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顾知灼回去后, 就把那张在京兆尹过了档的和离文书交给了顾缭缭。
已经子时过半,顾缭缭还没有睡下,她拿过文书, 认真看着上头的每一个字,似乎是要深深地印刻在心里。
“阿蛮……”顾缭缭很是意外, “秦家愿意放弃阿蛮?”
文书上头, 清清楚楚地写着,秦归柔由顾氏抚养,入顾家宗祠,从此与秦家再无关系。
秦归柔是阿蛮的大名。
顾缭缭本以为得费上一番工夫,才能让阿蛮归自己,没想到, 顾知灼竟办得这般利索。
顾知灼冷笑连连:“靖安伯夫人以为阿蛮溺死了,所以懒得为此纠缠罢了。”
靖安伯夫人签字画押的时候,顾知灼就在一旁,靖安伯夫人在看到这一条的时候脸上明显露出了讥讽, 一点不带迟疑地就签了。
顾缭缭哂笑, 是啊,在靖安伯夫人的心里,阿蛮已经是个死人, 一个死人归谁又有什么重要的,还能省一副棺木。
她放下了文书,问道:“夭夭,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要……她要溺死阿蛮?”
一开始, 顾缭缭的脑子乱哄哄的,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女儿,直到重新把女儿抱在怀里, 回想起来,才注意到,夭夭似乎提前知道些什么。
“我一早去了太清观,为阿蛮求了一签,下下签,观主说,阿蛮有性命之忧。”
顾知灼这话先前也说过,为了免去解释一些缘由,她特意借了观主的名。
“后来,许是祖师爷怜悯,我去古柏那儿挂平安签的时候,意外听到了两个从梁州来的香客在说话,说的是他们家亲戚为了得一个儿子心狠地取了女儿的心头血,还把人给溺死了。现在儿子没求到,自己得了重病,万贯家财都被人骗光了,这都是报应。”
她把怀景之说的那些换了种方式说了,并道:“我想着,阿蛮怕针。”
“靖安伯夫人又是梁州人。”
她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
心头血?
无数根尖针在这一刻狠狠地刺进了顾缭缭的心口,痛得她鲜血淋漓。
阿蛮被人取过心头血,甚至还差点夭折。
这一刻,她完全明白为什么阿蛮会不记得那天发生过什么。
她那个时候也就两岁多,这痛苦的记忆要是不能忘记,该活得有多恐惧。
“夭夭,还好有你。 ”
还好你在!
顾缭缭口唇发白,浓烈的恨意一阵阵地涌过来,几乎把她淹没了。
顾知灼捏着她的虎口,转移她的注意力道:“以后啊,阿蛮就是咱们顾家的姑娘了。明天我们就去京兆府给阿蛮改户籍,我看,就叫顾知蛮,好不好?”
弃了原来的名字,从了顾家姑娘的排辈,从此和秦家再无瓜葛。
“好……”
“大姑奶奶!”
阿蛮的乳娘芳娘匆匆地从里头跑了出来,惊骇地喊道:“大姑奶奶,姑娘惊厥了。”
顾缭缭猛地站起来,提起裙裾想也不想就往里冲,顾知灼赶紧跟上。
阿蛮就在里屋,挑开帘子,绕过屏风,一眼就见到小小的幼童嘴唇发紫地躺在榻上,她的眼睛木呆呆地半睁半闭,四肢不住地抽搐,力道大的两个丫鬟都压不住她。
“阿蛮!”
顾缭缭扑过去,吩咐道:“快去拿玉板。”
玉板是给她咬的,以免抽搐起来咬到舌头。
阿蛮面上潮红的厉害,嘴里难受的呻吟着,顾知灼坐在一旁,拉过她的小手搭了一下脉搏。
是惊惧。
惊惧导致的高热。
情况很危险。
顾知灼就问:“什么时候起的热?”
“就刚刚。”芳娘颤着声音说道,“姑娘回来后一直睡着,大夫说是蒙汗药还没有过,睡醒就好。大概一炷香前,姑娘像是梦魇了,睡得极不安稳,然后突然就起了热。”
顾知灼收回手指,断然道:“姑母,用针吧。”
原本不敢用针,是怕会吓到阿蛮,引致高热惊厥,但这会儿,都已经惊厥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好、好有道理!顾缭缭无言以对。这话要是别的大夫说的,顾缭缭早就把人扫地出门了,可是侄女这么说,那肯定有她的思量在。
“好。”
顾缭缭点了头。
夭夭是阿蛮的亲表姐,绝不会害她的。
她信她。
顾缭缭默默地让开了位子,打发了丫鬟们离远点,她走到一旁,挑亮了桌灯的灯芯,又让人再多拿几盏灯过来。
其实吧,灯亮不亮的,并没多大影响,就算身处黑暗,顾知灼也能精准取穴。但顾知灼知她心里发慌,所以,什么也没说,由着她忙里忙外的分分心。
顾知灼先是把银针刺入了阿蛮的人中和涌泉,让她的抽搐缓和下来,再除去了她的衣裳,沿着心经和心包经一路取穴。
她的动作极快,下针极稳,顾缭缭刚把几盏灯一一点亮摆好,一转身,顾知灼已经收了手。
顾缭缭心口突突直跳,有些紧张地走过去,就看到阿蛮的上半身几乎扎满了针,这些针极细,远比她曾过见过的银针都要细得多。
阿蛮一动不动,没有再抽搐,睡得安稳极了,脸上的潮红也淡去,只留下了些许的苍白。
烛火晃动,照得屋里一片亮堂。
“烧退了。”顾知灼看出她心中所想,先安了她的心,再道,“取针至少还要等一个时辰。 ”
顾缭缭见她眼睛都熬红了,心疼道:“夭夭,你要不去睡一会儿吧。”
“别闹。”
顾缭缭:“……”
她拉着顾知灼坐了下来,拿了杯温水给她,又出去叫丫鬟煮碗面来。
小厨房里一直煨着鸡汤,下碗面也是极快的,这面用鸡汤做汤底,白生生的细面,上头只撒了一把翠绿的小葱花,看着清爽极了。
顾知灼确实饿了,闻着味更饿了。她吃完了面,连汤也全部喝完,整个人总算缓过来,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饱了!”
吃饱了就有点懒洋洋的,顾知灼打起精神,坐在阿蛮的榻边,隔一会儿就探探脉。直到寅时,她开始拔针。
动作同样干脆利落。
她把拔出来的针放在针包上,顾缭缭小心拈起一根,的确,这针极细,甚至比她的头发丝还要细,偏又极长,这样细小的银针她一个不留神连捏都捏不住,可在夭夭的手里,灵活的跟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她的侄女好厉害!顾缭缭目露自得,她没说话,生怕扰她分了神,轻轻放回银针后,眼角的余光蓦地注意到阿蛮的眼皮动了动。
啊。顾缭缭立刻用手捂住嘴,尽量克制着声音道:“夭夭,阿蛮好像要醒了。”
顾知灼正拔出最后一根银针,闻言抬眼去看,阿蛮的眼皮果然急剧地颤了几下,然后她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眼,眼神空洞,死死地盯着顾知灼手中的银针。
顾知灼一动都不敢动。
“啊——”
阿蛮突然大声尖叫,那是一种从喉底深处发出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顾缭缭惊呼道:“阿蛮……”
顾知灼拦住了她,摇了摇头。
“哇啊啊啊——”
阿蛮继续尖叫,越来越响,一口气都快回不上来了也没有停下,脸颊憋得通红。
顾缭缭的心里七上八下,但是,她忍住了,没有过去。
她把双手捂在唇上,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顾知灼一手拉着阿蛮手腕,留意着脉搏,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拈着那根银针。
这是从天池拔下来的,最长的一根银针,足有她手掌这般长。
银针在烛光散发着森冷的光,倒映在阿蛮的黑黢黢的瞳孔里。
她的瞳孔急缩,满是惊骇。
顾知灼紧抿下唇,阿蛮要想开口说话,还缺了一个契机。
取险而为,有如向死而生。阿蛮已经在生和死之间走过一回了,天道连命都还给了她,那么,也应该把她的人生还给她。
顾知灼高举起银针,作势狠狠地往下扎去。
“啊!”
“娘——”
顾知灼捏着银针的手险险地停在她的心口上方。
阿蛮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惊恐地哭喊着:“娘,娘!”
她声音粗哑,含糊不清,可无论是顾缭缭还是顾知灼,都能够清楚地听到,她喊的是:“娘,我痛。”
顾知灼挪开了挡着针尖的食指,虚虚地握了拳,把流血的手指藏了起来,又用另一只手感受了一下脉博,面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向顾缭缭点了点头。
顾缭缭再也抑制不住地扑了过去:“阿蛮,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
“娘,我痛,痛。”
阿蛮呜咽着,哇哇大哭。
“痛痛,有针,娘,我好痛。”
“娘在这里,娘在这里,娘给阿蛮呼呼……”顾缭缭紧紧抱着她,反反复复地说同一句话,脸上又是哭又是笑。
“阿蛮,娘的阿蛮。不怕。娘在。”
顾知灼把银针放回袖袋里,静静走了出去,用随身带着的炭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晴眉。
“这些药,我院子的小库房里应该都有,你去抓一幅,熬一下。”
晴眉一声不吭地拉开她的右手,食指还在不住地往外流血,把掌心都染红了。
晴眉用一方干净的帕子,给她包了一下,拿着方子走了。
帕子在手指上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顾知灼弯弯手指,愉悦地绕过屏风走了回去。
阿蛮彻底平静了下来,躺在顾缭缭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顾缭缭脸上泪痕还在,她轻轻唱着童谣,见她过来,她抬眼一笑。
“你手指……”
“没事。针扎了一下而已。”顾知灼满不在意地坐在榻沿上,笑道:“阿蛮好了,因祸得福。”
顾缭缭英气十足的眉眼慢慢舒展,露出了久久未见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让她睡着,我让人熬了药,等睡醒后把药吃了。”
“安神香继续点着,玉牌也不要离身。”
“再养些日子,就能和寻常的孩子一样了。”
“就是说话可能会不太利索,还得重新教。”
顾缭缭一一应了。
她含笑地看着女儿胖嘟嘟的脸蛋,满心满眼,只觉得看也看不够。
她的女儿,她的命。
顾缭缭一晚上,连眼睛都没敢再眨一下,一直等到阿蛮睡醒,甜甜地喊着“娘”,她终于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一连几天,她都有些患得患失,全部的心神都扑在阿蛮身上,一刻也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顾知灼特意嘱咐了顾太夫人不要去打扰,其实她本想着,最好是去庄子上住些时日,阿蛮不愿意。阿蛮睡醒后,又把一些事情给忘了,整日里高高兴兴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看她给鸟儿治翅膀,还偷偷摸摸地喂它吃松子。
等鸟儿终于愿意从她手上叨松子的时候,一张请帖送到了顾知灼的手里。
是靖安伯府办洗三宴的帖子。
终于,来了。
这帖子,季氏本来是让人送去给顾缭缭的。
可是,如今府里上下都知道,顾知灼正逼着季氏交出管家权,就有些心思活络的媳妇子开始阳奉阴违,把这张帖子给了顾知灼。
“琼芳,赏。”
媳妇子捧着赏银,乐呵呵地下去了。
顾知灼打开帖头,头也不抬道:“你打发四时去母亲那儿,就问问她,账册理好了没。”
琼芳笑盈盈地应了。四时这几天在院子里头上蹿下跳的,给夫人递了不少消息,姑娘忙归忙,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的。
顾知灼一目十行。
孙姨娘这一胎生得比上一世早了好几天,不过,照样是个男孩。
姑母签了和离书,还大张旗鼓的搬了嫁妆,靖安伯府十有八九想要挽回面子,这猖狂地,把帖子送到顾家来了。
笑死了。
上一世,秦家的洗三宴办得奢华极了,如今靖安伯夫人这么得瑟,怕是请上大半个京城都不够。
顾知灼随手把帖子一扔,起身道:“备马。”
她骑上玉狮子就出了门。
她一开始是想去太清观的,没想到,在经过玄武大街的时候,就见到了想见的人。这运气好的,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师兄!”
顾知灼愉快地勒停了玉狮子,喊得无比熟惗和亲昵。
正往小巷子拐进去的清平连脚步都没停,压根没想到是在叫自己。
“三师兄!”
清平在师门行三,他愣了一瞬,谁啊?
一扭头,清平一眼就看到那个倒霉透顶,霉运缠身,谁亲近谁完蛋的顾大姑娘站在后头不远,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师兄!”
谁是你师兄啊,别乱叫!清平嫌弃地看着她,这命格还真是……惨绝人寰到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和她离得太近,没半点好处。清平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小胡子都翘了起来,就只差没明说“别过来”了。
顾知灼只当没注意到他的嫌弃,下了马后,悠悠地走向他,笑容满面地问候道:“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如今在哪儿?”
“你别乱喊,谁是你师父啊。”
什么师父师兄的。清平一脸警惕,搞不懂她要做什么。
“师父道号无为子,今年……”顾知灼掰了掰手指头算了算,“八十有一了。咱们师门名为天心派,除你以外,我上头还有七个师兄。你行三。”
这话她说得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心虚。
这一世,她还未曾拜师,但在上一世,清平确确实实是她的师兄。
清平惊得一愣一愣的。
他的师从,除了观主外,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她、她、她……
他离开天心观的时候,师父还在闭关,他也就走了一年多,师父他老人家这么想不开,这把年纪了还给自己添个小师妹?!
尤其还是个绝顶倒霉的师妹!
清平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师、师妹?”
清平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事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他得缓缓,好好缓缓。
莫非是在做梦?这真是个可怕的梦啊!
清平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了足足一百下后,猛地睁眼,左看右看。
没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发出一声谓叹:“还好是梦。”
顾知灼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师兄。”
他吓得跳了起来,捏着小胡子的手一抖,扯下了好几根黑胡须,痛得他龇牙咧嘴。
“师兄。”顾知灼笑眯眯地说道,“你没在做梦。”
清平欲哭无泪地谴责道:“你站我后头做什么!?”
“吓你呀。”顾知灼理所当然。
清平瞪着她。
顾知灼笑容不减,任由他看,过了好一会儿,清平像是认命了一样,垂头丧气地问道:“师父什么时候收的你?”
“等见着师父,你问他就是了。”顾知灼满不在意地说道,“我又跑不了。况且,你穷得叮当响,连见面礼都给不起,我瞎认也没啥好处呀。”
这话说的,真是扎心!
清平将信将疑,手指在袖中不住掐算着。
顾知灼当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她当作不知,问道:“师兄,你去年六七月间,是不是去过靖安伯府?”
清平停下了掐算,他要是没有记错的吧,靖安伯府和是顾家的亲家吧?他琢磨顾知灼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回忆了一番后,点了点头。
他确实去过。
“去过。”
“师兄为靖安伯府摆了个风水阵,旺子嗣,是这样吧。”
“对……”
“师兄当日算出了什么?”
这下,清平不说话了。他来了京城虽时日不久,可整日里游走在那些高门大户中,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他清楚的很。
顾知灼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你算出来,靖安伯世子秦溯子孙宫凶星犯忌,命中无嗣。”
清平惊住了。
她怎么知道?!这事自己除了靖安伯夫人,绝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算出来的。”顾知灼做了个掐指的动作,半真半假道:“师父说,我呢,是祖师爷赏饭吃。”
清平不屑:师父跟谁都这样说。
“师……”他一个不小心,差点喊了“师妹”。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靖安伯世子合该是无嗣的命,这是天意,难违。至于靖安伯夫人让贫道摆个旺子嗣的风水阵,也没说只是旺他家世子的。”
“你瞧瞧,这一年来,他家添了好几个孩子呢。”
确实不少,顾知灼特意打听过,靖安伯光是庶子庶女就添了七八个了,秦溯无子,可是秦溯往下的庶弟们,个个都是子嗣昌盛。
他捏着袖口,一本正经道:“贫道这银子绝不是骗来的!”
顾知灼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道:“师兄,我知你是好心,是想告诉靖安伯夫人,世子命中无子,不要强求。但你可知,靖安伯夫人仅仅只听懂了‘凶星犯忌’,且认定了阿蛮是凶星。”
“阿蛮是我姑母和靖安伯世子的独女。”
啊?清平傻眼了。
“贫道提醒过靖安伯夫人,世子本该无嗣终老,幸而世子夫人煞气重,侥幸得了一女,人贵知足方保阖家平安。”
顾知灼叹声。
果然!她这师兄是爱财贪利了些,但也不会取不义之财,该提醒的,他都会提醒到。
然,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修道之人,哪怕是看破了天机,也只能和对方说得隐晦,以免自己背负上泄露天机的因果。
顾知灼两手一摊,说道:“靖安伯夫人因着您的这番话,认定了是阿蛮害得秦溯断了香火,所以,她先是用针取了阿蛮的心头血,来求子,后来还要溺死她。”
“所幸没有得逞。”
清平的脸色变得很差,一时沉默了下来。
顾知灼接着道:“师兄,这非你本意,也是因你而起。”
的确。清平默默点头,倘若这幼童真死了,就是因他而死,他苦修半辈子的功德大损不算,还得背负上这沉重的因果。
啊啊啊!清平烦躁地挠着头,皮屑乱飞,半点不见得道高人的模样。
他来了京城这一年,也算是谨小慎微了,谁能想到竟会在靖安伯府翻了船!
顾知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锋一转:“靖安伯世子新得了一个麟儿,过两天就要办洗三了,这麟儿的降生也是多亏了师兄,如今嘛,你也该去庆贺一下,是不是?”
这话说得。清平总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在嘲讽自己。
等等!
“靖安伯府换世子了?”清平问道。
“没。”
“你别说话,让我理理。”清平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太好使。
靖安伯世子命中无子,但他得了一个儿子就要洗三了,所以……
“懂了!”
“靖安伯府必会给你下帖子的。”顾知灼嘴唇弯弯,笑得一派天真,“师兄,你辛苦一下,就去洗三宴上把那些秦家人没有听明白的话,再细细的,一个字一个字,好好与他们解释解释。免得他们一再误会,再做下什么胡涂事连累到你,就不好了。”
清平:!
这丫头,是真坏!她的意思分明是叫自己去洗三宴,当着全京城宾客的面,把靖安伯世子被戴了绿帽子,又没本事生孩子会绝嗣的事全给揭出来。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他好。
瞧这心肝,啧啧,肯定是黑的。
师父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收她为徒!
第32章
清平目视着她。
自己若是应了他, 以后怕是在京城的高门府邸就不好走了,毕竟谁家都不会愿意请个二愣子过去,把自家阴私宣之于众吧。
这黑心丫头多半也存着这样的心思!
顾知灼毫不避讳地微微一笑, 要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清平又岂能在京城的权力漩涡中周旋自如。
“师兄。阿蛮刚三岁半, 她险些就死了。这是你的因果。”
这话一说, 清平焉了,他摆摆手:“贫道再想想。”
顾知灼意味深长道:“师兄是该好好想想的。”
“对了,师兄,”顾知灼看了一眼他的去的方向,摸出两个银锞子给他,“给, 你是出来买朱砂的吧。”
清平莫名其妙:“贫道带银子了。”
“你确定?”
清平呆了一瞬,细长的眼睛慢慢瞪大,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又摸了摸另一边。
没有!
他的荷包不见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 摸了袖口摸裤子, 又把鞋子脱了倒过来抖了抖。
还是没有。清平伤心地想撞墙。
太可怜了。顾知灼见他快要哭出来了,好心地提醒道:“师兄,你在太清观的竹林那儿也埋了银子吧。”
你怎么知道?!
“咱们同出一门, 这有什么算不出来的呢?你五弊三缺,天生破财命。”顾知灼笑得无辜极了,继续戳他的心:“我就说嘛, 你这道号不吉利。”
“清平, 清贫,你不贫,谁贫?”
乌鸦嘴!说自己什么都行, 咒自己漏财,简直就是往心窝子里戳啊。清平捂着胸口,痛得一抽一抽的,瞪着她:你才是扫把星,倒霉蛋!
顾知灼哼哼着,他还嫌弃她呢,他们俩一个倒霉,一个漏财,谁也不比谁好!
“师兄,你竹林里藏的银子得注意着。我掐指一算,保不住呀保不住。”她说完,拱了拱手,真就这么走了。
清平站在原地,越想越不安,他捏着手上的银锞子赶紧跑去买了朱砂,又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太清观,一刻都不敢多耽搁。
然后,直奔他藏银子的竹林。
往日里还算静谥的竹林,也不知怎么的,多了不少的香客,他越往里走,就越是喧闹,听得他太阳穴突突的,有种极度不详的预感。
“这位师侄。”清平随手叫住了一个小道士,“今儿人怎么这么多。”
“清平师叔,您回来了。”小道士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两眼亮晶晶地说道,“有一对善信夫妇过来求了签。去年,淮河决堤,淹了八个县城,那一家子听说本颇有家资,看着灾民实在不忍,就散尽了家财施粮,结果他们那儿也被淹了,没办法就跟着逃难到了京城,哎,逃难的路上,儿子和儿媳妇都死了。如今他们带着一个孙子一个孙女,想回乡去,就来求上一签。观主亲自为他们解签,柳暗花明时。”
“善信夫妇求了签后就在竹园走了走,结果,那位婆婆突然被绊了一下,再一看,土里竟然埋着一包银子,就是这银子绊了她。”
小道士信誓旦旦:“肯定是祖师爷赏下的。”
清平傻了眼,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不是!这和祖师爷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银子,我的!!我藏的!!
清平变了脸,飞快地跑了进去,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一对衣衫褴缕的老夫妇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包,跪在地上不住地向三清殿的方向磕头。
周围的香客们满脸虔诚。
“清平师弟,你也听说了?哎,这次的洪潮,死了数十万的百姓。”观主见到他,眉目柔和地说道,“善信夫妇说,他们明天就带着祖师爷的恩泽回乡去了。”
这对夫妇面相大善,难怪会有此机缘。观主满是欣慰。
老爷子说道:“观主,我们一起逃难来,应该还有不少人还活着。快秋播了,我们可以买些好种子回去,和乡亲一起把地种起来,把屋子盖上,还有些孩子失了父母,咱们老两口来养!您放心,这些银子,一分一毫,都会用到受灾的乡亲们身上,绝对不会胡乱花的。”
清平心疼地摇摇欲坠,满眼全是那个花布包,他的脚步挪了挪,又挪了挪,听着老两口憧憬地说着怎样重建家园,终究还是没走过去说,这银子是他的。
可这银子真是他的!他来京城这么久了,好不容易赚到的银子,他的全副身家,就这么……全就没了。
不能看了。再看下去,也太让人心疼了。
清平抹了一把眼泪,撒开腿就跑。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位顾大姑娘的话,他去买朱砂是临时决定的,顾大姑娘怎么都不可能提前安排好了人来讹他的银子。
也就是说,她确实有几分门道。
还真是师父收的关门弟子?这下,清平算是信了个十成十。
师父收了个小师妹怎么都不说一声呢。
清平停下脚步,摸了摸怀里小师妹给的银裸子,小师妹给了两个,一个用了买朱砂,现在还有一个外加好些铜板。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全部的家当都是小师妹给,他连见面礼都没给人家。
也不知道是他可怜,还是他那位倒霉小师妹可怜。
哎。
帮小师妹做点不大不小的事,也没什么关系吧?
说到底,靖安伯府的因果确是他自个儿种下的。
就是,小师妹说,靖安伯府会给自己下贴子,要是他们不下,他是不是得想个法子去讨一张?
这事还不能做得太过刻意了。
清平琢磨来琢磨去,就发现自己白琢磨了,靖安伯府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办喜事,实在张扬的很,还不等自己坐下歇一会儿,他们家的请柬就送来了。
红底鎏金的帖子,还带了一等的四样礼,甚是隆重。
“真人,我们家夫人请您洗三那日过府,为我家小公子占卦祈福。”
清平摸了摸小胡子,淡淡颔首,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
来,当然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锞子,小师妹交代的事,总得给她办得漂漂亮亮。
得了这句允诺,丘嬷嬷也放心了。清平真人不比一年前,难请得很,多少人家想请他上门,全都被婉言谢绝。
丘嬷嬷满脸得色地回了府,府里上上下下挂满了红,下人们拿了不少的赏钱,一个个全都喜气洋洋,比过年还热闹。
丘嬷嬷直接回了正院,把事一禀,又是好生一顿奉承。
“您不知道,皇上前几天还宣了清平真人进宫,如今他在京城里头可是一等一的,奴婢一说是给咱们家小少爷洗三,他立刻就应了。”
靖安伯夫人傲气地抬了抬脸,只觉得他们顾家兴旺在即,她问道:“帖子都散出去了?”
“都散了。”
“镇国公府呢?”
“也送了。”
靖安伯夫人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这么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我就不信顾氏看到后会不眼馋。哼,本来嘛,要是顾氏她能贤惠一点,我这金孙也能叫她一声‘母亲’,百年以后,还有人能给她供奉香火。谁叫她不识趣!”
呃,世子夫人干嘛要去眼馋小妾生的儿子?她又不是疯了!丘嬷嬷一言难尽,嘴上笑着吹捧道:“夫人您说得极是。世子夫人若是见到了咱们家小少爷,肯定会后悔的。”
靖安伯夫人愉悦地翘起了嘴角。
“到时候,世子夫人要想回来,还得看您乐不乐意呢。”
她这话简直说到了靖安伯夫人的心坎里:“她要是乖顺,我许是能让她回来做个贵妾。至于嫡妻嘛,我儿如今深受皇上信重,没了那凶星,仕途只会更上一筹,别说顾氏,连长公主都娶得!”
“溯儿还年轻,被顾氏迷得神魂颠倒,也不想想,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丘嬷嬷连忙道:“世子爷只是一时想不开,等想通了就明白您的一番苦心了。”
“哎。溯儿跟我置气也就罢了,到现在都还不肯回来看看瑶娘母子。”
“许是差事忙。”丘嬷嬷陪笑道,“奴婢再打发人去问问。”
伯夫人代世子签了和离书,世子发了好大的火,这一气之下,好几天没有回府了。小少爷刚出生她就让人去禀了,世子也没有回来。
“还不快去!这洗三宴务必办得热热闹闹,万不能让顾家看了笑话。”
丘嬷嬷含笑应了,又哄了几句,这才出去。
门帘在她身后落下,她看向廊下的丫鬟,板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从她进去到出来,这丫头至少悄悄掀了三次门帘朝里头张望了。
丫鬟跟着她走出了几步,神色不安地小声道:“奴婢去了庄子,庄头说,平嬷嬷他们没有去过。”
“没去?”
“对!”
这都四天了,平嬷嬷他们三个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丘嬷嬷也跟靖安伯夫人回禀过,夫人她根本不以为然,说是当时就有吩咐,事情办妥后,让她们自己去避避风头,人没回来再正常不过了。
可总不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吧?
丘嬷嬷其实也想过,平嬷嬷他们会不会被顾家带走了。
偏偏因为世子夫人和离,世子爷吐了血,又和伯夫人大吵了一架,直接就出府去了,夫人心情极差,实在不敢去多说,这么一来二去的,孙姨娘就生了,生下了一个小公子。
这下,伯夫人整个人都扑到小公子身上了,还口口声声地说着,肯定是她法子灵验了,要不然,大夫还说会难产呢,这不顺顺当当地生下了金孙。
都这样了。丘嬷嬷还能说什么?!一颗心就这么吊着,上不去下不来。
伯爷素来不管内宅事,说整日算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辱斯文。
总不能跟世子爷说吧,世子爷也不回来啊!
平嬷嬷他们和她一样,都是在府里活了一辈子了,离开了府能去哪儿?最多也就是庄子吧,她悄悄让人去庄子上问了,本来想着若是在,就皆大欢喜,谁料……
“你下去吧。”
丘嬷嬷抬手把她打发了。
现在夫人满心都是小少爷的洗三宴,现在去说这些肯定会让她不痛快,还是等洗三宴后再说好了。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平嬷嬷他们被镇国公府逮着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敢招吗?丘嬷嬷想了想,若是换作自己,肯定是不敢的,她的儿女,孙子孙女,当家的全在府里当差,她一招,夫人肯定不是打死他们,就是卖了他们,十有八九还是卖去那种腌脏地方。平嬷嬷他们也一样,身上绑着一家子的命呢。
丫鬟刚打发走,还不等她缓缓,又有管事嬷嬷来了,问道:“夫人昨日吩咐,小少爷的洗三宴要按一等来办,可是,账房只能取出五百两现银了。您看……”
五百两?!这不够吧。丘嬷嬷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夫人这是憋了一口气,要把小少爷的洗三宴办得风风光光,叫世子夫人后悔。
哎。世子夫人嫁进来后,夫人就再没管过家,怕是压根都不知道账上有多少银子。
她开始头痛了。
本来这些事都不该她这个奴婢来管的!
她和平嬷嬷争了大半辈子,争的也只是伯夫人面前的体面,她绝对没想过争管家权。这伯府到处都是窟隆,谁管谁晦气。也不知道世子夫人这些年是怎么忍住没掀桌子的。
丘嬷嬷只得道:“这样吧。你去账房,就说是夫人吩咐的,把京城几间铺子的现银流水都取了,先凑个一万两。”
啊?!
靖安伯府名下还留有几间铺子,一般来说,每年的年尾统一盘账。铺子的现银并非都是红利,至少有一大半是活钱,用来进货周转,现在把这一部活钱给挪用了,铺子的流水万一周转不过来,后面会很麻烦。
“先挪了再说。”
丘嬷嬷如今也只想先把这个洗三宴办好。至于其他的……她也没这么大的能耐啊。
反正伯夫人,伯爷都不管,府里真要是过不下去,总不能赖她这个奴婢吧。
但要是洗三宴没有办好,以伯夫人的脾气肯定是要怪罪到她身上!
丘嬷嬷管不了以后,一心就只扑在洗三宴上,务必要办得满京城都夸。
于是,撒出去的帖子张张都是红底鎏金,附着一等的四样礼,件件都拿得出手。
伯府的下人们一人得了两套新衣,还新买了数十盏琉璃灯,这些琉璃灯上全都绑上了红稠子,挂在待客的正堂四周。
洗三宴当天,秦溯终究还是回来了,不管怎么样,这个儿子也是他盼了许久得来了,怎么能不牵肠挂肚。
靖安伯府在门口放了足足五大筐的铜钱,府门前围了许许多多的百姓,他们说着讨喜话,等撒喜钱。
鞭炮一串接着一串,噼里啪啦的,收到帖子的人家也陆续上了门,刘夫人掀起帘起车帘看了一眼,不由有些瞠目结舌。
顾氏和靖安伯世子和离的事,尽管顾家没有怎么宣扬,可京城里头也没什么秘密,尤其是这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抬出靖安伯府的门,不少人还是看在眼里的。
这一和离,靖安伯府就为了一个庶子办起了这么奢靡的洗三。
这莫不是想打镇国公府的脸吧?
“刘夫人。”丘嬷嬷代表靖安伯夫人在仪门迎女眷,“您请。”
刘夫人不快地微微皱眉,让一个奴婢来迎她,靖安伯府也实在有些自大了吧?不过,能为了一个庶子的洗三,巴巴赶来道贺的,也大多是一些远远不如靖安伯府的人家。不快归不快,她面上还是笑吟吟的,不露分毫。
进了正院,刘夫人扫了一圈,果然都是一些门第与自家差不多的。她撇了撇嘴,笑容满面地对着靖安伯夫人一通恭喜,送上了贺礼。
“夫人,陈侍郎和夫人来了。 ”
“夫人,赵指挥佥士没有带夫人来,世子爷说他来招呼……”
“夫人,咱们的喜钱全散完了,还有好些人在门口讨喜呢。”
丫鬟们来来去去,喜笑颜开,靖安伯夫人只觉神清气爽,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瞧,那凶神没了,他们伯府果真就昌盛了。
“赏。”
靖安伯夫人大手一挥:“再拿两筐银锞子出去。”
用银锞子当喜钱?!刘夫人惊住了,这也太奢靡了吧,都说靖安伯府如今落魄了,这手笔瞧着,也不像啊。
这洗三宴,她估摸着至少就得花上小一万两。啧,还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肥。
不止是刘夫人,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算了这笔账。
靖安伯夫人面露得意,这些年顾氏管家,苛扣的紧,她很久没能这样风光了。
她笑道:“也不怪我偏心我这小孙儿,我这小孙儿出生的时候,天边的云彩也红了,是大吉之兆。”
不少人你一句我一句,顺着奉承起来。
靖安伯夫人通体舒畅,从眉梢到眼角,溢满了笑意。
“夫人。吉时到了!”
靖安伯夫人率先起身。
热热闹闹的洗了三,正要准备开宴,清平真人终于到了。
靖安伯夫人喜出望外:“快请!”又吩咐着把孩子抱出来。
“伯夫人。贵府竟然连清平真人都请到了!?”
“那可不。”靖安伯夫人矜持地说道,“哎,说起来,也是家丑不可外扬,我那长子成亲八年就只得了一个闺女,你们说,我不急不行啊,咱们家是有世袭爵位的,闺女养了没用啊。偏生顾氏善妒,我长子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
“还好求了清平真人,才得了这个孩子,清平真人当真是一位活神仙,灵验的很。”
靖安伯夫人欣慰地说道。
清平真人的名,这一年多来响彻整个京城。
在扬名后,清平真人深居简出,动不动就闭关,如今能一见真人,这些夫人们一个个全都目露期待。
等乳娘把孩子抱出来,清平真人也到了。
靖安伯夫人起身去迎,不少人好奇地去看,这一看,有人不由脸色一一变,不快地皱拢了眉头,心道:这靖安伯府也太没规矩,明知道有女眷,靖安伯世子竟还大咧咧地进了内宅!
秦溯是陪着清平来的。
一见到这满屋子的女眷,他就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这么些年来,府里上下都是顾缭缭在打点,清平是出家人,进内宅不算过失,若是阿缭在,阿缭会亲自迎他进来。
母亲久未管家,明显想不到这一点。
一想到顾缭缭,秦溯就痛彻心扉。
难怪那天指挥使会特意留下自己,周指挥使素来和顾白白亲近,顾家是故意要撇开他,连哄带骗地唆使母亲同意和离。
阿缭为了和离,连这种肮脏的手段都用了。
他想不明白,阿缭为什么要这般决绝,他满心都是她,这么多年对她从来都没有变过。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他有错吗。
这几天,他憋了一口气,也没有去顾家,想等阿缭冷静下来。
没想到,阿缭不在,府里就连个洗三宴都办得乱哄哄的。秦溯面有尴尬,事到如今,他无论是走还是留,都有些不妥。
“清平真人。”
靖安伯夫人一点也没发现哪里不妥,笑逐颜开道:“自打您上回来摆了那个风水阵后,我们府里就事事顺遂。如今又喜得麟儿,真是托了您的福,您快来瞧瞧。”
靖安伯夫人一门心思地只想显摆她的金孙,笑得满脸皱纹。
清平着一身宽大的道袍,手持拂尘,对靖安伯的恭维也只是淡淡一笑,一副超脱于世俗的高人样。
他矜持地说道:“也好。”
乳娘抱孩子走了过去,站到靖安伯夫人身边。
刚刚出生三天的孩子,模样已经有些长开了,皮肤的暗红也渐渐褪了,白白嫩嫩的,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东看西看,靖安伯夫人越看越香亲,喜欢到不行。
秦溯也是怔怔地看着孩子,他这几天一直在宫里,还没有见过这孩子。
仅仅一眼,他就相信了世上确有血脉相连这一说,那种打从心底里油然升起的欢喜,是他从未有过的。
秦溯的嘴角溢出了慈父般的笑,忍不住从乳娘的手里把孩子抱了过来。
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一种后继有人的真实感。
当年阿蛮出生时,他只有天不从人愿的悲凉,而现在,满心的欢喜让他恨不能为这个孩子付出一切。他不明白,阿缭本该与他夫妻一心的,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为什么非要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
秦溯抱着孩子,久久没有说话,靖安伯夫人兴致勃勃道:“请真人为我家金孙取个名字。”
清平含笑应了,走到靖安伯夫人跟前,看着孩子。
他看了好半天,又掐指算了一番,忽然“咦”了一声,这一声让靖安伯夫人的心头一跳,忍不住问道:“真人,可有什么不妥?”
她默默地捂着胸口,那个小凶星还在的时候,瑶娘经常被她克得不舒服。人都没了,不会还要害她的金孙吧。
清平收敛起笑容,把拂尘一甩,不快道:“伯夫人是在戏耍贫道吧?!”
“既如此,贫道告辞!”
他板着脸,作势就走。
靖安伯夫人吓住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说道:“真人,请留步,还请真人直言。”
清平呵呵冷笑:“这孩子分明就是伯爷所出,你怎能口口声声说是你孙子。”
什么意思?!
靖安伯夫人茫然四顾:“清平真人,您在说什么啊。”
她怎么就听不懂呢。
清平斩钉截铁:“这孩子的生身父亲,是伯爷,不是世子爷。”
“他与世子爷倒也有血缘关系,不过,是世子爷的同父的弟弟。”
清平就看向了秦溯,一字一顿地说道:“世子爷,贫道早与伯夫人说过,您命中绝嗣,就算为了爵位要过继,也不该把亲弟弟当作儿子,这世间伦常岂能乱?!”
秦溯抱着孩子的手臂僵住了。
他怔怔地低头看向孩子,瞳孔涣散,就像是在看一只丑陋的,露出利齿的恶鬼。
第33章
哇哦。
四下一片哗然。
这话说得, 靖安伯世子不但是戴了绿帽子,还是在给他亲爹养儿子?!
靖安府里玩得这么花吗?!
刘夫人悄悄给自己的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前头和自家老爷通通气。
“不可能!”
靖安伯夫人的脸色煞白煞白, 大声尖叫起来。
她颤抖着手指向清平,歇斯底里地质问道:“是不是顾氏!是不是顾氏买通了你来胡乱攀扯。”
“你这个妖道!”
清平手持拂尘, 面无表情。
仿佛这一声声的质问都与他毫不相关, 他就有如狂风飓浪中的一叶孤舟,超脱于世。
他只道:“夫人,莫非你并不知情?”
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声争辩,眼中满是悲天悯人和深深的同情。
“不可能!”
“一定是顾氏,是顾氏!”
靖安伯夫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她死死地拉住了清平的道袍, 祈求道:“真人,你告诉我,是顾氏,对不对。”
一定是顾氏嫉妒成性, 买通了清平这个妖道, 来败坏儿子的名声!!
清平缓缓摇了摇头,他道袍的衣袖垂落,脸上无喜无悲, 有若高高在上的神邸,让人油然的想要顶礼膜拜。
“贫道言尽于此,夫人若不愿信, 那不信便是。”
“世子。”清平又对着呆滞的靖安伯世子道, “子嗣一事,有就是有,无就是无, 这是命中注定的。你命中无嗣,但世子夫人命负煞气,杀戮主攻伐,可压制邪祟,方能侥幸得女。你膝下的闺女是你这辈子唯一的骨血。此乃天意,莫要强求。”
他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免得靖安伯府又脑子发抽,惹下什么因果连累到自己。
清平面上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心里嫌弃地紧。他得跟小师妹说说,女娃娃侥幸过了死劫还不够,最好还是得改姓换宗。不然,十有八九还会被秦溯的绝嗣命连累,多灾多难。
秦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告诉自己,这妖道是在胡言乱语,可是,他的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顾家!一定是顾家!”伯夫人喃喃自语着,“我要去顾家!我要去顾家好生理论理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家大姑奶奶都和您儿子和离了,谁乐意管你家这腌脏事啊。”
这声音陡然响起,晴眉双手环抱于胸,斜靠在门框上,娇俏的脸上满是不屑的冷笑。
她一副丫鬟打扮,但这举止气度,一点儿也不像是个丫鬟。
“你是谁?”这话一问,丘嬷嬷想起来了,一拍大腿,嚷道,“对了!你是顾家的!”
顾知灼来闹事的时候,她见过的!
“对呀。”晴眉拿出一张红底鎏金请柬,两指夹着摇了摇,“这是贵府下的帖子。我家姑娘说了,一个庶子还不值当她跑一趟,就让奴婢过来道个喜。”
这个伯府乱得哟,她来了后,没人招呼,也没人拦着,来来往往的全是人,她走到这里好半天了也没人注意到她。
怪她啰?
她双手做了个恭喜状,笑呵呵地说道:“恭喜伯夫人喜得贵子。”
“……”
这话说得,靖安伯夫人梗在胸口的那口气更下不去了。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就这么指着晴眉,嘴唇也跟着不住地抖啊抖。
晴眉步履轻快地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金锁,轻轻放在了孩子的身上,又拱了拱手:“恭喜世子爷喜得麟儿。”
清平在心里“啧啧”了两下,他便宜师妹的心肝该有多黑呀,连调教出来的小丫鬟都黑成这样,这是生怕气不死他们呢。
秦溯:“……”
靖安伯夫人捂着胸口,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伯夫人!伯夫人!”
一个小丫鬟急匆匆闯进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说道:“夫人,孙姨娘跑了。”
靖安伯夫人一个没站稳,倒在丘嬷嬷身上,丘嬷嬷被撞得脚下一个趔趄。
晴眉的笑声如银铃叮当。
她到了后,听热闹听得起劲,到处乱糟糟的,她就随手打发了一个丫鬟去找孙瑶娘,告诉孙瑶娘伯夫人和世子都已经知道她生的孩子是伯爷的事了。
靖安伯府实在是有够松弛的,她让人去给孙瑶娘传话,人还真就去了,压根就没追问她的身份。
孙瑶娘也是的,也不先打听一下,说跑就跑。
这一跑,显然意味着心虚。
秦溯懵了,心底深处的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怀里的襁褓顺着滑落了下去,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孩子的乳娘飞扑过去,用身体当作了垫子,险险地接住了。
哇啊啊。
孩子大哭起来,乳娘慌忙哄着,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秦溯,对上了一双满是怨毒的眼睛,从那双眼睛中溢出的怒火和仇恨几乎要把人吞没了。
乳娘心跳如擂鼓,面色惶惶。
这一炷香前还千娇万宠的小少爷,如今不管是伯夫人还是世子爷,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这府里怕是要变天了!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闪过,秦溯就狰狞地一把拎住了婴孩的襁褓,把他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细嫩的脖颈上,手背青筋爆起,这一刻,乳娘忍不住怀疑他会掐死这孩子。
乳娘急了,一急之下,忙从他手上抢过孩子,脱口口而出道:“世子爷,您别冲动!小少爷就算不是您的儿子,那也是您弟弟啊!”
厅堂里响起了闷笑,刘夫人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她赶忙用帕子掩着嘴,佯装咳了几下。
秦溯的心弦彻底崩了。
他一脚把乳娘狠狠踹倒在地,一头冲了出去,靖安伯夫人迟疑了一瞬,也跌跌撞撞地跟上。
乳娘吓坏了。她没说错啊,这孩子要么是世子爷的,要么是伯爷的,对她来说,都是主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倒霉的是她!
乳娘想了又想,一咬牙也跑了,不过,她是跑去前院的,伯爷好像在前头待客,得赶紧告诉伯爷,也就伯爷能拉得住世子爷了。
孙瑶娘也在往前院跑。
但她刚刚生了孩子,又素来养得娇弱,跑到一半,就被秦溯给追上了。
“表、表哥……”
孙瑶娘勉强笑道:“您、您别相信那妖道的鬼话,一定是表嫂她容不下妾身和孩子,非把这样的罪名强压在妾身的身上,妾身以后哪还有活路!”
她说着,嘤嘤哭泣,帕子按在眼角,又小心翼翼地瞥着前院的方向,她已经让丫鬟去跟伯爷报信了,伯爷怎么还不来!?
事到如今,她还在攀扯阿缭!秦溯愤恨交加,从胸口涌起的火焰几乎要把他吞没了,他拔出了佩剑,抵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再无怜香惜玉。
“说。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秦溯几乎已经信九成九,可心底深处还是留下了最后一丝奢望。
他奢望着,自己这一年不是一场笑话。
孙瑶娘怯生生地说道:“妾身只委身过您一人,您是知道的呀……”
秦溯沉默地把剑往前送了送,剑锋划破了柔嫩的皮肤,鲜血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孙瑶娘掩面失色,她扑通跪下,膝行着拉住秦溯的衣袍,喊道:“妾身,妾身……表、世子爷饶命,是伯爷让妾身这么做的!”
“都是伯爷的意思!”
晚了一步到的靖安伯夫人正好听到了这一席话,面色灰白,毫无生气。
“世子爷。”孙瑶娘哭得眼泪鼻涕流作一团,“是伯爷说的,长房无子,这个孩子来得正合适,等生下来后能承袭长房,这都是伯爷让我这么做的。”
“伯爷说,我是夫人的侄女,他不能纳了我,这实在有辱斯文。”
“但他会让我的孩子继承爵位,当作对我的补偿。”
孙瑶娘跪坐在地上,神情惶惶。
秦溯手中的长剑落在了地上,发出了轻脆的声响。
他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破碎,碎成了粉末。
“溯儿!”
他这心如死灰的样子,让靖安伯夫人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她一把拉着儿子的衣袖,恶狠狠地踢了孙瑶娘几脚,恨极道:“这贱人和这贱种,合该拖出去,打死!”
孙瑶娘蜷缩着。伯夫人素来不讲情面,冷心得很,她真的会打死自己的。
她名义上是靖安伯夫人的侄女,但其实论关系也已经出了五服了,她在伯夫人跟前就跟个下人似的,还没有丘嬷嬷她们体面。
她年岁一天天大了,世子夫人给找的人家要么是举人,要么是金吾卫的侍卫,这一辈子几乎都能看到头。她只是不想认命罢了。
孙瑶娘恍惚着想起,那一天,她是想去求伯爷出面,让世子夫人给她找个好人家,谁知就……
孙瑶娘朝着前院的方向看了又看,伯爷没有来!
她心如死灰,是啊,她怀上了,伯爷也不肯纳她,如今又怎么可能会来救她呢!
“溯儿,没事的,娘再给你纳个好的。”靖安伯夫人说完,指着孙瑶娘,含恨道,“来人!把她拖下去,狠狠地打!还有那孽种,溺死他……”
“世子!”
自觉没了活路,孙瑶娘尖声叫道:“世子,伯夫人给您找再多也没用,清平真人说了,您命中无嗣,伯夫人她其实早就知道,她没有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和世子夫人离心!”
先前秦溯满脑子都是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这会儿才记起来,清平似乎是说过,他命中无嗣。而且母亲也知道?
他有如晴天霹雳,抬眼看向靖安伯夫人,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神中的怨毒让靖安伯夫人打了个激灵。
“世子,您知道,世子夫人为什么非要和您和离吗?”
孙瑶娘爬了起来,她一边悄悄往后退,一边喊道:“伯夫人为了给您求子,去取了阿蛮的心头血让你喝!这么长的针,从胸口狠狠地扎下去。”
阿蛮的心头血?!
不!
秦溯的喉头仿佛泛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下意识地用手卡住喉咙,一阵阵地干呕着,整张脸白的就快要窒息了。
“溯儿!”靖安伯夫人慌了神,连忙道,“你别听那个贱人胡说!”
“世子,伯夫人还让人去溺死阿蛮,说是,这样就可以保我生下儿子。”孙瑶娘趁机跑远了,又道,“我是亲耳听到她吩咐平嬷嬷的。”
“就在世子夫人和您和离的那一天。”
“全都是伯夫人干的!”
秦溯冲过去,捏住了伯夫人的肩膀,眼底一片腥红:“阿蛮、阿蛮怎么了?!”
难怪阿缭会突然这般决绝,弃他不顾。
他嘶叫着:“您把阿蛮怎么了?!说啊!”
“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你、你竟然对你娘这么说话……”靖安伯夫人的眼神有些闪躲,“我都说了,是这贱人在胡说……”
秦溯扯了扯嘴角,似哭似颠,手掌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靖安伯夫人痛得惨呼起来。
孙瑶娘突然惊喜地喊了一声:“伯爷。”
秦溯木木地看了过去。
靖安伯带着几个衙差从前院的方向过来,孙瑶娘像是找到了靠山,赶紧躲到了靖安伯身后,柔软无骨的身躯靠在了他的身上:“伯爷,我好怕,您来了,妾身这心就像是有了着落……”
“伯夫人!”
班头只当没看到母子正在相残,拱了拱手,公事公办道:“靖安伯夫人,您府上的平嬷嬷等三人指认您指使他们溺死您的嫡亲孙女,府尹命我等请您去公堂一趟。”
“请!”
靖安伯夫人呆了一瞬,恼道,“我是超品的伯夫人,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放肆。”
班头一脸为难地问秦溯说道:“世子爷,您看。按律,这有人指认,必是要开堂的。”
呵,呵呵。秦溯低低苦笑,她的娘要杀了他的女儿。
他这辈子唯一的骨血。
秦溯喉咙中的血腥味让他泛着一阵又一阵的恶心,他心中一口恶气难以散去,他恶狠狠地把靖安伯夫人推了出去,恨道:“带走!你们把她带走。”
靖安伯夫人难以置信:“溯儿?”
“伯夫人,请吧。”
靖安伯夫人茫然无助,她看着儿子,儿子满眼怨恨,她又看靖安伯,靖安伯用袖掩面,唉声叹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呀。”
她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散了,双脚瘫软。
“夫人!”
丘嬷嬷哭丧着扶着了她。
“还有奴婢在呢,奴婢和您一起去。”
靖安伯夫人被衙差们大张旗鼓地带出了伯府。
围在门口抢喜钱的百姓们一个个都看呆了,他们看看彼此,心想,这伯府的洗三还办不,他们都说了这么久的讨喜话了,要是不给喜钱,岂不是白说了?!这么一想,他们一涌而上,一下子就把竹筐里的银锞子全都抢走了,又一哄而散。
府里也是乱糟糟的,没人待客,也没人送客,客人们本来以为是来贺洗三的,结果饿着肚子看了一场闹剧。
晴眉出了伯府,乐颠颠地直奔朱雀大街。
顾知灼正在金归园的二楼,探窗向她招了招手,晴眉把缰绳甩给了待客的小二,脚步轻快地上了楼。
“姑娘,可好玩了!”
晴眉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比以前在东厂时有趣多了。
她兴奋地把所见所闻一股脑儿的说了,琼芳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就是一句“真的啊”,“后来呢”,“哦啊”。有人捧场,晴眉说得更加高兴了,眉飞色舞,说完后他又道:“靖安伯还哭了,直说伯夫人有辱斯文,玷污了他们秦家的门楣,他要休妻。”
“奴婢出来的时候,那位孙姨娘就抱着孩子紧贴在靖安伯的身边,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儿也不掩饰。”
“靖安伯世子拔剑相向,结果靖安伯指着他骂不孝,说是他连儿子都生不出来,与其日后过继侄儿,还不如给弟弟,一步到位。”
“靖安伯世子就吐血了,一直在干呕。”
顾知灼亲手给她倒了杯温水,润润嗓子。
连她都没有想到,孩子竟然会是靖安伯的!她那位便宜师兄八成也被惊得够呛。不过嘛,他这么一番装腔作势下来,这回非但没有声名更累,反倒是要更胜一筹!这滑不溜丢的,难怪两世都能在高门大院里混得如鱼得水。
琼芳说道:“靖安伯夫人,应该定不了她的罪吧?”
定不了。
顾知灼摇摇头。
平嬷嬷他们其实并没有招,进了京兆府后,他们翻来覆去都只承认是奉了伯夫人的命,带阿蛮去庄子上小住,咬紧了牙关就是不松口。
衙差来找靖安伯夫人也不过是按例询问,一般来说,有诰命的勋贵夫人事涉官府,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那种罪,都可以由下人代为去公堂受审。
这案子,本也不急着开堂,顾知灼让老单去打点了一下,拖后了几天来传人,又塞了些银子给班头,让他们含糊其辞一些,叫靖安伯夫人误以为是平嬷嬷招了。
顾知灼摇了摇手指,慢条斯理道:“定不定罪的,无关紧要。“
靖安伯夫人是嫡亲的祖母,若是阿蛮死了,最高是徒两年,现在阿蛮没死,哪怕定罪,按律也就是罚银。
顾知灼笑了笑,拿起一块桃花酥,一口咬下:“让他们母子反目成仇,才有意思。”
“钝刀子割肉,更痛。”
她拨弄着罗盘,窥视天机,愉悦地眯了眯凤眼:“然后嘛……”
“来来来,进去喝一杯,我刚从靖安伯府领了喜钱。”一个大胡子在外头显摆着嚷嚷,说话的声音响亮极了,“整整一两银子!”
有人蠢蠢欲动:“这么多?!”
顾知灼把靠街的窗户推开了一些,饶有兴致地往下看。
大胡子一脸遗憾道:“现在没了。靖安伯世子的小妾和伯爷好上了!这洗三不办了。”
还有这种事?
“伯爷按着世子的头,非让他把庶弟认作儿子,继承爵位。”
“我亲眼看到的!这小妾生得千娇百媚,世子不甘心让给他爹,父子俩在府里骨肉相残。”
天哪!
“连京兆府的衙差都赶了过去,肯定是出人命了。”
“也不知是父杀子,还是子杀父。”
“来来来,咱们进去喝一杯,慢慢说……”
闹哄哄的,一浪高过一浪。
顾知灼坐在茶楼听了个满堂彩。
本来嘛,这种阴私也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人尽皆知,谁让秦家这么张扬呢,恨不得满京城都知道他家添了金孙,一筐筐铜钱银子在门口撒。这大手笔一来,整个京城可不全去看热闹了。
晴眉也掏出了一个银锞子,乐呵呵地说道:“奴婢也得了一颗呢。”
她进门的时候,他们家正好在撒银子,一个小银锞子就撒在了她的辫子上。
顾知灼笑了起来:“你们俩拿去买糖吃!”
好耶!
晴眉和琼芳头靠头,商量着:“玫瑰坊的玫瑰糖特别好吃。我明天去买,我们一会儿吃。”
“还有松仁粽子糖也不错!”
顾知灼心情甚佳地靠在椅子上,听了一耳朵的热闹,把点心全吃完后,又打包了好几份,乐呵呵地回了府。
她牵着玉狮子去马厩,摸了摸它雪白的鬃毛:“我给你刷刷毛,好不好?”
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她还说过,要带它出城跑跑,结果到现在都没抽出时间来。
玉狮子高兴了,亲昵地拿头拱她。
她就先和琼芳说了一句道:“你把咱们买的点心,带去给二姑娘和三姑娘,还有一份是阿蛮的,再把今儿的热闹事和姑母也说说。”
琼芳连声应诺。
刷了马,和玉狮子亲昵了一会儿,琼芳也回来了,顾知灼带着她们从马厩出来往仪门走去。
“姑娘。”
晴眉唤了一声,“您看那儿。”
顾知灼抬眼去瞧,嗤笑道:“抓回来。”
好咧!晴眉的足尖一蹬地,有如脱弦的利箭,向前蹿了出去,动作敏捷地一把抓住了正鬼鬼祟祟,一拐一拐地往大门跑的顾琰,就这么提拎着回来了。
顾琰的四肢胡乱扑腾着哇哇乱叫,在见到顾知灼的那一刹那,他安静了,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也懂得叫人了:“大姐姐。”
还不到六岁的男童生得精致可爱,乖顺的见礼,要不是上回顾知灼亲眼见着他眼中的怨毒,只怕还真以为是那顿打把他给打服帖了。
顾知灼问道:“你去哪儿?”
顾琰眼珠子乱转:“没……”
“想出府?”
“大姐姐,我没想出府。”
顾知灼的目光落在了他印堂上,久久垂下眼帘。
“你想出府也出不去,除非叔父允许你出门,你看哪个门房敢放你出去。前院可不是内宅。”
“记着,前院可不是内宅。”
她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衣襟,含笑道:“去玩吧。”
这一刻,顾琰恍惚觉得从前那个对他很好很好的顾知灼回来了。
他生怕再被逮着,撒丫子就跑,晴眉小小声地说道:“姑娘,这小子不太老实。”
顾知灼面上没有一丝笑,意有所指道:“多吃点苦头就老实了。”她话锋一转,“现在是什么时候时辰了?”
“未时三刻。”
顾知灼颔首,脚步一拐,朝端福堂的方向去了。
季氏有午后理事的习惯,一般都会在未时后见管事嬷嬷们。
端福堂就位于前院和内宅的中间,整个镇国公府的中轴线上。
顾知灼的出现让整个厅堂为之一静。
季氏捏着账册的素手不由一紧,随即嘴角噙出了温婉的浅笑,唯独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无比的淡漠和疏离。
顾知灼提着裙裾跨过了高高的门槛,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
季氏含笑出声:“灼姐儿,你怎么来了?”
顾知灼姿态端方的福了福礼:“母亲。”
“您的对牌和账册一直没有送来,女儿想着,您许是太忙。”
“就自个儿过来拿了。”
“都在这里了吗。”
第34章
厅堂里更静了。
府里如今都听说, 大姑娘正在和夫人抢管家权,就是谁也没想到,大姑娘会堂而皇之的在这么多人面前, 开口相逼。
季氏一身素色衣裙,端坐上首。
她容貌秀美, 哪怕只是脂粉薄施, 也难掩动人风姿。
顾知灼与她目光相视。
季氏进门时,顾知灼也就六岁多,她管了这么久的国公府,手底下收拢了不少忠心的管事嬷嬷,把持着内院。
守孝的这几年,兄长跟着叔父驻守在北疆, 她在府中,被捧杀地无知娇纵,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跟个睁眼瞎似的。
上一世, 噩耗连连, 她甚至都反应不过来,以至于步步失了先机。
“母亲。”她含笑道,“是账目还没有清理好吗。”
她笑得可爱, 颊边露出了两朵梨涡,姿态上毫不掩饰咄咄逼人的态度。
“灼姐儿,”季氏朝她招了招手, 亲昵地把她叫到身边, 温言道,“不是母亲不让你管家,只是你从小到大, 从没有学过这些。连府里上下这么多人,你都没能认清,这如何上手?这样吧,我每日理事的时候,你过来听听,等过些日子,再接手也不迟。”
她语气温婉依旧,就像一位真心为了女儿在考虑的母亲,见顾知灼没有支声,她又说道:“花木房不错,先给你管着,好不好?”
花木是府里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之一了,没有油水,管来管去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季氏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含笑道:“咱们花房里今年养出了好几株姚黄和醉杨妃,品相都极佳,等过几日,你带去宫里,就可以在皇后娘娘的花会上独占鳌头了!”顾知灼愚蠢,又爱张扬,最喜欢露脸的事,用花会做鱼饵,应当能说动她。
“是,母亲。”
顾知灼屈膝应了,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内管事们大松一口气,大姑娘这么大阵仗的来讨要管家权,她们还以为府里会有一场明争暗斗,结果,夫人三言两语就给哄好了。
大姑娘还是太嫩了些。
季氏一脸欣慰,说道:“万嬷嬷,你把花木房的账册拿来。”
她说完,顾知灼抬手就把季氏手上正在看的账册拿了。
“这不是……”
季氏刚要说话,又忍住了。
账册在顾知灼的手中翻得极快,一页一页,几乎每一页都停留不到三息。
这哪里是在看账!而且顾知灼从前连账本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吧?季氏嘴角微弯,她端起茶盅,慢悠悠地用茶盖撇着茶沫。
顾知灼把账册翻完了,她啪得一声合上,幽幽叹声道:“母亲看来并不擅管家。”
什么意思?
“一月,府里统共采买了一万两千斤柴炭,共计二百八十两白银。”
“去岁十一月,府里采买了三万斤柴炭,三百二十两白银。”
“大姑娘。”管着采买的是白昌家的,她出言道,“今冬大寒,备下的炭火不够,临时加买了些,炭火还涨了价。哎,这日常开销,年年都是不一样的,价钱时时都在变,您不当家是不知道。”
顾知灼问道:“往年,三万斤柴炭能过一冬了吗?”
“能。”白昌家的道,“所以,奴婢就按例买了三万斤炭,谁料,今冬连连大雪,备下的炭到十二月中就用完了,京城里的炭火都卖完了,只能去别地买,价钱就贵了。是奴婢疏忽,没能把差事办好,多花了几百两银子。”
“这也不能怪你。”季氏温言安抚道,“天有不测风雨,乍暖还寒也非人所能预料的。你管了采买五年,从未出过岔子,我是看在眼里的。”
白昌家的抹了把眼泪,感动连连:“多谢夫人体恤。”
顾知灼打断了她们的主仆相得,面不改色道:“去冬一季,安国公府用炭共三万一千斤,宁王府用炭三万五千斤,定远侯府用炭两万八千斤……”
“咱们府人口最少,三房去冬更是没在府里住过,呵,这炭用得倒是比哪家都多。”
白昌家的面色一僵,眼神有些游离,她咽了咽口水:“姑娘,一月买的有些多了,炭没有全部用完,这不,平日里还要用嘛,炭这东西是放不坏的。”
“收哪儿了?”
“收、收庄子上了。”
“恰好我也闲着,你带我去瞧瞧。”
季氏打断了她问道:“灼姐儿,你怎知安国公府他们用了多少炭?”
顾知灼笑容得体道:“母亲若不信,咱们一同去安国公府问问。”
季氏没说话,她疯了才会去安国公府问他们一年用了多少炭。
“白昌家的,走吧!马上要入夏,这一万多斤的炭,万一没有存放好,天一热,冒个火星什么的,就不好了。”
顾知灼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双凤眸锐利的仿佛能勘破她的内心,白昌家的支支吾吾的,回避了她的目光。
“所以,炭没了?”顾知灼的声音陡然一厉,“还是,一月压根就没采买过,这银子你给贪了!”
白昌家打个激灵,扑通跪了下来,脱口而出道:“姑、姑娘……奴婢是一时起了贪念,奴婢知错了。”
顾知灼在季氏的下首坐下,她单手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慵懒闲适。
“仅这炭火一项,一冬就贪了二百八十两白银。”她摇了摇头,叹道,“五年的采买,账还能算得清吗?”
白昌家的垂着头,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季氏,见夫人一脸的愠色,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怎么就被大姑娘给惊着,认得那么快呢!
季氏放下茶碗,几滴茶水溅到了她素白的手背上。
她的语气里略带了几分不快,说道:“灼姐儿,你说该如何处置?”
“三十板子,发卖。”
白昌家的突地抬起头,先是一阵暗恼,又冷笑连连,也就几百两银子,就要发卖自己?大姑娘的脸未免也太大了。
季氏摇了摇头,不忍道:“灼姐儿,白昌家的固然有错,但咱们身为主子,当待人宽和,不要总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这三十板子岂是好受的。”她的声音冷了几分,“更何况,白昌家的一家子都在府里,你把她卖了,要让他们夫妻,母子分离不成?”
“如此,实在枉造罪孽!”
“你戾气太盛,喜怒无常,该当反省了。”
果然,夫人是想保下白昌家的。内管事们都没有任何意外。
白昌家的面露得意,她是夫人的心腹,大姑娘想拿她来立威,也得看夫人答不答应!
“母亲说得是。“顾知灼欠了欠身,紧接着,话锋一转道,“就是吧,太祖皇帝当年曾同时腰斩了三十位贪腐官员,他们中最多的一个也就贪了二百两白银。母亲是觉得太祖在妄动杀念,需要反省?这话,您在府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到外头,那就是一个大不敬之罪!”
季氏眸色幽深。
顾知灼慢悠悠道:“女儿也就这么一说,如今是母亲管家,女儿自当听母亲的。”
她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底下白昌家的,还有一众神情各异的管事嬷嬷,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母亲说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季氏:“……”
白昌家的是她的心腹。
季家在前朝是大族,簪缨世家。
但是,太祖和先帝两代君主压着季家人不准入仕,如今也就只剩下“书香门第”这四个字,当年她的陪嫁不多,陪房更少,白昌家的不是她的陪房,而是她一手提拔从顾家的家生子中提拔起来的。
要是她连白昌家的都护不住,府里以后还有谁肯再听她的,怕是都得倒向顾知灼。这么一来,她和顾知灼的这场交锋,就彻底输了。
她必须得保住白昌家的,只有这样,府里的才不会人心涣散。
季氏捏住了袖口,有了决定:“灼姐儿,白昌家的在府里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罚半年月例。”
白昌家的心中大定,赶紧磕头:“奴婢认罚!”
她暗暗朝顾知灼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目光,大姑娘想用自己来拿捏夫人,可是,夫人是谁?继母也是母,单单一个孝道压过去,大姑娘只能老实听话。
半年月例而已,算不了什么。
季氏又含笑道:“至于这采买,里头门道多,你既有兴趣,以后就交给你来管吧。白昌家的也能帮帮你。”
白昌家知情识趣地说道:“奴婢一定会教好大姑娘。”
季氏满意点头:”如此甚好。白昌家的,你就当是将功赎罪好了。”
“是,夫人。”
两人一唱一搭,听得琼芳都气坏了,让一个奴婢来教导府里的大姑娘,这简直就是在把大姑娘的脸面往地上踩。
大姑娘若是应了,以后这些个得脸的管事嬷嬷,谁还会把大姑娘放在眼里!
琼芳忍不住去看那些内管事们,就见她们一个个低着头,很是恭顺,实则全都在用眼角的余光朝这里打量。
“夫人真心贴心入微,”有管事嬷嬷奉迎道,“大姑娘是该好好学学的。”
“采买门道多,白昌家这么些年也不容易。”
“是呀,大姑娘,您不知道,这府里的事,可不是非黑即白的。”
琼芳差点想暴粗口,晴眉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别出声。
“万嬷嬷。”
季氏示意万嬷嬷把采买的对牌和账册交给顾知灼。
顾知灼没有接。
季氏沉沉地盯着她,也不说话。
论孝道,自己是她的母亲。
自己只当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她又能如何?告自己大不敬之罪?不,她不会,这样的罪名是会迁连全府的。
季氏气定神闲,这一回她非得打压下顾知灼的气焰!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着,是谁,能在这个镇国公府里,当家做主!
“我听母亲的。不过呢……”顾知灼一个眼神飘向了跪在下头的白嬷嬷,似真似假地说道,“今天这顿打她若是挨了,老老实实地跟着牙婆走,白昌家的还能保下一条命来。如若不然……”
顾知灼的面上含笑,说得不紧不慢,但每一个字,又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我掐指一算,不出五日,您必会打死她。”
“灼姐儿!”季氏眉头紧蹙,张口训斥道:“你一个好好的闺阁女子,成日里神神叨叨,成何体统!”
“母亲您不信?我也给您算上一卦吧。”顾知灼从袖袋里拿出了罗盘,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突然“哎呀”了一声,她抬头看看季氏的脸,又低头看看罗盘,作势掐算了几下,又慢慢摇了摇头。
季氏嗤之以鼻,可还是被她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母亲您呀,罪孽深重。要不好了!”
“放肆!”
季氏一拍茶几,茶碗跟着一阵抖动,琥珀色的茶水四溅了出来。
她再也维持不住脸上这完美无缺的微笑,愠怒道:“顾知灼,你简直失了管教!”
顾知灼优雅地抚了抚衣袖,从容道:“我这一卦不会错的。对了,母亲,您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妹妹?”
季氏的瞳孔急缩,根本控制不住脸上的微些变化。
“卦象显示,您报应快来了,许是会,母债子偿。”
“够了!”季氏愤怒地嘶叫着,“来人,带大姑娘回凌霄院,好生反省反省。”这话的意思,是禁足。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再出门!”
“你不知孝道,出口狂言……”
“夫人!夫人。”
一个小丫鬟匆匆地闯了进来,打断了她的话,小丫鬟的脸色满是惊慌:“四、四少爷他、他被马车撞了。”
什么!
季氏猛地站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去看顾知灼,嘴唇半张半合。
厅堂里的内管事们也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万嬷嬷见状,代她问道:“四少爷怎么了?”
小丫鬟急得快哭出来了,语无伦次道:“四少爷想从后门溜出去,婆子不敢拦,结果他一出门就被一辆送菜的马车给撞倒了,头上出了好多血。”
顾知灼轻叹道:“母债子偿。”
季氏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她想也不想,提着裙子就往外头冲,身后是顾知灼笑吟吟地声音:“母亲走好,我去禁足了。”
季氏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
顾知灼目送她走远,起身道:“诸位都散了吧。”
从头到尾,顾知灼都没有去接递过来的采买账册,只在经过白昌家的的时候,偏头看了她一眼,居高临下。
内管事们惊疑不定,一时间,静得不可思议。
出了端福堂,晴眉蹦蹦跳跳地跟上:“姑娘,您怎么知道安国公府他们用了多少炭。”
顾知灼清亮的眸子在阳光中顾盼生辉。
“哦,我瞎说的。”
啊?!
“反正他们也不会去问呀。”
顾知灼只记得,当年最冷的那个寒冬,公子府上也用不到三万斤的炭。
她还记得,上一世,白昌家的许是吃到了甜头,刚入八月,在炭价最低的时候,她就采买了大量的炭。
就和大多数的高门府邸一样,镇国公府的后头也有一条巷子,巷子里住的都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白昌家的把炭火堆放在了这条巷子的小杂院里,足有几万斤。后来,某一天,突然走了水,这么多炭烧得旺盛极了,一下子就把整个后巷烧完了一半,死了上百人,全是被活活烧死的。
晴眉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又问道:“那四少爷。”刚刚大姑娘像是刻意在引导他从内院溜出门。
“他印堂发黑,最近几天会很倒霉。”
反正也不累及性命,顾知灼没拦着他去倒霉,他也该受点教训了。
“那五天后,夫人真会打死白昌家的?”
顾知灼笃定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话:“会。”
她抬着下巴,骄傲道:“我这神算子,卦无一失!”
“……姐……姐……”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凌霄院里飞奔了出来,咯咯笑着,一把搂住了顾知灼的双腿。
顾知灼俯身把她抱了起来,眉眼一下子就柔和了:“阿蛮,你是来找大姐姐玩的吗。”
“鸟。”
阿蛮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她说话还生涩的很,大多数的时候都连不上一句话,但相对于从前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无论是顾缭缭还是太夫人,都很满足了。
顾缭缭只当她是重头学说话,耐着性子慢慢教。
芳娘在一旁说道:“四姑娘要看鸟,大姑奶奶就让奴婢带来了。”
阿蛮如今跟了顾缭缭姓,也从顾家姑娘的排辈,顾知灼做主让府里上下都称四姑娘。
“好咧,我们去看鸟。”
那只鸟儿现在养在顾知灼这儿,它的翅膀还没有养好,只能跟个走地鸡似的,一见到阿蛮,就往她身上扑腾,险险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它高傲地抖了抖翅膀,又啄了啄爪子。
“鸟!”
阿蛮乐得直笑,胖嘟嘟的脸颊露出了小小的酒窝。
雪中颠颠地拿来了葵花子和松子,装了两盘子,阿蛮乖乖坐着给鸟剥。
这鸟让雪中养得胖乎乎的,脾气还不小,两只绿豆大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葵花子,剥得稍微慢一点,就去叨阿蛮的小手,催促着:“啾!”
阿蛮咧嘴就笑:“鸟!鸟吃!”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顾知灼也不管,留她在这里玩,让芳娘和雪中陪着,她去收拾小书房了。
小书房里新搬进来一个药柜,是她专门让人去打的,昨天下午才打好搬过来。
它和原有的书柜并排在一块儿,顾知灼特意嘱咐用了一样的木料,看着并不突兀,就是小书房有些拥挤了。这也没办法。
顾知灼让晴眉把囤的药材全拿来,亲自一一分门别类的放好,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仅仅只是闻着就觉得浑身舒坦。
“姑娘,这本书放哪儿?”
顾知灼顺眼看了一下,这是方才出门的时候,在一个书斋里找到的。
她翻过几页,是前朝末年到太祖登基这几十年的事,和朝廷的记载不同,更像是野史,就比如它写了,太祖皇帝年少时,曾为了躲避官府抓壮丁,逃到了一个道观。那天,消失的帝星突然大亮,太祖从此性情大变,有如天神附身……顾知灼觉得有趣就买了下来。
她说道:“放第三格吧。”这一格里放了一些她最近打算看的书。
整理完,顾知灼满意了。
她站在小书房看了一圈,指着博古架道:“把那几个花瓶什么的都搬走。”
搬走?
“这个位置正好放个小的丹炉!还有旁边,我打算弄个匣子,专门放朱砂黄纸。”她遥遥指着博古架上的花瓶,“这里可以放个葫芦。”
“墙上的观梅图也收起来吧,这个方位好,我要挂个八卦镜。”
“还有这里,琴也不要了……我想想放什么好。”
晴眉听得两眼发直,她家姑娘的书房,好像越来越不像是姑娘家用的了。
顾知灼用手指点着嘴唇,两眼放空:“不少东西要买呢。”
像丹炉,八卦镜什么的,不知道能不能托便宜师兄帮她弄来。
慢慢收拾吧!
顾知灼也不着急,她让琼芳去把阿蛮带来,然后在药柜的第三层翻啊翻,翻出了两个小小的匣子。
一盒玫红的是给阿蛮的,她刚刚闻到阿蛮香囊的气味淡了许多,正好一会儿给阿蛮换了。她这病是惊吓所致,就得慢养,这几年熏香都少不了。
还有一盒紫色的……
“晴眉,你帮我跑一趟。”她把紫色的那盒给了晴眉,“你去正院,把里头的香粉加在夫人的熏香炉里,加一指甲盖这么多就成。”
她给阿蛮调熏香时,顺手弄了一些小玩意,在手上攒了不少。
她有些事情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尤其是上一世,季氏和顾琰是运气好成了皇家施恩的对象,还是,季氏背叛了顾家。
这就像是一根刺,一直卡在她心底的最深处。
想要弄明白,就得先从季氏的身上找个活扣。
她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季氏还有一个孪生妹妹,死在了季氏出嫁前,而这件事,季家从来没有漏出过一星半点,也是后来的某个中元节,她无意中看到季氏带着万嬷嬷,就她们两个人悄悄去了太清观,说是被她死掉的孪生妹妹缠住了,想讨些符纸。
晴眉接过,愉快地出了门。
作为东厂养出来的暗卫,这点小事实在算不上什么。
翻墙,撬窗,没一会儿就办妥了顾知灼所交代的,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晴眉离开得悄无声息。
不多时,季氏在一众丫鬟嬷嬷的簇拥下,推门进了屋,脸上再无平日里的清丽温婉,显得有些阴沉。
她坐到美人榻上,疲惫地揉着额头。
大丫鬟点了燃了屋角的香炉,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为揉着太阳穴。
万嬷嬷在一旁温言安慰道:“夫人您别急,大夫也说了,四少爷只是磕破了头,无碍的。您不如和太夫人说说,先把四少爷接回来照顾几天吧。”
季氏一言不发。
熏香袅袅,萦绕在她鼻尖。
琰儿挨了一顿笞后,她就已经求过太夫人,想说让琰儿养好伤后再搬,结果,太夫人没应。
不但没应,还把她训斥了一顿。
这么些年来,她好声好气地孝顺着,自以为把太夫人的脾气都摸透了,谁想这老太婆这次竟没有半点情面。她哪里知道靖安伯夫人带走阿蛮是为了要溺死,祖母来接孙女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这种事,怎么能迁怒到琰儿身上,琰儿还不到六岁,他懂什么!
她越想越恨,心中的怨气压都压不住:“顾白白都发话了,太夫人不会应的。”
“他们才是一家人,我这个儿媳妇,呵,始终就是外人!”
“腿都断了,只剩下半条命,还不安生!”
“夫人,您有没有觉得,大姑娘似乎变了好多。”万嬷嬷迟疑着说道,“从前她还是会听您的话,而如今强势得可怕。”
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季氏听在心里,没有说话,只觉有一阵阵的困顿袭来。
万嬷嬷注意到了,也不再多言。
她示意给季氏揉太阳穴的大丫鬟动作轻些,不一会儿,季氏沉沉地睡着了。丫鬟们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万嬷嬷立在一旁。
万嬷嬷给季氏盖了条薄毯,蓦地发现季氏的手指在不住地抽搐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季氏睡得不太安稳。
她的身体沉重的很,猛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二进的小宅院前,这宅院她熟悉得很,是她的娘家。
喵!
一声尖利的猫叫不知从何而来,这让人心头发麻的嚎叫声把她惊得差点蹦起来。
她不受控制地走到院门前,纤纤玉手缓缓放到了门上。
不等她推,门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一位娇美的少女就站在门后,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这是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对着她笑:“你回来了……”
少女的额头蓦地流下了小小的血滴,她的头扁了一块,鲜血不住地往下流淌,顷刻间,姣好的脸上血肉模糊。
第35章
“你回来了……”
“妹妹……”
“啊!”
伴随着一声惊叫, 季氏蓦地睁开了双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恐惧在眼底深处弥漫,一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是梦, 什么是现实。
“夫人!夫人。”万嬷嬷提高了音量,喊道, “是梦魇, 莫怕,莫怕。”
万嬷嬷是季氏的乳嬷嬷,从小照顾她。
季氏的后背凉飕飕的,眼神空洞,呢喃自语:“嬷嬷,我梦见、梦见长姐了……”
什么!?
万嬷嬷惊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赶紧搂着她,安抚道:“夫人,您这是梦魇了!事情早过去了, 全都过去了!”
季氏伏在万嬷嬷的肩上, 娇躯轻颤。
是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也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来过了, 为什么又会突然梦到呢……
季氏半仰起脸来,嘶哑着声音道:“嬷嬷,你还记得, 顾知灼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万嬷嬷猛地一回想起来, 打了一个冷战,顿觉四下阴风阵阵。
“她说:您是不是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她还说,我罪孽深重, 报应要来了。”
季氏拉着薄毯,惶惶不安地缩成一团。
“夫人。”万嬷嬷心痛如绞。
夫人是她从小奶大的。
在江南季家,孪生示为大不祥,无论是孪生子还是孪生女,同样不详。
所以,姑娘一刚出生,就被老爷送走了,是她一口奶,一口奶的,把跟个小猫崽似的夫人喂大。夫人跟她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季氏颤着声音道:“嬷嬷,你说,她真是算出来的?”
“不可能!”万嬷嬷斩钉截铁道,“她要有这能耐,就该说,您有一个孪生姐姐了!”
“她肯定是从哪儿听说了些细枝末节,装神弄鬼,故意吓唬您呢!”
万嬷嬷给她倒了杯温水压压惊,温声道:“夫人,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季氏一口气喝完了半杯,她张了张嘴:“嬷嬷你不知道……长姐就站在我面前,身上都是血,对着我笑……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我、我……”
“错的不是您,是老爷太太他们偏心。”万嬷嬷拍着她的后背为她安神,为她报不平,“您只比大姑娘晚了半个时辰出生,大姑娘可以在老爷太太他们身边长大,您就得从小在乡下孤苦无依,连族谱都没有您的名字。就算是议亲了,大姑娘议的是镇国公世子,哪怕是续弦,也是堂堂国公府!您呢,您就只配嫁个乡野村夫吗!?”
“是、是啊……”
季氏一把抓住了万嬷嬷的手:“嬷嬷你说得对,是爹娘他们偏心,都是他们的错!”
她慢慢抬起手,把双手置于眼前,柔嫩白皙,没一点儿薄茧,她的头上是金玉,穿的是绫罗,吃的是燕窝……要是她当初认命,现在她就只是一个灰头土脸的乡野村妇,日子过得连这镇国公府的粗使婆子都不如。
对。
她不过晚出生了半个时辰,为什么就得处处让着长姐。
长姐可以锦衣玉食,奴仆环绕,她就只配嫁个糙汉,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季氏扯了扯嘴角,脸上有一丝几不可查的癫狂。
她不认命,她挣的是命!
孪生子不详,那……
只留下一个不就行了?
万嬷嬷柔声道:“奴婢晚些去打听一下,老家那里最近有没有人来过京城。您放心……有嬷嬷在呢,嬷嬷一直都在。”
季氏靠在她的身上,默默地又闭上了眼睛。
万嬷嬷拍打着她,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
“姑娘,别怕……嬷嬷在……”
啊啊啊!
堪堪睡着不到一炷香,季氏又惊叫着惊醒了,这一回,长姐在梦里离她更近了。
她心底的那根弦崩得紧紧。
她不敢再睡,可强撑了一晚上,终究还是抵不住睡意。
只要一闭上眼睛,长姐就与她又近了一些,从一开始地隔着一遍院门,到后来,她几乎与她脸贴着脸。
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少女般的姝色,满头鲜血,就这么站在她的面前。
“妹妹,有姐姐在!姐姐绝不会让爹爹再把你送回老家!”
她在对着她笑。
从眼眶里流下了血泪。
啊啊啊!
也就两天,季氏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在端福堂见管事嬷嬷的时候,她也提不起精神,漠然地听她们禀完,按部就班地把事情一一交代下去,就走了。
她去了顾琰住在前头的小跨院。
她这几天都改在上午理事,然后,去儿子的院子里照顾他,一直待到太阳西下再回去。
刚一进院门,就看到蕊黄匆匆忙忙地从里头跑出来。
三少爷顾以炔如今也住在前院,他的跨院里只有粗使婆子和小厮,没有丫鬟伺候,更没有带乳娘。但顾琰年纪小,顾白白才同意留下乳娘和两个丫鬟。
季氏把蕊黄放到了儿子身边。
她是想让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哪怕是为了她得罪了顾知灼,她也能许给他们一个好去处,一个好前程!
“出什么事了,咋咋乎乎。”
季氏的声音有些烦躁,不似往日般温柔可亲。
蕊黄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夫人,四少爷发烧了。奴婢正要去禀报您。”
什么?!
季氏直接往里冲:“怎么会发烧了?晚上着了凉?”
蕊黄紧跟着她,说道:“四少爷后背的伤昨儿夜里伤口有些渗液,早上四少爷一直没醒,奴婢才发现,他发烧了。”
四少爷的后背是笞伤,一直都没好全,金创药碰到伤口会痛,四少爷大哭大闹着就是不肯抹药,夫人不舍得,做主说不用抹了。
“如今烧得有些迷糊……”
季氏脚步一顿,反手就是一巴掌抽了过去,怒道:“为什么早上不来禀?!”
夫人从来都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蕊黄被打了个促不及防,她捂着脸颊,扑通跪了下来,眼泪直流。
季氏手掌发麻,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顾知灼幽幽的声音:
“母亲您呀,罪孽深重,怕是不好了。”
“母债子偿哟!”
“喵呜!喵!”
院子里突兀的响起一声猫叫。
仿佛与季氏的梦境重叠在一起,她打了个激灵,惶惶地四下张望。
“猫,猫呢!”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打死,快打死它!”
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们急匆匆地围了过来,循着喵呜喵呜的猫叫声,她们看到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狸花猫正蹲坐在院墙上。它脖子上戴了一个极其华贵的宝石项圈,漂亮的金色眼睛扫过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喵呜!”
“打死它!”
季氏姣美的脸蛋有些扭曲。
下人们纷纷拿起了长竹竿,一股脑儿地全往猫的身上招呼过去。
“喵!”
狸花猫不高兴了。
它动作矫捷地在这一根根的长竹竿中间左蹿右跳,四肢一跃,凌空扑向了季氏。
啊啊啊!
季氏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猫弓起背,对她恐吓地“哈——”了几声,又高傲地抖了抖胡须,蹿出了院子。
“它跑出去了,快追!”
一窝蜂的下人紧跟着冲了出去,她们拿着手里的竹竿,叫嚣着追打猫。
“喵!”
猫灵活地东蹿西跑,带着这群人在镇国公府里转着弯的绕来绕去,婆子们紧紧跟着它,一个个追得气喘吁吁,一闪神,猫不见了。
“猫呢?”
找不到猫,可没法交差。
“在、在那里!”
猫高傲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一跃而上,跳上了高高的院墙。
“快!”
等等!这,这是大姑娘的院子!
婆子们不由顿住了脚步,大姑娘最近脾气不太好,连夫人都不敢招惹她。
她们面面相觑,有个婆子忍不住:“这只狸奴该不会是大姑娘养的吧?”
狸花猫耸了耸黑乎乎的小鼻子,兴奋地叫了一声:“喵呜!”
找到了!
狸花猫再也不理会那些追着它跑的人,循着记忆里的气味,跳下院墙,没一会儿就跑到了一扇窗前。
啾!
猫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它金色的瞳孔竖起了一条缝,一眨不眨地盯住正在半空中瞎扑腾的彩鸟,它顿时激动了,麒麟尾疯狂地摇着,“喵呜”一声,扑了过去。
“啾啾!”
“喵呜喵呜!”
顾知灼聚精神会地在摊开的绢纸上拟着药方,被这一连串兴奋到极致的猫叫惊得手一抖,一撇写歪了。
她搁下笔,循声看向窗外,一只毛绒绒的小脑袋探了出来,抖了抖耳朵。
狸花猫就蹲在窗台上,可可爱爱地看着她。
目光相对,它矫捷一跃,跳到了她的书案上,嗲嗲地往她手上蹭了蹭,又蹭了蹭。
顾知灼眼睛一亮,认出猫来了,就是上回在戏楼里的那只麒麟猫!!
“是你呀,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等等!
顾知灼的眼睛眨了眨,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你、你嘴里是什么?!”
这猫好像还咬着一只更加熟悉的,五彩斑斓的,鸟!!
猫把鸟往书案上一放,骄傲地邀功起来:“喵呜喵呜”,就像是在说:这是礼物,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意外,太意外。
顾知灼意外地快流泪了。
她提着心,生怕这鸟有什么三长两短,结果,还没等她把鸟捧起来查看,鸟灵活地在书案上翻了个滚,蹦了起来。
是的。蹦!
这鸟积攒了满脏子的怒气,一蹦起来,对着狸花猫的脑袋恶狠狠地就是一啄。
笃!笃!笃!
顾知灼倒吸了一口冷气,光听这声音,她都觉得脑门子好痛。
这猫怎么就这么老实呢?
顾知灼刚这么一想,狸花猫抬起爪子,一巴掌把它拍在了书案上,还不忘嗲嗲地“咪~”。
鸟在它的爪子底下不停挣扎,啾啾乱叫。
好吧,人家根本就没把它当猎物。
瞧这鸟一身的口水,羽毛都粘成一坨了,要是当猎物的话,早就没了。
估计是当礼物了。
顾知灼从它爪子底下把鸟解救了起来,摸摸它的小脑袋:“我很喜欢。”
喵呜!猫围着她的手转圈圈,黑乎乎的小鼻子一耸一耸的。
啾啾!
鸟更生气了,在她手上不住地扑腾挣扎,对着她的掌心一通乱啄,要不是翅膀骨折没好,顾知灼毫不怀疑,它会直接啄到她脸上来。打不过猫,小脾气还坏,顾知灼生怕它气出个三长两短,不好跟阿蛮交代,赶紧开门,把照顾鸟的雪中叫了过来。
雪中眼泪汪汪地捏着帕子:“姑娘,鸟、鸟不见了……奴婢听到有猫叫,会不会被猫给吃了……咦,鸟!!”
她转悲为喜,眼泪还挂着,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太好了。姑娘,刚刚吓坏奴婢了。”
她就是去给鸟拿个葵花子的工夫,鸟就不见了,窗户开着,外头还有猫叫,她真以为猫把鸟给叼走吃了呜呜呜。
顾知灼莞尔一笑:“你带下去吧。”
这鸟呀,让满府上下娇养的不成样了,一个不顺心就啄人,现在连猫都敢招惹。
要是等以后翅膀养好了散出去,碰到别的脾气不好的狸奴,这条小鸟命就难保了。
雪中捧着心肝宝贝鸟,乐颠颠地走了,压根没发现,有只猫儿在自家姑娘的小书房里。
喵呜~
见她收下了自己的“礼物”,狸花猫好高兴,冲着顾知灼又是蹭头又是蹭手。
顾知灼在它的下巴挠了几下,瞧着它的皮毛远比前些天见到的时候更加油光水滑,在阳光底下亮得会反光。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再看它脖子上挂着的项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项圈是皮制的,上头镶了一圈的宝石和金钢石,尤其是正中间的那颗红宝石有鸽子蛋这么大,色泽通透,红得极正,是那种仿佛会滴下血来的红。
这么招摇地走出门,也不怕被人给逮走。
“他把你捡回去了呀?”
“喵呜。”
难怪了,所以,这是吃得饱饱的,不爱吃生食(鸟)了。
从沈旭这龟毛矫情又挑食的样子就知道,他府里的吃用绝对是京城里头一份的。
上回还说不养的呢,唔,上一世怎么就没发现,沈旭这人还有点口是心非。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喵喵~呜!”
“算了,没听懂。”
“喵呜!”
“你来得正好,陪我算一卦。算完了,我请你吃小鱼干。”
麒麟猫世间难得,能驱邪祟,辨吉凶。
顾知灼从抽屉里拿出她的罗盘,猫就乖乖走过来,往罗盘的边上一坐,软乎乎的黑色肉垫在天池拍了拍,抬起小圆脸,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顾知灼拿起罗盘,利落地起了卦。
这一卦,是为了谢应忱占的,算的是该用蜜丸,还是开炉炼丹,她一直都拿不定主意。
也不敢用公子的性命去赌。
她一连起了两卦,卦象所指都是用蜜丸,狸花猫瞪大着猫眼,热切地看着她,又慢悠悠地把爪子放在了她的手背上。
喵呜!
顾知灼郑重地点了下头,一拍桌子:“决定了,就开炉!”
喵呜?
麒麟猫喜欢倒霉的人,尤其喜欢在生死一线挣扎的人,简单的说,它喜欢的是凶,有它在身边,算出来的都会是大凶,反着来,就是大吉了。
不过,这能占的也只有“是”与“非”这样的问题,问不了太复杂的。
“多亏了你。”
顾知灼和它湿漉漉的小鼻头碰了碰,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你真能干!”
“我最喜欢你了,你是这世上最最好的猫!”
“喵呜!!”
猫被夸得迷失了自我,翘着胡须,麒麟尾在书案上一甩一甩的。
“再来!”
在用不用朱砂上,占出了不用。
顾知灼决定,用!
朱砂内含真汞,不热而寒,可镇心定惊,驱邪疟。(注),对公子的病用处极大,但朱砂本身也有毒,公子身体孱弱的很,顾知灼先前始终下不了决心,要不要用。
医者不自医,对自己在意的人,总是会难下决定,尤其不敢随意用猛药。
她不断地起卦,用了一下午,终于把纠结了好几天的方子彻底定下了。君药和她原来所决定的一样,臣药又改了几味,用量也重新斟酌,尤其是附子和朱砂,因决定了开炉,顾知灼就大着胆子用了极大的量。
“搞定啦!”
顾知灼心满意足地把写完的绢纸拿在手上,等着墨迹风干,又让琼芳拿了一大盘小鱼干犒劳它。
“喵呜!”
小鱼干全都是琼芳刚刚烘好的,用的是庄子上新鲜送来的小白条。
还热乎乎的小鱼干香气扑鼻,馋得猫垂涎欲滴,它满足地吃完了它的酬劳,舔着爪子,在顾知灼的书案上打了个滚,软乎乎的肚皮朝天,勾得顾知灼忍不住摸了好几把,它才跳上窗台,走了。
顾知灼捏着小手绢对着它挥了挥:“再来玩呀~”
“喵呜!”
狸花猫的心情好极了,它吃到了好吃,还贴贴到了那个特别特别倒霉的气息!
它翘着白胡须,昂首挺胸地在围墙和尾顶上奔跑跳跃。
猫要回家啰!
它在外头野了一天,沈府就找了它一天,东厂的眼线再能干,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得盯着一只猫。他们几乎快把京城翻过来了。
如今见它终于出现在了围墙上,一个小内侍喜极而泣。
“在这里!”
呜呜呜,终于找着了。
“猫祖宗,您可算回来了!”
没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小内侍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他们怕猫生气,也不敢靠近,就小心翼翼地、远远地围着它,还有人喊道:“快去禀报总管。”
“别出声,吓到猫怎么办?!”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拿手捂住嘴。
金色的猫眼往下头一扫,猫矫健地从围墙上跃下,麒麟尾高高翘起,目中无人地往书房走去。
喵呜!
“小祖宗,您别急,小的这就给您开门。”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开了门,猫悠哉悠哉地走了进去。
沈旭一身大红衣袍,鲜艳如火,他歪在太师椅上翻着折子,宽大的袖子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书案上堆着的全都是弹劾他的折子,十数个官员同时上折,司礼监在整理呈上来的折子后,先送到了他的手上。
“督主,猫回来了。”
盛江低声禀着,束手而立。
督主把猫捡回来,压根没起名,府里上上下下全都“小祖宗”,“猫祖宗”的叫着。
沈旭从折子中抬眸,面无表情地斜了它一眼,狸花猫亲昵地跳上书案,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拿尾巴蹭他。
书案上陡然多出来好几个梅花脚印,沈旭厌恶地一把提起了它的后颈皮:“你这是野哪儿去了?脏死了!”
说到脏,沈旭就想起顾知灼,每回见她,她就跟在泥里打过滚一样。
沈旭嫌弃地直皱眉。
“喵呜。”
狸花猫嗲嗲地叫唤着,声音软绵绵的。
沈旭郞心似铁,丝毫不为所动,直接就把它丢了出去,猫在半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身,四足踏在地上,又是一跃,继续去蹭他,一点也不在意对方的黑脸。
左蹭蹭,右蹭蹭,踩得折子上满是猫毛和梅花印。
它又抬起爪子去勾着沈旭手中的佛珠,把垂下的佛珠巴拉地一晃一晃的。
见沈旭目露不善的盯着自己,猫嗲嗲地“喵呜”一声,用黑漆漆的小鼻头在他脸上碰了碰。
沈旭:“……”
狸奴是一种得寸进尺的动物。
盛江眼睁睁地瞧着这猫胆子大的都快爬到自家主子的头上了,一阵暗自感叹,但隐隐地也有些奇怪。
这猫平日里确实亲近主子,可今天瞧着又格外地有些不一样,他甚至从一只猫的眼睛里看到了莫名的期待。
他的脑子里不由地闪过顾知灼的一句话:
麒麟猫最喜欢倒霉的人,越是倒霉它就越喜欢……
“喵呜!”
猫突然大叫了一声,这叫声不是尖叫,而是一种带着激动和兴奋的声音。
沉重的博古架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倾倒了下来,促不及防地倒向沈旭。
轰。
不过瞬间,沈旭就被压在了博古架下。
喵呜~~
这博古架是紫檀木的,极重,上头摆了一些花瓶,玉器,甚至还有两块奇石,它倒下的同时,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盛江脸都白了,紧张地高喊道:“督主!”
“快来人!”
他的声音尖利到几乎快要失了真,守在外头的侍卫破门冲了进来,眼目所见就是一片狼藉,博古架倒了,地上全是碎瓷片。
猫还在倒下的博古架上头踩来踩去,兴奋地喵喵叫。
“过、过来搬开!”
“督主!”
侍卫们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搬博古架。
“吵死了。”
咦?
沈旭冷着脸从博古架底下钻了出来,先一脸烦躁地掸了掸衣袖,又不耐烦地推开了过来蹭脸的猫。
“督主?”
盛江先是一呆,接着就是大喜。
太好了!
他心有余悸地看向倒下的博古架,赫然发现有一格长抽屉在倒下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打开了,然后也不知被什么给卡着,支撑在地上没有缩回去,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好巧不巧地护住了底下的沈旭。
他毫发无伤。
但发丝和衣裳的凌乱,还是让他的心情极度不爽。
他有些嫌恶地从周遭的杂乱中走出来,在怀里拿出了一块玉牌。
长方形的小玉牌从中间裂开,断成了两半。
“这不是……”盛江脱口而出道,“顾大姑娘?”
玉牌是顾大姑娘送的,上次在戏楼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过一眼。
顾大姑娘当时好像说,上头刻了一个保平安的符箓。
难道说……
这符箓为主子挡了一灾?!
沈旭也在看掌心中这块碎掉的白玉玉牌,夕阳的余晖笼罩在他的身上,眼尾的朱砂痣美得勾人心魄。
第36章
抽屉摇晃了一下,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督主,您看!”
轰隆!
抽屉终于支撑不住了,断开的木头直接飞了出来, 沉重的博古架重重砸下,连地面都仿佛为之震了一震。
盛江看呆了, 他摸了一下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的脸颊, 指腹上出现了一滴血珠。
这平安符,这么灵?!
喵呜~
狸花猫从博古架上跳了下来,往沈旭的小腿上蹭了蹭,只有亲昵,远没有刚刚激动和兴奋,它翘着麒麟尾, 毫无留恋地走了。
猫真高兴!喵~
盛江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说道:“顾大姑娘说,麒麟猫能辨吉凶,还尤为喜欢凶兆, 所以, 刚刚它是预感到了您会有大劫,才、才那么高兴的……吧。”应该说是兴奋,他分明可以从两只金色的猫瞳中看到一种跃跃欲试的亢奋。
沈旭:“闭嘴。”
盛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竟然连这种话都敢说。
他连忙垂首,伏首贴耳。
沈旭一甩袖,任由佛珠垂落在指间, 抬步就走, 在走过他跟前时突然停下了脚步,问了一句:“前几日,靖安伯府很是热闹?”
他的嘴唇略略弯起, 眉眼昳丽。
盛江恭敬道:“是。”
京城的种种异动都躲不过锦衣卫的眼线,这些全都会汇集在盛江的手上,而盛江则会从里头挑出最重要的,或值得留意的。
像是靖安伯府这种内宅阴私,热闹是热闹,其实毫无价值,他只在回禀时提了一两句,都过去几天了,主子怎么突然感兴趣了呢?
但沈旭问了,他还是一一答了。
这靖安伯府,啧啧,还真是,本就些上不了台面的事,现在闹得全京城就跟看了一场大戏。
“你去一趟京兆府,催一下。”
啊?
催一下的意思是……盛江不是个蠢人,若是太蠢,也站不到如今的位置。他虽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可就因为跟在沈旭身边,连指挥使都得避他锋芒。
“是!”
盛江领会了意思。
几个侍卫恭立在一旁,等他一走,就要过去扶起博古架。
“先别动。”盛江把侍卫打发了下去,又着人把乌伤叫来。
乌伤是个四十余岁的内侍,面颊消瘦无须,目光犀利。
盛江把事情的经过与他一说,又让他去看了倒下的博古架。
他到现在还后怕。太侥幸了,不然,这博古架砸下来,督主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简直不敢想象,怕是连命都得搭上。
乌伤没有走近。
博古架这么重,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自个儿倒下来。
乌伤:“东厂有工匠。”
盛江也不多问,把事情交托后,接下来就该由东厂来查。
他是锦衣卫的人,东厂怎么查,他也不方便打听,就先抽空亲自去了一趟京兆府。盛江的出现,让京兆尹惊了一大跳,锦衣卫本就不好惹,尤其盛江的背后坐着的,还是那位爷。
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犯了事。
但一想,来的只有盛江一个人,应该不是为了抓自己的吧?
等到盛江把事一说,京兆尹放心了。
原来是为了靖安伯府的事啊!
只要不是自己倒霉,谁倒霉都成。
京兆尹不敢怠慢,当下就命人去把靖安伯夫人又押了过来,连夜开堂。
靖安伯夫人咬口不认,她根本不怕,以为会像上次那样,随便问上几句就恭恭敬敬的送她回去,没想到,京兆府这回竟然动了真格!
当刑具被拿上来的时候,靖安伯夫人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她颤着声音嚷嚷道:“本夫人、本夫人是伯夫人!谁敢对我用刑!”
啪!
京兆尹敲响了惊堂木。
就如惊雷在耳畔炸开,靖安伯夫人两股战战,死死地攥着丘嬷嬷的手。
其实,对于京兆尹而言,有那几个下人认罪就够了,这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无凭无据的,没必要咬着一位伯夫人不放,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京兆尹一改往日和稀泥的态度,当着靖安伯夫人的面,在公堂上当场对平嬷嬷他们用了重刑,板子夹棍一通下去,他又亲自审问,盯准了破绽不断逼问,平嬷嬷终于撑不住了,不小心失了言。
一失言,她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崩塌,平嬷嬷瘫软在地上,面若死灰地一股脑儿全说了。
“是伯夫人命奴婢们,带五姑娘去河边的。”
“伯夫人吩咐奴婢,把五姑娘溺死!”
仓皇失措的靖安伯夫人被押进了京兆府的大牢,她大喊大叫着要见伯爷,要见儿子,没有任何人搭理。
从京兆府到大理寺,仅仅三天,就定了案。
靖安伯夫人溺杀孙女未遂,大理寺依律定了杖二十,罚银一百两。
案卷和折子当天就从司礼监递到了沈旭的手里。
沈旭扫了一眼后,提笔加上一句:靖安伯府帷薄不修,当夺其世袭罔替,保留爵位不变。
盛江在心里替靖安伯府默哀了一下。
伯府和世袭罔替的伯府,虽只差了四个字,那可是天差地别!没有了世袭罔替,就意味着,等到靖安伯一死,秦溯能继承的就是一个子爵,而秦溯的儿子,将再无勋贵的身份,沦为普通百姓。
哦,对了,清平真人好像说过他命中无嗣的。哎哎,还真是可怜。
不过这样也正好,省得他们府里整日里担心没人继承爵位,生了个孩子连爹是谁都搞不明白。如今能一劳永逸了,主子真是良善!
对了!
盛江忽然心念一动,他记得顾大姑娘在打上门的时候,好像是说:德不配位,这爵位不要也罢?对,是这么说的,他还无意中跟主子提过一句呢。
唔。
盛江放空脑袋,不该想的什么也不想。
说起来,溺女婴的恶事在前朝其实屡见不鲜,但也只在民间,大多是因为养不起,要留口饭给男娃。太祖皇帝登基后,朝廷多次下达严令,严禁溺女婴,给生了女婴的人家免徭役减赋税,又令各地官府开善堂,收养被丢弃的女婴。
朝廷严查严防了这么多年,民间溺女婴的事才终于少了一些,现在倒好,勋贵竟也来这一套!
这是养不起吗?这可是嫡孙女!勋贵人家的嫡女都尊贵的很,哪怕将来联姻,也能成为一宗宗妇。
靖安伯府竟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庶子,要溺死她。
皇帝难以置信地把折子看完,往书案上一扔,冷笑连连。
这些天,靖安伯府闹出来的一桩桩笑话,他也听说了,没想到,竟还有更荒唐的!
靖安伯府败落多年,皇帝硬是把秦溯提拔起来,为的就是他顾家姑爷的身份,皇帝甚至都有了安排,让他日后从顾以灿手中,接过千机营。
他和顾氏的擅自和离,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他心里已经十分不痛快了,还打算让皇后把顾氏叫过去劝劝,把和离的事一笔勾销。没想到,靖安伯夫人竟是差点溺死了顾氏的亲闺女。
这要如何劝?!
皇帝有种全盘计划被打乱的烦躁。
他憋着一口气拿起折子,又往下看,大理寺给定了杖二十,更加不痛快了。
但紧接着,他的脸上由阴转晴,露出了一抹笑意,看着最后那行熟悉的字迹,他哈哈大笑道:“果然,还是阿旭最懂朕的心意!”
“就该如此!”
“就按阿旭说的。”
不然,这口恶气岂不是要让他这个堂堂一国之君硬生生地吞回去!?
皇帝朱笔御批,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直接下了旨。
圣旨是给靖安伯的,秦溯还在当差,听说后,整个人都懵了。
帷薄不修意为内帷淫乱,圣旨上头点明了,夺世袭罔替是因为靖安伯府淫乱不堪。
他双手捂脸,一阵阵的羞愤难当,他就像是被一把重锤,重重地锤打在头上,脑海一片空白,他飞奔出宫,当下就赶回了府。
远远的,他就看到工部的人正在拆门。
世袭伯爵府的规制是三间一启的朱红色大门和黑底金漆的的牌匾。
牌匾被砸了后,还没来得及重新装上,这才几天的工夫,连门都没有了。
没了!
秦溯站在门前,两眼呆滞,一动不动,就跟失了魂似的。
他的前程,他的理想,他的憧憬,一切的一切……
全没了!
父亲素来不管任何事,胞弟秦洛文不成武不就,母亲整日琢磨着折腾父亲的那些姨娘……靖安伯府所有的重担全压在他的身上。他努力了那么久,结果,还是毁于一旦。
轰!最后一扇门被拆了下来,摔在地上,灰尘漫天。
秦溯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世子爷!”
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声在秦溯的耳边骤然炸开,秦溯僵硬地转过头,丘嬷嬷拉开马车的窗帘,哭着说道:“夫人、夫人她被打晕过去了。您在这里就好。”
二十板子啊!
这一顿打下去,夫人当场就晕了。
打完后大理寺也不管,把人扔在了那里,她只得带着府里的婆子们把夫人抬上马车。
这打得呀,背上血肉模糊的,她连看都不敢看。
见到秦溯,主心骨才算是回来了。
秦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又硬生生地收住了脚,眼中满是怨怼。
要不是母亲,他们伯府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他又何至于活成了满京城的笑话!这几天来,他甚至都不敢走在人前,原本,还有世袭伯府这个门楣支撑着他,他还能咬牙坚持。
现在,他完了!
圣旨一下,他这辈子都逃不过“帷薄不修”这四个字。
想到孙瑶娘,想到那个孩子,想到父亲……他恶心地都快吐出来了,胸口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像是又重了几分。
“溯儿……是不是溯儿?”
靖安伯夫人艰难地睁开眼睛,想要去拉扯车帘。
她皮娇肉嫩,养尊处优,这板子是实打实地打下去的,痛得她连想死的心都有。
可是,溯儿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洛儿也没有来。
两个儿子谁都没有为她打点,任由她一个人在公堂上孤立无援,颜面尽失。
“溯儿!”
丘嬷嬷见秦溯冷漠地别过脸,心知不好,连忙道:“是奴婢看错了,不是世子爷。夫人,咱们先进府,等大夫来。”
她还想说,要不要去禀报五少爷,可是,再一想,五少爷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回府了,整日都在那什么仙儿姑娘的藏香阁里住着。
想想还是算了吧,五少爷回来也没用,还碍事。
她赶紧催促马车进府。
不是溯儿吗?靖安伯夫人这么想着,马车又动了,车帘被风掀开了一个口子,她清楚地看到秦溯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是一眼都没有往她这里看。
这一刻,她的心都碎了。
她都是为了他好啊!
明明她娘家那里都是这么做的……肯定是孙瑶娘这贱婢的错,勾搭上了伯爷还不说!
咚!
府门前堆了不少拆下来的门框木头,马车往里走的时候,被绊得颠了一下,躺在马车里的镇安伯夫人面目扭曲,痛得直叫唤。
“啊!”
“痛死了——”
靖安伯夫人尖叫着,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
“祖母,好痛。”
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
“祖母,阿蛮害怕,不要扎了。”
“祖母,阿蛮痛,阿蛮好痛……”
平嬷嬷拉住了她的双手,丘嬷嬷按住了她的双脚,长长的取血针刺入阿蛮的胸口,她痛得大哭,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好吵。
她叫她不许说话,不说话就放了她。
“祖母,阿蛮听话……”
那以后,阿蛮再也不会说话了。
清平真人说,溯儿命中无嗣,他说,阿蛮是溯儿这辈子唯一的骨血。
一时间,说不上是后悔,还是内疚,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去镇国公府,我去求顾氏,求顾氏带阿蛮回来……”
靖安伯夫人拼命地大喊大叫。
马车又颠簸了一下,这一下颠得更重,直接把她从椅子上颠了下去,滚在了车厢里。
她两眼一黑,撅了过去。
“夫人!夫人!”
丘嬷嬷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她微弱的鼻息,高声哭喊起来:“快来人呐,夫人不好了!”
“快来人啊!”
秦溯也听到了,他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过去。
母亲一直都是这样,一哭二闹的,也就被打了几板子而已,能有多重?!能有阿蛮痛吗。
他冷着脸,骑上马,绝裾而去,直奔镇国公府。
他想见阿缭,他快要扛不下去了,他好想阿缭在他身边。没有儿子就没有儿子吧,有阿蛮,还有阿蛮就够了,他们一家三口去北疆,远离京城,一家三口永远在一块。
砰砰砰!
他用力敲打着镇国公府的门。
“阿蛮!我要见我的女儿。”
他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她是他的命啊。
门房先是禀到了正院,很快就有人递了消息到顾知灼的耳边。
顾知灼淡淡一笑,讥诮道:“这会儿倒是装起了深情,想当慈父了,拉倒吧。”
“你接着说。”
顾知灼这几天一门心思全在谢应忱的丸药上。
她托了便宜师兄弄了个小小的丹炉来,还在适应火候,也就没怎么管靖安伯府的事,不过琼芳每天都会出门,秦家这乱糟糟的一团,早就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琼芳压根不需要打听,就能带回来一肚子的闲话。
“平嬷嬷他们三个,被判杖一百。打完就送回靖安伯府了。”琼芳说着,又道,“不送回去,许是还有命,这一送回去,这性命怕是就保不住了。”
靖安伯夫人肯定会泄愤打死他们的。
不过琼芳是一点也不同情。
哪怕是主子的命令,但确确实实,他们动了手。更何况,这种事若非心腹,靖安伯夫人又岂会交托,这既然是心腹,定是早早就知道了靖安伯夫人的打算,他们哪怕暗中跟大姑奶奶透句话呢,也没有。
“对了,姑娘,奴婢还听说,靖安伯夫人被关在大理寺的时候,伯爷还把孙瑶娘给纳了。”
啊?
顾知灼慢慢地抬起头,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真的,还请了好些人去他的纳妾宴。”
顾知灼:“……”
好吧,靖安伯府还真是每每都能让她有种认知被刷新的错愕。
所以,为什么当初不纳了孙瑶娘?
其实照她原本所想,这起官司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才能了结。
毫无疑问,是有人出手了
“姑娘,太夫人让你去一趟。”
春信在外头禀报着。
于是,顾知灼把手上的药材放下,用干净的白绫布擦了擦手,戴上面纱出了门。
季氏也在荣和堂。
顾知灼五天没有出过门,也五天没有见过她了,她整个人憔悴的厉害,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没有平日里那种刻意的温柔和体贴。
顾知灼的香只够两天的量,能让人想起最不堪的记忆,在用香前,她特意在季氏面前提了“孪生妹妹”,季氏若真心虚,必会噩梦不断。
看来,得好好查查季家这孪生子是怎么回事。
“祖母。”
“母亲。”
顾知灼仪态端方地见了礼,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白昌家的就站在季氏身后,对上她的目光,白昌家的抬了抬下巴,一脸的倨傲。
顾知灼笑了笑,问候道:“母亲的脸色不好,是近日没有睡好?”
这话听在季氏的耳中,简直字字戳心。
她一连做了两天的噩梦,后面几天,只要一闭上眼睛,长姐就会出现在面前,她连睡都不敢睡。
“还好。”
季氏不耐地敷衍了一句,接着顾知灼进来前说的话,又道:“……母亲,您就让我把琰哥儿接回去吧。”
顾太夫人摇了摇头:“琰哥儿已搬去了前院,没有再搬回来的道理。元初,我知道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心里再放不下,也不能把一个男孩子一直养在内宅啊。别说是咱们府了,但凡有规矩的人家,五六岁的男孩都得搬。元初呀……”
“母亲,媳妇没说不搬。”季氏心切道,“琰哥儿的烧一直不好,他身上的伤又痛得很,儿媳实在害怕。他打小都没有离开过儿媳,现在生着病,却只能孤单单一个人躺着,母亲,琰哥儿还不到六岁,这万一折了……二哥儿没了,咱们府加上琰哥儿,仅仅也只有三个男丁。”
“您忍心吗。”
这么一说,太夫人也慌了,忙问:“大夫没去瞧过吗?”
“瞧过了!”季氏的心头说不出的烦乱,“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吃几天,一点用都没有。”
“母亲。”
季氏哀求地看着顾太夫人:“就让琰儿先回来住上几日,等他的病养好了,儿媳再把他送回前院去,好不好?”
要不是琰儿病的实在严重,她也不会低声下气。
这……顾太夫人有些为难。
顾琰确实犯了大错,差点害了阿蛮,白儿叮嘱过,让她别一时心软,这孩子在内宅养歪了,得好好掰掰。就是要让他吃点苦头。
她下意识地去看顾知灼,当时让顾琰去前院住也是顾知灼的意思。
“母亲。”顾知灼撩起颊边的碎发,不紧不慢地开口了,“琰哥儿吃的药,药材对吗?”
“当然。”季氏心中窝着火,“全都是府里现成的药材抓的。”
和大多数的高门大户一样,镇国公府也有一间库房,专门用来存放一些常用的,和稀罕的药材,全是精挑细选过的,品相远要比外头现抓的药好上不止一筹。
大夫开了药,直接去小库房就能抓齐。
顾知灼重复了一遍:“药材对吗?”
什么意思!?
季氏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在耍自己,脸色阴沉沉的。
“万嬷嬷,”顾知灼自行吩咐道,“你去把顾琰的药,拿一份过来。”
万嬷嬷看了季氏一眼,见她没有说话,连忙亲自回去拿。
白昌家的眼神飘忽不定,心一点点提了上去,她忍不住开口:“夫人……”
“怎么?”顾知灼眉梢一挑,“白昌家的,谁允许你插嘴了?这般紧张,是药材不对?”
“第五天了,你没惹母亲生气吧。”
她说话慢悠悠的,正如五天前一模一样。
白昌家的打了个寒战,这五天来,眼看着四少爷一会儿伤,一会儿病,全都让大姑娘说中了,她心里多少有些后怕,生怕应了大姑娘的这句话,又反复告诉自己,大姑娘没这能耐,就是打不成她想吓唬她,占占嘴上的便宜罢了。
她想了又想,就索性一直跟着夫人套近乎,夫人走哪跟哪,免得她不在时,有小贱蹄子来告她的状。
第五天都快过去了……
不会出岔子吧?
白昌家的心跳如擂鼓,不时往门口张望。
她不过拿了些回佣,那些商家不至于这么大胆,连国公府要的药材都敢给次品吧?
一定是大姑娘在危言耸听。
万嬷嬷来去匆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份包好的药材。
这是昨天大夫开了方子后,去小库房抓来的。
白昌家的双手搅在一起,指尖发白。
万嬷嬷呈给了季氏,季氏说道:“大姑娘要瞧,就给大姑娘。”
她倒要看看,顾知灼能瞧出什么花样来!
于是,药材就放到顾知灼她手边的茶几上。
顾知灼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拿起了一块柴胡。万嬷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瞳孔急缩,这柴胡……
万嬷嬷颤着手拿了过去。
柴胡的品相极差,上头不止有虫洞,还有些黑斑和白毛。
顾知灼又拿出了一小段麻黄。
万嬷嬷赶紧接过,麻黄捏在手里,软软的,一捏还有些水渗出来,都烂了!
她惊声道:“夫人。这药材……”
季氏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赶紧冲过去,纤细白净的双手在这一堆药材中扒拉着,越翻就翻是心惊胆战,这些药材不是霉变,就是生虫,就这么混在别的药材中间,要不是现在仔细地一一去看,一时间根本发现不了。
顾知灼哂笑道:“这药喝下去,能好得了,才怪。”
“这些呢,几个铜钱就能买一大车了!哎,咱们府里也不知道吃了多久这垃圾,难怪太夫人您的身子总也不好。”
顾太夫人让祝嬷嬷也拿了一点过去给她看,想着顾知灼的字字句句,怒火腾腾的冒了起来。
她砰砰地拍着茶几,怒道:“采买是谁在管!?”
万嬷嬷脱口而出:“是、是白昌家的!”
白昌家的双腿抖得厉害,跪在了地上。
“奴、奴婢……”
她膝行着从季氏身后爬了出来,跪伏在太夫人面前,冷汗涔涔。
季氏的嘴角紧绷着,脸上阴沉如墨,浓浓的怒火萦绕在眉眼间,仿佛快要把她吞没了。
顾知灼抬起手,五指张开,笑吟吟地道:
“第五天了哟。”
第37章
顾知灼眉眼弯弯, 瞳孔明亮如星辰闪烁。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慢悠悠的,语气中仿佛还带着笑意,可听到白昌家的耳中, 就有如厉鬼在低吟。
“不出五天,您必得打杀她。”
“不出五天……”
这句话不断地在白昌家的心底回荡, 一遍又一遍。
她怎么知道这些黑心商人会卖这种垃圾给她, 果然,商贾最是心脏!
白昌家的跪在地上,从额头到脖颈渗出了一大片冷汗。
这回,她是真怕了。
顾太夫人太生气了。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连三等的药材都不如,放在药铺里都能报废了的垃圾!
她迁怒道:“这就是你说的, 白昌家是个好的?!”
季氏这些天晨昏定省时,总是跟自己说,白昌家的为人本份,管着采买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 说什么灼丫头戾气太重, 为了一点小事,喊打喊杀。
这话,她听了几遍, 就想着把灼丫头叫过来,打算等季氏走后,和灼丫头好好说说, 让她别动不动横眉竖目的。
结果呢!
“这样的欺主恶奴, 你还当她是宝?!”
本来就是生病了要吃药,吃了这些烂树根,不止病治不好, 指不定还能要了人的命!
这等恶奴!
顾太夫人在闺中的时候,母亲告诉过她,水至清则无鱼,管家不能过于严苛,也得让底下有些油水。她一直深以为然,她能容得下白昌家的偶尔贪墨一些,可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忍得了吃这些烂药树根!!
气人,太气人了!
顾太夫人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冒,指着季氏破口大怒道:“灼丫头说要处置,你非保着,就保出了这等玩意儿?!”
“还说什么,琰哥儿的病一直都不好,这能好吗?!你这般惺惺作态,不就是想怪白儿动家法,还拿夭折来吓唬我。灿灿和然然他们谁没被他们祖父拿竹板打过,还不是转头就活蹦乱跳!”
“也幸亏琰哥儿是你亲生的,要不然,还当你在使什么苦肉计呢!”
顾太夫人把茶几拍得啪啪响,季氏捏紧了帕子,一言不发。
顾知灼默默垂眸。
武将家的孩子确实不会养的太过娇贵。
别说兄长弟弟们了,连她也曾因为偷了祖父珍爱的弯刀玩,还把弯刀藏进泔水桶,被祖父拿着竹板绕着校场追。
最后祖父实在气不过,又不舍得打她,就把大哥拎过去,打了一顿。
府里的几个男孩子,一个个全都是让祖父和爹爹叔父们拎来摔去,糙养的。
季氏哑口无言。
她一手把她提拔起来,视她为心腹,结果白昌家的就是这么来报答她的!简直贪得无厌,喂都喂不饱!
白昌家的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季氏的面上有如狂风暴雨,仿佛下一刻,就会出声让人把她拖下去打死。
白昌家的心口狂跳。五天,真的是五天……
季氏的唇边绷得紧紧的。
一想到,儿子反反复复就是不退的高烧,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变得病怏怏的,季氏恨不得把白昌家的活撕了。
可是,白氏是她的人,她必须得保住。
这是一场她和顾知灼的交锋,她嫁进镇国公府这么多年,坐稳了国公夫人的位置,把国公府的内院牢牢握在手里,是绝不可能拱手相让的。
她定了定神,说道:“母亲,白昌家的……”
白昌家伏在地上的两只手臂不住地发抖,几乎快要撑不住她身子的重量。
呵。一声轻笑从顾知灼的双唇溢出,笑声在白昌家的脑中无限放大,她像是置身于一片漆黑,拼命地想抓住眼前的一点光。
“奴婢、奴婢知错了!夫人饶命!”
她乓乓乓地用力磕头,额上顿时鲜血淋漓。
“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您还记不记得,六年前……”
白昌家的在停顿了几个呼吸后,眼泪汪汪往下说:“……奴婢就跟了您了,奴婢是有错,但您念在奴婢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不然奴婢……”
“要死不瞑目了。”
她哭得眼泪鼻涕直冒。
季氏瞳孔急缩,想要求情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她的红唇半开半合,放在膝上双手攥紧了裙子。
她、她竟然在威胁自己!
怎么?这是想说,自己若是保不住她的命,她就要把事情说出去,让自己好看?!
白昌家的跪在那里,半抬起白胖的脸,盯着季氏。
季氏冷笑连连。
她费尽心思想要保住她,结果她竟躲在自己的背后捅刀子,自己这么些年来,倒是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季氏的眸底的怒火压都压不住,她拿起茶碗,狠狠地掷了出去。
白昌家的促不及防,头顶顿时一阵剧痛,茶碗从她头顶滚落,碎了满地。
她整个人晕乎乎的,她半抬起头,鲜血在她白净的胖脸上滑下,红一道白一道。
“夫人!”白昌家的双目瞪大,她满脸鲜血地跪爬过去,拉住了她裙子,“夫人,您、您想想清楚……奴婢对您忠心耿耿。”
“奴婢……”
季氏素色的衣裙上,赫然出现两个鲜血的掌印,她看都不看,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的忠心。”
她用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着白昌家的脸上鲜血。
季氏的指尖在轻颤,有些不忍,也有些为难,终于,她长叹一声,开口道:“母亲,白昌家的跟了媳妇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犯下大错是不可饶恕,可咱们顾家是积善人家,动不动要人性命总归不好。”
“媳妇想,打个三十板子,夺了差事,以儆效尤。”
顾太夫人板着脸,点了头。
哪怕是奴婢,他们顾家也从来没有把人打死的先例,她年纪大了,见不得伤人性命的事。
三十板也差不多了。
“就依你。”
季氏欠了欠身,又去看了一眼顾知灼,见她正慢悠悠地喝着茶,似乎对于自己如何处置完全不感兴趣。
季氏眼神沉沉的。
她面向白昌家的,放柔了声线问道:“白昌家的。你可服?”
白昌家的蓦地有了一种捡回一条命的侥幸,她的脖颈和后背早已经被冷汗浸湿,中衣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湿嗒嗒,粘乎乎。
“服!”
白昌家的连忙道:“奴婢知错了!”
三十板子。
她管了采买这么多年,教训手底下的那些丫鬟和婆子的时候,也打过板子。
三十板子最多也就是皮开肉绽,连骨头都伤不了,躺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她大声道:“奴婢心服口服。”
白昌家的紧绷的后背放松了下来,放开了攥着季氏裙摆的双手。
哎,自己也是被大姑娘给吓着了。
夫人说得对,大姑娘整日里装神弄鬼,难怪三皇子殿下也对她不喜,连个三皇子妃都快保不住了。以后啊,府里还是得看表姑娘。
“来人。”季氏温声道,“把白昌家的带下去。”
季氏对她微微一笑,眉目柔和,白昌家的心中大定,看来连这三十板子都不会打实,她抬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真心实意地朝季氏磕了个头。
“奴婢领罚。”
白昌家的老老实实地跟着粗使婆子。
季氏缓缓摩挲着右手的小指,万嬷嬷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
万嬷嬷暗暗感慨:白昌家的这是在自找死路。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她敢威胁夫人,若是让她活着,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夫人怎能受人胁迫!?
一百板子,要不了人的命。
三十板子,也是能把人活活打死的!
白昌家的一直到到了刑房,趴在木凳上的时候,还一脸的笃定,然而,等到第一板子打下来,她知道,她完了。
这绝对不是府里用来打奴婢的竹板!
“夫……”
白昌家的想说话,紧接着就有一团粗布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她看到了万嬷嬷居高临下,冷漠而又毫无怜悯之色的眼睛。
万嬷嬷慢慢启唇,淡淡道:“你好好去吧。”
啪!
又是一板子。
这一板子几乎打断了她的脊背,疼痛和恐惧在顷刻间把她彻底吞没。
啪!
万嬷嬷在一旁默默盯着,打完后,她亲自看过,就回了荣和堂,对着季氏垂了垂眼皮后,面向太夫人禀道:“太夫人,白昌家的,心悸发作,人没了。”
太夫人惊了一跳:“心悸?”
万嬷嬷抹了一把泪,毕恭毕敬地哽咽道:“刚打了五板子,白昌家的心悸发作了,奴婢赶紧叫人塞了药也没救回来。”
“人,已经没了。”
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哎,咱们府里的药,也是她自己采买的,药无用结果害了她自己,这叫自作自受,报应啊。也罢,让人好生安葬了吧。”
顾知灼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白净的脸上投下了浅浅的倒影。
白昌家的死有余辜。
上一世,她的脸刚刚开始烂的时候,其实还是有药可救的,哪怕不能恢复如初,也不会溃烂到连厉鬼都不如。可是,大夫开的药喝下去,没有半点用,她烧得昏昏沉沉,脸痛得不能自抑。
剥皮蚀骨一样的疼痛,哪怕重来一世,她也忘不掉。
祸根就出在这些药材上。
打重生后,她就注意着了,三叔父他们住在温泉山庄养病,阿蛮吃的药全是她亲手配的,甚至连太夫人的荣和堂里,常用的蜜丸也都有备着。
这几日来,吃过这些烂树根的,好像也只有顾琰了。
顾知灼喝完了茶,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叹息道:“哎,当日我说发卖的,母亲,要是您应了,该多好。也不至于伤了人命。”
她似笑非笑:“早知如今,母亲当日还会不会保下她?”
季氏的一双美目布满了血丝,还有掩不去的戾气。
顾知灼的这番话,像是在用一把刀子在往她胸口捅,一刀又一刀。
“不过,一切都是天意。”
顾知灼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唇边,轻言道:“正所谓天意不可违。命中注定,这罪债得由您来背。”
季氏猛地朝她看过去。
明明她下了决心要保住白昌家的,可是,哪怕重来一次,在白昌家的敢威胁她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白昌家的必须得死。
她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难道这就是叫命中注定?她的心底打了个寒战,儿子近日又伤又病,就是她的报应?是她害死长姐的……
不!
她破防了,厉声道:“你整日里装神弄鬼,还有没有点国公府嫡出姑娘的样子。这满京城有哪家姑娘像你这样!目无尊长,不知廉耻。”
“母亲。”顾知灼一脸无辜,“我只是有些感慨,随便说说,您别生气了。”
太夫人这次直接向着顾知灼,冷脸道:“元初,灼丫头也没说错,你别给动不动给她脸色,都吓坏她了。”
吓坏她?谁能吓得坏她!季氏气极,右手一把捏紧袖口。
顾太夫人还在说:“从前见你温婉恭顺,把府里打理得妥妥当当,如今瞧来,也不过如此!要不是灼丫头机警,我们一家老小吃那些烂树根吃死绝了,你怕是还无知无觉吧。
“你要是管不好,就别管了!”
“过几年,连灿灿的媳妇都要进门了,怎么,你还想去跟儿媳妇去抢谁来当家吗?”
这一点上,顾太夫人一直觉得自己做得极好,从前她乖乖听婆母的话,后来,王氏刚一进门,她立刻把中馈交给王氏了。京城里,别的人家,婆母都让儿媳妇立规矩,管东管西,往房里塞人什么,她可从来没管过!儿子长年在北疆,儿媳妇独守京城,已经够可怜的了。
就连对季氏,她也没亏待过。
季氏猛地站了起来,带动着太师椅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季氏几天都没有睡好,烦躁和困倦让她几乎快崩溃,太夫人这句句指责的话,听得她脑门子嗡嗡直响。
太夫人吓了一跳:“怎么,我只说了你几句,你就横眉竖目的,现在是说都说不得了?”
顾知灼跟着点头:“母亲一向疼爱女儿,视如己出。哪怕母亲不高兴,女儿也得实话实说,母亲想打想罚,女儿受着就是。”
“她一个继母,哪会待你视如己出。”顾太夫人恼道,“要是你娘还活着,又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跟你计较。从前是装得好,现在是不想装了吧!”
季氏笼在袖中的双手死死地攥紧:“母亲,儿媳身感不适,先告退了。”
她咬牙切齿地福了礼,猛一甩袖,走得头也不回。
“你瞧瞧她,你瞧瞧!”
顾太夫人气得直拍茶几,茶碗的茶盖也砰砰作响。
顾知灼过来坐在她的脚凳上,哄道:“祖母莫气,白昌家的跟了母亲这么多年,她没了,母亲怕是得伤心坏了,才会一时口不择言。”
“哎,可也不能迁怒你啊!”
祝嬷嬷一脸的复杂。
她都有点弄不明白大姑娘的路数了,这才几天,太夫人竟待她亲热成了这样?
莫不是因为季表姑娘不在?
顾知灼俏生生地说道:“祖母,跟您说件喜事,开心开心。”
哦?快说快说。
顾太夫人兴致勃勃,她都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可是,眼中的好奇和清亮,还是宛若少女一般。
“咱们阿蛮的案子,大理寺定了,靖安伯夫人挨了板子,正躲在府里哭呢。”
“真的?”
顾知灼和她说着悄悄话,说着靖安伯一家子的”趣“事,又怂恿道:“祖母,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哼,有什么好探望的……太夫人刚想这么说,心念一动,不对,该去!
从前好歹是亲家,为了阿缭,她都不知道忍了那姓孙的多少次。
落井下石好啊,她最爱落井下石了!
她迫不及待道:“祝嬷嬷,备马车。”
祝嬷嬷就问:“太夫人,可要备礼?”
“备什么礼……”吃不死她的!
“要备。”顾知灼乖巧地说道,“靖安伯夫人挨了顿板子,也是可怜,上回不是说他们府里连药都拿不出来了嘛,咱们库房里药材多,您带些去,也算是您的一点心意。”
“对对对,带那个!带那个好!”
太夫人高兴了,开开心心地拉着顾知灼和她一起亲自去开库房。
库房的对牌在当家的季氏手里,但是太夫人让开,李茂家的还真就不敢不开。
药材都放在丙字三号间,推开库房的门,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太夫人咳了好几下。
江家富庶,太夫人这辈子都活在金玉堆里,从没见过堆了这么多垃圾的库房。
她刚消的火气腾腾腾的又上来了:“灼丫头,你去把府里的库房好好拾掇拾掇,我倒要看看,咱们这国公府里的库房,到底是库房,还是垃圾堆!”
“是。”
顾知灼吟吟地一摊手:“账册和钥匙,拿来。”
李茂家的支支吾吾着,她朝小丫鬟使了个眼色,想让她赶紧去禀报夫人。
顾知灼弯了弯嘴角。
“祖母。”她一抿嘴,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她不给我账册,钥匙!”
祝嬷嬷:“……”
晴眉满心赞叹,好厉害,在东厂时,都说,督主擅于玩弄人心,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现在来看,这位顾大姑娘一点也不遑多让,瞧瞧,这轻轻巧巧的,把太夫人推到了前面。
而且太夫人还明显乐意得很。
“不怕不怕。”顾太夫人拉住她,疾言厉色道,“怎么,我现在说话不管用了?那你说,你们听谁的,我亲自去求一求,看看行不行。”
“太夫人恕罪,奴婢绝没有这意思。”
李茂家的赶紧叫小丫鬟把钥匙和册子拿了出来,足足一大串的钥匙沉甸甸的。
内院库房的钥匙,共有两份,一份由太夫人收着,另一份就是这个了。
顾知灼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示意琼芳拿着,自己乐颠颠地挽着太夫人挑“贺礼”去。
各种药材挑了一大包,顾知灼专捡发霉生虫的拿,叫一个小丫鬟提着,太夫人带着祝嬷嬷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落井下石去了哟!
顾知灼福了福身,目送她离开,又笑吟吟地回头看向了管事嬷嬷。
“大姑娘。”
李茂家的讪讪地笑着,瞥着琼芳手上的钥匙和册子,欲言又止。
顾知灼挑眉问道:“你在等夫人?”
“不是,不是。”李茂家的连忙摆手,赔笑道,“大姑娘,您想先从哪间开始看。”
“白昌家的死了,你可知道?”
啊?!
李茂家的脸色陡然一白。
那天的端福堂,她也在!
“李茂家的,要不要我给你也算上一卦?”
李茂家的打着哆嗦,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讪笑道:“大姑娘,您、您别说笑了。”
“也罢。”
顾知灼浅浅一笑,抬脚就走,偏头对着琼芳道:“你去拿些黄铜大锁过来,这里的库房,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锁起来。”
锁?
琼芳不懂,乖乖应了诺。
顾知灼摇了摇手上的钥匙,轻笑道:“这锁,我信不过。”
管事嬷嬷低着头,恭送她离开。
她一走,管事嬷嬷连忙打发手下的小丫鬟道:“你快去看看,白昌家的是不是真的没了。”
她心跳如擂鼓。
白昌家的是夫人的心腹,是左膀右臂,替夫人把着府里的大小事。
夫人应该不会……
不会这么狠心吧!
她来来回回地徘徊着,没多久,那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慌乱地说道:“嬷嬷,白昌家的死了。”
“真死了?!”
“是!”
李茂家的硕壮的身体摇了摇,差点没站稳。
府里的主子们脾气都不错,从不拿下人出气,这么多年来,连板子都少有,更是从来没有打死过下人,怎么会呢!?
“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小丫鬟把打听到经过说了,又道:“是万嬷嬷亲眼看着行刑的,万嬷嬷说,人是因为心悸死的,可奴婢悄悄去刑房看了……血肉模糊的,分明、分明是被活活打死的。”
李茂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也就是说,是夫人瞒着太夫人,私下里把人打死的!
白昌家的,可是夫人的心腹啊。
大姑娘真说准了!
五天,夫人真的亲手要了白昌家的命,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丫鬟忍不住问道:“嬷嬷,您说,大姑娘是不是真得能掐会算?”
“慎言。”李茂家的赶紧打断。
这是不是算出来的,还真不好说。
但是,大姑娘却让她所说的话,全都成了真,这就是能耐,这就是手段。
李茂家的仿佛看到了当初的国公夫人王氏。
“李茂家的。”
李茂家的打了个激灵,循声去看,大姑娘身边的琼芳正乐呵呵地说道:“姑娘说,申时正,她在端福堂见见各位内管事。”
“去与不去,自便。”
琼芳说完,就走了。
李茂家的心底发毛。
夫人不愿把管事权拱手相让,但是大姑娘显然也没有耐心等下去了。
夫人不给,大姑娘就亲手来拿。
黄昏的天边,晚霞有如燃烧着的火焰,可李茂家的还是全身凉飕飕的,有如置身冰窖。
第38章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嬷嬷, 您去吗?”
李茂家的一咬牙:“去。”
当然去!
李茂家的几乎是卡着时间到的。
端福堂里已经有好些人,白昌家的死,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内管事的身上, 让她们头脑清醒了,仿佛第一次认识了这位从前并不显眼的大姑娘。
李茂家的一眼扫过去, 管事嬷嬷和媳妇子们至少到了有七八成。
她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一个与她相熟的媳妇子压低声音, 说悄悄话:“李茂家的,你说大姑娘这回是……”
“来了。”
不知谁低低地提醒了一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陡然一静,李茂家的半抬起头,金灿灿的夕阳有如薄纱笼罩在顾知灼的身上。
她踏着夕阳走进来,这一刻, 李茂家的如同看到了先夫人王氏。
一样的高贵大气。
一样的泰然自若。
当年她只是一个小丫鬟,只能在人群中默默仰视。
顾知灼从容地从她们中间走过,站在了最上首的太师椅前,她青丝挽起, 只戴了一根珠钗, 硕大的东珠盈盈生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了浅浅的倒影。
待她们见过礼后,她不紧不慢地说道:“两件事, 一,带着你们所负责的差事的账册,亲口向我述职。”
她举起三根手指:“我只给你们三天。 ”
“二, 三天后, 我接受所有人的自荐。包括婆子,媳妇子,还有丫鬟。府中无论谁, 若是自认适合什么差事,可以亲口来与我说。”
李茂家的心里“咯噔”一下。
大姑娘这一手,还真是漂亮,述职是一,最重要的是,她让那些婆子和媳妇子们自荐,为了在大姑娘面前露脸,爬到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位置,她们肯定得挤空心思地把她们所知道的全说出来。
这么一来,也逼得内管事们,在述职时,不敢谎话连篇,擅加隐瞒。
大姑娘轻而易举就能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越过夫人,把整个国公府牢牢地把在手里。
这手段,大姑娘玩转自如,怕是连心思都不需要多用吧。
她悄悄地抬眼,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眸子。
顾知灼的嘴角弯了弯,笑道:“散了吧。”
说完,她便走了。
从来,到走,还不到一盏茶,仿佛真得只是像她说的那样,见见她们的而已。
“李茂家的,”那个与她相熟的媳妇子悄悄道,“三天……你去吗?”
李茂家的没有直说,只道:“白昌家的没了。”
是。
就是听说白昌家的没了,她才会过来。
“大姑娘说五天,白昌家的五天就没了。”
“如今,她说了三天。”李茂家的扭头对着她一笑,“你说,你来吗?”
她这话,丝毫没压住声量。
她笑道:“我是不敢不来的。”
李茂家的想好了,与其摇摆不定,倒不如,早早地投向了大姑娘。
她继续说道:“我劝你们呀,也好好想想,要是贪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姑娘今日的意思再直接不过,说了,一笔勾销,不说,你们想想白昌家的吧。”
“哎。我是不敢的。”
“大姑娘是嫡长女,名正言顺。”
李茂家的一走,其他人不禁面面相觑。
白昌家的是季氏的心腹,是府里一等一的红人,拿着最有油水的差事,夫人对她言听计从。这么一个风光无限的人,说没就没了。
夫人连白昌家的都保不住,她又能保住谁呢。
“大姑娘还说,夫人她罪孽深重……”
“对了。四少爷近日好像真得灾厄不断。”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瞬间又是一阵静默。
内管事们陆陆续续地出去。
白昌家的死在短短几天里就在府里上下传遍了,那个把人挪进薄棺抬出府的婆子信誓旦旦地说,她亲眼见到白昌家的后背血肉模糊,连脊骨都打断了,用得肯定不是木板,是铁棍,还说当天是万嬷嬷盯着行刑。
明明太夫人只说打三十板,夫人还偏就把人给活生生打死,这也让下人们心底发寒,人心浮动。
“白昌家的真可惜,当日若是听大姑娘的好好认罪,她其实可以捡回一条命的,就算是发卖,白昌家的手上有银子,大可以买通了牙婆,让中人把她买下来,要是给的银子多,说不准一家子能脱了奴籍。”
也就是白昌家的太贪,舍不得这府里的富贵。
“要我说,肯定是大姑娘算到夫人会打死白昌家的,所以,才说要把她卖了,是为了救她性命呢。”
“如今,这是白白送了一条命。”
“你们说,夫人她是不是造过什么罪业……”
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她们看着从拐角走出来的万嬷嬷,赶忙低下了头。
“乱嚼舌根者,罚月例半年,杖二十,再胡说八道,就给我统统滚出府去。”万嬷嬷面色铁青,“看夫人脾气好,是不是?”
“自己领罚去!”
下人们小声应诺。
万嬷嬷吼完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她的心里头也是憋着一口气,若非白昌家的出言威胁,夫人又怎么会要了她的命。
如今白昌家的一死,不但内管事们见风使舵,现在连院子里的这些婆子丫鬟都敢乱嚼舌根了。
什么罪业不罪业的!
夫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路走来有多难,她是亲眼看到的。
万嬷嬷推开门,季氏坐在美人榻上,一言不发。
她小心地走过满地的细瓷碎片,艰难地说道:“夫人,内院大半的管事嬷嬷和媳妇子都去向大姑娘述职了。”
这三天来,她对着那些内管事威逼利诱,什么好话坏话全都说了,她们一个个面上恭恭敬敬的,说是忠于夫人,绝不会逾越。
她以为可以看看大姑娘的笑话,结果,成了笑话的是她自己。
不但如此,那李茂家的更是猖狂,自己拿着对牌让她开库房取东西,她硬是不开,说是没有大姑娘的命令,谁的对牌都没用。
岂有此理!
府里上下的规矩都乱透了!
“嬷嬷,”季氏面无表情道,“再这样下去,我在这府里,就没立足之地了。”
“我嫁进来的时候,顾知灼才这么一点点大,是我把她养大的!现在呢,她要把我逼上绝路!”
“夫人。”
万嬷嬷心疼死了。
都说继母难为,夫人这继母当得辛辛苦苦,把这镇国公府操持着妥妥当当,结果呢,顾大姑娘只需要仗着嫡长女的身份,就能把夫人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抢走。
“夫人,四时悄悄来过。”
四时是季氏当年给顾知灼的四个二等丫鬟之一。
在蕊黄被赶走了后,这四个丫鬟,如今也只有四时,依然忠心耿耿。
季氏默不作声,万嬷嬷只能接着往下说道:“四时说,她悄悄偷听到了琼芳和晴眉说话,三皇子正在想法子把表姑娘从女观里接回来,大姑娘阻止不了三皇子,所以才会想在表姑娘回府前,先把管家权拿到手。不然等表姑娘回来了,大姑娘就没机会了。”
季氏略有所思。
万嬷嬷接着道:“奴婢瞧着,这话也对。”
“大姑娘样样都不如表姑娘,她不过是仗着表姑娘不在,想趁机占了表姑娘的地位。您瞧瞧,连太夫人对您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从前大姑娘可没那么会讨太夫人欢心。”
季氏想了又想,喃喃着:“是啊……”
顾知灼顽劣不堪,脾气又不好,不像珂儿善解人意,承欢膝下总能哄得太夫人眉开眼笑,顾知灼还总是嫉妒珂儿得宠。
“您还记不记得,在咱们三房出事后不久,就有一位老道说,表姑娘是福星,能保您这一生顺遂无忧。您带着她嫁到镇国公府后,果真事事皆利。”
“如今,表姑娘离开了一个多月,您就事事不顺。”
“就连……”
万嬷嬷欲言又止,她想说,连季氏的那位孪生姐姐也突然变得阴魂不散起来。
对!
万嬷嬷这么一说,季氏不由怔了一下,随后,连连点头。
是的,是这样的没错!
当年堂叔父一家起了一场大火,火势汹汹,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不到八岁的季南珂,原本父亲是想把季南珂送到族里去的,后来老道的这番话让她心有意动。
她代替了长姐的身份,其实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安,总觉得没有着落。珂儿只是一个小姑娘,她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带在身边,喊着她“姑母”,就好像她真得成了长姐。
她进了镇国公府,一切都很好。
她甚至还生下了儿子。
其实镇国公死的时候,她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不然,她总觉得那双眼睛,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
一切都那般顺利,就如她所想的一样,结果,珂儿被强行送去了女观,紧接着,顾知灼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张狂地让人厌恶,抢了太夫人的宠爱还不够,还想抢了珂儿在府里的地位!
是该赶紧让珂儿回来了。
“可是……”
季氏有些迟疑不定。
送季南珂去女观,表面上是镇国公府的决定,其实是中宫的意思,
所以,没有皇后娘娘的允许,连她也不敢贸贸然接季南珂回来,不然的话,又岂会等到现在。
季氏思吟片刻,问了一句:“三皇子还是每隔三天都送东西去女观吗?”
“是。”万嬷嬷欣喜地感慨道,“三皇子殿下对咱们表姑娘情深意重。”
她哼哼着:“大姑娘再嫉妒,三皇子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季氏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嫉妒让顾知灼面目无非。她抢不走三皇子,就只能去抢别的!
季氏下了决定:“我们去女观。”
万嬷嬷当下就去吩咐人准备马车。
季南珂如今待的女观距离京城也就三里地,太夫人每年都会过去听道,供奉过不少银子,季南珂在这里“小住”,三皇子谢璟让人送了一大笔供奉,不但如此,每隔三天又是山珍海味,又是绫罗绸缎,每一次都不空手,季南珂在观中住的可谓相当安逸。
只是季南珂没有想到的是,她已经一再退让,都住到女观来了,顾知灼竟还咄咄逼人,连她姑母都不放过。
她看着姑母凭白消瘦了一圈的模样,憔悴的惹人心疼。
姑母说,顾知灼逼她交出管家权。
姑母说,她在府里孤立无援。
姑母还说,连表弟都被打了,现在还强行把琰哥儿挪到前院。
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竟然让他一个人住,顾知灼这种种恶劣的行径,实在让季南珂有些难以接受。
顾知灼为了那点子拈酸吃醋的嫉妒心,处处与她为难,事事想要压她一头。
同为女子,她非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和自己去争去夺,永远都不会去看看外头的广阔天空。自己如今一退再退,顾知灼定是以为自己怕了她了。
季南珂拿出了谢璟写给她的信。
既然顾知灼不知满足,她又何苦再受这等委屈。
季南珂铺开纸,给谢璟写了第一封的回信。
信在谢璟派人送东西给她的时候,带回到了谢璟的手上。
他既感动,又心疼。
女观是不许男子进入的。所以,谢璟每次都只能让人把他的书信和精挑细选的东西带去给珂儿。可是,已经这么久了,他从来都没有收到过珂儿的回信。
谢璟喜滋滋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贴身放好,匆匆出了门。
在信里,珂儿没有抱怨过一句,也没有怪他,她只和他说了女观的景色有多好,她每天的日子过得有多悠闲,甚至还劝他不要和顾知灼计较。
明明珂儿沦落了到这个境地,依然处处都在为别人着想。
她在信中与他说了好多,还说了,最近观里榆钱落了好多,她也收集了不少,说到他们有一回吃到榆钱饼,让她思念再三。
谢璟当下就决定,去买榆钱饼,让人送去女观。
他记得那也是个五月。
他带她一同去看杂耍,在路过一个小摊的时候,看到了刚出炉的榆钱饼。她说她没吃过榆钱饼,他也没有吃过,他就去买了,只剩下最后一块,他们俩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当初的榆钱饼还是滚烫的,就如他现在的心口一样火热。
他很快就到了记忆中的那条大街,一眼看到那初那个小摊。
小摊上是热腾腾的、刚出炉的榆钱饼,今天比上次多,整整有十个。
“给我拿十个。”
“我要十个。”
一个声音与他同时响起,谢璟皱起眉,循声去看。他刚想说,自己给她银子,叫她让给他,结果就发现,说话的竟然是镇国公府夫人季氏,珂儿的亲姑母。
“夫人?”
谢璟略有些惊讶。
堂堂国公夫人怎么亲自到这里来了,还是来买这种杂食。
“三、三少爷!”
季氏的脸上同样惊讶,她迟疑了一下,问道:“可不可以请三少爷把这些榆钱饼让给我。”
谢璟没说话。
季氏是珂儿的长辈,对珂儿一直又很好。
珂儿告诉过他,在她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兄长死在了一场大火中,她孤苦无依,无处可去。是季氏收留了她,就连出嫁也带着她。珂儿常唏嘘,要不是季氏,她兴许只能在族里的善堂靠着族中的施舍过活。
照理说,季氏都开了口,自己不该回绝的,可是,这榆钱饼又是珂儿念念着想吃的。
他正要拒绝,季氏温婉道:“三少爷,珂儿在女观过得艰苦,好不容易有心心念念的吃食,妾身就想买些过去给她,让她高兴高兴。”
谢璟眉心一动,脱口而出道:“夫人是买给珂儿的?”
“对。”
“你刚刚说,珂儿过得艰难?”谢璟满脸急切地说道,“珂儿写了信给我,她说她一切安好的!”
季氏默默垂首,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
她穿得一身素净,单薄的娇躯更显柔弱无骨。
谢璟这时才注意到,她整个人着实憔悴的很,眉眼间带着浓浓的哀愁,挥之不去。
难道是,珂儿出事了?!谢璟更急了,忙不迭道:“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珂儿明明在信里说,女观的日子很是悠闲,景色又佳,她每日都会去后山走走,赏赏景,写写画画,一天就过去了。
难道不是这样!?
那些女冠还敢蹉跎珂儿不成?!
季氏像是发现了自己的失言,匆忙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谢璟又慌又怕,催促道:“夫人,您快告诉我!”
季氏叹了口气,一狠心说道:“怎么可能会安好呢!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各种杂活都要她干,这倒也罢了。那些女冠个个性子古怪,非说珂儿不规不矩,以色媚人,罚她抄经,一日只给一食。”
“珂儿在里头度日如年!”
“我把珂儿从小当作女儿般养着,锦衣玉食,什么时候让她受过这样的苦!”
“她怕您担心,报喜不报忧……”
季氏说着说着,泪眼朦胧,泪水顺着完美的脸部曲线缓缓流下。
谢璟紧紧地攥住拳头,怒火几乎要把他吞没了。
季氏哀哀道:“本来连妾身都不能去看她的。可是珂儿病了,烧得厉害,观主怕出事,才允许妾身进去瞧一眼。珂儿她……”
她的唇角绷得紧紧的,美目似是含着千言万语。
哪怕她没有反复地说季南珂在女观里过得有多清苦,谢璟依旧觉得整颗心像是被剖开了一样,生生地痛。
他摸着怀里季南珂写给自己的信,珂儿哪里是想要吃榆钱饼,是因为她在病中,无依无靠,想到了和自己在一块儿的时光。
从前他一直觉得珂儿待他忽冷忽热,但其实,珂儿并非无情,就连和他一起儿吃过榆钱饼都能记到现在。
可是他呢,他连把珂儿救出来都不能。
谢璟难受极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他是这么的无用,身为皇子,连半点实权都没有。
连最心爱的人都救不了。
“客官,”小摊主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还要吗?”
这两个人堵在自己的摊位前,说个不停,他生意都没法做了!
十块榆钱饼,几个铜板的事,瞧他们穿得一身富贵,不会是都没带钱吧?
“要。”
谢璟丢了个银角子给摊主,让他把榆钱饼全都包起来,说道:“夫人,这本就是给珂儿买的,我拿去女观给她吧。”
“这……”
“夫人你先回府去吧,珂儿病了,我不亲眼见她一面,又岂能放心。”他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尽快接她出来的!”
小摊主低眉顺目地装好了榆钱饼递了过去。
谢璟连找银都没要就走了。
小摊主喜出望外,这么大一个银角子,简直就是笔横财!
一直把季氏送上马车,目送着马车远去,谢璟也上了马,他打算出城去女观,贴身内侍小允子忽然唤了他一声,说道:“殿下,您快看,那里。”
榆钱饼是摆在一间茶馆底下的,茶馆不大,一共两层楼。
谢璟循着小允子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对上了一双带着戏谑的凤目。
顾知灼!
谢璟捏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他看了看顾知灼,又看了看卖榆钱饼的小摊,又看了看顾知灼。
这个方位,这个距离!
顾知灼是不是把他和镇国公夫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
她不但坐在窗边,现在甚至还刻意把窗户推开了,丝毫不在意自己会发现她。
或者说,她是在等着自己发现她。
顾知灼坐在楼上,居高临下。
“三公子。我掐指一算,您今日会有血光之灾。”
谢璟:“……”
面纱遮住了她的笑容,但弯弯的眉眼,足以显示出她的好心情。
“小心坠马。”
她说完,端起了茶盅,做了一个敬茶的动作,又自顾自地饮了几口,泰然自若,仿佛丝毫不在意站在底下的谢璟的脸色,早已漆黑如墨。
“你!”
谢璟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他可以肯定,顾知灼的确特意在等他。
她就像是一只狡猾卑鄙的狐狸。
为了和他解除婚约,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现在,也一定是她买通女观的女冠们,叫女冠们折磨珂儿,让他挂念着急,不得不按她的意愿行事。
就如同上一次她逼他跳湖一样。
她是在逼他再用苦肉计。
谢璟站在楼下,仰着看她,目中有如火焰在燃烧。
无赖!
他在心中暗骂,恨不能亲自动手把顾知灼从里面抓出来,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总有一天,他要狠狠地掐死她!
他一拉马绳,策马而去。
他现在满脑都是顾知灼那张戴着面纱的脸庞,和眸中那抹仿佛把他玩弄于股掌的恶劣的笑意。
小心坠马。
顾知灼的声音就有如恶鬼在低吟,反复回荡在耳畔。
第39章
“姑娘, 他走了。”
琼芳看着窗外,说道:
“这么一来,季表姑娘是必会回来了吧。”
琼芳其实有点不太明白, 大姑娘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顾知灼的眉梢都没动一下,只道:“十天前, 季南珂在女观结识了一对祖孙, 与她们相谈甚欢。再过不久,这对祖孙还会再去女观,结果女观某个大殿里头供奉的一座神像倒了下来,差点砸中她们,是季南珂不顾危险救了她们。
“她们是太后,和大公主昭阳。”
啊!
琼芳用手掩嘴, 双眼瞪得圆圆的,
要是季表姑娘真的救了太后和大公主,太后娘娘必然会风风光光地把她接出女观!到时候,没脸的就会是顾家, 和大姑娘了。
琼芳甚至可以想到, 到了那个时候,外头可不会认为镇国公府是遵皇后的口谕行事,只会说, 是大姑娘欺负苛待季表姑娘,把季表姑娘赶去女观。
顾知灼两手一摊。
没办法,季南珂的运气就是这么好!就算她插手阻止, 季南珂也会有第二次, 第三次,乃至无数次的机缘。
与其日夜防着,不如好好利用, 先让自己从这桩破烂婚约中脱身。
顾知灼咬了一口玫瑰酥,笑眯眯地说道:“我那位便宜师兄还挺有些能耐的。”
这句话,她说得真心实意,清平真人对各种方术极为精通,尤其擅卜星相,都半个月了,也够他把皇帝哄得言听计从。
“三皇子呢,他如今能靠的只有师兄。”
三皇子没有开府,也没有属臣,虽有着中宫嫡子的名头,可是,这一世没有了自己和兄长当他的垫脚石,他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没能真正踏上朝堂。
和上一世的境遇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他只有清平真人可以靠,这就意味着,他不得不在苦肉计上,一条道走到黑。
顾知灼托着腮,毫无真心,全是假意地说道:“哎呀,真是好可怜呢。”
这模样怎么看都是神棍!晴眉忍不住问道:“姑娘,您真是清平真人的的师妹?”
顾知灼把脸朝向她,笑得像朵花一样:“像吗?”
“不像!”
她轻笑出声:“如假包换!”
唔,晴眉歪了歪脑袋,怎么办,更像神棍了!!
顾知灼把手上的玫瑰酥一口气吃完,又喝完了茶,拍拍手上碎屑,起身道:“走啦。咱们去买些好吃的,然后回府。”
好吃的?晴眉嘻笑着指了指楼下的榆钱饼:“这个?”
才不要呢!“熹来阁快开炉了,咱们买红颜酥回去一块吃!”
这个好!两个丫鬟一致同意。
熹来阁的红颜酥,每人只限买两包,顾知灼叫了晴眉和琼芳一块儿排队,统共带回去满满六包,她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
不止是红颜酥,她前些日子还订了新马鞭,铺子也正好在朱雀大街上,就一块儿去取了。
马鞭是漆黑的,反复揉搓过的牛皮格外柔软,拿在手上也十分轻盈,顾知灼特意让工匠在手柄上端镶了一圈小小的宝石,在阳光底下亮闪闪的,十分好看。
顾知灼一共订了两条,一条镶的是红宝石,另一条是蓝宝石,蓝宝石的是给谢丹灵的。
她心情极好地把玩着新马鞭,还把它给玉狮子看。
玉狮子走得蹦蹦跳跳,拐了个弯,前头就是镇国公府,顾知灼的笑容一敛。
是秦溯。
她出门的时候,他还不在,现在又来了,真晦气。
他站在镇国公府门前,整个人单薄而又憔悴,没有了往日的意气奋发和沉着稳重。
他的眼眶底下一片漆黑,胡子邋遢的。
就顾知灼所知,这几日来,他每天差事一了就会来,到休沐的时候,更是会从早站到晚,一副苦情的模样。
这倒也罢了,她不出门也碍不了她的眼。
就是吧,季氏总去找姑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秦溯对她一片真心,如今也是知错了,她得想想夫妻八年的情份,还说什么,阿蛮不能没有父亲云云的。
“夭夭……”
见到顾知灼,秦溯一喜,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姑母和阿蛮还好吗……”
顾知灼本来懒得理会,闻言她拉了一下缰绳,回眸去看的同时,反手就是一鞭子抽了过去,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秦溯没想到她动作那么快,赶忙抬臂去挡,鞭子划开了衣袖,火辣辣地痛。
“阿蛮被取心头血的时候,你在哪儿?”
“阿蛮差点溺死的时候,你在哪儿?”
“姑母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儿?”
“当时不在。如今阿蛮和姑母都不需要你了,又屁颠屁颠地过来。怎么,知道要绝嗣了,终于想起还有一个女儿了?”
“滚。”
她说完,就又是一鞭子。
秦溯呆立在了原地,这一鞭子抽在了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顾知灼斜睨了他一眼,径直进了门。
角门在顾知灼的身后关上,秦溯双手捂着面,蹲坐了下来,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泣声。
顾知灼安置好了玉狮子,进了仪门,随口说了一句:“一会儿把四时送去夫人那儿。”
琼芳笑吟吟地应着,问道:“姑娘,您还去端福堂吗……”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顾知灼扭头一看,福了福礼,笑道:“三叔父,三婶母,南南,你们是要出门?还是特意在等我?”
“我带了熹来阁的红颜酥回来,好吃极了。”
三姑娘顾知南开心地乖乖见了礼,她也就十岁的年纪,脸颊圆嘟嘟的,笑起来眼眸弯弯。
顾白白的目光落在了她捏着马鞭的手上,白皙柔嫩的双手布满了细细小小的伤口,还有刚长出来不久的小茧子。
“你最近在练弓射?”
顾白白眉目含笑,虽是在战场上驰骋多年的老将,言笑举止间却不带一点攻击性。
顾知灼俏生生地点头:“三叔父,您要不要去瞧瞧我练得怎么样!”
顾白白应了,顾知灼就主动过去给他推轮椅,顾知南小心地挽着陆氏的手臂,跟在他们身边。
顾白白是去岁受的伤。
去岁是个寒冬,冻死了北狄数以万计的牛羊,北狄再次犯境,抢夺粮食。
当时顾白白带着顾以灿守在北疆。
早在第一波寒潮到来的时候,顾白白凭经验就推断,去年会极寒,有暴雪封境,上折求请了粮草支援。朝廷迟迟未允。
北疆苦寒,本就不适合种植,再加之连年都是军饷不足,北疆军素来只囤一季的粮草。
后来,正如顾白白所料的,暴雪来了。
别说是军中了,百姓都断了粮。
北疆军苦撑了三个月,差点失守。
顾白白以身为饵,让顾以灿设下埋伏,打了一场苦战,最后,用他自己的这双腿,换了北狄老王的命。北狄王的死,北狄元气大伤,终于退兵,这一退,三五年内再难举国犯境。
此战后,顾白白回了京城,带着陆氏住到了京郊的温泉山庄养病。
若非阿蛮出了事,顾白白也不会从温泉山庄回来。人是回来了,见顾知灼处事妥当没有手忙脚乱,于是,这些天来,对于府中的一切,他都没有插手,只是单纯的在观望。
这一看,自家大侄女的变化岂止是翻天覆地。
这路数,连他都有些摸不清。
侄女这样大费周折,为的只是中馈?不至于……
顾知灼推着他走着,轮椅走在路上,木头轮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有些颠簸。
她含笑问道:“三叔父,您说,镇国公府会不会有灭门之灾。”
顾白白瞳孔一缩,缓缓地摩挲着自己的拇指。
顾知灼只带着琼芳和晴眉两人,顾白白也只有陆氏和顾知南陪着,所以,顾知灼说出来的话,丝毫不加掩饰,一针见血。
顾知南单手掩唇,压出了唇间溢出的轻呼。
“会。”
顾白白说道。
果然。三叔父并非浑然未觉。
顾知灼慢悠悠地说道:“三叔父,我最近发现,镇国公府的把柄可太好拿了。”
“白昌家的,在京郊有个百亩的庄子,翼州有三个铺子,手里头还捏了上万两银子,这光是贪了采买,贪不了这么多。”
“太夫人那里的钱嬷嬷,她有一个小孙子,如今在章华书院念书,我查了一下,没查到这小孙子的奴籍。”
“还有,夫人院子里的周嬷嬷,她家的小女儿嫁给了前院郑管事的大孙子。”
郑管事是管着前院书信往来的。
这件事,连顾白白都不知道,他不禁沉吟。
顾知灼无奈地笑了笑,这些大多都是那些婆子们过来自荐时,说出来的,等到内管事们来述职,她或是引导,或是威逼,慢慢地把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天,她都在忙这个,人也还没有见完。
顾知灼叹道:“府里上下,其心各异。”
“您和爹爹在北疆,无暇他顾,侄女我呢,从前不太懂事,如今方知,咱们府就跟个破烂筛子似的。”
“近则,阿蛮在镇国公府里竟被秦家人堂而皇之地带走。”
“远则,咱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是不是也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呢?”
顾知灼一边推着他往走前,一边说道:“现在的国公府,太松散了。既然夫人当不好这个家,那就我来。”
外难。
内因。
这些种种,上一世,让镇国公府灰飞烟灭。
顾知灼争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中馈权。
一则是逼得季氏向季南珂求救,进而让谢璟着急;二则才是最关键的,她要的是一个像铁桶一样的镇国公府,至少不会是人在前方迎敌,在后头被捅刀子。
顾白白目露欣慰。
他只说了两个字:“很好。”
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更加的郑重其事: “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顾知灼笑颜如花,颊边露出了两个深深的梨涡。
“夭夭。”陆氏兴冲冲地问道,“你快告诉婶母,白昌家的的事,真是你算出来的?”
顾知南也偏头看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是呀!”顾知灼小脸微仰,“我可神了。”
顾知南鼓掌道:“大姐姐好厉害!”
“大姐姐,你再算一个!”
顾知灼推着顾白白,洋洋得意地接着道:“我回来前,见过三皇子,我掐指一算,他今天保管会坠马。”
陆氏和顾知南异口同声:“真的啊?”
陆氏拉了拉顾白白的衣袖:“你快找人去打听一下,是不是真的!”
她兴奋地眼睛都亮了。
顾知南跟着直点头,也拉住了她爹的袖子,撒娇着摇了摇:“爹爹,去嘛去嘛。快去嘛。”
顾白白:“……”
这谁受得了!!!
于是,一到校场,顾白白就打发人把大管事郑戚叫了来,吩咐完后,他问道:“夭夭,你现在用多重的弓。”
“五斗。”
顾知灼从弓架上拿起了一把,握在手上掂了掂。
她最近都是拿五斗弓来练习,每天三百次的拉弦、射箭还是有些成效的,顾知灼轻松自若地就拉满了弦。
她面向靶子,利落放箭,弓弦还在轻颤,羽箭就带着破空声正中红心。
顾知灼回首:“三叔父,您瞧,怎么样?”
她距离靶子有一百步,这样的距离还能正中红心,显然是苦练过的。
顾白白毫不吝啬地轻轻击掌,问道:“会连珠箭吗?”
上一世会。
现在,不行,她的臂力还远远不够。
顾知灼心里这么想着,右手已经熟练地勾起了三支羽箭,她的动作流畅致极,仿佛曾这么做过无数次。
三箭羽箭尽数都搭在弦上,右手接连拉弦,一连三下,在第三次的时候,她就明显感觉不妙了,臂力跟不上,第三箭没能拉到满弦,手臂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羽箭紧跟着脱弦而出。
第一箭直中红心,第二箭稳稳地追在了上一箭的尾羽,第三箭还未到靶前,就脱力掉了下来。
“好厉害!”陆氏用力鼓掌,“我也来试试。”
顾知灼揉了揉发酸的手臂,把弓往背后藏了藏:“休想!”
陆氏就笑,笑得前倒后仰,吓得顾知灼赶紧过去扶她。
“哪有那么娇贵。”陆氏一点都不在意,扶着肚子笑得欢快,眉梢嘴角俱是满满的愉悦。
“大姐姐。”顾知南睁着大眼睛看她,可可爱爱的,“你教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唔,不行了。
“好!”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拉着她去试弓,郑戚急匆匆地过来了,向着顾白白禀道:“三老爷,刚得到消息,三皇子殿下坠马了。 ”
顾知灼两手一摊,对着顾白白就是笑。
“瞧,我说得吧。”
她下巴微抬,美滋滋地说道:“我,神算子!”
哇!顾知南崇拜极了。
“哄你的啦。”顾知灼捏了捏她胖嘟嘟的脸颊,“南南,你爹爹在战场上,也是有算无遗策之名的哟。”
顾知南扭头去看顾白白,顾白白眉眼温和,含笑着向女儿招招手,叫她过去后,说道:“任何算无遗策,都仅仅只是精妙地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包括熟知对方的心性。”
顾知灼坦然道:“我呢,不想再和三皇子绑在一块儿,所以,我要让皇上相信,这婚约不断,三皇子就会命运多舛。而三皇子,他一心想从女观里救出季南珂,婚约对他来说也是最大的障碍。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就只能听我的。”
“我说,他会坠马,他就得坠马。”
“这和您的算无遗策是一样。 ”
还是好厉害!顾知南两眼放光,爹爹好厉害,大姐姐也是!
顾白白若有所思,他看得出来,夭夭有很多事瞒着他,但是,她既不愿意说,他也不会非要去剖根问底。
他只问:“皇上会信?”
“会。”
顾知灼说得笃定。
皇帝对谢璟这个儿子的珍视和喜爱,上一世,她是亲眼见过的。
“三皇子殿下是在哪儿坠的马?”顾知灼问道。
“城门附近。”郑戚恭敬道,“三皇子殿下从女观的方向回京,正要进城的时候,马被一个挑夫的担子绊倒了前足,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伤得不轻。”
他算了算时间,补充道:“这会儿,人应当已经送回宫里了。”
顾知灼愉悦地弯了弯唇,上回跳了湖,池塘毕竟不深,又有秦溯救得及时,除了呛几口水倒也并无大碍。
可是这回,是坠马。
哪怕摔下的时候,控制了马速,又卸了力道,谢璟也照样摔得不轻,他的手肘重重地撞在地上,直接就脱臼了,整个人痛得冷汗直冒。
他一回到宫,皇帝立刻得了禀报。简直难以置信。
“璟儿摔了?”皇帝猛地从御案后头站了起来,一口气连声问道,“伤得怎么样了,人呢,叫太医了没?”
“叫了。”李得顺赶紧道,“三皇子殿下的手臂脱了臼,太医已经把骨头接好,您先别急。”
他生怕皇帝急出个好歹来,又道:“就是还有些擦伤。”
“那就好。”
皇帝连连点头:“朕去瞧瞧。”
他说着,迈步就走,李得顺赶紧跟在后头。
一出御书房,阳光迎面而来,皇帝顿觉有些刺眼,他想着儿子,不由叹了一声,终究还是说道:“你说,是不是因为朕执意坚持这桩婚事,才会让璟儿大灾小难不断。”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李得顺在御前多年,自然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皇上您想得是大局,而且,三皇子殿下遭此罪,也是为了大启的江山社稷。”
李得顺其实看得出来,皇帝已经动摇了。
不得不说,清平真人确有几分门道。
上回在太清观的时候,皇上对他那番说辞也仅仅只信了五六分,可是,他们离开时,清平真人还说,让皇上回宫后要小心火烛,结果第二天,真有琉璃灯的火星不知怎么地迸了起来,烧坏了灯罩,火星还溅到书页上,差点走火。
后来,皇上几次把清平真人宣进宫,听他讲道,讲一些关于道家的养生之法。
如今,他已成了皇帝身边的新宠。
现在,三皇子好端端地就坠了马,距离上回落湖也就半个来月。皇上未免又会想起清平真人上次说的,而且这一回,怕是至少信了八九分。
哎。三皇子也是的,怎么就能倒霉成这样呢!
皇帝眉头紧蹙,面无表情。
他龙行虎步,嘴上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李得顺说:“顾以灿这回立了大功,顾知灼的婚约,还是必须得绑在皇家的身上。
“不然朕不放心。”
“但是,朕也不能让她害了璟儿。”
不能害了璟儿,同样的,也不能害了老大,老二。
宗室吗?
宗室的份量不够,把婚约从璟儿改成宗室,他很难说服朝中那些老顽固们。
皇帝揉了揉眉头,忽然他的心念一动,逆着光眯了眯眼睛,李得顺跟着看过去,心道:咦,这个方向,是溪云坞?
李得顺心念一动,一个念头由然而生。
不会吧!?
还不等他细想,就听皇帝问道:“皇后的花会是什么时候?”
他道:“五月二十。”
“顾大姑娘会来吗?”
这李得顺哪里知道啊,皇帝显然也没想他回答,直接道:“去和皇后说一声,让她着人传个口谕。”
皇帝一声令下,不久后,凤鸾宫的郑姑姑就到了镇国公府传口谕。
顾知灼有些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
后天花会,今天才来宣她?
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这花会上一世也有,皇后娘娘每年五月都会办,请的大多是未出阁贵女,进宫赏花,各府都会带上一两盆品相最佳的牡丹,若是得个花王什么的,皇后会有重赏。
有的时候,皇后一时兴起,还会赐个婚什么的。
上一世,顾知灼顶着一张烂脸也去了,当时是皇后想为大皇子和二皇子挑选皇子妃和侧妃来着,想起那些不怎么美妙的回忆,她挠了挠耳边的碎发。
这一世,皇后没有宣她,她还以为她上次大闹了一通后,皇后就不乐意见她的呢!
顾知灼示意琼芳给了红封把郑姑姑送走,不一会儿,琼芳就回来了,说道:“奴婢打听了一下,是皇上的意思。”
好吧,更加莫名其妙了。
不过,也好。
顾知灼把桌上看到一半的花名册合上,吩咐道:“你让春信去花房挑几盆牡丹。”
“再把这一季新做的那条百蝶穿花裙拿出来。”
“还有给丹灵表姐带的东西,也帮我放桌上,鞭子就不带了……”
进宫带鞭子容易犯忌讳,等下回谢丹灵出来玩再给她。
顾知灼零零碎碎地吩咐了一通,走到了药柜前,打开了其中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青花底的细瓷瓶,打开塞子,倒出了一颗深褐色的药丸。
这药丸足有拇指的指甲盖这么大。
这是给公子制的药,废了好几炉,堪堪成了这么一颗。
本来她在等秦沉休沐时给他的,现在嘛,她正好自己带进宫去。
她拿着药丸走到书案前,先用提前准备好的绢纸把药丸包上,又在外头包了一层油纸,再亲手封了蜡。
等出门那天,顾知灼把药丸藏进了袖中的暗袋里,坐上马车,进了宫。
她到得不早不晚,宫门前已经停满了马车。
顾知灼从马车下来,从这里开始需要步行。
迈进朱红色的宫门,顾知灼在一个小内侍的引领下往前走着,忽而她停下脚步,看向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工湖,在湖水的中央,亭台楼阁由小径相连,远远看着,仿佛飘荡在湖上。
“这是……”
“顾大姑娘,这是溪云坞。”
对!顾知灼知道,公子现在就住在溪云坞呢。
她弯唇一笑,凤眼中带着愉悦和期待。
第40章
顾知灼先去了凤鸾宫, 皇后面容含笑地对她一通夸赞。
她听了半天也听不出来,皇后特意宣她进宫的用意。
很快,皇后就打发了她, 让一个小宫女领她去重华宫。
顾知灼乖乖地告退,步履轻快地走了。
重华宫位于凤鸾宫的东面, 小宫女先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等到御花园后,又领着她往左边的小径拐了过去。
小宫女走了几步,发现顾知灼没有跟上,就问道:“顾大姑娘,这边……”
“你是觉得我不认得重华宫在哪儿?”
顾知灼小时候,在宫里还住过几年呢, 哪怕隔了一世,记忆有些模糊,可重华宫的位置也不可能不记得。
小宫女怔了一下,她是前年刚进宫的, 今年才被调到凤鸾宫当了粗使宫女, 对顾知灼并不熟悉。
她生怕自己办坏了差事,赶忙道:“不是的,顾大姑娘, 奴婢、奴婢……是三皇子殿下在那里,想见您,让奴婢把您领过去。”
谢璟?
“三皇子殿下在哪儿?”
“就在前头, 兰阁亭那儿。”
顾知灼微微一笑, 抬步道:“走吧,你好好地跟我说不就成了。”
“是。”
小宫女松了一口气,还好顾大姑娘脾气好, 和姑姑们说得不一样。
走过一条抄水游廊,顾知灼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亭子中央的谢璟,他看似很烦躁,正走来走去,一条手臂有些不自然地垂着。
“殿下。”
顾知灼就上前,福了福身。
也不等他说免礼,又自行站好了,面纱底下笑靥如花。
曾几何时,谢璟从不把她放在眼里,为了和她绑在一起的这桩婚约厌恶至极。
可同样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种厌恶化为了不安,仿佛一见到她,就又要有什么很不美妙的事情发生了。
这么一想,谢璟发现自己不该把顾知灼约在亭子里。
这更不美好的记忆又出现了。
谢璟一张俊脸阴沉沉的,额头的伤口浅了一些,涂抹着厚厚的脂粉。
“殿下。”顾知灼含笑道,“听闻您坠了马,您的伤可好?”
不问还好,这一问,谢璟就咬牙切齿:“没摔死,你是不是很遗憾。”
“是呀。”
小宫女来回看了看,有些惶惶不安,谢璟抬手打发了她,直到周围除了他们俩,就只有小允子和她的两个丫鬟时,他才烦躁道:“所有的事都是我来做,你就这么干看着吗?”
这里极为开阔,附近没有假山花木,百步内只要有人出现,立刻就能看到。
“能者多劳嘛。”顾知灼毫不走心地说道。
谢璟:“……”
他又有种想掐死她的冲动了,而且愈发强烈。
“其实殿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要让马儿乖乖跑,顾知灼还是记得要喂颗麦芽糖的,“这不是都走完九十九步只差一步了嘛。”
顾知灼慢悠悠地走到栏杆处,扯下了一根柳条,回首对着他就是笑:“殿下,皇上的态度可有动容。”
谢璟沉默了一下,点了头。
落湖那次,父皇对他的态度就回到了从前,疼爱有加,远甚其他兄弟。
这趟坠马后,父皇更是立刻就赶了过来,眼中的心疼和担忧掩都掩不住,甚至当天还见了钦天监,又连夜把清平真人从太清观召进了宫。
可是,动容归动容,父皇依然没有松口。
顾知灼轻轻鼓掌:“那就请殿下再接再励。”
她偏头的时候,鬓角的珠花轻轻摇曳,仿若蝴蝶停在发间,顾盼生辉。
“顾知灼!!”
“在呢。”
顾知灼一脸无辜。
“殿下,要不要给您算上一卦?”
见他没有回答,顾知灼接着说道:“我掐指一算,殿下您今日会有血光之灾。”
又来!
谢璟死死地盯着她把玩着柳树条的双手。
她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柳条往纤长的手指上缠,连装模作样都不装了。
他呵呵冷笑,周身覆着如冰雪般寒冷的气息。
顾知灼丝毫不憷,说道:“无论是落水,还是坠马,皇上都是事后见到您的,您嘛又狠不下心,伤得不轻不重的,在皇上而言,许是觉得无伤大雅吧。”
她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谢璟气得直磨牙。
“您也说了,皇上已经有所动容。”她眉眼含笑,怂恿道,“您不如就让他亲眼看到,这婚约继续存在,会让您危机重重,死伤难料。”
“皇上最在乎您了,这苦肉计也只有您用,才管用呀。”
“您说呢?”
谢璟目光沉沉。
他不得不怀疑,她嘴上说得这种种理由不过只占了五成,她至少有一半,单纯就是想看他倒大霉!
这么一想,谢璟的额角又隐隐作痛起来。
顾知灼双臂环抱于胸,靠在后面的栏杆上,毫不掩饰目中的兴灾乐祸。
谢璟横眉怒视,过了一会儿,他疾言道:“这件事一了,我们互不相欠。”
顾知灼笑而不语。
“殿下,我先告退了,做与不做,您慢慢考虑。”
顾知灼福了福身,毫不留恋地走了,她的裙摆飞扬,步态轻盈,上头的蝴蝶仿若在翩翩飞舞。
这回,没有任何耽搁,也不需要人领路,顾知灼就直接到了重华宫。
她在重华宫和谢丹灵的待遇没什么两样,也不需要通报什么的,立刻就有小宫女开开心心地把她迎了进去。
谢丹灵百无聊赖地等着,一见到她,就是眼睛一亮。
“你总算来了!”
谢丹灵蹬蹬蹬地朝她跑过去,用白嫩嫩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点着她的额头,虎着脸说道:“你多久没进宫来找我玩了!”
“是不是皇后不宣你,你就不来!”
“亏本宫天天都在等你,你早就把我给忘了!”
谢丹灵嘟着嘴,单手叉腰,满脸写着:我很生气。
顾知灼直接一把抱住了她,甜丝丝地说道:“丹灵表姐,我好想你呀,好想好想!”
撒谎精!谢丹灵不为所动。
“真的真的。你别生气了嘛。”
谢丹灵一别脸,发出哼哼的声音:“我才不信你呢,你进宫都快一个时辰了,才来找我!”
顾知灼搂着她一通撒娇:“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谢丹灵的哼哼声停顿了一瞬,顾知灼赶紧让琼芳拿过来:“快看!”
谢丹灵瞥了一下,就见琼芳手上拿着一个纸鸢,她和晴眉两个人一块儿把纸鸢慢慢展来。
哇!
她的凤眼亮了。
一只猫!
这纸鸢上是一只漂亮得不像话的狸花猫。
“好看!”
谢丹灵啧啧称赞,顿时扬起了灿烂明媚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狸奴的纸鸢。”
“对吧对吧,”顾知灼骄傲地说道,“我亲手画的,保管天上没人飞。”
晴眉默默点头,别说是五公主了,连做纸鸢的工匠听说了他们家姑娘的主意,也是呆了好半天,反复确认是不是真要把一只狸奴做成纸鸢,要不是姑娘一身华贵还付了一个银角子,险些被当作是闹事的给赶出去。
谢丹灵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美滋滋地说道:“宫里的纸鸢不是凤凰就是苍鹰,要么就是蝴蝶蜻蜓什么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个好看。”
她拿过纸鸢,开开心心地说了一句:“娘,我和表妹放纸鸢去了。”
顾知灼只来得及跟淑妃福了个礼,本来还想问问皇帝为什么突然宣她进宫,结果也没问成,就被拖着跑了出去。
不过,姨母应该也不知道吧,否则会叫住她们的。
淑妃确实不知帝后的用意,她目视着往重华宫的宫门跑去的表姐妹,笑道:“你们瞧瞧她们,都快及笄的人了,整日里还咋咋乎乎的。现在好成一个人,马上就得吵。”
满含笑意的埋怨,半点都没有说服力。
谢丹灵拉着她不一会儿就跑没影了,她们没去御花园,谢丹灵嫌树多人多,找不着好地方放纸鸢。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谢丹灵熟门熟路地带她往前朝的方向走,几个拐弯,又绕过假山和几个宫殿水榭,她们到了一个水阁附近,这里距离前朝已经很近,只隔了一个小小的人工湖。
“咱们在这儿玩。 ”谢丹灵拉着她的手,说完又埋怨了一句,“都是你不好。”
“为什么?”
“你要不是今天才来找我玩,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咱们可以玩的地方就多了。”
顾知灼可不让她赖给自己,说道:“你也没来找我玩呀。镇国公府的花园也很大!树还少!”
唔,好像有点道理。谢丹灵嘟着嘴:“你说说,我一个公主,干嘛非要会抚琴?不好好学琴就不让我出宫,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嘟囔着抱怨,还不忘叮嘱顾知灼拿好纸鸢。
“我说放手你再放手!”
“好!”
谢丹灵拿起线轴开始跑,她觉得自己跑了好远好远,可其实也还不到二十步。她站在那里,冲着顾知灼招手,示意她可以放了。
“不够不够,还得再跑。”
不够吗?谢丹灵估摸了一下距离,又往前跑。
“还不够!”
谢丹灵继续跑,跑着跑着,突然扑通一下,平地摔了。
顾知灼:“……”
她的贴身宫女站在一旁掩嘴笑着。
顾知灼撒腿跑过去,把手递了给她,谢丹灵抓着她的手爬了起来,满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裙子上的尘土,两人对视一眼,非常默契的——
换!
谢丹灵嘟着嘴,把线轴交给了她,自己乖乖地拿好纸鸢。
顾知灼拉着线轴一下子就跑出了好远,放开声音喊道:“放手!”
谢丹灵瞬间放开了手,顾知灼拉着继续跑,不一会儿,一只硕大的狸花猫,慢慢悠悠地飞了起来。
哇哦!
“飞起来了!”
谢丹灵兴奋地直拍手,小脸红通通的。
她自己一个人玩纸鸢,从来都没有飞起来过!
顾知灼拉着线轴跑了一个圈,又跑了回来,把线轴往她手上一塞,指着狸花猫,示意道:“再放高点!”
谢丹灵一边转动着线轴,一边抬头看着天上的纸鸢,喜欢得不得了。
纸鸢越放越高,她又接着跟小表妹抱怨道:“我不想学琴,我娘也说,听我弹琴她头就痛。皇后娘娘非让我学,琴棋书画一样都不能少,考校不过,就不许我出宫。”
棋书画都还好,尤其是画画,谢丹灵色感好、功底极佳,偏偏只有琴,谢丹灵不但没什么乐感,连左右手都不太协调。
这个,连顾知灼都知道。
还小的时候,淑妃和娘亲就曾亲自教过她们,结果一个不小心差点被丹灵表姐给带着偏了调。
后来,淑妃放弃了。
“你说,本宫一个公主,不会就不会,干嘛非要学!”
“就是!”顾知灼也不懂,她理直气壮道,“要是以后驸马嫌你不会抚琴,休了就是,重新再找一个自己会弹的不就行了嘛。”
谢丹灵用力点头,小表妹真是深得己心。
尤其是……
谢丹灵左看右看,把头凑到她跟前说着悄悄话:“从前,皇后娘娘向来都不管我的,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顾知灼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呀!”
说着话,谢丹灵忽然一声轻呼,纸鸢断线了。
那只胖乎乎的狸花猫顺着风飞啊飞。
“快追。”
顾知灼把线轴丢给琼芳,两个人一块儿朝纸鸢飞走的方向追去。
今儿风大,风向也好,放纸鸢能轻易的放得很高,纸鸢一断线,也能立刻被吹得好远。两人一直追到湖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纸鸢从湖面上空飞了过去,摇摇晃晃地挂在了一个六角亭的飞檐上。
黑色的狸花猫在阳光中,随风招摇。
表姐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怎么办。
谢丹灵右手握拳,用力击了一下自己的左掌,“我们去溪云坞拿。”
顾知灼心念一动,捏了捏袖中暗袋里的那颗药丸,笑道:“好。”
两人一拍即和,当下就往溪云坞去了。
谢应忱并非皇帝亲子,当初为了避嫌,他所住的溪云坞“独门独户”,溪云坞就位于湖的另一边,有一半在湖上,从后宫这里过不去。
于是她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从顺天门的方向绕过去。
溪云坞前有金吾卫守着。
据顾知灼所知,整个溪云坞,有一百五十金吾卫轮班值守。
“大门在这儿……”
顾知灼的话还没说话,被谢丹灵拉住了:“咱们不从这里进去。”
嗯?
顾知灼呆了一瞬,就问:“是不许我们进去吗?拿个纸鸢都不可以?”她皱了下眉,若是这样的话,公子的处境怕是比她想的要更糟。
谢丹灵理所当然道:“没。”她话锋一转,问道:“夭夭,你见过忱堂哥吗?”
“见过!”
“我没见过。”
谢丹灵失望道:“忱堂哥回来后,父皇给他摆了接风宴,结果,我一曲《春光谣》弹得磕磕绊绊的,让先生告了一状,皇后娘娘就罚我练一百遍,不许我出门。”
“讨厌极了。”
“满宫都见过,就本宫没见!”
她越说越生气,嘟起了嘴。
“不让本宫见,本宫非要见。”
谢丹灵向顾知灼勾了勾手指,小小声地说道:“所以,咱们爬墙进去,要是被发现,就说是来捡纸鸢的,要是没人发现,咱们看一眼忱堂哥就走。”
唔。
顾知灼对上了一双和她极为相似的,湿漉漉的凤目。
她拉着顾知灼,撒娇地摇了摇:“好不好嘛。”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他们忍不住想上去提醒一下五公主,他们还在这里,还会呼吸,能听会看的,稍微见点外成吗?
爬墙什么的当着他们的面说不好吧?
“好!”
顾知灼爽快地应了。
她们光明正大的当着金吾卫的面,“悄咪咪”地摸到了溪云坞的院墙,它就如同每个宫殿的高墙一样,古朴得没一点儿花巧。
晴眉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两个人。
五公主敢说,顾大姑娘还真就敢应,说爬墙就爬墙,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说满天下都知道吧,但至少她还是知道,五公主的身体协调性实在差得离谱。
“你们把风!”
谢丹灵说完就要去爬墙。
把风?金吾卫在那里站着呢,还需要把风吗?晴眉想归想,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着风”,然后就这么看着五公主吭吪吭吪地搬来了一块大石头,还亲手搬!
她努力地用双手攀住墙,踩上石头往上爬,然后,“滋溜”一下滑了下来。
这、这、这,简直就没脸看!晴眉忍不住侧过脸去,这一侧脸,她就看到那几个金吾卫全往这边看,还在偷偷闷笑。
谢丹灵再接再励,爬得气喘吁吁,最后只在墙上留下了几条浅到连看都看不出来的指甲痕。
顾知灼:“……”
重活一世,她差点忘了,她的小表姐是个跑着跑着能平地摔,玩个投壶从来没有投进去过,踢着毽子永远踢不到第二个的……
“我来!”
顾知灼拍拍胸膛,自高奋勇。
谢丹灵抹了把额上的汗,让到了一边,认真严肃地叮嘱道:“这墙可是不一般,可高可高了,还好不踩……”
话还没说完,她看到自家的小表妹抬脚往墙上一蹬,也不知怎么弄的,蹭得一下就蹿得老高,然后一手攀着墙沿,手臂猛一用力,连带着整个人跃了上去,坐在墙头上。
顾知灼低头看她:“丹灵表姐,你刚刚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这不重要!谢丹灵摆摆手,欢快地问道:“你快看看,你看到忱堂哥了没。”
顾知灼东张西望。
她们都爬了半天了,金吾卫几乎全都知道了,生怕她们万一不小心掉下来,摔伤了。眼见她现在坐到了墙头上,巡逻的金吾卫们,个个脸上都是一言难尽。
“没看到。”顾知灼回头朝谢丹灵说道,“但我看到纸鸢了,就在那里。”
谢丹灵一脸失望。
顾知灼说:“要不,我喊一声?”
“好呀好呀。”
晴眉有些头痛。
不过,大姑娘这个时机挑得真好。
大姑娘总是不把她当外人,连把给公子忱的药放进暗袋都没避着她。
所以,晴眉知道,姑娘这趟进宫,是想找机会把药交给公子忱。可是,以大姑娘的身份,无论在哪里与公子忱单独见面都不合适,一定会引来注意,而且公子忱的身边眼线众多。倒是现在,像是玩闹儿戏一样,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药给了,正正好好。
“谢公子!”
顾知灼真就喊了一声。
也只喊了第一声,压根不需要第二声,她正和谢丹灵说着墙上风光,一回首,正对上了谢应忱那双含着笑意眸子。
谢应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玉冠束发,眉眼温润,贵气非凡。
他的身形比上回在太清观所见时更加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
谢应忱早注意到了外头的动静,也有金吾卫的过来禀说,五公主带着顾大姑娘在爬墙,他就出来了。不过,谢应忱怎么都没想到,这是,真爬啊!
他不禁掩唇低笑,眉眼疏朗。
秦沉跟在谢应忱身边,整个人呆若木鸡:“你、你、你……”
你怎么来了?!
“还、还、还……”
还爬墙!
顾家的姑娘连爬墙都这么利落吗?
“谢公子。”
顾知灼笑吟吟地向他招了招手,脸上的雀跃如朝阳一样,灿烂绚目。
谢应忱朝她走了出去。
秦沉微微启唇,刚想说有人看着呢,结果话还说出口,让怀景之扯了一下衣袖,一回首,怀景之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这样的见面时机太好了。任谁都不会怀疑顾大姑娘另有动机!
谢应忱走到了墙下,与她不过只有十来步。
顾知灼对着他笑。
“公子,那个什么……就是,这样那样。”
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坐在墙头,双腿还荡在外头,缀着蝴蝶的绣鞋子露在外头,发丝有些凌乱,连衣裙也沾了些灰尘,可是,她一双凤眸清亮,在阳光底下美得让人窒息。
每一次见到她,谢应忱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落在她的身上。
“你看到了没?”
墙的另一头传来谢丹灵的声音。
顾知灼垂下右手,一枚小小的丹药顺着她的指尖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草丛里。