还是要她死?你自己弄得清吗?你——”
他胸脯起伏,他激愤难忍,他拽住她衣襟让她低头,让她看到自己的神色:“我能比她做的更好,我不觉得我会输给她。凭什么你只选她,不选我?我哪里比不过她?”
宋挽风惨笑:“你总说,我资质不如她。这是真的吗?我当初入门,明明很快。可你看过后,就废了我的‘无心诀’。凭什么是她,不是我?这么多年,你以为我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情吗?
“我才是最适合‘无心诀’的那个人,我和‘无心诀’的融合,要比雪荔快得多。可你一直在乎她,不在乎我。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选她,不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玉龙垂眸,她不说话。
她只道:“你离开这里吧。”
宋挽风眸中浮现血丝,他不可置信地瞠目,不敢想象她为了不让自己接触雪荔,要将自己赶走。他笑声愤怒低凉,
他揪住她衣领要再说什么,玉龙却忽然侧头,看到了黑夜中松树下的少女身影。
宋挽风后知后觉,侧头望去。
宋挽风眼眸中还泛着一些血丝与泪意相融的神情,他苍白而颓废,满面阴郁。可是面对黑夜中站在雪松下的雪荔,他仍调整情绪,勉强露出一丝笑。
宋挽风含泪温和:“小雪荔,我在请教师父功法,吵醒你了吗?你去睡吧。”
雪荔:“嗯。”
玉龙看着她。
玉龙的面容被风雪遮掩,隔着梦境,雪荔什么也看不出来。
雪荔转身离开。
现实中,她被吵醒后,安静离开,不闻不问,压根不想知道玉龙和宋挽风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什么那么奇怪。
而进入梦境的雪荔回头,朝向身后梦魇中的人,轻声——
“不要吵架。
“我无所谓,我都可以。你们不要吵架。
“我去睡了。改日,我带你们回家。”——
雪荔倏地睁开眼,胸口沉闷,心绪不宁。
她已不是旧日的浑噩少女,她这次入梦,至少窥探到:
一,宋挽风和玉龙藏着秘密,他们很奇怪,还不让她知道。
二,宋挽风离开雪山那么久,不插手“秦月夜”的日常俗务,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玉龙赶他下山,他已经插手不了了。他告诉世人说,他去完成玉龙教给他的一桩麻烦任务,但其实,玉龙那时候是赶他下山,没有任何任务交给他。那么,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宋挽风到底在忙什么?玉龙死了,雪荔被追杀,他也忙得顾不上回头?
三,玉龙在最后那段时间,不只送别了雪荔,她也送别了宋挽风。她的死,便不会是意外,而是有预谋的。那么,玉龙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她还……活着吗?
雪荔倚着墙,白着脸发呆。
然后她听到屋外的喊声,来自窦燕:“雪荔,快出来,我和宋郎君查到了失踪人的线索,来找你一起查。”
雪荔推开窗,果然看到窦燕和宋挽风站在窗外。宋挽风察觉雪荔的目光,抬头朝二楼眺望,露出春风沐雨一样的清朗笑容。
然而,雪荔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境中,他悲凉忍怒、双目赤红、跪在玉龙面前的惨然。
雪荔发着呆。
她又听到了别的动静。
“咣——”是锣声。
哪来的锣?
不只坐在窗下屋中的雪荔迷茫,就是窦燕和宋挽风都愣一愣。他们扭头,看到一个玉做的小公子衣着鲜亮,走得飞快,身后跟着苦哈哈的不太情愿的宋太守。
宋挽风眼皮一跳,而林夜笑吟吟地闯入此院:“正好,窦燕这线索,还是我们发现的。我如此善良,当然来陪阿雪一起调查事情。”
他仰头,朝楼上的雪荔一笑。
雪荔仍在四顾:哪来的锣声?
她看到了——
“咣!”锣声再响得嘹亮。
粱尘和明景站在屋顶,敲响大锣,一左一右,为下面造势:“公子无双,乐于助人。英武大度,我辈楷模——”
满院,死一样的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中,粱尘和明景还在房顶上又蹦又跳,大声助威。宋太守目瞪口呆,眼皮直抽。宋挽风和窦燕也呆住了,只有林夜,笑意点点,靠着厚脸皮,很满意两个属下的相助。
而阿曾躲在院门外,用斗笠严严实实地将自己挡住:他不认识那群丢人现眼的人。
雪荔看着这一切,忽然,她弯起眼睛,露出了笑。
连日的疲惫,梦境的萎靡,琐事的纠缠,皆在此时,化为烟云,化为尘埃。雪荔趴伏在窗前,阳光星星点点地落在她颊腮上。
那样的明丽,开怀。
下方林夜立刻:“你笑了啊。粱尘,明景,再大声点,让我们阿雪再开心一会儿……”
第70章 第 70 章 “……郎君的事,你不要……
一行人, 一起走在乡道上。
包括宋挽风、窦燕,以及林夜带来的几位年轻人。
就像林夜说的那样,这条线索, 是林夜提供给他们的——据林夜说,他们和亲团众人在查一些事的时候,从百姓那里听到了一桩诡谈。
诡谈说, 每月望月日子时过半,便有死了的人重返阳间,杀人报仇,平反自己的冤屈。待冤屈平反, 这些“鬼”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世间自然不可能有鬼, 而但凡此类诡谈, 必有相近的事实为佐。
林夜一行人打听之下, 找到了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的爹曾是兵士, 在去年年末的大战中死于战场。但女孩的娘坚称自己看到过丈夫的鬼魂重返阳间,丈夫一定有冤情。女孩的娘要求验尸,要求见丈夫的尸体,但大战中的尸体都葬于乱葬岗,岂能轻易找回?
那位娘子在半年时间中,不断地击鼓、告状, 后来病死于家中。如今家中只剩下五岁大的孩子。
而这小女孩,是自己看到了娘的“鬼魂”。
一直沉默的雪荔突然开口:“小芸娘是怎么死的?”
林夜一面向她,眼神便柔软许多, 添了些笑意:“据说,是思念丈夫,病逝的。”
雪荔不懂“思念”这类感情。
她有自己的一腔道理:“一个日日伸冤、想找亡夫的人,会因为思念亡夫而病死吗?”
林夜立刻拍掌而笑:“你们‘秦月夜’, 不是在找‘失踪的人’吗?这小芸的爹娘,某方面来说,不正好是‘失踪’吗——你们想一下,若事情有另一个方向:他们确实没死,只是被人造了一个‘死’。有人需要他们‘失踪’,而这个‘失踪’的过程,正好被人看到了。
“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小芸娘。那位娘子四处鸣冤,会容易将这件事扩大,引起上层的注意。所以小芸娘也必须‘死’。而小芸娘的‘死’,又被小芸看到了。”
雪荔:“他们会来对付小芸。”
粱尘在此时凑过来插话,兴致盎然:“所以,公子和我们决定跟你们一起合作。我们本来查的是别的事,居然查到了你们想知道的。”
四下微静。
林夜微妙地望他一眼。
雪荔无知无觉。
宋挽风也深深地看粱尘一眼。
粱尘茫然,不知自己惹了什么。只有窦燕在旁忽然嗤笑一声,为他解惑:“小粱郎君,你如此丝滑地插入小公子和雪荔的话中,融入得这样和谐,岂不知容易引起别人的醋劲儿?”
粱尘:“……?”
宋挽风微微笑,侧头看向林夜:“劳公子相助,我心中惶恐。”
林夜笑眯眯:“不用惶恐,我毕竟与宋郎君不同。”
宋挽风挑眉询问。
林夜好整以暇:“我这个人,最是性急。但凡能从床上爬得起来,今天能做完的事,绝不会拖到明天。但宋郎君似乎与我不同。
“听阿雪说,宋郎君去完成一桩你们楼主交代的任务,离开了一年才完成。而今查一件事查这样久,还查不出线索,便也很正常。”
林夜的话,暗藏些暗示。
阿曾若有所思地看眼宋挽风;窦燕偏头,也轻轻地看了宋挽风一眼;而宋挽风眸子微低,有点无奈地笑一笑。
宋挽风解释:“多事之秋,人手短缺,信任之人太少,我难以调遣。”
林夜立即:“我对‘秦月夜’的人员变动不感兴趣。”
林夜又冲雪荔笑:“我只觉得天气好热,如果这会儿是黄昏,下一场雨就更好了。”
雪荔看他一眼。
明景真的抓耳挠腮,暗暗问粱尘:“他们到底在打什么机关?”
性情开朗让粱尘很少去想一些尘世阴暗面,而出身于建业陆氏,又让他见惯尘世间的阴私龌龊。此时,粱尘感到宋郎君和林夜隐隐针锋相对,他只含糊应付着明景。
雪荔思考着二人的话,抬头询问:“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小芸家,从小芸那里找线索?”
宋挽风和林夜交错的眼神,落到雪荔眼中。二人各自挪开目光,又各自看向雪荔。一者目光温润,一者清亮如雨。
雪荔后知后觉,感到些许微妙。
而宋挽风抬手招她:“是,我们先去小芸家。小雪荔过来。”
雪荔走过去。
宋挽风伸手拂了拂她发间,低声轻道:“真是的。出门在外,怎么这样不懂照顾自己?发上沾了叶屑,你也不知道。”
雪荔眉目一动。
青年的手在她鬓发间轻柔擦过,她这样的武功,可以听到任何轻微的声音。此时她没有听到旁的声音,只能说明,宋挽风的手只是在她发间撩拂,并没有什么叶子。
雪荔想开口。
宋挽风低头,用目光看她。
这样简单的眼神含义,雪荔看懂了:闭嘴。
雪荔睫毛轻轻眨一眨。
原来宋挽风是真的在说谎,他为什么撒谎?
另一边,林夜侧脸看乡间牛羊草木,掩饰住自己神色。
他看上去吊儿郎当,可他本性确实是个“君子”。宋挽风可以与他的师妹亲昵,可以用那种亲昵刺激自己,然而林夜不能在外表现得和雪荔亲昵。
他既担着个“和亲”的名,她又是和他无亲无缘的妙龄小娘子。他不能坏她闺誉。
林夜垂着眼,再次想到了荒芜林园祠堂外的那个吻。
那不代表什么吗?
不,他不接受。
那一定可以代表些什么。那动摇他心、让他对“和亲”生出动摇之心的雨……一定代表着什么。只是她不知道,他需要引着她知道。
粱尘和明景咬耳朵说话时,腰间被石子撞了一下。
他怒气冲冲回头,身后只有那戴着斗笠装神秘的阿曾,以及那位望着他、沉着眼的小公子。粱尘在阿曾和林夜之间看了半天,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林夜朝他道:“没点眼力劲儿。没看到阿雪发上落叶子了吗?如果下雨了,阿雪不就淋雨了?”
粱尘:“……?”
他恍然大悟,从包袱中取出一新的斗笠,丢到雪荔怀中。雪荔抱着斗笠,望向林夜。
粱尘叉腰:“这是我们公子为你准备的。”
林夜用袖扇风,扭过头看风景。
总之,一路行走,雪荔都无知无觉地被隔绝在宋挽风身畔。宋挽风轻易不给林夜那边人接近雪荔的机会,连迟钝的明景都反应过来,颇有些愤愤不平,林夜倒是很安然。
雪荔也很安然。
她的心思都在失踪的人,在小芸身上。
何况,在遇到林夜前,她的日常起居几乎都是由宋挽风一手接管的。她非常习惯宋挽风在自己身边,管束自己。她很多时候,甚至依赖宋挽风的这类管束:自己言行异于常人,总是闹出误会或笑话。若有宋挽风一手接管,她不用思考不用做任何举动,尘世间的交际,便不会那般复杂了。
只是今日,雪荔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她暂时还没想到原因。
她被哭声惊回现实中——
小芸的家中,小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先在他们到来前,有邻居婶子在哄小孩。在他们几个到来后,那几个婶子便迫不及待地逃走,把孩子交给他们。而他们才明白那几个婶子逃跑的原因:小芸一直在哭。
小孩哭声刺耳尖厉,如鬼挠墙。
进屋的几个年轻人都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宋挽风自告奋勇。毕竟,他初识雪荔时,雪荔只有五岁。玉龙向来不理俗务,宋挽风为了讨好师父,自行拉扯带大雪荔。他应当有哄孩子的经验。
然而宋挽风很快败退:他不行。
耳边哭声连绵不绝,宋挽风恍惚间望向雪荔:原来不是自己多会带孩子,而是小雪荔太好带。小时候的雪荔,在不哭不笑不闹之前,本身就很乖巧了。那时候的雪荔……
雪荔与宋挽风对视。
她耳畔传来窦燕压着嗓子、故作甜腻的哄人声:“小芸别哭,我是你娘的朋友,听说你家出事,我来看看你。可怜的孩子呀……”
哭泣的小孩坐在地上,抽抽搭搭,脸上一道黑一道红,茫茫然然地睁开眼。
窦燕声音婉转容颜妩媚,她对小孩露出笑,明景立刻凑过去配合:“不错不错,我们都是你娘的朋友……”
小芸看到明景,哇地一声,哭声更大了。
明景:“……?”
她大受打击,自顾自怀疑,在朱居国的时候大家都夸她美丽,而今她竟然把小孩吓哭。明景恍惚着被拽出屋子,见到坐在台阶上托腮的林夜。
明景抓住小公子诉苦:“本来窦姐姐都能让她停下来了,她一看到我就哭。难道我长得很吓人?对你们中原人来说,我的长相很奇怪?”
林夜一怔。
他侧头,上下打量明景一番。少女面孔稚嫩眸子清澈,若真说与中原人有异,那也无非是眉眼深邃些,眸光色浅而潋滟些。然而这是美人胚子的长相,明景再如何,也称不上“吓人”。
更何况,林夜不觉得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分得清美丑。
除非……
林夜喃声:“她见过与你长相相似的人……”
明景心一紧。
她想到了光义帝被救那日林中的魔笛声。
明景干笑:“不会吧?朱居国扶兰氏王庭,难道真的受圣主庇护,除了我之外,还有人逃出来?当夜那么大的火,那么多的敌人,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从未撒谎。”
林夜随口:“也不一定是你的亲人。和你相似的,或许是西域人……”
他捕捉到了什么,正要深想,粱尘和阿曾全都先后从屋中逃出。两人看到他们,粱尘先惊奇:“小公子,我们都尝试哄那个小芸了,你怎么不去?”
阿曾点头:“宋郎君都努力过了。”
宋挽风正站在篱笆花旁,脸色苍白神色憔悴,显然被孩子的哭声荼毒得不浅。听到他们讨论自己,宋挽风扭头,朝他们无奈一笑。
林夜捂耳:“我不去。我最烦小孩子哭了。”
阿曾:“真的吗?雪荔在里面……”
捂着耳朵坐在台阶上的小公子神色微顿,而粱尘佩服道:“不愧是雪荔。她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就站在一旁。我们都受不了,只剩下雪荔和窦燕……”
“吱呀”,门开了,窦燕也趔趄逃出来。
粱尘改口:“只剩下雪荔了。”
话音一落,粱尘便见自家公子兔子一般跳起来,振振有词道:“我虽然烦小孩子哭,但我最会哄小孩子了。从小到大,经过我手的小孩,就没有再哭个不停的,我进去看看。”
林夜谴责他们:“真是想不到,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出马。我花钱养你们,何用啊?”
林夜进了屋后关上门,小孩子哭声一停,不提门外人如何惊疑,林夜自己都惊疑:难道我真的这般厉害?我做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做,做了什么的那个人,是雪荔。
雪荔在屋中转悠一圈,从灶房提了一把斧头出来,插在小孩子面前的地板上。木板被震得晃动,林夜撩开脏兮兮的门帘钻进来,便看到斧头轻晃,雪荔站在小芸面前。
小芸怯怯抬起眼。
雪荔淡然:“再哭一声,我就杀了你。”
林夜心想:这么简单就能止哭?
事实上,这自然不可能。因小芸只是起初被雪荔吓一跳,然而她小小年纪,大约不是很懂“杀了你”的含义。再一想到爹娘都不在,自己分明看到爹娘回来过,为什么他们都说自己说谎呢?
小芸捂着脸:“呜呜呜……”
林夜开玩笑:“哎,这小孩哭得,跟雨点似的。狂风骤雨,也得有廊庑挡着啊。”
雪荔侧头,看向林夜。
这一次,小芸哭声更震天了。
林夜走到雪荔身后,探头看小芸:“你再哭,这位姐姐就吃了你。”
小芸再次被吓到,打了个嗝,断续停下来,抬头怔看向他们。
林夜胡乱笑:“是真的。你娘应该给你讲过‘不听话的小孩被吃掉’的故事吧?喏,这个姐姐就是干这个的。哪家小孩不听话,她‘嗷呜’一下,就把你吃干净了。你这么大的小孩,她一顿吃八个。”
小芸被震到,眼睛瞠大。
她捂住自己的嘴,止不住哭,却努力止,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打嗝浑音。
林夜一时叹气。他想着这可怜的孩子,从此以后,恐怕要独自长大了。他幼时失去父母,尚有祖父。而小芸又有谁呢?父母皆亡,她若真的还有亲人,她便不会被丢弃在这里,说些被别人斥为“谎言”的话,流连父母的回顾了。
林夜蹲下身。
雪荔俯看着林夜,她见他一直在笑,眼睛中盛着星光,尝试让小孩平静,并打探消息:“你把你看到的东西,都告诉哥哥,哥哥就不让这位姐姐吃你了。”
小芸仰头,看着雪荔。
小芸眼中噙着泪,又怕又好奇:“一顿吃八个小孩?”
林夜一看有戏,忙回头仰脸,朝雪荔眨眼。
雪荔便接话了:“你这么大的孩子,我一顿吃不下八个。我应该可以把你分为两顿吃,上午吃四肢,脑袋,下午吃身体,内脏……”
林夜:“……停。”
小芸发抖,看起来又要哭了。
林夜惊叹,敬佩地看雪荔一眼,回头哄小孩了。而这小芸在惊怕之下,努力抑制着哭声,终于能沟通了。
众人长舒口气——
一个时辰后,众人拼凑出从小芸那里汇知的故事——
在小芸娘死之前,小芸天天跟着她娘去村子外的义庄。
宋挽风:“义庄?”
林夜板着脸:“别打岔。去年年末南北周在凤翔大战死的人太多,便有义庄的人自告奋勇去帮忙运尸。而小芸住的村子,死人都是由这片地方的义庄来接收的。”
窦燕和宋挽风对视一眼。
窦燕说:“义庄也不是一人开的吧?”
林夜露出有点儿玩味的神色:“这便是蹊跷点了——去年自告奋勇去搬运将士尸骨的人,和今年为小芸母亲收尸的人,都有一个叫‘钱老翁’的人。今年年初,钱老翁以‘年纪大’为托词,离开义庄。但钱老翁可怜小芸娘,还是为小芸娘收了尸。
“如果世间没有怪力乱神的话,大家会更倾向于相信一个六十老叟的话:小芸和她娘都看错了,小芸爹没有冤情,死了后被一把火烧在乱葬岗中,不留尸骨。小芸娘死后倒是有个墓,也不可能从墓中钻出来。世人会认为,小芸和她娘在说谎,向义庄讹钱。”
雪荔:“看来我们得去找这个‘钱老翁’。”
阿曾道:“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万一有敌人暗中盯着小芸,我一人足够应付。”
众人应好,其余人向村中人打听钱老翁住处。
依然是宋挽风和雪荔同行,窦燕在中间,林夜等人被隔绝在另一头。眼看着林夜周身气压越来越低,冷不丁找借口来指挥粱尘和明景跑东跑西,不断地挤兑两人,粱尘和明景苦不堪言。
且相处一天,他们大约看出小公子是为什么而迁怒他们。
他们得自救。何况,林夜刚从病榻上爬起,就和他们奔跑,身子如何吃得消?林夜不叫嚣“累”,手下自然要懂事一些。
于是,下午时分,顶着太阳,粱尘和明景一唱一和,叫嚷着“饿了”之类的话,要几人在林中歇息,吃些干粮。
宋挽风瞥他二人一眼:“只要我们不停下来,今晚说不定可以在钱老翁家中借一顿晚膳。”
粱尘嗤笑:“人家六十老叟,你是做了什么大善事,好意思蹭人家一顿饭吗?”
宋挽风和颜悦色:“我是杀手。我不杀人,便是行善。”
粱尘和明景被他震住。
窦燕在旁津津有味看他们斗嘴,闻言一声笑:两个少年人,还以为能压住宋挽风呢。宋挽风不稀得和他们计较罢了。若真计较起来……
明景转头看雪荔,可怜兮兮:“雪荔,我饿。”
雪荔望着明景半晌,扭头看宋挽风。宋挽风顿一顿,无奈认输。
窦燕惊叹。
窦燕更惊叹的是,从头到尾,林夜都很安静,没有参与他们的斗嘴。这简直不像她认识的林夜。
众人吵吵闹闹的时候,林夜听他们要歇息,终于舒口气,袖中手指无意识地擦擦自己腕间淋漓的冷汗。他平日爱撒娇爱装弱,爱动不动晕倒,但此时他若虚弱,只会给宋挽风机会。
他已经拖着病体走到这里,岂会将机会让与他人?
林夜靠着树桩坐下。热风拂面,热气浑浊,他头脑昏昏沉沉。
昏昏沉沉间,林夜听到粱尘夸大的声音:“雪荔,这里风景好不好?”
雪荔声音很静:“嗯。”
粱尘:“那边风景更好,你要不要去看看?”
雪荔:“嗯。”
闭眼假寐的林夜,听到了雪荔的脚步声,感受到少女朝自己靠近的气息。分明夏日炎热,但她的靠近,便如飞雪淋心,让林夜登时间僵住,觉得不那般闷热了。
林夜屏着呼吸。
他感觉到雪荔站在自己身畔。
雪荔站在林夜所靠的古树旁,眺望这里的风景。离开村落后,这里是一段苍郁的松树林。松树林没什么奇特,风景也不见得另类,夏日枯热让树上的鸟儿都恹恹耷拉着脑袋,偶尔有气无力地叫一声。
蝉鸣聒噪。
热风吹拂少女眉眼,雪荔道:“风景很好。”
粱尘惊呆了:“真有好风景啊?”
“不对吗?”雪荔低头,看向自己身畔的少年公子,“下面的风景更好看吗,林夜?”
闭目的林夜睫毛一颤,缓缓睁眼抬眸,望向低头的雪荔。松柏树荫笼成一片光斑交错的阴影,雪荔便站在半明半暗的树荫下,俯脸看她。
雪荔自言自语:“必然更好看,你才喜欢。”
她蹲下来,坐到了林夜身旁。
粱尘和明景对视一眼:过程有误,但结局,竟然歪打正着。
二人得意看宋挽风,宋挽风眸子静黑,其一瞬间的幽晦让粱尘凛然防备。但只一瞬,宋挽风仍是那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粱尘以为自己因排斥此人,而看错了——
雪荔坐在林夜身边,颇有些紧张。
她自顾自地找借口凑过来,脸颊微热,少有地体会到“心虚”之感。可是林夜一整日如此恹恹,她想了很久,才找到机会靠近他。
雪荔:“你还好吧?”
“不好,”林夜开始咳嗽,捂着心口,朝雪荔抱怨:“你忘恩负义,忘记了我对你的好。”
雪荔不言语。
林夜:“那天下雨……”
雪荔长睫低下。
林夜秀白的脸,不知是热,还是旁的缘故,快速得绯红。他脸这样红,看着都不那样病弱不堪了。
雪荔:“这就是‘挟恩图报’吧?”
林夜大恼:“我哪有?”
雪荔:“你一上午,提醒了我无数次。”
林夜:“我哪有?!”
雪荔掰起手指头:“一会儿是黄昏,一会儿是下雨。一会儿是狂风骤雨,一会儿是廊庑。”
林夜:“……”
他赧然:“原来你听懂了啊。”
他抱怨:“我怕你忘了。你好像压根不在乎,我还以为是我做梦。总之,都怪你。”
雪荔:“你还没还我东西,怎么会是梦?”
林夜茫然。
雪荔提醒:“我的日志书册,你拿走后,就没给我。我交给你的匕首,你也没还。宋挽风说,知恩图报。我确实知恩,所以没催你,可我看你,好像压根忘了。”
林夜大惊。
他又大为委屈:“你找我说话,原来不是关心我,只是来讨要你的东西?”
林夜本想发脾气,然而他此时虚弱,动气都头晕,便只好保持着温柔和善小公子的形象。
林夜色厉内荏,只好继续有气无力地把书册给她,却不给她“问雪”,而是把自己腰间的佩剑送出去。林夜扯谎,说自己没带着“问雪”,改日再还。
雪荔点头,她好像压根不觉得林夜会在她的日志上胡乱涂抹,看也不看,就收入怀中。而雪荔一扭头,便看到林夜盯着她。
雪荔:“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林夜摸自己眼睛:“什么眼神?”
雪荔抿唇,她对世人的贫瘠了解,让她无法形容出他的眼神——那种轻软的、柔和的、潋滟的、明亮的……如何形容呢?
而林夜见她不说,也不是很在意。他靠着树身,想了想,悄声:“我那天,帮你守了你的秘密。没人知道你那天被下药,我守口如瓶,对不对?”
雪荔点头。
树木灌木交错间,林夜的余光看到宋挽风的目光时不时掠过这边,似乎怕林夜如何拐了雪荔。
林夜:“那你也帮我守一个秘密——日后,如果有郎君说喜悦你,爱慕你,想与你长相厮守。你都要告诉我,与我分享。你如此可爱,讨人喜欢,我怕你被骗。”
雪荔:“为什么?”
林夜字正腔圆:“因为我们是朋友,比旁人关系更好的朋友。”
雪荔惊讶看他:“我是问你,为何说我‘可爱’。”
林夜凶巴巴道:“……郎君的事,你不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