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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长明寺下长明灯,再遇林……

    癸未年八月十五, 中秋祭月,地官赦罪。长明寺下长明灯,再遇林夜。

    ——《雪荔日志》

    梦境寒冷已不必絮, 更多的感受是,痛。

    痛不欲生,头重欲裂。呼吸起伏间尽是颤音, 不知苦捱了多久,周身已遍是冷汗。

    雪荔进入这个梦境,感受到如此剧烈的痛,便意识到这是往日自己服用玉龙师父给的药物后会产生的痛感。她情感已如此淡漠, 至今想起那些年服用的药, 仍感到害怕。

    人若习惯了舒适的环境, 若被好好养护, 自然不会去喜欢昔日之苦。然而进入这个梦境中, 雪荔并不挣扎。她几乎是自虐般,承受着、体验着自己曾经的痛。

    即使这样,宋挽风也不会复生。

    她想要自己痛一些,想惩罚自己。

    而这种苦捱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雪荔感受到身体没那么痛了。她借着梦中自己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抬起头, 发现自己身处一洞寒窟中。

    是了,在雪山的时候,她每月服用药物的时候, 就会将自己关在寒窟中。

    此时,雪荔看到寒窟通向洞口的方向,外面的天光被两道人影挡住。她眯了眯眼,好一会儿, 才恍惚认出那是玉龙和宋挽风。

    雪荔心口突得一跳。

    现实中,玉龙和宋挽风从没有一次去寒窟中看过她。那么这场梦,便与现实毫无关系,只是她自己日思夜想、杜撰出来的吧。

    她不清楚自己的情感,不了解自己的内心。当她在梦境中幻想出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场景,雪荔盘腿坐于洞中,呆呆看着洞口挡着天光的男女。

    玉龙一身素青,宋挽风一身明灰。

    玉龙娥眉曼睩,骨清神秀。年岁如流水,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她眼波永是孤零零的,连雪荔都看不出来,她常年在想些什么。

    宋挽风则目如山水,神采毅然。他当得起风师之名,衣袂翩飞间,眉目间蕴着说不出的山水之灵,点点烁烁间,总是含着三分笑意。

    雪荔扶着石壁:“原来我这么想念你们。”

    她眼眸有些红,跌跌撞撞扑向前:“师父,宋挽风。”

    她没有走出去。

    好像有一道无形无状的“空气墙”,挡住了她的路。她伸手拍打,无法朝前多走一步。她有些茫然地望去,仍能看到洞口的玉龙和宋挽风,可她无法靠近。

    玉龙开口:“不要过来。”

    雪荔静谧:“……什么?”

    宋挽风开口:“雪荔,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和我们,不是一边的。”

    雪荔拍打“空气墙”的动作停住。

    她的目光从宋挽风身上,移到玉龙身上。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么样的,只是看到那总是冷冰冰的师父,在梦中,露出了几分称得上“动容”的神色。

    玉龙:“我早已赶你下山,你何必跟随?”

    明亮的光,被挡在玉龙身后,只露出蒙蒙的黄边。

    雪荔凝望着那重光:“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玉龙道:“我已不要你了。”

    宋挽风柔声:“小雪荔,永别。”

    雪荔绷住身子。

    梦境与现实浑噩的界限,在雪荔的怔忡中,一点点打破。雪荔渐渐想起了这是梦,又渐渐想起了现实中,宋挽风被乱箭射杀于金州县衙府外的雨巷。

    现实中心间的绞痛感,与梦境中服用药物的痛感,交错着融于一处。雪荔眼睫沾水,波光欲溢,不由伸手去摸眼睛。

    雪荔听到了漫天的风雪猎猎掠空声,感受到了风雪在骨头缝中渗出的寒凉感。

    她看着师父身后走不过去的明亮晕黄天光:“为什么走不过去?是因为……你们都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吗?”

    “哗——”

    此话一落,飞雪裹霜,呼啸着朝雪荔迎面扑来。浩大风雪形成一片门帘,雪荔掀帘睁眼,面前骤暗,她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雪荔怔坐着。

    好一会儿,她捂着疼痛的心口,目光涣散双耳失聪,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而后,她听到了身畔极轻的呼吸声。

    雪荔缓缓地扭头,看向身旁那个人——

    少年公子靠着山壁,缩着肩收着腿,姿势很不舒服。他面色颓然而睫毛浓长,蹙眉而睡。

    一道惨白月光照入山洞,浮在少年少女身上。

    此时,是他们从金州逃走后的第三日。陆轻眉入金州后,封锁整片城池,一门一户地搜查过去,要找“刺杀陛下的刺客”。

    光义帝身亡的消息没有传出去,世人还以为光义帝“遇袭重伤”。那位陆氏女封锁了所有消息,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而雪荔和林夜逃亡三日,才堪堪摆脱了追兵。

    雪荔半边身子都是血,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衣容。她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并不影响她的行动。林夜情况则糟糕很多,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许多次都有晕眩之症。可林夜不知道图什么,坚持跟着雪荔——

    即使雪荔并不理会他。

    他们逃亡的一路上,雪荔没有和林夜说一句话。而林夜大约是状态很差,也没有喋喋不休地烦她。

    三天过去了,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回想起宋挽风身死那日发生的事,她猜想那些事应和照夜将军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应当与林夜无关。

    林夜既与光义帝离心,那便没必要为光义帝做事,去杀害宋挽风。何况林夜擒拿孔将军时说的话,已经表明,林夜和李微言一样,与光义帝站对立面。

    再者,雪荔已经开始怀疑,光义帝也不是杀害宋挽风的凶手。光义帝那日表现的,对宋挽风的身死非常茫然。正如光义帝所说,宋挽风死了,他无法拿捏雪荔,又得罪一个宋太守,他何必呢?

    不是林夜也不是光义帝,那会是谁呢?

    雪荔思考这些时,目光再次落到昏昏沉睡的少年公子身上。

    他这几日,吃了好些苦。一尘不染的衣袍早已落了灰,本就清瘦的面颊更瘦了一圈。原本神采奕奕的小孔雀,如今如一只落汤鸡,遍身污泥不提,整个人都快要被吸干血了。

    既然如此狼狈,为什么仍紧跟着她不放?

    雪荔脑海中,想起暴雨夜瀑布间,少年那声嘶力竭的“我爱慕你”。

    她心头疾跳,又猝然起雾,茫茫然地看着他。她连“喜欢”都不太能体会得到,“爱慕”又是什么?那些足以支撑人或生或死的感情,雪荔觉得害怕惶然。

    她连自己的师父和师兄都弄不明白,她哪里弄得明白旁的人呢?

    而林夜跟着她,分明在吃苦。

    雪荔俯下身,观望月色下沉睡的靠壁少年。她伸手,轻轻在他颈上抚摸。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她摸到的,则是他虚弱的呼吸、气脉,不流畅的筋血。

    她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雪荔抿唇,垂下眼。

    她曾与林夜说,林夜用心头血,尝试救玉龙。如今她还没找到玉龙,宋挽风便死了。她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机会“起死回生”,倘若有的话——

    难道她既要林夜救玉龙,也要林夜救宋挽风吗?

    她记得,林夜说过,他只剩下两次用血的机会了。而倘若他真的用完两次机会,便轮到他命陨的时候。何况,如今真正的小公子,李微言现身了。

    雪荔若是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渴求,应该合作的人,大约是李微言。只是不知,李微言如今又在哪里。

    而且……宋挽风的心脉若是消失了,大约也救不回来。而林夜……

    雪荔思索片刻,起了身。

    照夜将军伪装小公子,林夜应该有很多他需要做的事。他为什么非要和她掺和在一起?她不懂情,也不会回应他的情,她如今还有自己的一堆事要做……追杀她的人又那么多,林夜跟着她,多危险。

    他与她分开,才会安全,才会更好地去做他想做的事。

    他既然下不了那种决心,雪荔便帮他下吧。

    雪荔将腰间剑放在林夜身旁,又将身上值钱的钱财留给他。之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出洞,将昏睡的林夜抛在了洞中——

    雪荔离开后,便想尝试着重返金州。她想回太守府一趟,重新检查宋挽风的尸体。

    金州戒严,雪荔以为自己想混进城,会非常困难。让她意外的是,她不用想法子混入城了,宋挽风的尸体出城了——宋挽风身死七日,宋太守要埋子下棺,将儿子葬在城外的宋家陵中。

    宋太守不想和帝王求问“谁杀的自己儿子”这件事,他和陆轻眉交涉后,得以出城葬子。风师既死,“秦月夜”许多人出面。而和亲团这边,窦燕、阿曾也带着人出面,和“秦月夜”杀手们互相制衡。

    宋家陵在城外一名叫“云澜”的小镇东一里。云澜镇上有一座长明寺,在死者下葬前,宋太守将儿子的棺椁暂停在寺中。

    雪荔做了些伪装,换了身衣服,戴着斗笠,装作香客的样子,混入寺中。

    长明寺明松暗紧,她在外围走一程,便看到了这里的很多暗线布置。南周朝廷兵马和“秦月夜”大约交涉些什么,杀手楼帮着做布置,和亲团的人也跟着做布置。

    寺中小径清幽,竹林葱郁。窦燕和阿曾走在小径上:“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杀害风师的,难道不是光义帝吗?为什么杀害风师的刺客,会有可能折返?该不会是想让雪女背锅吧?”

    阿曾不说话。

    他沉郁着眉眼。

    那晚,行动寝殿中发生的事,殿外人一无所知。事后,他们只知光义帝遇刺,生死不知。陆家那位长女嘴十分严,和亲团被扣押,将士们被看押。而林夜、雪荔、誉王世子、叶郡主同时失踪,行宫的卫士们一口咬定,那几人都有嫌疑。同时,粱尘和明景也失去了踪迹。

    阿曾预料到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可他不知缘故。

    他尝试联络那几人,信如泥牛入海,无人回复。

    同时,陆轻眉几次敲打和亲团,要求见林夜。阿曾有苦难言,根本不知道林夜在哪里。而窦燕打听不出来,“秦月夜”杀手们为什么要在长明寺做布置。

    窦燕觉得自己处境微妙:“我尝试以冬君的身份,联络春君。但不知道是我太久没联络的缘故,还是杀手楼改了暗号的缘故,没人回复我。”

    阿曾看她两眼,叹口气。

    窦燕美艳的目中迸出火星:“郎君这是什么眼神?”

    阿曾:“你被排挤了。”

    窦燕:“……”

    阿曾淡然道:“许是你太久没用冬君的身份,‘秦月夜’当你死了。或者风师当日,没有将你的事情告诉你的上峰那些人……所以如今,你已经完全不知‘秦月夜’内部的安排,‘秦月夜’行事也不会再知会你。”

    窦燕默然片刻,忍怒道:“这都是谁害的?如果不是雪女冒充我的‘冬君’身份,我姐姐又被雪女杀掉,我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何况雪女冒充‘冬君’也罢,一条消息都不与杀手楼发,‘秦月夜’难道不会怀疑冬君已经出了问题吗?雪女自作主张,才导致了我如今的尴尬地位!”

    阿曾很淡定。

    二人说话间,穿过一花木廊。马上到中秋,寺中除了停尸,还在置办中秋要用的花草祭祀物。

    窦燕骂了一通,阿曾只道:“所以,‘秦月夜’如今的布置,似乎又是针对雪荔的。你应该感到痛快才对。”

    窦燕一怔,默然。

    她姐姐死在雪荔手中,如果杀手楼要用宋挽风的死来诱杀雪荔,对窦燕来说,大仇得报,她自然应该快活。可是、可是……

    窦燕想到那个少女清寂的眼睛。

    她想到昔日少女与他们同桌而坐,他们说笑不断,雪荔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但并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凶残。相反,雪荔非常的安静,甚至寂寞。

    往往,只有林夜能引得雪荔开朗一些。

    那样的女孩儿……

    窦燕低头,轻声:“宋挽风又不是雪荔杀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就算要报仇,也应该是南周朝堂……和雪荔有什么关系?‘秦月夜’到底在做什么?不行,我得去弄清楚。”

    她好歹是冬君,她总有她的法子。如今情况不明,窦燕再无法装聋作哑下去。

    她匆匆而走。

    阿曾想拦她,叮嘱她一件事。扭头间,他看到一个斗笠人从旁穿廊,匆匆而过。

    阿曾心神晃了一下,窦燕回头疑惑:“怎么了?”

    阿曾疑惑着摇头。

    他再看那个方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那斗笠人如此快的行程,更让阿曾起疑。阿曾想了想,多加派了寺中人手,用来阻止“秦月夜”——

    雪荔听了许多话,才知道原来他们要用宋挽风的死,来诱她出现。

    为什么?

    他们是认为她是杀害光义帝的凶手,还是他们觉得她既弑师,又杀兄呢?那么多将士,没人站出来?

    雪荔若有所思,脚步微缓。

    前方有人过来,雪荔转个身,钻入了旁边的半月洞门。又拐了几条路,她终于听到有小厮隔着墙小声说:“东西都在这里,一起处理了吧。”

    淡淡的血腥味隔着墙传来,闷闷的呼吸声说明他们抬运的东西很重。

    雪荔微扬目,跃墙而走——找到了——

    长明寺的香客房中,宋太守刚刚送别方丈,关上门。

    屋中坐着一个黑衣斗篷人。

    斗篷遮挡那人面容,那人活生生在房中出现,让宋太守惊得顿了一顿。缓过神后,宋太守一言不发,坐向屋中的另一榻上。

    二人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整间屋子。

    宋太守抬头,鬓间花白,几日劳碌后,他脸上皱纹更深。这位太守眼中写着深重疲色,看也不看对面的人,以袖盖脸,淡声:“这是我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日后,你不要再出现,不要再联系我了。”

    那人掩在斗篷中,轻轻哂笑:“自然。只要这件事做成,日后你我再无干系。”

    神秘斗篷人说:“宋挽风的尸体被放在长明寺中,雪荔只要活着,就应该会来刺探。她不可能放心宋挽风的尸体,落在你们手中。她想活死人……林夜的血,不就是她最大的砝码吗?”

    宋太守默然。

    二人坐在寝舍中,各自心事重重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倏忽间,外头生乱——

    “起火了!”

    神秘人倏地起身。

    宋太守仍麻木地坐着。

    二人焦急等待消息,听着外头人头攒动,纷纷奔走。宋太守观察着神秘人,听到神秘人急促的呼吸。神秘人在屋门前踱步,几次想推门而出,又硬生生忍住。

    外面很乱,屋中人煎熬。

    而不知过了多久,侍卫气喘吁吁在外松口气:“报太守,火已经扑灭了,没什么损失。”

    屋中二人俱怔。

    神秘人笼在一片黑中,什么也看不清。宋太守却挑眉,不可置信:“没什么损失?你确定?宋挽风的棺椁,也没有人碰?”

    外面有和尚跟着侍卫来安客人的心,含笑解释:“檀越放心,是有香客来寺中敬香,不当心点了佛幡,才引了一场火灾。寺中停放棺椁不是一两日,主持早已托付过,不带香客去接触棺椁的。”

    屋中人神色幽晦。

    忽而,神秘人回头,看向宋太守:“中计了。”

    宋太守眸色闪烁。

    神秘人:“立刻派人去押小厮,看他们那里是否丢东西……若是丢了东西,即刻去捉人!”——

    长明寺中乱哄哄一团。

    宋太守审问一通,才从小厮那里审问到,方才失火时,他们都跑去救火。等小厮们回来,他们回答太守,说箱笼中箭只都在,没有少东西。

    这便更加奇怪了。

    宋太守见其中一个小厮神色不自然,便将这个小厮与其他小厮隔开,单独审问。这小厮撑了没多久,便惨白着脸认了:“是、是少了一支箭……就是老爷前几日吩咐小人去处理的梨木箭。”

    箱笼中的箭只,是那日暴雨夜拼搏中射出来的箭。宋太守讨走了这些箭,说要去烧给儿子,做祭祀用。大部分箭只出自军方,乃是竹制箭,或寻常树木做杆的箭只。只有一支箭与众不同,那便是宋挽风身上的第一支箭——

    梨木为杆,黑鹰为羽。

    而今,梨木箭丢了。

    宋太守大怔,怒道:“不是早就让你们烧了吗?”

    小厮冷汗淋漓,支支吾吾求饶道:“小的生了贪心,见那梨木材质实在好,又见老爷特意叮咛,便觉得那梨木能换不少钱财……小人丈人要过生辰,小人便想……”

    宋太守怒不可遏,一掌箍下。

    神秘人在后无声无息,如鬼魅般飘来:“她可是很聪明的。”

    宋太守:“怪我大意,我应该亲自盯着的……”

    神秘人倒是很平和,甚至笑了一声:“并无干系。我弄错了,我以为她更在意救宋挽风这件事。其实她更怀疑‘宋挽风死亡真相’这件事。即使不是丢箭,也会是其他东西。一旦她对其他事情产生怀疑,她的目的本就不在棺椁。”

    宋太守呼吸沉重,打人的手一顿。

    神秘人叹道:“带人在整个云澜镇搜吧,若能挽回事态,还是有利于我们的。要注意当铺、铁匠铺、武器铺这些地方。”

    宋太守正要叮嘱,听到外面有隐约的炸开烟火声。他脸一白,颓然道:“来不及了,今日是中秋……”——

    中秋之夜,整片中原神州,观灯赏月,祭拜月神。民间街巷间,人流若海,熙攘接踵。想在密密水流中,寻找一滴水,谈何容易。

    侍卫们带着人入镇,按照太守给出的地名,一个个铺子排查过去,不停询问,是否有女子拿着一支箭,朝他们问过话。

    雪荔拿着那只梨木箭,堪堪与追逐她的人擦肩。这只梨木箭,她拿到手,便察觉了异常。因为除了箭身上被污染的血腥气外,这只箭,是一只机关箭。

    那种小孩子玩耍时用的机关箭。

    箭杆收缩,遇物回撤。论理来说,这只箭只要碰到人体,箭锋就会缩回箭身。这样的一只箭,如何杀人?又如何让宋挽风中箭吐血,殒命当场?

    雪荔握着箭的手指冰凉。

    她出一间当铺时,发现外面人潮涌动,宋太守派的侍卫们已经开始包围这里。她当即换个方向走,而在这样争时夺刻的错位时间中,雪荔终于在一家武器铺,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

    那武器铺老板端详着她给出的箭,连连颔首道:“不错,前些日子,是有人来拿着这只箭,问能卖多少钱。箭只这种东西太蹊跷,何况此箭材质又非寻常,最近陛下遇刺,到处抓人……哎,人心惶惶,我不敢接活。”

    雪荔:“那人什么时候来问的?”

    武器铺老板想了想:“七日前吧。那人风尘仆仆的,特意赶了远路来,又急匆匆走了。说是七日后再来……小娘子,你是来替那人卖箭的?你们什么关系?”

    如是,雪荔心中有了数。

    七日前,是暴风雨后第二日。太守府处理宋挽风身上的这只箭,小厮千里迢迢跑来云澜镇卖。是因为那小厮知道,七日后,宋挽风的棺椁会在云澜镇上的长明寺停留,这段时间,正好可以卖箭。

    小厮的一意贪婪,给了雪荔寻找真相的机会。

    “搜!那边——”

    侍卫们的吼声冲来,雪荔走出巷子,斗笠被风吹开,正好与一个侍卫四目相对。

    雪荔袖中手指微动,她寻思出手时,旁边忽窜来一戴着面具的少年郎,拾起一面具扣在她脸上。

    苦涩药香拂鼻而过。

    那人一把拥住雪荔,拽着她往人流中走,笑吟吟:“娘子,你出来玩耍,怎么丢下为夫一人?”

    只一刹那,身后生疑的侍卫,愣了一愣,怀疑自己弄错了。然而想了想,他们仍纵步冲入人流中,努力寻找目标——

    “砰——”烟火在天上炸开,云澜镇中灯火如流,自高处看,正是一片火海如昼。

    长明寺的正殿屋檐上,黑衣神秘人长身而立,目光穿越香客们手中所持的灯烛。暮色四合,寺中陈瓜果,祈长明,寺前蜿蜒火龙后,镇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浮光如梦。

    “中秋祭月,地官赦罪——”

    钟声告天,佛偈诵声与道家玄机相重,不佛不道,半佛半道。我有何罪,赦我何生?

    枝叶飒飒,灯火生烟。风吹开神秘人的斗篷——

    浑圆月下,青年眉如山目如水,容颜俊逸气质风雅。

    正是本应死了的宋挽风——

    镇上巷中,雪荔被少年拉着跑入人流。二人跌跌撞撞,相握的手指微微渗汗,彼此的呼吸也沾了紧张的颤意。二人穿过逆流人潮,三拐四绕,再次甩开身后人。

    深巷中,偶听到外面的喧哗声。皎月如水,雪荔和面前戴着孔雀面具的少年郎对立而站。

    “中秋祭月,地官赦罪——”

    箫鼓频喧间,杂耍人中烟火烧起,喝彩声高,白色烟雾隔着街,照得孔雀面具一派明亮。这样明亮的光,让雪荔想到梦境中,玉龙和宋挽风身后挡住的光。

    她如坠虚梦,如堕幽渊,难以分清现实与梦境。她浑浑噩噩地伸手,掀开面前少年郎的面具——

    眉目秀致乌发雪肤,苍白肌肤下血色全无,少年眼中却仍流着一派浑然天成的灵动韵味。

    正是被她抛弃的林夜。

    第82章 第 82 章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夜火的光落在林夜脸上。

    白色的孔雀面具罩在发顶, 他的睫毛像金色的蝴蝶。蝴蝶拍翅间,巷外灯火的流光,便落入了他眼睛中。他的眼睛像金色的碎光浮跃的海, 波光潋滟,雪荔的影子,便落在那样的湖中。

    有一瞬, 雪荔觉得自己在被金色的星海包围笼罩。

    有一瞬,雪荔沉浸于这样如梦如幻的感知,看他看得出了神。

    而巷外灯火成游龙,游龙走过这条街, 雪荔看到了外面大街上混于人中、正在寻找她的侍卫。她朝墙角一错, 贴墙而站, 不忘拉过林夜一起。

    巷外的侍卫便没发现他们。

    而雪荔知道, 他们一定还会回来。

    雪荔冷静了下来。

    她收于怀中的那只机关箭, 熨得她心头冰火两重天。这样的时刻,她哪有功夫看林夜呢?

    雪荔便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林夜毫无自觉,便跟上来。

    他脸色苍白眸子清黑,容貌俊秀神色活泼。来到云澜镇,他将之前脏了的衣物换下,此时少年公子白衣绣金, 玉质金相,又有了风流雅致小公子的感觉。

    他伸手拽她衣袖,开始喋喋不休了:“阿雪, 你怎么抛下我不管了?你不知道我头晕眼花,还在发烧吗?我离了你,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啊。万一他们把我当刺杀皇帝的刺客抓了,你难道不救我吗?”

    雪荔坚持朝前走。

    林夜见她不对他动手, 便又有了更多的勇气。

    他好是心酸——第二次了,已经第二次了。谁家郎君示爱后,宛如“没有示爱”过呢?

    没关系,雪荔毕竟与众不同。她不理会才好呢,她若是理会……他就得担心她要拒绝自己的示爱了。

    林夜在心里朝自己扮个鬼脸,面上仍是做着聒噪的样子:“你即便不管我,也不能挑今日啊。今日多重要的日子,你让我好伤心。我在荒山野岭醒来,见不到你,我既怕你被狼叼走了,也怕我自己被狼叼走了。”

    林夜小声坚持:“阿雪阿雪阿雪……”

    雪荔不禁回头,正对上他满是灵气的乌黑眼眸。

    他知道自己漂亮精致的时候有多招人,便自觉朝她笑,想要笑得她恍神,屈服于他。而雪荔则是很认真地问:“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这个重要日子,会对追着她不放的人造成影响吗?

    林夜大约没想到她会回头和他说话,这是数日以来她理会他的第一句。小郎君不知道是自己本就在发低烧,还是自己被这天大的喜事砸下来,有点晕晕然。

    林夜茫然且欢喜,还带着一腔小羞涩:“今日是中秋节呀。”

    雪荔困惑。

    林夜:“中秋佳节,祭月祷告,地官赦罪,阖家团圆。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起玩乐的……”

    他说着就想咬自己舌头:这话,岂不是让雪荔联想到玉龙和宋挽风吗?

    到今日,他自然知道那日雪荔在行宫前发生的事了。宋挽风的事……他作为一个爱慕雪荔的男子,不太好评价。最好不提。

    林夜干脆望天道:“我的家人都没有了。”

    他在心里补充“我只有你了”。

    雪荔:“……”

    她有些不理解地看林夜一眼,到底扭头,继续走自己的路。而林夜一看,她有和自己说话的可能,便连忙跟上。

    一个理由不成,他再给一个理由。林夜说话如石破天惊:“今日是我生辰。”

    雪荔无动于衷:那又怎么了?

    林夜锲而不舍,笑吟吟跟着她,又来拽她的袖子。他开始胡诌:“我过生辰,便是及冠了,是大人了。你不晓得,郎君的二十岁生辰格外重要,我家中人都没了,没人在乎我的生辰。我的生辰又与中秋是同一日,每年大家过中秋,更不在乎我了。

    “我好可怜。我也没有别的祈求,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玩。至少今夜,我们不要吵架,你不要不管我嘛。”

    雪荔不信。

    他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照夜将军那般威风,过生辰既不会可怜,也不会无人在意。背叛他的人很多,在意他的人也很多。她不信他生辰在今日,不信他胡乱说的理由是真的。他只是在用俗世情感来试图牵绊她,可他不知道,她不受这些牵绊……

    林夜忽然重重拽她袖子一下,将她往旁边拉了一把。

    雪荔看去,见他们已经走到了街上,错开几个平民,有几个侍卫在人群中找人。

    此时林夜和雪荔都没戴斗笠,二人头顶罩着的面具也掀开了,俱露出容颜。雪荔一下子微僵,心想她真是被林夜弄得糊涂了,竟然没有乔装就这么走出来了……

    她被林夜拉拽到一旁,正好有一座灯山从中间抬过,挡住了那些侍卫逡巡的目光。

    而风声,将那边侍卫的说话声传来:

    “小心搜查人群。大人说了,敌人是一男一女,他们可能做乔装,会扮作夫妻、兄妹,咱们都睁大眼睛,看仔细些。”

    雪荔眸子闪烁。

    而林小公子如幽鬼般凑过来,在她耳边幽幽感叹:“你看,他们都知道,‘敌人是一男一女’。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雪荔回头看他,又撞上他流着金色灯火光的漂亮眼睛。

    她心跳微烫,跳得快了一分。

    林夜手指攀着她的袖子,指节一点点绕上去,恨不得在她袖上打个死结,好绑住自己的手指。小风拂过,镶着珍珠的发带擦过少年脸颊。

    过近距离让人心跳生乱,让人略微不自在。幽巷凉风将他身上的药香气拂向她,他脸颊赧热目光明澈:

    “阿雪,连我们的敌人都知道,我不会离开你,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他们要找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你还要……拒绝吗?”——

    雪荔不知道。

    她心有些乱,有些迷惘。她分明是一人独闯长明寺,敌人竟然觉得是她和林夜一起闯的。敌人……为什么默认林夜和她在一起?敌人是过于不了解她,还是过于了解林夜呢,或者……是了解她和林夜之间的关系?

    她不知道她与林夜有什么关系。

    但是,难道在旁人眼中,林夜与她的关系,是这样“共同行动”的吗?

    那么,她抛下林夜,林夜岂不是会危险?

    雪荔心间迷乱间,便被林小公子如愿坠上了。林夜好是心满意足,中秋佳节,节日虽与他的想象差得很远,不能与佳人同乐,可是不理会身后那些数不清的追兵的话,雪荔到底与他同行一街,

    这种同生共死的感情,颇让林夜沉迷,并为之振奋。

    雪荔忽然说:“那边又有人。”

    林夜看去,果然,前方又有侍卫来找人。这一次来的侍卫,准备得更全:他们拿着画像,在对比街上的人。

    雪荔一下子将林夜送自己的面具拉拽下,那是一只雪白的林间鹿,还有两只小小的鹿角,完美盖住雪荔巴掌面颊。而她转头看林夜,觉得不太妥当:敌人在找一对男女,林夜和自己一起,不就很危险吗?

    她是否要在这一批侍卫起疑前动手呢?

    雪荔看了看人群:比肩迭迹,项背相望。

    这样多的平民,她便是动手,也不方便。

    杂技团的喧腾声、买卖摊贩的吆喝声、百姓们的喝彩声混在一起,他们身后传出飞过来的一道长龙火光。火星飞溅间,百姓们飞涌着,将他们朝一个方向挤:“西域来的杂技团,箱子里大变活人——有哪位乡亲想尝试一下啊?”

    人流中,侍卫们的目光朝这边追来。

    林夜在雪荔手掌上挠了一下。

    少女睫毛一闪,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她看林夜戴上那张孔雀面具,朝她眨一下眼,笑嘻嘻松开了她的手:“不会被发现的。阿雪,看我的。”

    站在人群中的雪荔,便看到她的孔雀少年如同飞一般,扑出人群,热情地朝着西域来的杂技团踊跃伸手:“我报名我报名!我最喜欢玩这种游戏啦。”

    白鹿面具下,雪荔仰着脸,怔怔地看着林夜与那腔调怪异的杂技团人沟通,自如地主动要去钻那箱子。那只孔雀分明不认识这些陌生人,却何其自如,几句话就让西域人相信他会是合格的演出配合者。

    有人喷火,有人走竹竿。

    侍卫们被人群挤来挤去,满头大汗地抓着手中画像,努力辨认人。

    雪荔站在台下,迟钝地看着身边路人们的热情:“好啊,大变活人,从没见过。”

    人群让雪荔陌生,她有些不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一道。大约是台下只有她一人,那些侍卫一时间没关注到她,雪荔一边警惕着,一边看台上的表演。

    周围人喝彩。

    有一个人和雪荔说话:“你不鼓掌吗?你家郎君难道不是为了搏你一笑,才钻进去玩耍的吗?”

    雪荔迷惘地看了旁边人一眼,迷惘地跟着他们一同鼓掌。她看到台上的西域人叽里咕噜地说腔调古怪的话,笑吟吟地把孔雀少年关入木质箱子里。

    舞台上火焰滚烫,烟雾缭绕。西域人向四方展示他们的箱子,雪白刀剑突然从各种方向,刺向箱子。噼里啪啦,密密麻麻。血肉穿刺般的呼啦声如破汁,台上西域人戴着面具跳舞。

    群魔乱舞,火如流动热浪,烫得人面颊滚辣。人群欢呼:“再来,再来!”

    雪荔的头皮一下子炸了。

    她感到自己心脏一下子跳高,喘不上气。

    人群中的少女突然跳上看台,将人吓了一跳。许多人来拦她,台下的侍卫们也狐疑扫来一眼。雪荔不管那些,她蹲到箱子面前,手在箱子上拍打一下。

    刀剑真的插在箱子上,西域人凑过来,想说服这位小娘子。雪荔一掌之下,竟然震碎钥匙,打开了箱子。

    雪荔弯腰——

    一片哗然声音中,看客和侍卫们目光全都落来。雪荔只弯腰跪在台上,看到那戴着孔雀面具的少年安静地蜷缩着身子,腿脚弯曲。他身子柔软,虚虚匍匐,趴跪在箱中。

    雪荔抖着手,摘掉那张孔雀面具。

    林夜乌发如绸,闭着眼,皮肤白皙睫毛纤长。她听不到呼吸声,他静得如同死去。

    原来箱子分为内外两层,刀剑插在外面的箱子中,并没有刺入里面箱中的人。而外箱,扔着一只被剑刺破皮的流汁水果。雪荔跪在台上,掀开那张面具,光线骤亮,安静的沉睡般的少年感应到流光,睁开了眼。

    雪荔盯着他。

    西域人追过来,这才意识到这少女在做什么。西域人爽朗一笑,大着舌头,往箱子里面探头:“我都说了没危险啊,你怎么不信?”

    林夜神色怔忡,被脸色冷白的少女拉出箱子。林夜看出她眼神不对,便乖乖跟随,只在被她拉着手时,小声问:“我吓到你了吗?”

    雪荔不说话,只抓紧他手指。

    雪荔看向那些神色不善、已经反应过来的朝他们围来的侍卫们。

    雪荔轻声:“现在,我们得一起逃了。”

    林夜眼睛微微亮起——她说“一起”。她拽着他的手,不再试图扔下他不管了。

    第83章 第 83 章 “你来,上榻。”……

    中秋夜, 过得好生刺激。

    雪荔往年没有过节的意识,她也没有过节的心情。但是此时此刻,她拉着林夜在人群中飞窜, 紧紧抓着林夜的手,即使二人手心出汗,她也不放。

    烟火与灯烛渐次绽放盛开时, 雪荔品味到一丝畅意。

    身后追兵们:“站住!那是杀害陛下的刺客,擒拿有奖赏三百……”

    风吹面颊,少女眸子更亮。

    何谓过节?何谓欢喜?她只是与林夜同行,便心中安宁而已。

    听到有奖赏, 许多街上人都生出跃跃之心。才有一个摊贩远远看到少年少女奔跑过来, 他紧张地想上前阻拦, 装模作样。不想那少年何其机灵, 与摊贩目光一对视后, 路过的少年抓过他摊上的一片笸箩,就罩到了他头上。

    摊贩被扣在笸箩下半晌挣不开,听到外面乒乓声不绝,人群阻拦或尖叫,而少年活泼带笑:“天上掉钱咯——”

    掉钱?什么钱?

    摊贩急急忙忙地丢开自己头上的笸箩,冲出去撸袖子, 想跟众人一同抢地上的铜钱。后面的侍卫们追过来,气喘吁吁,被人群阻挠, 气得抽出了刀:“都让开!阻我公务,想去坐大牢吗?”

    怕官之心与爱财之心交错,街上人有的让,有的不肯让。有的叫嚷, 有的喝骂,有的谄媚指路。半明半暗的长街向前逶迤延伸,其间灯火明耀,照亮人间百态。

    趁着这片凌乱,雪荔和林夜跑出了官兵们的视野。

    林夜与雪荔说道:“他们摆明要捉我们两个,今夜肯定出不了城。不如我们今夜在镇上住一宿,之后再想办法出城。他们以为咱们明日出城,咱们就多晾他们几日。等到他们防备松了,咱们就能出城了。”

    林夜目光狡黠:“退一万步说,宋挽风的棺椁总要送去宋家陵下葬吧?他的棺椁不能一直停留在长明寺中,这就是机会啊。”

    他说罢,又觉失言,扬起长长的睫毛,有些忐忑地偷看雪荔。

    他怕自己提起“宋挽风”,便勾起雪荔的伤心事。

    而雪荔并不见伤心,只是出神一瞬。

    她心中对宋挽风之死产生怀疑,但她此时并不完全信任林夜,所以并没有说出来。而她只是目光空洞的瞬间,便见林夜受不了一般地缠上了,依偎着她,轻扯她衣袖。

    少年低低撒娇:“对不起嘛,我不应该和你说生死。”

    雪荔怔然。

    这条巷有些暗,外面喧哗声如水流般逝去。几点昏昏灯火落在林夜眼睫上,他觑着她,小声:“方才变戏法,你是不是以为那是真的,你担心我出了事?”

    他浅浅地笑一下,睫毛如蝶翅扇动。他藏起自己的窃喜,白皙细腻的面容在雪荔眼前生动万分:“你担心我,那就不要抛下我嘛。”

    不合时宜,雪荔怔然间,心跳微微热一分。

    与他挨着,好生不自在。而她明明此时警惕多疑,又哪来的心思想别的呢?

    雪荔便别过脸,躲开他对自己的影响。可她抓着他的手指,并没有松开。少年手指柔软手心冰凉,被她的体温熨着,渐渐有了热度。她遗忘此事,他好像也忘了,刻意不提,只与她一同在巷中走,涩涩药香味袭到雪荔鼻端。

    除了药香,她还闻到花香。

    雪荔抬头,朝四方看了看。

    林夜:“怎么了?”

    雪荔轻声:“我想……”

    林夜眨着眼望她。

    雪荔头越仰越高,看着高墙上露出的紧闭窗棂。墙上有稀疏藤蔓,另有百合树生得高,簌簌白花长在窗边。夜中芳香寂寂,她若有所思:“这个楼,似乎是一家客栈。”

    林夜立时明白:“阿雪喜欢这里?那我们今夜就歇这里吧。”

    雪荔困惑:二人此时正在被满城通缉,如何住客栈?

    林夜却有法子。

    片刻后,雪荔带着林夜翻身上墙,窜上窗台。林夜有礼貌地从外敲窗,屋中人没理会,林夜回头朝雪荔小声:“应该没有人,太好了。”

    但是雪荔已经听到了屋中声音。

    她惊疑地看他一眼:他状态差的,听不到离得这么近的声音了?

    雪荔正要拦他,林夜已经自外推开窗,跳入了屋中。雪荔只好跟随,见林夜探头朝内,大咧咧地笑:“阿雪,快来。哎,怎么有人?”

    林夜的声音一下子紧绷。

    跳入窗内的雪荔听到屋中女子尖叫声。

    然后林夜声音一下子紧绷,颇有几分气急败坏:“阿雪,别看!”

    他倏忽转身,来捂身后跟随他的少女的眼睛。五根手指罩向雪荔眼睛,雪荔透过少年指缝,看到屋中帷幔被风吹开,赤身空裸的肥胖男人正抱着一个衣衫半裹半露的女子。那二人如痴如醉,正拥在一起……

    水声啧啧伴着女子尖叫声、男人怒骂声,还有胡乱的窸窣穿衣声。

    林夜尴尬非常,少有的结巴:“不、不、不好意思。”

    雪荔去掰林夜捂她眼睛的手指,他忙乱不肯。雪荔平时并不觉得林夜高大,许是他太活泼,又总装病弱,他在她面前总是矮一头。但此时争斗起来,雪荔掰开林夜的手指,见他整个人扑将过来。少年身形颀长修美,笼住她的目光。

    他比她高好多……

    雪荔仰头,朝后退了一步。

    身后那被打扰的男女大约收整好了自己,那个男人气怒问:“你们是谁?不说话的话,我叫人了!”

    林夜耳根通红,目光闪烁。他一时间都不敢回头,只顾着挡雪荔的眼睛。

    雪荔道:“你叫人,我便先杀了你。”

    男人:“你!”

    看起来纤细柔弱、浑然如雪的女孩儿徒夜闯入,声音清清澈澈,无所谓地推开她身前的少年后,说出这么一句话。屋中人惊疑,那个女子躲入帷帐内,男人警惕看着他们。

    林夜这时候终于缓了过来,硬着头皮回头。他目光不敢乱看,余光见他们勉强穿戴整齐,他才松口气。

    林夜镇定笑:“你不敢叫人。你若是敢,我们闯入的第一时间,你便喊人了。”

    林夜松开了与雪荔紧握着的手,大方地从怀中扔出一钱袋,钱袋砸到地上。迎着男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林小公子望天,慢吞吞说:“看郎君这样子,大约是背着自家夫人,在外面偷腥吧?我就不告状啦,你们拿着银子离开吧,今夜这间屋子,我借用了。”

    男人:“你、你等着!”

    林夜鹦鹉学舌:“我、我等着。”

    如此不合时宜,雪荔弯唇,噗嗤笑出了声。

    那屋中男女倒不如何,林夜却反应极大,猛地回头来看雪荔。雪荔目光闪烁,别开眼,余光见到少年眸光何其明亮。缓缓地,他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而那对男女狼狈离开后,林夜与雪荔站在屋中。林夜的耳根又开始红,他支支吾吾:“你、你凑合一下,与我睡一屋吧。”

    雪荔盯着他乌发下的耳根看片刻。

    近日来东奔西跑,万分疲惫。今夜得此清净屋舍,心中稍静。

    雪荔轻轻地应了一声,心中想:他为何脸红得如此厉害?方才那对男女在做什么,让林夜这样害羞?会是她想得那样吗?——

    今夜中秋,金州行宫中,不见半分节日之喜,气氛愈发凝重。

    光义帝遇刺,生死不明,御医与神医连日候在行宫中,不许离宫。陆氏女陆轻眉入住行宫,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捉拿刺客,第二道命令便是让神医们医治陛下。

    然而,这不过是对外的障眼法。

    如何医治呢?

    光义帝早就没有呼吸了。

    已经过了七日……再不下葬,尸体都要放不住了。

    皇帝寝宫中这几日放满了椒香、龙涎香、檀香等香料,而时日推移,那些香料越来越掩饰不住尸臭味。恐过不了几天,其间异常,便会为人察觉。

    自光义帝遇刺,建业不断传书,一日比一日急迫。这样的大事,再有陆氏扛着,秘不发丧,到底压不下去的。

    此夜,再一次进入寝宫的神医,跪在女子身边,战栗地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为今之计,是让陛下尽快下葬。

    陆轻眉静坐长榻。

    金簪玉叶,郁金黄裙,青灰披帛。女子容颜端秀威仪,又神色清冷身形纤瘦,目有厌色。这本不应该是她承受的结果。但她偏偏来了。

    陆轻眉淡声:“不能下葬。若无人继位,陛下不能薨。”

    神医愁苦,匍匐在地。

    陆轻眉蹙着眉,面对整座空旷行宫,默想着为今之计。

    林夜将她哄来金州,分明用的是“王与陆,共天下。是否只要王活着就可以”的借口。南周皇帝得活着,陆氏才能保住如今地位,陆轻眉才能是未来皇后。可陆轻眉没有料到,自己赶来金州,光义帝已经死了,林夜潜逃,至今不知动向。

    陆轻眉心中有怒,面上却一派冷静。

    她必须得找到林夜,质问他到底是何意,他必须给她一个解释。

    但在那之前,陆轻眉得先找出来一个皇帝——南周李氏皇族人口凋零,嫡系统共没有几个人。光义帝尚未成亲,连点子嗣血脉都没有。陆轻眉要去哪里找出一个嗣位皇帝?

    而陆轻眉想到自己关押着的将士们,所诉说的那夜见到的情况。

    那夜,将士们被威胁在外,不入寝宫,却分明看到,寝宫中,有誉王世子李微言。

    李微言……林夜早就在查李微言,又透过叶郡主之口,让她生疑。而陆轻眉比他们都知道更多的内情,比如,她是亲自放小公子离开的那个人。

    那位誉王世子,很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陆轻眉轻声:“陛下有遗诏吗?”

    跪在地上的神医茫然:“陛下遇刺,何曾……”

    陆轻眉淡声:“陛下遗诏,让位于誉王世子。”

    寝宫中跪着的人悚然发抖,兀自不敢抬头。

    这位女郎清幽幽,她坐于榻边,一动不动,口中已缓缓说:“陛下巡察金州,与誉王世子颇为投缘。思及李氏嫡系子孙不畅,陛下便想将誉王世子认回嫡系。陛下说,若百年之后他仍无子嗣,帝位便传于誉王世子。此事,帝王起居录有记,陛下的遗诏也有记。只是,陛下的遗诏,我一时间找不到了。不知道宫中跟随陛下多年的内宦,知不知道陛下将遗诏放在哪里了呢?”

    跪在地上的内宦满头冷汗:“奴才、奴才……”

    而记录起居录的官员猛地抬头,怒盯着陆轻眉:“胡说!陛下分明……”

    陆轻眉淡声:“拉下去,教他学会说话了再来。”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矫饰遗诏之事,何其重大。今夜寝宫中跪于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性命悬于陆轻眉之手,他们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却再无人反对。

    陆轻眉轻舒口气:“找到遗诏,陛下才可过世。”

    陆轻眉又道:“李微言……还没找到吗?”

    陆轻眉再道:“粱尘、明景,踪迹依然寻不到?林夜的消息,也寻不到?再去查。顺便问问宋太守,他带着自己儿子的棺椁想做局,为我找出刺客……这刺客,还没抓到吗?”——

    云澜镇的客栈房舍中,林夜坐立不安,远远坐在桌边。他为自己倒一杯茶,不想那茶水冰凉,呛得他一阵咳嗽。

    他不敢乱看。

    因雪荔在帐中,她说她要处理身上的伤口。是呀,东躲西藏数日,她身上受了不少伤。虽然不严重,但这屋中既然有药物,林夜便积极说服她上药。

    雪荔倒是听话地去上药了,只林夜隔着一道纱帐坐在桌边喝凉茶,满心惶惑。

    他苦中作乐地想:幸好自己此时身体不好,耳目都不明晰,也听不到什么不寻常动静,不算欺负雪荔。

    可是也不对。他分明听到了衣物窸窣声。

    林夜趴在桌上,将脸埋入双臂间,脸颊更热了。他目中生出许多挣扎,那挣扎之意,让他眼尾泛红双目噙水,痴态重了,便显出几分呆滞来。

    林夜烦闷间,听到雪荔的声音如烟一般,从帐中飘出:“你将身上财物都给了那男女吗?若是明日官兵查到他们,他们说出实情,怎么办?”

    林夜打起精神:“不怕。他们不敢说。那男子背着家中夫人偷腥,绝不敢提自己在客栈的事情。而那女子应是个妓子,被召来客栈,本就应是口风严实的人。只要那男子不傻,便会给女子许多钱财,好堵住女子的嘴。即便官兵询问,只要不上大刑伺候,他们应该不会出卖我们。而我们的敌人应该不会上大刑,毕竟镇上人多,他们连方向都弄不对。”

    林夜洋洋得意起来:“何况,我还有别的思量。这些钱财,银子下有我烙下的记号。一旦当铺、钱庄这些地方认出这些记号,陆轻眉那边就能找到我的踪迹了。我如今,很需要和陆轻眉联系,但因为我怀疑追杀我们的人有问题,便不太方便暴露,只能让陆轻眉来找我。而若是追杀我们的人先发现……那就靠阿雪救我咯。”

    雪荔声音很轻,透着疑惑:“妓子?”

    林夜:“我说这么说,你只记住这个吗?你不为我的聪明才智,拍手惊叹吗?”

    雪荔重复:“妓子?”

    林夜沉默一瞬,有点别扭:“她、她就是啊。你看不出来吗?”

    雪荔:“没看出来。如何看?”

    林夜平日好为人师,喜爱老气横秋传授人经验。可他此时结结巴巴半天,硬是不想与雪荔说这些。

    雪荔追问两句,他甚至生气,恼怒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经验。我只是聪明了些,脑子好一些。我看那女子和寻常女子言行不一样,并不代表我会流连花柳之地啊。我、我可洁身自爱了,与寻常男子不同。”

    他有些嫌恶地皱皱眉:“我有洁疾的。”

    雪荔默然。

    一位风里来雨里去、腥风血雨长伴生平的人,说自己有洁疾。

    一位经常遇到意外事故、动辄杀人逃亡的人,说自己有洁疾。

    然而她竟然很理解。

    毕竟是林夜。

    毕竟他平日无事时,就将他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整洁。他恹恹躺在病榻上时,也要熏香要抹粉,要不露病容。林夜若说自己随身戴着小妆镜,雪荔都能理解。

    奔波数日,她为了乔装进城才换了一身粗服。而几日不见,林夜从灰扑扑的小泥人,重新摇身变回了富贵倜傥小郎君。

    问题是,雪荔又没有问他这些。

    雪荔坐在帐中,一边艰难地扭着颈,试图将药粉倒在后肩上,一边轻声:“你去不去花柳之地,我又没问。我问你如何识人,你不想说,便罢了。”

    隔着帐子,林夜声音带着恼:“我就是不想说。”

    雪荔“哦”一声,不再问了。

    她躲在帐中为自己上药,因光线昏昏,因疼痛,因伤在身后,种种难处,让她蹙眉。雪荔干脆不想处理了,她拢衣物时,听到帐外传来少年犹犹豫豫的声音:“阿雪,我之前见你衣裳后出了许多血。你是不是上药不方便?要、要我帮你吗?”

    雪荔停顿。

    林夜:“我并非要唐突你,只是怕你不管伤势,关键时候,伤势拖你后腿。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受伤……”

    他紧张之下,愈发滔滔不绝,好多聒噪。

    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喋喋间,听到少女清静的声音:“你的伤,不是比我更严重吗?”

    林夜愣一愣,笑道:“我的都是内伤,不是外伤啊。我和你不一样……你不要将我当男的,当我是你的姐妹……不不不,你还是将我当男的吧,我是男子,对你怀有非分之想,你一定要在意……”

    雪荔迷惘,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帐子飞起,烛火摇晃,林夜见少女的手腕从里递出。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他睫毛颤抖眼睛圆润,仓促间,还是看到她衣衫半解,长发散颊。

    透过帷帐,少女伏身,露出一张雨后芙蓉般的面颊,眼眸亦如水洗。

    雪荔轻声:“你来,上榻。”

    第84章 第 84 章 我许愿——我喜欢雪,我……

    林夜以为, 自己这样不安分,绮思满满。若是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娘子衣衫半褪,他必然把持不住。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想为雪荔上药, 心疼雪荔的伤,少不得要管住自己的绮思。

    林夜做了这般多的思想斗争,自觉自己可以做好一个君子, 这才跌跌撞撞地朝床榻走去。他不敢与雪荔对视,膝盖在榻上一磕,差点撞倒到床上。

    察觉少女明眸晃来,他以袖捂脸:“你别看我。”

    雪荔眼睛眨了眨。

    她很少关注世人, 世人中, 林夜已经是她少有的经常回望的小郎君。而即使是这样的小郎君, 在她如今心事重重的时候, 本来也不应吸引她的注意力。可是, 不一样。

    林夜总是不一样。

    他连慌张的样子,雪荔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但也不好多看。如今,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

    雪荔背过身,安静坐着。好一会儿,她感觉到少年清朗的气息从后靠近,他薄薄袖子擦过她肩头, 雪荔颤了一下。林夜手便不动了,他语气听上去有些低落:“很疼?”

    雪荔:“不算疼。”

    这些算什么呢?

    比不过她少年时服药的痛,也比不过宋挽风身死当日带给她的绞心之痛。而想起宋挽风……

    雪荔垂下睫毛, 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胸前衣襟上抓了一下。她为的是确认怀中那只机关箭还在,然而她的动作,在背后少年看来,是躲闪——那种受伤后的疼痛带来的瑟缩。

    林夜的心脏顿时又软又痛, 呼吸都放轻。

    他想他高看自己了。

    他哪有什么绮思?

    他看到她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看到那般多的血粒子,他的心疼得绞成麻绳,恨不能替她受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林夜屏着呼吸,将笼着纱罩的灯烛靠得更近些。灯台摆在床头,他就着昏光,凑近少女纤薄的肩膀,拿着纱布与棉签为她上药。

    雪荔的衣裳扯到肩下,林夜的手指落到她肩上。

    他手指冰凉,她又是一颤,林夜的声音紧绷,低声:“这样也疼?”

    雪荔:“不疼。”

    然而这世间的疼痛,自有一种,是郎君觉得你痛。雪荔分明觉得没什么,身后林夜的呼吸已经快要听闻不得,他落在她肩上的棉签,力道更轻了。

    林夜满目沾着绯红色的胭脂。

    她的身上好些伤,旧伤留下的疤,新伤添上的疮。她以前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体,许多旧疮疤,林夜完全可以想象到,她昔日受过怎样严重的伤。

    是他孤陋寡闻。他先前以为自己身上的伤,军人身上的伤,已然很多。他没想过雪荔武功这样好,身上却也有这么多伤。

    他心疼得一塌糊涂,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无法替她承受,又无法让时光倒回去保护她。在此之前,雪荔不理会他,他面上带笑,心中总是几多失落。而今他想,他不能怪她的。

    他早就知道她的与众不同,岂能要求她与世人一样呢?她吸引他的,本就是她的独特啊。

    他能做些什么,转移一下雪荔的注意力,让雪荔不那样痛呢?

    林夜心中转念几篇,雪荔感觉到清凉的药膏涂抹到肩侧。屋中寂静,烛火昏昏,多日奔波让人疲惫,而此时闻着那些药香,雪荔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发丝落到脸颊上,雪荔垂着眼。

    她心神涣散开始走神的时候,亦生出了困顿之意。

    雪荔混沌生困间,忽然听到身后少年开口:“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并非我故意隐瞒。”

    他一句话,让雪荔已经快耷拉下去的眼皮,重新抬了起来。

    雪荔没说话,而林夜知道她在听。他手指沾着药膏,轻轻抹在她的旧伤上,缓缓说下去:“你猜得不错。我本名并不叫林夜,我本名是林照夜。

    “我没有在建业长大,我在蜀地长大。许多事情,其实你都从传闻中听到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便死在战场上了,从此由我祖父带大我。我十二岁的时候,祖父也死了,从那以后,林家就剩下我一人了。

    “照夜将军的事,你听过的传闻很多。那些都是真的,我没什么好辩说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和光义帝合作,要扮演小公子——我爹娘、祖父,生平夙念,都是南北统一。我想完成他们的愿望。”

    林夜轻声:“除此之外,我没骗你什么。”

    雪荔沉静的声音落到他耳边:“完成愿望,靠和亲吗?”

    林夜怔一怔,无奈地笑了一笑,慢慢说:“在我原来的想法中,我扮演小公子去北周和亲,应去刺杀宣明帝。宣明帝一死,南周就好出兵收复北周了。我可是照夜将军啊,若给我兵马,我如何打不赢一场战争呢?”

    床帏内的墙壁上,映着二人身影。

    雪荔侧头,看到身后少年薄薄的影子。

    他好是清瘦,远比一个正常的将军瘦得多。这必然不正常,这应该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吧。毕竟,他身体那么差,气血至今不畅。

    雪荔低下眼睛。

    她轻声:“原来?”

    林夜“嗯”一声,他专注地为她上药,发丝落到她背上。有些痒,雪荔微微发颤,轻轻动一下,而林夜以为是疼,动作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讲故事:“因为我现在发现,这法子行不通了。这天下,如今并非只有大周国,西域沙漠海中出来的霍丘国虎视眈眈,正等着北周和南周开战,他们好从中渔翁得利。

    “现在最大的敌人,不再是北周,而是霍丘国。霍丘国和北周的筹谋还没出来,我得提防他们。”

    雪荔再次摸了摸心口处的箭只。

    林夜怅然道:“而且,我发现,北周的君臣问题,和南周不枉多让。南周的陆氏家族妄想成为第一世家,牵制皇族。而北周的关内张氏,亦觉得宣明帝脱离他们的控制,在暗自调查皇帝。我此时很矛盾,我既希望北周能与南周联手,共敌霍丘国。我又怕南北周联手,会让世家更加强大,皇权彻底衰弱……”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脸,吐下舌头:“我是武将,是不太懂他们文臣这些弯弯绕绕啦。但是文臣当道,对我们武将肯定不算一件好事。我只会打仗,不懂他们的算计。”

    雪荔声音清澈干净:“人生做好一件事,便已经很好了。”

    她并非安慰他,只是诚实:“我觉得你很厉害。”

    林夜怔一怔,弯了弯眼睛。他小声笑:“阿雪,你真好。”

    雪荔不解。

    林夜:“我跟许多人说,我很厉害。但是他们都说我吹牛皮,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但我每次吹嘘,你都特别捧场,相信我的话。”

    林夜脸颊微微热,兀自喃喃:“人生若有一人认真听自己的话,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那又有何求呢?”

    雪荔道:“可我并不相信你的每一句话呀。”

    林夜声音低落下去,轻声:“那是我欺瞒你在先,我不怪你。”

    屋中一片静谧。

    好一阵子,林夜听到雪荔问他:“那你如今是什么打算呢?”

    林夜想了想:“霍丘国暗中动手这么多,他们总要走到明面上。如果宣明帝真的和他们联手的话,他们一定会有大动作的……南周光义帝出了问题,皇帝生死难料,人心惶惶,若我是霍丘国那位擅谋的卫大将军,我便会抓住机会,出兵试探,宣布霍丘国的回归。”

    林夜眉目低沉,他思考时,手上不觉用力。雪荔真感觉到痛的时候,竟习惯了一动不动默默忍受,让林夜没有察觉。

    林夜低声说下去:“我与叶郡主定了些计划,与陆娘子也定了些计划。我需要叶郡主那边配合我,也需要陆娘子的信任……我需要和陆娘子确定计划的如常执行。”

    他陷入思索中,冷不丁听到雪荔清静的声音:“那你应该回金州,见陆娘子。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林夜回神。

    他怔怔然,盯着少女雪白的后背。

    他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半晌,他只道:“……也许我与你此行目的,有相通性。”

    雪荔声音很冷静:“为什么相通?你怀疑杀害宋挽风的人,便是霍丘国的人吗?”

    林夜不说话。

    雪荔微微侧头,借着墙上影子,去探身后的少年。

    林夜半晌轻声,带几分哄:“阿雪,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事,好不好?你只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就好了。”

    雪荔沉默。

    她无法确定。她心中有怀疑,她的这份怀疑,让她担心,自己会伤害到林夜,自己和林夜不是朋友。如果她所在意的,她不能拒绝的东西,恰恰是林夜的对手……她如何自处呢?

    她不觉得自己会站林夜。

    可是林夜紧追着她不放,她该怎么办?

    身后为她上药的少年,语气刻意活泼,闲聊道:“你别看我如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我以前,可威风啦。我爹娘和我祖父,都特别疼我。我娘从小就提着棍子,追我能追一条街……”

    雪荔惊讶:“追你追一条街?”

    林夜懒洋洋:“昂。”

    雪荔:“为什么?”

    林夜煞有其事:“揍我啊。”

    雪荔好吃惊。

    林夜摇头晃脑,笑嘻嘻说道:“有一次,我娘手里的棍子都打断了,我都没事。我爹纳闷,说我是不是石头脑袋,他和我娘特意带我去看大夫……把我祖父气得,抡起棍子打他俩。”

    雪荔:“你们家都这样喜欢打人吗?”

    林夜不以为意:“武人嘛,都比较白丁,识字水平不高……”

    他说着就往回找补:“但我不一样,我文武双全,能诗赋能打仗,你见识过的。”

    雪荔狐疑:她什么时候见识啦?

    她悄悄侧肩看他,身后少年不知道瞥到了什么,猛地深吸一口气,慌乱地颤着手把被衾往她身上捂。他说话开始磕绊,只厚着脸皮坚持:“别、别回头看我,我给你上药呢,你不能乱动……总之,我小时候,因为我娘揍我,我家断了整整十二根木棍呢。不过我娘还是疼我的。打是亲骂是爱,她只有对我这样凶。”

    林夜唏嘘。

    他无所谓地笑一笑,并不是很伤感。

    他十二岁便成为孤儿,但十二岁前,他感受过满满的爱意。那样浓烈的爱意造就今日的他,那样无私的关怀让他选择成全家人的夙愿。幼失怙恃而少年有成的人并不多,照夜将军的威名,足以让他告慰先祖。

    他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

    即使到今日,遭遇背叛遭遇厄运,林夜依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他亦觉得是上天与先祖们冥冥中的保佑,才让自己在孤勇和亲的一路上,遇到雪荔。

    他定下那样计划的时候,又哪里想得到,自己会遇到这样喜欢的小娘子呢?

    林夜满腔爱意难以诉说,他听到雪荔喃喃间说道:“打是亲骂是爱的话,那我师父和宋挽风,也算疼我了。我师父罚我,大约与你爹娘打你,是同样的道理。”

    林夜滞住。

    此时,他已上妥药。雪荔衣衫半解,松垮层叠,她回身望他,半个肩头明晃晃地勾着他的眼。他的眼睛无处安放,听到雪荔问:“所以,我也是有人疼的,是吗?”

    林夜怔怔看她。

    她的眼睛干净神色困惑,她不理解俗事,妄图从林夜这里,为她自己的人生寻找答案,为她吃过的苦找到理由。她那般在乎她师父和宋挽风,林夜又要如何在她耳边,说些长辈的坏话呢?

    何况,林夜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他想得太多,还是他关心则乱。在他眼中,玉龙和宋挽风……对雪荔并不算好。

    而今迎着少女的眼睛,林夜有点无措,不敢回应。

    林夜好一会儿,冲她露出温柔的笑意。他没有躲闪她的凝视,他微微倾身,靠近她面容,小声:“无论如何,我疼你啊。”

    雪荔怔住。

    她入定一般地看着他,他清黑的眼珠子宛如琉璃,晃在雨花台上。风吹雨花台,琉璃珠子挂在水边,泠泠生霜。这样漂亮的眼睛,让人不自觉沉迷,相信。

    雪荔心跳快了一分。

    她低下头。

    帐中生热,他试探地,轻轻伸手,来勾住她手指,讨好她一般的,晃了晃。

    林夜轻声如小猫撒娇:“阿雪……”

    雪荔打断他的撒娇:“你不和亲了吗?”

    林夜一愣。

    他心中想不明白她这样问的动机,但他自然要为自己说些好话。林夜摇头如拨浪鼓,十分认真地说:“不和亲了。如果霍丘国真的有问题,宣明帝真的有问题……我会寻求新的合作,刺杀宣明帝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我不必用‘和亲’去解决,我要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他眼睛眨了一眨,想到了北周张氏的郎君,张秉,张南烛。

    不过在叶郡主的消息传来之前,他不打无把握的仗。

    林夜便只笑着说:“我和叶郡主说好了。我心中不爱叶郡主,郡主对我也无男女之情。我与她都有所求,纵然姻缘合作是利益捆绑最容易的一种合作……但这种合作,并不绝对。若有更好的利益,婚姻自然是要被抛弃的。”

    林夜隐晦地朝她表决心:“虽然明面上,这门婚姻还在继续,和亲路还要走下去。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娶叶郡主。我……我不会娶我不喜欢的小娘子。”

    他低下脸,观察她的反应。

    雪荔盯着他。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读懂自己的暗示,而他也不着急,只是勾着她的手指,好玩一般地,晃了晃。他手指勾得她发痒,雪荔低头,望着少年的指尖。

    他玩得不亦乐乎,好是快活轻松。

    有时候,雪荔好羡慕林夜。

    她不羡慕他的聪明,她羡慕他对世事敏锐的洞察,羡慕他与生俱来的灵动与开朗。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的话,雪荔听过,却很少见过。林夜是这样的,他计划满满筹谋满满,他雄心壮志执行自己的一套计划……而好像计划失败,也影响不到他的好心情。

    他十分擅长哄自己,说服自己。他接受世事的不完美,接受自己不是神不是无所不能。

    尽全力,听天命。

    雪荔好羡慕林夜。

    他拥有她永远不会拥有的对世事的洞察能力。当她想理清一团乱麻的时候,她因为对俗事的不能理解,总是被困其中。而这些……是因为“无心诀”。

    倘若,她没有“无心诀”,她是否可以像林夜一样呢?

    “林夜。”雪荔轻轻唤他。

    林夜嘀咕:“说了叫我‘阿夜’啊,怎么记不住?”

    他笑着大声应,抬起脸:“嗯?”

    雪荔空寂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她拢着凌乱的、单薄的衣物坐在榻上,发丝披散,面颊雪白,眼眸微大。她通常不看人,偶尔看人的时候,这样专注的目光,让人何等的怦然心动。

    林夜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坐直。

    斑驳纸窗上时而映出外面的缤纷天地,烟火璀璨。那些璀璨的光伴着爆竹声,落在纱帐上,像着了火,又烧到了林夜的脸上。

    雪荔问林夜:“你先前说,今日是你生辰,是真话,还是假话?”

    林夜一愣。

    他弯起眼睛笑:“假的呀。你不是知道吗?”

    雪荔睫毛落下,盖住眼中神色。她轻轻地“嗯”一声,觉得有些冷,将衣衫朝上扒了扒,起身便要下床。林夜低下头颅片刻,在少女经过时,他忽然从后伸手来抓她的手,让她仍坐在床褥间。

    他从后靠近,似怕吓到她。

    药香味从后沁入雪荔鼻端,雪荔低着眼,看林夜俯下身,又在她面前仰起脸,自下而上,望她的眼睛。

    他扒着她手指,笑道:“如果刚才那句‘假的’,是假的呢?”

    雪荔睫毛颤抖。

    林夜声音颤抖:“阿雪,说话呀。”

    雪荔目光如清雪,落在他眼睛中。雪荔极轻的声音,如烟火般,在林夜心脉间炸开。

    她说:“倘若‘假的’是假的,倘若今日当真是你的生辰,我为之前抛下你的行为,向你道歉。并且,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林夜怔忡。

    他扒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林夜喃声:“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

    雪荔:“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

    她平静地看着他:“大到一个国家的覆灭,小到一粒灰尘的驱逐,只要你让我去做,我都可以答应你。”

    林夜看着她。

    她静静地回望。

    某一瞬,林夜恍悟,热血渐渐涌到颊上。他足够聪明,足够敏锐,他刹那间便领悟到雪荔真正在答应些什么——

    倘若他请求她,应下他的求爱,接受他的爱意,与他相伴与他同行,她都会答应。

    她并不算喜欢,甚至抗拒这些,可她依然会答应。

    若是林夜足够强硬,足够聪慧,他就应该说一个足够占尽好处的愿望。他这样的自信而强大,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不到,他唯一得不到的,恐怕只有她的心。

    而雪荔将这个选择权,交到他手中。

    若是他许愿,她将接受。

    “啪——”绚烂烟花,落在帐中少年男女的眼睛中。

    林夜与雪荔屏着呼吸,都看着对方。

    过了许久许久,林夜缓缓露出笑容。

    他朝前倾身,张开手臂,将雪荔抱入怀中。他的下巴抵到她小小肩头,眼睛望着窗外的烟火。窗外百合花树淋淋漓漓,落花如雨,在窗上透出错落的影子。屋中雪荔侧头,林夜的呼吸如一道极轻的吻,落在雪荔耳畔的发丝上。

    帐外烛油烧尽,帐内林夜眼中映着烟火熠熠,亦倒映着心上人的执着不屈:“我许愿——我喜欢雪,我希望雪也喜欢我。”

    怀中的少女抬头。

    林夜抱住她,捂住她,不让她挣脱。

    将将及冠的少年在她耳边笑,朗声道:“有朝一日,雪落入春光中,融入这漫漫春山。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琼醴晨露。你会赏春山月,踏千堆雪,看青山如翠,也饮琼醴晨露。起初你并不明白,但有一日,你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你意识到爱如泉涌,聚沙成河,河川入海,奔流不息。

    “在此之前,不必接受,不必拒绝,只需感受。”

    第85章 第 85 章 小孔雀,你哄骗雪荔随你……

    清晨鸟鸣啁啾, 窗棂紧闭。

    雪荔和林夜坐于屋中帷帐内的床榻上,盘腿而坐,手中转着一只小箭。

    离他们被困云澜镇, 又过了两日。

    日光透帐缝隙,在雪荔面颊上照出细细的白绒毛,显得她秀美而稚气。坐于她对面的林夜少不得心猿意马, 偷偷看她。而雪荔正拿着自己摆弄的那只小箭,向林夜展示。

    她手指在梨木箭杆上微凸的机关按钮上碰触,轻轻的“咔擦”声后,箭锋便朝杆中伸缩, 卸了大半锋锐力度。

    雪荔:“我在长明寺小厮们处置的那只大箱子里翻找到这只箭。这只箭与别的箭不同, 如无意外, 它就是刺中宋挽风的第一只箭。我记得当时那箭正中他心房, 他中箭便开始渗血, 气息变弱,渐渐奄奄一息。”

    雪荔整理思绪:“如果是早有准备的话,早早备好血袋,在箭射出碰触身体的时候,他正好捏破血袋,是可以造成这种效果的……他是风师, 轻功无双,感受到的风的变化会比寻常人快。只有他可以利用这样的时间差,让我以为他中箭。”

    雪荔摸着箭身, 又缓缓回忆道:“之后,他为我挡箭,身上又中了其他箭。我当时心乱如麻,见他没了气息, 便以为他必死无疑。但倘若他利用得到,之后那些箭不刺中要害处,便只会给他人造成‘必死’印象。”

    雪荔沉默下去。

    她心中有这样的怀疑,而她不确定真假。她没有证据,只凭着一只机关箭,就要怀疑宋挽风吗?寻常师妹,若与人相依为命,恐怕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但是正如宋挽风所说,她总是与人不同。她的淡漠情感不足以支撑她无条件地相信身边人,她的理智驱使她抽丝剥茧,去怀疑一切。而若唯一的可能压倒其他一切可能,那便是真相。

    雪荔此时只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然而、然而……在宋挽风遇害前,她正与他发生分歧,她就要从他那里逼问出他隐瞒的真相了。

    怎么就会在那般恰好的时间,他那样死了呢?

    许多时光过去了,在雪荔对林夜重新建立起信任后,雪荔和林夜分享自己得到的这番情报。她说了许久,见林夜不吭气。她悄然抬目,正看到他在偷觑她。

    那样的眼神,分明不是认真听人说话的眼神。

    雪荔静一下,心想:他说他喜爱她。

    雪荔:“林夜。”

    林夜回神,咳嗽一声,道声哈哈。他往后方仰了仰身,袖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玉石眼,含糊告饶道:“我在听啊。你是说你怀疑宋挽风没有死,骗了你嘛。”

    他本就不喜宋挽风。

    不过林夜有一腔聪慧,只怕自己此时在雪荔耳根咬坏话,事后雪荔和宋挽风重归于好后,雪荔会认为林夜不安好心。

    于是林夜正儿八经,虚伪地为宋挽风说了说情:“这只是你的猜测,证据不足,还是不要下这种结论为好。”

    雪荔点头。

    雪荔回忆当日发生的事,缓缓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天的第一只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距离县衙到底多远。雨太大了,打斗又混乱,我想不出来。”

    林夜正要安抚她“慢慢想”,雪荔眉目忽然一抬,她倾身,捂住了他口鼻。

    林夜不动用内力,便从雪荔的动作中,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朝她轻轻点头。

    雪荔便撇开纱帐,拉着他的手窜出帐子,直奔窗棂。她推窗翻身而出,带着一个林夜,也飘逸轻灵。林夜不知宋挽风的轻功是有多厉害,但是雪荔这样的轻功,已然让他羡慕。

    他且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被她保护的滋味——

    旁人还享受不到呢。

    几乎是雪荔带着林夜翻窗窜出的一瞬,木门自走廊的方向,传来叩门声。

    雪荔攀着客栈外墙,踩着窗棂朝外延伸的一截断木。她与林夜紧贴着墙,墙边百合树的花叶簇簇压低,埋在二人身上。林夜屏住呼吸,雪荔则贴着墙,听里面动静。

    客栈小二在叩门,并回头朝人笑:“官爷,这家客人不应,想是出了门玩耍,不在客房中吧。”

    另一道声音不耐烦地问:“你不是说,没有见到有人下楼出客栈吗?”

    小二苦哈哈地笑:“官爷,小的客栈里每日迎来送往,客人繁多。小的是没见到,但万一真的有客人在小人不坐堂的时候出了门,小人也不能过问啊。”

    那走廊上的官爷们似乎在讨论,半晌后,声音威严的官爷下令:“把门撞开,搜查一番。”

    门传来撞击声,雪荔很快听到屋中闯入了凌乱脚步,在四处翻找。他们在找人,又利用公务而抢占值钱财物,在客房中磕磕碰碰,砸坏花瓶与杯盏。小二呼天抢地的求饶声,与官爷们不耐烦的训斥声,如沸水般炸开锅。

    官爷们搜查的脚步声,渐渐走到窗边。

    林夜将自己腰下的剑,解开递给雪荔。雪荔望他一眼后,握紧了剑鞘。

    林夜贴墙间,额上出汗,呼吸生乱。他不敢大口呼吸惊动雪荔,雪荔只看一眼他的脸色,便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他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好,而她又没办法让他好好养病。

    她心中颇有些不舒服。

    屋中脚步声变重,雪荔说服自己摒弃杂念,手指抵在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剑。

    那屋中人的脚步停在了窗下,“吱呀”声悠缓,墙外贴墙的少女,已经看到屋中人搭在窗杆上的一只手。剑光映彻雪荔眉眼,雪荔的剑正要出鞘,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乙字房中住着的那对男女有嫌疑,快过来查!”

    屋中官爷们当场撤退,小二唉声叹气半晌,也关上门窗,跟着他们继续搜查去了。

    遥遥听到小二愁苦的声音:“这都什么事儿?刺杀陛下的刺客,怎么会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呢?官爷是不是弄错了……”

    待屋中没有了声息,雪荔才拽着林夜,重新从窗口翻了进去,关好窗棂。进屋后,林夜身子一晃,跌坐在桌边圆凳上。他气短血凉,胸口沉闷,却仰头,朝着那低头望她的少女,露出无所谓的笑容。

    雪荔:“林夜,你需要休息。”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

    他抓着她的手,朝她讨笑:“我不是为了你啊,我也在查真相啊。我如今又联系不上陆娘子他们,被困在这座小镇上。若是不想办法与你一同逃走,我会很危险啊。”

    他耍赖无辜道:“你可一定要保护我,不要抛下我呀。你若是抛下我,我为了逃跑,少不得又动用武功。你知道我的,我最好不要用武功。每用一次,身体差一分……阿雪舍不得我惨死,对吧?”

    雪荔:“我会保护你。”

    林夜怔一怔。

    她说保护,自然用尽全力,与他人的随口一说全然不同。他心中感动与欢喜并存,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朝她露出笑容。他知道她喜欢看他笑。

    然而雪荔的目光轻轻撇开。

    林夜一愣。

    他忍不住摸自己的脸,怀疑难道自己变丑了。他惊慌间,见雪荔推开他的手,又走到窗口,开窗偷窥了一番楼下巷中的人员进出情形。

    雪荔轻声:“我们得尽快离开云澜镇了。”

    这话倒是无错。

    宋太守派出整个云澜镇的官兵,搜查刺客。官兵们一日日缩小范围,查的越来越严密。总有一日,雪荔和林夜会面对撞上他们的时候。这家客栈,藏不了多久。

    林夜狐疑:“那宋挽风……尸体不怕腐烂吗?咳咳,我们先不提宋郎君到底死没死,尸体总应该有一具吧?他们不急着让人入土为安,就只记得要搜查刺客?搜查什么刺客?他们要把你定为刺杀光义帝的凶手?”

    林夜嘲弄:“阿雪,我现在禁不住怀疑,整个江湖怕你恨你追你杀你的人那么多,有多少是真的与你有仇,有多少是借着某些名义试图坏你名声,除掉你。”

    林夜:“你平日总待在雪山,哪里来的这么多仇?除非……”

    他没说下去,雪荔心中为他补充:除非追她杀她的,殊途同归,本就抱着相似的目的。

    雪荔不想讨论这些,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如果宋挽风棺椁始终不急着出城的话,我们要如何出城呢?”

    林夜:“阿雪有何见解?”

    雪荔:“杀出去。”

    林夜:“……”

    他目光挪开,生硬地转移话题:“对方把云澜镇围得滴水不漏,我的那些做了印记的银两,也出不了这座城。无法给陆娘子传递消息、让陆娘子引开敌人的话,我们就得想法子自己引开敌人了。”

    雪荔眉目微动。

    林夜异想天开道:“不如,我去夜闯长明寺,做出探查尸体的样子。敌人会被我引去长明寺,你趁机……”

    雪荔:“我不会抛下你的。”

    林夜静一下。

    他晕晕然,目光粲然地望着她笑,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辛苦,到底没有白费。雪荔已经想出了主意:“我那日闯长明寺,看到阿曾和窦燕他们也在长明寺……”

    林夜扬眉。

    他们是没办法联系阿曾他们的。敌人监视着阿曾那些人,若是雪荔与林夜出头碰面,想必敌人很快发觉。若要向阿曾他们传递情报,让阿曾联系上陆轻眉,倒是有一种简陋却好用的法子。

    雪荔低头,与他对视:“我想试探一下——我想赌一把,看看敌人,有多想捉到我,有多了解我。林夜,我们乔装打扮吧。”

    林夜一愣,然后弯眸:“那我要和你扮相好。”

    雪荔:“……”

    他开始任性耍赖:“我不管我不管,我这么可怜这么委屈,我身体这么差,你就应该让着我,听我话。我们肯定能想出满足我又满足你的主意,只要你心疼我……哎哎哎,你去哪里?你才答应不抛弃我的,你得对我负责!”——

    林夜和雪荔那边商议出逃计划的时候,必然无人想到,粱尘和明景进入了一重他们之前从未注意过的山地。

    金州城中光义帝出事的那日,乱葬岗这边的计划正在同一天发生。他们在钱老翁那里钓出来的霍丘国探子,终于在那日“出逃”,粱尘和明景紧坠其后。

    二人怕打草惊蛇,便只二人亲自跟踪,让其他侍卫回去通知林夜。

    却不防那日金州宫变,林夜忙碌于行宫光义帝之事,之后又惹上了“光义帝遇刺”的官司,林夜和雪荔同时失踪。侍卫们只好与陆娘子一道焦急地等候林夜的消息,与此同时,粱尘和明景跟随霍丘国探子,跳入河流。

    他们顺河而走,过一段水流湍急处,发现那里竟有一处水下通道。如此再无退路,二人只能前进。再入山林时,四方草木葱郁苍树参天,二人迷失方向,已不知身处何地。

    到二人意识到迷路的时候,一众人包围了他们。

    那被他们跟踪的霍丘国探子从树后冒出来,面上狰狞肌肉因仇恨而显得更为诡谲。他激动地和周围冲出来包围的人说:“就是他们。他们查钱老翁,查到我身上,还想用我钓鱼,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如果不是卫将军有先见之明,教我怎么带路,我说不定真的会被玩死在他们手里。”

    霍丘国探子心有余悸:“他们那位小公子,脑子转得好快。我都不敢和他说话,怕被套出情报。”

    旁边人叽里咕噜地说着霍丘国话,安慰那探子。

    粱尘和明景被包围其中,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却看得懂敌人们张狂掂量的神色、嘲弄兴奋的表情。粱尘握紧手中刀柄,一点点走上前,将明景护在自己身后。

    他扭头,小声和明景说:“他们人多势众,我先挡着,你逮到机会就跑。”

    明景目光却空洞非常,直直地盯着前方。

    这个眼神……粱尘猛地扭头,看向自己身前。

    他余光看到明景要上前,他伸手拦一下,仍没拦住少女朝前的步子。明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迈步,铃铛撞在裙裾上,沙沙作响。她冲着那些正在嘻哈嘲笑他们的人群,幽幽然说出粱尘听不懂的西域话。

    明景说的,是朱居国语言。

    她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喃喃道:“三哥,你不是死了吗?”

    错乱嘲笑他们的敌人,触及少女盈盈噙水的眸子。他们窃窃私语,打量着这位明丽青稚的朱居国小公主。

    他们听说过她呀——朱居国王庭扶兰氏的掌上明珠。自幼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呵护。

    扶兰氏的魔笛传男不传女,而这位小公主何其受宠,她是王庭中唯一由祖父亲授“魔笛”的小公主。她亦是他们知道的,于“魔笛”上天赋最好的扶兰氏后裔。

    这一辈的扶兰氏年轻郎君,最多用魔笛控制兽类。扶兰明景,却已经可以控制人。

    霍丘国人从沙漠海中走出,他们早早听闻这位小公主的声誉。他们的白王,曾向扶兰氏求娶这位公主。那位倨傲的朱居国王,却一口拒绝,彰显傲慢。

    傲慢又如何?

    扶兰氏亡于霍丘国的铁蹄下。

    圣主在上,烧毁朱居国王庭的夜间大火,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今,这位小公主望着他们,目光发直,满是惶然。而他们洋洋得意,因为从他们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低着头的年轻郎君。

    相似的面容,一左一右,站在林中。

    粱尘生出不好预感,他抓住明景的手,不让她继续走。他快速问:“怎么回事?”

    明景不说话。

    她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此时猜出怎么回事了——

    她有七位英武不屈的哥哥,自小疼爱呵护她。大哥保护阿爷而死,四哥与六哥带着兵马和敌人拼死浴血。二哥死于马蹄下,七哥死于圣主庙外,三哥和五哥去为二哥复仇。

    三哥和五哥去为二哥复仇……

    五哥呢?

    为什么只有三哥活着?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当日救光义帝那日,她在林中听到的魔笛声,到底出自谁的手!朱居国富饶自娱,不参与大国之间的争斗,到底为何而灭国!

    烈日炎炎,瀑布声切,满场敌人,为什么站在敌人中间的,是她的三哥?!

    粱尘扣住明景手腕,敌人似笑非笑地包围他们。粱尘轻声急促,不断小声:“明景,冷静。咱们先想法子逃……”

    敌人迸发出大笑声。

    他们说:“逃?你们想逃到哪里去?我们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卫将军早早布局,就是为了引出朱居国小公主来到我们身边啊。小公主,我们要的是你的‘魔笛’,如果你当日乖乖嫁给我们的王,你阿爷听话地把你奉上……你们朱居国,就不会亡国了。”

    所以,留在钱老翁那里做计划的人,即使没有明景,霍丘国中的卫将军,也要想法子让明景出现。粱尘是被她连累的,被她带到虎穴的。

    烈日光灼,林中蝉鸣。蝉鸣声聒噪又遥远,一片晕眩下,明景眼中水光凝露,悬而不落。

    她盯着人群中的三哥看——

    她的三哥低下头颅,声如蚊蝇:“明景,我没办法……扶兰氏想强大,想长存,必须有大国庇佑。因为你的任性,我们遭遇亡国。但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只要你的‘魔笛’在,只要你帮助控制那位雪女,朱居国会重建的。”

    明景恍惚:“因我而亡国?”

    她的三哥抬起头,目光变得狂热而魔怔,眼中泪意和她相对。

    他朗声:“朱居国必然崛起,必然重建!只要我们兄妹一起,卫将军答应我,日后会分给我们一片国土,我们想挑哪里都可以……”

    明景长睫上,那滴泪水终于无声滚落。

    粱尘握紧她手腕,腰下刀刷地出鞘。

    明景的三哥,扶兰明恩,举起了手中所托的长笛。他定定地看着明景:“明景,让他们见识‘魔笛’的力量吧……只有这样,哥哥才能保你活下。只要你听话,我们都可以活下来。”

    霍丘国人中迸发出嚣张的喝声,他们高呼着朝中央二人扑去:“抓住他们,卫将军会奖赏我们!”

    漫山遍野的敌人,朝他们扑涌而下。明景朝山坡上看,有一瞬,她希望绿野滔滔如沸水,如烈火,灼烧他们,摧毁他们,不见骨血不见人身。

    仁慈的圣主从不睁眼。若是扶兰氏的结局本可以挽回,在这场漫长的和亲旅途中,她的逃亡与自救,意义又在哪里?——

    云澜镇城西门口,例行检查。

    车帘刷地拉开——

    检查此门的人,为首者,是阿曾。

    和亲团出来的侍卫和宋太守派出的侍卫一同搜查刺客,检查人流变动。宋太守的人,更多的布置放在城中,他们发现了市集上最近出现一些钱财,银两下刻着“林”字。他们认为这是林夜在求助,确定林夜和雪荔被困城中,他们便一个当铺、一个客栈、一间民舍地搜过去。

    这一次,宋太守的态度分外强硬。

    宋太守一向被人戏谑为“菩萨太守”,不干实务。这次少有的干实务,和亲团那方因为群龙无首,倒被宋太守的人排挤开。

    今日,他们在城中又发现有人拿着“林”字银两去钱庄换存,窦燕靠着自己和“秦月夜”的关系,硬是挤了进去,想知道些情形。若是真的遇到林夜和雪荔,窦燕也能出些力。

    而不重要的阿曾,则被派来城门口的搜寻。

    而他们都想不到,阿曾掀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车中人:

    一个灰色文士袍、脚踩银靴的小郎君,依偎在一位白衣轻裘、玉带墨冠的公子身边。那公子华贵,衣饰上绣纹卷草,折扇上镂金镶玉。他眉目噙着三分春意,笑吟吟地托着扇柄,弯腰与怀中小郎君调戏。

    公子温柔小意:“小雪,再喂我吃一枚果子好不好?我不要旁人,就要小雪亲自伺候……”

    小郎君声音偏中性:“不要。”

    公子低声笑:“那我喂你吃好不好?”

    怀里小郎君正在摇头,发冠琳琅撞出脆响声。车帘陡掀,小郎君僵硬一下,被公子扣着下巴,喂进去了一枚果子。

    忽来一重烈日光刺入车内,年轻公子不悦地蹙起眉,看向掀帘人的目光,泠泠中带着薄怒色。

    公子敲扇,虽怒,却温润清雅,无端矜贵:“放肆。没见过龙阳之好吗?我的车队,你们也敢搜?”

    阿曾眼皮轻轻地抽一下,看向公子怀中的小郎君。

    小郎君骨瘦神清,略为纤巧。少年眉目清秀涂脂抹粉,看着柔柔弱弱,车外巡察侍卫看得如被雷劈。

    那化身色中饿鬼的贵族郎君,便扣着另一个同为男子的小郎君的腰,恋恋不舍地揉了又揉,当着外人面,也如此放浪形骸。而他怀中小少年,埋于郎君胸怀中,乌发坠腰,拥着同伴不放。

    小郎君斜倚软茵,只露出小半张脸。

    公子掐小郎君腰肢一下,小郎君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脚轻轻地踢了公子膝盖一下。公子吃痛,目光却露笑,那样柔软的春水一样的眼神……

    铃铛脆响,观望人再多,他也情不自禁,低头在小郎君脸上偷了一个香:“你和我撒娇吗?再多一些。”

    脸颊生热,柔软馥香。小郎君怔怔地抬头望他,捂住自己被亲的脸颊。

    车外的阿曾眼皮抽得更厉害。

    小郎君大半边身子被郎君的宽大衣袖罩住,旁人看也看不得。但是小郎君露出的半只眼睛,清黑,幽静,淡漠,融融如春雪,如山雾。

    如此时刻,那双眼睛,瞳光不聚,无神无光。

    那是阿曾习惯的一双常日走神的杏眼。

    小郎君咽下喉中果子,徐徐张口:“嗝。”

    四下阒寂,热风灌城门。

    公子心疼不已,手指抚摸怀中小少年腮畔后,扇指他们:“发什么呆?我的小雪都被你们吓得打嗝了,你们如何赔偿?”

    阿曾:“……”

    他很想问,雪荔,这么关键的时刻,你在走什么神?小孔雀,你哄骗雪荔随你做戏的时候,如此男女无忌的吗?

    第86章 第 86 章 “他的情爱,终抵不过我……

    云澜镇上, 这几日,有些银两底部刻着“林”字印。

    对宋太守来说,这便是雪荔二人试图求救、联络旧部的信号。宋太守和陆轻眉并不算合作, 他能离开金州城,不过是说帮陆轻眉找到刺客罢了。而今诸事正在脱离控制,宋太守当然不能放开这条线索。

    他已经弄丢了一只箭, 此时不能再将这线索,送给和亲团那些人。

    搜查范围一日日缩小,这一日,宋太守提前得到线报, 说有一对男女, 去集市买卖银器, 用的便是有“林”字印的银锭。宋太守早早将阿曾等和亲团人赶走, 让他们和自己的一部分人马去检查城门。

    宋太守则亲自与神秘人同行, 前往市集捉人。

    窦燕厚脸皮凑了上来。

    窦燕是“冬君”这件事,“秦月夜”内部不置可否。当窦燕非要跟随时,他们并没有阻止。一路同行,窦燕不停扭头观望身旁那位与太守错开数步、跟在太守身后的“神秘人”。

    穿斗篷、戴斗笠,这神秘人当真是怕人认出他的面容。

    窦燕同时发现,这搜查, 说是宋太守为首,宋太守其实一直听这位神秘人的命令。便是“秦月夜”派出来的杀手们,也听这神秘人的话。

    这便有些蹊跷了。

    市集越行越嘈杂, 其他人蹲守摊位,等着逮捕嫌疑人。窦燕则蹲在神秘人身旁,美目流连,将人瞥了一眼又一眼。窦燕笑吟吟:“郎君, 你和‘秦月夜’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春君会把自己的得力下手派来给你用?我先前找春君借人,他可从来没理过我。”

    神秘人面容坠在阴影中,宛如水月镜花。

    他声音清哑,如砂砾磨水,听在人耳,既是陌生,又有几分熟悉:“小娘子又是何人?为何时而说自己是冬君,时而说不是呢?”

    窦燕在他们面前说自己是冬君,在和亲团那里,却称雪荔为冬君。和亲团那边的杀手们,其实已经不太相信。窦燕却始终硬撑着坚持。

    这位神秘郎君一直在笑:“我听闻,冬君是双生花。你的姐姐死于雪女之手,你不想报仇吗?”

    窦燕一顿。

    窦燕道:“郎君连这个都知道啊。怎么办,郎君让我觉得更熟悉了。莫非郎君是故人,故人为何不和我相认?”

    她说罢,唇舌张开间,便有银刺从舌下卷飞而出。她和神秘人相距不过寸息,动手何其便利。但那神秘人反应何其快,窦燕舌下银针刺出时,他掌心在腰下某处一拍,窦燕的银针便被吸了过去。

    窦燕惊讶朝下望。

    前方官兵们冲出:“抓到他们了!”

    二人也不再内讧,起身奔去。窦燕略微心疾,边跑边在脑中想主意,看若是抓的人真是雪荔林夜二人,自己要如何想法子周旋。她并非觉得雪女不该死,可雪女不应该死得糊涂。

    尤其是……死于故人之手。

    窦燕余光见那神秘人步伐竟比自己还要慢一分,好似很犹豫踟蹰。

    她冷笑一声,待自己与神秘人赶到摊贩间,看到被抓的人,她不觉庆幸又失望——

    不是雪荔二人。

    被抓到的人,是一个商人,与一位婀娜女郎。

    女子身形高挑纤细,身着白衫,戴着雪白斗笠,发辫随风掠耳。行走间,刻意放缓步子,腰肢款摆,很是风雅。

    商人身量更高些,只是略微胖,身着黄罩襕衫,腰系青玉带,冠束白镶带。商人手持金扇,扇风间,风流意态抹去了他的几抹痴肥,看上去很有些金光灿灿的光华模样。

    从背影看,女子步伐不够轻盈,商人身形姿势皆不像。但这二人同行,衣着打扮与那两位十足相似……商人被错认林夜,女子被认作雪荔,对陌生人来说,并不算太离谱。

    那小娘子见到官兵冲出来,吓得嘤嘤而泣,躲到商人身上。商人则拿着被当做证据的银两,拼命辩驳:“这不是我的钱,是昨日有位郎君翻墙到我府上,逼着我们打扮成这样,今日巳牌来街上走一遭。我若不走,他们就要把我的事告诉我夫人……”

    那小娘子怯怯补充:“阿郎与我私会,七夕那夜,恶人抢了我们的客栈客房,把我们赶出去。没料到,我弟弟今日本要去陈员外家中做客,却被绑了。绑我弟弟的女匪逼着我今天必须与阿郎相见,不然就要杀我弟弟……”

    窦燕狐疑:“你弟弟?”

    小娘子涨红脸。

    她支支吾吾半晌,终于闭着眼睛大声道:“陈员外家中郎君有龙阳之好,和我弟弟交好……”

    众人惊且笑,但因为公务在身,不得不肃然相对。只窦燕百无禁忌,噗嗤乐笑,前仰后合。

    而那神秘人陡然失笑:“中计了。”

    神秘人问小娘子:“你弟弟今日本应去陈员外府上?”

    小娘子抖一下:“不、不是,他们约好去城西山寺赏花。”

    他猛地掉头,直接上马,越过宋太守,朝官兵们下令:“去城西门,拦住所有出城车马。”——

    城西门口,阿曾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车中有龙阳之好的二人。

    车中熏香扑鼻,夸张的香气,让凑过来的另一人,那太守派来的守城人呛了一下。

    守城人看一眼车中人的样子,又忽然想起什么,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陈郎君今日要带人出城赏花。”

    车中公子一边拥着怀中人,一边不悦敲扇:“知道了还不让路?小心我回去跟我爹告状,今年给你们的孝敬钱,全部免了。”

    守城人连忙赔笑:“陈郎开玩笑了。”

    论理说,宋太守只是将他们这批弟兄派来城门前检查过往行人,真正看中的人,则被宋太守带走。太守是金州太守,不将小小云澜镇放在眼中。待抓到刺客后,太守回返金州,承受陈员外怒火的,则是他们这群小喽啰。

    既然如此,何必得罪陈郎?

    守城人便要放行,看到旁边阿曾沉默,警惕了一分,询问:“郎君可看出异常?”

    阿曾盯着车中二人片刻,那公子摇着扇子,用扇子挡住半只眼,朝他挤了一下,调皮无比。阿曾绷着脸,默默让路:“没有异常。”

    ……只要公子逃出这座城,应该就能和他们联络了。

    守城人便挥臂吆喝:“检查一下他们车中是否有刀具尖锐物,没有的话就放行。”

    守城人又转头弓腰,向车中人赔笑:“陈郎见谅,镇上出现了一个刺杀陛下的刺客,咱们也是配合检查……”

    车中公子露出嫌恶嗤笑声,下巴扬了扬,示意他们随意检查。而守城人那帮弟兄,也不敢检查得太仔细,怕遭来陈郎君的怒火。他们稍稍检查,便开城门放行。

    城门半开,车马过也。

    车马一出城,车夫便被丢下车。马车陡然加速。

    城门下的人远远看着那辆车突然加速,又连车夫都弃而不用,心中难免咯噔一下。还没等他们彻底怀疑,城中大道尘土四溅,身披黑氅的神秘人掠马而来,厉声下令:“追上那辆车——”

    城门前的官兵们手脚顿时冰凉。

    眼见着簇簇黑影从他们身前飞出,纵马出城,齐齐向那辆疾行的马车袭杀而去。神秘人在城前下马,冷眼瞥了无所事事抱臂而立的阿曾一眼,撩袍登上城头角楼,眺目望去——

    尘土滚滚,车马避让。只有一辆车行得歪歪扭扭,时而颠簸,却越走越快。

    出城纵马而追的人,各个是“秦月夜”的精英。但是对上那辆马车,神秘人并不抱希望。

    偏这时,守城人反应过来自己惹了祸,哆哆嗦嗦地爬上城楼,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大人,属下是搜了那辆车的,车中并没有藏着武器。”

    神秘人轻哂:“难道你们以为,雪荔杀出名,靠的是便利的武器吗?”

    他语气怪异。

    既是骄傲,又是惆怅,还带着许多分涩意。

    斗笠让他视野并不算清晰,他也不愿看得那般清晰。而模模糊糊中,他仍看到马车中车窗打开,一个少年打扮的人如游鱼一般钻了出去,跳上了车盖。

    那少年作男儿打扮,可只要她站出来踩在车盖上,那番气势……

    神秘人想:集市间那位妓子,如何能模仿得了呢?连三成像都模仿不出来。

    他犹犹豫豫,到底只是中计,还是有时候,他也希望雪荔棋高一筹,躲开自己的算计,反将自己一军呢?

    神秘人便这样看着——

    雪荔翻上车盖,迎上那追杀马车的数位杀手。杀手们骑马而来,自然追得上四只轮子、走得颠簸的马车。杀手们翻身窜上车盖,雪荔凌身便与他们缠斗。

    三人从三个角落窜上,一人被击飞,一人被抢了武器。还有一人,在与雪荔对打十数招后,被甩下了马车,被石子和尘土淹没。

    车盖上的少女迎风而立,英武悍然,众莫能敌。

    与此同时,车门紧闭。车中的另一个人,好端端坐在马车中,始终没有现身。

    远观战斗的神秘人,目光微低,落在马车车厢上,神色闪烁。

    林夜……始终没现身。

    怎么,是习惯了被雪荔保护,心甘情愿吃口软饭,还是觉得雪荔受了伤也无所谓?神秘人想将林夜想得卑鄙一些,可多日相处,他又分明知道,那位小公子机智过人,不可小觑。

    雪荔在车盖上杀敌,林夜在车厢中做什么呢?

    神秘人看得心中不宁,旁边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武功何其高,骤然出现,将神秘人惊了一跳:“怎么,下不去手了?”

    神秘人侧过头。

    悄无声息摸到他身旁的人,是霍丘国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白离。

    白离突然出现在这里,不只神秘人惊吓,城楼下的宋太守等人也吃惊。宋太守目光凝重: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神秘人面容掩在斗篷斗笠下,灰蒙蒙的目光,看向白离。

    神秘人淡声:“你来做什么?”

    白离听出他语气的冷漠疏离,嗤笑一声。白离戏谑道:“我也不想来啊。但是老卫要我通知你,魔笛已到,距离我们拔营出手,只剩‘雪女’了。老卫开始聚兵迁徙了,我来带你一同走。”

    神秘人慢条斯理:“我自然找得到你们。”

    白离望向那马车上的战斗,轻笑:“随你。不过你确定不需要我出手吗?真让雪女逃了,下一次见面,就是非生即死了。你……也忍心吗?”

    神秘人默然片刻。

    他低头,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便请‘白虎’出手吧——箭射马车车厢。”

    白离早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

    卫长吟算无遗策,卫长吟告诉白离,这位神秘人会需要白离走这么一趟。白离一向无羁肆意,自觉自己混迹江湖,算个狠人。不过比起这位神秘人,白离坦诚,他没有狠到对方这个地步。

    至少,白离从来对雪女狠不下心。

    不像此人。

    不如此人。

    说话间,一把数十斤重的长弓,便被抵在城墙上。长风掠空,白离弯弓搭箭,梨木箭搭于弦上——

    长箭如泓,流光飞出。

    雪荔那边,她巍峨一人耸立车盖间,行走的马车车速不快。她与敌人周旋,本也知道追上来的杀手不会是她的对手。她在等,她等着看那背后人有多了解她,会出什么样的招对付她。

    车盖上的打斗剧烈无比。

    风声在耳,四面八方不断有杀手飞上马车。黑影簇簇,雪荔应战间,专注间,难免忽视远方的杀招。

    一向安静的车厢,车门突然被推开,林夜的声音迸发而出:“阿雪——”

    车盖上的少女倏地扭头,看向那只飞箭。

    有一瞬,时间变慢,天地空白。雪荔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看周遭一切狰狞褪色,扭曲变样。一切事物消失,一切声音消失,一切时间停滞。

    只有那只箭,穿破风云,呼风唤雨。

    汗滴悬在雪荔长睫上,汗滴滴落,如同雨粒。此时此景,与暴雨夜那日一模一样——

    那日忽然旋身挡于她身前的宋挽风。

    今日打开车门、看着那只箭朝车门射来的林夜。

    当日雨声阻断雪荔对声音的感应,今日的战局同样让雪荔迟钝一分。可雪荔是武功高手,她知道自己武功真的高强,当她听到声音时,当她回头时,箭离林夜只剩一丈。

    暴雨那日,箭离宋挽风只有一丈。

    雪荔手心攒汗。

    她如鹤如鹞,起身跳起,一跃缩地。在奔行的马车移速中,雪荔朝下方的林夜扑去。林夜同时钻出车厢,拔下发间簪,砸向马匹与马车之间的绳索。

    大风吹得林夜衣袂鼓风,他专心盯着马匹,不在乎身畔安危。

    这又与那日的宋挽风不同。

    雪荔刚夺走敌人的武器,又因杀敌而丢弃。可她若要救人,又不是只依赖武器。狂风中,雪荔身形绷直如弓弦,内力流遍全身,以身作刃,劈向那只飞箭。

    长箭被她当空截断,射箭人蕴于箭身上的内力,在“咔擦”箭断声中化解。

    “嘶——”马匹扬蹄长鸣,噼里啪啦的声音中,马车与马匹之间的车辕绳索,被林夜斩断。

    雪荔身子朝车下坠去。

    她没有落到地,少年的手臂递来,搂住她腰肢。修美洁白的少年弯腰如满月,将她横抱捞入怀充满力量流畅之美。他手掌在她腰上一拍,她借力起飞,踢飞一窜上来摸刀的杀手。

    她攀着少年手臂跃上马背,坐于林夜怀中。马匹驮着二人,扬长而去——

    马缰握于林夜手中,马纵如飞卷起飞尘,雪荔忍不住回头,朝远方的城楼看。

    那只箭。

    那么远的距离,一击便中。那人就在城楼上。

    当日杀宋挽风的人,今日杀林夜的人……就在城楼上!

    雪荔抑不住心头腾升的一片滚热怒意,她想跃身回返,想回云澜镇看那个恶徒,想与那个恶徒当面对峙。

    只有林夜抱紧她,在她耳边低语:“回去是陷阱,我们逃出来了,才有可能顺着线索追查他们。阿雪,不要急,你已经发现了那个人,我们一定有捉到他的机会……我陪你,我陪你。

    “无论如何,这条路,我陪你走。”

    少女在他怀中发抖,睫毛颤动齿关打颤。她的满腔愤怒,冰寒哀意,在少年公子的拥抱中,在风中轻微流动的药香中,渐渐平缓下去——

    城楼上,神秘人低笑。

    白离:“哎呀,逃了。不愧是雪女。”

    白离以为神秘人会流连,神秘人反身朝城楼下走,越走越快,越走越面色冷沉:“不必追了。我们进行下一步吧。”——

    明景那边,明景与粱尘落于霍丘国人之手。

    霍丘国人在迁徙,离开原来的山地。初来乍到的明景,被他们好生款待。那位卫将军甚至来见了明景一面,温和安抚明景,向明景做出许多承诺。

    前提,自然是明景用魔笛,帮他们做事。

    明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要求粱尘在自己身边。

    卫长吟目光在明景身上打量两下,微微笑起:少年慕少艾。若扶兰氏小公主喜欢一个小侍卫,那小侍卫扔给她也无妨。反正,他们都逃不出去了。

    粱尘被带上来后,身上全是伤。一张俊秀的脸青紫不断,明景见到他,便扑簌簌掉眼泪。

    她知道这位小郎君的真实身份——建业陆氏郎君,那是多么显赫的名门。恐怕自小到大,都没人敢碰他一下。今日却因为她,他遭遇这种厄运。

    明景帮粱尘解绳索,低低道:“我找到机会,你偷偷跑吧……”

    粱尘:“不,我不走。”

    明景:“粱尘!”

    粱尘:“好不容易打进敌人大本营,他们又在迁徙,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这种机会可不多,我若是拿不到些情报,岂不是辜负了小公子的信任?”

    粱尘目光明亮,握着她的手:“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干番大事业!对了,他们要你做什么?你们叽里咕噜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明景盯着他半晌,想到自己三哥,想到扶兰氏扑朔迷离的命运,想到三哥对自己的利用。

    她稚嫩的面颊上,眼中浮起些迷离色。

    她低下头:“没什么。”

    她打起精神,又学着昔日模样,和粱尘跳脚道:“这里不是好地方,如果有什么消息,我可以想办法传递。你待在这里,可比我危险多了……”

    粱尘哈哈笑。

    他一笑之下,青肿的面颊因为吃痛,而龇牙咧嘴。

    他仍哥俩好地将手搭在明景肩头,吊儿郎当地笑:“说什么呢?咱们一起被抓,当然也要一起逃啊。明景,我看那位卫将军有求于你,这不就是当卧底的好机会嘛。”

    明景愣住:“卧底?”

    粱尘喋喋不休。

    他们的处境这样糟糕,他却乐观地与她讨论很多。他好像真觉得自己像雪荔那样武功高,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明景昔日和他一样天真,此时却也不禁羡慕仰望他。

    好傻……

    粱尘扶着明景的肩,见少女失神低头。他眼中流动的光微微跳跃,眸中浮起几分神色。

    他其实听懂了西域人说的所有话。

    他们既不知道粱尘是陆氏小郎君,也不知道陆氏的家学渊博到了何等地步。粱尘被父母送去岳麓书院读书,被迫学习的,本就是诸国语言。

    粱尘不爱学那些,也不爱卖弄。世人总认为他无忧无虑,是一位没有烦恼的贵族郎君。他即便要建功立业,那些野心,也应当搭着陆氏这架梯子。

    但是不是的。

    粱尘听懂了西域人的所有话,也听懂了明景的左右摇摆。

    粱尘啧啧叹气:难办呀。

    明景那位三哥说扶兰氏因明景而亡国,实在该杀。扶兰氏灭国,明明是因为扶兰明恩的背叛。扶兰明恩死,明景才能是唯一的王庭后裔。只怕明景下不去手。

    这位小公主初见时摆出强势姿态和小公子做交易,然而认识久了,他们都看出来,明景没什么心眼,是一位被保护得非常好的西域小公主。

    小公主要成长,世事走得太快,给的机会太少。

    粱尘心想,没关系,我来争取,我来帮她。

    他会陪明景走这段路,他要赢得陆氏小郎君该有的荣华……

    外面传来喧哗声。有霍丘国人嘲弄地说着自己的语言:“杀手楼的叛徒来了。”

    帐中徘徊的明景一顿,她没意识到粱尘同时一顿。明景嘀咕:“什么叛徒?”

    她走到毡帘前,掀开帐篷一角,和粱尘一道朝外偷望。

    身高腿长、慵懒肆意的青年白离,慢悠悠地走在最前方。周围人欢呼迎接,卫长吟亲自出来,白离露出笑容。

    跟在白离身后,是一位穿着黑斗篷的人。那人渐渐摘掉斗笠,掀开斗篷,鹄峙鸾停。

    阳光从高耸的树冠间错落洒下,趴在帐篷前的明景和粱尘看得分明,摘掉斗篷的青年宽衣博带,雅致无双,眉目中丝丝缕缕的笑意,曾与他们日夜相处。

    两个偷看的少年人看得吸气。

    宋挽风走在最前面,沉默的仍穿戴斗篷的“秦月夜”的春君大人,跟随在他身后。白离让开路,宋挽风走到卫长吟面前,二人四目相对,都露出一丝审度的笑意。

    卫长吟用生疏的大周话,缓缓说:“看来宋郎君得偿所愿,要正式与我等合作了。”

    “合作不是早就开始了吗?”宋挽风微微笑,垂下眼,声音低哑,“而今,将执行‘兵人’计划了——”

    粱尘和明景嘀咕:“什么‘兵人计划’?”

    明景摇头,茫然非常:“没听过啊……”

    他们接下来齐齐吸气,因他们看到卫长吟让路,后方林木中交错的、佝偻着腰背、死气沉沉的人,匍匐着、浑浑噩噩的,站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他们身上,围着苍蝇蚊虫,散发着血肉模糊的腥臭味。

    嫌恶嚣张的霍丘国人甩鞭怒骂,看那些人跌倒,又毫无知觉地再次爬起。长鞭、刀剑,无所谓地招呼而下。霍丘国人发出喝彩声,那些人不断跌倒,不断爬起,无知无觉。

    围观者看的兴奋,有良知者看的心寒。

    两个少年人心跳咚咚:“那、那是死人吗?”

    粱尘胆大一下,定睛看了半晌:“不是。眼珠会动。”

    明景结巴:“可是、可是……”

    活人怎会这样?

    二人同时想起孔老六失踪的友人、金州城中小芸失踪的爹娘,以及,凤翔大战后人数对不上的将士们。

    阳光隐去,山间风动,黑云压沉耸如鬼魅,林木间横七竖八躺着络石藤。宋挽风背脊刚直,和卫长吟一道往前走——

    “兵人计划第一步,半死之人数以万计,不腐不烂,刀枪不入,以一敌十。

    “第二步,‘雪女’为‘兵人’之首,号千万兵人,上阵杀敌,敌不可挡。

    “如今魔笛已到,雪女最后一味药已经入体。魔笛起,兵首伏。这上万个不会死的兵人,便是我们与南周开战的最大杀招。”

    此时此刻,宋挽风朝卫长吟温声:“我已多次试探,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雪女身上的‘无心诀’已然开始失效。所以,若想计划成功,我们要在‘无心诀’彻底失效前,让雪女回到我们身边。”

    宋挽风幽幽看着树林中那些半生半死、不成人样的兵人。

    阳光炽烈,他透过他们,看到暴雨夜雪荔对自己的质问,也看到乱葬岗上雪荔对林夜的几次回顾。他看到玉龙坐于南宫山端,眺望远方而无望;车马追逐,雪荔以身破箭救林夜。

    去日欢欣,皆作平生。风雪已至,尾大不掉。漫长的风雪包围他们,他们本应葬于风雪中。

    嫉恨、恼怒、愤然、哀伤、求而不得……种种情绪凝于心间,沉甸得让人绝望,最终化为执拗与偏见:“他的情爱,终抵不过我们师兄妹之情。”

    第87章 第 87 章 “阿雪……我喜爱你。”……

    暮色四合, 出林过野,前方正是一片高低错落的屋宇。昏昏天幕下,华灯渐次亮堂, 让这片天地添了许多分温馨色。

    林夜和雪荔从马上下来,林夜在前找路,雪荔在后牵马相随。

    林夜朝她说接下来的计划:“那些敌人没有追杀我们, 我们安全了。既然之前已经见过了阿曾,他们便会与我联系。想来很快,我就能和陆娘子说上话了。咱们先在这里的客栈歇两日,打听一下如今情况。”

    雪荔道:“站在城楼上射弓的人, 非比寻常。那么重的弓, 寻常人根本拉不开。那张弓与我手中的这只机关箭, 都应是特意定制的。若是打听些消息, 便说不定可以找到射箭人的行踪线索。”

    雪荔:“我想再见那人一面, 亲自问他为何要射箭。”

    林夜颔首。

    她说得很有条理,可见已从之前那射箭引起的震怒中回过了神。而林夜想到很快能与陆轻眉开始合作,便也一身轻快。

    佳人在侧,不再离心。诸事预料,尽在掌控。人生还有什么更得意的吗?

    林夜一得意,便忍不住翘起尾巴, 满肚子促狭念头,冒着坏水往外钻。

    他走在黄昏的青石街上,轻轻跳两步, 回头朝身后小美人笑:“咦,你真的不去偷棺材,不去试图救宋挽风啊?”

    他晃着手指:“我的心头血可是能用的哦。这么好的机会送给你,你都不用?”

    雪荔望着他飞扬的发带与衣袖。

    她轻声:“可是生命只有一次。”

    林夜愣一愣。

    雪荔眼中映着千家万户的烟火, 也映着跳跃怔愣的少年郎。发丝拂过面颊,她感到一丝寒意,目中生出一片朦胧烟岚:“师父与宋挽风的生命只有一次,林夜的生命也只有一次。”

    雪荔:“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也许是因为人生只有一次。倘若不要了,错过了,也许本也不该一次次修正。”

    她的冷心冷肺,听得林夜定定望着她。

    他有时觉得她薄情心冷,有时,他觉得……她是被伤了心。

    可是阿雪啊,你懂得你在伤心吗?

    雪荔游离的目光,最终回到了少年身上。林夜沉静地望着她,不故意逗弄人的时候,他睫毛浓长眸清面秀,何其的隽朗都丽,翰逸神飞。不怪从没人认出他是照夜将军,他和传说中的照夜将军差距太大,他更像是风流无双的浊世佳公子。

    雪荔有时候觉得,也许照夜将军是假的,林小公子才是真的。

    雪荔凝视着林夜:“真好。”

    林夜扬眸:“嗯?”

    雪荔:“那只箭朝车厢中射来,分明指着你。我知道那只箭想杀你,我试图救你,但我怕我救不到。当日暴雨中,我便想救宋挽风,可是宋挽风站到了我身前。”

    林夜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他轻声:“阿雪,你一直为自己没有救到宋挽风,而生自己的气吗?”

    “不算吧,”雪荔想了想,慢慢地思考,“应该是害怕。”

    她习惯了自己是武功高手的身份,身边所有人也恭维她只要这么练武下去,总有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雪荔不曾对此骄傲,却也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只要她愿意,没有她杀不了的人。

    只要她愿意,没有她救不到的人。

    可是那日的宋挽风……雪荔没有救到他。

    分明过去了好些日,雪荔却从未走出那一日。她做梦回忆师徒三人的过往,她在清醒时想:倘若我当时……宋挽风是不是不会死?

    哪怕拿到了机关箭,哪怕怀疑宋挽风,雪荔的这种念头,仍没有完全消下去。

    然而,如今雪荔不会这样想了:“我可以救人的。只要我愿意,只要你信任我,只要你一心盯着马匹,把后背、自己的安危全然交给我,我便可以救到你。”

    ……她本可以救到宋挽风。

    她应该没有做错。

    林夜的眼睛,慢慢地软下去。

    万家灯火背对他,三两步外就要走到新的客栈中了。林夜叹口气,弯了弯眼睛,朝她走来:“阿雪,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受不了。”

    他在雪荔的困惑中,走到了她身前。他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张开手臂,将雪荔抱入怀中。雪荔一时觉得不应该,一时又觉得他的气息好舒服。她僵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脸颊低下,轻轻贴上他胸襟。

    林夜耍赖:“我是病人,让让我。”

    雪荔没见过这种天天把“我柔弱”挂在嘴边的小公子,而她又心知肚明他确实身体状态差。她便任由他抱,少年的气息熨着她,轻轻柔柔,格外珍惜,又有些用力。

    她说不明白这种感觉,她很在意他的话:“什么样的眼神?”

    林夜的笑声贴着她耳朵,弄得她发痒。他思考道:“像一粒雪融,一片叶落,一朵花败。”

    像她对尘世少有的期许被掩埋,像她从刀刃冰剑中看到故人的光影,像她在伤心,在失落,在难过。可雪荔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她的眼神像要哭出来,但她不会哭,也没有眼泪。

    这让林夜怎么办呢?

    他只好陪着她,替她伤心,替她难过。他不要脸皮不要回报,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总害怕这片雪落入悬崖,融于冰中,再不复存——

    过了几日,宋太守埋了儿子后,悻悻回金州,并没有抓到什么刺客。

    陆轻眉也不理会他,因陆轻眉此时非常忙碌。她得到了阿曾从云澜镇传来的消息,阿曾和窦燕等人赶回金州,同时,借助阿曾的情报,陆轻眉终于和林夜恢复了联络。

    林夜似乎被一些事耽误了,他含含糊糊不肯明说,只说自己回不去。

    他和雪荔逍遥在外,在调查一些事。林夜的回信好歹说明一件事——林夜暗地里布置的计划,要借由陆轻眉的手,开始执行。

    光义帝生死不知,阿曾等和亲团人配合,由陆家女执行林夜定下的计划,此时是最稳妥的。

    于是,二人便鸿雁传书,开始做一些布置,等敌人一点点咬上钩。

    与此同时,建业的陆相带着数位官员驱车前来金州,为皇位空悬之事——金州医师们无法拖延,众臣的怀疑与日俱增。陆轻眉宣布光义帝病逝。

    陆轻眉拿出了一份遗诏,诏李微言为帝。

    在陆轻眉拿出遗诏、宣告光义帝病逝的时候,陆轻眉的人手,终于在李微言即将逃离出金州前,找到了李微言。陆轻眉驱车前去,在一家烟火寥寥的农舍后院,见到了李微言。

    李微言被陆家侍卫五花大绑,伏在地上。周围鸡叫狗吠声不断,陆轻眉踩着氆毯下地时,抬眸便看到篱笆墙后,稻草与鸟毛在李微言发顶飘落。

    被绑着的李微言仰头,目光桀骜不屈。

    算下来,好多月不曾相见。陆轻眉没有忘记那夜玄武湖水的冰凉刺骨,也没有忘记李微言当日对自己的挟持。人生漫长,报仇之日,岂不是转身便至?

    而今她高高在上俯视他,相貌昳丽尽妖的少年公子,不过是她掌中物。

    陆轻眉的眼神倨傲冷淡,对身边侍卫下令:“松绑。”

    侍卫摘掉了李微言身上的绳索、口中的脏布。李微言胸口呼吸起伏,不等陆轻眉施舍,他便凉凉笑道:“嫂嫂,好久不见。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可惜啊,你不能如愿。”

    少年明明在笑,眼中的不逊却如冰碴般尖锐:“我是不会顺着你们的意的。”

    陆轻眉垂眸,观望他的脸。先前她得知,誉王世子脸上疮疤不消。她怀疑那疮疤有问题,而今见到李微言,她才能真正确认李微言在李代桃僵。

    陆轻眉:“杀了陛下的刺客,其实是你吧?你不想活命了?”

    李微言笑出了声。

    他的眼神更是尖厉:“你抓我,不过是想我做陆氏的傀儡。南周如何,不都是听你们陆家的话吗?既然如此,嫂嫂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去?我看你和我那兄长也不如何情深啊……他尸骨未寒,你就开始着急选下家了。”

    少年慢慢从地上爬起,妖冶的面容凑来。身边侍卫想拦,被陆轻眉用眼神制止。

    李微言俯到她面前,与她冷淡面容相对。

    李微言轻声:“这皇帝,谁爱当,谁当去。凡是你们想要的,便是我不会给的。凡是你们不想给的,才是我要的。我根本不关心你们的朝政、你们的君臣博弈,你们全死光了,才好呢。”

    他笑容放大,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我那兄长没有子嗣,李氏皇族快绝种了吧?你们才病急乱投医,找到我身上……但我宁可死,都不会做你的傀儡。”

    李微言抬手,摸着自己手腕。

    他血脉的秘密,此时并未公开。可是光义帝身边的神医还在,只要那个老匹夫在,这些人,总会知道他血脉的秘密。到那时候……他依然是一个药人,一尊血袋。

    他受够了这种日子。

    他恶极了身上的枷锁。

    他恨怨他们所有人——那些无止尽的权势更迭与野心争斗,那些阴谋下如他这样无人在意的存在。难道有朝一日给他登顶之位,他还要感恩戴德吗?

    皇帝——什么皇帝!

    光义帝那样的皇帝吗!

    李微言彬彬有礼:“陆嫂嫂,我文不通武不就,连书都不认识几个字,只会偷摸拐骗,做尽恶事。我少有的善心呢,告诉我,你们别找我——若你想用刺客的事威胁我,那便杀了我吧。”

    他两手相并,递到陆轻眉眼前。

    李微言浑不在意:“来,杀了我吧。”

    陆轻眉缓缓开口:“小公子似乎从头到尾,将我视作恶人,也将你兄长视为洪水猛兽。想来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小公子才如此仇视我。然而我可以说,我并不是恶人。”

    李微言望着她笑,他的眼神写着:与我何干。

    李微言诚恳:“嫂嫂是天上月,我是地上泥。嫂嫂千万别对我有期待,我会忍不住欺负你。”

    他见陆轻眉坐在篱笆后院中的矮凳上,裙裾曳地,披帛拂云,身纤若柳,眉目间还带着三分奄奄病气。而即便病弱,她也端的上典雅高贵,远比那位叶郡主更像郡主。自然,叶流疏是从民间爬上去的野人,陆轻眉才是真正的贵族典范。

    然而李微言恨极了这些贵族。

    李微言:“若是嫂嫂不杀我,我便走了。”

    他见她动也不动,背身便洋洋朝外。身后传来女子咳嗽后,清淡的声音:“南周若无皇帝,朝臣会生野心。陆家花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压下众士才得来的来之不易的繁华和平,都会因此而打破。”

    李微言无所谓地撇嘴。

    陆轻眉似出神:“皇后出自陆氏,才能稳妥。我承认如此,陆氏会权势更煊赫。可如此,也是为了南周不生乱。原先,南周有北周那样的庞然大物为敌,君臣本就不该生异心。而今,霍丘国虎视眈眈加入战局……在此危急关头,南周皇位若是生乱,野心勃勃的敌人便会趁乱生事,犯我南周。

    “小公子以为我千里迢迢来金州,只是为了光义帝吗?你可以认为我为陆氏奔波,但得我奔波好处的,本就有万千黎民。你可以认为林夜和我的合作是昭昭野心人尽皆知,但若敌人犯我山河,守在前方的,会是林夜。”

    李微言回头,看向她。

    他目光闪烁,他并未被她的话打动,他只是吃惊贵族女会说出这种话。

    李微言含笑:“我不在乎天下,也不在乎黎民。”

    陆轻眉敛目:“公子不必将话说得那么满。公子生于苦难,心中念头不达,自然对诸事理解异于常人……我亦并非逼迫公子,公子且随我回宫,凡事多思多想,总无坏处。”

    陆轻眉借着病色,轻声细语地撒谎骗人,哄人如信手拈来:“光义帝本无遗诏,我拿你出来不过是为了堵人之口。你亦无德称帝。待我父亲前来,朝事有了章程,到时,我必不阻拦公子。

    “公子若肯随我走,刺客之事,便由我处置,不会扰到公子。反之,我若认公子为刺客,公子怀着那样奇异的血到处逃……难道公子真的想死吗?公子逃出玄武湖,总不会是真的求死吧?”

    李微言觳觫一颤,目射戾色。

    他刹那间便听出来陆轻眉的言外之意:陆轻眉之前装得那么平静,可她其实已经和神医聊过了,已经知道他血脉的秘密了。倘若他不跟她走,她便会将消息放出去,让天下人共同眼馋他的血。

    他当真求死吗?

    他岂会当真想死!

    起码、起码……雪荔说,他们处境相同,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弄明白。雪荔救他后失踪,他虽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有些担心她。

    雪荔和他们都不一样。

    李微言垂下眼,眼中阴郁之色,因想到雪荔而柔软几分:豺狼恶虎横行于世,只有一片雪干干净净。

    李微言半晌说:“我若和你回去,我也不会当什么皇帝。”

    陆轻眉道:“可以。”

    李微言忍不住嘲她一句:“我更不会继承我那兄长的遗志,和陆氏联姻,求娶嫂嫂。”

    少年的眼睛如琉璃玉,琉璃玉上遍布斑斑裂纹。他的眼睛有多漂亮,面容有多美艳,神色便有多乖戾,多么的不讨人喜欢。陆轻眉迎着他这样的挑衅,仍是眉目清弱,气质高雅。

    她说出的话,则让李微言色变:“娶我,你还不配。”

    李微言怒视着她。

    半晌,他轻笑出声,吊儿郎当问:“那么,嫂嫂找到了刺杀光义帝的刺客?”

    陆轻眉左右看看。

    此农舍篱笆外,正好有一恶棍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边啐着路边玩耍的小孩,边哈哈大笑着行走。那恶棍看到这农舍院中坐着一位仙子般的女郎。

    那恶棍登时吹口哨,眼冒金光。

    陆轻眉掩帕咳嗽:“就他吧。”

    李微言:“……”

    侍卫们朝恶棍走去。

    李微言上下打量着陆轻眉。他第一次见识陆家的权势,陆轻眉的高贵与冷血。他过于卑微,从不曾见过这样的贵族女——可以傲如云月,亦可以漠视人命。

    她天生是合格的弄权者。

    ……他厌恶她这样的人。

    然而,这样的人,又暗示他,似乎她和林夜有什么计划,在帮助南周。

    怎么可能呢?他看不懂。

    左右他没有归处,便随她看看、给她拖后腿呗——

    当陆轻眉终于带走李微言的时候,雪荔正与林夜因为客房而争吵。

    雪荔想要二人同住一间,林夜大惊失色,坚持要二人各住一间。

    客栈柜台前的小二,第一次见到这种“小娘子想同房,郎君想分房”的场景,不禁好笑,又看得津津有味。

    为不让人看热闹,雪荔和林夜在客栈外争执。

    雪荔有自己的道理:“我先前把所有钱财都给了你,身上没有钱财了。如果一直在外面住客栈,我住不起两间房。”

    林夜面红:“我有钱啊。”

    雪荔道:“你不是我的雇主,我和你之间又没有合作。我们无亲无故,我不能花你的钱。”

    林夜茫然:“……我雇你不就好了?阿雪,你以前也不这样呀。”

    他分外委屈,想着她以前很好说话,还有一腔狡猾,偷偷吃他的用他的。怎么如今就要泾渭分明了?难道是因为他向她告白,她意识到情爱的不同寻常?

    可是……如此住一间房舍,岂不是更不应该?

    他被她弄糊涂了,涨红脸,满心绮思。他能在小娘子邀请同住一屋时,忍着欣喜而做出君子风范,坚持拒绝,多么不容易啊。

    她一点也不懂他。

    林夜怨怼而委屈地瞪她一眼。

    雪荔被他瞪得,眨了眨眼。

    她最近有些不想看他的眼神,总是他看过来,她就、就……心中很奇怪,想靠近,又想躲藏。而人的本能,又让人对所有未知,都抱着十二分警惕之心。

    雪荔便低着头,出了一会儿神,在林夜哀怨地撒娇扯她袖子时,雪荔扛不住,说了实话:“你身体不好,我想照顾你。”

    林夜一怔后,眼眸倏地明亮。

    他迎着她的目光,几乎要心软点头。他心肝砰跳,好一会儿目露挣扎,为自己说好话:“我没有身体不好啊,我能跑能跳的,有什么问题呢?”

    他笑起来:“你放心吧,我没事的。我知道我的身体,我又岂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倘若真的撑不住,我一定会央求你的。”

    雪荔看他片刻,轻轻点了头。

    她看出他气血亏,不过是强撑着精神陪她。她虽不知他为何要强撑,但已经想到要照顾他。若是二人同屋而住,她为他输送内力,帮他理顺全身筋脉……他反而不领情。

    没关系。

    反正他身体差,她夜里偷偷找他为他输内力,想来他也发现不了。嗯,他必然发现不了。好几次了,她发现他昏昏沉沉,离得很近的声音都听不到。

    雪荔心中打定主意,面上顺从林夜。

    林夜狐疑看她一眼,既失落又欢喜。他去交房钱时,心里小声嘀咕:若是她再坚持坚持,说不定他就动摇了呢。

    不不不,若想与佳人同房,无论如何,也应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才对。

    林夜畅想着遥远的未来,重新高兴起来。似乎他明日就可以脚踩北周,拳打霍丘,解决所有问题。那样美好的未来,与雪荔傍晚时想与他同屋而惹起的一腔窃喜意,让林夜在客房中辗转反侧。

    他怀着美好期许,抱枕拥褥,睡了过去。

    轻轻“咔擦”声,来自窗棂。

    旁屋便是武功高手雪荔的屋子,如果路遇敌人,雪荔都发现不了的话,林夜更不指望自己。所以他一径睡得舒服,当然想不到自己客房的窗棂被从外撬开,而他睡前还在偷想的小美人雪荔,翻窗跳入了他屋中。

    雪荔很满意自己的机灵。

    关好窗,她轻盈无比地打开纱帐,爬上床榻,钻入其中。帐内满是少年身上清苦的药香味,雪荔嗅了一嗅,觉得没有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每日熏香,他本身的气息要更好闻些。

    雪荔低头看林夜。

    摘掉发冠的少年乌发散于枕间,黑亮如锦绸,又浓又长。他的脸一半埋于褥中,露出的半张脸上,明明闭着目,却好像也噙着一丝笑,让人看着无端心情愉快。

    雪荔伸手戳了他脸颊一下。

    她大约太用力,他在睡梦中吃痛地蹙眉,嘟囔一句含糊的话。

    雪荔淡定地将手背于身后,做出无辜无知的模样。她心跳很快平稳,因她发现林夜并没有被惊醒。雪荔放下了心,却也不敢再摸他了。

    她掀开他被褥一角,将他手腕扯出,手指抵在他瘦白的腕骨上。

    他的脉搏难寻,筋脉之力太弱。或许是雪荔做贼心虚,难免紧张,她好一阵子才摸到他腕脉,指尖已微微渗汗。雪荔凝神,真气蕴于指尖,一点点传向林夜体内。

    她的真气传得不顺,林夜几乎很快吃痛,身子一颤——他气血淤堵严重,筋脉打结,强行自外打开,少不得会痛。

    雪荔连忙放手。

    那少年没被惊醒,还在睡着,只眉目轻蹙。雪荔偷偷摸摸继续伸手,继续悄悄传内力……

    如是几次,梦中少年呼吸渐渐变重,身子如鱼打滚般,要被痛得将将醒来。雪荔每次都在他快受不住时急急伸手,而最后一次,他的睫毛上沾了水,汗水落在睫上如银鱼之光。

    雪荔冷不丁,想到那日暴雨,站在雨中悬崖边的林夜。

    那时他睫毛上沾着的水,和现在一模一样。

    雪荔心尖似乎也被点了水,她的动作少了平日的沉静,有一样物什从怀中掉出。林夜浑浑噩噩睁开眼时,窗在骤然间被风吹开,纸页哗啦啦,雪荔慌得退出帐去追书。日志落在榻板上,月光从窗外照入,被风吹开的一页记录,并非雪荔笔迹——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雪荔脑海中,想着雨中悬崖边,少年声嘶力竭朝她喊“我爱慕你”。

    雪荔耳边,夜中静谧,少年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她,说梦话一般:“阿雪……我喜爱你。”

    日志,记忆,现实。

    文字,图景,声音。

    明月悬窗,风灌帐飞。恰似亭亭雪,杳杳云,云雪堆入帐。千声万象混入云雪中,在霎霎眼间融为一体,如刀如刃,锋利磅礴。它们朝雪荔扑将裹覆,兜头淋尽她身。

    第88章 第 88 章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到底……

    风与月从窗边一同照入, 哗啦啦纸页翻飞声中,雪荔只来得及慌乱捡起自己的日志,如同捡起少年慕艾一般的心事。

    她抱着书, 如坠幻梦,如飞云端。她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的日志上被林夜写了字,她不懂情, 但她看得懂字。这明明是林夜的秘密,雪荔却慌慌张张地出汗,宛如这桩秘密,是她与林夜一同做下来的。

    她听到现实中林夜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 像钥匙与锁孔交叉那一瞬的凝滞契合感。

    雪荔抱着《雪荔日志》, 朝床上爬坐的散发少年看去。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怎么提起怀中书本中林夜字迹的事情?

    怎么询问林夜为什么要在她的日志上写字?

    ……而她不知道吗?

    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遍山风雪, 敌涌如海。雪荔小小年纪, 已经认识了许多敌人, 打过了许多场艰难战斗。她在襄州城外那么多人的战斗中走出,她在金州城郊弯弓射箭于危难中救光义帝,她又在金州行宫外和数不尽的将士厮杀,冲破他们的警戒线杀去行宫……

    她虽年少,胜战已足够煊赫。

    然而没有一场战斗,比得过她此时的紧张。何况她都不明白, 自己在紧张什么。

    雪荔抱着日志的手微微出了汗,发丝擦过她湿润漆黑的眼睛。她茫茫然地看向林夜,却见林夜拥被呆滞一瞬, 打个哈欠,歪身抓过枕头,重新睡了过去。

    雪荔迷惘。

    刹那间,屋中重新剩下月明, 风清,纸刷,以及少年郎重新入睡后的平缓呼吸声。

    雪荔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夜只是梦魇,他实则并未清醒。这一霎,雪荔有点说不清自己心头涌上的一丝恼意。她咬着唇,瞪他片刻,终是不敢再在这个客房中待下去。

    雪荔重新翻墙关窗,回到自己隔壁的客房。

    长夜漫漫,一日时光好像已经结束,却又好像才开始。

    林夜在客房中睡得时轻时浅,梦魇再至;雪荔钻入自己房中的床上,如同做贼一般,将四方纱幔全都从银钩上扯下,牢牢地盖住床角视野。

    如此,雪荔觉得安全。

    如此,雪荔躲入被褥中,将油灯也藏入其中。她屏着呼吸,就着昏昏的油灯暗光,从头翻阅自己手中这本《雪荔日志》。

    这本日志自宋挽风送与她,一两年来,寥寥数篇,乏善可陈。雪荔在下山前,找不到什么新鲜事来记录。而下山后,雪荔发现,自己的日志中,记载的事迹,十篇中九篇都与林夜有关。

    有时是林夜第一次送她礼物,有时是林夜教她什么叫不快什么叫开心,有时是林夜和她开的玩笑话让她觉得有趣。

    她不爱记日志,若是只看这日志,恐怕外人要以为,她总与林夜在一起。事实上……她和林夜分离的时间,确实远不如二人常日相伴的时间。

    他陪她玩耍,陪她查案子。他送她许多礼物,她收也没地方收,却每次都很开心。如今,那些礼物,那些银光闪闪的代表少年情谊的物什,还留在金州太守府的府邸中。

    雪荔甚至不知道,宋太守有没有把她的东西全都丢出去。

    如今想来那些礼物,似乎有些不甘。然而因为林夜始终和她在一起,雪荔平时并未在意过不待于自己身畔的礼物。

    她不明白感情,不审度感情。明明林夜已经告诉过她了,她仍没什么真实感。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什么变化,如今与当初没什么二样……直到她看到日志中少年偷写的一篇。

    她不怪他在自己的日志中乱写乱话。

    她只是在想,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林夜的喜欢……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快乐,是么?即使她不回应他,即使她不知所措,林夜依然喜欢她,并不伤心并不逃避,是么?

    他的喜欢……到底有多少呢?

    ……和师父、宋挽风的区别,有多大呢?

    次日侵晨,雪荔下楼,看到五色缤纷的孔雀少年在楼下大堂中,一手托腮,一手懒洋洋地撕着一笼包子,吃得味同嚼蜡。他好像在想事情,眉目微微蹙着,日头金光从窗外洒入,正好落在他蹙起的眉弓上。

    像振飞的翅膀。

    雪荔心头一跳。

    她感觉到熨着《雪荔日志》的胸怀处,因为这一瞥眼,而闷闷地生烫。她挪开目光转过脚,便想反身回客栈,躲开林夜。然而楼下的林夜眼尖,他一边掩口打哈欠,一边弯着眼睛,热情地朝雪荔打招呼:“阿雪,这边这边,我为你占好座了。”

    稀稀拉拉的大半个堂中用早膳的客人,都朝楼梯上的少女看去。

    雪荔沉默走下楼,坐到林夜那一桌。林夜肌肤柔白,眼下有半青眼袋,可见他昨夜睡得并不好。雪荔再次躲开目光,心想他睡得好与不好,必然与自己无关,自己也没有做什么。

    睡了一夜,林夜宛如没有睡一般,醒来觉得全身酸痛,像被人打了一顿。他满是狐疑,却因怀疑这是自己身体太差的缘故,而不敢声张,生怕雪荔就此不让他跟随了。

    心中事满满,林夜面上仍一边打哈欠,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备好的早膳推到雪荔面前。

    一笼包子一碗粥,再加一碟小菜。不算丰盛,但远行在外,也没有更好的了。

    林夜吃不下去,然而他托腮看着雪荔吃,便看得津津有味。雪荔平时没感觉,今日却在他的明亮目光下,有些吃不下去。她微微侧了身,想躲开他眼睛。

    林夜没有自觉。

    他看她早看得习惯了,而她平时从未感觉过,他也没想到她会害羞。

    林夜趴在桌上,看着雪荔面颊的绯色,担忧道:“阿雪,你脸好红,你该不会又生病了,自己却不知道吧?”

    雪荔摇头,小声:“没有。”

    林夜觉得她连声音都有些奇怪,小猫哼叫一般。平日清冽淡然的少女,如此异常,林夜更觉得她是生病了。

    他笑嘻嘻:“我看看。”

    他伸手来摸她额头,雪荔像被烫到般朝后仰一分。她想跑开,又怕自己一瞬消失,林夜会收不住力而跌倒。她僵硬坐着,嘴中塞满包子,鼓着腮,一动不敢动,等待林夜那命运一般的宣判。

    林夜收回手,摸摸他自己的额头。

    他疑惑看她一眼。

    雪荔别过脸,将脸埋入粥碗中。

    她察觉林夜幽幽静静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奇怪,昔日他也这样,她从没觉得他那种洞察万物的眼神,有这样可怕。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心事,但她又害怕自己都不懂的心事,会被林夜看破。

    林夜好一会儿,移开目光,揉揉自己脖颈,若有所思地笑:“看来是这客栈风水不好。阿雪昨夜没睡好,我也没睡好。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好像被人打了好久……对了,我还在梦中梦见了阿雪了。”

    雪荔低着长睫。

    林夜弯起眼睛:“阿雪有没有也做梦,梦见我呀?”

    雪荔摇头。

    她勇敢抬眼,与他对视一瞬:“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

    林夜当即夸张地手捂心脏:“好伤心。这么绝情的话,不要当我的面说出来。我好歹也是美少年,你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雪荔弯了弯眼睛。

    笑意如流光,在她眼中轻轻流动。

    她没有完全笑出声,但这个接近笑容的表情,仍让林夜感到动力满满。林夜愈发凑近,叽里咕噜地与她说话,逗她笑。她面颊雪白睫毛闪动,躲在早膳后不搭理他,林夜眉飞色舞,说得更加有趣,也让雪荔的眼睛弯了好几次。

    青春年少,风光正好。

    连林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雪荔笑起来的动作习惯,学的是他。

    而吃完早膳,两人便牵马重新上路。林夜说:“我想过了,如果那天暴雨中射宋挽风的人,在很远的地方拉弓的话,确实可以骗过你的感知。我早上问过镇上的人,他们这里的武器匠没人能打造那么重的弓,但离这里不到五里的一个村子有个老师傅,那老师傅有本事打出这种重弓,咱们去问问。”

    雪荔点头。

    二人当即上路。

    一路上,林夜感觉雪荔总是偷偷看他。

    但他目光每次寻回去,她的眼睛便故作无事地移开。

    林夜心中满是疑问,暗自记下。

    他们当夜赶到村落,没寻到那位老师傅,便在村中住下,次日开始打听消息。当夜林夜入睡,他担心这偏僻村子不够安全,又思量自己这几日每次醒来宛如没睡、浑身酸痛的症状,便在睡前,于门窗下洒了一层细灰。

    次日,窗下灰上出现很浅的脚印。

    那么轻的脚印,如果不是幼童,便应是一个武功高手。

    林夜心中生出警惕。

    在他们去找老师傅、和老师傅询问武器的路上,林夜询问雪荔:“你最近几日有没有发现有武功高手徘徊在我们身边?”

    雪荔摇头。

    林夜心中便更加警惕。

    若是连雪荔都察觉不到的高手,他如今只认识一位,便是那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白虎”,白离。

    林夜和雪荔早就怀疑,隔着那么远距离拉动大弓的人,应该只有白离。他们如今四处探查,不过是在追白离的踪迹。可是如果白离发现了他们的追踪,早早埋伏在他们身边,这是要做什么?

    该不会是那位卫长吟,又有了新的指示,让白离来做吧?

    可林夜才警惕,又连续好几夜,门窗下没有了灰土痕迹,让林夜迷惘。

    ……敌人难道如此偷懒?

    作一休三?

    如此之事,林夜怕雪荔担心,便也不想在自己查明真相前告知。雪荔明显打不过白离,雪荔徒然警惕,除了紧张,又有何用?想对付白离,得用计谋……

    林夜浮想联翩、心事重重,这一日与老师傅的交流,便由雪荔开始。

    好在雪荔非常在意这件事,也足够迟钝,意识不到身边人的情绪。雪荔与那村中打铁的老师傅打听消息,老师傅说:“半年前,是有人来找我打造武器。但我一听是弓,就不敢接这活……咱们这片金州乱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由照夜将军开辟和平年岁,我可不想搅局啊。我第二天甚至想去镇上报官,官府查了两天说没人,这事才过去了。”

    雪荔:“那周围还有人能打造这种弓吗?”

    老师傅给了他们一个新地名,悄声:“这人名声不好,但确实有几分本事。周遭这片地方,要是他都不接这活,你们便不用打听了。”

    如此,有了新线索,雪荔开心起来,朝老师傅郑重道谢。

    雪荔心情好起来,只觉得只要再走一程,大约就能追到疑似白离的踪迹了。而有了新线索,雪荔想起了林夜的身体:她已经连续两日没夜里去为他传内息了。

    无他,他身体承受不住。总要歇两日,让他身体适应才好。

    如今过了两日,雪荔寻思着林夜应该养好了一些,便又可以去为他传输内力了。而她现在想到夜里爬窗找林夜,总会有一腔不自在感。

    但那不重要。

    她仍是愿意爬窗的,并且每次都十分开心。

    于是,这一夜,雪荔依然选择走窗路。她的鞋履轻快地落在窗下灰上,因轻功而极轻的力道,让那层灰上的印痕,只如五岁幼童一般浅。

    雪荔坐在床榻边,抚摸林夜的脉息。

    本就未睡、一直在等敌人的林夜屏住呼吸,忍着一腔惊骇,强作沉睡。而他再伪装,他的脉息在武功高手那里,也藏不住痕迹——雪荔判断他,心脉跳得这么乱,时轻时重,显然是他仍然没有吸收掉先前的内功。

    今夜不宜传功。

    雪荔心中却没有太多遗憾。

    传不了内功,她也不愿早早离去。她有旁的事可以做——比如,玩林夜。

    雪荔便趴在床畔,津津有味地盯着林夜沉睡的面容。那少年公子何其慌乱惊茫,感觉雪荔在他臂上摸一摸、又用手指绕他的头发,还趴在他脸畔上方,轻轻朝他吹口气。

    林夜睫毛颤动。

    在那少女要戳他腰际时,他做出囫囵翻身状,抱着被子转去了床里侧睡。林夜为了防止雪荔继续乱动他,翻身之后,干脆打起了小鼾,做出睡得香甜的模样。

    雪荔被他的翻身吓得后退。

    而林夜没有醒来,又重新给了她勇气。

    屋中少年鼾声匀称,雪荔坐在床畔半天,恹恹地自言自语:“我不喜欢林夜打鼾。”

    装睡的林夜:“……”

    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停还是该继续,却是听到身后动静,少女身上清幽地香气远离。

    雪荔朝窗前走,翻窗出去。林夜忍不住翻身朝向床外侧,半抬起身,虚坐着盯向她——

    怎么真的是她?

    不是白离,不是敌人,而是雪荔。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89章 第 89 章 “如果我说是梦游,你会……

    翌日, 雪荔将一碗药汁端到林夜面前。

    林夜:“……”

    那药苦味,比他平日喝的,闻起来还要涩些。林夜正沉浸在“阿雪为什么夜闯我寝舍”的不解与困惑中, 看到这碗药,他茫茫然抬头看她,眼眸湿润清泠, 看着颇为无辜可怜。

    站在桌旁的雪荔目光闪烁一分,又开始躲他的眼神。

    她这几日的几番躲避,让林夜困惑到了极致。他几乎要忍不住问她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事了,她为何言行如此迥异。林夜到底忍住气没询问, 他实在没有那类万事不在彀中的求问精神。

    他强忍间, 雪荔将药朝他面前怼得更近一些。

    雪荔说:“你身体不好, 我为你熬的药。”

    林夜:“……”

    少女目光清澈, 眼睫不眨。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若非林夜昨夜发现她的秘密,他当真要被她哄骗。而林夜骤然意识到,雪荔应该很擅长撒谎吧。

    她不爱撒谎,但她每逢撒谎之事,脸不红心不跳,比谁都要一本正经。林夜不禁开始忧心, 倘若有一日雪荔骗他,他能否分辨出来。

    雪荔自然不知林夜的千头万绪。

    她满脑子是治好小公子夜里打鼾的毛病——她今日天不亮,便跑遍了大半个小镇求问药方。

    若林夜日后总与她在一起, 她不喜欢他这样的毛病,当然要将他治好。

    而林夜有苦难言,在少女目光坚定的盯视下,他不得不捏鼻端过药膳, 苦着脸灌了个彻底。一碗药下肚,林夜怀疑她恩将仇报,要将他毒晕,好丢下他跑路。

    然而他抬头,见雪荔眸光轻快:“好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如此,林夜便心软了,晕乎乎跟着她出门上马,不计较她那碗苦哈哈的药汁。

    而接下来数日,每日一碗苦药不必提,林夜半夜并未等到雪荔偷窥。他摸不住规则,夜夜难眠,只将自己熬得白日精神不振,坐在马上都有翻身跌落之险。如此,雪荔更坚定地认为他身体不好,要给他日日灌药。

    终于,在林夜快被药彻底灌晕之前,他们赶到了下一个地方,找到了之前武器匠提到的某位擅长打造武器的人物。

    这人果然脾性乖僻,不与人居于闹市,独自辟了一家柴屋,住在深山中。

    林夜和雪荔到访,在外敲门许久,此人也不肯开。雪荔掀门而入,屋中磨刀声不停。刚进室内,二人感觉到一股燥热腾然升腾,一个壮年汉子赤着上身守在火炉前,专注地捧着一张图纸在看,嘴里念念叨叨。

    林夜露出笑容:“先生?”

    此人理也不理。

    雪荔好不耐烦,一道掌风劈去。那人半分武功也不会,摔将在地,撞上自己身后那正烧得热火滚滚的炉子。赤身摔在炉上,到访二人完全想象的到那种热度煎熬,此人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疯疯癫癫去抱自己的炉火:“我的伞,我的伞!没烧坏吧?”

    壮士检查自己的火炉没有问题后,才怒目瞪向二人:“你们是谁?为何闯入我房舍?”

    林夜弯眸笑:“阁下若再说废话,我们阿雪下一步就会推翻你的火炉。”

    壮士面红涨红,大怒:“你们敢!”

    他不相信一般地瞪向雪荔,将少女从头到尾打量一番,露出鄙夷之色。这人目光又挪回林夜身上,林夜的病弱薄瘦模样,让他更为鄙夷。

    他开始挥手赶两人:“出去、出去……”

    雪荔正站在墙边,她伸手在木墙上轻轻敲了一下。看似平和的动作,屋中人都听到极轻的木头断裂声。壮士忙抬头张望,一时间却看不到哪根木头断了。

    他再低头。

    雪荔妙水秋波般的眼眸宁静万分:“若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消息,我便拆了你这里。你可以试试。”

    林夜在旁凉凉补充:“先生,劝你听话吧。知道我旁边这位女英雄是谁吗?穷凶极恶,恶贯满盈啊。她连路过的狗都要踹两脚……”

    雪荔认真反驳:“我不会踹路过的狗,但路过的狗若是挡道,我会杀狗。”

    林夜立即:“看看,看看!”

    他捂脸长叹,做出可怜模样:“先生,我是被她逼迫,与她同行的。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南周要和亲的小公子,她见我英俊风流,从千军万马中把我绑走,逼迫我与她成亲。”

    壮士:“……”

    壮士惊疑不定的后怕目光落到雪荔身上。

    雪荔看向林夜,林夜背对着壮士,朝她扮个鬼脸。于是雪荔迎着壮士的目光,淡然说:“就是。”

    林夜添油加醋:“她连孩子都怀了三个月了。”

    雪荔:“就是。”

    林夜:“她怀着孕都千里迢迢追杀人,如此威武,谁能挡啊?”

    雪荔:“……就是。”

    壮士忍不住:“小娘子你除了‘就是’,不会说别的了吗?”

    雪荔:“回答我的问题,若是我不满意,或者你说了假话,无论我身在何处,你又身在何处,我都会……”

    壮士嘲弄:“杀了我?”

    雪荔:“毁了你所铸刀剑。世间人所求不同,你所求,应当就是武器。我不杀你,只会让你体会到切肤之痛,毕生痛苦。”

    壮士脸上嘲弄的表情收敛,惊怕地盯着雪荔,最终不甘地点了点头。

    如此,二人一红脸一白脸,恩威并施,在过了两个时辰后,终于从这位武器匠嘴里得知了完整的消息——

    半年前,有身材高大魁梧的西域人找到他,拿着一张图纸,要他打造一重弓。那弓重数十磅,寻常人无法拉开,然而正因为其材质其重量,一旦弓弦拉开,威力会远胜寻常弓箭。数丈外取人性命、击人头颅,不在话下。

    三个月前,那西域人取走了这把弓。大约西域人对武器匠的本事非常满意,又让武器匠打造旁的武器。武器匠不愿意,他不图名不图钱,寻常武器,并不值得自己出手。

    那西域人答应武器匠,倘若武器匠在三月内打造完这些武器,对方便会给一张新武器的图纸,完全交给武器匠。如今三月之期已过,那西域人前些天带着许多人许多车队,取走武器,果真将新武器的图纸交给了武器匠。

    武器匠兴奋并虔诚地凝望着自己的火炉:“我现在打造的,就是那新图纸上的武器……火已经烧了一周了,你们若是毁了我的炉子,我跟你们拼命!”

    雪荔的目光落到火炉上,铜炉兽脸狰狞,肃然无比。炉中火舌熊烈,烧得铜炉碧绿幽红之色滚滚变化。整个屋子被这方炉子熏得烟火缭绕,空气炙热。

    雪荔想,寻常武器,应该不值得花费这么多精力。听对方描述,打造武器的西域人应当是霍丘国人。霍丘国人哪来的这么厉害的武器图纸?倘若真有,为何他们之前不让这个武器匠打造呢?

    林夜:“他们打造了多少武器?都是什么样的?”

    武器匠漫不经心:“就是一些寻常的刀、剑、戟、枪,加起来也就不到三四千吧。”

    林夜脸色沉下,心中疑团遍是:算的夸张些,三人用一把武器,那霍丘国人应当人数在一万左右。而川蜀战场的兵士,常驻三万。再算上照夜身陨、北周要求南周减兵,那他便算川蜀兵有个两万吧。一万人数的霍丘兵,想对付两万川蜀兵?

    林夜总觉得期间有些问题,他还需要再想想。

    林夜又轻声:“你可知道他们搬走武器,去了哪里?”

    武器匠不在意:“不知道。他们说要去酒庄喝酒,我又不问这些。”

    林夜默默点头,他盘算附近哪有知名的酒庄时,雪荔在旁冷不丁开口:“我能看看他们给你的图纸吗?”

    武器匠警惕:“这是我的!我不会给你的!”

    雪荔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手在墙上一拍。片刻后,稀里哗啦的落尘声中,武器匠屈辱无比地将图纸拿来给雪荔。武器匠怕雪荔抢走自己的图纸,而林夜想到什么,凑过来和雪荔一道看图纸。

    林夜轻声:“我很好奇有什么武器,是他们用不到、但威力又很强的。”

    图纸打开——

    泛黄的图纸中,画着一柄伞。图纸画得分外细致,伞上的每一处关节用料用材,尺寸之类的,都写得分外详细。但这种详细,用的并非大周文字,而是一种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勾划。

    这种符号,类似金州乱葬岗中钱老翁在树上刻画的符号,也类似南宫山上陌生女尸头顶发间的记号。

    这种符号已经出现了第三次,林夜和雪荔都看得专注。

    雪荔一言不发,林夜问:“你看得懂这种符号?”

    武器匠不屑摇头:“我哪看得懂?只是做武器的嘛,连蒙带猜,再加上当时那个西域人和我解释了几个重要地方,我就懂了。”

    他兴奋地指着图纸某处:“比如这里,这个伞骨内,用的不是竹子,而是……”

    “薄刃,”雪荔轻声,“散刃如雨,雨落雪如血,嫣红血色裹着白色薄刃,寸息之间,二丈内外无人可躲。”

    迎着武器匠和林夜一道吃惊的目光,雪荔抬头,眼波如清雨,濛濛间,弥漫着一重散不尽的烟岚。

    雪荔慢慢合上图纸,交还给紧张的武器匠:“这是‘白骨伞’。‘白骨伞出,血堆白骨’。这是我师父的成名武器——白骨伞。只是建立‘秦月夜’后,师父常年与我一道待在雪山中,我有时会有出任务下山的时候,我却很少见师父离开雪山……”

    林夜提醒:“她应该离开过。”

    雪荔想了想,点头:“世人都说,‘秦月夜’和北周宣明帝关系非凡,师父有时离山,便是去见宣明帝。但是无论师父下山还是待在山上,她的‘白骨伞’,最近十年内,从没出过手。”

    林夜握住她手。

    他宽慰她:“你说的对。江湖人几乎没听过‘白骨伞’,想来‘白骨伞’上一次出手,至少也是十年前了。阿雪,不必多想,既然你师父几乎不用自己的‘白骨伞’,如今桩桩事件,应当都与她无关。”

    然而雪荔想,若是……和宋挽风有关呢?

    玉龙师父的武器,不为外人知,但是她的两个徒儿,怎会不知?雪荔从没动过师父的武器,可若是宋挽风动过呢?师父的武器,只有可能落在她和宋挽风的手中。

    倘若有西域人对师父的武器构造知道得如此详实,这是否代表某一样她在刻意回避、实则越来越清晰的事实?

    若是、若是……

    林夜握住雪荔的手用力,将她涣散的神智拉回来。

    少年公子抬手,为她整理裘衣,温和笑:“阿雪,真相没到眼前的时候,不必去多想。这条路,你还愿意走下去吗?”

    雪荔低头片刻,静静点头,重新抬头——

    “走。

    “千山万象,我必将独行,必将走完这程路。”——

    于是,林夜和雪荔又下山,去找酒庄。林夜发现,自己和雪荔的行路方向,似乎一直曲折着,朝北走。而北边、北边——

    有大散关。

    那是北周与南周曾经的分界岭,亦是南北周分国前,大周国与西域诸国的阻断岭。而今,在大散关被照夜将军收复后的今日,那里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那会是……他们此行所求秘密的终点吗?

    在林夜与雪荔忙碌的时候,北周凤翔城下,叶流疏等到了一位稀客——北周“小张大人”,张秉。

    凤翔如今荒凉得很。

    年前,北周寒光将军杨增与南周照夜将军在此地开战,北周虽惨胜,寒光将军却死在了那场战争中。之后两国和谈,南周撤兵的同时,北周也跟着撤兵。如今,驻扎在凤翔的北周兵,只有万人左右。

    此地军民颓然,叶流疏自离开金州,来到凤翔已有半月。她发现此地颓废之态,比战败之地金州要严重许多。

    将士不思进取,日日喝酒赌钱,不好好操练。据说,宣明帝责罚去年年末那场战争后的未亡者,杀了一大批人。宣明帝一向如此强硬,只是将士寒了心,守卫凤翔,便守得十分随意。

    长此以往,必酿成大祸。

    叶流疏坐在茶楼上喝茶,听着楼下几个兵的赌钱声。她眉头越蹙越高时,门帘被掀开,一位清风朗月般的郎君,收掉手中伞,拿帕子轻拭衣襟上的水珠。

    来人含笑:“真是不巧。每逢与郡主相见,都是雨雾濛濛,天地生烟。看来在下与郡主的缘分,托在一个‘雨’字上了。”

    青年俊逸典雅,雍容徘徊。他的声音亦如珠玉琳琅,渐次落盘,惊得水花飞溅。这是一种极为动人而高贵的神韵,像云巅上朦胧皓月,像风中未尽烟霞。他既是山巅上化不开的冰雪,亦是夜晚宁静潋滟的湖泊。

    叶流疏有些迟缓:“……张郎?”

    张秉微笑:“郡主不记得在下了?”

    叶流疏手指撑额,有些歉意:“之前郎君总是身着官服,或乌衣云冠,仆从万千。我没有见过郎君这副模样……失礼了。”

    张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数月不见,叶郡主依然是娇艳欲滴的芍药花,夺人眼目,光彩照人。如此,他便分外满意了。

    张秉落座时笑叹:“没办法。在下离开汴京,总得扮作平人,好不引起世人猜忌。只是不知郡主坚持要在下出行,是有何缘故?”

    此时的张秉,比朝堂上的他少了许多晦暗,多了许多风雅。只是他垂目沏茶,开玩笑间,语气泠泠中,仍能窥得一丝凛冽杀寒之意:“希望郡主所邀,不是与在下玩闹。”

    “妾身知晓郎君日理万机,怎会拿寻常事烦郎君呢?”叶流疏就着茶水,手指在桌上轻轻写了两个字,“林夜。”

    张秉薄薄眼皮下的眼珠,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温声:“继续。”

    叶流疏:“南周小公子想与郎君合作,只因小公子掌握了一桩郎君应当感兴趣的秘闻——陛下,宣明帝,很大可能,与霍丘国联手合作。”

    张秉眉目不抬,只睫毛扬了一下。

    叶流疏:“郎君如此反应,恐怕早有些痕迹暴露了。陛下为了雄心大志,不惜与南周和亲,却同时和霍丘国勾缠不清。虽说国与国的合作,非万古不变,可那毕竟是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并未过去太久。若陛下邀霍丘进入北周,这于子民来说,不啻于背叛。”

    张秉垂着眼,许久不答。

    叶流疏手心捏汗。

    她如今这番话,是林夜与她的合作。合作成,她生。合作败,她死。她不遗余力地说服张秉,不过是已经知道自己被宣明帝抛弃,自己必须投靠张秉。

    叶流疏见他态度模糊,干脆添上林夜告诉她的很重要的一击:“去年凤翔战争,很可能有问题。”

    张秉抬了眼,望向对面美艳无比的女子。

    张秉微微笑:“看来那位小公子,已经说服郡主了,郡主才如此卖力。在下倒是可以给那位小公子一些便宜,但在下要看到结果……希望小公子能让在下满意。”

    叶流疏心微微放下。

    叶流疏道:“我们目的是一致的。南周小公子想求两国统一,共敌霍丘。郎君一力促成和亲,不也是为了相同目的吗?若陛下无德……天下大势,还是要仰仗张氏扶持的。

    “郎君是关内第一大世家张氏张公子,郎君一言一行,都关乎天下百姓。望郎君三思,莫要让神州国土,再沥战火。”

    张秉朝后微微仰身,观望着叶流疏。

    他含笑:“叶郡主又是站在什么立场,说的这番话?”

    叶流疏缓缓抬眸。

    她起身,步履袅袅,莲下生香。披帛曳地,她一径到了张秉面前,俯下身凝望这尊玉人。凑得够近了,她才能在玉石眼中窥到一丝皲裂般的细微波动。

    烟雨淅淅沥沥,潮气与香风在雅室中缠绕。

    他的咽喉,在她指下微微滚动。

    他一动不动,保持仰身漫坐姿势,眸色幽晦,端详着她。叶流疏如美人蛇,俯身呢喃间,放大自己的全部野心与渴求:“张郎,我便是你们‘谈笑间灰飞烟灭’中的‘灰’与‘烟’。

    “我本是万千黎民之人,望郎君不要辜负我此行……若只为和亲,我本是不会去金州一趟的。郎君不知道吗?

    “我与郎君的合作,从此时起,方才彼此信任。我并非与南周小公子同路,我与郎君才是同一道的。无论是杀人还是放火,只要郎君发话,我愿与郎君做任何事。”——

    乡野民舍中,夜半三更,“啪嗒”声后,林夜的窗子再一次被从外推开。

    窗子被推开一瞬,林夜骤然清醒,屏住了呼吸。

    雪荔慢悠悠地朝他床榻前踱步而来。林夜手指攒紧身下微潮的褥子,而雪荔坐到他床畔边,俯身望向他。

    她今夜不是来给他传内力的,他最近精神不振,传输内力,他也化解不了。如今不过是,白日发生了一些事,雪荔夜里睡不着,她习惯地翻窗,来找林夜。

    雪荔低下头,在他脖颈处轻轻嗅了一下。

    装睡的小郎君被嗅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抓着褥子的手指重重用力。他被那口气弄得腰间发麻周身滚烫,滚烫热意流窜到脖颈,很快晕出了一片红绯霞色。

    这番绯色,平时,雪荔也不至于察觉不到。但今夜,雪荔心事重重,确实没注意。

    她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忽而灵机一动,脱掉自己的鞋履,爬上他的床榻。林夜如何僵硬如何惊骇不提,雪荔爬去床内侧,朝他轻轻地靠过来。

    电击一般细微的酥麻感,顺着少女流走在他身上的指尖,而传遍全身。

    雪荔又开始抚摸他发丝,碰他脸颊,握住他手指。她慢慢地靠近他,似喜欢他身上的气息,她离得越来越近。她就是一只懵懂而无情的山间小鹿,不谙世事地靠近他人,搅得人心甚乱,她只是想抱住人胳臂,想靠近那人。

    雪荔脸贴着林夜僵直的手臂。

    她不多想,她只是觉得安全。梦魇中往事捕捉让人精疲力尽,她从梦魇中醒来,想找一个不让自己害怕的地方待着。

    她夜闯他寝舍已经闯出了经验与习惯,她不在乎旁的。若说大胆,她今夜不过是多爬了一次床,还无辜地去抱住林夜手臂。她抓着他手臂搂住自己,想埋入他怀中。

    她没什么错呀。

    他睡着了,他又不知道。

    雪荔仰脸,游离的目光,从他的面容上挪开,落到了他的脖颈上。若是她用心些,她很容易会发现他此时脖颈的通红。可雪荔毕竟是一个爱走神的少女,她漫不经心地仰望他时,感兴趣的,是他的喉结。

    她往日对人没有兴趣。

    林夜是第一个让她产生兴趣的——她没有那道凸起的喉结。

    看上去……挺好看的。

    雪荔便伸手去戳,喉结的波动,让她离得更近。头顶的少年呼吸声乱了一分,雪荔视而不见。她眸中明亮,唇角轻翘,指尖用力地在那方喉结上一划!

    “唔。”少年一声闷哼。

    雪荔的手指被瞬间握住。

    雪荔这才回过神,发现林夜如鲤鱼打挺,腾地一下坐起,将她也从他怀中扯了起来。

    帐子从银钩上撇过,落了下来,罩住里间的男女。少年公子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发抖,长发披散,他脸颊又白又红,湿漉漉的眼睛含着怨与惊,望着她:“阿雪!”

    雪荔颤一下:“……”

    雪荔低头,看似认错态度良好。偏她又撩起眼珠子,慢吞吞辩解:“如果我说是梦游,你会相信吗?”

    林夜:“……”

    第90章 第 90 章 癸未年八月末,我与林夜……

    癸未年八月末, 我与林夜共枕眠。可惜,没亲到他。

    ——《雪荔日志》

    雪荔和林夜在乡间寻找线索时,明景和粱尘, 已经跟随霍丘国的大部队,深入了深山老林。他们一路走的都是乡间小路,若非当地居民, 外人难以知晓。这一路走来,粱尘想办法留下些线索,却也发愁,不知道公子那边能不能看到这些记号。

    粱尘能如此大胆, 也是因为霍丘国这边, 并不怎么在意他。在他们看来, 粱尘只是一个被意外抓来的小喽啰, 他们的重心在明景身上。就连那位算无遗策的卫长吟卫将军, 都没有对粱尘生出疑心。

    他们隔三岔五地派人,来说服明景跟随他们。

    那位宋挽风,倒没出现。粱尘冷笑,心想那人若是出现,自己必然要啐那人一口。如此叛徒,置雪荔于何境界?粱尘从不相信雪荔可能是小公子身边的叛徒——雪荔做不出那种事。

    希望明景别被霍丘国人说服了。

    派人说服明景的人, 是她那位三哥,扶兰明恩。

    明恩日日来和明景叙旧情,忆往昔, 畅谈扶兰氏复国的未来。每次这番谈话,自然背着粱尘。明景坐于帐中,听着她三哥又念叨了两个时辰,目光空空地挪过去。

    明恩:“小景, 只要你同意,帮他们控制住那位雪女,我们便安全了。阿爷当初送走我们,必然不愿意我们死得毫无意义吧?”

    明景偏头,她摸着自己手中的长笛。

    这一夜,粗陋的帐中烧着烛火,被关在帐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她往日是娇艳欲滴的扶兰氏名花,她如今日益凋零,为的是谁?

    明景轻声问:“五哥呢?”

    明恩一愣。

    明景:“三哥,你和五哥一起去为二哥报仇。你还活着,那五哥呢?”

    明恩别过脸,低头念叨:“即使你不听令卫将军,不肯开魔笛,我也会开。我只是天赋没你高,学的本事没你厉害,但我亦是魔笛选人。只要我帮他们,扶兰氏就能复国……”

    明景突然身子朝外一扑,长笛拂到唇边,曲声急促。

    明恩一瞬间头痛欲裂,双目赤红,他跌跌撞撞来夺她手中的长笛:“别吹了……我也是扶兰氏王嗣,你想用魔笛控制我,是不是小瞧了我?”

    明景声音尖锐刺耳,陡然拔高:“五哥呢?!”

    明恩与她争夺长笛间,骤得抬起脸,面白如纸。

    他从未想过,他的妹妹有一日如疯子般,跳将而起,泪目瞪视。她的憔悴挣扎他亦看在眼中,他亦要保护她。所以他必须——明恩扣住她手腕,强声:“死了,都死了。如果我不像狗一样爬出来,如果我不跪在霍丘国铁蹄下,连我都要死了!”

    明景眼中泪水悬在睫上,她怔怔看他,忽然继续吹笛。

    明恩双目涣散,眼中浮现出好些幻觉。浓郁的火苗,敌人的铁蹄,惨死的兄弟,流不尽的鲜血。

    他扑将过来,将她扑在床榻间,大嚷:“别吹了,你要吹得我疯了!”

    他汗水淋漓的手抢过她的笛子,另一只手掐住她脸颊。

    明恩目光软下:“小景,你就帮哥哥一次,帮扶兰氏一次。只是操控魔笛而已,只是向霍丘国称臣而已。”

    明景双目赤红:“他们杀了阿爷,杀了阿妈阿爸,杀了哥哥们……杀了你的妻子,杀了我的所有亲人。你向他们称臣……你到底是何时向他们称臣的?”

    帐外传来粱尘的拍打声:“明景,你们谈完了吗?我能进来了吗?”

    明恩双目一点点红透,掐住明景的下巴。他唇瓣颤抖而不语,明景仰着脸朝他呢喃:“三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时背叛朱居国的,我就答应你,和他们合作。”

    明景忍着痛,在床褥间爬向他,凝望他错乱不安的眼睛:“是在扶兰氏灭国之后,还是之前呢?是你为敌人开的门,把敌人引来,还是你在事后忍辱负重呢?”

    明恩:“小景,不是我。”

    明景:“那为什么卫长吟那么信任你?他对俘虏的态度这么好吗?”

    明恩:“所有事情都是圣主所见,圣主默许……”

    明景:“圣主早就闭目,早就不关心祂的子民。三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背叛的?”

    帐外粱尘拍打声剧烈:“明景、明景。为什么吹笛了?发生了什么?”

    明景唇凑到明恩手边,气息掠到那长笛上。悠扬曲声在外人听来婉婉,在帐中却如火烧般滚烫。

    明恩发着抖,推开她头颅:“小景,你不能用魔笛对付自己的哥哥。我是你的亲哥哥,我保护着你。如果不是我,你活不到现在。”

    明景面颊被他掐得变形,魔笛之声断断续续,与二人的汗水、泪水混在一起。

    乱糟糟的拍门声,粱尘的叫唤声,外头霍丘国再次拔营的呼喊声,明景的质问,明恩的退让。笛声尖厉划破耳膜,将所有声音融于孔隙。它们形成混乱巨浪,最终点燃这片帐篷。

    笛声越急,热意磅礴,席卷这片帐篷。

    终于,明恩用手掰断了那只长笛,捂头大叫,涕泗流连:“是我,就是我!我早早开门,早早和霍丘国联系……因为无论是谁,霍丘国就是觊觎我们的魔笛,我们根本没办法。我救过卫将军一次,卫将军为我指一条明路……我为了扶兰氏,早就投靠卫将军了!”

    身在异乡,流连失所。故国成烟,回首无望。一同逃亡在外,谁不问一句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遭受这样命运。在异乡遭遇他人质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因为家国无存而得不到证实。他人的目光,他人的提防,他人的嫌恶……倘若无国无家,以何寄身?倘若有复国希望,谁不日以夜继?

    明恩惨哭,抱住妹妹,扣住妹妹:“小景,我们得活下去,扶兰氏得走向新生,我们得一起努力。”

    笛声骤停,万籁骤静。明景跪于褥间,与他对望。

    夜凉如水,双双失言——

    夜凉如水,乡间民舍帐下薄青。

    坐于帐中的林夜扣住雪荔的手腕,因刚从睡梦中惊醒而眸心润黑,一丛胭脂般的红绯色从他眼角抹开,落到脸上。少年散发而坐,此时此貌,恰如白雪映梅,乌木盘错。

    雪荔则曲腿而坐,发辫微松,鬓发略蓬。她完全不像一个被抓的心虚之人,她坐得端正,眸清色白,唇瓣嫣然。她的乖巧模样,倒像是夜半唐突人的,是林夜而非她。

    林夜当然要板起脸。

    林夜:“梦游能开窗,用轻功,跳到我床榻中。还会自己脱鞋子,拿指甲戳我?”

    他抓过她手指,低头,看到白玉笋般的少女指节间,指甲微现。他手指颤了一下,抬眸觑她:“指甲都长了,戳人很疼。我要被你戳死了。”

    少年声音清中带哑,夜间这份异常暧、昧虽不能让雪荔完全感受,但她也察觉出了他的几分异常。

    雪荔盯着他,慢慢改了说辞:“我关心你的身体,怕你夜里歇不好,所以来看看。”

    林夜挑眉。

    他有点儿好笑,捏着她手指,轻轻按了一下:“接着编。”

    编就编。

    雪荔于是又改了说辞:“我是来给你传输内力的。因为舟车劳顿,你歇不好,镇日萎靡不振,耽误我的行程。我自然要关心你。”

    她越说越顺:“我已经为你传输内力好些日子了,你没感觉到你最近虽然疲累,但始终没有病倒吗?你不会真以为是你自己硬扛下来的吧?这都是我的内力帮你疏通筋脉的缘故。

    “林夜,我的东西在你的身体中。你不能忘恩负义,要懂得报答我。”

    林夜瞠目结舌。

    又因她那句天真的“我的东西在你的身体中”,少年面颊一热腹部发紧,骤然生出一腔酥麻热意。他的心旌摇曳如此简单,让他勉强定了好一会儿神,才猜到雪荔这一次说的应该是真话。

    林夜低声:“难怪我最近总觉得睡不好,每日醒来都周身酸痛。我还以为我在夜里被谁揍了呢。”

    他的滴水眸子觑着她。

    雪荔毫不心虚:“那是我的好处。你非但不领情,还质问我,抓我的手。”

    她目光朝下,落到林夜扣着她手腕的一双手上。

    林夜果真如同被烫到一样,指尖一颤,红着脸就想撤退。可他心中有情,借机抚摸她细腕本就不易,一时间,林夜犹豫起来,舍不得松开她。

    林夜道:“但是夜闯我的寝舍,总不是我冤枉你的吧?”

    雪荔盯着他:“我原本说要与你同房而眠,是你不肯。”

    林夜一怔,然后恍然,这才明白早些时候,雪荔的固执是何缘故。

    她是为了他啊。

    他的眉梢眼尾瞬间浮起动人春意,让雪荔看得目不转睛。他心中感动欢喜,登时间便想放弃所有原则,向她低头向她致歉。他如此狭隘,哪里懂得雪荔的纯真呢?

    林夜低头,忍得自己周身颤颤,绯意连连。

    林夜在情动与原则之间动摇,只觉得自己如此命苦:他本非君子,本非一个十分讲究原则的人。可是雪荔本就不懂这些,他若再随性诱之,岂不欺负了她?

    林夜心中冷冷道,我是我家中忍者神龟之最:“……总之,夜闯郎君的房舍,登堂入榻,就是你的不对。”

    雪荔眼睛眨了两眨。

    她看似很不在意,态度很乖:“哦。”

    林夜怕她不长记性,连忙抓紧时间为她补课:“你不要仗着武功高强,便为所欲为。枕榻之间,总是女孩子吃亏,受委屈些。你以前待在雪山,不理会俗事也罢,但你不是说了,日后你要游历天下吗?身在俗世中,自然要遵循一些口口相传、约定成俗的大道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雪荔的目光越来越空。

    对于自己不爱听的话,她一向神思游离,听一句,忘一句。林夜平时很好玩,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惹人关注。但每逢这种时刻,他恪守的那腔道理,便让他如世间俗人一般,在雪荔眼中失去了趣味。

    失去趣味的林夜,便如一份腻味的五花肉。美则美矣,可惜尝了第一口后,便不想咽下第二口。

    皎洁月光游走在床榻角,帐子被风吹掀一角。林夜说得口干舌燥,想停下来歇一歇,却见那位一径乖巧听话的少女蓦地抬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

    雪荔:“我这么高的武功,我能吃什么亏?”

    林夜声音抬高,肃然道:“郎君的轻薄与欢喜,对一个未婚小娘子来说,都称不上好。”

    雪荔:“俗世规则很多。比如女子三从四德,比如女子不出内宅。不提我是江湖人,不守这些规则,这些道理,你也不敢和叶郡主、陆娘子提吧?”

    林夜一滞。

    他未想到她会反驳,未想到她反驳的时候如此伶牙俐齿。他的眸子一下子瞠大,水波潋滟。

    雪荔盯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大道理,你不敢和叶郡主、陆娘子提,却和我说个不停。你觉得我好欺负吗?”

    林夜大恼:“阿雪,你没良心!我与你说,是怕你上当受骗,是我不关心她们,关心你。我怕你不知轻重……”

    “什么叫‘不知轻重’?”雪荔睫毛微翘,明水般的眼波淡然流向他,“你怕的是这样吗?”

    乍然,雪荔倾身朝前,唇贴着他脸颊,在他颊上响亮地“啵”一声。

    那一瞬间,林夜周身血液逆流,僵作原地,握着她指尖的手指用力得发麻。他浑浑噩噩看她,眸子大睁水光流转,显然不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

    少女并未退开。

    她不觉得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林夜喃声:“阿雪……”

    帐中静谧,雪荔的呼吸如香草般,在林夜心海中扎根飘摇:“那日出云澜镇,你假扮出城赏花的员外家郎君。为了表现你的风流不羁,你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并未说过不许,事后也没有追问过你。怎么你就能做这些事,我便不能呢?”

    林夜声音颤抖,目光变得锋锐:“看起来你很不服气。”

    雪荔:“嗯。”

    林夜:“你不晓得我对你的呵护,还觉得我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必是我平日太好性子了,你从我身上吸取不到教训。你不知道床笫之间有多危险……”

    说话间,他陡得转过手腕,在她腕内点了一下。

    雪荔一僵。

    她与他在榻上理论,她心中安宁放松,不曾提防他。她哪里料得到二人说话好好的,林夜突然出手。雪荔即刻便想用内力冲破桎梏,林夜的另一只手在她臂上一划,又瞬间点了她几处穴道。

    雪荔身子一软,朝前跌去。

    她盯着他眼睛。

    林夜扣住她手指,不许她反抗。他迎身而上,在雪荔足尖发力前,揽住她腰肢,将她整个人抱入了他怀中。少年手指滚热,拂在她腰间,不知如何拨动的,她腰间便一下子软了,鼓起的那份力瞬间卸掉。而少年修长的手指拂过她腿间膝上内侧,又点了几个穴道。

    如是,雪荔僵卧于少年怀中,一动也动不了。

    她有些茫然。

    她抬头看他,而林夜垂着眼,拥她在怀。她小小一团,整个人被搂于他怀中,他翻身而起,便将雪荔压在了自己身下。少年的重量与气息同时压过来,雪荔绷着气息,既受他气息所扰、心间鼓跳,又因他的重量,而蹙了蹙眉,目中露出几分不快。

    林夜这才望向她。

    他手指从她腰下挪开,轻轻抚在她下巴上。他看到她那不快的眼神,担心她害怕,便调整自己的表情,做出轻快含笑的样子:“你看,阿雪,一个郎君坏起来,你怎么反抗?”

    林夜:“尤其是我这样的……不缺计谋,不缺耐心,不缺机敏。我即便武功比你差,但用计起来,你不也会被我算到吗?倘若我真是个恶人,在你夜闯寝舍时,便这样对付你,你不害怕吗?”

    少年因俯身,而发丝落在雪荔颊上。有些痒,有些麻。

    雪荔的心脏越跳越快。

    她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又落在他一张一合、向上翘起的朱唇上。久远的记忆在她的魂魄中苏醒,久违的悸动渴望,让她一瞬间痴然。

    她在心中回答他的问题,不害怕呀。

    若非是林夜,她不会被放倒。

    林夜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想法,他目光轻轻晃动,笑意收了收。他掩袖捂住她眼睛,在她耳边小声:“阿雪,别太相信身边人了。身边离你越近的人,伤你越深。你、你……别太相信我。”

    雪荔眼睛被他捂着看不见,夜色好静,她无法平定心脏的狂跳。那份越压制、越渴望的欲念,冲破雪荔周身桎梏,在她脑海中蓬勃开枝散花。

    雪荔:“这就是你说的教训吗?”

    林夜怔住。

    雪荔:“不过如此。”

    林夜:“……”

    他移开手掌,俯视她眼睛。雪荔平躺于他身下,目光清盈盈,压根没有因为方才的意外而惊怕多少。她迟钝得让他无言以对,她若躺于郎君床上、被压在郎君身下,仍觉得“不过如此”,林夜又能说些什么呢?

    林夜吓唬她:“我还会这样。”

    他俯下身,唇瓣朝向她的唇。

    雪荔目光瞬亮。

    她感受到体内血如鼓浪,烫得她好奇又欣喜。她似乎就要得偿所愿,似乎就要可以与林夜……少年的唇即将与她相挨时,擦过她的脸,他埋首到了她颈间。

    雪荔:“……”

    林夜拥着她,闭目笑:“好啦,我没出息,我吓不到你。我认输了。阿雪天下第一,阿雪比我勇敢,阿雪说什么就是什么。”

    雪荔抿唇。

    她等了半晌,心中生起一腔失落恼意。雪荔的恼意,让她直接用内力冲开了体内的穴——林夜没有用内力就点她的穴道,二人只是玩闹,这点气力,在她那里又算得上什么?

    雪荔推开林夜,翻身爬起。林夜被她推倒在一旁,有些茫然有些慌地看向她。他目中仍噙着一丝笑,若有所思地观察她。他见这少女瞪他一眼,跳下床趿鞋而跑,翻身跃窗。

    林夜笑出声。

    他朝后仰倒,闲闲地卧在床帐中,随意地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一层细细薄汗。

    阿雪啊……

    林夜回忆方才的旖旎时,再一次听到了开窗声。这一次,他是真的意外。林夜愕然起身,还没看清楚,帐子被人从外掀开,发辫歪乱、额发乌黑的少女重新跑了回来,站在他面前。

    雪荔看着他:“我今日心情不好,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林夜心脏一跳。

    雪荔:“先前的坏事,我不做了。”

    时间只过了一刹,又好像过了很久,直到听到少年无奈的笑声。林夜朝她伸出手,她目光粲然,将手放到他手中,唇角微微上翘。林夜别开眼——

    看,如此简单。

    苦恼与欢喜都让人一眼看透的阿雪,他有多喜欢她,便有多害怕伤到她——

    夜半三更,雪荔首次卧于林夜怀中,被他抱入被褥中,被他拥着入睡。

    她此前从没有过这种经历,而她显然喜欢,便抓着他中衣袖摆,握得十分用力,似乎害怕他的中途离去。林夜俯身看她,轻声:“你师父……还有宋挽风,没有哄过你睡觉吗?”

    雪荔迟疑,不知怎么回答。

    林夜不甘心:“你很小的时候,也没有哄过吗?”

    闹了半宿,雪荔有些累了。闻着床褥间少年的气息,更让人困顿。雪荔闭着眼睛,忍着倦意,轻声回答:“很小的时候,没有宋挽风,只有师父。师父会哄我,但是只是坐于床边,看着我哭。待我哭得睡着,她便离开了。

    “师父一直陪我的……只是,我现在,有些难以满足。是我变了吗?”

    “人本身渴求温暖,爱意,这如何称得上‘变’?”林夜小声,他见她打起精神与他说话,便声音更轻,“不过,今夜之事,下不为例。我不能与你这样的。”

    雪荔恹恹点头。

    她在他的榻边入睡,他这里的温度与她冷冰冰的寝舍不同。她似乎喜欢,可她不愿强迫。她带着一腔遗憾入睡,心中慢慢地想:若是林夜一直这样待她,她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情爱不是毒不是鸠,正如林夜不是谎言。她不完全理解的情爱也许并不会害她,她置身其中,尚未理解,已然沐浴。

    而她极快地沉入睡梦中,自然不知那与她同榻的少年,是如何的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到了后半夜,天蒙蒙亮了,林夜眸中噙着血丝,一宿失眠。

    那份让人甘之如饴的折磨,伴随他整整一夜。他模糊听到鸡鸣声,便知道快到了雪荔清醒的时间。林夜打起精神,悄悄唤旁边少女:“阿雪。”

    雪荔在睡梦中平缓的呼吸,因此一顿。

    他知道她尚未清醒,便弯下身,用手捂住她耳朵。林夜贴着她的笑,轻声说一桩秘密:“昨夜真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待我三书六礼,与你大婚,我们再夜夜同眠,好不好?”

    他说得自己眉目弯弯,又满面涨红。

    他慌张松开捂她耳朵的手,这才拉扯声音,精神奕奕地叫她起床:“阿雪,别睡了。快起来练武——天下第一等着你呢。”

    少女睁开眼时,他顽皮地扑过来与她抢被子。昏光中的嬉闹,冲淡了帐中暧、昧气息,而惺忪睁眼的雪荔第一时间,就抱住自己被子。林夜隔被嘲她,冰凉的手指在她脸颊上一冰。

    雪荔发丝凌散,她不知在他眼中,自己此时如何美。她只会打个哆嗦,见小公子手指瑟缩一下后,又笑嘻嘻地在她颈间嬉闹。

    雪荔在他的玩闹下笑出声,躬身喘息:“林夜……”

    林夜如愿以偿地抢回被子,埋脸到枕褥间,逗她道:“而我这个闲人,倒是可以睡个回笼觉了。我这么身份高贵的人,可不能掉架子。你快去快去,能者多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