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怀中……
癸未年六月望日, 倘若师父是谎言,那么死亡也许也是谎言。倘若抛弃是谎言,那么养护也许也是谎言。倘若我的过去是谎言, 那么我的现在也许也是谎言。
——《雪荔日志》
下方的机关已经发完了,风呼呼吹着,半晌没有动静。
林夜还在恍神, 雪荔已爬起,轻灵无比地顺着树身滑了下去。林夜慢半拍后,不放心地跟上她,心中暗忖:“这不是我师父”, 什么意思?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二人一前一后, 擦过脚边土地上密密麻麻的尖锥子一样的机关。
林夜大约是为了让雪荔放松些, 拽着她衣袖跟随, 还畏畏缩缩地问她:“为什么有机关?”
雪荔漫不经心:“我小时候埋的。”
雪荔的眼睛, 探向那棺材中躺着的陌生女子。
林夜还在追问:“那为什么先前‘秦月夜’的杀手在这里为楼主守坟,却没有触发机关?”
雪荔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没说话,林夜自顾自给出了答案:“有人提前告诉过他们这里有机关,让他们不要误触。阿雪,连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做的机关,谁会记得呢?”
他开玩笑:“一定是特别关心你的人咯。”
雪荔轻轻地“嗯”一声。
他二人是聪慧之人, 心中此时都有了答案。林夜想让雪荔承认,雪荔却态度平和,并不是很在意——
她的感情, 到底比旁人要浅淡些。
即使猜到宋挽风可能与“秦月夜”的杀手们联络了,雪荔也没有想太多。风师和杀手们联络天经地义,只是方才离开的杀手们没告诉她罢了。
雪荔这才顿悟,为什么自己假装宋挽风写字, 能骗走这些杀手。
因为这些杀手之前就收到过宋挽风的传书了。他们自然以为新的一封,也来自宋挽风。
宋挽风,可能就在南宫山附近。
师父离去后,唯一师兄的存在,让她微微欢喜。
雪荔心中如蒙着一重浅浅薄雪,薄雪如山岚迷雾。她伸手拂开,一步步朝前走,却被更多的迷雾笼罩。
她想查明真相,她想念宋挽风。
雪荔和林夜到了棺椁前,林夜担心棺椁上也有什么机关,但雪荔直接伸手去碰棺中人的脸。
他差点被她的胆大吓死,索性什么也没发生。
雪荔一点点检查这具尸体:“她嘴里噙了‘妄生花’。‘妄生花’可保尸体百年不腐。”
林夜立刻跟上:“这说明,至少下葬时,尸体就已经被调换了。而将尸体装入棺材的人,可能没见过真正的玉龙楼主。不然,他们不会给一个假货嘴里放‘妄生花’。”
雪荔点头:“如果调换尸体,说明背后人不想被发现。既不想被发现,那必然希望尸体早日腐烂,让人不辨真伪。而今尸体鲜活如初,说明在起初便错了。”
林夜:“要么,尸体在更早的时候就被换了,而之后埋葬尸体的杀手们,没见过真正楼主。要么,他们在将尸体放入棺椁中时,出了一点意外,这点意外可能迷惑了他们……总之,最后装入棺椁的,不是你师父。”
林夜疑问:“是不是有谁想救你师父,或者你师父的尸体上藏着什么秘密,那人不想被发现?你以前,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雪荔摇头。
她说:“我不记得。”
林夜心中一顿。
怎么会不记得?她对周围人事,总这么不在乎吗?
他没多问,因雪荔去检查更多的痕迹了。
雪荔转而说:“她体内也有‘无心诀’的痕迹。她也是被‘无心诀’杀死的。”
雪荔蹙起了眉。
一夜之间,好像玉龙引以为傲、宣称天下没几人可以练成的“无心诀”,成了大街小巷的通货。
好像人人都会“无心诀”似的。
林夜追问:“什么‘无心诀’?”
雪荔便大略讲了玉龙的死因。
林夜越听,心中越沉。
林夜喃声:“练就‘无心诀’的人,无情无欲吗?不能动情吗?是否……感知不到外界的好坏,他人的欺辱或关怀?爱恨,生死,存亡,皆是没有意义的?”
那雪荔……
雪荔安静的眼睛,困惑地望他一眼。她不解他平日那般聪慧,今日为何总揪着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夜心中空茫茫,揪作一团,心乱如麻。
他何其聪敏。
他瞬间捕捉到雪荔平日的异常,明白她为何那样奇怪。他心中迷惘又惊痛,偏在少女的凝视下,勉强掩了下去,只脸色苍白一些。
林夜强笑:“原来如此。看来你师父骗了你,修炼‘无心诀’的人,还有其他人。你若是拿着这具尸体交给‘秦月夜’,便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了。毕竟,你若心狠杀了你师父,便没必要杀另一人,还保存那人的尸身。”
雪荔:“但我不会去找他们证明清白。‘秦月夜’内部,应该出了些乱子。他们能弄错我师父的尸体,当然也不会承认我的清白。我要自己查。”
林夜轻声:“阿雪真聪明。”
雪荔:“她的发间有东西。”
她和林夜联手,检查死人的尸体,将人从头到脚翻了个遍。林夜不了解杀手楼,找不出更多的痕迹,而雪荔又闭着眼,伸手摸索死人的长发。
她在死人的颅顶,摸到细细密密的银针细孔。
林夜惊疑。
他跟着上手抚摸,顿了一顿,喃声:“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摸不出来……”
他猛地伸手,握住雪荔的指尖。雪荔不明所以,看林夜碰触她粉白指尖。
林夜一个个检查她手指,蓦地抬头:“阿雪,你手上,没有习武人通常会有的厚茧。”
他又张开自己的手,让她看。
晨风吹过,少年眼中没有一丝笑意:“你看,我也没有。我是不怎么习武,才没有。你怎么也没有?”
他是因为假扮小公子的最开始,被神医抹去了属于照夜将军的所有痕迹,才没有茧。因为这样,他的皮肤格外白,格外透。
他为此吃足了苦头,雪荔为什么也没有?
雪荔:“我师父不让我身上有这种东西。茧这些东西,会影响我在生死关头的判断。我自小习武,就三日一磨茧。”
三日一磨茧,就为了成为天下第一?
她说得稀疏平常,林夜只怒火满怀。
他怔怔看她,她从他手中拽出手,再次抚摸死人的头颅,去琢磨那密密麻麻的银针细孔是什么意思。
林夜勉强说服自己接受,跟着她一起去摸那银针痕迹。他自此一言不发,而雪荔并未注意。
那些银针细孔密布在死人的头颅顶盖中,被蓬厚的头发遮掩。寻常人摸,未必能发现。偏偏遇到他二人这样特殊的情况,恰恰发现。
他们不知道银针细孔代表着什么,也许是毒,也许是别的。他们只是先记下。
雪荔静静地看着尸体。
她不认识这具尸体。这具尸体也许是“秦月夜”中的杀手,被人嫁祸杀死;也许是有什么旁的原因,而死在这里。
她只知道,一切都是谎言。
师父的尸体是假的,那么师父本人还活着吗?她会在哪里?假死是师父的脱身术吗?可当日她上山时,分明确认过师父的死亡。
谎言具有欺骗性。
眼下尸体留下的线索,代表什么呢?她追着这尸体,能找到师父死亡的真相吗?
师父的尸体若是假的,那师父当日赶她下山,会是假的吗?她被追杀半年的委屈算什么呢?
师父对她的抛弃若是假的话,昔日养护她十八年,会是假的吗?
若万象中存着谎言,倘若她镇日被谎言包裹,她自己,也是其中谎言一则吗?
清晨风歇,太阳出来后,天热了起来。日光闷闷投射,雪荔的脸颊被烤得闷疼。
她看着这具自己不认识的尸体,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她本就迟钝,此时更加迷惘。而忽然,旁边少年伸手,拉了她一把。
他手好凉。
他轻轻扣住她手腕时,冰凉感,激得她一个瑟缩,回了神。
林夜拿袖子挡在她发顶,遮住阳光,弯下身朝向她:“好啦,阿雪。你太累了,歇一歇吧。也许睡一觉后,许多问题就解决了呢?”
雪荔仰头望着他。
她不言不语,目色宁静。可她这样空荡荡的目光,让林夜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好是心疼她,却又无能为力。
林夜佯怒:“怎么了?干什么这么不高兴地看着我?你不应该为我开心吗?尸体是假的话,你总不会还要拿我的血去救人吧……这个人心脉还有吗?还能救活吗?有的话……呃,你挖我的心脏吧。”
他闭上眼,做出大无畏的样子来。
可他先前分明和她一起检查过死人的尸体,知道这人心跳早就停了,根本没有救活的可能。
雪荔怔然片刻,道:“我不要你为陌生人而受伤。”
林夜肩臂微僵,垂下眼,轻声:“我能抱你一下吗?”
雪荔不懂。
明明没答应,少年却倏地展臂。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怀中。
她鼻尖碰到他胸腔,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气。
当她的鼻尖撞上时,她被他抱住时,日光照着她时,她感觉到的不是冰冷刺骨,而是一些暖融融的温度。
她平时,不太能感觉到这些。此时感觉到,少女眼睛便有些发酸。
此间坟墓堆土,棺木诡谲。日光徐徐,遍地荒芜。
林夜抱着她,轻轻抚摸她后背:“傻阿雪,别哭别哭,我陪你。”
——他该拿她怎么办呢?——
这个时节,金州城中,出了一桩事。
光义帝已经到达金州,在别观休憩。
离开建业后,没有朝臣们在耳边聒噪,奏折又由身在建业的陆相一手代劳。光义帝不管心中如何想陆相“代劳”之时,他面上都做出十分感恩状。
为了表示自己离不开陆相,光义帝到金州后,全然不管建业朝事。
时至六月,别观凉爽。
光义帝每日闲暇,不是养鸟作画,便是招人手谈。到后来,也许太无聊了些,也许身边怂恿者多了些,光义帝开始招名妓入馆。
六月中旬,下方有内宦奏请,说誉王世子“回来了”。
光义帝这才好像后知后觉,想起了自己来金州的目的——
那块刻着“光义大兴”的石碑。
明面上,光义帝为石碑而来,为“中兴”而来。
他要得到这块代表上苍祥瑞的石碑,祭祀先祖,向天下人告,南周气象一新,就此步入“中兴”。
得知誉王世子回来,光义帝正搂着一位名妓,目色微顿。
帘外的内宦跟了光义帝许多年,最清楚这位皇帝,当即在外躬身相告:“禀陛下,誉王去山中剿匪,为陛下拿回那石碑。无奈中了山匪奸计,誉王惨死山贼之手,实在可惜。世子为父报仇,不顾身边人相劝,便登山去剿匪。
“此地教化恶极,那些山匪竟然拿誉王家全家性命威胁世子。世子不屈,一家子尽死山中。世子化怒为勇,终剿杀山匪,逼得那些人流窜逃跑。世子这才将石碑带了回来。”
内宦没说的是,为了一块石碑,誉王府上下死了七十二人。
他知道光义帝并不关心。
光义帝果然不关心。
光义帝搂着名妓的手忽然用力,让怀中美人吃痛娇嗔。美人仰头想撒娇,却见这位皇帝神色淡淡,并无多少欲色。
光义帝问:“金州有川蜀兵马驻扎。为何世子负伤上阵,却不向川蜀兵求助?”
内宦讪讪:“陛下,照夜将军死后,川蜀兵可不好管束。再者,金州原来是北周地盘,这几年才回到咱们手中……誉王和那些将士,恐怕都有些私仇。”
光义帝叹道:“何必呢。”
但他不计较。
显然,王侯与将士交情不好,实他所愿。
光义帝又问帘外人:“石碑带回来了?世子怎么不来见朕?”
内宦为难道:“听说世子受了重伤,下榻不便,特意向陛下告罪。”
光义帝目光低敛。
他叹道:“誉王是朕叔父,此事至此,于情于理,朕都心中不忍。这样罢,朕去誉王府一趟吧。”
世子卧病在床,本闷闷不乐。听闻皇帝车辇驾到,他当即鞋也不穿,便赤着脚奔出门廊。
光义帝看到一团白影扑来,尚在警惕,那白影就噗通一声,跪在他脚边。
白影颤抖着,朝他仰起脸:“陛下,臣何德何能,竟劳您大驾呢?”
光义帝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正要做足姿态将人拉起来,却是一看到来人的脸,他眼睛微妙地抽搐两下:
半跪在他面前的少年郎只着中衣,因奔出仓促,而中衣带子不展。他乌发披散,身长肩瘦,一把好风骨。
但是少年抬起脸时,脸上大片大片的脓包,覆着厚厚的中药。
那些脓包与中药,让他脸不成样。何止无法被人看清,是观看一眼,都要强忍住,才不露出惊惧之色,不被吓得倒退。
少年脸上完好无损的,只有一双眼睛。他眼睛如墨玉,晶莹剔透,乌黑噙水。少年眼睛漂亮,神色却阴郁。
光义帝想到内宦告诉自己的世子伤情:脸被伤到,就此毁容;手筋也被挑了,日后不能再习武。
堂堂一介世子,落到如此下场。
光义帝毕竟是光义帝。
他眼睛镇定地落在少年郎的眼睛上,不看他脸上其他部位。
光义帝屈身,扶起少年:“你家人尽亡,朕是你‘堂兄’,自会照顾你。微言,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这样生疏。”
世子字微言。
李微言。
光义帝眼中含泪,说到激愤处,声音哽咽:“朕昔日见誉王进京,豪爽无畏,风姿甚伟。朕那时还想着,待国泰民安,便召你们一家回建业常住。谁料到,世事难料。”
李微言道:“陛下不说出来,臣属怎么知道呢?我爹娘身死时,还以为一辈子见不了陛下。陛下要去见见我爹娘吗?”
光义帝一滞。
李微言意识到自己话有歧义,改口道:“臣说的是,去宗祠看我爹娘牌匾。不过陛下日理万机,死光了人的宗祠又不祥,陛下就不去了吧。”
光义帝本不想去。
但李微言这么一说,光义帝必须去。
光义帝心中微妙。
李微言说话实在不中听。
但他想到李微言刚刚全家死尽,又被山贼弄了一脸脓包,日后恐怕也要毁容了……少年心性偏激,此时有些激愤,倒也正常。
更重要的是,光义帝还没看到石碑。
光义帝便和李微言一同去了宗祠,给誉王夫妇上了柱香。出了宗祠,光义帝不动声色地问起石碑之事。
李微言这才恍然,带光义帝去看石碑。
李微言:“幸臣不辱使命。全家七十二口人,好不容易换了一块石碑回来,一点都不曾磕碰……”
身边的内宦都快忍不住这少年郎阴阳怪气的说话风格,光义帝却始终温和,保持微笑。
光义帝和李微言走在庭院中,听李微言说他如何保护那石碑,如何将石碑运下山。人走到庭院中段,光义帝听得连连点头时,忽见李微言抬头看一处,周身气势一变。
李微言厉声:“陛下小心——”
他朝光义帝扑来。
光义帝莫名其妙间,被少年扑倒。少年扑棱着跌撞爬起,似要做什么,但又无力跌倒。而高处寒光从枝叶间露出锋芒,朝下方的光义帝射去——
李微言高声:“陛下快躲!”
光义帝被吼得头痛,慌乱爬起的身体沉重间,被一道射到他面前的箭只绊住。
旁边的内宦吓傻了,瘫坐在地。
好一阵子,他看到四面八方扑下来蒙着面的敌人,才尖声高呼:“来人,快来人。陛下遇刺——”
光义帝今日私服出访,没有带太多卫士。誉王府场景凄凉,遍是白幡,仆从寥寥无几——
当日下午,一则消息传遍金州府衙,让官署中人震惊间,各个想昏厥:
那些山贼卷土重来,袭击了誉王府,绑走了小世子和光义帝。
石碑似乎激起了山贼们的愤怒,他们从山下下来,不光劫走光义帝二人,还对百姓滥杀,放火猖狂。
他们在街上砍伤许多无辜百姓,占地为王,直到川蜀兵来,他们才嚣张地抢着人质,逃跑。
山贼们放下狠话:“想要皇帝老儿的命,先拿十万两黄金!”
“老子们反正走投无路,不做人了!”
众人慌然:“救、救陛下——”
阿曾带领着和亲团众人,到来金州。他们还未和当地官府面见,便看到此地混乱,百姓慌张,兵士满街抓人。
众人疑惑。
明景和窦燕对视一眼,二女各自摆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去找街上逃跑收摊的百姓打探消息。
阿曾始终淡定。
阿曾和一摊贩讨价还价,在对方心慌意乱收摊前,他买下了一帽斗笠,戴在头顶。皂纱笼下,挡住阿曾的脸。
粱尘疑惑:“你好端端的,买斗笠干嘛?”
阿曾淡然:“防晒。”
粱尘:“……?”
阿曾:“一路走来,我看此地四面环山,地势低洼,这正是暑日闷热之地势。我预计此地会非常热,戴上斗笠,遮遮太阳罢了。”
明景和窦燕回来。
听到阿曾的胡言乱语,窦燕嗤笑:“你好骚……”
她还没说完,便见明景眼眸明亮,惊呼:“阿曾哥,你懂的好多。”
窦燕无言间,见小少年粱尘半信半疑,也拿起一斗笠盖到头顶。粱尘比划半天,似乎觉得有用,大手一挥:“我给咱们人人买一顶斗笠。”
窦燕:“……”
窦燕和阿曾对视一眼。
隔着斗笠,她已然看不清那青年的眼神。但这无碍她想象,斗笠之下,那人必然面无表情。
……这么离谱的谎言,粱尘他们都信。离开林夜的和亲队,太好骗了吧。
窦燕不禁思考,自己卖了这只队伍回“秦月夜”复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南宫山上,过了一宿,雪荔和林夜把尸体放回棺木中,用土重新埋好棺木。
雪荔昨夜又做了一夜噩梦,睡得并不好。
一早上的忙碌,她沉默无比,林夜却依然活泼快乐,引着她说话。
二人埋好坟墓后,他神神秘秘地从包裹中掏出一物:“阿雪,你看这是什么?”
雪荔抬眸,看到他手掌间,摊着一封信。
信……她看到的信纸折叠这一面,画了一个绿豆眼小人,小人在翻白眼。
雪荔迟钝的:“啊。”
林夜笑吟吟:“我昨夜帮你整理包袱,从你包袱中翻出来的。”
他眨一下清泠泠的眼睛。
他做出感动模样:“阿雪,你待我真好。”
雪荔:“……什么?”
林夜高声宣布:“这不就是我在浣川树林给你留的信吗?你一直收着,说明你记挂我,始终没忘记我。哼哼,要不是我聪明,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
林夜展开看信。
他就着阳光,将信展到半空中,欣赏许久,美滋滋道:“这小人,画的真好。这是你的自画像吧?代表你和我的心在一起……”
雪荔眨眼。
她闷闷的心,因他的自作多情,而不得不落到他身上。
雪荔解释:“画的是你。”
林夜:“嗯,你心中有我。”
雪荔:“我画的是你在翻白眼。”
林夜笑嘻嘻:“哪里是白眼?不管不管,无论我多可恶,你都心里亲近我。”
雪荔:“不是的。明明……”
她话没说完,一只道尖戾鹰鸣声破空。一只灰鹰盘旋,自重重云翳后拍翅掠空,向二人投来。
林夜一声呼哨后展臂,让那大鹰落在臂间。
他看到信件,神色越来越肃然:“阿雪,我不能陪你玩了。金州出事了,我得去金州。”
雪荔站在林夜身后。
她盯着林夜的修长背影,也盯着林夜身前的万丈深渊。
云雾一重重漫上山峰,云雾缭乱间,雪荔恍惚着,想到了玉龙。
此时的林夜灰衫拍身,和她记忆中的玉龙盘坐山崖的姿势重合——
雪荔问:“林夜,你面朝的方向,是哪里?”
林夜:“金州啊。”
风吹拂雪荔发丝。
十多年漫长岁月,真如水逝。
刹那间,雪荔回头。她好像重新变回当年那个五岁幼女,站在玉龙身后,看玉龙整日坐于山崖峰顶,朝远处眺望。
玉龙看的方向,是金州。
玉龙一直在看金州,直到她带着两个徒儿离开此地。
金州有什么?
雪荔听到自己悠缓而平静的声音:“林夜,我和你一起去金州。我去找宋挽风。
“金州太守,是宋挽风的父亲。”
第52章 第 52 章 二人独处
林夜和雪荔一道下了南宫山, 往西北方向的金州赶去。
一路上,雪荔发现林夜开始尝试与和亲队联系——他们用鹰传递消息,以呼哨声呼唤, 鹰隼往复迅疾。
只有军中才惯用鹰隼联络。
以前在浣川、襄州的时候,他还用鸽子的。不料到了金州附近,他开始召唤鹰隼。
林夜看起来, 很熟悉这里。
雪荔见林夜这么快就能和那些人联系到,便想到林夜跟自己走,也许是林夜本身的目的。毕竟,此时他们身在金州附近, 而和亲队也在附近。
林夜的目的是什么呢?
唔, 也许是, 他和自己同行, 比跟着和亲队安全。
自他在襄州大闹一场, 觊觎他血的人,必然极多。
雪荔心中想着这些,却并没有自己被欺骗的更多想法。她神色恹恹,心神死寂,又恢复了自己服用林夜血前的模样——
师父的尸体不是师父,对她打击很大。
只是她自己, 未必意识到。
而林夜意识到了。
林夜与她下山一路上,一直装作好奇的模样,引着她讲她师门的故事:“……所以说, 大名鼎鼎的玉龙楼主,真的是女子?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男的呢。她那么神秘,那么了不起,还和宣明帝……咳咳, 是我小看这天下女子了。”
雪荔闷闷点头:“是女子。”
林夜目光轻柔地望着她,更多地引着她开口:“你师父比你大多少?”
雪荔想一想:“她自己说,她十五岁时在雪地捡到我。我们在南宫山住了几年后,她带我和宋挽风搬迁,我们去了更北方的天山雪海居住,我一直叫它‘雪山’。”
林夜估算了一下,玉龙楼主应该是在“雪山”时期,才开始创立“秦月夜”。
秦时明月汉时关……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林夜眨眼:“你师父好看吗?”
雪荔愣一愣。
她印象中,只有师父掩在竹帘后缥缈模糊的背影。当她对世间万物失去兴趣的时候,她自然也对玉龙的美丑失去了判断。雪荔此时才开始回忆自己记忆中的师父……
她还没回想出名堂,便见旁边那少年公子跃跃欲试地发表他的见解:“你师父若是活着,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龄。习武人本就老得慢,更何况她还是盖世高手,那必然看起来更为年轻。她教养你们两个徒儿,我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听你寥寥几句,其实她很少生气对不对?”
雪荔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随着他的话,轻轻点头。
玉龙虽然对她严苛,但是玉龙其实从不生气。她如何对徒儿,只是她应该如何对待,她不因情绪而影响她的做事风范。
而到今日,雪荔其实已经不明白,师父感情那般淡漠,是不是有“无心诀”的缘故。
师父一直说,自己修炼不成“无心诀”,只有雪荔从小开始研习才行。然而,师父也是身怀“无心诀”的。
她那生死不明的师父,此时“无心诀”,修炼到了第几重呢?
长路漫漫,少年同行。林夜更自信了,挺直腰背侃侃而谈:“少生气的人,脸上皱纹也少。玉龙楼主,必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奇女子。”
雪荔清宁的眼睛,落到了林夜身上。
她若有所思,想到了昔日许多江湖人对师父的吹捧,和林夜此时简直一模一样——目光明亮,神往至极。
雪荔便问:“你想做我师公吗?”
林夜被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他震惊地扭头看雪荔,瞠大的眼眸中满是控诉不平,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小公子生气至极:“你冤枉我……我今年都未曾弱冠啊。”
雪荔心想,年龄又不是问题。
不过看他这么大的反应,显然她误会了。
他明亮湿润的眼睛瞪着她,光华在日光下波光流连,煞是好看。
雪荔看得出神,反而是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拿袖子扇风。
小公子嘀咕“好热”之类的话。
雪荔便回了神,说道:“不是最好。你是要和亲的人,你若看上我师父,谁去和亲呢?”
林夜听她说“和亲”,心中便有一腔烦躁。
好奇怪,他坚定要和亲,坚定要借助北周那位公主行方便之事。此心到今日也不改。旁人若提此事,他嬉笑便过,可也许是前些日子,陆轻眉提醒过他“金屋藏娇的人不能和亲”,而今雪荔这个当事人又说……他好生不快。
旁人可以说,她怎能说?
他对她……
林夜失了神,捂住自己微痛的心口,怔怔想着心事:他对她如何呢?他又想如何呢?她修炼“无心诀”,根本不懂他心事的啊。
而他的心事,又仅仅是因为她好看吗?
若是她不好看了,他便会失去兴趣吗?
林夜脸色苍白地捂胸,额上渗汗。雪荔一见他这样,便以为他又要病倒了。这些日子二人相处,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病体。见此,雪荔毫不犹豫地伸手在他胸前点了两下,又熟练地从他襟口伸手进去,摸出药丸,喂到他口中。
雪荔:“平心静气。你心脉有问题,若想保持现状,最好平心静气。”
林夜缓了过来,嘀咕:“那不就和你一样了……”
无心无欲什么的……
雪荔看过去,林夜立刻笑吟吟,大声:“我什么也没说。”
他转移话题是一把好手,才平稳下来,又要好奇旁的事。林夜自信满满地推测:“玉龙楼主是女子的话,想必‘风师’也是女子吧?这样,你们师徒三人,平日相处会便利些。”
雪荔:“宋挽风是男子。”
林夜:“……”
林夜小公子宛如石化,脸上的笑僵硬了。
他不可置信:“你们常日相处十多年……你和一个男子相处了十多年……你师父是女子,风师却居然是男子?这世上怎有这样奇怪的道理?!”
雪荔:“……”
她不太懂他在震惊些什么,质疑些什么,愤懑些什么。
林夜心中急躁,不复方才的淡然。他见雪荔朝前走,他急急跟上,拽住她衣袖,先撒娇:“等等我啊。我好可怜的。”
不等雪荔问他“哪里可怜”,他便迫不及待打听宋挽风:“他是不是和你师父年龄差不多,你和他之间年龄差得挺远的?你们平日是不是说不到一起去,毕竟你武功高强,听你平日话的意思,你师兄不过尔尔。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平日总欺负你?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因为你总是说你师父,很少说起你师兄。你必然很讨厌他对不对?
“他是不是身世古怪,让你们很提防?毕竟你说他父亲是金州太守……一介太守,怎会把儿子送上你们那种杀手门派呢?这不合乎常理。谁家富裕人家舍得呢?
“要不就是,你们平时接触的很少对不对?他是太守儿子,肯定要经常下山。他自认为自己是贵族郎君,和你们江湖门派到底不同。你们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雪荔被他扯着袖子,感觉话语如流水,如机关,急促砰然,从她耳边哗哗流过。
多亏是雪荔。
多亏她如此安静,才能将林夜的话听清,又能耐着性子一句句回答:
“宋挽风只比我大五岁。我平时少说话,但是宋挽风的话很多……唔,没有你多。
“他对我很好,他没有欺负我,我也没有不喜欢他。我很少说师兄,是因为……我以前,不太能想得起来他。因为师父赶我下山,我记得很深刻。宋挽风却没有。
“我不提防他。宋挽风说,我们是一家人。他父亲确实是金州太守,但宋挽风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很少去见他父亲。我不知道缘故,也许背后有些家族龃龉事,但我从不关注。他只和师父讲,不会和我说的。
“我们一直在一起。他确实经常下山,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山下的新鲜物件。师父训斥他,说他不该动我凡心。宋挽风就避着师父,偷偷给我带礼物。”
雪荔轻声:“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宋挽风了。”
就连玉龙身死,这样重大的事情,四季使齐齐出动,宋挽风依然没有现身。
曾经,雪荔丝毫不奇怪。
而今,雪荔不禁思考:一年前,宋挽风到底是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才会失去消息这么久?连师父的葬礼都错过,连雪荔的事情也不过问?
林夜听雪荔回忆宋挽风,她越说,他越不甘心。
他鼓腮气闷。
半晌,林夜不死心:“你这个人,向来不懂旁人对你的好坏,让旁人伤透了心,你却无所谓。你怎么知道宋挽风是送你礼物呢?也许他给你东西,是嘲笑你呢?我以前啊——”
林夜眼睛朝上望。
他漂亮的眼睛翻上天,不惜拿自己旧日的恶劣来举例:“我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往人衣服里丢毛毛虫。我娘揍我时,我就说这是礼物啊。但是阿雪,这不是礼物,这是‘使坏’。你被使坏了,你都不知道。”
雪荔不解他为什么坚定要证明宋挽风不好。
雪荔只举出一例:“我的日志书册,是他送我的。难道是想害我?”
林夜:“……”
他说不出违心话,憋出一句:“那、那确实挺好的。”
他狠狠瞪她一眼,不顾忌对她的爱护了,伸手就毫不犹豫地敲她头颅。且为了躲开她的反击,他一拍就跑,不惜运起轻功飘远几丈——
“啪”。
雪荔额头被人轻轻一拍。
她睁大眼睛,闻到小郎君起袖时清雅的气息。
她为这熏香气息而心神摇晃,下一刻,便见林夜飘远好几丈,警惕地躲着她。
林夜见她不反击,还要问:“那宋挽风到底是怎样一人?”
雪荔想一想:“大家说宋挽风温柔善良,简直不像杀手。”
林夜捕捉到她话中关键:“大家说?”
雪荔点头:“嗯。因为我感觉不出来。”
林夜愤懑不快的神色,在她这句话中,重新瓦解。他神色重新变得温柔轻软,像绵绵的云朵般,飘向雪荔。少年公子叹息一声,回到雪荔身旁。
林夜只道:“所以,你去金州,是要找宋挽风?”
雪荔点头:“我要查清师父身死真相。”
当她愿意做些什么的时候,她一向清醒淡然:“棺椁中不是师父的尸体,那尸体必然有些出处。出现在杀手楼中的尸体,也许我不认得,但宋挽风有可能认得。他一向比我关心身边人和事。那尸体死于‘无心诀’,我要查清楚那具尸体和师父的关系,这种关系,很可能带我找到师父。”
雪荔:“无论生死,我要找到师父。”
林夜半晌说:“只要你师父还有心脉,我便会取血救她。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
雪荔望向他,做出一个表情。
他立刻夸张:“哇,你又哭给我看。”
雪荔:“?”
雪荔摸自己的脸:“我又做错表情了吗……呀。”
她脸颊被他伸手捏了一把,他哈哈大笑跑出一丈。
夕阳余晖落在少年身上,林夜沐浴在金光下,华光流离间,让雪荔想到昔日有个瞬间,她以为他脸上落了金色虫子。她以为那是萤火虫,其实那是林夜自己身上的光。
林夜站在夕阳中,发带洒扬衣袂飘飞,清逸灵动得不似世间凡人:“阿雪快来,咱们马上就进镇子了。今夜可以在镇上休息,吃点热乎饭菜。”
进城镇啊,雪荔低下头。
林夜:“怎么啦?”
雪荔:“我不太看得懂别人的表情,我有点……”
林夜恍然:“害怕?”
他双手叉腰,昂首而笑,骄傲自得:“那有什么关系?有我呀。你看不懂什么,就问我呗。我这个人,最会察言观色啦。”
若是粱尘在此,必然要挤兑小公子,说这样自大的人,绝不可能会察言观色。
然而雪荔不是粱尘。雪荔被林夜笑容吸引,便乖乖地追随他。
林夜将通身洁白、脂粉不施的少女上下打量一番,脑中浮现出一只经自己打扮后、五彩斑斓的雌孔雀模样。
少年心旌摇曳,面颊绯红,小声嘟囔:“再给你买身行头。”
雪荔:“嗯?”
林夜脸热,躲开她眼睛。他欲盖弥彰,煞有其事道:“你不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咱们一点点买过去,你留个心眼,一点点感受,说不定就知道啦。”
雪荔心想:不,我现在开始能感受到了。
她并不多说,她只是跟随他。
她唯一好奇的是:“我们要这样一路玩去金州吗?你真的不着急吗?南宫山上时,你收到信件,分明脸色变了的。”
“哎呀,你都注意到我脸色变了,好感动,”少年公子先是夸张地演绎一番,然后便洒脱无比地解释,“我确实不着急啊。咱们按照正常行程赶往金州,就可以了。”
他教育雪荔:“阿雪,这天下,不是我的天下,也不是你的天下。我们在帮别人做事,便不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我身体这么差,当然要先顾着自己舒服,才能考虑他人。
“光义帝有可能落难,但那不是我让他落难的,我也不是他的勤王兵马。我赶得过去救他,便得一个功劳。赶不过去,也就算了。
“这世上,没什么事,比我们自身更重要。
“所以阿雪,开心点。别想你师父,想你师兄了。想一想——一会儿住什么客栈,吃什么佳肴,赏什么夜景;明日怎么敲诈林夜的钱,给你买点好的有趣的玩意儿。林夜那么有钱,整日花枝招展,干嘛不把你也打扮打扮呢?”
他心态非比旁人,好得不得了。一段话说下来,小郎君脸不红气不喘,说起自己也摇头晃脑。在她明眸望去时,他朝她扮了个鬼脸。
雪荔喜欢看他这样。
所以她也学着轻松下来。
她被他拉着进镇,看他吹毛求疵挑客栈。无论旁人说他如何难搞,她都觉得他很好相处。
第53章 第 53 章 好、好一只……雄孔雀带……
再次上路的时候, 林夜给他自己买了一顶斗笠戴上。
灰色粗纱落下,挡住少年郎君的容貌。而和他同行的雪荔,却大相径庭——
雪荔觉得自己现在, 像个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
她的长发被用五彩缕扎束,被好玩的林夜梳了小髻,又有乌黑发辫委至两边窄肩。发尾上束着小小铃铛, 随着雪荔走路,铃铛像秋千一样轻晃,打在腮畔上。
她还有颜色鲜艳的鹅黄胭红衣裙,腰下系了细碎的银坠子, 腕上戴着臂钏。
她在额上点花钿, 眼尾描金箔。
这一番打扮下来, 雪荔不像是行走江湖的潇洒女侠, 她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
林夜虽然觉得漂亮极了, 却又有点担心叮叮咣咣的饰物与过分鲜妍的妆容,会遭到雪荔的排斥。
雪荔不排斥,她觉得很不一样。
最吸引她的,是手臂上的臂钏,发着银色的微光,流离无比。
她疑心自己喜欢, 却又不确定。
雪荔奇怪的是:“为什么你戴斗笠呢?我不需要吗?”
二人此时在客栈一楼吃堂食。
林夜轻咳一声。
她听到他一本正经道:“我英姿勃发,走在街上实在打眼。万一街边路过的小娘子,对我一见钟情怎么办?”
雪荔:“……?”
林夜矜持道:“何况, 若是世人觉得我比你好看的话,岂不浪费了我给你打扮的一番心力?我便决定退一步——咱们接下来的路程,我都戴斗笠,不抢你的风头。”
雪荔对他的胡言乱语已然习惯。
她问:“谁对你一见钟情了?我知道吗?”
林夜:“……”
她还解释:“我不太会看别人的眼色。你告诉我, 我就知道了。”
隔着斗笠,他气呼呼地瞪她一眼,扔下一锭银子在桌上,就起身朝客栈外走:“全都是!周围全是爱慕我的人,你、你、你……小心点吧你,哼。”
雪荔茫然。
第二日申牌时分,二人到官道旁界碑边的一茶棚歇脚。
界碑上写“金州”二字。再往前二里,便入金州境域。
日头当晒,天气燠热,二人一边饮着茶水,一边要了一碗鹌鹑馉饳儿,分着吃。眝目间,来了一队腰扶刀剑、身着军士服的壮士。
雪荔见林夜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那行人。
林夜用指尖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听”。
雪荔猜到他的意思,便招手唤来茶棚小二。林夜在小二耳边嘀咕两句,得了一点赏银后,便眉开眼笑地挪开步子。
一会儿,雪荔和林夜,听到茶棚小二忙前忙后,和新来的那十来个壮士闲聊:“军爷,小的这里有刚酿的黄酒,给你们斟点?不知几位爷这么匆忙,是上哪里去啊?”
几位军爷被伺候的舒坦,心情大悦。
他们再见隔壁桌只有一对年少的男女,便也不警惕,大咧咧地晃着酒碗:“去金州啊。金州城的事,你听说了吧?”
小二颤声:“是说皇帝被山贼绑走的事吗?这两日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说这事,可皇帝那么大的官,还能被山贼绑了?”
军爷们摆摆手,嗤笑:“所以才说金州乱。有王爷,有将军,有太守……真出了事,你说谁管事?谁都不服谁啊。”
小二闻言唏嘘点头。
小二原是金州本地人,在郊外做些小买卖挣点闲钱。他多年不住在城中,但对城中事,也了解几分:“以前照夜将军还活着时,能压住那几个大官。照夜将军死了半年,小的平时跑城里,都不知道官府谁说话管用。”
众人皆点头。
有一人按捺不住八卦心,压低声音:“我有一个消息,你们别传出去。且听我说:金州城外有川蜀兵驻扎,那可是和北周对着干的军队,岂是一般军士能相抗的?这一次陛下在金州城出了事,论理来说,应当是川蜀兵出兵,直接和那些山匪开战,救回陛下吧?你们说,金州城何必舍近求远,把我们这些勤王兵调过去?”
小二糊涂,只好干笑。
军爷说的这些话,涉及政务,他已然听不懂了。
林夜则侧头,透过帛纱,看向那讲八卦的军士。
是啊,这位军士讲的,正是他奇怪的。
时间过了这么久,为何金州之乱依然没有解决?他给粱尘他们去信,他们只回答“情况复杂”。
林夜现在十分好奇:总不会川蜀兵跟着山贼一起乱,反了吧?
他亲自带出来的兵,本绝不可能和山匪同流合污。然而去过襄州城,和高太守高明岚谈过一番话后,林夜自己对川蜀也没有多少信心。
他来金州,不只是为光义帝,也是为了他自己的一桩心病。
去年年尾那一战,他和杨增二人,各自惨败,近乎全亡……
林夜神游间,雪荔正听那嘴巴不严实的军士趴在桌上,小心而激动地宣告自己知道的未经证实的秘密:“川蜀兵没有救陛下,是因为川蜀兵不好出手,他们有别的事。我听说,那些山贼,竟然去挖照夜将军的坟了。”
“什么?!”
此言一出,整个茶棚中人全都拍案而起。
一个个激动的面红耳赤的人中,坐着安静的雪荔,和神游归来的林夜。
林夜反应何其快,立刻一拍桌子,激动跳起:“怎么有人敢对照夜将军这样大不敬,是不把我们老百姓放在眼中吗?”
于是,压力给到了雪荔身上。
雪荔:“……”
雪荔发觉林夜死命地扯她衣袖。
她站起来,声音清幽:“我很生气,照夜将军是我最敬仰的将军,不应该受这种侮辱。”
林夜心里怪怪的。
他既欣慰她听懂了此时氛围,又因她没表情的“敬仰”,而心中怪异。
二人拉扯着重新落座,才听那多嘴军士把话讲了下去:“总之,那些山匪敢挖照夜将军的坟,川蜀军一下子火了,去抢照夜将军的尸骨了……”
林夜陷入沉思:照夜将军坟中的尸骨,是谁的来着?
他已经不记得了。
时隔半年,尸体应该腐烂了,不会被人认出来了吧?但是……万一呢?
这片土地的百姓,对林照夜的感受,正如襄州城百姓对高明岚的感受。
谁都不能羞辱照夜将军,哪怕是林夜自己。
林夜大约明白粱尘他们为什么说情况复杂了——山贼不光挟持誉王世子李微言,还拿着光义帝威胁他们。山贼不只劫走皇帝,还用照夜将军的尸骨,让川蜀兵投鼠忌器。
川蜀兵是照夜将军亲自带出来的,他们对照夜将军的感情,可能远胜过一个本应在建业城中花天酒地的光义帝。
山贼把敌人的仇恨分成了不同方向,一心只救皇帝的人,便少了。金州宋太守焦头烂额,只好召其他兵马入城勤王。
林夜不禁玩味:厉害啊。
能把对手仇恨分化,抓住川蜀兵和光义帝之间的矛盾,让川蜀军和光义帝离心,或许还想试探照夜将军身死消息的真假。
唔,这背后出主意的人,肯定不是山贼。
他以前和这附近的山贼打过交道,那伙山贼,没这种脑子。那么,是谁给山贼们出了这种主意?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好了,不要说了。”军士们叫停那个大嘴巴的军士。
如此劲爆的消息之后,军士们放下酒碗离开茶棚,接着赶路。而稍过一刻,林夜和雪荔也离开茶棚。
二人骑马走在芦苇荡中。
雪荔开口:“我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感觉这里的事情,会很麻烦。”
林夜笑望向她:“你也发现了?”
雪荔点头。
而雪荔不愧是雪荔。
她往日恹恹也罢,如今有了情感,却依然没什么进取心:“要不我们离开吧。”
林夜:“……”
雪荔:“你也说过,这里的事不是我们惹出来的。麻烦事总有人解决,又不一定必须是我们。你的侍卫甲乙丙丁应该在城中忙碌,你把事情交给他们吧。”
林夜瞠目:“阿雪!”
雪荔道:“我开玩笑的。”
她解释:“我见你闷闷不乐,想逗一逗你。”
林夜怔然。
他的心在一瞬间何其软,他不好说什么,只哭笑不得:“阿雪,你学坏了。”
他解释:“我在思考时是这样的,并不代表我闷闷不乐……”
他沉思出了结果,一勒缰绳,马匹赶到了雪荔身畔。
马尾甩到雪荔那匹棕马上,棕马鼻间呼气长嘶,雪荔一动不动,见林夜侧身伸手,修长的手掠到她眼前,安抚她身下的马匹。
林夜的衣摆,落到雪荔粉白的腰间系带上。
雪荔盯着看时,听到林夜轻缓的声音:“阿雪,你帮我做一件事。”
雪荔抬头。
林夜说话有点怪:“我进城去救百姓,你和阿曾联系。以他性情推测,他应当会去川蜀军走一趟……唔,陪川蜀军一同救陛下。”
林夜犹豫后,脸上狠厉之色一闪而逝:“情不得已时,你销毁照夜将军的尸体。”
林夜怕她会问背后原因,他踟蹰着该如何说谎。他不愿对她说谎,可他此时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然而雪荔问也不问,打马而走:“好。”
林夜:“阿雪。”
雪荔回头看他一眼。
她平日分明不在乎旁人情绪,也不太能察觉他人的喜怒哀乐。然而此时夕阳之下,雪荔回头间,鬼使神差,看懂了那掀开斗笠朝她望来的少年,眼中神色凄艾无奈。
林夜提醒:“我们曾有约定,我给血救你师父,你来保护我。但是,我也说过,我不一定能救。”
雪荔:“我们说好了的。”
她没多说,但是林夜从她清淡的眼神中读出她的想法——
结果如何,雪荔都认。
这样的女孩儿……
怔忡半晌后,林夜弯眸。
他柔声:“好吧。那我们……金州城中再见。”
林夜见她纵马长行,自己摸鼻笑一声,心中但觉轻松。他同样勒马而走,疾驶入城。
雪荔去会照夜将军的尸骨,林夜去会城中被劫持的百姓。只要双方皆有所成,那些山贼总会跟他们谈光义帝,将光义帝交出来——
正如林夜所料,当发现照夜将军的尸骨被山匪偷走后,阿曾就抛开众人,独自前往川蜀军。
和亲队的其他人则一筹莫展:东市一整条街,被山贼劫持。山贼把誉王世子关在其中,日日消磨。而那些可怜的百姓,山贼更是每一个时辰杀一人,向城中示威。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三日。
和亲队的暗卫们和杀手们各自尝试过,他们有进出无碍的本事,却不能把所有人救出来。
他们向宋太守递名帖,要求宋太守出来主持公道。
宋太守是个神人。
无论粱尘如何游说,说太守此时是掌权的最佳时期,那宋太守都坚持装乌龟,自己缩在府邸中压根不出门。
众人气愤不平。
下午时分,几人踩在屋檐上,拿着一柄窥筩(望远镜),相继观察东市情形。
窦燕是其中最慵懒的一位:她根本不关心南周的百姓活不活,她用窥筩观察东市情形,只是因为她之前没见过“窥筩”这种小玩意儿。
小公子真有钱,这种西洋玩意儿都拿出来给人耍。
窦燕嫉妒地想着这些时,明景要看不下去了:“我再去会会他们。”
粱尘一把拽住她:“那些山匪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排阵法子,根本不露破绽。咱们连声东击西都做不到,也只能救一两个人。”
明景眼睛红了:“之前我离开家的时候,救不了城里人。现在换了地方,我还是救不了吗?”
粱尘心颤。
明景:“要是谁都救不了,我何必跟你们一起上路?我自己一个人躲躲藏藏,也能躲过西域追杀我的人。”
她的话,激起粱尘周身一层战栗。
他不禁想到:是啊。他离开家,不就希望凭借自己,做一番大事吗?怎能因为救不了几个人,就不去救了呢?
粱尘羞愧万分:“我和你一起去。”
明景微红的眼中露出欢喜之色,朝少年一笑。
眼看这两个没头脑的小朋友就要手拉手去送死,窦燕在旁倚着树身,忍不住开口:“我相信你们两个能救出人,但是你们若是惹怒了那些山贼。他们会怎么报复呢?”
粱尘:“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窦燕鼓掌,转头看向身后的杀手们:“看看人家这悍不畏死的气概,你们怎么没有?”
杀手们:……他们觉得这位小娘子怪怪的,一路上总是对他们冷嘲热讽。
窦燕:“山贼们当然拿不住梁小郎君和明小美人,毕竟你们都是高手嘛。如果我是山贼呢,我就把你们想救的百姓押到街头,一个个杀过去,看你们还敢不敢救。”
粱尘和明景:“……”
粱尘气恼垮肩:“我当时应该和阿曾换换任务的。阿曾处理这种事,肯定比我擅长。”
一道含笑的、声调微扬的俏皮少年音在此时响起:“那怎么办?好奇怪啊,小公子把你们扔下,自己就跑了,难道不给你们备下一个‘智慧的头颅’吗?如果没有这个‘智慧的头颅’,那小公子不杀某人,又是为什么呢?”
这声音……
粱尘惊喜转头:“公子。”
明景跟随:“小公子。”
拿着窥筩耍玩的窦燕一个激灵,差点把手中窥筩摔出去。
暗卫们和杀手们齐齐回头,窦燕一头冷汗地回头,看到自己身后所倚的树枝上,一个杏衣少年郎垂坐安然。
少年郎戴着和他们一样的斗笠,灰纱飞扬,身如春柳。
他连真容也不必露出来,和亲队便找到了主心骨。
粱尘急声:“东市那边被山贼围住了,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人。誉王世子被他们关在里面,东市附近的百姓也被山贼们关起来。他们非要拿十万黄金谈判……那个没用的太守只会说自己向中枢传书了,中枢会给钱的。
“可笑。一地官府,被山贼欺压,还当真想给钱。说出去,滑天下之大稽。”
林夜颔首。
林夜随机点名:“窦小娘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窦燕干笑:“小公子说如何办,我们就如何办。小女子全听公子吩咐。”
林夜好奇问:“那我留着你做什么?我人手不够吗?”
窦燕:“……”
林夜坐在枝叶间恣意而笑,日光打在簌簌枝叶间,一道道斑光衬得少年明朗万分。
林夜看起来浑不在意,只是重复:“窦小娘子,回答我,我们该怎么办?”
窦燕僵立。
她知道林夜在逼着自己站队——若是她对和亲队一点益处都没有,和亲队为什么养着她?
和亲队中的杀手如今和“秦月夜”几乎没有了联系,即使那些杀手心中觉得不对劲,小公子身边也有雪女那个“假冬君”,以假乱真,唬住和亲队中的杀手们。
那么,窦燕的用处,到底是什么?林夜逼着窦燕,必须走到和亲队这一头。
赤裸裸的阳谋展现在日光下,窦燕却没有旁的办法。
窦燕低下头,轻声:“那我们,便和山贼谈吧。”
林夜从容:“怎么谈?”
窦燕美目流光:“宋太守不敢出面,如今能和山贼首领说话的,便只有小公子了。”
林夜:“我怎么保证成功?”
窦燕心里骂这个坏蛋分明有主意,偏要她说。可她为了保命,只能说:“山贼那边如铁桶,不好直攻,但他们不在乎百姓生死。我们可以李代桃僵,从内部分化……”——
东市一处关押百姓的屋舍中,李微言从嘈杂的哭声中醒来。
茅草发臭,空气闷热,蚊虫咬得他脖颈手臂一片红。
少年揉着额头,目有戾色。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劈头便骂:“吵死了,哭丧是不是太早了点?还是你们排了个队,好时时刻刻保证有人哭?”
和他关在一起的百姓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众人本哽咽着互相自勉,战战兢兢担忧着下一个时辰,不知谁会沦为丧命鬼。
此间气氛低靡,然而李微言一醒来,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全来回骂他:
“要不是因为你收服不了那些山贼,我们怎么会沦为人质?”
“你怎么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人家照夜将军十二岁能带兵,你就以为你行啊?人家十几岁就把北周军打出大散关,你连个山贼都打不过。”
“你和我们不一样咯。你金贵,那些山贼不敢杀你,敢杀我们呢。”
很难想象,百姓们敢骂当朝王侯。
又很难想象,王侯和他们骂得有来有回。
李微言抬头,自己那张长满了脓包、丑陋不堪的脸对着四面八方的百姓,他一张嘴,舌战群儒不落下风:
“我收服不了山贼怎么了?是我愿意去的吗?那不是我爹战死了,皇帝非要我去的?怎么不要那些将士去啊?
“你们骂我倒是一把好力气,敢骂陛下吗?你们在这里骂陛下一句,我明日被救出去,就让陛下诛你们九族。
“我当然和你们不一样咯。我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吃都能说,你们有点力气只会用在我身上,我是你们婆娘啊?”
他骂得奸且俗,有人捂住孩子的耳朵。
众人气得面孔燥红,而正逢山贼刷地拉开门:“吵什么吵?小世子,你再惹事,下一个轮到你。”
李微言牙尖嘴利:“你们敢吗?”
山贼神色镇定。
显然,这些天,做了反贼,他已经见识这位奇葩,而面不改色了。
山贼把一锅喂猪狗一样的粗粥砸到屋中空地上,鄙夷关门而走,不愿和这小世子饶舌。饿极了的百姓们一窝蜂般扑过去抢食,李微言自然不去——没人会给他留食物的。
众人恨不得他是最先死的那一个。
稍微用食物安慰肚子后,屋中气氛重新低靡,没人再吵骂了。
李微言闭上眼,窝在角落里,要重新假寐,旁边伸来一只温热的手。
他警惕睁开,看到一个女子。
此女头发枯黄,额有红斑,脸侧胎记,双唇厚实,一只硕大的黑痣点在唇角。她这样丑陋,却有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
此女身边,总有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子目光挪移,显然,很关心这女子。
被关的这几日,大部分人对李微言深恶痛疾,只有这位丑陋女子会在没人时,将帕中的一块干粮递过来。
李微言瞥她两眼,不理会。
女子声音低柔:“郎君何必如此?你恶言恶语,不过是让百姓们不承你情,为他们自己生计而努力。你连饭食也让给人,然而没人会记得。百姓们出去后,只会记得你的恶。”
李微言:“别自作多情了。饭菜里万一有毒,得不偿失啊。”
女子登时一怔,不禁看向那些抢食的百姓。
李微言朝她笑得玩味,脸上的脓包一抖一抖,煞是吓人:“你那馅饼大的善心,就别来揣测我芝麻粒一样的良心了。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可倒霉了。我身边所有人,都是要被我咒死的。”
女子恢复得很快:“是么?我也咒死过我的所有亲人。”
李微言:“……”
女子:“左右关着也是无事,不如交流一下?”
女子温柔地和李微言说话,李微言爱答不理,女子依然从容。
她自然从容。
她身边有武功高手如自己的侍女,即使被关押在此地,她也不惧。
她是来自北周的长宁郡主叶流疏。她来金州,是因为张郎君告诉她,和亲队来了金州。只是,如今她不小心被关进来,却不知道小公子身在何处?
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钻出,惊讶道:“不好意思,二位让一让。”
李微言和叶流疏都是镇定的主儿。
二人不动声色地扭头,看到他们身后的墙壁被挖出了一个洞。草屑纷落,一个少年郎从洞中,悄然钻出一个头。
林夜摸头:“哎,我的斗笠呢?”
他没摸到自己的斗笠,便顶着一张秀白脸,抬头笑。
他要笑时,怔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抬头便面对两张各有特色的丑脸。
林夜被震了一把,才迟疑打招呼:“我是来帮你们逃命的。”
两张丑陋的男女脸,一左一右打量他。
林夜少遇到这么奇怪的情况,他想钻回狗洞中,扭身问身后人:“我没钻错地方吧,窦燕?”——
日头正烈,天光当好。
雪荔正在军营外一里的山坡土坑旁,和戴着斗笠的阿曾,面面相觑。
坑中的“照夜将军”的棺椁,果然不见了。但按照常理,阿曾此时应该关心陛下被带去了哪里,而不是围着一座坟墓转悠。
树叶簌簌摇,热风如浪涌。
雪荔看着阿曾的斗笠,又想着林夜的斗笠:怎么他们都有,自己没有?自己是被排挤了吗?
阿曾则被衣饰美丽、花花绿绿的少女,惊了一把:好、好一只……雄孔雀带出来的雌孔雀。
雪荔主动和阿曾打招呼:“你是来救陛下的,还是来看照夜将军的尸体的?”
阿曾反问她:“你是来救陛下的,还是来找照夜将军尸体的?”
阿曾严肃答:“我是来救陛下的。”
雪荔盯着他的斗笠,一边羡慕,一边漫不经心:“那我也是来救陛下的吧。”
第54章 第 54 章 她有一腔伤人心的天真
如今已经到了川蜀军的城口驻军扎地, 于情于理,阿曾和雪荔都要登门拜访,说明来意。
阿曾递上小公子的名帖, 军营中只一会儿便有人相迎。雪荔亦步亦趋跟着阿曾,一贯沉静。
此军果然军纪严明。寻常时候,旁人会对雪荔这样的小美人进入军营而疑惑。一路走来, 此军中将士目不斜视,毫不作意外之状。
阿曾微恍惚。
昔日他还做北周的寒光将军时,无数次幻想过击破这只大军,攻下金州, 踏入这只大军的主营。
金州城破后, 大散关亦败于南周的照夜将军之手。
彼时寒光将军杨增正隔着大河, 在江淮战场和襄州的高明岚对峙。听闻金州城破, 杨增目眦欲裂, 恨不能亲赴金州收复失地。
原本只要再一次机会,他就能打赢高明岚了。宣明帝却忽然调遣他去凤阳。
杨增总是欠缺了那么些运气,而照夜恰恰是最机灵的那一类人。
杨增心中不服,越是欠缺运气,便越发用功自勉。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年前那一场同归于尽的败仗, 他竟要靠照夜背自己出战场。
为什么呢?
明明北周军占了先机,他为什么在最后峡谷关,遭遇照夜亲军, 最后两败俱伤?
杨增想不明白自己欠缺的那一抹运气到底在哪里。
他被照夜救了,便欠照夜一条命。照夜做他的大事,杨增跟着照夜寻找答案。只是那时候,心灰意懒的杨增想不到——
他的心头大患, 林照夜,摘下狰狞狻猊面具后,其下是那样一副跳跃的性子。
杨增不知道,川蜀军中将士,知不知道林夜的本来面目与性情。
杨增更是经常想,那样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若是再给林夜十年,只要林夜早生十年……
“两位请进。”
领路士兵带队到了主帐前,阿曾不再想了。
“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在下军务繁忙,招待不周,请多加见谅。”主帐中的将军,阿曾认得,姓孔。
照夜之下,川蜀军有三员大将,一姓孔,一姓陈,一姓赵。
阿曾昔日钻研过,孔将军是儒将,在军中更多担任军师之责,照夜还“活”着时,孔将军不显山露水,更像是照夜的“奶嬷嬷”;陈将军性急,建了不少功,是林氏家族世代忠士;赵将军面容老实,心胸狭窄,报复心重,行兵剑走偏锋,昔日北周军不少死于他的报复之下。
林夜早告诉过阿曾,自己“死”后,川蜀军中最有可能担任主帅的,便是孔将军。孔将军昔日和阿曾打交道不多,阿曾不被认出的可能性很大。
阿曾戴着斗笠,确保对方看不清自己面容。他拱手行礼,说明自己来意。
孔将军摸着胡须,面容沉稳,真的像是林夜形容的“老狐狸”。
夏日本就炎热,此营还四面铺毡,屋中更是闷出了一股奇怪的味儿。所有人大汗淋漓,只雪荔冰肌玉骨,皮肤白皙,容色秀美。
孔将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雪荔好几眼:得知小公子的和亲队到了金州后,他便打探过这只和亲队。
听闻襄州事变中,有一位少女以一抵百,救小公子于危难中,硬生生撑到了和亲队请到的援兵。
眼下这位少女,应该就是那位在襄州事变中大杀四方的少女,“秦月夜”中的“冬君”大人了。
此女不容小觑。
雪荔初初有常人拥有的种种感触,她便走神了起来,同时心不在焉地听孔将军推脱。
孔将军为难道:“在下知道两位的来意。陛下被掳,建业问责。一日三道书信,在下也十分惶然。在下早就兵分两军,一军去护城中百姓,一军去救陛下。不想中途那些山贼有旁的心思,中途趁夜折返,挖了照夜将军的棺椁……照夜将军,对我们的意义,和旁人不同。
“陈将军听到照夜将军棺椁丢失,便大为震怒,亲自带人去追了。
“在下怕出意外,便派赵将军去救陛下。无论是棺椁还是陛下,都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强攻。”
孔将军擦汗:“这一次山贼分明有来头,我与他们打交道多年,他们从没有这样的本事。恐怕他们背后有高人指点。既有可能有高人指点,对方必然不会只想偷一具死人棺材,只为劫走陛下。所以在下不能将军中兵马全然派出。金州军事重地,不容有失。”
孔将军拉拉杂杂说这么多,只为一句:自己只能给阿曾二人配上十来个士兵,多余的,一个人都不会给。
阿曾不要什么十来个士兵。阿曾要的是孔将军一封手书,好让自己和孔将军派出的军队合作,一同救出陛下。
孔将军见他不要兵,便看二人顺眼许多,当即应了。
前后两刻钟时间,雪荔便和阿曾出了军营,朝北方山地赶路。
据孔将军说,那些山贼逃窜去北方了。
仓木遮天蔽日,烈日炎炎如烤。
闷热中,雪荔仰头观察天色,听阿曾在旁说道:“咱们去和赵将军汇合,一起商议救陛下之事。”
雪荔心想,棺材走的,应该也是这个方向。
二人行路不知多久,入了一片浓郁山林。进入此林,阿曾便想到昔日和照夜“山地战”的那几年,不觉头痛。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林夜若知道他故地重游,会如何追问。那必然是:“好不好玩,刺不刺激,有没有忆当年啊?哈哈哈,当年谁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呢……”
草木簌簌,蝉鸣阵阵。
阿曾心中浮起一丝笑。
雪荔忽然朝一个方向看去,阿曾迟一拍才感觉到,发现林木中隐隐约约闪着的寒光。二人目光对视一下,轻易判断出:敌人埋伏。
身为北周将军,他根本不关心南周皇帝的死活。他坚持来此救人,其实是为了夺回照夜的棺椁——绝不能让人发现棺椁中死人的身份有问题。
“照夜”必须死了,此行和亲才不会节外生枝。
阿曾抽刀出鞘,雪荔与他同行。阿曾步步谨慎,雪荔面色如常。
雪荔扭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在小心些什么。
襄州城战尚且不惧,小小山贼,他反而紧张?——
此时金州城中东市的这间关押人的屋舍中,百姓们齐齐捂住嘴,屏住呼吸,看着这位冒出来的林夜小公子。
小公子从李微言身后墙壁的狗洞中钻出来,脸上沾灰,睫毛染污。他吓了这里人一跳,却没有吓到李微言。
李微言靠墙抱臂,恹恹地垂着眼,听那小公子小声和周围人打招呼。
少年公子本就生得好,性情更好。他一来,便大方介绍自己是途经此地的和亲小公子,身为皇亲国戚,看到大家遇难,十分心痛。
关在这里的人原本多痛恨李微言的无动于衷,在听到林夜自报家门后,便有多感动。
同是皇室宗亲,人与人的差距为何这样大?
“小公子”三字,如石落水。
叶流疏轻轻一掀眼皮,她旁边的、宣明帝派来跟着她的侍女,目光如锐刀。
李微言眼睫轻轻一扬,又飞快垂下。
旁人还在感动小公子“事必躬亲”,就先听到李微言的幽笑声:“大江南北都在传,小公子和话本里的唐僧一样。吃你一块肉,无病亦无灾。小公子是怕我们饿死在这里,亲自来喂养我们的吗?”
百姓们一怔。
他们有的人不知道小公子现在的威名,有的人没想到这层。但是李微言这么一说,他们全都想起来了。
各异目光落到林夜身上,目光不如先前纯粹,带着些犹豫和试探。
林夜扶额,回头望一眼看那个誉王世子。
这位挑事精此言一出,日后自己在金州,不光得提防江湖客,还得提防普通百姓对自己有可能产生的恶意了。
麻烦呀。
林夜笑吟吟:“自然。如果诸位马上要死了,我当然会立刻挖骨割肉救你们。不过,如果你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你们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呢?”
叶流疏轻柔的声音在此时插入:“小公子勿怪。誉王世子直言直语,并无恶意。小公子说的‘马上’,却是何意?”
林夜的目光,落到脸上红色胎记的丑女身上:忽然之间,此女说话开始文绉绉,显示涵养。
她恐怕……
林夜眼中笑意加深:窦燕真是本事了。用机关带人挖个狗洞,随便一挖,便把自己送到了如此“卧虎藏龙”的地方。
既有一个说话难听的誉王世子,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丑女。
时间紧张,林夜也不和他们多寒暄,直说自己的计划:“明日午时,我会现身,与山贼的首领谈判,让他们放人。但今日,我的人手会一点点进来,把你们都换掉。窦燕通机关,那些山贼防着外面,不在乎里面,机关术可以草草挖到你们被关的地方。我的人手会做些伪装,扮成你们。
“明景带来了些女兵,可以送女子离开此地,只有十人名额,你们抽签决定;我的暗卫和‘秦月夜’那一方,皆是身强体健的男子,可以把此地关押的五成男子换走。对了,我建议,先让老者离开……我的手下若扮作老人,与敌人谈判时,或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只有小孩不能离开这里。哎,别哭别哭。你们到时候往后面躲呗。”
门窗关得严实,林夜被人簇拥到中间。这里住了太多人,味道十分不好,林夜面上却始终保持着耐心的安抚笑容。
他实在会安抚人心,知道稍微透露些计划,让这些人看到希望,他们才能更好的配合自己。
有人不安地问:“小公子,你不是要花钱赎我们吗?为什么还要把我们换出去?明日直接给钱不好吗?”
李微言嗤笑一声。
还不等他的难听话说出来,旁边的叶流疏蓦地伸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掐。
他痛得叫出声,一打断,林夜流畅的话便如春风流水般,涌入众人心房:“那我也不是冤大头嘛。能少掏点就掏点呗。”
林夜捂着心脏,装痛:“何况我还要花钱赎陛下呢。总得陛下回来,再讨伐山贼啊。”
一屋子的老少笑了起来。
被关押数日,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希望。
但是有人小声:“他们一个时辰就要杀一人……”
林夜道:“这简单。誉王世子不是在这里吗?何况,从此时起,这里不能有一个人和山贼接触:我怕你们中有内应,和敌人联系。”
众人惊悚。
叶流疏和李微言皆眼皮一跳。
内应……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李微言抬头,与林夜对视片刻。
李微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慢吞吞道:“自然,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杀人,当然也能救人。”
林夜:“昔日不曾听过誉王世子这样能说会道。”
李微言抬起自己耷拉着的手腕,懒洋洋:“你若是手筋脚筋都被挑了,以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也会学点口头功夫来自保。”
林夜惊讶。
他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誉王世子身上的变化。他努力回想,自己昔日是否见过誉王一家。
誉王,他见过;李微言,日日关在家中习武,确实不曾见过。
叶流疏在这时又一次柔柔插话:“小女子也会一些乔装易容的简单法子,或许能帮小公子的忙。”
她垂下眼,似是自卑,以秀掩面。
林夜朝她笑一笑。
只是,林夜扛望着叶流疏的脸,微迟疑。
叶流疏闻弦知雅意,当即摸了一摸自己粗糙的面孔,自嘲道:“小公子便不必找人易容我了。小女子如此样貌,心中尚有自知。敌人会分外注意我……若是误了小公子的计划,小女子难辞其咎。”
李微言在边上道:“那么,我必然也不可能易容逃出来了,对吧?”
林夜感动:“二位大义,在下没齿难忘。”
叶流疏微笑,李微言冷笑。
百姓们七嘴八舌商量出逃计划,叶流疏一旁的侍女满意:郡主若是和这位小公子患难见真情,他们这一行的目的,便达到了。
此地粗陋,郡主不方便露出真容。但只要度过此劫,郡主之美,谁不倾倒?
宣明帝必要带走林夜。如今不能强硬,生怕襄州之事重演,那便只能,美人计了——
与此同时,粱尘和明景带着小公子的手书,正大光明前往山匪驻扎之地,要求谈判。
山贼把他们领进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则在疯狂记录此地地貌特征。
林夜是一分钱不会掏的。
当时商议计划时,明景颇为理解,赞同公子:“十万两黄金,做梦呢。皇帝落到山贼窝,本就丢脸。真的给了钱,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啊?”
粱尘则迟疑:“十万两黄金,很多吗?一国皇帝,还是值得这个价的吧。”
明景跳脚:“不能给。那是一国威严,真给了,你们南周的面子往哪搁?”
粱尘:“南周哪来的面子?咱们都和亲了啊,债多不压身。”
粱尘想到一种可能,小心翼翼:“公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没钱了?你们家几代家业,这么快就被你花光……啊!”
少年惨叫一声,因旁边的明景狠狠踩他一脚,将他挤到身后。
明景分外紧张,因紧张而结巴:“不不不,小公子不会缺钱的。小公子要养咱们这么多人,要执行那么大的计划。只是花钱要花到刀刃上,对吧?”
那二人吵架,林夜忽然问:“昔日,敌军叫阵照夜将军的首级,给的价码是多少?”
二人茫然,倒是林夜身后的暗卫中一人,给了肯定答案:“一万两白银。”
林夜沉默片刻,拍案而怒:“岂有此理,有眼不识泰山。和这些山贼打什么价?全都杀了。”——
金州某一间不被人注意的房舍中,来自霍丘国的大将军卫长吟,正坐在一盘棋局前,窥着其中黑白子。
他定定坐了一个时辰,靠在门槛边的青年,白离长长打个哈欠。
白离醒得迷糊:“老卫,我睡了一觉了,你还在研究这周国的棋子?”
“有意思,”卫长吟回答,“中原传承千年,朝代更迭,文化博大。只一盘棋,便能模拟出两军对战之势。若百年前,我霍丘早早学会敌人的心术,便不会退出西域,被逼入沙漠海。”
两百年间,沙漠海寸草不生,燥热无水。
霍丘国一路往西,一路往北。国民越来越少,圣主的庇护越来越让人怀疑。若是神明有眼,为何不睁眼看看那些挣扎于生死之间的信徒?
若非找到绿洲,找到铁矿,得见明君白王,霍丘早就亡了。
霍丘国举国信仰圣主,卫长吟只信仰白王。
圣主从不睁眼,一国的未来,是在刀与血中,由白王带领他们,一步步杀出来的。
日光斜入,落在棋局上。
黑子落光中,白子藏阴影。一半明一半暗,卫长吟缓缓地掷下一子,说:“我们的人手,正在如常潜入大周吧?宣明帝和那位‘秦月夜’的人,没有为难我们吧?”
“他们有求于我们,为难什么?”白离从袖中飞出一把匕首,百无聊赖地在手中抛着玩,“我只是不懂,我们为什么和一群山贼合作。”
卫长吟:“我们从未与山贼合作。我只是借他们的手,试探一下金州。借此事,可以试探出金州的兵力,试探出金州那些人物的心计。”
卫长吟慢条斯理:“我从不怀疑,一群山贼,绝无可能真正困住光义帝,真正让金州陷入困境。可是有人把刀递了过来,这么好的机会,焉能不用?”
白离:“递刀者是谁?”
卫长吟:“谁知道呢?他们南周自己出了问题,光义帝离开建业跑来金州,金州有人想他死于山贼之手。仅仅为了一块石碑?光义帝真的相信一块石碑,就代表‘中兴’吗?白离,不要小瞧世人,也不要小瞧这位皇帝——他必然有他不得不来金州的原因,只是这个原因,我们还不知道。”
卫长吟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虽然不知道南周皇帝为什么非要来金州,但是如果可以让南周皇帝死在金州,就是对南周最好的礼物。
“另外,我确实想知道,照夜将军是不是真的死了。若是真的死了,还能不能救活。世上出现了玉龙,又出现了某方面可以‘起死回生’的南周小公子。我得确保,照夜将军绝不是‘假死’,也绝不可能‘复活’。”
白离打哈欠。
他当真对这些心术毫无兴趣。
原先他以为自己可以在其中大显身手,而今半年过去,白离一次手也没有动过。一切筹谋,全靠卫长吟暗中动作。
那么,白离来南周,又有什么必要呢?
白离:“我只关心打架。”
卫长吟:“别急。和亲队来金州,雪女必然跟着一起来。雪女的最后一味药,到了喂她吃下的时机了……白离,你很快就可以和那位雪女交手了。”
白离站直,目中露出兴奋之色。
他转着手腕,眼中光寒锐如火:“我早就想和雪女比试比试了。雪女是‘无心诀’传人,在她意识还在的时候,我必须和她比试一场。”
卫长吟不语。
他是将军,只看全局,不看私事。他不关心单人斗殴,只关心全局战争。他需要一场战争,一场足够大的战争……
他在此屋和自己下棋,遥借山贼之手,观察整片金州的势力分布。
在无意中,命运拨动弓弦,安排两位将军的对峙:卫长吟第一次和林夜真正交手。
他们皆不知道——
下午时分,金州北部山地中,阿曾和雪荔落入敌人陷阱。
他们和山贼交手并不困难,只是山贼逃得飞快,数量又散。
山道路崎岖,转弯极多,山洞极多。对方熟识地势,往往钻个洞就不见了踪迹。雪荔和阿曾在林中飞奔穿梭,发现这一只山贼队伍,没有负重。
身后有人气急败坏:“停下来!停下来!”
刀兵招来,来的却不是敌人,而是一位灰头土脸的将军。将军带领的队伍,也各个灰扑扑,像在土堆里窝了许多天。
将军从山林中走出,阿曾严实地戴好斗笠。将军一眼看到的,便是雪荔这样的少女,在山地中美丽得突兀。
阿曾试探:“陈将军?”
对方脸黑:“鄙姓赵。”
阿曾和雪荔双双失落:……不是那位去找棺椁的陈将军啊。
赵将军沉着脸:“我们在这里埋伏许久,试图把敌人一网打尽。你们两个从哪里冒出来?知不知道你们耽误了时间,他们又带着陛下跑了?他们本就活跃山林,比我们更熟悉这片地方。如今跑了,又要追逐……你们担得起责任?”
雪荔眨眼:“不是棺椁,是陛下?”
赵将军:“自然。”
雪荔看向阿曾。
雪荔惊讶:“原来你真是来救陛下的。”
阿曾百口莫辩,遂认——
二人与赵将军说好,他们配合赵将军救陛下的行动,去附近刺探情况。赵将军见二人武艺高强,又听到二人的来意,到底迟疑地点了头。
阿曾和雪荔又在山林中一通忙活。
其间,和敌人交手两次;迷路三次;被鸟屎淋了一次;最近的一次,就快要问出棺椁的去向了,敌人咬舌自尽。
入了夜,雪荔建议分开行动。
阿曾说好:“你我二人都能自保,分开确实行动更方便。”
雪荔摇头。
她有一腔伤人心的天真:“你的运气十分好用。我若是与你走相反的方向,我一定可以得偿所愿。所以,侍卫甲,你想去哪个方向呢?”
阿曾:“……”
相处半年了,阿曾忍无可忍:“我叫‘杨增’,我比你年长,你可以叫我‘杨大哥’。”
阿曾本心想往左,但想到雪荔说自己运气有问题,他便犹豫说了个“右”。雪荔转头就往左边道上走。
雪荔:“杨大哥,等我救到陛下,就和你汇合。”
她心中想:等我找到照夜将军的棺椁,就和你汇合。
阿曾也说:“等我救到陛下,就和你汇合。”
他心中也想:等我找到照夜将军的棺椁,就和你汇合。
第55章 第 55 章 “但你死了。”
夜幕点上繁星, 屋外燃起了篝火。烤肉香渐次传来,让屋中饿得饥肠辘辘的百姓耸动鼻子。
但是他们一点也不着急。
这间屋子被关了将近三十人,如今一半人都换成了小公子的人手。另一半人没有换, 是因为小公子说,一则小孩与老人不方便替换,二则, 若是换的人太多,对方会生疑。
他们相信小公子的话。
因为,自从小公子谈话后又消失,从白天到夜里, 这间房, 再没有人被拉出去斩首。
小公子在实现他对他们的承诺——明日中午, 小公子会和山贼谈判, 带走另一半没被替换的百姓。
夜色渐深, 屋中第一道鼾声响起后,更多的人睡了过去。
黑暗中,一道人影摸到李微言身边。
李微言刚生起警惕心,便听到女子低柔的声音:“是我。”
哦,是这间屋子里的那个丑八怪女子。
李微言睁开了眼,果然, 一点星光寥寥让他能看清旁边人。在幽黑中悄悄靠近他的人,正是叶流疏。
叶流疏:“下午易容时,我管小公子讨要了一点药。世子脸上的伤太严重, 我帮世子上点药吧。”
李微言心中冷笑,却不置一词,任由这女子靠近。
他更生了兴味:这女子一直在“小公子”长,“小公子”短。
叶流疏讨要的药膏, 只有薄薄一层,被她藏在袖内。此时她将药膏抹在手中,指尖碰向李微言的脸。
据说,世子在和山贼的战斗中弄伤了脸,几乎毁容,之后疗伤不及时,脓包和疤痕层层叠叠,覆盖了他大半张脸。
从世子这双眼睛,可以看出世子本是俊美少年。
一个俊美少年家破人亡,又被如此毁容,那他性情乖僻残戾些,可以理解。
冰冰凉凉的药膏,抹在李微言脸上。
叶流疏面不改色,好像不曾被这些伤痕吓到。她不害怕,李微言却要故意吓她。
李微言凉凉道:“摸到我的脸,相信我这不是易容了?”
背对着他们,窦燕扮演的妇人和另一个暗卫闭着眼,却伸长耳朵,将那二人的谈话听入耳中。同时,那跟随叶流疏的侍女,在寒夜中睁眼,也在偷听叶流疏和李微言的对话。
叶流疏抚在李微言脸上的手指轻轻一颤。
她抬起了眼:“我从不曾疑心世子是易容。”
李微言冷笑。
李微言一把捏住她手腕。他手筋挑断,没什么力气。这样轻的力道,叶流疏都可以挣脱。但叶流疏并没有,她见这少年世子逼近,贴她耳,如蛇吻。
李微言看似亲昵:“承认吧。任何人看到我这样一张脸,都会怀疑我易容了,我也许不是真的誉王世子。你这脸未必是真的,便怀疑我也是假的。”
叶流疏盯着他的脸。
一点星光下,这张坑坑洼洼的脸因神色狰狞,而更显可怖。
叶流疏忽然道:“小公子给的这药膏,当真好用。”
李微言挑眉。
叶流疏:“才上了一点,世子脸上的伤,就好像愈合了点,看着没有方才那么吓人了。”
李微言眸子骤然一缩。
他像是瞬间被什么惊醒,猛地甩开叶流疏的手,朝墙根角落靠去。他眼睛闭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脸,凉笑:“你看错了。你看习惯我的丑陋,便自以为我的伤好一些了。我自己摸着,倒没什么变化。”
叶流疏便说是。
叶流疏便继续为他上药。
李微言沉默不语,并未再避。
她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她。她怀疑他身份的时候,他也在怀疑她的身份——
什么出身的女子,会手无缚鸡之力,却有这种勇气?
她知道自己是誉王世子,被捉后,便总是有意无意地讨好自己。她有什么目的?总不会是见他毁容,便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吧?
叶流疏:“听说世子和陛下一起被捉,世子怎么和陛下分开了,倒是和我们躲到了一起?”
李微言:“我为保护陛下,身先士卒呗。”
好端端的话,经由他口说出,总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叶流疏沉默。
明日生死难料,她身边还有侍女看管她,她此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明日之事,那小公子的安排,实在让人不安。左思右想,此时能和她讨论互救的人,只有李微言。
叶流疏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非常明确自己手下摸到的伤势,在极不明显地愈合。他确实在好转,他为什么不承认?
大约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
包括那位今日当英雄的小公子。
叶流疏轻声:“他在骗我们,你应该跟我一样猜到了。你为什么不当场指出,反驳他的欺骗?”
李微言眼睫一颤,挑起明眸,看向叶流疏。
叶流疏知道自己一定要给出点什么实质道理,才能得到李微言的信任。叶流疏便说:“今日下午,小公子挖洞挖到我们屋子,话里话外说,他会把他的人手全部替换成这里的百姓,让真正百姓离开。
“他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分明是在暗示百姓,明日中午他会动刀枪。所以,胆小的人全都争前恐后地逃了,没那么畏惧的人、又想看小公子风采的、或者是没有合适身份逃走的人,才留了下来。
“然而这话分明是谎言。他只是用这话来安抚我们,让我们不要狗急跳墙而已。”
李微言生了兴味。
他见到的聪明人还不够多。
下午时的小公子算一个,此时面前的丑女也算一个。
李微言凉凉道:“何以见得他是说谎呢?”
叶流疏:“我们已经被关了数日,难道他的人手日夜不停,天天在挖洞,想从地下挖出一条路,来偷梁换柱?他如果真的有这么明显的动作,不管是从人手,还是周围地势的变化,山贼们都能发现异常。但是山贼们很安静。
“和亲队才来了几天?除非地下本就有洞,不然,我不相信他们几天就能挖出不被人发现的地洞,还能准确地挖到这么多屋子中。世子,东市这边关押人的屋子不是一两间,那位小公子得多了解这里的地形,又得有多少手下,才能挖出这么多地洞?”
叶流疏轻笑:“他若当真有这种本事,挖什么地洞,直接大批部队冲过来,冲也把山贼冲死了。”
黑夜中,装睡的窦燕暗自点头。
李微言眼亮如雨,盯着叶流疏布满红斑胎记的蜡黄色面容。
李微言抓住她手腕,眯起眼睛:“你夜里找我,说这么一番话,倒是其心可诛。”
叶流疏诚恳道:“我没有旁的心思。不然,下午时分,我便会当着小公子的面,说破。我相信小公子会救我们,但我担心自己的安危。我向世子投诚,只是希望世子和小公子看在我配合你们的份上,明日多多护我。”
李微言颔首。
李微言道:“原来如此。不然你不睡觉,拉着我拉拉杂杂一大堆,我还以为你想嫁我,在讨好我呢。”
叶流疏吓一跳。
她当真被他的乖戾吓到,脸色变了一下,才浅笑:“世子说笑。世道艰难,我只为自保。”
李微言沉默片刻。
在叶流疏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他轻声:“明日和我在一起,我护不住大多数人,一个你,还是护得住的。”
叶流疏立刻千恩万谢——
美人在骨不在皮。
叶流疏相信郎君们会看中她的相貌,但她不相信她的相貌可以左右局势。
在此局中,她必须先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走向小公子。
她与张秉合作在先,先于宣明帝。
比起嫁给小公子,叶流疏更想为自己求一条生路——若她此行得不到小公子青睐,若她失败,她得有活下去的筹码——
黑夜中,繁星当空,阿曾一人在野外的树林间穿行。
鸟鸣声幽微,他踏着仓木的影子和松柏间漏下的残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林中,不知走了多久。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树林。碎石和断屑零零散散地从山壁上滚下,砸在阿曾时长时短的影子上。
在这道树林组成的天然屏障中,阿曾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背运,可能再一次生效了。
山贼发现不了他,他也发现不了山贼。
当初选择朝“右”走,可能从一开始就挑错了方向。
阿曾想:雪荔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找到照夜的棺椁了。
可是,雪荔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棺椁吗?
自己遇不到棺椁,难道是真的要去救南周的皇帝?
阿曾心里微微后悔,为自己残余的那点傲气。如果当初,他和雪荔开诚布公,告诉雪荔说照夜将军的棺椁有多重要,那么雪荔便会帮忙抢棺椁。
但转念一想,阿曾又觉得,雪荔既然被林夜派来,林夜一定吩咐过什么吧?
雪荔对他们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呢?
这条路越走越无望,阿曾的步伐越来越慢。“掉头找雪荔”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越来越响。他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他终于决定掉头,而在这时,阿曾听到了鸟雀被惊飞的鸣叫声。
鸟鸣高亢而尖锐,带着颤音。阿曾翻身上树,藏到树间是,他透过稀薄星光观察——
往山壁更低一些的山道上,树林丛密,有影子在树木间偶尔闪烁。那些影子穿着和树木颜色十分贴近的玄服,若非阿曾无意中被鸟声提醒,他当真发现不了。
更惊讶的是,阿曾看到了棺材。
十个人,扛着一具棺材,在黑魆树林中潜行。
阿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狂烈。
这会是照夜的棺材吗?
怎么只有十个人?是陷阱吗?那些去追山贼讨要照夜尸体的陈将军带领的人手去哪里了?他们没发现这几人吗?为什么自己会恰好发现?
要偷偷摸上去杀人吗?
会不会错了?
他的可悲运气,当真会带他找到棺材?
阿曾极其不信任自己的运气,又因为附近看不到陈将军的人手,而更生怀疑。如果陈将军的人手不在附近,很可能说明这些人是“障眼法”,自己弄错了。
可是如果放任这些人离开他的眼皮,他又不肯死心。
思来想去,阿曾决定先偷偷跟上,顺便留下记号,看能否和陈将军的人手汇合——
天快亮的时候,雪荔仰头透过树影,看天上灰云。她通过这样,来判断时辰。
四周完全是树的天下。树冠密密匝匝,树林像是披着繁星和铁甲的沉默勇士,它们好静,俯望着亿万年光阴的悄然流逝。在这片寂静中,雪荔听到脚步声。
少女回头,发现自己和赵将军的人马又偶遇了。
天色灰蒙,像在下一场雪。
山林这么大,他们却走了相同的方向,碰面时,赵将军那一方目露怀疑。雪荔不怀疑,她还抬手,擦了一下眼睫上凝着的露水。
雪荔擦掉眼睛上的露水,心想:可能走错方向了吧。
算了,还是回头找杨大哥吧。
大概杨大哥走的是正确方向。杨大哥的坏运气,可能传给自己了。
雪荔掉头便打算直接走,却被那位赵将军拦住。赵将军观察她秀美面孔:先前自己瞧不起这小丫头,但是这小丫头在这树林中活了一整夜,还全须全尾,这便了不起了。
何况,这小丫头这样漂亮——穿着这样鲜妍的裙裾,敢在树林中晃。
她虽然打扮得像娇美柔弱的小娘子,可她的眼神寂静淡漠,绝非寻常小娘子的眼神。赵将军猜,这位,恐怕就是那些江湖人口中的高手吧。
赵将军:“小娘子武功很高?”
雪荔在看自己发辫上沾到的树叶,她耐心地揩掉落叶,专注极了:“我武功高不高,决定于你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很认真:“我可以武功高,也可以武功不高。”
赵将军眼角一抽。
赵将军踟蹰许久,终下定决心,邀请道:“我们已经找到了陛下的踪迹。小娘子既然是来救陛下的,便跟我们一起吧。”
雪荔:“……”
她偏头思考,自己是该去找棺材,还是救南周皇帝。
赵将军:“那些山贼为了不被我们追上,又仗着自己拿捏我们的软肋,便公然分路,挑衅我们。我已经追了他们许多日,已经大约确定,陛下必然在前面这只队伍中。但是看护陛下的人手,必然是山贼里的厉害人物……我们需要小娘子的帮助。”
他向雪荔拱手抱拳。
雪荔朝他们眨眼,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们有吃的吗?”
赵将军:“……?”
雪荔:“我一下午一晚上没吃饭,我饿了。”
赵将军赶紧让手下给雪荔干粮,雪荔咬了一口难吃的饼子后,便决定跟着这只队伍去救陛下。
她懒得走回头路。
回去找杨大哥,多累啊。找棺材,多辛苦啊。既然前面有人带路,自己先走走看呗。
雪荔无所谓地想:虽然答应了林夜找棺材,可是林夜说了“顺便”啊。
那就“顺便”呗——
次日午时,戴着斗笠的林夜,前来和山贼交涉。
按照昨日说好的条件,他们在东市前的宰杀场交换人质:林夜带来了他们要的金银,他们把百姓放出来。登楼先搜身,不许林夜带任何尖锐之物。
山贼首领怕林夜这一方使诈,便站在角楼高台上,和林夜一道观看下方街口的人员进出。过一会儿,有山贼登上高台汇报:“老大,这家伙骗我们,那些牛车停在集市外,兄弟们数了数,虽然不知道确切数字,但肯定没有十万两黄金。”
首领魁梧高大,当即一脸凶相地看向对面那瘦薄的少年郎。
首领凶狠向前:“你敢耍我?”
林夜后退一步,似被他吓的,靠在栏杆边。
林夜扶住自己的斗笠,既好脾气,又十分无语:“废话,当然没有十万两黄金。我连陛下都没见到,我疯了才给你们钱。”
林夜叉腰仰头,光明正大得很:“何况,整个金州官署搬空,也没有十万两黄金。这里是一万两白银,是我和金州太守宋大人一起凑出来的,能拿出这些,已经不错了。”
首领气笑:“你拿来钱,我们当然把陛下交给你们。不然……”
林夜靠着栏杆,干脆整个身子贴上去借力:“哎,我好怕怕。”
角楼高处风热,少年衣袂翩扬,转而在山贼匪夷所思的目光中,露笑:“壮士,我帮你出个主意呗——真的有十万两黄金,你敢拿吗?”
首领一滞。
风吹斗笠,林夜面容在白纱后若隐若现,玩味非常:“你知道十万两黄金,是多大的一笔钱吗?一国之君当然值这个价,但是真的一下子拿出这些钱财,你们走得出金州城吗?壮士,你信不信你们前脚拿到钱,后脚就被射死在城门口?”
对方脸色变得难看,却没有发作。
林夜笑吟吟:“所以,咱们直接开诚布公吧。你们根本不会把陛下交出来换钱——除非你们蠢得没边了,那就当我没说。”
首领当即看一眼向自己汇报的山贼。
那山贼也被这内容大胆的谈话吓到,弓着身便懂事地爬下角楼,不敢再听了。
林夜在楼上侃侃而谈:“说实话,我也没那么想救我皇兄。我皇兄送我和亲,那是多大的羞辱啊。但我又不能不救,天下人看着呢——所以,咱们都各退一步呗。
“我拿这些银子,赎东市里被你们关押的百姓。百姓一边出东市,你们一边带着装运钱财的牛车,退出东市,出城去。如何?你现在的问题很明显啊,你拖不起时间。勤王兵马赶到,你们这些山贼哪有活路?你们现在其实骑虎难下,既然都做反贼了,咱们便开诚布公:虽然你们拿陛下当人质,可是南周天下,陛下未必那么重要。”
林夜如此试探。
山贼目露异色,却不惊。
林夜便知道,对方身后有高人指点,对方知道光义帝对南周来说,没那么重要。
南周是世家天下,建业是陆家说了算。光义帝一心匡复帝业,和陆家结亲,提出“共天下”的倡导,本身便说明,光义帝没本事压住陆家。
那么在金州,光义帝便是一个既重要、又不重要的大人物。
首领生硬地问:“你到底要什么?”
林夜轻声:“我可以送你们平安出城,你们放了百姓。之后,我给你一个联络方式,你传书告诉我——教你拿陛下做人质的人,是谁。”
首领大笑。
首领一下子放松:“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林夜弯着眼睛。
首领豪气冲天:“我这就让我的手下出东市,探查出城的路上,有没有川蜀兵埋伏。如果你给出的路径是安全的,我便放人。咱们一边放人,一边运银钱出城,如何?”
林夜:“那我皇兄呢?他还会不会回来呢?”
少年公子如此低语,声音轻凉,可见另有心思。
山贼首领心中更加松弛,心想:不过如此。这位小公子,看起来也没有神秘人说得那么厉害啊。
首领便嘲弄道:“川蜀军不是早派兵了吗?各凭本事呗。”
林夜:“哎呀,你们给我出了一个难题。那可是我皇兄啊。”
如此,林夜似为难,却还是点了头。
不过,林夜提出一个要求:“我要你们先放誉王世子。世子是我堂兄,我们自幼一起玩,感情极好。”
首领目光一闪,眼神微妙。
他露出一个林夜暂时看不懂的嘲弄与得意并存的眼神。
首领很快答应。
下方行动开后,便有山贼去打开门,放李微言出门。李微言不肯,坚持自己和叶流疏患难见真情,自己若是出去,便要叶娘子和自己一道离开。
门口来提人的山贼不耐烦皱眉:“老大要的是世子,臭婆娘滚开。”
叶流疏被推开,斜刺里却冲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扑过来抓住那山贼尖叫:“我呢,我呢?大爷,我可不可以出去啊?我的孩子被关在另一个屋,我想出去看看……”
被关押数日,好多人看似都坐不住。
李微言被放出的这日,妇人扑着伸头朝外探,门口的山贼连忙来拦。叶流疏被人甩开跪在地上,她的侍女站在一旁,她透出侍女身后的缝隙光,看到那疯疯癫癫的妇人纠缠山贼。
那妇人哭啼:“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啊?大爷,世子,让我跟你们一道出去好不好?”
叶流疏知道,那妇人,是林夜的人。
那妇人,是窦燕假扮的。
窦燕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装作想闯的样子。
山贼不耐烦,想甩开她,但这屋中有更多的人围上去,皆是林夜这边替换的人马。这些人装作农人,商人,装出各地口音,齐齐往外闯:“是不是陛下救我们了?”
又有人道:“凭什么世子能出去,我们不能?”
李微言凉凉道:“因为我是世子啊。”
便有人怒火冲天,一拳打向李微言的脸:“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都是人,你还打了败仗,老子却因为你被关!”
乱哄哄中,许多人朝李微言挥拳揍去。
李微言被一拳打中,他软绵绵倒在地上,却笑出声。少年笑声空洞得诡异:“我等着看你们干蠢事。造反怎么样?”
那些林夜的手下,装百姓装得十分敬业,竟让真正的百姓偷摸混在其中,跟着打了李微言几拳。李微言鼻青眼肿,脸上脓包流血,他笑得阴沉,那些偷袭的人惶恐后退。
门外山贼们看他们拉扯,吓了一跳,冲进去:“别打架……停下来,都给老子停下来!”
变故在此时发生。
争执间,一人倏地拔出山贼腰间的刀,用尽力气,一刀斩去——血溅到墙根,山贼半边脑袋飞了出去。
李微言眸子一下子缩起:这个人不是小公子替换的人,是屋中原本就关着的人。
这个人,杀了看门山贼,张口大喊:“弟兄们,咱们逃出去。不想死的人,都跟我出去……小公子会救我们。”
死、死人了。
屋门口,充满惊恐意味的震惊之后,众人争前恐后,跟在那人身后,踩着死去山贼的尸体,朝门外抢:“放我们出去。”——
李微言在混乱中被拨开,歪倒在墙根角落里。他低垂着长睫,想着那个最先杀人的人,慢悠悠擦掉自己唇边的血——
昨夜,李微言和叶流疏低语:“所以,你觉得真实情况是什么?”
叶流疏:“真正替换的,其实只有我们这一间屋子而已。其他屋子的人,我们又见不到,他说换就换了,我们哪里能证明?他还指出,我们这里可能有内应……所以我怀疑,他那些话,是故意说给内应听的。让内应以为,所有人都成了小公子的人。让内应,去着急传消息。”
今日,李微言看到山贼们奔来的身影,屋中人朝外疾走的身影,他亦朝外走——找出内应了。
他朝外走,正碰到凶神恶煞冲来的一个山贼。
山贼弄不清情况,却一眼看到世子殿下。新的山贼冲来,一剑劈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李微言被一推便退,后退间,正好避开敌人的第一波挥砍。少年世子看也不看,猛地踢向墙根下的长凳,长凳狠狠砸向山贼,“但你死了。”
第56章 第 56 章 小情侣的高光
装满金银的牛车按照山贼要求的路线, 堂皇行在出城大道上。山贼特意查过,这条路上没有埋伏。
隔着一条巷,牛车的“哒哒”声, 敲打着一巷之隔的一大户人家。那大户人家双门禁闭,门无守卫。运送牛车的山贼耀武扬威,朝那阀阅吐口唾沫——
那是本州父母官宋太守的府邸。
因金州地势的特殊性, 宋太守为官二十年,无论是向北周称臣,还是如今向南周称臣,他都毫无建树。连山贼们张狂路过, 他只顾大门紧闭, 问也不问。
山贼猖狂万分, 只等拿到这大笔钱财。即便之后东躲西藏, 但既然他们都反了朝廷了, 又有何惧?
而他们东市那边的小头领,正在角楼中,听那林夜与他讨价还价。
明明已经说好价格,林夜却又开始无赖般地纠缠:“壮士,要不再少点钱吧?花那么多钱赎这些百姓,只是为了向朝廷交代, 我很肉痛啊。”
头领斜他一眼:“劝你别耍花招。”
斗笠之下,那少年公子好似笑了一下,小声嘀咕:“你就这么确定每辆牛车都装满了银子?”
他那一腔压着嗓子的少年腔中, 带抹顽劣般的狡黠。这狡黠,压低声音,听起来只像是无用抱怨。
头领脑子却瞬间发麻,如雷电击袭。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块头结实的山贼头领张手便掐住林夜的脖子。林夜艰难地呜咽一声,用手去推那人掐他脖颈的手。
斗笠快从少年发顶摔落,纱幕飞扬,头领看到小公子年少而苍白的面孔。
林夜被他按在栏杆上,身子被往下压。林夜后怕地朝后方望去,角楼离地至少五丈,若一失足,可不要粉身碎骨?
少年公子脸色都变了。他抓着头领的手也挣扎不掉,因对方的力道而呼吸艰难,又因呼吸艰难而双眸染雾,如一重乌泠泠的星河。
此时那星河潋滟,波光晃动,看着分外可怜。
林夜咳嗽着:“大、大侠饶命。我开个玩笑而已……”
头领卡着他,俯眼睥睨。他因自己控住一个身份尊贵的小郎君而得意,伸手便要扯林夜的斗笠:“故弄玄虚……”
变故在此时一触即发。
下方脚步声杂乱交叠,乌泱泱一片人从一个方向冲出来,让周围那些整装待发的山贼们悚然一惊。尤其是,他们看到跑在最前头的那人高呼:“兄弟们,都出来吧。这里已经被小公子的人马包围,你们中全都藏着小公子的人手——”
“胡说什么?!”一个山贼冲上去,就要宰了他。
那人机灵一躲,而山贼们发现乌泱泱冲出的百姓中,很多人确实看着十分奇异——
比如,扮作妇人的窦燕不装了,她刷地一把扯下自己发间的木簪。那木簪看着分外普通,经她一折,木簪被硬生生掰开,其中竟迸射出数枚银针,在围上去的山贼们反应不及时,瞬间取了三人性命。
山贼们怔愣。
窦燕朝他们嫣然一笑,陡得旋身退到一旁,抓过一个山贼的身子,便挡住一波攻击。而在她身旁,三三两两的林夜带来的暗卫与杀手们,配合窦燕,一同杀向山贼。
头领在上方疾呼:“拿下他们!他们人手太少了,不是我们对手……”
他大怒之下,一掌甩向林夜,将林夜打得跌在栏杆上,半晌爬不起来。头顶抓着林夜的衣襟:“小公子在我手里,你们不在乎了吗?”
下面那个最先喊叫的人到处跑:“这里已经被小公子的人手包围了,把各个房门打开……”
各个关押百姓的屋子,都听到了外面的混乱打斗声。门中关押的人纷纷生出希望,伏在门边,开始拍打木门:“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
那最先喊叫的人灵活地躲开山贼们,还要振臂高呼,骤然间,一把长凳从后面袭来,重重地挥到他面门,把他打得一个趔趄。
长凳打得那人头脑昏昏,那人定睛一看,抓着长凳冲来的人,是李微言——誉王世子。
李微言手筋无力,挥凳子挥得自己累极。然而他动作何其狠,那人趔趄一步,听到李微言嘲弄的声音:“真能跑啊。一条凳子都弄不死你?”
那人委屈万分:“世子殿下这是何意?我是小公子的人……”
在旁打斗的窦燕狐疑一下,十分不确定。昨日易容人太多,她消极怠工,当真没太多印象。
李微言轻笑,又是一凳子挥去:“我过目不忘,你能骗到我?你是山贼藏在我屋里的那个内应吧?你不惜杀一个弟兄,也要跑出来通风报信。”
那人本在装同伴,长凳再袭面门时,他眼冒金星间,听到李微言的话,当即面露凶光。
这人厉声高呼,改了说辞:“关住门,这里到处都是小公子的眼线……啊!”
惨叫间,四方木门有的已被撞破。门后的百姓们看着外面这些杀斗,再听那人的话,当即四顾:看谁都像小公子的人。
可是谁是小公子的人?
小公子又是谁?
山贼们大喊:“谁让你们出来的?都滚进去……”
他们因那内应的报信而紧张,一个个慌起来,也不全去围杀那十来个混进来的敌人,只去重新关百姓。而百姓们觉得此间有人助自己,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老实,肯重新被关。
山贼和百姓争执间,报信的内应迎上李微言。李微言看着虚弱不堪,失了凳子后便连连后退,被揍得全无反击之力。那人冲到李微言面前,把少年掀翻在地。
他掐住李微言脖颈,低怒:“你在搞什么……”
“刺——”
一柄匕首从腹部插入,内应低头,看到李微言握着匕首,朝他微笑。
李微言在他耳边,送上临死谶语:“你失去价值咯。”
同时间,林夜被头领压在角楼围栏上。下方生乱,各类“全是小公子的人”的消息让人心头烦躁。这人收紧掐人力道:“你敢骗老子?让你的人全都住手,不然,老子宰了你……”
林夜咳嗽不住,手指惨白,费力地指自己脖颈,示意对方稍微松开,给自己说话机会。
头领微松手:“别耍花招……”
林夜如游鱼一般,跌撞着爬开,后背靠到了头领的斜对面角楼栏杆上。林夜望向头领:“你以为你还有一争之力?”
头领:“你连武器都没有。我摸了你脉搏,你气脉甚虚,难道还要说你是‘经世之才’‘武学奇才’?”
下方,窦燕奔到了角楼下,朝上一望,看到了少年飞扬的白衫与斗笠皂纱。窦燕蹲在地上,砰砰之间,便把自己和杀手们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物件,组合到一起。
那都是些簪子、耳钉、革带等平时看来寻常的物件。
但这正是窦燕的本事——擅长机关。
她极快地将这副机关组合成一具大物件。
角楼上栏杆边的林夜笑眯眯,拉长声调:“我当然不是武学奇才……”
窦燕声音自下方传来:“小公子,接着——”
一样物件从下抛上,林夜转身翻下角楼。
头领见他身形如白鹤振翅,当下惊住,暗惊这小公子莫非寻死?头领扑到栏杆处朝下望,见那白衣洌冽的少年公子踏着角楼墙壁游走,只下滑一丈,便接到了窦燕从下方扔上来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林夜将那东西朝墙壁上一卡,坠落之势瞬停。他骤然提口气朝上纵来,上方的头领碰触到少年仰起的目光,当下挥动腰下刀朝下砸。
头领这才看清,林夜手中抓着的,是一个小巧的木弩。
林夜借墙壁之力重新翻上角楼,他搭起手中木弩,朝头领射了一箭。这么近的距离,头领根本躲不开。锋锐箭宇割破喉咙时,头领看到林夜再次朝上攀飞,朝他漫不经心地笑一声:
“忘了告诉你,我诸武精通。”
林夜根本没用内力没用轻功,只靠一架木弩,杀死了头领,并借力攀爬上角楼檐顶。
白衣少年立在高处,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自己:“你们是我的人马,我已赎下你们的生死。随我一同杀出去,让他们有来无回!”
日光掩入云翳,天边骤起大风。站在高处的林夜,巍然如剑破日。
下方百姓们推搡间,哗啦啦冲破山贼们的阻拦。
他们在林夜的呼吁下,感受到一股激荡之气满胸臆。
他们误以为四处都是小公子的人手,自己十分安全。他们跟着那些反抗的人,抓住自己身边能找到的所有武器,挥舞着武器发起冲锋——锄头,铁锹,笸箩。
东市陷入血腥和混乱,众人跟随着高处的少年,高呼:“让他们有来无回!”——
午日,北部树林中,跟踪棺材的阿曾开始感到焦灼。
跟了半日,他看出这十几个扛棺材的人,武功非常不错,恐怕是山贼中的佼佼者。他若动手,可以安然退出。可他若想杀光所有人,抢走棺材,便没那么容易了。
更难的是,阿曾发现,流水声潺潺,隔着水声,他隐约听到了别的动静。他不敢远离这方棺材,用极快的脚程奔走,才心中狠沉,发现另一队山贼,要和这里的人汇合了。
另一队山贼,也扛着棺材。
对方必然是用“鱼目混珠”之法,若对方汇合,阿曾必输。
阿曾既然确信自己跟着的这具棺材是真的,他又何必犹疑?
当下里,山道绿林道中的山贼们放下棺材,正在休憩,阿曾便从更高的山道上斜处,朝他们俯冲。十来个山贼纷然仰头,冷笑:“果然来了。”
打斗间,山间起风——
风起之时,雪荔捂住半张脸,揉去眼睛里被溅入的松叶屑。
赵将军和她站到一起,指给她看:“下面这些人,绑走了我们的陛下。我们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须从他们手中抢回陛下。”
雪荔望去,浓密树荫遮挡的山道下方,果然有一行山贼,扛着一具黑色棺材。
雪荔疑惑。
赵将军解惑:“娘子且看他们的脚程,咱们跟了他们半日,看他们这行速,棺材肯定是空的。他们用障眼法,让我们以为这是照夜将军的棺材,陛下不在这里。但是我已经跟踪他们许多日,我确定,那个人,便是陛下。”
赵将军手指下方棺材边一个走路趔趄、压着头的人。
赵将军:“这个人衣服下,有绳索绑着。山贼怎会绑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一路嘟囔,要求很多。养尊处优的人,自然是陛下……”
他还要洋洋洒洒说许多推论,雪荔打断:“你们去攻击这只队伍。我去抢回陛下。”
赵将军一噎,默默点了头。
战事一触即发,士兵们在赵将军的指挥下,冲向这只山贼队伍。雪荔找准时机,准备入队偷袭时,蓦地顿了一下眼,听到了旁的打斗声——
她的耳力实在出众。
隔着半条溪流,她听到了打斗声。她顺耳望去,看到了阿曾和山贼们的打斗。
兜兜转转,她又和杨大哥碰上了。
阿曾那边战斗激烈,他又显然没有雪荔这样出色的耳力,能隔着溪流听到另一方的动静。阿曾没发现另一只山贼队遭到了攻击,他只在之前的探查中,知道另一只队伍在靠近。
阿曾生怕自己的打斗引得另一方关注,不遗余力之下,他和山贼们抢那副棺材。棺材闷闷摔在溪流中,顺着山势朝下跌。阿曾和山贼们一同扑飞过去,奔向棺材。
高处另一方山贼和赵将军的打斗中,雪荔收回目光,全力迎接自己的任务。她按照赵将军的说辞,解救那位有可能是“陛下”的人时,目光掠过了山贼中的另一个人。
十分沉静,一言不发,那人躲在木棺边缘后,打量着前方战斗。
雪荔目光和他对上。
那人目如炬火,幽不见底。
风吹颊畔,发丝拂眼。雪荔在动手救人间,思考:对方用空棺材来掩饰陛下的行踪。那么,对方会不会,用一个假陛下,来掩饰真陛下的行踪呢?——
山间风动,林如涛波,万里簌簌之声不绝于耳,遮天蔽日。
来自霍丘国的白离站在一百年古树高处的树冠上,轻松地踩着枝叶,找到了不远处的打斗双方。
白离目光幽亮,看到了一抹鹅黄与绯红相错的身影掠入打斗场。
白离一直在寻找“雪女”在哪里,半晌没找到,不禁满腹狐疑:卫长吟明明告诉自己,多方证明,雪女没有出现在金州城中,那就应该是来追这些山贼了啊。
白离目光忽然一顿,挪了回去,看向那个一片黄一片绯的身影。
白离认真看去,这才惊讶认出:雪女!
白离挠头嘀咕:“雪女什么时候换打扮了?弄得我紧张一把,差点都没认出来。”
以前的雪女一身素,白衣在打斗场中极为打眼。今日的雪女一身艳,唔,在打斗场中也打眼得很。
白离笑一声。
风吹得他衣襟猎猎而扬,站得越高,他感受到越多的风。他余光看到一道早已被安排在树林中的人影抬头,那是卫长吟给自己派的人手。
白离本不屑一顾,但他跟随卫长吟来大周国,自然听卫长吟的安排。
白离从怀中取出一个玉色细颈小瓶。他打开瓶塞,迎风而展——浩大的风,吹着瓶中的粉末,洒向前方,洒向雪女。
今日大风,是那位“秦月夜”的神秘人,为他们提前算出来的。
白离带瓶子来树林,是卫长吟安排他,为雪女下最后一次药。
最后一次药对旁人无影响,旁人甚至察觉不到这方药的存在。但雪女常年泡在药罐中,体质早已与他人不同。这最后一次药,对雪女来说,是致命之毒。
此药深入骨髓之际,雪女早已无救。
而在雪女无救之前,白离跃跃欲试地揽了这个今日下药的活计——
“都别和我抢。我要和雪女打一场……我要看看,她现今的武力,到哪一步了。”——
金州城中,山贼们纷纷撤退出东市,带着装银钱的牛车,往城外逃去。
有一人在其中,忽然提醒道:“这条出城路,是小公子提供给咱们的。头儿被小公子杀死了,这条路还安全吗?”
乱糟糟中,没人看清是谁说的话。
这些没了主心骨的山贼们本就心乱,生怕东市那些“百姓”追杀而来。呸,什么百姓,那全是小公子的人手。真正的百姓肯定早不见了。
奇怪,他们之前怎么一点也没发现?
山贼们乱哄哄中,改了道:“我们不走那条路,我们换一条路。”
那个开口提醒的人说:“跟我走。”
身后,林夜声音凛冽:“别让他们跑掉。”
山贼们跟上那提醒自己的声音,他们在深街巷中穿行,护着牛车往一个方向逃。他们进了巷子,突然发现前方是死路,而在这时,细悠的笛声响彻天地。
那笛声悠缓,山贼们的心血随之鼓动,气脉混乱。
他们慌然抬头,看到墙头立着一道红衣少女。少女吹笛间,他们气短血热,心头一阵阵的躁动。
他们发现不对劲:“捉了她,她是妖女。”
吹笛的人,自然是明景。
明景立在墙头,用笛声困住山贼。一把匕首从斜刺里袭来,打断明景的笛声。明景趔趄一躲,跺脚嗔怒:“粱尘,你还不动手?”
山贼中,响起清亮的笑声:“这便动手。”
“啊——”惨然间,一个山贼被抹了脖子,动手的人,是他们中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个黄衫少年郎。
他们纷纷醒悟:“你不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没见过你。”
“错,咱们见过,”粱尘又是一刀递出,“咱们昨日谈判时,不是见过了吗?”
同时间,林夜自角楼跳下,跃马而上。
林夜伏在马背上奔驰,斗笠甩开一重乌黑发尾与青色发带。身后跟随的百姓们追着这位公子,听到公子唇间一声呼哨:“诸士听令,不降即杀。”
空气中充斥着杀兴奋后的血腥和弓刀味道,东市的百姓们遍是兴奋与愤怒:“不降即杀!”
被吹到巷子里的山贼们听到了林夜的声音,怆然抬头,听到一众沉冷的应答:“是。”
他们仰头,看到两边墙头、屋顶,站满了黑衣卫士们,有的提弩,有的拔剑。
他们回头,看到林夜纵马而来,雪衣猎扬。被风掀飞的斗笠下,少年双目幽亮,沉稳幽邃,不见方才面对他们头领的怯懦。
四面八方,好像全都是林夜的人手。但是怎么可能?
到这时候,才有人后知后觉,他们被骗了——
东市中,只有关押誉王世子的那一间屋子,有小公子的人。其他屋子里,都是普通百姓。普通百姓误以为帮手在自己中间,得到了勇气,响应小公子的号召;山贼们也以为小公子的人手在百姓中,以为东市变得不再安全,头领在众目睽睽下死亡,他们慌得逃跑。
林夜用谎言、谈判、金钱,诱发山贼的贪欲、侥幸、惶恐。
谎言密密麻麻织出一道大网,山贼们被林夜赶入了大网中。
此时,响彻天地的笛声、站在墙上的暗卫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杀招”。
穷途末路间,山贼们逃无可逃,咬住牙关:“和他们拼了!”——
东市中,百姓们艰难地和少部分山贼战斗,在窦燕等人的帮忙下,百姓们得救。
窦燕不得不佩服林夜这大手笔,同时她心中疑惑更深:一个自小被养在建业玄武湖畔不见世人的小公子,真的能有这种手段?
这种冷静,这种气概……真的是养尊处优的贵族郎君可以拥有的吗?
混乱中,李微言爬上马背,窦燕听到女子惊讶的声音:“世子去哪里?”
窦燕看去,见是那个丑女,扶住李微言。
丑女是叶流疏。在侍女的保护下,叶流疏从混乱中全身而退,还跑出来搀扶被打得鼻青眼肿、好似又受了点伤的李微言。
李微言抓着一道弓,道:“我去帮小公子杀山贼。那些山贼捆我辱我,害我丢了陛下,我岂能放过?”
窦燕惊讶,肃然起敬:这小世子都手筋脚筋废了,还这么有干劲?不愧是誉王世子……难道南周的皇亲国戚都这么勇猛?自己在北周怎么没见到这么多厉害的皇亲国戚?
窦燕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站错队时,又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自己面前驶过。
大风卷尘,叶流疏咬牙,上马而追:“我和世子一同去帮忙。”
窦燕:“……”
窦燕心想:你们都这么勇敢?或者林夜魅力惊人,一夜之间就收服了这些人?
那林夜怎么没收服自己?总不会是瞧不起吧?——
“轰——”
北部树林的打斗中,棺材被砸到了溪水中。棺材木盖在打斗中,钉子松弛,棺木掀开,棺材朝下闷去,里面的尸体滚了出来……
阿曾和山贼们同时袭向尸体。
山贼们不装了,连声:“带走那尸体,那是照夜将军。”
阿曾横刀挥去:“休想!”——
一溪上下流,双方山贼的打斗,在此时都传到了对面。
赵将军这边大吼:“动手——”
雪荔刹那间掠入战场,抓向那个靠在棺材上、被赵将军认为是“陛下”的人。那人也在这时高呼:“救朕!朕是皇帝,朕许你千金宝马,只要你救朕!”
雪荔应付着山贼的攻势,与那自称是皇帝的青年对视——
雪荔是见过光义帝的。
当日离开建业,和亲团朝光义帝拜别,光义帝祝他们此行平安。
但是雪荔不认识光义帝。
她从不注意自己身边人,不在乎身边人的来去,也不看他们长的什么模样。她分明见过光义帝,却又如同没见过一般。关键时刻,雪荔从自己的记忆中,找不到参考。
然而,雪荔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在落地抓向那人的刹那间,中途改道,朝向另一个被自己看到的“不言不语”的青年。
赵将军大怒:“你做什么?快救陛下——”
雪荔掠到自己看中的青年身边,抬手就解开了此人穴道。而赵将军那一方没料到这人被点了穴道,赵将军本人一怔,见那被解了穴道的青年身子一软,朝后跌去。
青年跌坐在地,形容萎靡,却快速开口:“救照夜。照夜的尸骨,不能落入敌人手中。”
赵将军这才迟疑:“陛、陛、陛下……”
众人弄不清楚状况,那被山贼作伪的装作光义帝的人眼看局势转向,猛地从腰间拔出匕首,朝雪荔刺来。几多山贼都发现雪荔才是他们的威胁,直直杀来。
真正的光义帝被雪荔朝后一推,他撞上树木,跌得头晕眼花间,见那美丽少女凌空飞跃。
山贼们齐围,大风之中,被人看不清、注意不到的粉末吹来,渗入雪荔的皮肤。雪荔分明没有受伤,但她一瞬间感觉到什么不同,半空中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一下停顿,便见空棺材朝她砸来。
光义帝高声:“小心——”
雪荔被棺材砸到,落到地上后退数步。她一掌震飞棺材,尘土飞扬间,光义帝看到草叶和木屑一道被少女劈展开,漫漫如扬尘。
目光清寂的少女,脸颊渗血,细密血珠落入她眼角。
光义帝心揪起来,见雪荔身形一掠,抓过旁边一士兵手中的弓箭。雪荔腾身掠空,人在半空中,将溪流另一方水流之中的混战看得清晰无比。
光义帝仰头,看到雪荔搭箭上弦。
飞叶与血流模糊视线,雪荔第一次声音抬高:“杨大哥,我要火——”
踩在溪水中的阿曾,这时候已经发现了另一处的战斗。他自己应付此局,听到雪荔那声后,脑子一顿:火?火!
一山贼偷袭而来,阿曾的剑拔出,刺向水流中的尸体。水流哗啦,各类声音让人头脑混乱,疲于应对。那山贼又反身来维护尸体,挥动的长刀和阿曾的剑在交错间,激起一重火星。
雪荔的飞箭赶到。
飞箭带着势不可挡之威,完美地与火星结合。轰然一下,星火燎原,瞬吞尸体。
卷起的落叶挡住了水流,大火熊熊遮蔽尸体,无人再能认出被火烧掉的尸体到底是谁。
无边的缄默下,满是尘埃的空气中充斥着火烧气息。溪流两侧,两方人马怔看烧起来的尸体,又痴望向那半空射箭的少女。
第57章 第 57 章 少年公子目光哀怨地盯着……
林木枝摇, 岩石间水流湍急。
杂草丛生的河道边,当火苗燃上照夜将军的尸骨时,一切便都结束了。
河道那一边的山贼们, 怔然看着从棺木中滚出来、被火吞没的尸体,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完了。
全都完了。
有人试图扑火,被阿曾拦下。
有人仇视那射箭的人, 怒目而望——雪荔安然从树木间落地,轻盈淡然。除了她眼角的血,她看起来静雅,丝毫不觉得她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雪荔不在意周围人那惊艳与畏惧并存的眼神。
她既救到了光义帝, 又毁了照夜的尸体, 完成了自己对林夜的承诺。在她看来, 此事便已终了。雪荔便摸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眼角方才被棺材磕了一下, 此时血流到眼睛里,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周遭风声滚滚,长风吹拂衣裙,风中传来的草木气息,让雪荔不禁回想自己方才感受到的那抹异常。
有什么东西,像灰尘一样,落到了她身上。无病无害, 全无异常,感觉就像是寻常尘埃。可那股被风带来的气息,让她觉得熟悉。她应该在什么时候闻到过, 她应该有印象。
她只是对自己的过去,总是没有兴趣提不起劲头。此时想来,竟全无线索。
雪荔发着呆。
光义帝也在发怔。
立在山贼与将士间的少女衣着鲜亮,腰肢窈窕容色明媚, 自顾自地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她杏眼染血,琼鼻朱唇,发辫上系着铃铛与彩绳,正是世间一个寻常闺秀的打扮。
他看到她凌空弯弓、射箭如泓的飒爽一幕,亦看到她飘然落地、捂脸思考的纯然一幕。
纯真与凌厉是同一人,空灵与强大是并存的。
在此之前,光义帝以为世间佳人,大体应是陆轻眉那副端正如古画仕女的模样。
在此之前,光义帝以为女子习武者,大体是宫中养着的女死士那副英武有余、容貌寻常的模样。
赵将军在这时下令:“拿下那些山贼。”
众人惊醒。
将士们去拿下山贼的时候,赵将军犹犹豫豫地来向光义帝请安:“陛下受惊了,臣救驾来迟……”
赵将军不认识皇帝,请安请得非常不安,生怕是假的。而光义帝大约猜出他心思,换平日,光义帝必然会寻借口敲打一番,但眼下,光义帝也没有那份心力了。
他颠沛流离数日,吃尽了苦头,已然憔悴许多。
光义帝摆手。
其举手抬足的雍容气度,让赵将军一下子低头,知道自己没有认错皇帝。赵将军忙和身边副将一同搀扶光义帝,陪皇帝走出将士和山贼的杀戮圈。
光义帝疲惫地靠坐在一方山石上,一边拿臣属递来的帕子擦脸,一边指指雪荔:“这位小娘子是谁?”
赵将军:“是‘秦月夜’中的冬君大人,小公子派她来配合我等。冬君,还不快来向陛下请安。”
雪荔手捂着一只眼睛,露出的另一只眼睛,目光泠泠间,清澈水光倒映着皇帝的影子。
光义帝讶然,一瞬间想到了建业宫城门下一别,那戴着斗笠的少女杀手,和林夜并肩行礼。自己当时啼笑皆非,哪料到过了这般久,冬君又走入了自己的视野中。
旁人皆认为雪荔应该去向皇帝请安,皇帝再宽慰她一番,双方其乐融融,做足君臣和睦的架势。
但是雪荔好像不在意他们看自己的眼神。
她看向一个方向,望着浓密枝叶,拔出了自己袖中那之前一直没有出鞘的匕首“问雪”。
雪荔轻声:“谁在那里?”
如此凶急关头,赵将军不敢大意,忙拔剑保护皇帝。连光义帝都脸色陡白,担忧哪里又有恶徒冒出来。
风吹叶摇,叶声如涛。
他们谁也看不见密密匝匝的树冠深处,藏有什么危险。
然而伴随着雪荔那声问,天地间响起青年人豪爽昂扬的笑声。笑声铺天盖地,震得满天叶落如蝶。
阿曾那一边,有将士们插手后,他心情复杂地摆脱那些不死心的山贼、已经被火覆灭的尸体,急匆匆赶向这边。
阿曾听到了树林中的笑声。
阿曾看向雪荔。
第一次,阿曾在雪荔脸上,看到了认真的神色。
在阿曾的认知中,雪荔武功非常高强。武功极高的人,即使她并非刻意,但当身边没人能威胁到她的时候,她会习惯性地走神,发一会儿呆,心神再回来。
然而此刻,雪荔目光静而亮,如临大敌。
树林中的笑声停了,万籁俱寂。
阿曾握紧手中刀柄。雪荔骤然凌空,躲开一把飞叶,众人反应不及,一道人影斜飞入场。众人看也看不清,只听到高空中武器“砰”的清脆撞击声。
下一刻,雪荔落地。
三丈之外,站着一个青年人。
青年身量修长,眉目深邃,嘴唇很薄。他眼中神色雀跃兴味。
他戴着黑色的皮质半指手套,是一种叫“指虎”的武器。指套背部,五根指间各有尖锐的锥子一样的利器。
青年人笑眯眯打招呼:“雪女好哇,我叫白离。”
阿曾眸子骤然一缩:他听明景说过,西域四大刺客中的“白虎”,是霍丘国国王白王的儿子,名字正是“白离”。
白离用半指手套背部的锥刺物轻轻擦着自己脸,弯起眼睛:“你以前不认识我,但以后,你一定会记住我——”
话音未落,他身形再次消失。
阿曾从未见过这样快的身法,他同样发现雪荔如魅影般飘离而走。这样的武功,根本不是他这种层次可以插手的。
阿曾沉着脸,走向赵将军:“保护好陛下。”
赵将军不认识这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子,但是如此关头,也顾不上很多。他联手阿曾,一同让将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皇帝,生怕那武功高强的白离青年,会溜进来掳走他们的皇帝。
他们再经不起皇帝走丢了。
但是白离并未理会光义帝。白离的兴致,始终在雪荔身上。
他在打斗中,眼睛越来越亮——
不愧是雪女。
他对她满意得不得了。
跋涉千里来大周,卫长吟为掀起一场复仇之火。白离为求一个顶尖高手,决战云端。
白离笑眯眯:“雪女,这样吧,你直接跟我走。我放过在场所有人。你是玉龙留给我的,本就应跟我走。”
玉龙。
雪荔不喜欢看旁人总笑……笑得不如林夜好看,那就不要笑了。
雪荔手中匕首差一点刺入白离肩头,青年后空翻避开,听到少女清幽开口:“你认识我师父?”
白离攻势逼近,说话间,雪荔便被击得退后,跌摔在树桩上。白离手上的五指爪刺一下扎入树身,雪荔翻身,半边树木哐然朝地下砸,被人活生生劈开。
下方慌乱躲避,高处绕树,“问雪”和指虎初次交手,皆是近战不屈。
满空落叶淋漓,风声猎猎——
此时,来自东市的战火,已经烧到金州城门口。山贼们争先恐后外逃,林夜放出“不降便杀”的话,陆陆续续,有许多山贼扛不住,向林夜屈服。
而到这时候,城门那边安排的将士才站出来,说接应小公子。
林夜护好自己的斗笠,不让对方将士看到自己容貌,产生一点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确定自己以前作战时戴着狻猊面具。而见过自己的亲信们,不是死在最后那场战火中,就是被自己带走,充当现在的暗卫跟随。
但是,谁说得清呢?万一川蜀军就是有人认出他了呢?
林夜这边打起精神和将士交涉山贼之事,听到身后风声不对。他倏地回头,喊道:“停下!”
但是晚了。
“咣——”
一支箭摇摇晃晃地,射入了攀墙外逃的山贼脖子里。
被射中的山贼目眦欲裂,目光空茫:“你、你、你……”
他从墙头上掉头栽下。
随着这支箭,山贼们发现自己逃跑无望,一个个认输下跪。粱尘站在林夜身边,他明显感觉到林夜的呼吸变重。
粱尘心想:林夜发怒了。
林夜的目光,穿透斗笠搏杀,看向射箭的人——骑在马上、从后面追赶而来的李微言。
李微言武功已被废,这么近的距离,只有一把弩,能为他所用。
林夜:“谁给他弩的?”
叶流疏骑马而来,恰恰在此时赶到。
闻言,她勒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是她给世子弩的。她以为,世子没了武功,只有这种小弩能勉强一用。
怎么,小公子不高兴吗?
没人敢当出头鸟,李微言则听到了林夜的发问。骑在马上的世子晃过半张脸,遍是脓包的脸朝林夜望来,一双妙目盈盈波动。
叶流疏心中捏汗,生怕李微言一开口,就惹火小公子。但李微言大约对林夜印象不错,并没有面对他人时的那类讥讽语气,只是慵懒:“我爹死在他们手中。”
言外之意,李微言想杀光这些山贼,如何都是有理的。
林夜垂下眼,半晌深吸口气:“投降者不杀。岂能出尔反尔?”
李微言:“看不出小公子是这么有纪律的人。那之前怎么骗我们呢?”
杀都杀了,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
林夜深深看那位世子一眼,吩咐旁边跟过来的某位将军:“这些山贼投降了,你们派人把他们关起来,待陛下回来后审问。”
这位将军一愣。
他觉得小公子吩咐人的口吻,好是理所当然。
但转念一想,毕竟是皇帝的幼弟。可能这类人,天生习惯发号施令吧。
将军便压下自己心头的不满,勉强应下。他见林夜带人纵马仍要出城,忙问:“城外危险。小公子还要做什么?”
林夜:“我的……朋友还在城外,陛下还在城外,我去支援他们。”
林夜淡声:“川蜀军落魄了。这么小的一件事,却让陛下蒙辱至此,再不解决,便要你们拿头来换了。”
将士们面有怒色,却眼睁睁看着林夜带着他自己的人马长行而出,并不好阻拦。毕竟,城中山贼掳押百姓为质,他们不敢下手,还是这位小公子出面解决的。
李微言跟上林夜:“我和你一起救陛下。”
林夜不回头:“世子不要一言不合,再次杀人就好。”
李微言讽道:“听闻小公子被‘秦月夜’的杀手们护送,没想到小公子却有一颗菩萨心,连山贼都不想杀。杀手们听了,该多心寒。”
叶流疏纵马追上:“世子殿下,小公子,我和你们一起去……或许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林夜和李微言皆一顿,微有狐疑:怎可能有用得到的时候?这个女子,有点奇怪。
算了,回来再说——
北部林中,将士们已经拿下那伙作乱的山贼。被护在中间的光义帝,百无聊赖,亦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光义帝询问赵将军和阿曾:“依两位的功夫看,冬君能赢吗?”
赵将军和阿曾都说不出所以然。
光义帝沉了脸,惊讶万分:“那个‘白离’是谁?江湖上有这么号人物吗?”
阿曾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处战斗,紧张万分。他耳听八方,回答光义帝:“这位白离,有些身份,小公子日后会向陛下汇报的。”
光义帝垂下眼:林夜真的来金州了。
不去庐州,去襄州。不走襄州,走金州。不算远的和亲路,被林夜走出了九九八十一难。林夜啊……他为什么要来金州?
上方战斗,白离武功其实是高于雪荔的,雪荔也能感觉到。但是白离却不尽全力,在收着打。他好像只是在试探雪荔的武功,试探雪荔全方面的反应。
雪荔目中宁静。
她并不慌乱,见招拆招。即使发现自己可能不是白离的对手,她心中并无所谓。
白离笑:“你是不在乎生死呢,还是觉得你能赢了我呢?”
雪荔不搭理他。
在这时,林中响起悠缓的笛声……
笛声悠悠然拂动,带着诡谲的力量,萦绕人心。
阿曾第一时间,以为是明景来了。但是他转瞬觉得不对:一路相处,明景的笛子,吹得分明比这个好。
为什么吹笛子?难道笛子能影响局势?
不可能,他问过明景,以雪荔如今的身法,西域魔笛,根本控制不住雪荔。
阿曾好整以暇,却发现半空中,雪荔的身法忽然乱了。
他眸子骤顿。
雪荔感觉到自己的气神在一瞬间被抽乱,她大脑微空,经脉中血如同火烧,肌肤上密密生起战栗感。不光如此,她的头开始隐隐发痛,心脏被那笛声牵摄,咚咚剧烈狂跳。
高手间的对决,本就是瞬间之事。
白离一掌拍来,如青天爆雷,雪荔避无可避。
那一掌有三重之力,第一重力拍来,雪荔一口血吐出,朝后跌去。她快速稳住自己身形,脚踩到旁边树身上,扶住枝头站稳。
第二掌随后。
雪荔捂住头,感受到隐约的痛感。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她知道!
她根本避不开白离的第二掌,但是白离发现她受到笛声影响,硬生生抽回掌功。内力反噬,激得白离闷哼一声,朝后跌退数丈。
白离摔在树身上,清明的眼睛里浮现血红之色,恨怒道:“谁吹的笛子?给我停下!我需要这种卑鄙手段吗……”
他声如巨浪,扫向整片树林。笛声停顿一下,似被吓到,却仍然战战兢兢地继续。
下方的阿曾拔身而起,朝树林中扫荡而去:“谁?!”
白离发怒,已经知道是卫长吟派来跟着自己的那个手下吹的笛子。
卫长吟根本不信他,怕他打不过雪荔,拿不下雪荔,就让人辅助。然而白离不知道,他只以为那人是卫长吟随意派来的,反正卫长吟总是给他屁股后面派跟班。
但是卫长吟这一次,显然是要不择手段,先拿下雪荔。
急什么?!
雪女的最后一味药已经种下了,卫长吟急什么?
笛声颤抖急促,阿曾去林中扫荡找人。白离满腔怒火,也要冲去把人揪出来。雪荔的攻击从后袭来,激得白离不得不反手去截。
白离看到雪荔面色苍白如雪,眸子清黑染水,眼角的血迹漫到眼中,给她添上许多妖娆之色。
白离:“喂!”
雪荔依然不搭理。
她十分冷静。
她眼睛受了伤,视力模糊;树林中的笛声又让她非常不舒服。时间越久,她的状态会越差。在她差到极致前,她要先解决白离。
她答应过林夜的。
这么厉害的高手,林夜不是对手。她答应过林夜,会保护林夜。和亲一条路才走了多久,她不能任由这样的高手走到林夜面前。
少女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杀气。
白离:“喂,你可别冤枉我……”
“问雪”如月如雪,挥出一道虹光。少女扑向白离,白离手间指虎张开。白离目露厌色和恼色:“我不和你玩了。”
笛声幽微,赵将军紧张万分间,见光义帝脸色苍白。
光义帝趴伏在巨石上,微微发抖,捂住心口。
赵将军一下子慌神:“陛下,陛下怎么了?”
光义帝亦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笛声、笛声……让他有些不舒服。虽不舒服,却可以忍受。但是自己并不通武功,反而身边这些将士是有武功的,为什么他们没有受到影响?
林中马蹄声溅落。
林夜和李微言等人,纵马疾奔。
天地间笛声幽微,跟随的明景身子一僵,张皇地看向四方树林:魔笛声?这是……属于扶兰氏的魔笛声吧?怎么会?扶兰氏应该灭国了啊,朱居国已经不在了啊。
是她听错了,还是扶兰氏有遗民活着?
马蹄声骤停,林夜捂住心口,感受到心脏的剧烈狂跳。
旁边的粱尘:“小公子?”
林夜摆手。这股痛意,并不明显,他可以忍受。只是奇怪,为什么?
而跟随在后的叶流疏,眼尖地看到李微言身子僵硬,脸颊肉绷。他似在忍着什么痛苦,痛得想弯腰伏倒。但李微言又硬生生挺住,在马背上坐得笔直。
如果不是叶流疏骑马在最后,如果不是叶流疏看到李微言疼得划破他自己的掌心,叶流疏根本发现不了。
李微言面色如常,甚至和其他人一起关心林夜:“小公子怎么了?”
明景这时候如梦初醒。
她将长笛置于唇下,勉强笑一下:“下作手段而已。小公子放心,我能压下去。”
另一道笛声在幽林中响彻,将先前那道压下——
藏在树林中颤巍巍吹笛的人吐出一口血,被强大的魔笛音反噬,知道自己不是后来者长笛的对手。
这人畏畏缩缩地钻入灌木中,听到青年冷声:“找到你了。”
他抬头,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青年,压过灌木。
阿曾抬手向他抓来。
那人慌得,连忙再次吹笛,试图紊乱阿曾心神。
但是阿曾不受到影响,何况,天地间,还有明景的笛声渐渐高亢,如鹂鸣林,如凤穿云。
少女的笛声抚慰周遭人的心神,阿曾那一边的追打,让吹笛人跑得跌撞,口边长笛也吹得断断续续。林夜本就受到的影响不多,此时更加不足为虑。
林夜望向树林,余光已经看到了那抹绯然影子:“阿雪。”
林夜等人赶到的时候,白离和雪荔的打斗剧烈时分。
那笛声对雪荔的影响,分明比所有人都多。
白离听到马蹄声,又听到笛声吹得断续,而有另一道笛声响起。他暗骂一声,知道对方的帮手来了,而这个雪女,还对他纠缠不住。
白离眯了眼。
他不想和受伤的雪女纠缠,也不想胜之不武。但是雪女这样倔强,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白离笑道:“那就先送你半死吧——”
雪荔感觉天地间静下,只有她的心脏咚咚狂跳,不由自控。白离的身形变得缥缈,她受到笛声影响,眼睛又出血,实在看不清。
寸息之间,周遭好像有千万个白离晃动,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
雪荔抬眸,“问雪”握在手中,暗自注上内力。她知道自己状态不好,没关系,同归于尽亦是胜。
雪荔无欲无望的眼睛冷淡薄凉,不知恐惧不知后退,哪怕遍体鳞伤,也要拉着白离一起输。
雪荔已经准备要出招了——
风吹面颊,刮得生疼。只是一阵风,便让人脸颊出血。
血珠子飞溅,飘到雪荔鼻间。
雪荔起初以为是自己的血,但她下一刻看到白离的脸上裂了血。白离亦发现不对劲,伸手捂脸:“风刮出血——”
他面容沉下,顶着那阵狂风,运掌凝气。
下方的林夜从树木间御马而出,隔着数丈距离,看到雪荔和白离的缠斗。雪荔在中间分不清白离在哪里,林夜却隔着距离看得分明,看到白离拍向雪荔眉心。
林夜失声:“阿雪——”
下方的光义帝等人惶然。
雪荔的“问雪”没有挥出,白离的掌法也没有击中雪荔。一个人出现在雪荔身后,搂住雪荔的腰身,将她朝后拖去。同时间,铁扇飞出,斩向白离的手。
风声赫赫,白离瞬退数丈,大笑:“风师……好好好,天下英豪聚于此!今日输给你们师兄妹二人,咱们改日再战。”
白离毫不恋战,说退便退。
他旋身入林,从阿曾手中抢过那个几乎半死的吹笛人,跃入寒林深处。那样高超的轻功,待他纵出好远,将士们才反应过来:“追、追……”
树林之前,林夜握着缰绳的手一僵。
溪流上方,雪荔被一个青年从后抱住。那人控住她的手臂,熟悉的气息,让雪荔没有反抗。
那人眉目含笑,高雅如天人,无奈的笑声让雪荔抬头:“小雪荔,怎么能自伤呢?”
跟随林夜的杀手们怅然而激动:“……风师大人来了。”
林夜目光静寒,僵坐马背。
他看着那位风师大人以风为刃,逼退白离,又在众目睽睽下,抱住雪荔,护着雪荔款然落地。
风摇叶落,青年低头,少女仰头。师兄妹之间的亲昵信任,非他人能比。
本被明景笛声压制下去的心间沸血,重新淋林夜心头,冰凉与滚热何其煎熬。
众人围上去:“那就是风师大人吗?”
“风师大人真厉害。”
“我怎么觉得,风师大人和冬君大人,看着十分暧、昧……”
好奇的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粱尘惊呼:“公子你怎么吐血了?雪荔快来,我们公子晕倒了——”
林夜在马上坐得端正隽永,他的斗笠被风吹开一角。
在雪荔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后,少年公子目光哀怨地盯着她,这才朝后跌退,捂胸蹙眉,施施然晕倒过去。
第58章 第 58 章 “同一种手段,用两次,……
某方面来说, 林夜很了解雪荔。
他赌对了。
一看到他晕倒,即使雪荔自己眼睛视力还模糊着,雪荔仍过来看他。
粱尘咋呼间, 和几个身边人将小公子从马上扶下。光义帝那边也过来查看,粱尘特意给雪荔留了个位置。雪荔蹲过来,摸了一下林夜的脉搏。
她没摸出所以然——他的身体状况一向这么虚。
雪荔便握住林夜的手。
此时出来一样变量。
粱尘呼吁众人散开, 给小公子留些空隙。雪荔蹲在地上握住那少年的手,长久不动。有一人好奇地跟随在雪荔身后,看到雪荔如此,此人吃了一惊:“这是做什么?”
问问题的人, 自然是风师, 宋挽风。
光义帝眯眸, 看向这位江湖人士。旁边的赵将军欲训斥此人不向陛下见礼, 光义帝却摆手制止。
光义帝同样盯着雪荔握着林夜的手, 若有所思。
在他们后,李微言和叶流疏,这才慢吞吞地、一前一后地上前。
李微言思考方才自己为何感受到心痛,敌人的花招,按理来说不应该针对自己才是;叶流疏同样思考李微言方才为何受到影响,却装作他没有受到影响。
他为何隐瞒?仅仅是为了不让众人担心?
但是这行人, 其实没人担心他啊。
杀手楼这行杀手们萎靡数日,迷惘数日,几乎以为自己等人已被“秦月夜”放逐。此时见到宋挽风, 他们颇为激动,认为自己并未被杀手楼抛弃。
他们中有人,便紧张回答风师的话:“小公子闹腾,我们都降不住。只有冬君大人在时, 他会听话。”
冬君大人……
宋挽风挑眉,看了一眼师妹的后脑勺。
师妹没有反应。
宋挽风叹口气,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伸手捂在雪荔眼角处。雪荔被刺一下,另一只完好无伤的眼睛,极轻地眨动一下,侧头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奇怪:“疼?”
……她有“疼”这种想法?
当着众人面,雪荔不想说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只轻轻摇摇头。
宋挽风温和看师妹:“为何握着小公子的手?”
雪荔:“之前我生病,林夜就这样哄我的。”
光义帝等人面色各异,却见宋挽风微微一笑。宋挽风说:“是嘛?可你如今也是个伤员,岂能劳碌,这样吧,我来替你握。”
雪荔松了手。
松手时,她感觉自己袖子被轻轻扯了一下。
那感觉太细微,她低头看向少年素白修长的手指。小公子白色袖摆下,他的手指试探地勾住她手指,怕她不知道,又撒娇一般地晃了晃。
雪荔的心,好像被拨弄一根羽毛。
又痒,又软,又麻,还让人迷惘生乱。
雪荔感到自己心跳快了一拍,她茫然地低头,盯着林夜的脸。少年睫毛浓长呼吸匀称,睡得好是安稳。她心口静湖中“啪嗒”一声,绽了一点火星子。
她有一瞬想凑过去,哄他睁开眼睛,看他那双狡黠的眼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在宋挽风握住林夜手时,粱尘“啊”一声,感觉自己被什么扎了一下。
粱尘:“……”
什么打了他一下?他低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晕”过去的秀美少年郎。
粱尘扯嘴角,干干朝向宋挽风:“这位郎君,你是不是应该向我们陛下请安啊?"
宋挽风做惊讶:“陛下?”
李微言已经站在外围饶有趣味地看了半晌,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
李微言凉凉道:“江湖人士,向来如此。陛下,臣昔日就和我父王说,侠以武犯禁,金州境内,不该有这么多江湖人。”
雪荔捂着眼睛抬头。
宋挽风微笑:“臣不算江湖人吧。臣父亲是金州太守。想来世子殿下身份尊贵,没见过臣。”
李微言上下打量他一番,说话不留情面:“确实没见过。许是你太普通了,以前没入过我的眼。不过不说你,就是你爹,咱们那位‘菩萨太守’,我也没入过眼。如今是虎落平阳,自己落魄了,才知道自己昔日狭隘,遭人讨厌。”
众人:“……”
世子这张嘴,骂人也骂己,真让人不好接话。
好在李微言面对一人时,还有礼数:“臣向陛下请安,护驾来迟。”
光义帝看着李微言这副鼻青眼肿、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便知这位世子在和自己分开后,吃了不少苦头。光义帝慨叹,俯身让李微言起身:“微言,辛苦你了。”
君臣情深间,宋挽风也不得不松开了林夜的手,向皇帝见礼。
光义帝当真是一位仁善君主。
遭此劫难,众人不安,然光义帝自己明明那般惨淡,却安抚众人,还说要嘉赏他们。李微言目光幽幽地打量光义帝,光义帝回头间,又和自己这位堂兄弟双目噙泪,感动万分。
而众人都见过面了,发现他们中,还有一人,是没人认识的。众人甚至不解,这个人和他们全然无关,为何跟到这里。
叶流疏发觉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才盈盈走上前,向光义帝行了一个标准的北周女子叩见君主之礼。
众人色变——“和亲团”中人,在出行间,都恶补过北周礼数。而不属于和亲团的少数几人,则因为金州原先属于北周,他们也非常熟悉北周礼数。
只是如今金州算作南周地盘,没人敢再行北周之礼了。
叶流疏温婉清浅的声音,在寒林中回荡在众人耳畔:“小女子乃北周长宁郡主叶流疏,拜见南周陛下。
“先前襄州生乱,北周与南周生出些龃龉。臣女得知,恐南周陛下因襄州之事而对北周生出误会,也担心小公子对小女子生出偏见。小女子便带了仆从,未禀我国陛下,悄然离京,前来投奔小公子。”
光义帝盯着此女:“你脸……”
叶流疏说得流畅,摸一下自己便是红痕胎记的脸,苦笑一声:“世道不好,小女子只好做些乔装。小女子愿服侍小公子,待小公子醒来,向小公子解释北周与南周的误会。”
脸上的伪装让她做不出太多表情。
但这番言论,已经让人听得感动。
一旁的阿曾,第一时间去看雪荔。雪荔却捂住眼睛在发呆,想来她又一次神游天外,对耳边听到的话并不在意。
李微言冰凉的目光如针,扎到叶流疏身上:“所以,你利用我一路,是为了见你未婚夫啊?”
雪荔的神游天外,被“未婚夫”三个字吸引,落到了叶流疏身上。
光义帝今日一直在感动:“好!朕就让你去陪伴小公子,你如此慧黠,且放妥心思,你与小公子的婚约,两国见证,无人反悔。”
昏迷的林夜,若不是在“晕”,此时真要惊跳一起。
好、好乱。
来了一个宋挽风,本就让他头疼;又来一个叶流疏,还要贴身服侍他,那怎么行?——
众人返回金州。
金州宋太守和川蜀军的几位将军收到消息,全都来迎皇帝。
东市被救的百姓们听说皇帝车辇回来,全都来围,激动地追着车驾,好多人呼喊:
“陛下,陛下代我们感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小公子让我们知道,原来那些山贼并不可怕,我们自己要是能团结,那些山贼关不住我们。”
“陛下,陛下,怎么没见到小公子回来啊?”
民心如此,一路逐车,光义帝不得不现身,又迎来御街两旁百姓们的瞻仰欢呼。光义帝微笑抚慰子民,说待小公子身体好了,会让子民见到公子的。
比起小公子得到的拥护,誉王世子李微言那边,便冷清很多。好些人路过,还要翻一下白眼:他们在被关期间,没少被这世子嘲讽过。
李微言压根不在意——因为皇帝喜欢他。
光义帝亲自拉着他,一道坐上车辇,与他闲话家常。之后,光义帝这一次带足了人手,又和誉王世子一道回了誉王府,去看那块碑石。
当日傍晚,筵席庆贺之后,宋太守是最后一个见到许久不归家的儿子的人。
宋太守露出诧异神色,似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宋太守还未开口,宋挽风便抓住雪荔,声称要带着师妹一同住回家。
雪荔想着林夜。
站在太守府邸前的巷道上,宋挽风哄着雪荔道:“我知道你如今在和亲团中,但是小公子生病,长宁郡主既然来了,你凑过去做什么?”
雪荔:“之前我生病……”
宋挽风笑叹:“小雪荔,不要打扰人家未婚夫妻啊。他们日后要成亲,事关两国结盟,如今正是培养感情的最好机会。你不见连南周皇帝都默许了吗?”
雪荔怔忡。
小公子见到未婚妻了,还会想要天上的仙女吗?她还需要帮他找天上仙女吗?
宋挽风见她不语,奇怪看她一眼。
他觉得她不理解,她从来不理解世间所有交际与感情。但是这一次重逢,雪荔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比如他此时粗陋的解释,她没有质疑。
她是懂了,还是……那位小公子,改变了她一些呢?
宋挽风失笑。
他想怎么可能呢。
“无心诀”下,他不能让雪荔生出任何情绪,小公子怎可能做到他十多年都做不到的事。
雪荔此时无精打采,只能是因为“无心诀”了。
宋挽风知道如何与雪荔相处,知道自己必须直白,她才能懂:“好久不见,师兄格外想念你。我给你带了许多礼物,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你不要去见小公子,你跟师兄回家住。
“师父身死之事……我已经知道了,却一直因师父生前交代的任务而回不去,害你受了很多委屈。我会和春君联络,让他撤销对你的追杀。我也会和他们解释,你绝不可能杀害师父。”
他抬起手,本想碰一碰她,又想起她五感敏锐,不喜欢被人碰触,手便顿住了。
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她受了伤、眼角泛红的杏眼。雪荔清晰地看到宋挽风眼中的惊痛与疼惜色。
她怔然望他。
十八年人生,雾罩山岚,她宛如白活。
她从不知道宋挽风怜惜她,不知道宋挽风见到她受伤,会伤心。
雪荔垂下眼:“你可以碰我。”
宋挽风愣半天,试探地用手在她受伤的眼角旁轻轻擦了一下。她果然未躲避,他便露出既欣喜、又怅然、还苦涩的神色。
这般神色过于复杂,雪荔便又有些不懂了。
宋挽风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抱一抱她,柔声:“没关系,雪荔。这一切……很快会结束了。我会带你走,我不会让人伤害到你。等这些结束后,我们去找师父,我们永远在一起……”
雪荔便想起一事:“师父尸体有问题。”
宋挽风一顿:“嗯?”
雪荔:“我去了南宫山,发现……”
斜后方一条巷外传来少年尖锐的惨叫声,那声音好熟悉,她转肩看去。
她看到了站在屋檐上龇牙咧嘴的粱尘和明景,那两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察觉她目光,两人一道向她热情挥手。
二人沐浴黄昏余晖,看着好生灿烂。
宋挽风在旁不动声色:“你的朋友们?”
雪荔不吭声——
而粱尘那一方,龇牙咧嘴,当真不怪他。
都怪林夜。
叶流疏得到皇帝特许,来照料林夜。林夜屋前,却排排站了许多暗卫,不断地说什么大夫说了,小公子要静养,不能见外人。
前后脚功夫,光义帝那边也派人来请小公子,问候小公子有没有醒过来,光义帝要召见小公子。
前屋热闹、暗卫头疼时,林夜已经换身衣物,催促粱尘与自己一道出门。
粱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乐呵呵跟着去了。阿曾猜到林夜要干什么,一眨眼就躲得没了影。从后门翻墙时,林夜和粱尘又遇到了从街上回来的明景,明景好奇问他们一声,明景便也被林夜抓着一起走了。
半个时辰后,三人趴伏在太守府外的屋檐上,拿着窥筩(望远镜)观察太守府门前动向。
热风吹拂,日头余晖高悬,粱尘和明景蹲在屋檐上,皆有些木然。
明景奄奄得如被霜打:“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粱尘热晕了:“我是不是快中暑了?”
只有林夜捧着窥筩,一直看太守府。
粱尘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啊?直接让雪荔不要走不就好了。”
明景很有想法:“你不懂。如果我哥哥来找我的话,我肯定和我哥哥走。你们只是朋友,哥哥可是家人啊。”
林夜心头一顿,口上镇定:“认识的时间久了点,知人知面不知心,未必是家人。何况,倾盖如故,白首如新,这样的话,你们没听说过吗?”
明景:“我来自西域,我是个中原白丁,我听不懂。”
粱尘:“我是听懂了,但又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而没有听懂。”
林夜谆谆善诱:“试问,我的‘和亲团’中武功最厉害的人要被她师兄拐走了,那怎么行?阿雪那么乖,别人说什么她都信,我却看那个宋挽风不是好人。什么好人,会在师妹被人欺负半年后才登场啊?我格外关心‘和亲团’中每一个人的安全……”
粱尘:“你关心我的话,就别让我陪你晒太阳了呗。”
明景娇滴滴:“小公子关心我的话,帮我找些男人,我想生孩子。”
林夜手中“窥筩”一抖,他忘了监视,扭过头,睁大眼睛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明景。粱尘同样惊呆了,并面红耳赤:“你你你,你羞不羞人啊?”
明景奇怪。
明景道:“你们想清楚哎。我们扶兰氏灭国了,朱居国没了,我不得重建吗?我是扶兰氏遗留的唯一血脉啊,你们知道我有多珍贵吗?我得生好多好多孩子。”
她说话时,提到“唯一血脉”,微有迟疑。
她想到先前自己跟随林夜去救光义帝时,林中那抹笛声。
世间吹笛人千千万,但扶兰氏的“魔笛”可以驭人御兽。那道笛声对雪荔产生影响,对小公子产生影响……为什么没有对其他人产生影响呢?
那是“魔笛”吗?
如果是的话,扶兰氏还有人活着吗?
林夜眸子微闪,也想到了林中的笛声。粱尘没想到,粱尘沉浸在明景的雄心壮志中:“你是打算靠你一个人,生出一个国家的人来?”
明景手叉腰:“怎么,不行吗?”
粱尘震惊地上下打量她,少女娇小,面孔稚嫩,却如此、如此强悍。
林夜哈哈笑,镇定地拍明景的肩臂:“我看好你,有如此雄心,一定会成功的。”
明景面容绯红,朝小公子嫣然而笑。她正欢喜英雄所见略同,却听粱尘喃声:“当你的男人,好辛苦好可怕啊啊啊……”
他被明景追打。
林夜:“别玩了,他们出来了。”
三个人便一起蹲下,轮换着拿窥筩盯人。三人知道雪荔武功高强,便不敢靠近,只有借着窥筩,才能弄清情况。
粱尘嘀咕:“我还是不懂,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
明景悄悄看林夜,小声:“为了雪荔啊。”
粱尘:“为什么?”
林夜抿唇。
晚风吹拂衣袂,发带擦过脸颊时,碰到他眼睛,为他眼睛蒙上一重雾色一般的昏光。这种昏色短暂地遮蔽眼睛,就像试图蒙蔽他的五感一般。
他同样困惑。
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又为什么非要做贼?他明明应该和叶流疏互相试探,或者去见光义帝,他为什么要站在数条街外的屋檐上,悄悄尾随雪荔。
这样很讨厌。
对于一个聪明绝顶、事事有筹谋的少年郎来说,他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可他无法停下。
二人听到小公子沮丧而空茫的声音:“我不知道……”
粱尘要追问,明景拉拉他衣袖,让他不要问了。
三人站在屋檐上,沉默地观看,林夜一会儿沉下脸:“他摸她脸了。”
明景:“什么?雪荔会让人摸她?我不信,我看看。”
粱尘也去抢窥筩。
林夜心烦,坐在地上把窥筩扔给那吵闹的二人。他垮着脸生闷气时,听到两个人大呼小叫:“哎呀,他抱她了啊。”
林夜大惊:“什么?”
他立刻抢过窥筩看。
这一看之下,气血翻涌,热流如电涌上心头。他一瞬间气血太急,心脏骤痛,不觉弯腰捂住心口。
林夜忍着那腔心口的刺痛,刺痛感眼见要流遍全身。他越是着急,心口越闷,气血越是不足。转眼之间,他便看起来虚弱万分。
林夜暗道不好,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倒下去。
林夜:“他们在说什么?”
两个跟随的少年摇头不知。
林夜长不出千里耳,听也听不到,看那二人贴得那么近,只是着急。
林夜干脆翻墙:“再凑近一点。”
粱尘:“再凑近一点,就会被雪荔发现啊。”
林夜:“不管。我自有法子。”
三人只好凑近,为了听清那二人的话,三人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粱尘和明景挺小心的,但林夜此时状态分外不好,一次翻墙时,差点从墙上摔下,让二人心惊不住,齐齐守住小公子。
他们最后,仍未听清雪荔和宋挽风在说些什么。
雪荔听到细碎的声音,便扭头朝不远处的屋檐看去。那边的粱尘只觉得小公子灵敏非常,在他腰上重重一推,把粱尘推到前面。而林夜生怕雪荔发现自己,他朝后一翻,便从屋檐上翻下,掠入了巷子里。
于是,墙头上,粱尘和明景干笑着,朝雪荔打招呼。
雪荔仰着头望他们。
明景觉得自己这样子好傻,脸颊滚烫,硬生生扯起嗓子朝太守府前大喊:“雪荔,我来找你玩——要不要一起逛街啊?”
雪荔愣住。
粱尘也跟着大喊:“我我我路过,给小公子买药!”
太阳余晖已落,天边绯红烟云消弭,华灯零零散散在四方屋檐上点亮。那大喊大叫的两个少年在屋檐上跳动挥手,何其活跃。
雪荔的眼睛,被蒙上一重华灯状的浅光。
她耳边听到宋挽风问“是不是朋友”。
宋挽风被两个少年的吼声吓了一跳,摸摸耳朵,失笑道:“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你武功很高,根本不需要他们这样喊,你也能听到吗?”
宋挽风思忖:“这样看,并不是朋友啊。”
雪荔垂下眼。
宋挽风:“走吧,天暗了,咱们回府吧。你不是要和我说师父吗?”
雪荔“嗯”一声,她看到粱尘和明景的身影不见了,想他们大约跑开了,便跟上宋挽风。但是进府前,鬼使神差,雪荔又朝后方望了一眼。
这一次,她看到粱尘和明景又一次出现在屋檐上。二人没有面朝她的方向,而是相向而站,面色凝重。
粱尘和明景着急间,忽听到很轻很淡的少女声音:“怎么了?”
二人一惊,这才意识到隔着很远距离,雪荔用内力传声,和他们说话。隔着两条街……雪荔武功实在好。
粱尘和明景:“公子吐血晕倒了。”
二人以为林夜翻身到巷子中等他们,结果他们跳下墙,便见墙头血如梅花溅落,花下少年奄奄一息,怎么也唤不醒。
这、这是要先找大夫来,还是先带公子走啊?公子此时,承受得住挪动吗?
二人争论间,便感到一阵风落,宋挽风和雪荔一道出现在了身旁。
宋挽风用怪异而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们,雪荔则跳下屋檐,跪到了林夜身边,将林夜扶了起来。
昏光长巷间,雪荔抱住少年公子,抚摸他心脏,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次不是假的。
雪荔抬头看宋挽风:“我送林夜回去。”
此时此刻,宋挽风看着雪荔乌黑的眼睛,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只好点头,雪荔和林夜身影如魅般飘开,宋挽风看着林夜的这两个手下。
宋挽风:“同一种手段,用两次,真的不累吗?”
明景被青年看得脸红,颇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不答。粱尘则仰头,朗声挑衅:“管用就行。”
他一知半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感觉到宋挽风和林夜的敌对。管它是什么呢,他肯定向着林夜啊。
运筹帷幄的小孔雀,天生肆意,豁达灵慧,带给身边人安全与快乐。小孔雀从没有得不到的。如果小孔雀得不到,粱尘就帮忙。他见不得小孔雀不好。
第59章 第 59 章 林夜茫然:“才几日不见……
最终, 雪荔还是握着林夜的手,陪坐在病榻前。
屋廊上的灯笼光投入一丝光,又隔着内外间, 那光也微弱不堪,在窗上映出竹柏的斑驳影子。雪荔看到极弱的光落在林夜脸上,屋中无灯, 润玉笼绡,荼蘼如雪。
那光停在他的浓长睫毛上,她又疑心那是萤火虫。她伸手欲捕萤火,手递到他脸前一寸, 感受到他微浅的呼吸。
他睡得安然。
发冠摘了, 外袍褪下, 掩在厚实被褥中的少年公子面白如玉, 乌发如绸。若没有他睁眼时那份过于闹腾的性情, 安睡时的林夜,好是乖巧昳丽。
雪荔早已意识到,他生得好。只是玉骨青青,颓然半枯。
他藏着一身秘密。
比如此刻,雪荔能听到屋廊上叶流疏和内宦使臣面对暗卫们的拉锯战。来的人都想见林夜,但是暗卫们拦着, 应当是林夜不想见。
雪荔想:真奇怪。林夜不想见他未婚妻吗?那他下午时还和粱尘他们跑去街上找她?
应当是找她吧。
不然他生着病,为什么跑去太守府?
雪荔轻问:“你找我做什么?”
沉睡的林夜自然回答不了她。
寂静中,外面的争执声弱了, 脚步声杂乱远去,雪荔握着林夜冰凉的手,开始感到一丝……微弱的伶仃感。
少了林夜的活泼,这间屋子空旷寂寞, 雪荔有些不想待了。
雪荔为林夜传输了点儿内力,想他应当养上两日就好了。雪荔这才起身,跃窗而走。雪荔踩着树枝和屋檐走在高处,快要出府时,她听到了一道自己曾经听过的脚步声停在这座府邸外。
雪荔朝下望去。
府前两盏大灯笼下,在叶流疏和光义帝的人离开后,林夜府邸又迎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雪荔已经不记得他样貌和名字了,但是她认出了他的脚步声。
来人分明是个走江湖的,粗声粗气,却谦卑:“小公子在府上吗?请、请向小公子通报一声,孔老六有事求小公子帮忙。”
孔老六。
雪荔站在屋檐上,根据下面那人和守卫结结巴巴介绍他自己的话,雪荔才恍然想起来:是那个第一波试图劫走林夜的江湖人。
那波江湖人当初被“秦月夜”抓住关押了,浣川之后,雪荔就没有见过。雪荔还以为孔老六要么死了,要么逃了。
这座府邸,是光义帝临时为林夜批的府衙。门前的守卫由两名杀手充作,这两名杀手显然认识孔老六。昔日的旧仇涌上,二人对这个刺杀过小公子的人没有好感。
一人没好气:“公子不见客。”
孔老六低着头:“秦月夜的人不光无辜杀人,连我面见公子,都要阻拦吗?”
两位杀手一愣,另一人大怒:“当初浣川客栈,你逃跑了,小公子说不管了,我们就当没这回事,放你们一马。我们何时无辜杀人了?公子确实不见客。你想刺杀公子,以为我们会让你使花招?”
孔老六猛地抬头。
他胡子拉碴,眼眸赤红,眼中的恼恨意让两个杀手警惕。
孔老六朝前走一步,喷出的气息让他胸口起伏,说出的话如六月寒霜:“使花招?谁使花招,还不好说!我有两个朋友,从襄州后就失踪了。我们最后一封联络信,那两位朋友跟我说,他们跟在‘秦月夜’后面,想跟着‘秦月夜’一同杀公子。”
杀手们大惊。
二人连声:“胡说。‘秦月夜’收到的命令,一直是保护公子。如果我们要害公子,为什么要阻拦你?”
孔老六睥睨着他们,冷笑:“我懒得和你们说,我要见公子。我当时确实袭击过你们,但我从来没想过杀公子。我只是不想公子去和亲,何况公子和我解释后,我也再没有动过其他念头……但我那两个朋友失踪,最后见过的人是‘秦月夜’的人,这是实打实的。”
南周和北周的恩仇历历在目。
南北江湖客之间的仇怨亦难化解。何况杀手楼这样跟随朝廷的江湖组织,恐怕北周江湖客,亦未必瞧得起。
孔老六:“说不定就是你们明面上说保护公子,其实打算杀害公子。我的两个朋友撞上了,你们就杀害了他。你们如果说我错了,就让我见公子。
“我不相信你们,我要见公子,让公子帮我找我的两个朋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端端的两个人,纵是死在了襄州,也不可能尸骨无存吧?”
他说的那般愤懑,让守门的两个杀手都生出疑惑。
二人心中不安。
“秦月夜”多日来对他们不管不问,襄州事后他们再无法联络上层……这一切,本就是这一行人心中日益生根的一根刺。冬君来去神秘,襄州城有追杀公子的江湖客。那些人中,真的没有“秦月夜”吗?
无碍。
如今冬君回来了,风师也来了。如果其中有误会,他们应当可以解释。
二人便犹豫着,决定让孔老六去见林夜。唯一的问题是,林夜当真在生病。即使他们放孔老六进去,林夜也醒不过来。
二人商量:“要不,让阿曾郎君出面吧……”
高处的雪荔,身子掩回枞木间,看下方府邸门口,孔老六抹把脸上的灰污,跟着两个杀手进府。
雪荔闭上眼,兀自沉思:孔老六的两个朋友,在襄州失踪了吗?
尸骨无存的那种失踪吗?
而恰恰,雪荔还知道一个人尸骨无存的失踪——玉龙楼主。
这两者,都和“秦月夜”有关。这两者,会有关联吗?——
宋挽风等了雪荔一夜,生怕雪荔一去不回。幸好半夜时候,宋挽风听到院中风声过,这才放下心,知道雪荔回来了。
他坐在屋中一片漆黑中,垂下眼皮,露出沉思的神色时,唇间微微带一分笑。
黑漆屋中突兀响起一道四秩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回来金州做什么?”
宋挽风抬眼皮,看向屋中另一个人,金州的父母官,他的父亲,宋太守。
宋太守漠然道:“你当初选了玉龙,就不应该再和我有联系。江湖官府从来两别,莫以为你们北周江湖朝廷势力难分,南周就也一样。照夜将军……和你们以为的不一样。”
宋挽风失笑,柔声提醒:“父亲,照夜将军已经死了。”
宋太守一怔。
宋挽风起身,他轻功甚高,在江湖人眼中都走路无声,更何况在宋太守这个不通武艺的人面前。在宋太守看来,他这个不熟悉的儿子,就像黑夜中的魅影,无声而去,飘然而至,摸不透心思。
宋挽风温温柔柔:“父亲,我理解你。当初金州城破,落到了南周的照夜将军手中,你吃足了苦头,脊梁骨也被打断了。从那以后,你虽为太守,却畏惧照夜将军至极,根本不敢管金州事务。
“可是如今照夜将军已经死了,父亲总该振作起来。”
宋太守静谧坐在昏暗中。
他平静重复:“我是问你,你来金州做什么。如果无事,你就离开这里。”
宋挽风沉默片刻。
他轻轻笑:“离开……你觉得我是杀手,就会杀害你的子民。我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灾祸?”
宋太守:“我从来不管‘秦月夜’的事。我只知道,‘秦月夜’每一次出手,都会带来腥风血雨。玉龙如此,你如此,雪女也如此。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管不了你,但我身为金州父母官,绝不会任由你们在金州境内作恶。”
“作恶……”宋挽风喃声。
宋挽风蓦地回头。
黑暗中,青年温雅的面容酡红,双目赤红间带恨:“当初是你抛妻弃子,撇下我和娘亲,只顾着你的子民。若非师父救下我,我早就死在战乱中了。娘亲死于你的心凉,我活下来,让你这样不安?
“你亲手把我交给‘秦月夜’,又觉得我是杀手,不配为你子女。你觉得我回来金州,就是要毁掉你的基业?父亲,你未免太看得上自己了吧。”
宋太守冷漠无言。
良久,宋挽风收敛情绪,嗤笑一声。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摸到一脸水渍。
他嘲弄:“也许就是这样,师父才不让我练‘无心诀’……”
情绪太多太偏太狭,是“无心诀”大忌。在玉龙眼中,雪荔是天生的习武奇才。他不是。他无论如何努力,师父眼中,最重要的,只有师妹。
可是……玉龙死了。
而宋挽风和雪荔的人生,还在继续。
玉龙留下的残局,还桎梏着宋挽风和雪荔。
半晌后,宋挽风平静下来,淡笑着和宋太守说:“父亲放心吧。我这一次回来,是为了我师妹。我只想带走我师妹。你的事,还不到时候呢。”
他微微笑,慢悠悠:“爹如果不想我在金州多待,爹如果觉得我是黑暗中咬人的毒蛇,那就帮我劝劝小雪荔,让她赶紧跟我走吧。东窗事发在即,小雪荔不该留在这里。”
宋太守抬眸,黑冷的眼睛看着他:“东窗事发?你果然,另有筹谋。”
宋挽风朝他彬彬有礼道:“我只是遵照师父之意,为师父办事。爹如果不服气,就去找我师父吧……只要你找得到。”
宋挽风飘然而去,堂屋中只剩下宋太守一人枯坐。
宋太守闭上眼,心中涌上万千雾雪一样飘零无根的念头。
玉龙啊……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玉龙。
那位清风敛月的飘零女子,那位眉淡枕霜的无双佳人。她孤寂地走在雪山中,从起初一人,到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再到后来,她身后跟着太多人。
她在南宫山上,他在金州城中。她枯望远方,他兢业理事。
如今的玉龙楼主声名远播,人尽皆知。然而在很多年前,宋太守记得自己攀上无名孤山,第一次遇到玉龙,那只是一个秀美冰冷的小娘子。
那年她只有十五岁,她抱着一个婴儿,满身是血地站在一地尸骨中。
一地尸血,死不瞑目。官府不曾上山过问,山中人已经死光。
过路的登山的宋太守,彼时只是一介书生,被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他摔在雪地上,雪地发出“格格”声。枝木间簇簇雪粒飞落,落到书生肩头,让书生打了个喷嚏。玉龙回头看他一眼,迷茫地抱着怀中的婴儿。
书生斗胆说了一句:“小娘子,你的孩子许是饿了。我、我去为你的孩子找点吃的……”
大雪封山,书生没有逃走,而是为婴儿找来了一头奶鹿。那年山洞昏而冷,书生和玉龙一同待在山洞中,呆呆看着玉龙怀里的婴儿。
书生问:“她叫什么?”
少女清幽:“不知道。”
书生:“那小娘子如何称呼?”
少女:“我是青龙……”
书生没听清:“什么?”
那少女停顿了一下,改口:“我叫玉龙。”
午梦千年,窗阴一箭,近二十年光阴转头空。如今宋太守独坐屋中,观望各方人马在金州的登场。
平生故人,已去万里。余下残魂,饮尽枯荣。他没有过问,玉龙为雪女,留下了怎样的一局棋。他的儿子宋挽风,又在中间,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次日,宋挽风和雪荔用午膳。
午膳简单,因宋挽风自己没太多食欲,又知师妹对万事万物没兴趣,便也懒得张罗。雪荔看眼桌上的两三道菜,便想起平日每一次用膳时,林夜那夸张的膳食。
他自己吃不了多少,却偏爱热闹,最后拉着所有人一道。
门被人“笃笃”敲。
窦燕声音在外:“风师大人?”
屋中,雪荔看向宋挽风,宋挽风朝她颔首笑:“你说师父尸体不对,我便让窦燕过来一趟。我那时候不在山上,对师父的事情不清楚。冬君总比你我知道的多一些。”
窦燕进屋后,先向宋挽风行礼,再向雪荔行。
窦燕低着眼睛不看雪荔,只怕自己一看,便想到姐姐的惨死,会因自己的仇恨,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宋挽风用手揉额头,靠着墙面:“你们说吧。”
雪荔观察宋挽风:一夜过后,他在自己家中,却好似没有休息好。他看起来很疲惫苍白,眼尾也有些红。他不舒服吗?
雪荔收回目光。
她向屋中两人说起自己看到的南宫山上尸体的异常,并关注着两人的反应。窦燕震惊非常,宋挽风则微微失神。提起玉龙的死,宋挽风便似不想多听,闭上眼,可颤动得厉害的睫毛,可见他的心中不平静。
窦燕面色凝重,进屋之后,她终于愿意看雪荔一眼:“雪女大人还记得那尸体的模样吗?”
雪荔点头。
宋挽风看她一眼:她竟然会去记。
窦燕浅笑:“那雪女大人说吧,我根据大人的描述画一幅画,看看这具尸体到底是谁。”
半个时辰,雪荔在旁偶尔清泠泠地说两句话,告诉窦燕尸体的特征。窦燕低头作画,笔下窸窣不住。宋挽风一直靠墙而坐,沉默无比,一句话也没有说。
好久,雪荔道:“好了。”
宋挽风这才起身,去和雪荔一同看画像。
窦燕不愧是冬君,她笔下的女子,和雪荔在南宫山上看到的尸体,有九成像。那女子鲜妍如生,发浓脸白,眉骨低颧骨高。这女子不算好看,更和真正的玉龙相差甚远。
宋挽风蹙着眉。
窦燕观看良久:“这个人,不是‘秦月夜’的人。‘秦月夜’没有这号人物。”
雪荔眼皮微颤。
宋挽风以为雪荔不懂,他一边听窦燕说话,一边向雪荔解释:“冬君处理各类杂物,每年会登山拜访师父。她对‘秦月夜’楼中人,记忆深刻。我原本也记得……只是我和师父吵架后,便不过问了。”
吵架?
雪荔茫然片刻,才想起一件旧事。
但她此时并没有揪住那件旧事不放,而是向窦燕确认这女子的样貌。
窦燕分外肯定:“杀手楼分为四部,每部又各有三道,每道下再有数十名弟子。我曾陪春君整理过楼中档案,我确信这个女子,不是楼中人。那便奇怪了,这人死在‘无心诀’下……这世上会‘无心诀’的人,应当不多吧。”
她狐疑的目光,在雪荔和宋挽风二人身上转。
雪荔则忽然问宋挽风:“你离开这么久,到底执行什么任务?”
“师父交代我的任务,杀几个人,”宋挽风微笑,“小雪荔,我们的任务都是不能向别人泄露的。”
雪荔:“你在金州吗?”
宋挽风一怔。
雪荔目光笔直:“你若在金州,金州城中杀手楼执行过的任务名单,你是否能拿到?”
“我应当可以,”宋挽风缓缓说,“不过,你怀疑什么?”
他用奇异而幽亮的眼睛打量她:她竟真的在思考师父的死亡真相。
她真的在乎吗?
雪荔垂着头,轻声:“我有怀疑。”
她却没说她怀疑什么。
玉龙的尸体失踪了,而孔老六的朋友在襄州城见过“秦月夜”的杀手后,也失踪了。她怀疑不只一个人失踪了。失踪的人,一定会有去向。找到这个线索,便能找到师父。
窦燕不可信,林夜未必可信,宋挽风也未必可信……她其实不信身边任何一个人。当她想查师父的生死时,她便要对身边人学会保留。
毕竟……雪荔捏了捏自己的指甲。
她记得救光义帝那日,来自霍丘国的白离不知道给她身上带来了什么东西,让她心痛欲绞,头裂欲炸。事后想来,那也许是药。而那种药,她非常熟悉。
年年月月日日,她都浸泡在那种药中——那种玉龙为她准备的药。
她已经很久不用了。
如今,那味药,为什么再次出现了?它再次出现,代表着什么?——
林夜那一方,正拥被而坐,和阿曾、粱尘、明景三人面面相觑。
那三个探病的人无话可说,只见林夜一人痛心疾首,捶床而叫:“两个时辰了!窦燕被叫过去两个时辰了也不回来……你说,他拉着阿雪,到底有什么好说的?”
林夜双目泛空。
他喃喃自语:“不就是好久不见吗,叙旧需要这么久吗?粱尘,你要是和我很久不见,你有这么多话想和我说吗?”
不等粱尘发表意见,林夜就自己下了结论:“哪有那么多话?阿雪又不爱说话……总不会她只是和我无话可说,见到宋挽风,就成话篓子吧?”
他想到雪荔会围着宋挽风说话,心中便难受非常。
他想到雪荔会用信赖的目光望着宋挽风,会对宋挽风露出笑容……不肯被他碰被他抱的人,如果对别的人露出笑容,他会呕死。
粱尘抬眼,看林夜这副不悦模样,再想想宋挽风那副高洁清雅的模样。粱尘忍不住说句公道话:“你病了。”
林夜抬头。
粱尘:“你确实好看,也确实光鲜。但是你身体不好,病容总会有些影响。而宋挽风不只是雪荔的师兄,还是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
林夜打断:“我也很健康。我、我马上就及冠了。”
阿曾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
林夜憋回去,朝粱尘哼下巴:“你继续说。”
粱尘摊手:“我说完了啊。我就是觉得,你抢不过宋挽风。”
粱尘心想,咱们还是想想和亲的事,想想那个叶流疏怎么回事的事,想想你该怎么和光义帝解释你出现在金州的原因……
林夜振振有词:“我一个人可能抢不到,但是这里这么多人呢。你们难道不反省一下,我们阿雪对你们有没有感情?”
林夜扫他们一圈,嫌弃道:“怎么就没人像我一样努力?你们知道阿雪那种顶级武功高手的存在,对这个队伍有多重要吗?你们知道那种永远被人保护的感觉有多安全吗?你们不知道,你们只想着自己。”
三人:……难道你想着我们?
林夜:“虽然你们在阿雪眼中都不重要,但是沙子多了也是龙卷风呢。”
三人:沙、沙子……他们是沙子?
林夜大义凛然道:“所以,你们这些平时不努力和武功高手打好关系的人,赶紧去和阿雪打好关系。最后,我力挽狂澜,帮我们和亲团挽留这绝世高手。”
粱尘嘀咕:“我们又不是要去当武林盟主,要什么绝世高手……”
林夜的目光立刻朝他横过去:“就从你开始吧。你现在立刻去找阿雪,别让那个宋挽风总缠着阿雪。等你把阿雪哄出来,就给我发消息,我立刻到。”
林夜很有计划:“咱们一天站几波岗,耗也耗死宋挽风。”
粱尘:“……”
阿曾沉重地叹口气:“去吧。不然我们要在这里坐着,被他再念上半个时辰。”
粱尘悚然一惊,连忙推门而出。
阿曾这才和林夜说起孔老六的事,林夜的任性神色一收,沉下面容思考。
明景在旁托腮捂脸,惊叹连连:小公子这变戏法一样的表情,每次都让她敬佩——
如此,雪荔住在宋太守府中,却日日不安宁,有时候是宋挽风找她,有时候是粱尘、阿曾、明景厚着脸皮找来。那三人又不说什么事,就想哄她出府。
雪荔对其他人没兴趣,但是阿曾找来时,她想到孔老六可能和阿曾提过朋友的事,便愿意出府,和阿曾说话。
宋挽风不愿意雪荔和和亲团的人多往来,但是凡事总要徐徐图之,宋挽风只好放雪荔离开。
阿曾戴着斗笠,和雪荔在街上行走。
雪荔扭头看他的斗笠好几次,些许羡慕。她用手揉揉自己受伤的眼睛,视野依然有些模糊。
如果她也戴斗笠的话,是不是就更看不清了?
阿曾见她揉眼睛,便问:“没涂药吗?”
雪荔摇头。
她不解释她为什么不涂,阿曾也不问。阿曾十分尴尬,他实在不擅长和这样的女孩儿说话……林夜何时到?
林夜这几日,确实十分忙。
林夜既要过问孔老六的事,又要应付光义帝,还要和李微言打交道,再琢磨杀手楼的事,白离出现代表的含义。甚至,川蜀军几位将军的上门应酬,长宁郡主叶流疏的每日一堵门……
雪荔正在斗笠和孔老六之间选择话题,遥遥听到少年清如泉流的声音:“阿雪!”
阿曾轻吐口气。
雪荔扭头,捂着半只眼,模糊地看到街尽头,跑来了三个人。她看到那三个人都戴着斗笠,两个少年郎,腰肢劲瘦;一个少女衣着粉白,裙摆绣兰。
他们都有斗笠,只有她没有。
两个少年身量、斗笠,太像了。连腰下叮叮咣咣的挂饰都好像。
他们好热情:“阿雪!”
雪荔沉默。
等三个人到了面前,雪荔模糊的视线,还没从他们的斗笠上挪开。她判断不出来,但闻到一者有花香,另一者有药香。她便面朝药香:“林夜。”
被她挑中的少年郎,僵硬了。
没被她挑中的少年,震惊了。
林夜茫然:“才几日不见,你都不认得我长什么样吗?我已经这么不重要了吗?”
雪荔:“……”
第60章 第 60 章 摸呗。我是为了以后不被……
掀开斗笠后, 林夜、粱尘、明景三人绝不会认错。
所以雪荔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要戴斗笠。而且……林夜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那种“不太一样”太细微, 她一时间看不分明,便盯着他,看了半天。
视线模糊, 依然没看明白。
林夜既被她这种清凉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面红耳赤,又因众目睽睽下,她认不出他而心中暗自生恼。林夜还有一番自己的架子:阿曾他们看着呢,他不想当众和雪荔吵。
林夜恨恨想:这么没良心的阿雪, 我再不理她了。
他掉头便走, 走一截, 发现没人跟随。林夜回头, 白色斗笠如烟笼雾, 纱帐后少年声音颇有些气急败坏:“还不走?”
雪荔眼睛轻轻晃了一下。
她便跟随着,朝他走去。而身后的粱尘也要跟上,被明景拉拽住。
阿曾无言地看眼什么都不明白的粱尘:这傻小子,居然还没刚入队没多久的明景看得分明。
粱尘迷惘:“公子叫我们走啊。”
明景:“你好笨,雪荔弄错了你和小公子,你这时候凑上去, 不是找公子骂你吗?”
阿曾无言地看眼那娇俏可人的异国公主:好吧,这位小娘子,也没弄明白情况。
偏偏阴错阳差, 粱尘恍然大悟,接受了明景的说辞。
明景洋洋得意:“我们自己去逛会儿街呗。”
阿曾:“你们去吧,我有事。”
三人中,阿曾的斗笠笼得最严实, 生怕路遇故人被认出。阿曾转身就走,还能听到身后明景和粱尘的争执——
明景:“我们去街上帮我挑几个看着好生孩子的郎君……”
粱尘震惊:“这、这能挑吗?不怕别人打你吗?”
明景:“提前做准备啊。”
粱尘:“你、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要和亲,你哪来的时间生孩子……还一个国家那么多的孩子……”
明景跺脚:“我肯定是为以后挑啊。现在我哪有时间?”
她捧脸,快乐畅想未来:“等到我帮小公子完成你们要做的事,小公子答应送一块地给朱居国。我都看好了,我想要庆州。那里草原肥沃,粮食充足。以后我就带着我的孩子们搬去庆州,在大周国的庇护下,重建朱居国,重振扶兰氏。”
粱尘本觉得她天方夜谭,但是她一遍遍说,一遍遍做计划,粱尘便也开始觉得,明景也许是对的。
弱小的国家,夹缝求生,必须依附于强大国家才能生存。她渴望扶兰氏长存,被铭记,被尊重。她跨越千山万水,弃下故土蛰伏仇恨,寻找的从不只是一个“庇护”,而是“生存”。
建业陆氏没有过这样的需求。
粱尘从未接触过,但他在这条和亲路上,渐渐学着认知这方广袤天地。天光云阔,每个国家都在寻求生存的权利。
粱尘便笑呵呵,陪着明景一道去玩。
明景知道这位郎君不是普通的侍卫,似乎在南周拥有很厉害的出身。这只队伍卧虎藏龙,她本是厚着脸皮在和亲团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讨好所有人。此时,明景见这位出身高贵的南周小郎君不嫌弃自己的粗鄙,便也十分欢喜。
欢喜间,明景压下自己心头的那点儿不安:“魔笛”声,可能是听错了。毕竟世间模仿扶兰氏的驭人手段很多,那笛声并不熟练,未必是扶兰氏的遗民。
她自己暗自调查便是。
另一边,雪荔默默跟在林夜身后。
林夜走了一段路,忽然回头,朝她大声强调:“我在生气。”
雪荔耳朵被吼到。
她正兀自走神,冷不丁被他喊这么一句,目光便落到他身上。而他见她终于开始意识到错误,这才哼一哼,继续在前面走,等也不等她。
但是雪荔的脚程,又从不会跟不上任何人。
雪荔默默地观察林夜。
生气?
也许林夜以前生过气,但雪荔从未注意。她如今能够看到旁人的情绪后,才第一次见到林夜生气。好稀奇,永远笑眯眯的少年公子,原来会生气。
生气是什么样子的?
她自己从不生气,认识的林夜又是一贯好脾气。今日这番情形,反倒让雪荔看出了好奇。
雪荔却越看越迷糊:林夜的生气,和她知道的“生气”,看起来不太一样。
因为林夜看着不像是和她闹脾气。
他一路走,一路散财。
雪荔跟在林夜身后,二人从人流少的早晨穿过大半条街,走到了晨间东市中。经过山匪事后,东市恢复生气,正在重建。摊贩和百姓们将此围得水泄不通,而林夜戴着斗笠,他们也不知道走过的林夜,正是他们心心念念感激的小公子。
可林夜依然凭着卓越的交际本事,买了一大堆礼物——
茶、酒、胭脂、布匹、簪子、玉佩。
琳琅满目间,百货纤丽星繁。只要是林夜看上的,觉得好看的,他全都买下。他一路买,一路雇人,把他买下的物件送回府邸去。
林夜这般豪气,惹得摊贩们眉开眼笑。而雪荔和林夜终于从闹市中挤出,林夜兴致盎然,大有再回头逛一遍的冲动。他一回头,看到的是身后少女清泠泠的眼眸,正打量着他。
林夜又一次哼一哼。
他把自己怀中刚买的荷包丢过去,雪荔接过:荷包中放着一对银坠子,银坠子上雕着兰花枝叶。
雪荔猜测:“要我给你送回府邸吗?”
林夜:“……?”
他神色十分不可置信,主动掀开斗笠来瞪她。
雪荔还在思考:“这是耳坠,你的府邸只有新来的异国小娘子,和真冬君是女子,可以用耳坠。但这只有一双,你总不好一人送一只。所以应该不是送给她们的。”
林夜:“……”
雪荔观察着这对坠子,坠子在日光下闪着银鱼一般的流光,吸引着她的眼睛。她心里生出喜欢,想林夜真会挑礼物。
雪荔道:“那么,就是送给长宁郡主的吧。你要去讨好你的未婚妻吗?”
林夜:“……”
他受不了了,他沉脸道:“我和她没什么关系,能不能成亲都不一定。我不喜欢她那样的,你不要总挂在嘴上,像逼婚一样。”
他很有些委屈:“我都不见她的。你却日日见他。”
雪荔抬眼,惊讶看去。
林夜刷地一下,把斗笠纱帘重新拉下,挡住他容颜。林夜不想自取其辱了:“送你的。”
雪荔怔住。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银坠子:“为什么?”
林夜看着恹恹不快:“我有钱,我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小心买了一对耳坠子,看你一身素净真凄惨,送你了呗。”
雪荔:“谢谢。”
她垂下眼,认真地端详自己手掌中的耳坠。她长这样大,没收过女孩子都有的礼物,她连耳洞也没有。但她依然喜欢这样会发亮的物件,这是属于她的,她独自拥有,不与他人分享。
雪荔再次重复:“多谢。”
她妙盈盈的安静眸子望来,林夜怔忡间,便觉得自己心脏好是柔软,想要迫不及待向她屈服,买尽世间稀奇巧物来讨好她。
钱财在外,物是死物,哪里比得上少女的美。
她站在人流外,纤尘不染,眸清肤白。她仰头端详坠子时,日光跳跃在她乌睫和唇珠间。她并未露出笑容,她眼中流动的光,已让林夜望了一眼又一眼。
林夜想:不笑就不笑吧。
不用被逼着笑的雪荔,自由地做她自己的雪荔,才是最珍贵最美好的。
林夜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却又唾弃自己的心软。在雪荔眼眸望过来时,他别过眼,掉头就走。
雪荔眨一下眼,追上他。
过了一会儿,林夜脚步放慢。因他到底身体不好,如今气血反复,多走段路,便有些头晕脑热。他又不肯在雪荔面前做出虚弱的模样,只好走得慢些。
雪荔看出了他的虚弱。
但她不懂。
平时他无病也要叫三分痛,让所有人都顾忌他、伺候他。今日他分明不适,又为何不停下脚步?他要走去哪里?再走些时候,都要走出内城了。
又半刻时间,林夜到底撑不住了,找个借口去喝茶。雪荔和他一道去二楼雅间喝茶,雪荔自作主张,说要请客。林夜居高临下瞥她一眼,甩帘入雅间。
卷帘放下,雅间燃香,雪荔坐到他对面。
楼下人流熙攘,尘嚣张天,叫卖间喧哗鼎沸。不经历战争的金州,不被南周和北周战火卷席的金州,这几年经贸开放,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楼下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想那照夜将军身骑白马,狻猊面具威武不凡。他孤身一杆长刀,冲入敌方军营……谁知敌人早有预料……”
说书先生,说的是照夜将军最后那场大败之战:去年年末,照夜将军和寒光将军大战于凤翔,中计兵败,近一万大军埋骨凤翔。多亏陛下仁善,并未治罪。却不想今年二月,照夜将军年轻气盛,受不住战败之辱,再次出兵凤翔,就此身陨。
说书先生感慨:“若是照夜将军早生十年,大周就统一了。”
楼上雅间内,熏香缕缕生紫烟。伴着隐约说书声,不知是不是雪荔如今视力模糊,她看到案几另一侧,林夜疲惫地靠着墙,清隽的眉目被笼罩出模糊的影子。
雪荔侧耳倾听楼下说书,想着,就像襄州百姓信任高太守一样,金州这一方,人人敬爱照夜将军。
可惜照夜将军英年早逝。
楼下唏嘘和喝彩声不绝。
楼下说书告一段落,安静下来。楼上雅间,喝了半盏茶后,林夜苍白的肌肤重新有了红润色。他靠着铺着软垫的墙壁,窗边暖风徐徐,拂他发带与衣衫。
出了些薄汗的少年惬意地抿口茶,其慵懒模样,颇有几分浪荡风流。
雪荔仍是安静坐着。林夜转头看窗外景致,不和她说话,雪荔开始感觉到一丝寂寞。
雪荔慢慢挪到窗边,跟着林夜一道看街景。
雪荔忽然指着下方两个在吵闹的商贾,声音清而软和:“林夜,他们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她回头看他,正碰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神。
林夜手中玩着茶盖,眼皮上掀,波光粼粼的一双眼撩向她。林夜慢条斯理:“一个在说‘聒噪’,另一个在说‘好蠢’。”
雪荔:“哪个在说‘聒噪’,哪个在说‘好蠢’呢?”
林夜回答了她。
雪荔趴在窗口,绞尽脑汁,半天憋不出新的话。
她悄悄觑林夜,见林夜正在看她。这一次,林夜没有躲开她目光,而是目中光华闪烁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目光渐渐柔软。
他到底心软了,倾身低语:“骗子。”
雪荔:“什么?”
林夜:“你是看不懂复杂些的表情,但这么简单的表情,你一直能看懂。你以前就懂,没道理现在不懂了。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雪荔心头一跳,略微心虚。
她口上却认真:“以前只是一知半解,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就像……‘学以致用’。”
林夜哼一声。
他往后靠,一针见血揭穿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学以致用’,但是你想用这种法子找台阶下,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雪荔:“……”
被看穿了啊。
雪荔又想一想,揉了揉自己眼睛。她心中数数,听到林夜问:“你眼睛怎么了?”
雪荔一顿。
她捂着半只眼睛,另半只眼睛望向他:“林夜,我疼。”
林夜:“……”
他一时惊怒,不知她是真是假。
她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不爱做各类表情,也不对旁人的事给予反应。她平时风刀霜剑见得多,大风大雨闯过来,百战不屈。眼角那一点疤痕,就称得上“疼”吗?
可是她真的受伤了啊。
她真的疼,怎么办?
雪荔见他表情变来变去,许是她一直跟着他学习他的表情,此时她懵懂间,意识到自己似乎摸到顺脉了。
雪荔便兀自说:“我认错你和粱尘,不能全怪我。一则,我眼睛受了伤,这几日一直看不太清;二则,你身上气味和平时不一样。”
雪荔静静道:“平时你要么一身药香,要么熏着香料,很昂贵清雅的那种。但今日……”
雪荔耸耸鼻子,闻了一下,他惊慌地朝后退。雪荔“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林夜睁大眼睛,微微僵硬。
而雪荔捂着鼻子,诚实地看着他:“林夜,你抹粉了。
“你为什么要抹粉?你先前和粱尘说,当小娘子很快乐,你现在依然这么觉得?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你真的想当女孩子?”
林夜瞪着她半晌。
他忽然自暴自弃,大叫一声后,伏到桌上,呜咽拍桌。雪荔惊疑间,见他从双臂间抬起脸,湿润乌黑的眼睛看着她。雪荔真的从他额上看到被他抹乱的雪白粉粒,正是那类修容的膏脂。
林夜气愤道:“都怪你。”
雪荔眨眼。
林夜:“粱尘说,你有了宋挽风,就不要我了。粱尘说,宋挽风比我高比我好看比我英俊比我年纪大比我武功高。我整日病歪歪,动不动连累你,你是好心才照顾我。”
他告状告得添油加醋,理直气壮。
林夜垮着脸:“我也曾容色冠京华啊。我以前走过街巷,小娘子都朝我扔花,我理都不理的。我文武双修才智双绝惊才绝艳,世人都说我是奇才。我只是生病了……你就觉得我不好。我怎么办?我只好打起精神嘛,涂点脂粉遮遮病容嘛。”
世间情爱总是不讲道理,辗转反侧数日,林夜忐忑半晌,还是纠结着向那涂抹面容的脂膏伸出了手。
他爹娘都没这样嫌弃过他!他被打骂最多的原因是“调皮”,从来不是“不如人”。
此时此刻,林夜自觉自己受了天下的委屈。少年公子浓长的睫毛颤呀颤,额上的一粒白粉随着他说话,而轻轻晃动。
雪荔看得目不转睛。
林夜伸出手腕,本想炫耀自己曾经的强壮。但看到他如今纤细的手腕,他脸皮再厚,也炫耀不下去。
林夜好伤心:“你还认错粱尘和我。什么眼睛受伤,那都是借口。你认不出来,说明你本来就对我不在意。我敢说,如果我易容一下,你肯定认不出我。旁的人都能认出,你也认不出来。”
在雪荔眼中,他漂亮而精致。
精致漂亮的小公子喋喋不休地发脾气,是很生机勃勃的一幕。她一向喜欢看他闹腾,不爱看他有气无力的模样。
如今他这样,她眼睛追随着他,眼睁睁看到他额上的那滴没弄干净的粉粒,随着他的说话,而飘飘然落下,沾到了他的睫毛上。
林夜仍浑然不知,喋喋抱怨。
而林夜一抬头,既怔住,又大受打击——
“你笑了。你竟然笑了!你从不笑的,你不稀得给人一丁点笑容的……阿雪,你这个坏蛋。你看我狼狈,看我倒霉,竟然看笑了?”
他气得头晕眼花。
少女迷惘抚摸自己唇角,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了。雪荔一直以为,笑容需要努力做表情才可以。她沉浸自己的情绪中,见林夜跳起来,气呼呼转身要出雅间。
雪荔起身。
林夜连卷帘都没掀开,只觉身后一阵风无声飘过。他的腰肢被人从后点了一下,立即发软发麻。他毫无防备地跌后,雪荔顺手扶住他的肩,将他按坐回此间唯一的小方榻上。
林夜惊讶张眸,看少女俯身而来。
他膝盖在榻木边缘磕一下,瘫坐在榻,登时脸红。他睫毛乱颤,别开目光时,看到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影子,听到雅间外路过客人和小二的说话声。
林夜大脑空白,又心猿意马,一瞬间不知想了多少不该想的。
他袖摆落在榻褥间,袖中手指蜷缩又松开,口上结结巴巴:“不、不、不行……”
他只说不做,连武功都不用一用,不推一推。
雪荔:“什么不行?”
雪荔跪到他身前,手抚到他脸上:“你别生气了。我摸一摸你的脸吧,摸到你的骨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即使看不见,即使闻不出,我也不会认错你,或者认不出你。”
林夜怔然,仰起脸望她。
雪荔自认为这是最好的建议:“可以摸吗?”
那、那自然……
小公子眸子闪烁,别着眼不看她,眼睛盯着屏风。他支支吾吾半天,雪荔以为他不愿意,起身要退,林夜忽地抬手搂住她腰肢,将她拽回去。
郎君的手在腰后拂过,雪荔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慌慌松开。林夜脸红蜿蜒到了脖颈,大半张脸,如红梅点雪,艳得生出妖冶惑人美。
而这样秀美的小公子,嘀咕一句:“摸呗。我是为了以后不被你认错,绝没有其他心思。你不许觊觎我。”
雪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